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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楚留香传奇7午夜兰花

_2 古龙(当代)
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跟楚留香比?”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
“天下有几个楚留香?”
“一个。”
“那么我说的就是这一个。”
不盲的盲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哀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天才本来就不多,如果连二十岁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说阿干?”慕容问:“难道你已算准他活不到二十岁?”
“是的。”
阿干双拳紧握,眼中露出饿狼般的凶厉。
他是个非常特异的人,异常凶暴,又异常冷静,异常敏捷,又异常能忍耐,江湖传言,有人甚至说他是被狼狗饲养成人的。
所以他也异常早熟,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已有了壮汉的体力,而且有了他第一个女人。
——一个十七岁的农女,卷起裤管,露出一双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孩在对面像野兽般窥伺着她。
阿干的双拳紧握,盯着绿袍老者,眼厉如狼。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却已决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飞扑出去,像一匹饿狼忽然看见一只羊飞扑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脏。
他扑杀的动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绿袍老者却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丝士都自四面八方拥出,手里丝光闪闪如银芒,织成了一面网。
阿干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网中,网在收紧,绿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飞过来,手里忽然出现一根银色的刺,忽然间就已从丝网中刺入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人喉,往嘴里刺人,后颈穿出,银刺化丝,反搭后脑。
后脑碎,血花飞。
阿干倒下。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死时的呐喊声惨厉如狼嗥。
丝网收起,绿袍老者默默的转身,默默的面对王中平。
他未动,王中平也不动。
忽然间,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阿干刚倒下的尸体前,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绿袍老者仍然未动,王中平也没有动,可是两个人脸色都已经有点变了。
眼看着小鬼割头,眼看着小鬼远去,他们都不能动,因为他们都不能动,谁先动,谁就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致命的机会。
——铁大爷和那二十九条丝为什么也不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小鬼的行动太快?
——一个小孩般的小鬼,为什么要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来割一个死人的脑袋?
绿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很感伤的声音说:“王老先生,看起来你大概已经不行了,连割头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
“哦?”
“如果他还要你的头,他一定会等你先死了之后才来割头。”
他挥了挥手。
“你走吧。”绿袍老者说:“如果连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我这个老鬼怎么还会要你的命?”
王中平轻轻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老了。”他说:“老人的头就好像丑妇的身体一样,通常都没有什么人想要的。”
绿袍老者也叹了口气:“看起来,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一点都不错。”王中平说。
他整衣,行礼,向老者行礼,向大爷行礼,也向那二十九丝士行礼。
他行礼的姿态温文而优雅,可是每一个人都能想得到,在他这些温文优雅的动作间,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击敌致死的杀手,因为他也知道绿袍老者绝不会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这一刺,他选的人是谁,选谁来陪他死?
他选的当然是一个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杀死的人,这一点总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问题是,不管他要对付这里的哪一个人,好像都应该很有把握。
所以每个人都在严加戒备,都没有动,都在等他先动。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动,就好像真的相信绿袍老者会放他走一样,就这么样慢慢悠悠、悠悠闲闲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了这个小镇。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好像根本就不怕他会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们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
这时候,只看见一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的影子,从小镇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伸展双臂,和他紧紧的拥抱。
“对大多数人来说,丝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给别人一条活路,那条路也细如游丝。”柳先生对慕容说:“所以阿干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定?”
“铁大爷要他死,那个只穿绿丝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们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他?”
“好像还有一个人。”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不能解决的事,好像总有一种人可以解决的。”
“这种人是谁?”
慕容笑说:“这种人好像就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个楚留香。”
楚留香。
名动天下,家传户诵,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每一个销魂销金场所的老板最愿意热诚拉拢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每一个“好朋友”都喜欢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厨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缝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赌场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盐商豪富密集的扬州,“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别人的风头和锋头和他相较下全都没有了。
不管谁都一样。
关东马场的大老板,长白山上的大塬商,各山各寨各道的总舵主,总瓢把子,平日左拥红,右抱绿,一掷万金,面不改色,可是只要看见他,这些人脸上的颜色恐怕就会要有一些改变了。
因为他是楚留香。
——个永远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如果他忽然“没有”了,也没有人能代替他。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不是让人羡慕敬佩,就是让人欢喜的。
可是柳先生听到这个人的“这个名字”,脸上忽然又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种说也说不出,写也写不尽的哀伤。
看到他脸上这种奇怪又诡奇又不可解释的表情,慕容当然忍不住要问:“你在干什么?”他问柳先生道:“看起来,你好像在伤心。”
“好像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我知道连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干了。”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和一个死人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风在吹,白袍在飘动,她紧紧的拥抱住王中平,就像是个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见到她初恋的情人一样,那么激情,那么热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她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般被那又冷又轻柔的晚风吹走,吹人更遥远更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却还是用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开始动。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再往前走,反而转过身回来。
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走人灯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时,大家才看出他脸上的样子也很奇怪,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变形。
走到更前面的时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脸已经变成一种仿佛兰花般的颜色。
——兰花有很多种颜色,可是每一种颜色都带着种凄艳的苍白。
他的脸上就是这种颜色,甚至连他的眼睛里都带着这种颜色。
然后他就像一朵突然枯谢了的兰花般凋下。
他倒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在盯着丝路,用一种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愉,和一种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声音说:“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随便你们怎么设计,这一次你们还是必败无疑。”
“为什么?”
“因为那个瞎子,你们如果知道他是谁,说不定现在就会一头撞死。”
他脸上那一根根充满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种说不出有多么诡异的笑容,“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丝和丝路虽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现在却再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
因为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时都可能变换颜色的兰花。
那个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随风飘入夜空中时,仿佛曾经向铁大爷和丝路挥了挥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飘舞在暗夜里,看起来也仿佛是一朵兰花。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晚风中依稀送过来一阵清清淡淡的兰花香气。
“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来我也不信他会死的,深沉阴险如无花和尚和南宫灵,绝艳惊才如水母和石观音,他们都不能要他死,还有谁能?”
不盲的盲者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泪光。
“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美似天仙,其实却如同魔鬼一样的女人。”柳先生说:“她的名字叫林还玉。”
“林还玉?”
“是的,”柳先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还君宝玉君已死。君死妾丧情亦绝,天上地下永不聚。”
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丧,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着这几句愁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说:“这一定也是极尽悱恻缠绵让人爱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现在根本不想听。”慕容说:“现在我他妈的根本没心情来听这种见了活鬼的狗屁故事。”
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骂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
他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
人却已消失。
杀人的人,冷煞人的凤,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会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
铁大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王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金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因为那种香气现在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因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
“是的。”
于是铁大爷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
王中平是从不说谎的,铁大爷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
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
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铁大爷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就在仲秋月圆夜。
◆ 《午夜兰花》 第四回 决战夕前 ◆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丝锦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风的低几前。
他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座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里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形状不同的营地帐蓬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惟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憔悴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儿女吃得饱的菜饭,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并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其他大众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劫难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在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巾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怜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
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为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能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七处埋伏,全都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七处埋伏处,相隔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都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七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会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去。”
“只带一个人?”
“二十七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个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
“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走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带的是谁?”
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人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巾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扶携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软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
“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柳明秋说:“因为我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因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像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的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脸?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就好像是一对琥珀,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的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此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的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双黑少白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了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用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
柳先生笑。带着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你的这些武器?”
“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裸裸的去。”
——一个隐藏在密处多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都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间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粑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白面饼,汤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
他们都知道牛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嫩。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呻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
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顿。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一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
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裸裸的胴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的反应。
他甚至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
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个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
“我们为什么要等?”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
“是的。”
“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情感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间里自渎。”
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暖昧中又充满讥诮。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
——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
全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她不说,这个瞎子也应
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他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
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乳房,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裸裸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间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的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 《午夜兰花》 第五回 决战之夜 ◆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悬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昼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头。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
“兵刃检修清点完毕。”
“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
“人员清点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
“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在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爷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战,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他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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