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谦的不出现,只是让母亲更快地倒了下去。
她望着父亲,郑利民也望着女儿,方圆没有力气赶他走,此刻,她想赶走父亲的,但是,她站不起来,也说不出话。
她要等抢救结果,别的,暂时都顾不上。
姐姐是个妥帖的人,把她的衣服带来了,“去把衣服换了吧。”姐姐对她说。
看她木怔怔地坐着不动,姐姐牵着她向不远处的一间护士值班室走去。
姐姐的手很软,也很温暖,即使不是血亲,也可以成为亲人,她从父亲身边走过,没有理他。在值班室的屏风后面姐姐帮她脱下了婚纱,两个值班护士好奇地看着她。一直觉得假睫毛妨碍了自己的视线,她对姐姐说:“姐,你帮我把假睫毛摘掉。”
姐姐抬手替她剥掉了一个,她觉得眼睛一疼,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然后就止不住。
姐姐伸手抱住她,“阿姨不会有事的,你不要着急。”
她只是抽噎。
一个护士不声不响地递上两张纸巾,姐姐接过交到她手里,她捂住了眼睛。
姐姐先出去了,方圆在屏风后又呆了两分钟,擦干净眼泪谢过护士她走出了值班室。在走廊上刚走了两步,急救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她跑过去,医生摘下口罩说,抢救回来了。
她像哭又像笑地问:“我能不能进去看一下我妈妈?”
医生说:“不要喧哗。”
她急忙推门进去,护士还在床边收拾器具,母亲的眼睛睁开了,脸上虽然还没有表情,但眼珠在动。她扑到母亲旁边,笑着喊:“妈!”
母亲仿佛微笑了一下,目光扫向门口,笑容却突然僵住,方圆一惊,急急喊母亲:“妈!妈!”母亲毫无反应。
方圆扭头看去,继父,姐姐,还有父亲也走了进来。
继父个子不高,跟在姐姐的身后,姐姐有点胖,把继父遮掉了一大半,但父亲却很高,任何时候,他都是身姿挺拔的,即使五十多岁了,他还是那么引人注目。
方圆从母亲瞬间凝固的脸上看出来了,母亲没有看见继父,即使继父先进来,母亲也只看见了父亲。
她又一次失去了神智。
方圆大声喊着“妈”,护士也冲向走廊,在喊医生。医生跑了回来,嘴里叫着:“你们立刻出去!”
他们慌乱地退了出去,继父颤着声说了一句,“圆圆,你妈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回答继父,而是抬起头望着父亲,她喊道:“谁让你来的!”
郑利民的脸色一变,喊着她,“圆圆。”
她还在喊,“你已经杀过她一次了,你还想让她死在你手里是不是?”
父亲的脸色一下煞白,“圆圆!”他又叫一声。
她说道:“你要什么,妈都给了你。你要上学,妈供你念书,你要升官,妈为你放弃自己的事业,你想要自己的儿子,你想要离婚,她也成全了你。她都做到这样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她?!”眼泪汹涌地从她眼里流下来,她喊着,“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郑利民苍白着一张脸,说出的话有点哆嗦,“圆圆,我只是担心你妈妈…担心她…”
“你滚!”方圆喊着,“你抛弃我们的时候就没有担心我们的权利了!我们和你再也不相干了!你为什么要来?这辈子我和母亲都不想再看见你!我没有你这个父亲,我一辈子都不会认你!你滚!”
这一刻的她有点口不择言,但这一刻的她,只想母亲能够醒过来。
郑利民的脸凄白得像他身后的墙壁,姐姐推着他的胳膊,“叔叔你先走吧,你别在这了。”
方圆看着父亲颓然地转了身,她望向急救室的门,目光掠过继父,见他脸上也是一片灰白。
第二次,母亲没有被救回来,脑中风引起脑梗塞和脑出血,医生走出来说:“我们尽力了。”
方圆软在了地上,母亲还是丢下她,自己走了。
姐姐把她搀扶了进去,她抱着蒙了布的母亲哭了又哭,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如果她不仓促结婚,母亲不会忽喜忽悲;如果她不仓促结婚,母亲不会见到父亲;如果她不仓促结婚,母亲不会一问再问“云谦怎么还不来”。
如果,她能坚强多一点,理智多一点,她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答应许云谦的求婚。
是她害了母亲,她恨自己,也恨所有间接害死了母亲的人。
不知道哭了多久,姐姐扶起了她,抬起头,她看见继父在床的那边掉泪,只一眼,继父就仿佛老了一轮,猛然她意识到,母亲走了,伤心的不止是她一个人。
她把母亲留给了继父,让他单独再陪母亲一会儿。也许,母亲到死都不是很爱继父,但继父应该是爱她的,虽然他很大男子主义,也有点粗糙,各方面远远比不上父亲,但他确实是真心爱着温婉秀丽的母亲的。
她替母亲哭,母亲临死之前看见的,只有那个薄情寡义的父亲。
姐姐先比她走出急救室,她还没出门,就听见了姐姐的骂声。
姐姐骂的人是许云谦,她手里还抱着她的婚纱,许云谦赶来了,站在走廊里,失魂落魄的,任凭姐姐骂着。
“婚礼你不来,你现在到这来干什么?!”姐姐在骂。
方圆慢慢地走出来,把门仔细地关好,以免吵到了单独相处着的继父和母亲。
许云谦看见了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她。
她哭了太久,已没有力气大声说话,看着许云谦,她轻声说:“我以为你出了车祸,或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所以不能来。我妈也是这样认为的,她问我,云谦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缓缓地说着。
许云谦满脸的灰败与恸悔,良久,他才说:“对不起。”
姐姐又骂:“滚!谁要听你假惺惺地说对不起!我阿姨死了,你现在高兴了吧,你不愿意结婚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害人!”姐姐的手指着他的脸。
许云谦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字也不说,许久,他才又说那三个字,“对不起。”
姐姐又说:“你滚!”
许云谦看着方圆,嘴动了动,仿佛又要说对不起。方圆止住了他,她咬着牙,低低地吐出两句话:“你滚!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许云谦浑身一震,定了几秒,然后像丢了魂的僵尸似的转身走了。
她赶走了父亲,也赶走了许云谦,凡是害死母亲的人,她都不愿再见到。如果可以,她连自己也不想再见到。
母亲被推走的时候孔灰和吴锡也赶了过来,消息传得很快,似乎大家都知道了。她正在上演电影电视里常见到的镜头,抱着母亲不放,然后被众人拉开。
她哭倒在孔灰的怀里,孔灰拍着她,声音也哽咽着,“阿姨是好人,她会保佑你的,你要挺住!”
她放声大哭。
在走廊的长椅上她坐了很长时间,孔灰一直抱着她。继父到底是个男人,比她先止住泪,姐姐搀扶着他,吴锡在和他们说话,她已经哭昏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墓地两个字,她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抬脸抹泪的瞬间,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了走廊的尽头。很远的那里,站着两个人,泪光模糊中,她也一下认出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父亲,他并没有离去,而另一个,是苏南。
他也来了。
隔着一长条走廊,远远地,他在望着她。
32阴雨霏霏
离开医院,方圆跟着姐姐一起回了继父家,吴锡开车送他们回来的,孔灰也在,在后排座位上,孔灰一直握着她的手。
继父家楼下,孔灰抱着她,“你还有我,我肚里的孩子还等着要认你做干妈呢,你别哭鼻子了。”
方圆抹一把泪,点着头。
吴锡开着车离去,她目送着他和孔灰,车转弯消失了,她回头的瞬间,忽然就看见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车窗是开着的,苏南正坐在车里,侧脸看着她。
他从医院,一路跟到了这里。
隔着几十米距离,方圆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转身跟在姐姐的身后向楼里走去。
她帮着继父收拾母亲的遗物。在床边,她和继父仔细地叠着母亲的一件件衣服,继父忽然伏下头失声哭了起来,花白的头颅不停地颤抖,方圆的眼泪跟着一下掉了下来,看着继父伏着的背影,她哽咽得喘不过气来。
哭声传到了厨房,正在做饭的姐姐擦着手走了进来,看见这个情景,眼眶里也一下聚满了泪。
不久姐夫也来了,他们在医院的时候,他在酒店善后,把参加婚礼乱成一片的来宾都送走,挨个的退还礼金,又把孩子托付给亲戚照看,之后才赶来了岳父家。
方圆和继父止住了哭泣,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都举箸难以下咽。
席间,姐夫告诉她,酒店把酒席定金悉数退给了他,说有个叫吴锡的帮他们结了帐。姐夫问:“吴锡是不是你那个好朋的老公?你们约着一起结婚的。”
她点头,姐夫说:“你那个好朋友真仗义,几万块钱呢,就帮你全结了。”
方圆没说话,其实她心里猜得到,那么大一笔钱,吴锡只是负责出面而已。
姐姐也放下筷子,对她说:“那个吴锡刚才在医院里,对我和爸爸说,他会帮我们解决墓地的问题,还有葬礼,他也会协助我们。他说你和孔灰就像亲姐妹,让我们别客气。好的墓地现在也不好买,我和爸爸就做主同意了,你看可以吗?”
她顿了半晌,终于点了下头。
她想好好地安葬母亲,继父和姐姐大约也是这样希望的,所以才同意接受这种帮助。
她知道是苏南指使吴锡这样干的,但不管苏南是出于何种目的,对她的幻想还好,或是抛弃了她内疚也好,有一点是事实,那就是,他们确实曾经真心相爱过,而她,也确实真真实实地做过他的女人。她想母亲走好,继父和姐姐也是这样想的,这种悲伤无措的时候,似乎她没有理由推开苏南主动伸过来的援手,毕竟,他有把事情处理得更好的能力。
这份好意,她方圆领了。
母亲在三天之后下葬了,老天也来凑热闹,是个阴雨霏霏的日子,雨丝斜斜的飘着,抬眼望去,没有一处不是湿漉漉的。已进入梅雨季,不当心,天空就会落雨。
母亲的墓碑做得很庄严,墓地周围也很宽敞,填土的时候继父对母亲说:“以后我也可以来这里,你等着我。”
方圆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
姐姐拿手帕捂着眼睛。姐姐的儿子还不懂事,在姐夫的臂弯里,对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只喊了两声“婆婆”。他才两岁,还不懂死亡,也不懂永别,所以不知道要哭。
孔灰帮她打着伞,吴锡陪着苏南一起来的,苏南一身黑衣,在母亲的墓碑前深深地鞠躬,许久都不抬头。
他出现的时候,继父和姐姐微微吃了一惊。他们都认得苏南,以前方圆带他来过家里,看见吴锡陪在他身边,这个时候,继父和姐姐大约才明白为什么吴锡会那样无偿地帮助他们。
许云谦没出现,也许是因为那天她说的那句话,“你滚!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所以他没来。
父亲却还是来了,一个人,没打伞,在他们做完仪式,离开的时候才到。
他手里握着一把沙雨似的满天星,数不清的细小花朵,真像银河里的繁星点点,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方圆与父亲对视了几秒,然后,她从父亲身边走了过去。
母亲去世的第二天,她和姐姐上街去给母亲买新衣服,当时走在路上经过一家邮局,她让姐姐等她一下,她拐了进去。她把父亲给她的银行卡用特快专递寄还给了他,因为母亲让她把卡还给父亲。她无原则地维护着母亲,不给父亲一点赎罪的机会,哪怕知道这样会深深地伤害良心未泯的父亲,可她还是用自己的行动,跟着母亲一起惩罚着父亲。
这一次,郑利民没有试图与女儿对话,他始终紧闭着嘴,只望着女儿。
方圆走出很远,要转弯的时候才回头去看父亲,他在母亲墓前立着,顶着细雨,仿佛第一次,他的脊背不是那么挺直了。
母亲最后也许真的报复到了父亲,在以后的岁月里,她让自己,变成了父亲只要想起,就不能摆脱的无尽愧疚。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变相的虐爱呢?
方圆休息了一个礼拜才去上的班,公司的同事有参加她婚礼的,大家都知道了她的遭遇,可能真的太悲惨了,她出现在公司里的时候,大家很有默契的没有一个人刻意地上前安慰她,只是拍拍她的肩。林姐说了一句,“那种男人,不嫁也罢!”然后就吩咐了她一大堆事情。
她把自己投入到工作当中,被男人弃婚,失去了母亲,生活却还是要继续。
忙到十点多,她正蹲在样品间翻捡布料,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皮鞋。
方圆抬起头,是吴锡,正透过镜片望着她在笑。她略感诧异,“你怎么来这了?”
吴锡眯着眼,“有点事情找你们老总,顺便来看你一下,孔灰总在念叨你。”
这星期,她没住孔灰那,住在继父家。姐姐也带着孩子一直住在那儿。也许都知道失去了母亲这个纽带,以后她将不会再像这样住在这个家里了,这七天里,继父和姐姐对她格外客气。早上她离开的时候,继父一直把她送到楼梯口。
“我今天就回她那里去,等会儿我给孔灰打个电话。”她对吴锡说道。
“那她肯定要回去看你,干脆晚上我们去你那蹭饭吧。”孔灰已住到了吴锡那,现在那个房子,变成了方圆一个人住了。
“那我下班去买点菜,你和她早点过来。”
“好。”吴锡笑着答应。
十分钟以后,吴锡推开了苏南办公室的门,穿过会客室,他进到里间,苏南在落地窗前站着,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他已经回身在等着他了。
“她怎么样?”他开口就问。
“看上去挺好,方圆很坚强。”
苏南缓缓地转过身,又望向窗外。一半的蓝天白云,一半的高楼林立,就像他想要的,一半的江山,一半的心灵依托。
吴锡走到他身边,陪他一起站着,“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他问苏南。
他却自说自语,“她妈妈去世,是不是我有责任?”吴锡不说话,他等了几秒,自嘲地一笑,“我当然脱不了干系,我害她这么痛苦。”
“苏南…”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孟子早就告诉我们了,可我们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贪念,什么都想要。”
吴锡转脸看向他,他说:“我打算登报解除和贝贝的婚约,你帮我拟一条简短的声明,过几天就发给各大报社。”
吴锡吃了一惊,“解除婚约?你真要这么干?”
他轻轻点一下头,“我和贝贝谈过,虽然她不情愿,但她说随我的便。”
吴锡问:“那老爷子那里呢?”
“该来的总归要来的,我也随他的便。”
“你这不是前功尽弃吗?股价又会大幅波动,要是你大嫂再恶意收购,将来她的持股,再加上你大哥的,会远远地超过你。你再得罪老爷子,唉…”吴锡叹息一声,“早知如此,你又是何苦来着?”
他望着窗外,只是不作声。
晚上,孔灰和吴锡到的时候方圆正在厨房里炒菜,孔灰在厨房门口探着脑袋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转身就往卫生间跑,接着就传来她惊天动地的干呕声音。
吴锡急忙跟过去,不到半分钟就被她打了出来,他只好来到厨房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方圆问他,“反应这么大啊?我这炒的可都是素菜。”
吴锡又像高兴,又像发愁,“闻不得一点油味,医生说三个月以后会好转。”
方圆笑道:“那怎么办?她能稍微吃点吗?”
结果孔灰一口饭也不能吃,吴锡出去在小区附近的水果店给她买了个西瓜,她抱着西瓜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方圆和吴锡躲在厨房里吃饭。
吃到一半,方圆去了自己房里一趟,再回来的时候,她递给吴锡一个存折。
吴锡不解的接过来,打开看了一下,折上存着四万块钱,他顿时明白了。
他把折子递还给方圆,“你不用还这个钱。”
方圆把折子推回去,“酒席的钱,加上墓地的钱,还有葬礼那天隆重的布置,我知道这点钱只是个零头。但我只有这么多,你帮我还给苏南,帮我对他说一声谢谢,我就不当面向他道谢了。你别替他推了,我已经欠他很多了,你接着吧,密码是六个零。”
这笔钱,是继父给她的,说是母亲的钱。但方圆其实是知道的,母亲退休得很早,工资很低,她当初上学还用的是继父的钱,这钱归根到底,其实仍然是继父的钱。
她不想要的,但继父说:“拿去还给别人,你妈妈的墓地就算是我给她买的。”她就接了。
母亲的墓地,后来她问过别人,说那个地段和那个方位,至少要十几万,她吓了一跳。但想想也不奇怪,苏南插手,这样已经是很低调了吧。她没敢告诉继父,只是有点后悔当时太随意地答应了苏南的帮助。
见她这样坚持,吴锡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把存折收了,回头甩给苏南去定夺。两人吃完饭,他自告奋勇地要洗碗,方圆没和他争,去了客厅陪孔灰。她也有话要对孔灰说。
当初住到孔灰这,她考虑得只是暂住,但现在看来要常住了,所以她对孔灰说要交租金。
孔灰嘴里塞着一口西瓜,瞪着眼睛瞅了她半天,问:“你要交多少?”
她说:“你这房子,至少要一千以上,我是穷人,你就少收点。”
“你不住,我也不舍得把这房子出租,还要经常回来打扫。”孔灰说。
“所以叫你少收点啊。”
“一百。”
她黑线了一下,“加点,至少让我心里过意得去。”
“二百。”
“还是太少,说不过去。”
“二百五。”
两人讨价还价,最后她以要去租别的房子相威胁,谈成了五百。孔灰说,就当是她每个月赞助了她一瓶化妆品。说完又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她住到吴锡那十来天了,从没见过苏南。
“他肯定是怕我给他脸色看,所以不来串门。”孔灰得出结论。
但方圆却在之后的几天里天天看见苏南,他忽然每天中午都来员工餐厅用餐了,而且赶人多的时候。
餐厅很大,他身边总是带着两三个人,招摇地从大厅中央穿过。方圆办公室的那些女孩,已经开始天天盼望着看见他了。
方圆视若无睹,只管吃自己的饭,身边惊喜声连连的时候,她也抬眸看一眼。苏南总是径自去往小包间,他并不左右顾看。
这天中午苏南没有出现,与她一起来吃饭的办公室的两个女孩唉声叹气的,说今天少了道风景,她忍不住抿嘴一笑。
其中一个女孩就说:“方圆,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暗恋苏总?”
她顿了两秒,“我不暗恋,我深爱着他。”
那两女孩呆了片刻之后,就一起使劲地摇她,“你清醒吧,他有未婚妻的。”她笑着求饶。
三人走出电梯,回到公司。没想到一进办公室,就听到一个劲爆新闻。说是有人袭击苏总,在大厦楼前的停车场上,把他的车砸了。
与方圆一起回来的女孩说:“难怪今天中午苏总没来员工餐厅吃饭。”
大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是什么人这样胆大妄为。
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旁,点着鼠标,去找虐恋情深的言情小说看。书里,男主角总是舍弃一切,甚至生命只为女主角,可是,现实里哪有这般的童话。
再爱又能怎么样呢?
那个人,与她再不相干。
五点钟,接近下班的时间,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把电话放到耳边,“喂”了一声就听见那边有人在问:“请问是不是方圆?”是那种公事化的口气。
她愣了一秒,就说:“我是的。”
后面的问话却让她的神经顿时紧张了起来,“请问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许云谦的人?”
她快速地回答:“是的,我认识。”
那边还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到青年路派出所来一趟,他在我们这里关着呢。”
方圆一下站了起来,“他干了什么?”
“他把别人的车砸了,你来了再说吧。”
她收起包,给身边的同事说了一声,急急忙忙就向电梯跑去。
33你在哪里
坐在出租车上向派出所赶去的路上方圆才开始联想起两件事情,苏南的车被人砸了,许云谦砸了别人的车,心里一激灵,她猛然想到,这两件事,会不会是同一件事?
但是许云谦没有理由去做这样疯狂的事啊。况且,悔婚不出席婚礼的那个人是他,他有什么理由去做这种事。
心里揣着一些疑惑,她望着前方。又在下雨了,雨点窸窸窣窣打在挡风玻璃上,她眼前是不停摆动着的车刷,从母亲离世到现在,两个多星期了,她没有看见过几次太阳,这个城市,一直是阴雨连绵。
满眼湿漉漉的,雨丝绵绵不绝,像止也止不住的思念。
想起母亲,她觉得自己此刻还去管许云谦实在是有点多余,但也许有几种情况之下是不能不理的,比如医院来的电话,再比如,派出所来的电话。
顶着细雨她跨进了派出所的大门,对着一个小窗口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立即有人叫她去了旁边的一间办公室,一个中年警察接待了她。
一边看她的证件,一边让她填写一些个人信息,中年警察说道:“他可真敢砸!他知不知道他这一砸,砸掉了多少钱,也不看看那是什么车,幸亏对方说不追究,否则可以关他好几个月,还要赔几十万。”
方圆搁下笔,把写好的资料交给警察,“他砸的是谁的车?”这时她才问。
警察正低头扫着她填好的东西,只瞄了一下,他就抬起头,“你在泰合大厦上班?”
她楞一秒,“我是苏泰的员工。”
那警察便多看了她一眼,“他砸的是你们少总的车。刚才你们总裁办公室来电话让我们放人,我们本着负责的态度,还是通知了他的一两个亲戚朋友,想让你们规劝他一下…”
看见方圆脸色有点异样,这中年警察是见识丰富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一圈,便住了嘴,顿了顿,才又说:“有事协商解决,他这样做,是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的,情节再严重,就属于违法了,你们好好规劝他一下。”
方圆点着头,心里一肚子疑问,没说话。
她跟着这个警察去往走廊深处的一个房间,许云谦被关在临时拘押室里,门敞开着,听见有人进来,他在铁栏杆后面抬起了头。
方圆与他对视着,半个月没见,许云谦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地隆起,胡子拉碴的,他一动不动,只望着她,目光有点呆滞,又透着一抹绝望。
铁锁打开,警察推开铁栏杆门,“出来吧,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许云谦站起身,走了出来。
一直到告别警察,他都始终不说一句话,方圆陪着笑脸聆听了警察最后的几句嘱咐,两人站在了派出所门厅的廊檐下。
外面正在下雨,雨变大了,一根根像线似的,密密集集地落,方圆没带伞,派出所在一个院子里,走到街上还有一段距离。
只能等雨停一停再出去打的。
她侧身看向许云谦,他还是一言不发地望着正前方。
“你为什么去砸他的车?”她问。
许云谦转过脸,这才开口:“我是被他陷害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陷阱,酒店装修工程,主动找上门的材料供应商,这些都是苏南派人安排的,他做了个陷阱让我掉进去,目的就是阻止我和你结婚。”
方圆的眼睛睁大了,“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许云谦反问。
方圆说不出话,他又说:“有没有可能,你最清楚吧。”
见她哑然,许云谦继续说着:“他的目的达到了,我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债,我不敢来和你结婚,我还等着别人来救我。”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一辆红色的跑车开进了院子,转眼就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窗缩下去,黄静静的脸露了出来,她看着他们,目光在方圆脸上停了片刻,就望向许云谦,“还站着干吗?”
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许云谦紧抿着唇,脸色发青,转头看向方圆,说出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你要不信,你就去找人问一下,看是不是他陷害了我,你肯定也问得到。”
他眼底似有一抹泪痕,说完,他走进雨里上了黄静静的车。
他知道,以后,他再没资格靠近这个女人了。
他是最近几天才察觉不对劲的,原先咬着不松口说材料不合格,质量不过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突然都好说话了。他先以为是黄静静的功劳,结果发现不是的,那些人中有的根本不认识黄静静。
那天他有意请一个材料供应商吃饭,多灌了他几杯酒,酒桌上兄弟来兄弟去的,这人终于说漏了嘴,对他说:“你怎么招惹了那种大人物啊。”他一再追问自己到底招惹了谁,那材料商蘸着酒,用筷子在雪白的桌布上写了两个字,“苏泰。”
他才幡然醒悟,细细回想,才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工程确实来得蹊跷。几天的调查下来,终于发现这家酒店的产权隶属于苏泰集团,而那个酒店老板,不过是个高级打工的。
苏南设了个陷阱让他钻了进去,把他捧在手里的幸福就那样打碎了,他不会轻易饶过他,他也要让苏南尝尝那种滋味。
让他也听见方圆对他说:“你滚!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种眼前一黑,再没有未来的锥心滋味,苏南也应该尝一尝。
红色跑车轰了一声,几秒钟就消失在了院外,方圆怔怔地立着。
是苏南干得?
让她做一个被新郎遗弃在婚礼现场的新娘,让她和母亲等了又等,让母亲一次次地问:“云谦怎么还不来?”然后终于倒下。
她从此失去至亲至爱的亲人。
唯一的。
相依为命着的母亲。
原来苏南也是凶手。
除了父亲,自己,许云谦,原来,苏南也有份。
她赶走了父亲,说永远不认他,赶走了许云谦,让他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不能原谅自己,她也不能原谅苏南,凡是害死母亲的人,她都不能原谅。
她眼里含了热泪。
因为曾经那样爱他,甚至现在还在爱着,她更不能原谅他。
派出所的警察已开始陆陆续续下班,她还在门廊下站在,雨越下越大,她掏出了手机。
她想给继父打个电话,母亲不在了,最伤心的就是继父和她。
姐姐接的电话,她有点诧异,说:“姐,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啊?”
姐姐回答她:“我今天没去上班,请假了。我爸糖尿病犯了,没有阿姨管着,他乱吃东西,血糖一下升上去了,我今天带他去了医院。煌煌也在拉肚子,请的保姆不会带他。”姐姐哀叹一声,“没了阿姨,家里都乱了。”
方圆紧紧地握着手机,姐姐问她:“你是不是要过来?”
她说:“我现在有点事,等会儿再来。”
放下电话,她望着密密的雨帘愣了片刻,然后低头又去拨电话。
那个号码,她从手机里删除了的,但是,她记在了心里。
电话通了,“嘟”声只响了两下就被接了起来,传来苏南的声音,“喂,”停了片刻,他又说:“是我。”就不出声了。
“你有没有空见我一下?”方圆说。
苏南立即回答:“有空,你在哪?”
“我在街上,你说个地方吧,我们碰个面。”
“你在哪条街上?我来接你。”
“不用,你说地方吧,我自己过来。”
苏南似乎想了一下,“我们在南园碰面吧,吃馄饨的地方。”
方圆怔了怔,“那个店不是不在了吗?”
“我找到了那个老板,把他们迁了回来,那家店又在那里开张了。”
她没作声。
“方圆…”苏南小心翼翼地叫着他。
她说:“那你去那里等我,我等会儿就来。”
“好。”苏南快快地答应着。
他刚结束了一个重要的会议,此刻正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司机,一个是吴锡。
许云谦砸车的时候,他并不在车里,事后他才听说的,这会儿放下电话,见司机还在望着他,他挥了挥手,“出去吧。”
司机迟疑一下,又说:“苏总,真的不是我报的警,是大厦保安看见了…”
他打断他,“知道了,我没怪你,你出去吧。”
司机点着头出了办公室,他也收拾着手边的东西,准备离开。
吴锡听见了刚才的对话,问他:“苏南,你去见方圆?”
他嗯了一声,抿着唇。
吴锡提醒他,“方圆这时候找你,她是来和你算账的。”
“我知道。”他低声说。
“你想好没有,怎么对她说。”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抬头,“我只听她说,随便她要我干什么都行,只要她能原谅我。”
吴锡在替他担忧,“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吴锡说:“你自己开车啊?让司机送去你吧。”
他说:“不用。”已向门走去。
吴锡跟着他,一直跟到电梯前面,他按了下行键,扭头望向吴锡,“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早点收拾东西回去吧,你老婆等着你给她做饭呢。”
吴锡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说:“怎么了,怕我一去不回啊?”
吴锡“呸呸”两声,骂他:“乌鸦嘴,别口无遮拦!”
他笑一下,走进了电梯。
吴锡看着电梯的数字不断地变小,娃娃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低头想了半天,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方圆。”他叫道。
“嗯。”那边传来回答,却并不说话。
他嗫嚅半晌,“方圆,对不起…这事我也有责任,苏南他…”他停住了,他想替自己好友求情的,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仿佛方圆嗤地冷笑了一声,“吴锡,你想替他说什么?”
他顿了半天才说:“苏南…他没法不爱你,所以才这样做,你能不能谅解他一点?…”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吴锡站着,一脸的忧虑。
方圆在派出所旁边的一间小面馆里坐了一个多小时,雨天,生意很冷清,没几个人来吃面,她动了几筷子,一碗面也搁下了。
总算雨小了下来,她在隔壁的小超市里买了一把伞,然后招手叫了一辆的士。
“去武南路。”她说。
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隔着很远,她真的看见了那家馄饨店,门口还是悬着一盏大灯笼,里面点着红灯,上面两个大字,“南园”,还是隶书写的,横长竖短,漆黑的字体。
像从前一样。
她在十几米外下了的士,撑着银色的雨伞,她慢慢走过去。
有路灯,但是店里更亮,门还是开得很小,从半人高的窗户里望进去,不大的店堂里没有几张桌子,店里只坐着一个人,就是苏南。
他侧对着窗户,正在低头看手机,仿佛在等电话,又仿佛在犹豫要不要拨出去。
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她放低了伞,遮住了自己,在窗边一闪而逝。
也许对他最大的惩罚,就是永远不见他,让他连对不起,都没机会对她说。
这也是对她自己的惩罚,她竟然还在为他心跳。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竟然还为他心跳。她不能原谅这么愚蠢的自己。
她又招手叫了一辆的士。她报了继父家的地址,回去看一下继父,也去看一下母亲和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那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有母亲抚摸过的痕迹。
出租车在雨里和车流里穿梭着,不时的有一个红灯,雨天,路上的行人匆匆,来去的车子,也是急匆匆的。
接近继父家那条马路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看着来电显示,她顿了许久都不接电话。
出租车司机扭头瞄着她,她把电话举到了耳边。
“你在哪里了?”苏南在问。
“我不来了。”她说。
“方圆!”苏南喊着她。
“你是不是想见我?”她问。
“是。”苏南立刻回答。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一个红灯说道:“你要是一刻钟之内能赶到我面前,我就见你一面,你要是赶不到,我们就永远不要见面了。”
电话里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似乎他一下站了起来,“你在哪里?”苏南问道。
她结束通话,放下手机,侧转脸问出租车司机,“师傅,从刚才载我来的地方到这里,十五分钟跑得到吗?”
司机哈哈笑一声,“那除非一路闯红灯,再开足马力超车,否则是不可能的。”
她的声音似耳语,“那不是很危险?”
司机听见了,“是啊,你不会真叫你的朋友这样赶来吧?”
她目光有点呆滞,停了半天才说:“…他不会那么傻的,拿着自己的命,去开玩笑。”她又喃喃一句,“他不会的,他没那么傻的。”
34做了什么
她记住了出租车上的电子时间,8:06分。这是她结束和苏南通话的时间。
仿佛一个定时器被她启动了,从现在开始,到8:21分,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必须数着过。它过得那么快,她下车的时候,已经是8:10分了。
离8:21,还剩11分钟。
雨丝纷飞中,方圆站在了熟悉的街头。往前走一百多米,拐进去,穿过一条巷道,就是她和母亲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曾经她带苏南来过,苏南也在那幢楼下不止一次地等过她。她眼前的公汽站,就是空寂的深夜里他们曾经拥抱着哭泣的地方。
她追着车轮喊,苏南,苏南。
苏南在离去的公交车上,望着她流泪。
曾经的他们,那么的相爱。
可刚才的她却对苏南说,我在公汽站那里等你,你晚到一秒,我就不在了。
她是想他来,还是想他不来?
如果他来了,她是不是会原谅他一点。
如果他来不了,以后也永远来不了的话,母亲能回来吗?难道,她已经这么恨他了!
出租车溅着水花开走了,雨点打在她脸上,她睁开眼,脸上有水在往下流,有点热,又有点冷,她仿佛站在大雨滂沱里,可是路灯下的雨丝,明明像筛过的,一根一根细细地落着。
一辆公交车从站点开走,方圆走向公汽站,雨点落在她的颈上,这时,她才发觉刚买的雨伞落在了出租车上。
她站到了遮雨的站牌下,身边没有人,这里,并不是闹市区。
她低头看向一直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已经过了八分钟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她可不可以按个暂停,让时间停在这一秒,她永远站在雨里好了,她不要去往未来,她也不想知道,苏南到底会不会来。
可是时间还在走,一分一秒地在流逝,手机屏幕上分钟的数字每变化一下,她的心就被绑得更紧一点,渐渐地,她觉得呼吸困难,喉咙哽着,心底毫无理由地涌起巨大的悲伤,眼泪不请自来,一颗又一颗,落在她的手上,和手机荧屏上。
8:21,苏南没有赶来。
她并没有如自己说的那样,他晚到一秒,她就不在了。她依然在等着。
又过去了几辆公汽,她看着他会出现的方向,一辆一辆的轿车疾驰过来,没有一辆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她的目光早已模糊,隔着不断涌出来的水和下也下不完的雨,她只望着路灯辉映下色彩斑斓的街道。
出现,出现,快点出现!
脑中只剩了这一句话。
不知几时她走出了遮雨棚,迎着苏南有可能出现的方向,她站到了街边。
雨很快把她淋湿了,她只护着手机,用背着的包。手机上的时间,已显示为8:40。
即使不闯红灯,一路匀速慢慢地开,也能够开到了。
公车从她身边驶过,上面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临窗的脑袋都在看着她,一个站在雨里,一动不动任雨淋着的女孩。
终于有个过路的中年妇女拉了她一把,“你是不是等人?到站牌下去等啊。”
把她拉到遮雨棚下,那中年妇女看了她几眼,也不想多事,转身撑着伞走了,一边走,一边好奇怜悯地回头望着她。
她呆立着,心里只剩了一个希望,那就是苏南没有来。他遇到了急事,不能来,或者是,他知道十五分钟赶不到,所以他放弃了。
她宁可他放弃了,视她为可弃的东西,她只当是私自向苏南发泄了一次怨恨,她宁肯从此以后和他成为路人。
失去母亲的悲痛,她不再迁怒于他人,都是她的错,她一个人背着。
只要苏南没有来,她就不再恨他,只要他不来。只要他不来。
方圆心里就剩了这一个希望。
把手在同样湿漉漉的衣服上擦了擦,她伸着手指去拨电话,手太湿,她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用了三四张纸,才把手擦干。她不敢拨苏南的电话,她拨了孔灰的。
孔灰接起电话就喊她:“方圆,想我了吧?”
她置若罔闻,只问:“吴锡在不在?”
“你找他有事?”
“嗯。”
手机里传来喊声,“吴锡!方圆找你。”孔灰又说,“他来了。”随后就是吴锡的声音,“方圆。”
她抽噎了一下说不出话,吴锡又叫她一声,“方圆。”语气略有迟疑,带了问询。
她终于开口,是哭泣着说的,“他没来,我等了他一个小时了,他都没来。”
吴锡的声音一下紧张了起来,“你在哪等他?你别急,你慢慢说。”
“我在我妈家附近的公汽站等他…”她抽泣着,“我要他十五分钟之内赶到我这里,但现在过了一个小时了,他还没来。”
“他刚才在哪里?”
“武南路。”
吴锡立马噤声了,他也知道方圆母亲家的地址。冷静了一下,他才说:“你先别哭,我打个电话问一下。”电话随机转到了孔灰的手里,孔灰喊着她,“方圆,出什么事了?”
她抽泣个不停,说着:“他没来,我一直在这,他都没来。”
“谁没来?是不是苏南?”孔灰在问。
她想说是,却没能说出来。
孔灰安慰着她,“你别急,吴锡正在打电话…”忽然她的声音高了二度,“你去哪?”听筒里隐约传来吴锡的声音,“苏南出事了…”后面说的什么,方圆再没有听见,孔灰喊她的声音,她也听不见,她只看见密密的雨帘,还有溅着水花在她眼前呼啸着来去的一辆辆汽车。
孔灰半个小时后在公汽站找到了她,她还在那里站着,衣服尽湿,脸上不停地流着泪。
把她扶进车里,孔灰取下椅背上的垫布替她揩拭着头发和身体,“到底出什么事了?”孔灰问道。
她还在流泪,问孔灰,“他在哪家医院?”
孔灰把垫布塞到她手里,转身开车,“我带你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抢救室那里的,电梯带着她,停在了七楼,她站着迈不开脚,孔灰把她牵了出来。一步一步,她挪过走廊,到了抢救室门口。
十几天之前,她在另一家医院的这种地方等着母亲,十几天之后,她把苏南送到了这里。她是想要他的命吗?她究竟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吴锡已经在这了,看见她们,就迎上了几步。她问:“他怎么样了?”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还在哭泣。
吴锡一脸的凝重,“正在抢救,还不知道。”她感觉到眼泪在涌出眼眶。
有人在看她,眼神像刀一样,目光中竟似带着仇恨,方圆在那种玄冰似的寒冷中,忍不住寒噤了一下。做了亏心事,大约都抵不住那种谴责的目光。
注视着她的是个杏脸桃腮的美女,有个尖尖的下巴,她脸上的每一处,都像是无可挑剔的。她的身边站着两个交警,显然在此之前,她正在和两个警察说话。
忽然美女的目光越过她,方圆听见身后响起一片急促杂沓的脚步声,还有轮子滚动的声音,她侧转身,看见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两鬓斑白,一脸威仪的老者,他拄着一根红漆拐杖,脚步匆匆,拐杖在水磨石地面上“嘚嘚嘚”地点着,那声音,听着异常地凌乱。
老者的身后,有人推着一个轮椅,里面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的面容有点苍白,此刻,是一脸遮不住的焦急。
还有个风姿绰绝的少妇,另有两人,像是跟班或司机。
吴锡迎了上去,刚盯着方圆看的美貌女子也迎了过来,吴锡叫着“苏董”,那女子叫着“爷爷。”
方圆依稀猜到了她是谁,她猜得没错,她正是杜贝贝。
老爷子声音有点颤抖,他问着吴锡,“有消息没有?”
吴锡摇摇头,“院长马上就来,你等下问他。”
老爷子似乎摇晃了一下,精神霎时显出萎顿,杜贝贝扶住他胳膊,喊道:“爷爷,苏南挺得过来的。”
老爷子声调异常低沉,仿佛锥心刺骨,痛不可遏,“他爸爸就没挺过来,他是不是也要学他爸爸。”他扭头脸,突然爆斥吴锡,“你怎么不看住他,又让他自己开车!”
吴锡一声不吭,跟着老爷子一起来的美艳少妇替他说着话,“爷爷,你别怪他了,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苏南,他非要自己开车,没人能管得了他。”说着,那少妇的眼睛就看向方圆和孔灰,“这两位是…?”
吴锡立即说:“我老婆和她的朋友,听说苏南出事,就跟着我过来了。”
少妇的眼睛停在了方圆的脸上,她低着头,泪痕犹存。吴锡伸手揽了下孔灰,好像是对方圆说话,其实却是说给孔灰听的,“方圆,你带我老婆到电梯厅坐着去,那里有椅子,她有身孕,累不得。”
众人这才看向孔灰,孔灰冰雪聪明,拉着方圆,对吴锡说:“那我在那边等你。”拽着她,就向走廊那端的电梯厅走去。
两人坐在了一张长椅上,背对着走廊和抢救室,方圆已不再流泪,只是紧握着拳,神情有点呆滞。
孔灰抱住她的肩,“没事的,他会挺过来的。”又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又要流泪,孔灰立马说:“好了好了,不说了。”
这一等,就等了几个小时,吴锡来看了她们几次,他再来的时候,方圆就让他送孔灰回家。孔灰毕竟是个孕妇,又正在妊娠反应最厉害的时候,在硬邦邦的长椅上坐了几个小时,又到了深夜,人就显得萎靡了。
她还想硬撑着陪她,方圆说:“你回去吧,有吴锡在,我不会有事的。”
吴锡也心疼孔灰,就拉着她要送她回家。孔灰挣脱他的手,“你在这里别走,我自己开车回去。”
吴锡说:“那我送你到车上。”
两人就进了电梯。
方圆看着电梯门合上,站起身,想去到走廊望一眼抢救室,走了一步,那腿却像有千斤重,再也迈不出去了。
这时候,她才开始想象,如果苏南真的救不回来,她该怎么办?她还能坦然的生活下去吗?也许,她应该去投案自首,说自己是杀害他的凶手,然后在牢里孤独地度过这一生。这才是她的结局。
她迈不开脚,有人却来到了她面前。杜贝贝走到她跟前,方圆一抬脸,杜贝贝一个耳光打了过来,只听得“啪”地一声响,她脸上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耳朵嗡嗡响着,听见杜贝贝在说:“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和你结束通话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车祸,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35破晓之前
方圆像个傻子似的呆住,脸上的疼痛告诉她,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不是在做梦。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她醒来的时候,苏南没有出事,而她也不曾又一次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等着被宣判是不是要坠入地狱。
这一次再下地狱,她将永不能被救赎了。
她低着头,甚至没有勇气去看打了她一耳光的人。泪水仿佛流干了,只剩了无尽的恐惧,当不能哭的时候,她才知道,还会流泪,那是因为,末日还没有到来。
杜贝贝仇恨地盯着她,“你仗着他爱你,你对他做了什么?警察告诉我,他出事之前车速达到了一百多,在这么拥挤的城市,开这么快,不是自杀那又是什么?”
方圆抬不起头来,她越是这副认罪的神情,杜贝贝的恨意就越甚一分。
“他前几天才对我说,他要和我解除婚约。他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逼他!就因为他爱你,你就可以这样地驱使他!你凭什么让他开着自杀的车速去见你,他爱你到不顾性命的地步,你呢?你爱他吗?”
杜贝贝质问着她,方圆还是抬不起头来。
“你大约只爱你自己!如果我是你,我喜欢的男人因为有些男人不得不做的事,要让我等他几年,我会给他机会。我愿意放下自尊,为他让步,为他牺牲,因为我也爱他,所以我会给我们俩的爱情一个机会。”
“你却做不到,甚至你还迫不及待地要嫁人。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你根本就不爱他。他经过挣扎,还是决定为你舍弃重要的一切,你又为他做过些什么?你只是忙着嫁人,忙着忘记他,你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放弃了!放不下的只是他,可叹他还在为了挽回你,做哪些在你看来也许是很可笑的举动。”
“如果我能跟你换一换,我会心甘情愿地等他三年,心甘情愿地为他放弃自尊,可他笨到只爱你。我很想问你一声,你究竟爱过他没有?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真心地为他哭?!”
方圆摇摇欲坠,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仿佛耳边还有声音,那声音一声声地质问着她,“你究竟爱过他没有?你究竟爱过他没有?…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真心地为他哭?!”
她已哭不出来,电影电视里都演过,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人们的脸上只有恐惧和害怕,不会有泪水。
原来是真的。她已不会哭。
她倒了下去。
醒过来的时候,她睡在一张病床上,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旁边一张床是空的,她的手背上插着针头,她正在吊盐水。
窗外有点微白,仿佛是破晓之前。她看着一室的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这里是医院,明明白白的,这里是医院。
她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噩梦却并没有过去。
苏南!
像是有人在她脑海里喊了一声似的。
她拔掉针头,趿上鞋就向病房门口跑去。跑得太快,她的身体在隔壁的床头重重地撞了一下,她趔趄了一下,勉强没有摔倒,一只鞋子却从脚下飞出去,滑到了床底下。
她弯着腰,去捡鞋,这时候,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是吴锡,进门就看见这个情景,又看见针头荡在床边,正在不停地滴水,他连忙走过来,说道:“方圆,你怎么下床了?吊针还没打完呢,你淋了雨,正在发烧。”
她直起腰,望着吴锡,只说了两个字:“苏南…”
吴锡吁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救回来了,他没死,现在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他还没度过危险期,不过你放心,我了解那小子,他命大得很,他会挺过来的,你别着急。”
方圆摇晃了一下,扶住床沿,她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去看看他。”她说道。
吴锡拦住了她,“你先别去,那里都是苏南的家里人,他爷爷,他哥,还有他的未婚妻都在那里守着呢。”说着,吴锡望着她,“昨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你昏倒在地上,杜贝贝在你旁边,是不是她对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