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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

_27 古龙(当代)
  “这甄定远行事,当真是千思万虑,无懈可击,他设下这种毒计,事先又计划得如此周详,迁武兄很难脱出他的掌心了。”
  司马迁武咬紧牙根,道:
  “说吧,你要我取谁的项上人头?”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张居正。”
  夜凉如水,赵子原悄悄从宅院里退了出来,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悲愤。
  他算定司马迁武所必经之路,等候在道旁,俄顷,但闻蹄声得得,司马迁武已离开宅院,策马直奔过来。赵子原跃身道中,喊道:“顾兄,还认得小弟么?”
  司马迁武怔了一怔,连忙勒住缰辔,半晌则声不得。
  赵子原道:
  “现在我该改口称呼你做司马兄了,兄弟,你走的可是要到径阳城的路呢——”
  司马迁武神情微变,道:
  “宅院内的一幕,都落在你眼里了?”
  赵子原道:
  “是瞧见了,司马兄,你带小弟一道上径阳城去如何?”
  司马迁武皱眉道:
  “这档事由我一个人去办,兄弟你莫要置身在是非之中。”
  赵子原道:
  “我总觉得这完全是甄定远一手摆布的骗局,司马兄,你行事前仍须三思,不要着了对方的道儿。”司马迁惨笑道:
  “事已如此,我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兄弟你若要阻挡我前行,咱们只得反目成仇了——”
  赵子原何尝不知司马迁武内心的苦痛,他神情一黯,道:
  “小弟并未打算阻挡于你,相反的,我正想要与你同行。”
  司马迁武道:
  “然则你意待如何?”
  赵子原道:
  “张首辅身周高手如云,司马兄只身涉险,若有小弟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再说我仍旧希望在最后一刻,劝得动你回心转意。”
  司马迁武想了一想,道:
  “好,你上马吧,不过我意已决,你若想劝我,那是白费工夫了。”
  赵子原翻身上马,当下二人共乘一骑,沿着官道朝东北方疾驰,马行迅速,不消二个时辰,径阳城遥遥在望。
  进城后,两人立刻寻着了章太守的府第,但见四周人影幢幢,除了执戈的军士们来往巡梭外,还不时有人影忽闪忽没,防备果然十分森严。
  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将马匹藏好,硬着头皮步上前去,通过军士的盘问,找到了守护在府内的沈治章。
  事态发展正如甄定远所料,司马迁武凭着他和沈庄主的特殊关系,伪称欲帮随沈庄主负起守卫之责,很顺利的混进了章太守的府第,随后又从沈治章的口中探出张居正下榻的房间。
  夜半,司马迁武与赵子原连袂直闯东院精舍,房中依稀仍有灯光,临到切近,只听一道清越的吟声传了过来:
  “……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人南,故五月渡沪,深入不毛。……”
  房中人所吟,正是诸葛孔明的“后出师表”,司马迁武及赵子原心子微微一颤,移身贴近墙边,伸出手指戳破窗纸“,自孔中望进去,但见房中灯火通明,一人正襟危坐,在灯下捧书朗吟。
  跳跃的火光照在他那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正是今午赵子原在小镇酒肆里所见的沾酒老者,当今大明首辅张居正!
  张居正展书续念:
  “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
  当他念到“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述睹也。”慷慨激愤之情毕露,情绪也显得十分激惯。
  一刹间,赵子原仿佛又见到了昔那鞠躬尽瘁,死于军中的诸葛丞相的影子,心中不觉一凛。
  张居正吟罢,放下手中书本。自言自语道:
  “我是早该归隐故里,安享天年了,但总不忍置阽危的国事于不顾,西戎北狄,如同豺狼贪而无厌,有我张居正一朝在朝,总不能教他们的阴谋得逞。”
  陡闻一阵急促的步声响起,房门一开,一个儒袍老者慌慌张张的走了进来,他想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未及带冠,束发长垂及背。
  张居正皱眉道:
  “章太守,有什么事么?”
  那身着儒服的章大守道:
  “适才朝廷钦差大臣急传天子旨命,召首辅即刻兼程返京,若十日内未赶返京师,将交由大理院论罪……”
  张居正神颜霍地沉了下来,道:
  “此番我微服出巡边地,兼筹战守,大事犹未办妥,怎地天子一纸手诏,又要把我召回京师了?”
  章太守低声道:
  “听说首辅离开京师后,几个与你有私怨的御史在天子前参奏了你一本,谓首辅来此,名为巡边,实则藉此游赏玩乐,搜敛钱财,天子大约是听信了他们的话,是以才下诏,命你返京。”
  张居正怒道:
  “挟私怨而坏国事,岂是人臣所为?我早就料到此行必落此辈口实,天下事,唉……”
  章太守叹口气,道:
  “满朝小人,处处掣时,也难怪首辅牢骚满腹,其实自首辅主政后,力筹战守,综核名实,国势方始转危为安,但因雷厉风行的结果,行罪了不少人,此辈时时觅机对首辅施以报复,你返京后,还得小心应付为是。”
  张居正废然一叹,道:
  “谁叫我张居正深受国恩,既到今日,只有效诸葛武侯鞫躬致命,克尽臣节,一死以图报了。”
  章大守又自啼嘘了一声,摇摇头,踏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的赵子原只瞧得激动非常,足底下不自觉弄出了一点声响。
  张居正仰首喝道:
  “谁?”
  “飕”“飕”二响,司马迁武与赵子原先后破窗而入,张居正但觉晶瞳一花,眼前已并肩立着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
  张居正定了定神,道:
  “两位侠士夤夜至此,有何见教?”
  司马迁武沉道:
  “取你的命——”
  张居正双目一睁,射出两道精芒,直盯住司马迁武,一时司马迁武只觉得他目光如炬,凛然不可逼视,不由自主垂下了头。
  张居正缓缓道:
  “你此来为的是要取老夫一命么?”司马迁武道:
  “正是。”
  张居正道:
  “你等可是上蛮可汗派遣而来?”
  司马迁武一怔道:
  “多问何益,张首辅,我可要动手了!”
  “呛”一响,他已抽出了随身所带的兵刃,一股寒气弥漫四周。
  张居正神色洋洋不变,喃喃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我张居正迟早要死于朝廷小人之手,今日就是死在你的剑下也是一样,你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吧!”
  司马迁武蹲躇半晌,手上长剑缓缓举起。
  赵子原心中紧张,暗暗伸出一根手指,遥指司马迁武身上“玄机”大穴,只要司马迁武再进一步有任何动作,他这一指立刻会点下去——
  他心中情理交战,默呼道:
  “司马兄,你不要迫我下手……不要迫我对你下手……”
  张居正道:
  “动手啊——”
  然而司马迁武那一剑却迟迟没有劈下去,这刻他忽然瞥见了张居正眼中盈眶的泪珠,晶莹耀目。
  一刹间,他只觉全身热血都涌了上来,叹道:
  “罢了,子脊死而吴亡,武穆丧而宋夷,杀首辅一人,不啻杀大明布衣千万,我怎能糊涂至斯……”
  一收剑,反身掠了出去。
  赵子原松了口气,继续跟上,两人的身形宛若飞鱼一般掠起,在军士的惊喝声中,迅快地离开了章大守府第,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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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大义凛然
 
  泾阳城外,司马迁武纵马狂奔,马蹄卷起了滚滚烟尘,夜风呼啸从他的头上吹过,把他的神智吹醒了一些,然而他的情绪始终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他竟不等赵子原,尽自策马先走了。
  赵子原展开轻功,跟随在马后,一壁喊道:
  “司马兄,等我一等——”
  司马迁武头也不回,厉声喝道:
  “滚开!我不要有人在我的身旁!滚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赵子原足步稍缓,与马儿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在后面跟着,他情知司马迁武内心苦痛熬煎,理智尽失,又怎能忍心就此抛弃好友于不顾?
  四更光景,司马迁武已回到了那座宅院,他策马直人大门,赵子原为了不败露行藏,再度从后院墙头绕了进去,找个隐密的地方藏将起来。
  但见大厅中只剩下甄定远与狄一飞二人,暖兔、烘兔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方桌上的大烛烧得只剩得一截儿。
  司马迁武翻身下马,道:
  “姓甄的,我回来缴令啦!”
  甄定远眼帘一掀道:
  “头颅呢?”
  司马迁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颈项,道:
  “头颅在此,你来拿吧!”
  甄定远说道:
  “怎么?你没有下手干掉张居正?”
  司马迁武赤红着双目,道:
  “张首辅乃国之干臣,我司马迁武宁做不孝之人,岂可自陷于不义,坏此神州长城?”暗处的赵子原闻此豪语,暗赞道:
  “好个司马迁武!好个司马迁武!”
  一方面,他又为适才在章太守府里,自己的手指曾暗暗指向司马迁武的背后死穴而惭愧,他应该信得过司马迁武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啊!
  甄定远阴恻恻地道:
  “你不要你爹爹的命了么?”
  司马迁武厉声道:
  “姓甄的,你有种冲着我来便是了,家父与你无冤无仇……”
  甄定远一摆手,打断道:
  “老夫早就料到你会虎头鼠尾,下不了手,故此命暖兔、烘兔尾随你后,混进章太守府第,此刻他们大约就要把张居正的头缴来了吧——”
  司马迁武道:“老贼,你——”他惊骇过甚,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赵子原心口亦自震一大震,暗自懊悔不已,他到底经验不够,思虑不周,只顾防范司马迁武莽撞的行动,而未想及甄定远会有此一着,以致造成这致命的疏忽,真是棋差一步,全盘尽墨了。
  这会子,陡闻一道低沉的语声道:
  “姓甄的,你好猾一世,这回只怕老天偏偏不让你如意了!嘿,嘿。”
  语声甫落,大厅中风声一荡,一条人影轻飘飘地闪了进来,赵子原凝目一望,却是那掌柜老头去而复返。狄一飞一怔,脱口道:
  “店掌柜是你?”老头理都不理狄一飞,迳朝甄定远道:
  “你费尽心思,设下了这一个连环毒计,毒计之中,居然还另有毒计,可惜碰上了一个人,却也不免功败垂成。”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道:
  “是你从中作梗么?”
  那店掌柜吃吃笑道:
  “我这糟老头哪有如此能耐?阁下派出的暖兔、烘兔未到径阳城前,已叫一个自称‘司马道远’的给吓跑了,这可是我亲眼瞧见的呢……”
  司马迁武身躯一颤,喃喃道:
  “司马道元?司马道元?你没有说错么?”
  店掌柜道:
  “那人虽自称司马道元,我却可看出他是个冒牌货。”
  司马迁武愕道:
  “老夫怎知他是假冒家父之名?”
  店掌柜道:
  “人死焉能复生,他不是冒牌货是什么?”
  狄一飞冷笑道:
  “糟老头你买卖不做,闯到此地胡说什么?老子先把你打发了再说。”
  一抡双拳,笔直朝店掌柜捣至。
  店掌柜连退三步,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他退到第三步时定身而立,前胸陡然一挺,身上的龙钟老态亦随之一扫而空,只见他右手一翻,急如兀鹰,竟在三步之外回了一掌。
  狄一飞道:
  “看不出你倒是深藏不露啊。”
  话声甫落,一掌已自翻起,内力有如汹涌翻腾的巨浪,一波一波密密逼向对方,那店掌柜的一手,居然再也推不出去。
  店掌柜闷喝一声,双肩微晃,换了另一个方位,双掌同时交错抢起,呼呼连击数掌,一招之中,又连变数式,式式连连衔密,不让对方有丝毫喘气的机会,一直到他攻出了第十六式,狄一飞面色已然大骇。
  狄一飞双拳左舒右封,待得拳风及体,猛可吐出内力。
  两股力道一触,狄一飞只觉全身一阵巨震,跄踉倒退一步,他心中骇讶交集,料不到在他眼里的糟老头,会有这等精纯雄浑的内力,方才他是大过于轻敌了,以致吃了这个暗亏。
  狄一飞怒喝道:
  “老头子,你再试接这一掌!”
  他脸上神情陡然变得十分凝重,全身骨节格格作响,掌心渐次泛成一种不正常的碧青颜色。一旁的司马迁武睹状,失声呼道:
  “青纹掌!……塞北青纹掌!……”
  狄一飞冷冷一笑,一掌僵直不弯,望准掌柜直扑过去。
  掌柜老头大袖一拂,内家真力自袖底挥出,飓然一震后,狄一飞身躯忽地腾空而起,一掌劈下。
  赵子原见状骇然不已,当日他曾亲见狄一飞发出这“青纹掌”,强如少林达摩院住持觉海神僧都奈何他不得,足见青纹掌威力之世,那店掌柜老头武功深浅未知,是否接得下这一掌尚成问题,赵子原不禁为他耽一百二十个心。
  一忽里,掌柜老头猛一矮身,右掌一挥而起,手臂连颤四下,周遭空气登时发出一阵刺耳的鸣鸣声响,这是内家至刚真力从掌臂上逼出所特有的现象,店掌柜信手如此施展,显见内力已人登峰造极的化境了。
  狄一飞下扑的身躯陡然一滞,又落回了原地。
  他愣立了半晌,道:
  “你……你到底是何许人?”
  店掌柜老头笑嘻嘻道:
  “铁匠铺的掌柜老头啊,你不认得了么?今天下午你才从铺里拿走了那只‘青犀神兵’——”甄定远手上持着宝剑,一步跨将出来,道:
  “这只‘青犀神兵’敢是你故意让狄一飞拿走的,你以宝剑为饵,为的要做好一笔更大的买卖,是也不是。”
  “甄堡主可谓深知我心,哈哈,深知我心。”
  甄定远道:
  “你改变行藏,隐姓埋名,其中想必有阴谋。”
  掌柜老头笑道:
  “小意思,小意思,比起甄堡主正在进行的阴谋,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狄一飞在旁忍不住怒道:
  “掌柜的,纵令你如何装作,今晚狄某定要把你的真实面目揭出……”
  店掌柜接口道:
  “说到装作,姓狄的你可是世上第一个会装作的人了,你分明帮着甄定远,却又在暗中和武啸秋勾结,你分明和武啸秋勾结,却又拿水泊绿屋的银子,买通甄定远去刺杀道辅,此中居心,真令人无从揣测了。”狄一飞面色一变,道:“别胡说!”
  甄定远恍若未闻,缓缓道:
  “这等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店掌柜道:
  “咱们做买卖的,最最识相不过,事不干己,自然不予过问,我只不过顺便提一提而已,哈哈……”说到最后,一连干笑数声,便算带过。
  呛地一声,甄定远亮出了手中宝剑,一股无形剑气自剑尖陈逼出去,刹时寒光大作。
  他一剑在手,便隐隐透出莫名的凌励煞气,流露出剑手持剑所特有的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大厅中的狄一飞及司马迁武都为他出剑的气势所迫,“蹬”“蹬”“蹬”,双双不知不觉倒退了三步——
  即连厅外隐伏的赵子原,亦感觉到一阵寒气袭身,中夜寒意并不太重,他竟已冷得簌簌发抖。
  只有掌柜老头似毫无感觉,若无其事地道:
  “好宝剑!青犀神兵当真名不虚传。”
  这当口,他竟出声赞起宝剑来,着实使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甄定远哂道:“这把宝剑,你不要了么?”
  店掌柜道:
  “宝剑虽然难求,但有二万五千两银子交换也就够了,再说传言中‘青犀”还是柄不祥之物,它的持有者都先后莫名其妙的暴卒,甄大堡主,你使用这把宝剑,可得当心啊。”
  甄定远并未动怒,道:
  “那两铁箱的银子,果真被你乘隙盗窃去了。”
  店掌柜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是默默无语。
  半晌,他轻咳道:
  “两万五千两银子数目不小,但在水泊绿屋主儿的眼中,亦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况银钱是身外之物,你们难道连这也看不开么?”
  狄一飞惊道:
  “你也知道那两箱银两来自水泊绿屋?”
  店掌柜哈哈笑道:
  “适才我不是说过了么?对与钱财有关的事,我一向最为关心,哈!哈!”
  甄定远沉声道:
  “那二万五千两银子,你是不是拿去接济了香川圣女?”
  店掌柜脸上首次变了变色,支吾道:
  “甄堡主言所何指,恕我不懂。”
  甄定远一字一字道:
  “店掌柜你装疯卖傻装得够了,且接老夫一剑——”
  右腕一动,一弹长剑,陡然一剑破空刺出。
  “鸣”的一声怪响扬起,寒光霍霍绕着剑体回荡不止,案上蜡烛的火苗竟被剑气所罩,愈压愈低。
  到最后。火苗压得只剩下黄豆般一丁点大小,整座大厅顿形黑暗起来。
  厅外的赵子原暗暗嘘了口冷气,忖道:
  “这甄定远的剑上功夫的是惊人,单就这无形声势,便足以和白袍人分庭抗礼了。……”
  店掌柜面色凝重,长吸一口真气,缓缓封出一掌。
  甄定远走剑偏角,剑光一圈一卷,剑身抖颤不歇,居然突破对方单掌的封守,反挑而上。
  突闻“呼”地一响,一道乌光自厅外直身而入,那乌光在半空中打了一转,宛若长了眼睛一般,逞射向甄定远手上的宝剑。
  甄定远是何等武学大家,乍见乌光袭至,健腕猛地一抖,剑尖一阵跳动,一刹间,乌光与剑身击实——
  腾腾,甄定远往左退了两步,反观那道乌光已被他手上的剑子弹开,向右前方斜飞而去。
  火苗升高,厅中又恢复了先时的光亮。
  诸人瞪大了眼睛望去,但见右边墙壁上,笔直插着一只黑色的大板斧,斧口人壁三分,斧柄仍自巍颤不止!
  司马迁武心子一颤,脱口道:
  “鬼斧门!滇西鬼斧门广
  这五个字不啻一声暴雷,诸人俱面目失色,厅外的赵子原神经亦突然抽紧起来,他曾两度见过鬼斧门死尸那不可思议的奇门功夫,这黑色大板斧正是滇西鬼斧门最惹眼的独门标志!
  厅中登时洋溢着一种阴森肃杀的空气,赵子原的心情也越发显得沉重起来。
  沉寂,宅院大门一条人影有若鬼魅般一闪,一个黑布蒙面,披着一身黑袍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那人踏着沉重的步子,黑色的衣袖翻飞之间,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险恶恐怖的意味,令人为之不寒而栗!
  赵子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暗忖:
  “是他!此人不迟不早来到这里,今夜的事态只怕要变得愈发复杂了。”
  掌柜老头干咳道:
  “摩云手,是你来了么?”
  他强作一笑,笑声中却带着几分勉强和不自然的味道:
  那黑衣蒙面人没有回应,慢慢地骗到诸人面前。
  甄定远眼角掠过一抹异样的神色,抱拳道:
  “大帅别来无恙乎?”
  黑衣人冷冷一哼,道:
  “甄兄这几年来功夫真是一刻也没放下,方才那一式‘寒江垂钓’用到剑上,几乎已达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甄定远道:
  “彼此,大帅那一招‘九鬼送斧’,还不是已臻得心应手、数里之外取人首级的造诣——”
  话声微歇,复道:
  “只不知大帅缘何要阻止我对这掌柜老头用剑?”
  旁侧的司马迁武听甄定远口日声声称黑衣人为“大帅”,而那店掌柜却叫他做“摩云手”,不禁纳闷不解。
  他并不知黑衣人一身拥有“摩云手”及“鬼斧大帅”两个头衔之事,否则也不会如此惊愕。黑衣人阴鸷的目光扫过店掌柜,道:
  “此人现在可不能让他死!”
  店掌柜耸耸肩道:
  “这倒奇了,难道我要死要活,还须你来做主不成?”
  黑衣人道:
  “很不幸,情形正是如此,老夫不要你死,你自然就不能死。”
  店掌柜哈哈笑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要我活,我也不能话下去么?摩云手,你也太狂了吧!”
  黑衣人阴笑一声,道:
  “你口口声声称呼老夫做摩云手,到底有何根据?”
  店掌柜不答,迳自喃喃道:
  “灵武四爵、燕宫双后、摩云手……这些传说中的高人,想不到竟还是真有其人,阁下出现于此,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黑衣人眼皮一睁,射出凶光杀气,道:
  “你对老夫的事,所知还有多少?”店掌柜道:
  “这就难说了,足下不是同时也在滇西当起鬼斧门的鬼斧大帅么?武林中使人谈及色变的两个名头,竟都集中在你一人身上,你一人居然具有摩云手及鬼斧大帅双重身份,几乎连我都难以相信呢。”
  他吞了一口唾沫,又道:“大帅门下的死尸,没有随你同来么?”
  黑衣人道:
  “待会儿你便晓得了……”
  他身躯全然未见作势,竟已移到了墙前,伸手自墙壁上拔下那只黑色大板斧,放在掌心不住把玩着。
  他的一举一动,一语一句,都隐隐透出难以言喻的诡异神秘气氛。
  狄一飞跨前一步,抱拳道:
  “在下狄一飞,久仰大帅神功……”
  黑衣人截口打断道:
  “老夫听甄堡主提过你,只身夜闯少林,盗走断剑可是你的杰作?”
  狄一飞点点头,脸上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黑衣人转首望了司马迁武一眼,道:
  “这小子是——”
  甄定远道:
  “他是司马道元的后人,嘿嘿,老夫特地找他来办点事情。”
  黑衣人“哦”了一声,眼瞳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
  甄定远道:“大帅为何不让这掌柜老头到地府去会会阎王?”
  黑衣人道:
  “只因老夫目下仍无法确定,他到底知道有多少秘密?你也许仍不晓得,哪一夜,这老头也是在场的目击者之一。”甄定远犹未开口,店掌柜却已先问道:“哪一夜?”
  黑衣人一字一字道:
  “你装的什么傻?那一夜你所目击的事,相隔二十年,你难道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店掌相露出古怪的神容,道:
  “忘不了忘不了……那些事在我的记忆中,仍好像是昨夜才发生一般,我怎会把它忘记……”
  藏身于厅外的赵子原一听他们提到有关翠湖的掌故,心子不觉一紧,他凝望着这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心道:
  “你竟也提到了翠湖,莫不成他也与翠湖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有所关联么?……”
  一念及此,不觉又联想起日前曾听香川圣女谈及三名盖世高手围攻谢金印之事。
  正自寻思间,忽然发现了一桩怪事一他偶尔转目一瞥,只见宅院后面的小路上,一辆灰色篷车直驰而来,那车马驰行,竟连一丁点声都没有发出。
  赵子原藏身在屋檐上面,居高临下,是以能够瞧得一清二楚,反观厅中诸人仍自顾谈话,似乎并未察觉有篷车驰到宅院后面。
  他惊忖道:
  “这辆篷车适于此刻驰到此地,颇耐人寻味,只不知篷车的主人到底是香川圣女,亦或水泊绿屋的女娲?”
  那香川圣女与女娲所乘的篷车完全一模一样,故此赵子原无法分得清楚。
  坐在车头驾马之人头戴竹笠,肩上披着一件斗篷,面部为一斗笠罩去大半部,也无法瞧清是马骥或化名为马铮的苏继飞?
  这当口,那赶车人陡地抬起头来,远远向檐上的赵子原招了招手——
  赵子原霍然一惊,心知行藏已落在对方眼里,为了恐怕对方声张,只有怀着一颗忐忑之心,纵身朝后院窜去。
  靠近篷车时,已可瞧清那赶车人乃是化名为马铮的苏继飞,那么车里所坐着的必是香川圣女无疑了。
  赵子原心头微松,低道:
  “苏大叔,是你来了?”
  他知道苏继飞与师父乃是旧识,是以一见驾车者是这位,登时大为放心。
  苏继飞神色颇为凝重,道:
  “子原,你潜伏在这里有多久了?适才有无一个黑衣蒙面人走进大厅?……”
  赵子原道:
  “有啊,除开那黑衣人之外,还有一个铁匠铺的掌柜,甄定远及狄一飞也在这里头呢。”
  苏继飞道:
  “铁匠铺的掌柜?是了,他已经进去了……”
  他沉默片刻,道:
  “圣女要跟你谈几句话,你得照她的吩咐去做,省得么?”
  赵子原下意识道:
  “省得。”
  一道银铃般娇脆的女音自车厢内亮起:
  “赵公子,你所练就的扶风剑式可是出自一个自称司马道元的自袍人所传授,昨日是他领你到帐篷外找我试剑的么?”
  赵子原不料她问出这道问题,呆了一呆,道:“不错。”
  那娇脆的声音道:
  “这就是了,他也许想瞧我所研创的萍风拍到底是否能克制他的扶风剑法呢,不过他未亲自前来动手,倒颇出我所料。”
  声音像在自言自语,俄顷继道:
  “眼下且不谈这个,请你立刻潜回宅院隐好身子,约莫经过半个时辰后,再找机会将我所交与你的一件物事投入大厅之中……”
  赵子原错愕道:
  “什么物事?”
  车帘微掀,一只象牙般的手臂徐徐伸将出来,那白如葱玉的五指提着一个白色包袱——
  赵子原接过那白布包,惑道:
  “将包袱丢人大厅里?这布包里所装何物,圣女缘何要我这样做?”
  半晌没有应声,那只玉臂已自车帘外缩了回去。
  苏继飞道:
  “贤侄你甭用多问,只要照做不误,到时候自然会明白的。”
  言罢,一挥马鞭,篷车从赵子原的身旁如飞驰去……
  赵子原愣立当地良久,方始如梦初醒,望了望手上的白布包,只觉鼓涨涨的,他忽然有将包袱打开来瞧个究竟的冲动,但马上他又忍住这念头。
  纵回屋檐上,正断断续续听掌柜老头说道:
  “……大好一张脸,硬用黑中遮起来,别以为如此一来,我就认不出你了……”
  黑衣人道:
  “你能认得出老夫,真是你的不幸。”
  掌柜老头道:
  “是么?”
  黑衣人冷哼道:
  “老夫问你:当晚你在翠湖附近,有没有与丐帮布袋帮主龙华天碰过头?”
  掌柜老头寻思片刻,道:“碰上了,你问这个则甚?”黑衣人不答,喃喃自语道:
  “依此道来,那乞丐头儿自称到过翠湖居然属实了?那天我委实不该大意将他放过——”
  许久未尝开口的司马迁武再也蹩不住气,上前冲着掌柜老头一揖到地,沉痛的声音道:
  “老夫所提到的翠湖巨变,关系小可家门一件惨案,可否请老夫将目击的经过情形说出?”
  掌柜老头瞧他一眼,道:
  “令尊便是司马道元?”
  司马迁武点点头,道:
  “家门十八人,是夜惨被职业剑手杀戮于画舫之上,仅家父与小可两人幸兔于难……”
  店掌柜正色道:“你错了!令尊在那一晚就已经死了!”
  司马迁武失声呐呐道:
  “但……但是甄堡主说家父正被他囚在黑牢里,刚才他还以此胁迫我去刺杀张首辅……”
  店掌柜冷笑道:
  “这正是姓甄的所玩弄的花招,他利用你亲情的弱点,随意撒了个谎,只要你受骗杀了张居正,天下人便只知是你司马迁武下的手,此事传开,势将引起公愤,到时姓甄的就要在一旁窃笑了。”
  甄定远面色一变,道:
  “胡说,胡说。”
  司马迁武若有所悟,旋道:
  “老丈怎能确定家父已死?”
  店掌柜道:“令尊名垂武林近三十载,武功虽高,却绝对无法在职业剑手谢金印的剑下逃过性命——”
  他语声愈说愈沉,面色也愈发沉重:
  “抑且据我所知,谢金印剑法最是干净利落,他未杀你,或许是一时突生不忍之心,有意替司马道元留下一个后嗣……”
  司马迁武嘶声道:
  “我不相信你的话!职业剑手哪会存有人性?他不杀我,难道不怕日后寻他复仇?”
  甄定远叱道:
  “住口!你们老少两个业已离死不远,却一个劲儿在此穷呼瞎嚷什么?”
  店掌柜漫不在乎道:“你们要听我说一桩故事么?”
  说到此地,目光有意无意在扫过大厅外边,似乎正有所期待,赵子原瞧在眼里,心念微动,忖道:
  “莫非他等待的便是这白布包?”
  当他再次转首之际,一桩怪事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只见宅院后边的小路上,此刻又自远处缓缓步来了两列宫装妃嫔打扮的女子,估计每行约莫有十人左右。
  在两列官装女子的后面,则由四个劲装大汉合力抬着一座雕龙镌凤,华丽之极的小轿——
  说那乘轿子华丽真一点也不为过,轿身四周乃是以碧色琉璃珠串成,在月色照映下,闪烁着点点晶莹的光芒,两旁横过二只红漆木杆,轿顶上立着两只七彩的凤凰,凤身悉由玛瑙和金叶铸成。
  凤腹里则亮着一红灯,将凤身映得通明,仍有余光映到轿顶上面,轿身一动,彩凤便展动着长翼,点着头,远远望去,栩栩如生。
  轿子来到宅院后头停下,那些宫装女子似乎早已发觉潜身在屋檐上的人,为首一名伸手向赵子原一招,那意思仿佛是说:
  “你过来。”
  赵子原心中吃了一惊,暗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逞多想,将手上的白布包暂放在檐上,身子一振,展开轻功像只狸猫般掠到轿子近前。那向他招手的嫔妃轻声道:“此地可是已故司马道元的宅第?”
  赵子原漫口应道:
  “是的”。
  那嫔妃道:
  “你藏身在这座废宅屋檐上做啥,喂,我问你,方才有无一个掌柜模样的老头及一个黑衣蒙面人走进此屋?”
  她的问话竟与苏继飞所问如一辙,赵子原不由怔了一怔。
  赵子原道:
  “先后是有这两个人走进去,缘何有此一问?”
  那嫔妃微笑道:
  “你先莫问,鄙宫主要对你说话。”
  赵子原诧道:
  “贵宫主?姑娘们来自何处?”
  那嫔妃樱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燕宫!”
  燕宫!燕宫双后!这足以与摩云手及灵武四爵相提并论的几个字,有若一把巨钟,狠狠敲在赵子原的心上,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里面,他居然三番两次碰到了武林中绘声绘影,传说得有如神仙人物,赵子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闻了。
  抑有进者,那燕宫居处稳秘,鲜有人知其所在,与水泊绿屋二处,同被目为武林二大神秘地方,赵子原震惊之下,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那妃嫔似己瞧见赵子原脸上的吃惊神情,笑道:
  “敢情你不相信小女子的话,这也难怪……”
  语至中途,倏然顿住,那妃嫔垂手直立,露出倾听之状,赵子原情知轿中所坐之人,定以“传音入密”与她说话,故亦不加以打扰。
  须臾,那妃嫔启齿说道:
  “鄙上要我转告相公,有一事相烦——”
  赵子原道:
  “但说无妨。”
  那妃嫔娇躯微转,袅袅步至小轿前面,自轿中接过一个白色包袱在手上,又步回原地。
  她低声道:
  “刚刚贱妾所提到的二人,此刻想必置身厅中,有烦相公在半个时辰后,设法将这白布包掷进大厅,布包脱手后,最好立即一走了之,否则恐有不豫之祸临身……”
  赵子原愣愣呆立着,宛若被人泼了一头雾水,只是望着布包出神。
  那妃嫔温道:
  “相公怎么了?莫非连如此些许之劳,亦吝于答应么?”
  赵子原期期艾艾道:
  “姑娘可知刚刚也有一人,交与在下一个包袱,她所托办之事与姑娘所言完全一样!”
  那妃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不假思索道:
  “这个咱们已经知晓了,那人可是香川圣女?”
  赵子原膛目道:
  “原来——原来这是你们有计划而为……”
  那妃嫔美颜一沉,道:
  “真相未明之前,相公慎莫胡乱臆测。”
  赵子原视线落在妃嫔身后那乘华丽的小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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