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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书香

_16 古龙(当代)
  甄陵青娇声喝道:“什么人如此急躁奔撞?”
  她秀目一瞥见三骑在木桥边缘勒住,马上三人俱是一身劲装短打,六道视线齐然瞪注在甄陵青身上。
  甄陵青心中有气,低叱道:“喂,你们可是没长眼睛了,大清早便自策马在道上横冲直撞那三人被甄陵青叱责了一顿,却不动怒,右首一名年龄较轻的青年如痴如醉的凝视着甄陵青那姣好脸庞。
  其余二人敢情察觉身旁的青年神情有异,彼此打了个眼色,中间一个长得较为高大壮健的汉子朝甄陵青道:“对不住,咱们急于赶路,一时未瞧清桥头有人,倒教姑娘受惊了。”
  甄陵青听对方已向自己道歉,再不好发作下去,只好在鼻孔中哼了一哼。
  那大汉转对左侧的青年道:“三弟,咱们再赶一程。”
  青年无奈,只有自甄陵青身上收回目光,三人继续策马而行。
  穿过木桥,甄陵青隐隐听到青年的声音道:“这是那家的闺女,长得如许标致,简直比画书上的美人还要俏三分嘛……”
  那大汉打断道:“三弟你好歹省些事,甭油嘴滑舌行么?”
  甄陵青心中怒道:“好个登徒子!”
  随即伸手人袋掏出一把暗器,口上喝道“打”边防,右手一抬,马上一串晶光向青年电射出去。
  三人乍听低喝之声,不暇返身细瞧,连忙纵马横跃开去,其身手之快,已是上乘之选,无奈甄陵青所打出的暗器,分布范畴甚广,着实令人难以闪躲。
  但闻“嘶”“嘶”连响,数点晶光自青年胁下裂衣而过,差那么一点便伤到皮肉。
  那青年吓出一身冷汗,旋即哈哈大笑道:“姑娘的暗器手法真真高明得紧,你我前头路上再见。”
  一摧马如飞跑前,其余二人亦随后跟上。
  那居中大汉边行边埋怨道:“早就关照过你少惹是非,咱们崆峒乃名门……”
  突听右道那满脸于思的大汉脱口低呼道:“大哥,你瞧——瞧前边道上……”
  居中大汉抬首一望,犹未说话,青年已抢着道:“道上就是一辆篷车行走,有何值得大惊小怪的?”
  于思大汉道:“篷车?你就只知道这个么?你仔细看一看车上那张灰色篷布——”
  青年结结巴巴道:“莫非……莫非是香川……”
  话未说完,居中大汉急急截口道:“二弟,三弟,快马加鞭,咱们赶上去看个究竟。”
  快蹄奔放绝尘,三骑奔腾飞驰而去,未几,已赶上了灰篷马车。于思大汉勒马靠近篷车而行,朝车头上赶车人略一抱拳,朗声道:“足下请了——”
  赶车人马骥望也没望对方三人一眼,温吞吞地道:“车上有女眷,受不得惊动,三位骑马还是远远避开的好。”
  于思大汉呆了一呆,那青年含笑道:“说老实话,咱家师兄弟正是为了一瞻车上女眷而来。”
  马骥暴声道:“这是那一门鸟话?”
  手中马鞭一挥,似乎就要动手。
  坐在马骥左侧的赵子原,视线扫过青年,暗忖:“此人装束看似名门大派,口齿怎地如此轻薄?”
  青年仍自含笑道:“贵上风华绝代,江湖中人均以一瞻贵上风采为荣,咱们此番甫目崆峒东来,不期在此相遇,焉能轻易失之交臂?”
  马骥冷然一哼,道:“原来是崆峒派的,报上名来!”
  于思大汉见对方不过是一名赶车之人,虽已明知他们来自崆峒,言语举动犹自如此脾脱,可知丝毫未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浓眉一皱,就要以恶声相反,居中大汉悄悄地拉了他的衣袖一下。
  居中大汉道:“区区林景迈,这是咱家师弟钟壁,梅尚林,烦请尊驾通报贵上,就说……”
  马骥不耐道:“你等口口声声贵上贵上的叫,可知我家女主人是谁么?”
  青年梅尚林道:“香川圣女虽然从去年才开始在江湖上行走,区区等却不至于孤陋寡闻到不知贵上大名,及贵上所坐的篷车所有特征之地步。”
  马骥瞠目,大吼道:“什么圣女荡女,简直一派胡闹,识相的快与我滚开!”
  空中的左掌一引,直往当先青年梅尚林心口捣去。
  他一掌去势有如电射,掌风压体欲裂,仓速中梅尚林出生相封,硬接了马骥这一掌。
  双掌相击如革击石,发出“砰”地一响,梅尚林上身摇晃,胯下座骑马步浮动,险些被甩落下地。
  于思大汉钟壁沉声道:“贵上纵然不愿让人瞻视,也不应出手动粗。”
  马骥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逞回首朝篷车稽首道:“这干人无故纠缠,显然有意冒犯主上,请授命属下将其格杀!”
  篷车内响起了残肢人阴沉的语声:“马骥你愈来愈大胆了,不会婉词打发他们走路么?居然一言不合便以拳脚相向,像你这样成日惹祸,纵令二主人会饶你过去,老夫人也得好好惩治你一番了……”
  马骥身躯微微一震,未敢吭声。
  终于,那女子慵倦的声音响了起来:“好吧,马骥可以把帘门掀开,崆峒高人既是满怀盎然兴意而来,焉可让人失望——”马骥呐呐道:“但是……但是……”
  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道:“怎么?又不听话了么?”
  梅尚林脸上兴奋之色毕露无遗,不住催促道:“贵上既已慨然应允,便烦请足下掀开帘布,好教咱们一瞻圣女风采,藉之了偿夙愿。”
  马骥怒目瞪他一眼,伸手握住篷布帘角,正要使劲掀起,这当口,陡闻一道娇脆的声音道:“三位要瞻视圣女风采么?请到后边来!”
  诸人霍然一惊,笔直声望去,但见后方丈许处,不知何时已停着一辆灰色篷车,赵子原仔细观察那辆篷车,发觉车身较通常马车犹要大上五尺有奇,前后左右都扣着灰色蓬布,形状竟与自己现在所乘的一辆毫无二致!
  崆峒林景迈等人登时都被惊骇得呆住了,手足无措地一会望望近前这辆篷车,一会又望望后边那辆篷车发愣!
  赵子原心里忖道:“那辆篷出现得甚为突兀,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更可疑的是两辆车身构造本来颇为奇特,但竟会完全一模一样,便如出自同一工匠之手,不可能是个巧合吧?……”
  再次拿目细瞧,只见那辆篷车头上坐的赶车人身着黑衫,手执马鞭,面貌竟有几分酷似马骥!
  那辆篷里的娇脆语声又亮了起来:“三位踟蹰什么?要瞻视我家女主人就快点儿过来,否则我们走了。”
  大景迈等三人只是一个劲儿愣愣发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思大汉钟壁压低嗓子说道:“咱们不如过去瞧瞧也好,反正于己无损……”
  林景迈点头称可,三人纵马绕上。
  那赶车人沉声道:“香川圣女就坐在内侧,三位请低下头来,目光不可斜视,三位其中一若稍有不敬之表示,后果即不堪设想。”
  梅尚林道:“这个咱们省得,请掀帘罢——”
  赶车人轻轻将帘子掀起一角,三人齐然肃容垂下头来,鱼贯策马缓缓经车头行过——三骑走过后,林景迈在马上恭身一揖,道:“圣女中帼奇人,才貌双绝,今日区区等能一睹芳颜,实感荣幸之至,容此谢过。”
  当下三人拍马前行,途经马骥这辆车时,赵子原忽然感到一阵古怪的冲动自心底直冒而起。他纵身下车,拦住梅尚林低声问道:“敢问阁下可曾瞧见了什么人没有?”
  青年梅尚林迟疑了一会,始道:“哦,你问这个……径篷车时,不便抬头直视,以免被误会为对圣子不敬,此外车中的光线又是黯淡得很,依稀我只能瞧见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容,即连此点,自己也不能确定,印象可说是模糊恍惚已极。”言罢,偕同林,钟二人纵马走远了。
  赵子原问不出个所以然,私心未免有些失望,此刻那酷似马骥赶车人扬起马鞭,篷车如脱弦之矢,超越而去。
  赵子原步回马骥的座旁,马骥寒声道:“小子你和那姓梅的交头接耳,敢有……”
  突听车内那女子慵倦的声音道:“马骥策马!快追上前面那辆车!”
  马骥双手一拉僵辔,马嘶车动,绝尘疾奔出去。
  两辆篷车一前一后在道上飞驰,尘埃弥漫半空,走了一个响时,前方那辆篷车渐渐转入左方另一条岔路。马骥高声道:“那车子转入岔道去了。”
  残肢人声音道:“快追——”
  马骥调转马头,亦自转入岔道,那道路蜿蜒向西,愈行俞是荒凉,约摸走了数十丈远,又分出数条岔路,马骥稍事犹豫,始策马西行,然而业已失去那辆篷车的踪影——马骥废然驻马道:“大道多歧,岔路之外又有岔路,属下追丢了。”
  篷车内那女子怒道:“没有用的东西!”
  马骥面上泛起愧作之色,闷声无语。
  篷车内那女子忽然厉声道:“马骥,你竟敢行使诡计么?”
  马骥又惊又诧,道:“属……属下不明主上之意?……”
  车内那女子语声严厉如故:“绿屋中有马车凡五十余辆,而这辆车身较长的灰篷马车,乃是新近才制成不久,此番出门你却单单选中了这一辆驾御,巧得很,香川圣女所坐的篷车正与这辆一模一样,哼哼,你还不从实道出其中缘由么?”
  马骥期艾道:“不关……不关属下之事,完全是……是大主人的意思……”
  车内那女子及残肢时“噫”了一声,道:“大主人的意思?”
  马骥道:“即便马车的型式与车上的灰色篷布,亦都是大主人亲自设计,吩咐工匠所造,他并且特别关照属下载二主人出门时,必须驾御这一辆灰篷马车……”
  那女子道:“万老,你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残肢人沉声道:“若然马骥没有说谎,事情就颇有斟酌的余地了,大主人行径古怪,用意固教人难以猜测,但他居然事先未向你讲明,这倒奇了。”
  语气一顿,复道:“香川圣女出现江湖犹未及一载,却已名传遐,武林中人人对其是既敬且畏,到底……”
  言犹未迄,陡闻马骥脱口道:“三主人,后面十余丈处好像有一人一骑在跟踪我们。”
  残肢人淡淡道:“早知道了,那人是从大荔镇客栈一路跟踪来的,你索性停下马车,让她自己靠上来——”
  赵子原心念微动,暗想:“从大荔镇一路跟踪之人,难不成是曾在客栈惊鸿一现的甄陵青甄姑娘……”
  回目远眺,远方道上黑点攒动,渐渐那人来得近了,不是甄陵青是谁?敢情甄陵青见前面篷车突然停下来,心知自己行藏已露,当下只有硬着头皮摧马上来。
  赵子原首先朝甄陵青打个招呼,道:“甄姑娘别来无恙?”
  甄陵青斜脱了他一眼,哼了一哼,却未理会于他,赵子原讨了一场没趣,讪讪呆坐一旁。
  甄陵青迂向马骥道:“令主人可在车里?”
  篷车内响起了残肢人呵呵的笑声:“甄大小姐何必明知故问?你纵马奔驰了老远的路,着实也够辛苦了,要不要进篷车里避避太阳?”
  甄陵青道:“谢了,不瞒前辈,小女子此来系有一事相商——”
  残肢人道:“嘿嘿,甄大小姐马不停蹄追踪咱们,自然是有事的,你说吧。”甄陵青视线瞟过木坐的赵子原,欲言又止。
  残肢人复道:“老夫代你说了罢,你是为赵姓娃儿而来是也不是?”
  甄陵青踟蹰一下道:“前辈明察,小女子此来乃受家父之命,要求前辈将赵子原释还……”
  赵子原心头震一大震,暗道甄陵青怎地突如其来这一手?她爹爹向残肢人要求释还自己的用意何在?如果残肢人真的答应于她,则自己所费的一番心血欲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一探的努力岂非白费?一念及此,不觉暗暗希望残肢人会拒绝这个要求。
  残肢道:“不行,令尊不是业已将赵姓娃儿送与老夫为仆了,当日若非老夫代其求情,那娃儿的鲜血早已涂上令尊的剑尖了。”
  甄陵青蹑暖道:“据称前辈在绿屋不乏奴仆可供差遣,缘何定要区区一个少年?”
  残肢人道:“姓赵的娃儿自有与众不同之处,焉能与其他奴仆同日而语?”甄陵青道:“只是——只是赵子原眼下对家父的关系委实重大得紧,所以家父才会出尔反尔,提出释其回堡的要求。”
  残肢人讶道:“关系重大?说来听听看。”
  甄陵青移马向篷车近侧,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赵子原因为坐在车头,加之甄陵青语音相当低沉模糊,故而连一字也未曾听清。
  但闻残肢人连声低晤,未了,甄陵青直起身子,高声道:“然则前辈可答应了?”
  残肢人并未立即回答,似乎在考虑应作何决定,忽闻车内那神秘女子道:“事情果然非比寻常,依我瞧你就答应甄定远这个请求算了。”赵子原心中发急,忙道:“小可既蒙老爷收为仆佣,自不愿离老爷左右而他去……”
  甄陵青气得脸上发青,叱道:“小贼你少插嘴,要放要留,你自己作得了主么?”
  赵子原又碰了一鼻子灰,心中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放弃随残肢人到水泊绿屋一探的机会,却也不便再行多说。
  残肢人终于下了决定:“也罢,老夫就将赵姓娃儿借与令尊一段时日,就以一月定为限期吧,一月之后须得将娃儿还与老夫。”
  赵子原闭目暗道一声“完了”,忍不住复道:“小可乃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并非物事,岂能任人在三言两语中便行借来传去……”
  残肢人慢条斯理道:“甄大小姐说得非常之对,娃儿你并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换句话说,你的命运注定须由别人替你安排,是以你还是安份一些,闭嘴为妙。”
  说到此地,篷布一动,中年仆人天风探出半个身子,他的手心上横摊着三粒绿色药丸,迳自递与甄陵青。
  天风道:“这三颗药丸是马兰毒的解药,老爷吩咐把它交给姑娘,每十天让姓赵的小子服用一粒,到了三十天期届满后,便送他到陕南师滩来,咱们将会有艘船等在那里,接姓赵的小子回到水泊绿屋。”
  赵子原听到后面之言,内心又涌起了一线希望,心想现在立即就去水泊绿屋,和一个月后去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时间上有先后而已,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遂坦然向车内的残肢人等告别,随着甄陵青马后徒步离去。
  待得两人走远了,天风才道:“甄丫头若衔其父之命而来,何不在大荔镇客栈时就对老爷言明,偏要躲躲藏藏跟踪咱们一段长路,直到行藏败露方始现身,老爷难道没有想到此中可能有诈么?……”
  残肢人阴笑道:“嘿嘿,老夫怎么会没有想到,你知道赵姓娃儿体内的马兰之毒业已解去了么?”
  天风错愕道:“怎地?那小子曾服下马兰毒系千真万确之事……”
  残肢人打断道:“他确曾服下马兰毒丸,但不知如何又被他解去了,老夫只一瞧他脸上的黑点褪去心底便已明白,可笑那娃儿犹以为老夫不知此事,我也正要他产生这个错觉。”
  语声一顿,续道:“既然他已解去了体内的毒素,还甘心忍受折磨,欲随同老夫回水泊绿屋,足证其心怀叵测,老夫故意应允甄丫头借去那娃儿一个月,然后再利用一个月期间,好好在水泊绿屋布置一番,就等着他自投罗网了,嘿嘿……天风道:“老爷要布置什么?”
  残肢人不答,良久始道:“女蜗,你认为如何?”
  显然此言系对车内那神秘女子而说,只听那慵倦的女子声音道:“做都做了,你何用征求我的意见?唉!篷车里太闷暗了,我是多么希望见到阳光啊?……”
  一只象牙般洁白的玉臂徐徐自帘角伸将出来,篷帘无风自动,徐徐露出了一张披散着长发,幽灵似的苍白脸庞!
  那张只有恶梦中才能泛现的幽灵似的面孔一出现,周遭竟似起了一阵令人栗惊的寒冷,忽然一张白色手帕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地上,那张篷帘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残肢人的声音:“马骥,快马兼程赶回绿屋去。”
  马骥一扬手中长鞭,马儿嘶腾一声,篷车飞似地向西方驰去……”
  篷车去远,道旁树林中悉卒声起,倏地连袂跃出了三人,赫然是那崆峒派的三个师兄弟。
  青年梅尚林望着远方滚滚的尘头,道:“二师弟,你瞧清楚了?”
  钟壁吸了一口气,道:“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庞么?我……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
  他视线扫过篷车方才停处,见掉在尘埃上的那张白色绢帕,惑道:“这张绢帕是车上掉下来的,她怎会如许疏忽大意?”
  钟壁展视绢帕,低呼道:“瞧!手帕上还绣着有字呢……十月霜花满路飞,披香帕绢赠死者”
  话犹未了,五指陡然一松,手帕随风飘去。
  霎时他两额汗珠滚滚而落,口中气吁淋淋,双手不住在脸前撕抓,血肉狼藉,胸衣寸寸而裂。
  林景迈须发皆张,厉吼道:“二弟,你——”
  钟壁口中发出一声怪呼,往前直冲数步,扑面倒地。
  一阵风吹过,灰烟似的霜花漫空悉索飞扬,落地后溶成点点晶莹水珠,将一条荒凉的长路都给染白了。
  林景迈、梅尚林师兄弟二人都被这突生的变故吓得愣住了,眼睁睁望着钟壁离奇暴毙,一时竟为之惊惶无措。
  林景迈目眦欲裂,向着倒在地上的钟壁狂呼道:“二弟,二弟,你是怎么啦?”
  而钟壁却再也永远不能回答这话了,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珠暴突,口角不住流着口沫,显然已经气绝。
  梅尚林黯然摇首道:“二师哥,他——他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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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祸从天降
 
  林景迈目光呆滞,喃喃道:“完了?……二弟年纪轻轻,是咱们这一辈中最具天赋的剑手,将来光大崆峒一门就完全寄望在他身上,想不到就这样完了……回去后我如何对掌门师父交待?……”
  梅尚林俯首道:“小弟一时好奇,拉大哥二哥藏身入林,偷窥篷车内那神秘女子,不想竟惹来一场横祸。”林景迈道:“三弟你也甭自责了,瞧瞧二弟到底有救没救才是正经。”
  梅尚林点点头,哈腰下去伸手欲摸探钟壁胸口,突闻一道冷冷的声音亮起:“死人摸不得!”
  梅尚林霍然一惊,下意识缩手回来,回身循声望去,只见身后寻丈处不知何时立着一人——那人装束甚是奇特,身上自首至足都被白袍裹住,连头上也用一张白中兜着,仅剩得一对冷电般的眸子露在外头,在阳光照映之下,就像冰雪霜花一样地晶莹雪白!
  林、梅二人齐地一凛,暗道此人欺身来到近处,居然点息全无,虽说自己在哀痛欲绝中,亦不可能懵然毫不知觉,来者轻功真是不可想象了。
  梅尚林脱口道:“你,你是——”
  白袍人低声道:“老夫司马道元。”
  林景迈与梅尚林彼此对望一眼,膛目不能作声,半晌他俩才稍稍恢复过意识,林景迈呐道:“林某风闻江湖传言……”白袍人轻咳一声,接口道:“传言老夫早于二十年前,举家被职业剑手谢金印杀害于翠湖画舫上是吧!但老夫目下不就好生生立在这里么?”
  语声微顿,复道:“传言往往有虚,并非尽可轻信,此即一端。”
  梅尚林期期艾艾道:“足下白中罩头,咱们怎知足下就是司马道无?”
  白袍人“司马道元”默然,猛地一抖手“呛郎”一声脆响,腰间剑子已到了他的手中。他临风一抖剑身,立见光涌霞生,仿佛有千百支利剑同时破空刺出,然后又是一道虎虎的低沉声音从剑圈里发了出来,严然有若大雨欲来,又呜呜一如风雷之将临……林景迈冲口呼道:“风起云涌?司马剑门的起手式!”
  才说了这么一句,倏觉一阵潜力从“司马道元”手持的剑上逼至,虽在丈许之外,依旧感到呼吸受阻,立足不稳。
  “司马道元”迅即收剑入匣,道:“这一出剑,总比老夫说上千句百句犹要有用多了。”
  梅尚林道:“就算足下真是司马道元罢,缘何适才却要出声阻止梅某手触敝二师兄?”
  “司马道元”沉声道:“死者全身是毒,你一摸触不打紧,老失只怕崆峒三剑自此又会少掉了一个!”
  梅尚林浑身一颤,视线落到横陈地上的钟壁尸身,但见他脸色发青,肌肤泛成紫黑之色,果是身中剧毒的征候!
  林景迈惑声道:“足下怎知在下二弟是中毒而亡?”
  “司马道元”道:“令二弟不是手触过篷车中那女子遗留下来的绢帕么?就是那条绢帕……”
  言犹未讫,梅尚林已自急急截口道:“对了,毛病必然出在那条绢帕上面,现在它又到哪里去了?”林景迈道:“为兄方才未曾加以留意,许或被风吹走了。”
  “司马道元”道:“罗帕在老夫这里!”
  他缓缓将左手摊开,手心上赫然横置着一方白色绢帕。
  梅尚林神色霍地沉了下来,道:“你说在下二师兄是因为摸过绢帕,绢帕上剧毒侵入肌肤而死,然而足下将绢帕握在手中却安好无事,该要如何解释?”
  “司马道元”道:“你没见到老夫手上带着薄皮手套么?哼,当真愚不可及。”
  梅尚林凝目一望,果见“司马道元”双手均已套着肉黄色薄皮手套,因色泽与肌肤相仿,非留心观看不能察觉。
  “司马道元”依着手帕上绣字念道:“十月霜花满路飞,披香绢帕赠死者……嘿,她早就预料到拾起这条绢帕的人必死无疑了。”
  林景迈愕道:“足下口中所提到的她,便是坐在篷车里的神秘女子?”
  “司马道元”没好气地道:“不是她还有谁?”
  林景迈道:“那么刻前所发生的一切经过,足下都瞧见了?”
  “司马道元”颔首道:“水泊绿屋主儿从篷车内露面时,立刻察觉出尔等躲在暗处偷窥,逐故意留下染有剧毒的手帕,欲一举毒毙你们三人……”
  林景迈不道:“在下师兄弟与其素无仇恨,何以她必欲置咱们三人于死地而后己?”
  “司马道元”道:“你们都窥见了那女子的面孔,在她的心目中,那简直是死有余辜了。”
  霎时,林景迈及梅尚林额上冷汗涔涔而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俩谁也不敢相信为了这点小事,就吃人以毒计暗算,几至性命莫保。
  “司马道元”续道:“在她的算计之中,以为只要你们手触到尸身,必然一个接着一个倒地而亡,孰料会有老夫出来揭破她的毒讨……”
  说到此地,突然路旁林中传来一阵阴森的呼号:“崆峒高弟,走向鬼门!……崆峒高弟,走向鬼门!……”
  林、梅二人齐然一惊,喝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那阴森的号声如;比“崆峒高弟,走向鬼门!……”
  号声中,密林劲风激荡,五条人影连袂射起,在半空各分左右平列散开,相继落在道中。
  诸人定睛一望,只见来人头上俱都扎着一条绿中,衬着一身短打,个个长得尖嘴缩腮,脸上露出森森煞气。
  为首一名魁梧汉子冲着林景迈喊道:“人抬人,水抬船,崆峒三剑抬阎王!”
  林、梅二人见对方来势威猛,不由自主露出惊惶之色,只有“司马道元”仍然不动声色,甚至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
  林景迈勉强捺住一颗忐忑不安之心,朝五人一抱拳,道:“五位壮士请了。”
  那五名短打汉子冷冷一哼,却没有人还礼回话,顷忽,五人蓦然又纵身分为左二右三向旁跃开。
  那五人甫行跃开,林丛枝叶一分,一排三个绿衫人缓步走将出来,他们行在道上,每一落足,地面便微微震动,那份内力之强,着实已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了——此刻道上一总立有十余人之伙,却是乌雀无声,连空气俱已凝固了一般。
  梅尚林首先忍耐不住,道:“尔等此来。为的便是要取咱家师兄弟性命吗?”
  前后掠出的八人闭紧嘴巴,闷声不响,面上亦无表情,生似没有听见他的言语,有顷,“司马道元”开言道:“八位说话啊,不说话是不行的。”
  居中一名绿衣人双眉一挑,斜脱着白衣人道:“阁下是崆峒派的人么?”
  “司马道元”道:“老夫像是崆峒派出来的么?老夫还不知崆峒有什么出名的人物哩。”
  他口气之大,使得那八名绿衣人一时间膛目结舌。一时林景迈与梅尚林也听得呆了。
  那居中绿衣人道:“那么地上死者为何人?”
  林景迈心中恚怒,但他天性稳重,不欲多生是非,忍气答道:“死者乃在下在师弟。”
  那绿衣人皱一皱眉,道:“看来有人先咱们而下此煞手了,……”
  那绿衣人又端详了尸身好一忽,始偏首朝右边另一个剽悍绿衣汉子道:“看死者模样,像是中毒而亡,你有何高见?”
  那剽悍汉子道:“中毒就中毒吧,既已死去一人,省得咱们多费一番手脚。”
  言下,足步一勾将尸体踢起,紧接着挥出一掌,“膨”一响,掌心击中钟壁冰冷的胸口,尸体飞出老远落地。林、梅二人目睹对方凌辱死者,怒极大叫道:“你敢——”
  才迸口叫出这两个字,倏见那剽汉子惨叫一声往前直冲,“咕咚”倒在道上!
  诸人立即凑过脸去,在日晖泻照下,可以瞧得出他脸上笼罩着一层死气,鼻息全无,显然业已气绝毙命!
  渐渐那剽悍汉子肌肤泛起一点一点青黑之色,死状与钟壁毫无两样。
  梅尚林透了一口寒气,道:“好厉害的毒素!”
  绿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那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自外表观去,瞧不出他对同伴的死有何反应变化。
  须臾,他仰起首来向林景迈道:“我们奉命到此取你等性命,还未动手就不明不白先自折损一人,你一定在心底暗暗窃笑吧?”
  林景迈道:“林某哀戚二弟之亡都犹不及,哪有心绪顾到此等小节。”
  那绿衣人冷冷道:“令二弟身死,有你们两个同门为他悲戚,不知你俩死了,又有谁会来洒泪一哭?”
  口气甚是冷漠无情,虽只淡淡一言两语,却马上使得周遭气氛变得紧张阴沉起来——林景迈并非未见过世面之辈,哪会听不出其中含意,他寻思一下,便知今日之局绝难善了,当下道:“反正咱等己抱有必死之心,足下尽管动手罢,但在动手之前,林某有一事相询——”
  那绿衣人道:“你问,不过问完事情之后,纵然得释心中疑团,也是死路一条,这又有何分别?依我瞧,你还是不问也罢。”
  林景迈道:“问当然要问的,至于死路生路,林某只有顺着老天爷的安排去走——”
  他回答得如此磊落,一旁的“司马道无”不觉暗赞了一声。
  林景迈复道:“足下可不可以明告,何以欲做此赶尽杀绝的冷酷行为?”
  那绿衣人略一沉吟,道:“适才你们崆峒师弟三人,曾瞧到篷车里香川圣女的面容话至中途,他身后一名魁梧汉子突然插嘴道:“时刻无多,咱们尽速将他俩解决便了,何须多费唇舌解释此事,在此穷泡磨菇?”此言一出,其余五人登时蠢蠢欲动,个个露出凌厉杀机,举步朝林景迈及梅尚林环抄迫近。
  林景迈敞声喝道:“且慢!”
  那魁梧汉子道:“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
  林景迈道:“林某师兄弟不过素仰香川圣女风华绝代,是以才动了一瞻圣女风采之念,而且武林中见过她容貌的大有人在,岂有……”
  魁梧汉子不耐打断道:“废话连篇!你可知咱们八人一路远远跟随在香川圣女所坐的篷车后头,遇有瞧见圣女容貌之人,咱们继后就将他送上西大极乐,这一路下来,在咱们手底下获得超生的,少说也有数十人之伙了!”
  语歇,复行迈步逼前,林景迈及梅尚林情知这一战在所不免,遂相继解下腰间佩剑,凝神以待。
  那绿衣人右手有意无意当胸举起,五指搭在左腕之上,掌势移动间,隐隐罩住梅尚林前胸、双肋、喉头十二处穴道。
  梅尚林骇然一呼,在他的经历中从未有过一个照面就被敌人罩住穴道,何况自己长剑犹未出手。虽说是自己一时疏忽大意致为敌所乘,但那绿衣人武功之诡异,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双目四转,竟找不到一丝一毫空隙得以出剑反击,似乎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霎时他面色由灰而白,呆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林景迈敢情瞧出他情状有异,低声问道:“三弟,你怎么啦?”
  他去不知梅尚林已处于生死一线之间,只要那绿衣人动一动指头,来不及应付便得暴死当场。
  忽然那许久未曾开口的“司马道元”一晃身,掠到对峙的双方中间,面对着绿衣人。
  “司马道元”慢条斯理地道:“老夫曾闻江湖人言,香川圣女非特风华绝代,抑且心地皎洁一如清风雾月,尔等却紧随在她后面辣手杀人,岂不有违慈悲本旨?”
  那绿衣人斜睨了他一眼,道:“尊驾既非崆峒派人,便请快快避开,兔惹是非。”
  “司马道元”淡笑道:“老夫一生所惹的是非也大多了,自学剑伊始,便无法摆脱武林中的是非恩怨,又哪里在乎这场麻烦事儿。”
  绿衣人沉声道:“如此道来,尊驾是要把这趟浑水搅得更浑了!”
  “司马道元”默然半晌道:“这样吧,你先回答老夫一问,如果能令老夫满意,我就撒手不管,你认为如何?”
  绿衣人身侧的魁梧大汉怒叫道:“你是什么东西?咱们得看着你的脸色行事么?……”
  话未说完,视线无意触到“司马道元”那宛似鹰隼般的凌厉目光,突地无端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下去。
  那绿衣人眼珠一转,道:“也好,咱家答应你了。”
  此言显得十分低声下气,他左右六个同伴立刻露出讶然之容,猜不出绿衣人缘何示弱于对方以至于斯?“司马道元”一字一语道:“你等八人可是水泊绿屋所派遣出来的爪牙?”
  那“爪牙”称呼甚不中听,但他所强调的乃是句中的“水泊绿屋”四字,所以尚不致导致强烈的反应。
  绿衣人神色一变,旋即恢复正常,道:“此话问得可笑之极,咱们与水泊绿屋连半天云也沾不到一点边,尊驾凭什么捕风捉影,硬指……‘司马道元”打断道:“然则你也知道水泊绿屋这个地方了?”
  他言词犀利,使人连琢磨考虑的余地都没有,绿衣人顿时露出凛惕之意,愣了一愣始道:“我说过我知道么?”
  “司马道元”冷冷道:“你支吾其词,答覆得并不好,看来这桩事老夫不能袖手不管了。”
  绿衣人道:“你待如何管法?”“司马道元”道:“简单得很,只要有老夫在,崆峒二剑便不许让尔等随便给宰了!”
  绿衣人勃然怒道:“你若嫌命长,就试着管一管看吧!”
  “司马道元”但笑不语,似乎未将绿衣人恫吓之词放在心上。
  林景迈轻咳一声道:“足下盛意可感,今日之事林某师兄弟二人已足够打理,想不致于如足下所说,让人随便就给宰了,足下请自走……”
  “司马道无”摆摆手,阻止林景迈续说下去。
  他转朝绿衣人道:“方才老夫冷眼旁观,见你一举手之间,立刻施用‘九转拂穴’手法,遥罩敌手大穴,迫使对方不及还手,功力之高足可挤人一等高手之林而毫无逊色,像你这等人物尚且为人所用,老夫很为你可惜。”
  绿衣人一哂道:“你若寒了老子,那就夹着尾巴……”
  下面“滚蛋”二字犹未出口,陡然眼前一亮,一道寒森森的白光飞起,“司马道元”剑子已自出匣——绿衣人道:“准备动剑了么?”
  “司马道元”手指轻轻抚弄着剑身,道:“老夫封剑二十年,岂能在一些魍魉蠢身上破誓了。”
  绿衣人道:“但是你分明已亮出剑子,犹说封剑……”
  “司马道元”截口道:“所谓封剑,便是誓言能能剑子杀人的意思,老夫虽然亮出长剑,并没有打算在剑身涂上你们七人的鲜血。”
  绿衣人一怔,旋会意道:“然则你凭一支剑子,就想将咱们吓走?”
  “司马道元”冷冷道:“你以为老夫办不到么?”
  绿衣人突地仰天暴笑起来,回首向其余六人道:“你们都听到了没有?这位大剑客不敢真枪实刀动手,仅凭一支剑子摆在手上做做幌子,便想将咱们唬走?哈哈;天下可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
  他笑产前俯后仰,险些连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
  那魁梧汉子嗤之以鼻,道:“如果咱们一遇上敌人亮出长剑,就吓得拍马走路,那咱哥儿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另一名大汉道:“这人也许是发狂病了,说不定还是个失心疯子。”
  一旁的崆峒门人林景迈和梅尚林也觉“司马道元”吹嘘得太过了,心想他或许一时情急,才会说出那等荒诞不经之言。
  “司马道无”冷冷一哼,哼声里隐隐露出无比森冷的味道,霎时道上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这时日正中天。
  “司马道无”手指拂弄着剑柄上的穗丝,缓缓推出长剑——他长剑推出之势极为徐缓,绝无任何出奇之处,猛闻“呜”地一声怪响扬起,剑啸之声呼呼不绝,寒光霍霍绕体而生。
  对面七人陡然同时感到一股凌厉无比的“杀气”自对方剑身上透出,迅即陈逼而至——那股奇异的“杀气”来得突兀无比,绿衣人与同伴虽则立在十步之外,却都隐隐感到有如面对死神,随时对方都可出剑,轻而易举击毙自己!
  此刻那七人包括绿衣人在内,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已完全丧失抵抗能力,只有听人予宰予割——推究起来,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似乎就因那难以言喻的“杀气”而生!
  旁立的林景迈不知不觉已是冷汗遍体而流,暗忖:“这自称司马道元之人一出剑,就带着如此逼人的‘杀气’,使敌手在剑身所透出的‘杀气’下斗志丧失无遗,据我所知,天下使剑者能达到此等地步的只有少数二三人而已,难道他是……”
  忖思至此,他再也不敢往下追想下去。
  七人陡然之间面目失色,豆大的汗诛不住自两颊滚落。良久,绿衣人才猛然惊醒,沉下嗓子一字一字道:“你——尔是夫踪已达二十年的职业剑手……谢……金……印……”
  刹时一众高手有若被一把巨锤狠狠地敲了一记,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闻了。
  诸人眼中都露出警戒的神色,连崆峒二剑亦不例外,他们心底禁不住在咀嚼着那带点传奇性质、而又令人心寒恐怖的名字。
  梅尚林心中喃喃道:“谢金印……职业剑手谢金印竟然又神秘地出现了,难道武林中又要成为一片腥风血雨么?……”
  只听“司马道元”淡淡一笑,道:“朋友你瞧走眼了。”
  此言不啻否认他是绿衣人口中所称的谢金印,不知如何,林景迈与梅尚林一听他否认之语,内心反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绿衣人一语不发,面色出奇的凝重,终于他一挥臂,借同其余六人转身如飞走远了!
  待得七人身形沓然不见,林景迈方始长长透出一口大气,他徐徐回转身子,突然,又发现了一桩怪事——只见在他身后那还有“司马道元”的影子在?那“司马道元”竟在顾盼之间,在他们眼下消失了!
  崆峒二剑相顾骇然,过了半晌林景迈才嗫嗫道:“三弟,你瞧见那‘司马道元’走没有?”
  梅尚林恍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世上竟有这等轻功……世上竟有这等剑手?……”
  林景迈余悸犹存,道:“那人果然仅凭一剑在手,立将不可一世的七个大汉吓走,若非谢金印重出,又有谁能够办到?”
  梅尚林道:“但是他方才不是否认过他是谢金印了?还有刻前他所使的司马剑门起手式——‘风起云涌’,也是一丝不假的啊,总不会说,他又是‘谢金印’,又是‘司马道元’吧!……”林景迈苦笑道:“愚兄也愈想愈觉紊乱了,拿今晨咱们所经历之事而言,又有哪一件不是煞费人猜疑,那两辆篷车的主人尤其是个谜!”
  梅尚林道:“两辆篷车里所坐的神秘女人,咱们都看见了,其中一辆的女主人必是香川圣女,另一辆所坐的那个脸色苍白幽灵一般的女人……”
  林景迈急急打断道:“别管那女人是谁了,可怪的是,二辆车上的女人似乎都不愿让人瞧见她的面孔,咱们因就一时好奇看了一番,二师弟才会糊里糊涂送去性命,此外那八个陌生汉子也尾随要来杀害你我两人,有亏那‘司马道元’解围。”
  梅尚林道:“那自称‘司马道元’者,若真是职业剑手谢金印,我宁死在八个陌生汉子手下,也不愿与他相对而立,尤其他推剑时所透出的尖锐‘杀气’,令我感到较之死亡犹要难过……”
  言犹未歇,突见道旁灰影一闪,走出一个年约五旬的玄缎老人来!
  崆峒二剑齐地一怔,那玄缎老人踏着沉重的步子朝道上行将过来,他一壁走着,一壁自言自语道:“谢金印……嘿嘿,我可不信世上有借尸还魂之人!”
  林景迈与梅尚林彼此对视一眼,那梅尚林冲着率缎老人一揖,道:“这位老先生……”玄缎老人寒声打断道:“尔等二人小心听着,将来你俩返回师门,或在武林中走动,无论是谁问起你们老二死因,绝对不准透露出今日之所见所闻,记住了么?”
  他一劈面,便向崆峒二剑道出一连串命令字句,林、梅两人登时为之大大一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有顷,梅尚林呐道:“老先生你说什么不准……”
  玄缎老人不耐道:“不准你们透露出一言半句今日所经历之事,莫非要老夫叮嘱第二次不成?”
  他说得斩钉截铁,若以梅尚林往昔性子早就拉下脸来,先干上一场再谈,但在今番连遇怪事之后,他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轻举妄动。
  林景迈道:“老先生的意思,敢是要林某编造一个敝二弟所以身死的谎言,去蒙骗师门,甚或其他武林同道么?”
  玄缎老人颔道:“正要你俩如此!”
  林景迈道:“敢问老先生要咱师兄弟这样做,动机何在?”
  玄缎老人不应,梅尚林插口道:“老先生可是与今日发生之事有所关连么?”玄缎老人厉声道:“胡说!尔后你若再信口开河,就会立刻尝到恶果,老夫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
  他声音和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凶恶可怕,梅尚林私心惕然。
  林景迈深吸一口气,道:“若然林某不答应呢?”
  玄缎老人仰面向天,微露冷笑道:“那么老夫迫不得已,只好当场宰了你们俩人!”
  林景迈一笑道:“今日声言要宰掉咱师兄弟的人可多着哩,老先生算是第三批了。”
  玄缎老人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老夫没这份能耐么?”
  林景迈岔开话题,道:“请教老先生大名?”
  玄缎老人道:“老夫甄定远。”
  林景迈露出讶然之容,期艾道:“近日江湖风传,太昭堡继赵飞星之后出了一位新堡主,那便是你老先生?……”
  玄缎老人甄定远阴笑道:“你知道的倒也不少。”
  林景迈全身突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默默对自己呼道:“老天!敢情咱家正在走上霉气乖运,否则今日所碰到的怎么老是一些凶魔煞神?”当下垂头丧气道:“既是甄堡主吩咐,区区二人当然除了应允之外,别无他途可寻。”
  甄定远道:“你还算知机,晓得见风转舵,不愧是崆峒三剑之首。回崆峒后,你可代老夫向令掌教谷真人致意一声,要他别忘了昔日应诺老夫之言。”
  林景迈道:“这个林某自当代为转告。”
  甄定远道:“老夫本当取你俩性命,但念在令掌教与老夫曾有过一段特殊渊源,目下也不为己甚,老夫走了。”
  他往前行不数步,忽若有所思,又停步回过头来。
  林景迈惑道:“甄堡主尚有何事见教?”
  甄定远沉声问道:“今晨你可曾见到一个穿着一袭浅紫色衣衫,骑着一匹花驹的少女,路过此地?”
  梅尚林抢着答道:“有啊,数个时辰前,咱们才在前面木桥上和她错身,后来她偕同坐在篷车前头一个少年一道走了。”
  甄定远自语道:“一个少年?莫不成……是他?……”沉吟间,一纵身,往前方道上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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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一掷万金
 
  道上,甄陵青坐在马上策辔奔驰,不时回过头来望望徒步跟在马后的赵子原,仰观大色,两人至少走了有四个时辰之久了。
  此刻已是中午时分,酷热的烈日冒着火似的直照下来,道中行人绝无,晰蝎和虫乌在的人的阳光下也蛰伏着透不过气来。
  马蹄过处,黄尘飞扬,赵子原边行边举袖抹去脸上的汗珠,高声道:
  “甄姑娘请将坐骑放慢一些,区区徒步马后也不知吃了多少灰尘啦。”
  甄陵青哼哼道:“活该!”话虽是如此说,策辔的双手却不由自主放缓马步。
  赵子原加快脚步,赶上甄陵青骏骑并头前行,又行了半个时辰,两人已走到一条官道之上,甄陵青斜脱了赵子原一眼,道:
  “你还走得动么?”
  赵子原不在乎地笑笑道:
  “走不动也得走啊,本来嘛,我坐在残肢人那辆车头上舒舒服服的,姑娘却硬要拿我回太昭堡去,反正区区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即便跑跑步尝些苦头又有何妨?……”
  甄陵青冷冷道:
  “舒服?待得你到达水泊绿屋后,就知晓是不是会有舒服的日子好过了。”
  但她瞧见赵子原仍是满肢不在乎的模样,情不自禁哼了一声,心中暗暗地想道:
  “这小贼不知好歹厉害,犹以为水泊绿屋是个无忧乐园,我也懒得和他多说了……”
  赵子原道:
  “时候不早,姑娘可否大发慈悲,寻个酒铺歇息一下,填饱肚子再行赶路?”
  甄陵青眺目四望,道:
  “往年我路过此地,记得附近百里完全没有镇集,你要我家店铺果腹,起码还得走上大半天,倒是前方不远处有个石亭,经常备有茶水供路人饮用,咱们仍得再赶一程,到那里歇息一阵子。”
  当下催马快行,赵子原亦步亦趋紧跟在后,不一会,远远已可望见矗立道旁的一座石亭。
  那石亭占地约有十亩见方,亭角高啄,石柱巍簇,显得十分宽敞雄伟,逐渐接近石亭时,两人便感到情况不妥。
  只见亭上人群毕集,或坐或立,少说也有十来人之多,抑且个个都是江湖武人的装束。
  甄陵青微一锁眉,道:
  “奇了,今日石亭怎会同时到来这许多武林中人,难不成此地行将有事故发生?……”
  赵子原亦觉有疑,但他仍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反正事不关己,我们上去喝杯水立刻走路。”
  说着无意侧目一瞥,忽然发见靠右石鼓上面坐着一个中年美妇,心里微微一震,不禁趔趄不前。
  他嗫嚅道:“甄姑娘,咱们还是不要上去,继续赶路的好。”
  甄陵青颇为讶异,道:“怎么?你可是害怕了?”
  赵子原道:“害怕什么?”
  甄陵青道:“你莫非心有忌惮,生怕惹祸上身,怎会一忽儿主张上亭去喝水歇息,一忽儿又改变主意,欲绕道继续赶路?”
  赵子原无可奈何道:“也罢,一切依姑娘的意思。”
  甄陵青勒辔下马,将坐骑系在亭前树干,两人举步登上石阶,亭中二十余道视线齐注在他俩身上。
  赵子原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向众人作了一揖,道:
  “诸位请了,咱们路过于此,上来喝水润润喉咙,只休息一会,立刻拔腿走路。”
  亭上诸人却只是报以冷眼,并无任何应声,连最起码的礼貌客套也没有,赵子原不由觉得老大没趣。
  突闻一道粗哑的嗓子道:
  “喝水便喝水,那来的许多噜嗦!”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相貌凶猛的大汉,那汉子长得既高又壮,坐在石鼓上生似一座铁塔似的,气度倒有几分慑人。
  赵子原不愿惹是生非,是以虽被对方无理抢白了一句,并不动怒,倒是他身后的甄陵青一向娇生惯养,颐指气使,那能忍得下这口气,她美目连眨数眨,心中已自有了算计。
  赵子原迳自步至水桶旁边,取瓢舀水,咕噜噜足足灌满了一肚子。
  甄陵青含怒道:“你不给我舀瓢水喝么?”
  赵子原道:“当然,当然。”
  当下忙拿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递与甄陵青。
  甄陵青接过水瓢,却未立时喝饮,她靠近赵子原身侧,低声道:
  “那说话的壮健大汉乃是晋南黑道总瓢把子任黑逵,他适才对你粗鲁无礼,待会儿我总要他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替你挣回一口气。
  赵子原双眉皱了一下,未及开口,甄陵青续道:
  “坐在任黑逢左侧的则是他的得力手下胡当家,罗当家,往后坐的有刘公岛刘岛主,奇岚五义昆仲,黄河竹筏帮帮主陆川平,还有那坐在任黑逵对面,始终闭紧双目,宛似老僧人定的青衫文士语声微顿,复道:
  “那青衫文士你甭因他其貌不扬而小觑了他,此人可是大江南北最负盛名的独行大盗田肖龙,谅你亦会听过他的大名。”
  赵子原见她指认亭上诸人,历历如数家珍,不禁暗暗佩服,心忖:
  “甄姑娘鲜少在江湖走动,未知如何竟能认得这些人物?”
  但闻甄陵青微嚏一声,道:
  “这于人在武林中都是有头有脸,独霸一方的大豪,不想竟会聚在一起,看来咱们有得热闹瞧了。”
  赵子原默然无语,不时转首避开石亭右面那女人的一对眼睛。
  甄陵青手掣水瓢,轻移莲步走向亭中石桌,经过任黑逢身侧时,忽然足步一滑,整个娇躯倒向任黑逢的怀中。
  那任黑逵只觉一阵阵香风扑鼻,一时为之一怔,他下意识伸手欲扶住甄陵青身躯,突地面上一凉,甄陵青手持的一瓢满满的清水,竟然因一滑之势,完全泼到任黑逞脸上——
  任黑逢做梦也料不到甄陵青会来这一手,乍不及防,上半身业已被冷水淋湿,水珠从他蓬散的头发滴落下来,甄陵青立稳身子,道:“对不住,对不住。”
  口里虽说着道歉之语,可是面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令人一望而知她其实是毫无诚意。
  任黑逢双目露出凶光,他身为晋南黑道总瓢把子,居然吃一个女孩耍弄得如其狼狈,当着一众高手之前,这个跟斗栽得可大了。
  他暴跳如雷道:
  “臭丫头!你竟敢到老虎头上来持须……”
  大吼一声,震得众人耳鼓呜呜作响。
  紧接着他一扬手,登时一股潜力迎面涌到,甄陵青早有防备,对方手势才动,娇躯随之一转,有如风车般疾旋了一圈,那任黑逢含怒所发的一掌,竟因她一转之势而被化解了去。
  任黑逵脾气最为粗暴,一击不中,第二掌随之发出,掌力挟着雷霆万钩之威,往甄陵青当头罩落。
  倏然石亭右侧亮起一道娇脆的语声:
  “任黑逢,你若伤了那个小妮子,眼看晋南黑道就得冰消瓦解了!”
  任黑逵性子虽称粗暴,武功却一点亦不含糊,一闻此言,转念间健腕一沉,硬是刹住掌势。
  他侧首朝那发话的中年美妇道:
  “桃花娘子,你最好将话解释清楚,俺老任……”
  那中年美妇果然是桃花娘子,她截断活头道:
  “你老任虽贵为晋南黑道首领,但自信能应付得了太昭堡的问罪之师么?此女便是甄定远的女儿。”
  任黑逢侧目一望甄陵青,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只是一听桃花娘子的挪揄口气,不信也得信了。
  他心惊忖道:
  “罢了,那甄定远与武啸秋同为当今武林二大擎天巨擘,桃花娘子说得不错,我老任虽则霸处一方,仍万万不足与其相抗,否则不啻种下了灭身之祸……”
  遂干笑一声,道:
  “话说重了,这小姑娘一时不慎,弄翻水瓢,俺丝毫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只不过可惜了那一瓢清水而已。”
  桃花娘子笑笑,转朝甄陵青道:
  “任大侠说过并未责罪于你,甄小姑娘,你可以走了。”
  任黑逢在甄陵青转身时,目中凶光又露,但他深知个中利害,是以只有哑子吃黄连,硬生生隐忍下来。
  甄陵青步回赵子原身侧,笑道:
  “这一手如何?前晚我在客店房外窥见你冷不防泼了那仆人天风一桶水,遂也依样画葫芦泡制一番,姓的任的果然着了道儿。”
  赵子原不以为然道:
  “高明固然高明,但姑娘何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甄陵青恚道:
  “我不过替你挣回一口气,不想好心反倒没有好报,哼,没有一丁点男人气概,难怪你心甘情愿为残肢人的奴仆,做那等下贱的工作!”
  赵子原心子仿佛被什么狠狠敲了一记,只觉难受异常,脸上自然而然露出痛苦的表情。
  甄陵青见他神情突变,美丽的眸子登时透出愧疚之色,柔声道:
  “你甭放在心上,我不是有意刺伤你的。”
  赵子原默然,须臾,甄陵青忽然凑近他的耳朵,道:
  “那桃花娘子老是拿眼膘向你,你认识她么?”
  赵子原微微一震,道:
  “不久之前我在大荔镇酒楼见过她一面,当时她似乎错以为我是另一个人……”
  甄陵青悻悻道:
  “五花洞出来的女人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个不是荡检逾闲,声名狼藉的,你遇上时顶好装作视而不见,莫要理睬她们。”
  赵子原听她居然苦口婆心教训起自己,只有唯唯诺诺。
  甄陵青还待数说下去,突然身后一道娇脆的口音道:
  “小妹子,适才我说好说歹解了你一围,未几你便在背后数说起我的坏话来,哎,真是好人难做,好人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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