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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毒梅香

_5 古龙(当代)
到,想不到,于一飞区区一个武林小卒,却劳动了凌风剑客与神鹤詹大侠两位的大驾。”
  神鹤詹平不待掌门师兄发话,反唇道:“崆峒三绝剑名满江湖,那里会将我等武当
派放在眼下,在下听师弟回来一说,虽然明知凭我们这两手三脚猫的剑法,万万不是崆
峒剑客的敌手,但我詹某人自不量力,却要来讨教于大侠的高招。”
  于一飞望了在旁阴笑着的九宫剑李治华一眼,知道他不定又在他们面前说了什么更
难听的话,但他心高志傲,正想找武当派的岔子,这样一来,正中下怀,是以冷冷说道:
“詹大侠真是太客气了,在下拙于言辞,真不何说什么好,只好在手底下讨教了。”
  他这番话无异说我话讲不过你,但手底下可不含糊,凌风剑客、神鹤詹平,都是久
走江湖精明强干的角色,岂有听不出的道理。
  凌风剑客冷笑道:“于大侠真是快语,这样再好不过了。”他侧身一望辛捷,说道:
“这位是……”
  于一飞道:“这位是敝友辛捷,久仰武当剑法,特来瞻仰瞻仰的。”
  九宫剑李治华抢着道:“这位就是我曾向师兄提及的辛老板。”
  凌风剑客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辛捷几眼,含笑朝辛捷微一抱拳。
  辛捷也忙笑着答礼。
  神鹤磨平广掠至前,说道:“那么在下就先领教于大侠几招。”
  两人表面上虽是客客气气,但心中各含杀机,都存心将对方毁在剑下,绝不是武林
中讨教过招,点到为止的心理。
  是以两人更不答话,神气内敛,目注对方,都怕被对方抢了先着。
  辛捷此时早已远远站开,好像生怕剑光会落到自己头上似的。
  正值此际,岸边突又飞跑来几人,脚步下也可看出功夫不弱。
  神鹤詹平变色问道:“于大侠倒请了不少帮手,”说完冷笑一声。
  地绝剑于一飞也自楞然,几人走到近前,便停下了,站在一边,也不过来,于一飞
一看,却是金弓神弹范治成,银枪孟伯起,及几个武汉的成名人物。
  这几人于双方都是素识,却只远远一抱拳,显然是看热闹来了。
  地绝剑于一飞得理不让人,冷冷说道:“于某人虽不成才,却不会找个帮手。”
  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于一飞是单枪匹马而来,你们来的却不止一人。
  神鹤詹平冷哼一声,面色铁青,脚步一错,反手一握,剑已出匣,叱道:“有僭
了,”敛随身走,突地轻灵,斜斜一剑,带起一溜青光,极快地直取于一飞的肩胛之处。
  武当本是内家剑法,并不以轻灵见长,但神鹤詹平这一剑,不过是虚招而已,并没
有施展出武当剑法中的精奥。
  于一飞目注剑头,等到剑尖已堪堪到了面前,才猛然一撤步,脚跟半旋,剑光一闪,
不知何时已将长剑撤在手里,顺势一剑,一出手便是崆峒的镇山剑法,‘少阳九一式’
里的一招‘飞龙初现’剑带风雷,显见这于一飞内功颇有火候。
  这“少阳九一式”乃是剑神厉鹗本着崆峒原有的剑法,锐化而成,剑神厉鹗十年前
就以此剑法取得“天下第一剑”的衔头,扬名天下,由此可想此剑法的威力,自是不凡。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地绝剑于一飞剑光一堆,神鹤詹平就知今日确实遇
到了劲敌,突地沉肘挫腕,反剑上引,去削于一飞的手腕。
  这一招连削带打,却又不露锋芒,正是武当的“九宫连环剑”里的妙招。
  于一飞沉声道:“好剑法!”剑光一撤,猛又再起,匹练般的剑影便立刻在自己四
周布下一道剑围,光芒缭乱之中,剑身突自上而下一剑削来,正是“少阳九一式”里的
“神龙现尾”。
  神鹤詹平了声清啸,凌风剑客在旁己何他这师弟动了真怒,皆因詹平“神鹤”之号
由来,即在他每在杀人之先,必然轻啸一声。
  果然神鹤詹平剑光如虹,按着脚下踩方位,每剑发出,必是于一飞的要害。
  辛捷看在眼看,却正合了他的心意,他知道此两人只要有一人受伤,就是不了之局。
  两人剑法,俱是得自名家,“少阳九一式”招式精奇,于一飞内力又厚,剑剑都带
着风雷之声,看来煞是惊人。
  但武当之“九宫连环剑”称尊中原武林日数十年,招招稳健,却又剑扣连环,招中
套招,直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绝。
  两人一动手,便是数十照面,众人但觉剑光缭绕,剑气漫天。
  便是辛捷,也自暗点头暗赞着“武当”、“崆峒”能以扬名江湖,确非幸致。
  他暗中留心看每一招的发出,觉得两人的剑法虽然严密,但却仍有空隙露出,虽然
那空隙是在常人绝难发招的部位。
  他暗里微笑,恍然了解了“虬枝剑法”里有些看似无用的招式,正是专对着这些空
隙而设,复知梅山民学究天人,当初创立这“虹枝剑法”的时候,早已将中原各门各派
的弱点了然于心。
  又是数十招过去,两人仍未分出胜负,突地天空一片乌云遮来,掩住月光,大地更
形黑暗,两人的剑光也更耀目了。
  片刻,竟哗地落下雨来,夜间骤雨,雨点颇大,旁观的人都连忙躲在黄鹤楼的廊檐
下,但动手中的两人,却仍在雨中激战着。
  这两人都可说是代表了“崆峒”“武当”第二代的精华,虽然他们都不是掌门弟子,
但都声望很高,两人也知道今日之战的严重性,是以俱都心神贯注,连下雨也顾不得了。
  突然,雨声中有歌唱之声传来,有人在唱着:“从前有个姜太公,到了七十还没用,
担着面粉上街卖,却又撞下雨和风。”
  诸人俱都大奇,在此深夜之中,怎地会有人唱起莲花落来。
  歌声愈来愈近,只见雨中有人剃里拖落的走来,一边唱,一边还用手中两块长形的
棍棒互相敲着,众人更是又惊又奇。
  那人一见有人比剑,哈哈一笑,又边打边唱道:“哈哈,真热闹,刮刮叫,两人打
得真热闹,刮刮叫,扬州有个雪里庙,镇江有个连环套……”边唱边走,也走到廊椅下,
往辛捷身边一坐,又唱道:“丛前有个好地方,名字叫做什么凤阳,风阳出了个朱洪武、
十年倒有九年荒,咚咚枪,咚咚枪……”
  他又唱又敲,闹得不可开交,像是旁若无人,金弓神弹见他衣着打扮,却像个花子,
但是头脸皆净,双手洁白如玉,留着寸余长指甲,突地想起一人,低声对银枪孟伯起嘀
咕了几句,孟面色大变,转脸惊异地望着此人。
  辛捷见了他两人的举动,心里一动,便也盘膝坐了下来。那人一转头,见辛捷坐在
他身边,面色一变,仔细地看了辛捷两眼,却又朝辛捷笑了笑。
  辛捷也朝那人笑了笑,金弓神弹与银抢孟伯起见了,对望了一眼,仿佛觉得甚是诧
异。
  地绝剑于一飞和神鹤詹平,双双被他唱得叫苦连天,须知高手动招,心神一丝也扰
乱不得,此时雨势本大,再加上此人又唱又敲,两人苦战不下,心里都开始急躁了起来。
  两人气力都觉得有些不济,剑招也显得不如以前的矫健,但两人却都知道在这种时
候,就是分出胜负的关头了。
  凌风剑客最是关心、竟一步步地往前进,站在雨下也不自觉。
  此时神鸽詹平突走险招,侧身欺进,左手划个剑诀去点于一飞的持剑手腕,右手平
飞一指,去削于一飞的六阳。
  此招实是险极,高手过招,稍沾即走,那里有他这样全身欺人的,凌风剑客在旁看
了,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就知要糟,脚尖一点,便往两人比武之处飞去,那知却已迟了
一步。
  地绝剑于一飞双足牢牢钉在地面上,身形突地后仰,右手一放,竟将长剑松了,在
剑落下之际突又反手抄着,剑把在外,疾地一点,点向神鹤詹平的“将台”重穴。
  他这一手的确是奇诡得很,手中之剑,一松一放,躲开了神鹤詹平点来的手指,却
又剑把在外,向詹平点去,这种招式,任何一家剑谱都没有,不过只是于一飞情急应变
之下,所想出来的而已,神鹤詹平大出意外,躲无可躲,扑地倒在地上。
  凌风剑客身形如风,但赶来时神鹤詹平已倒在地上,手中仍紧握着剑,面上已泛出
青黄之色,双目也闭起来了。
  凌风剑客大惊之下,再也顾不得别的,忙俯身将神鹤詹平抱在怀里,查看他的伤势。
  旁观诸人也自一声惊呼,淋着落下来的雨点,都跑向他两人的身旁。
  辛捷见那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将这些事看在眼里似的,仍自管唱着,于是他也坐着
不走。
  凌风剑客见神鹤詹平竟被点了“将台”重穴,又急又慈,说道:“好,好,崆峒剑
客果然好功夫,好手法,武当派今天算是栽在你的手里。”
  地绝剑于一飞此刻衣衫尽湿,身心俱疲,知道凌风剑客若然此刻向自己动手,自己
却非敌手了,抢先说道:“阁下是否也想一试身手。”
  凌风剑客怒极道:“贫道却不会找占便宜的架打,你姓于的身手,贫道迟早总要领
教的。”
  他当着武汉的这些成名英雄,话说得极为漂亮,那知他却并非不愿乘人之危,而是
神鹤詹平此时命在须臾,非赶紧救治不可。
  他横抱起神鹤詹平的身躯,朝在旁发着怔的九宫李治华怒道:“还不走。”
  地绝剑于一飞又道:“阁下请转告令师,就说西崆峒的故人,问他十年前的旧物可
曾遗落,请令师如约送还崆峒山上。”
  凌风剑客怒道:“一月之内,家师必定亲至崆峒,请阁下放心好了。”
  地绝剑于一飞仰天笑道:“好,好,今秋的泰山之会,还希望阁下也来一显身手。”
  凌风客叱道:“当然。”
  身形一晃,抱着神鹤詹平飞奔而去。
  辛捷听了两人所说的话,知道“武当”“崆峒”两派,从此便成水火,他转脸望那
怪人,见他声音愈唱愈小,此时竟似睡着了。
  辛捷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走向于一飞笑道:“于兄果然剑法绝伦,今日小弟真开
了眼界。”
  他又向金弓神弹范治成等人说道:“今日小弟作东,在那凤林班里请各位喝酒为于
兄庆功,各位可赞成?”
  于一飞忙道:“辛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小弟必须连夜回崆峒,向家师禀报此
事。”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那‘七妙神君’重现江湖,小弟也要立刻禀明家师作个准
备。”
  辛捷道:“于兄如有正事,小弟自是不能相强,但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小弟却难
过得很。”
  于一飞笑道:“小弟子然一身,来去自如,只待事了,小弟必再来此间,与各位尽
十日之欢,今日就此别过了。”
  说罢一拱手,也自身形动处,如飞走了,霎时便无踪迹,消失在雨丝里。
  金弓神弹范治成突走了过来,悄声道:“辛兄可认识那人吗?”他用手微微指了指
那仍坐在廊檐下的怪人。
  辛捷摇头道:“不认得。”
  金弓神弹正要说话,突见那人仰天打了个呵欠,忙将要说的话咽回肚里。
  银枪孟伯起也走了过来,说道:“雨中不是谈话之处,辛兄不如与小弟们一齐坐船
渡江吧。”
  辛捷笑道:“小弟最是好奇,还想留在此地,范兄,孟兄先请回吧!”
  金弓神弹沉吟了一会,说道:“这样也好,说不定辛兄还有奇遇,只是小弟们却要
先走一步。”
  孟伯起也好像不愿在这里再多逗留一刻似的,一拱手,拉着范治成等人匆匆走了。
  辛捷伸手拭了拭面上的雨水,又踱回棺下,见那怪人又似在沉沉睡着,站在那里想
了一回,他又坐在那人身侧。
  坐了一会,雨势渐住,天色也将亮了,那怪人仍无动静,辛捷渐渐不耐,忖道:
“万一此时有人走来看见,岂非又是笑话。”
  晨曦微明中,辛捷看见江边果然有人来了,似还不止一人。
  他目力特强,远远望去竟然全是女子,其中四人抬着一物,像是轻轿之类的东西,
另一个女子走在前面,却空着手。
  辛捷心中又暗地叫苦,试想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与一个衣衫楼楼的花子,在如此
清晨,并肩坐在地上,被人见了,成何体统。
  他心中正自打着鼓,却见那为首少女用手向自己所坐之处一点,面上似有喜容。
  他更是奇怪,自己和这少女素昧生平,这少女怎会指点着自己,难道是在笑我这种
情况的滑稽,但一个少女似也不应如此呀。
  那少女穿着翠绿色的衣裙,云发高挽,在此微明的晨曦,望之直如图画中人,辛捷
不觉得痴了。那少女越走过近,而且根本就是冲着辛捷所坐之处而来,后面另四个少女
似是奴婢,一人一角抬着一只软榻。
  辛捷实是如坠五里云中,越看越觉奇怪,那知更奇的是那少女竞走到他的面前,口
角一扬,浅浅一笑,盈盈向他拜了下去。
  辛捷被这一笑,一拜,弄得不知所措,慌张地站了起来,怔在那里了。
  后面那四个奴婢状的少女,也冲着他一拜,但却跪在那状似丐者的怪人面前,将那
怪人平平抬了起来,放在那软塌上,那怪人微一开眼,四顾了一下,又沉沉睡去了。这
一来,确是使辛捷更为迷惘,他茫然望着那少女,那少女又是盈盈一笑,辛捷连忙一揖
到地,说道:“姑娘……”但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却张口结舌地再也说不下去,皆因他
根本不知道这少女是谁,也不知道这少女和怪人之间的关系,为何领着四个婢环来抬这
怪人,更不知道这少女为何对自己一笑。如知那少女见辛捷的样子,第三次又盈盈一笑,
这时阳光初升,辛捷原是苍白的面庞,此刻竟隐隐泛一丝红色。
  那四个婢环将那怪人放在软榻上后,又一人抬着一角、抬着软榻向来路走去。
  少女美目一转,突地娇声说道:“家父多承公子照应,贱妄感激得很,今晚贱妄略
备水酒,在敝舟恭候公子大驾,聊报此情。”
  说罢又深深一拜,转头走了。
  辛捷更迷惘了,他再也想不透,这个风华绝代的少女,竟是那丐者的女儿,他更想
不透为何这少女请自己到舟上饮酒,又说自己照顾了她的父亲,难道这丐者真是她父亲
吗?即使这丐者是她父亲,自己也未照顾过这丐者呀。
  何况她的船是哪一条呢?江边上有许多船,又怎知哪一艘是呢?自己即使有心赴约,
但也总不能条条船都去问一问呀。
  这许多问题在辛挺心头打着转,他自语道:“奇遇,奇遇,的确是奇遇,这少女美
得离奇,也怪得离奇,这番倒是给范治成说中了。”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拍前额,忙道:“我真是糊涂,那范治成看来知道这怪丐的底
细,今日回去,我一总问他,不是什么事都知道了吗?”
  于是,他暂且将这些问题抛开,整了整衣衫,向仍在江边等着自己的渡船走去。
  但船至江心,辛捷望着浩港江水,心思仍然紊乱得很在石室中的十年,他习惯单调
而枯燥的生活,习惯了除却武功之外,他不去想任何事,但是此刻他离开石室踏入江湖
只寥寥四、五天,已有那么多事需要他去考虑和思索了。
  梅山民交给他的,是一件那么困难和复杂的任务。
  十年前的惨痛的回忆。他也并未因时间的长久,而有所淡忘。
  再加上他自己最近才感觉到的那一种“甜密的烦恼”他曾用了许多力气救回来的方
姓少女那哀怨而美丽的眼晴,黄鹤楼下的翠绿少女的甜甜的笑,都使他心湖中起著涟漪。
  就算是凤林班的那个妓女稚凤吧,虽然他卑视她的职业,但那种成熟女子的柔情风
韵,也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也使得他深深地刺激着,虽然他分不清那是属于心灵的,还
是属于肉体的。
  船靠了岸。
  那车夫正坐在车上,缩在衣领里疲倦而失神地等着他,他不禁开始对世界上一些贫
苦而卑微的人们,起了一种怜悯的同情。
  车夫见他来了,欣喜地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恭敬地问道:“老爷回家去吧!”
  辛捷点了点头,他开始想:“人们的欲望有着多大的不同呀!这车夫看到我来了,
就觉得很满足和欣喜,因为他也可以回到他那并不舒适的床上,不再而要在清晨的风里
等我,而我的欲望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是一种强烈的
欲望,希望我所得到的都是无上的完美。”
  “但是我能得到吗?”他长的叹了口气,走到车子上。
  车厢里寂寞而小,他望着角落,此刻他多么希望那曾在角落里惊惶地蜷伏着的女孩,
现在正伴着他坐在车子里呢。
  于是他催促着车夫,快些赶车,其实他本知道,从江边回家,只是一段很短的路而
已。
  山梅珠宝号刚启下门,店伙们惺松着睡眼在做着杂事。
  辛捷漠然对向他殷勤地招呼着的店伙们点了点头。毕直地走向那少女的房里。
  他并未敲门,多年来石室的独居,使他根本对世俗的一些礼仪无法遵守。虽然他读
过许多书,但每当做起来,他总是常常遗忘了,而只是凭着自己心中好恶,随意地去做
着。
  那少女正无聊地斜倚在床上,见得他进来了,张口想叫他,但瞬即又发觉自己的失
仪,红着脸靠了回去。
  辛捷只觉得心里甜甜的,含着笑,温柔地说:“姑娘在这里可安适吗?”
  那少女睫毛一抬,明亮眼晴里的哀怨郁忧之色,都减少了大半,而换上一种错综复
杂的光芒。
  她含着羞说道:“我姓方……”
  辛捷忙应声道:“方姑娘,”
  他心中觉得突然有了一种宁静的感觉,见了这少女,他仿佛在感情上有了一种可以
依靠的地方,再不要去担心自己的孤零。
  那少女已羞得又低下了头,须知一个未嫁女子,向一个陌生男子说出自己的姓氏,
那其中的含义是非常深远的,那表示在这女子心目中,至少己对这男子有了一份很深的
情意。
  她自小所见的男子,不是村夫,便是穷盗,和那阴阳怪气的金欹,辛挺爽期的英姿,
和蔼的笑容,使得她少女神圣而严密的心扉,缓缓开了。
  虽然她并不了解辛捷,甚至根本不认得他,但人类的情感却是最奇怪的,往往你对
一个初见面的人所有的情感,远比一个你朝夕相处很久的为深,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情感,
更每多如此。
  辛捷当然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他对人类的心理,了解得远不如他自己想像得多。
  房间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空气中却充满了一种异常的和蔼,只要两情欢悦,又
岂是任何言语所能代表的。
  辛捷茫然找着语题,又问了句:“姑娘在这里可安适吗?”
  那少女竟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寂莫得很,没有事做,又不敢出去。”
  她与辛捷之间,此时竟像有了一份深深的了解,是以她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心中所
想的话。
  辛捷点了点头,也毫未觉得她说的话,对一个相识数面的人来说,是太率直了些,
他想了一会,恳切地说:“姑娘一定有许多心事,我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
  他微吁一声,感动地又说道:“而且我知道姑娘一定有着许多伤心的事,其实我和
姑娘一样,往事每每都令我难受得很。”
  那少女低声啜泣了起来,这许多日子里她所受的委屈,所不能向人诉说的委屈,此
时都像有了诉说的对象,她咽着,说出自己的遭遇,说到她的“父亲”方老武师,说到
她的“欹哥”,说到自己的伶仃孤苦,以及自己所受的欺凌。
  辛捷显然是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极为留心听着,当他听到“金欹”这个名字时,他
立刻觉得心中升起一种“不能两立”的愤怒。
  他温柔的劝着她,握着她的手,她也顺从地让他握着,彼此心中,都觉得这是那么
自然的事,一丝也没有勉强,没有生涩。
  辛捷离开她房间的时候,心里已觉得不再空虚,他的心里,已有一个少女的纯真的
情感在充实着,两个寂莫的人,彼此解除了对方的寂莫,这是多么美好而奇妙的事呀!
  他低声念道:“方少璧,方少璧!”他笑了。这三个字,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三个
字而已,其中所包涵的意思,是难以言喻的。
  这种温馨的感觉,在他心里盘据着,但是别的问题终于来了。
  有许多事,都要他去解决,最迫切的一桩,就是黄鹤楼下的怪丐和绿衣女所订的约
会。
  他的确被这件事所吸引了,好奇之外,还有种想得到些什么的欲望,是以他决定必
须去赴约,他想起方少璧,于是他自己安慰着自己:“我赴约的原因只是为了好奇罢了,
那少女的美貌和笑,对我已不重要了,因为我的情感,已充实得不再需要别人了。”
  这是每一个初坠情网的人全有的感觉,问题是在他这种感觉能持续多久就是了。
  于是他叫人准备好车子,他要去找金弓神弹范治成,去问问那怪丐和少女的来历,
当然,他也是去问他们所坐的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辛捷一脚迈出大门,却见一匹健马倏地在门前停下,马背上跳下来的正是他要去探
访的金弓神弹范治成。
  范治成见辛捷步履从容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事发生,喜道:“辛兄已回来了?好极
了。”
  辛捷微微一愕道:“我当然回来了,你这话问得岂非奇怪。”
  范治成一把拉着辛捷,走进店面,边走边问道:“那金一鹏可曾对辛兄说过什么
话。”
  辛捷又是一样,忖道:“金一鹏又是什么人?”但他随即会意:“想来必定就是那
奇怪的丐者了。”于是说道:“没什么,不过……”
  那连辛捷都不知道来历的侯二,此时正坐在柜台里,听得金弓神弹说了金一鹏三字,
面色一变,似乎这“金一鹏”三字,使他感到莫大的错愕和惊异,甚至还带着些许恐惧
的意味。
  他站了起来,想走出柜台,想了想,看了范治成一眼,又坐了回去。
  范治成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听到辛捷说:“没什么。”脸上一份,像是高兴,
又像是失望,但辛捷随即说:“不过……”他立刻截住话头,问道:“不过怎地?”
  辛捷笑了一笑,接着道:“不过他有个女儿,却邀我今晚去他舟中一晤。”
  范治成顿现异容,问道:“真的!”
  辛捷拂然道:“小弟怎敢欺骗兄台。”
  范治成忙道:“小弟不是此意,只是此事来得太过诡异,辛兄不知此人之来历,心
中是坦然,只是小弟却有些替辛兄着急呢?”
  他们边走边说,范治成不等辛捷说话,又抢道:“这三天来武汉三镇奇事频出,真
把小弟给弄糊涂了。”
  辛捷本就揣测那金一鹏父女必非常人,他找金弓神弹,也就是想打听此二人的来历,
此刻听范治成如此说,更证实了心中的揣测。
  他入世虽浅,心智却是机变百出,看到范治成如此,心知便是自己不问,范治成也
会将此人的来历说出,于是反而作出淡然之态。
  果然,一走进后厅,范治成就忍不住说道:“辛兄,你可知道你遇见的是何等人物
吗?”
  辛捷一笑,摇头道:“小弟自是不知。”
  范治成叹道:“辛兄若是知道,此刻想也不会如此心安理得了。”
  他朝厅上的檀木靠椅里一坐,又说道:“先前我还不相信此人真是金一鹏,后来一
想,除了他外,还有谁呢,辛兄不是武林中人,年轻又较轻,自是不会识得此人,但小
弟在江湖中混了二、三十年,听到有关此人之传说,不知多少回了,是以小弟一见此人,
便能认出此人的来历。
  辛捷见他仍未转入正题,说到此人来历,忍不住问道:“此人究竟是谁呀?”
  范治成又叹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句俗语,道:‘遇见两君,鸡犬不宁。’
鸡犬尚且不宁,何况人呢?江湖中人甚至以此赌咒,谁都不愿遇到这‘两君’,这两个
人一个是老妙神君梅山民,一个就是这毒君金一鹏了,他们一以‘七艺’名传海内,一
个却以‘毒’震惊天下,这金一鹏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毒物,沾着些,十二个时辰内必
死,而且普天之下,无药可解,江湖上提起毒君,真是闻而变色。”
  辛捷“哦”了一声,他搜索着记忆,但梅山民却绝末向他提起过此人,不禁也露出
诧异之色来。
  范治成望了他一眼,又说道:“此人和七妙神君,一南一北,本是互不侵犯,那知
七妙神君不知怎地,却巴巴地跑到大河以北,找着此人,要和他一分强弱,详细的情形,
江湖上人言人殊,谁也不知真象究竟,但从那时之后,毒君却从此绝迹江湖,没有再现
过踪影。”
  “这件事在江湖上瞬即传遍,人人抚掌称快,甚至有些人还传诵:‘
  七妙除毒君,江湖得太平’。”他苦笑了笑对辛捷说道:“那七妙神君东是江湖上
人人见了都头痛的角色,可是大家却情愿七妙神君除了这毒君,辛兄由此可以想见这毒
君的‘毒’了。”
  辛捷大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范治成道:“后来‘七妙神君’在五华山一会中,传闻身死,关中九豪也消声灭迹,
江湖中更是个个称庆,只道从此真个是‘太平’了,其实江湖上也确实太平了几年,那
知道现在这些久己绝迹江湖,甚至也传云不在人世的魔头,居然一个个都在武汉现了迹
影。”
  说着,他双眉紧紧皱在一起,又道:“小弟唯一不解的是这魔头为何看来竟对辛兄
甚为青睐,而且这魔头虽是奇行怪僻,也从未听说过以乞丐的面目出现的,我若不是看
到他的一只手,和他那异于常人的皮肤,也万万不会想到是他。今晚辛兄若然要去赴约,
倒要三思而行呢?”辛捷沉吟了半晌,突然问道:“那毒君的女儿看来甚为年轻,不知
道是否真是他的女儿。”
  范治成一听辛捷问及那女子,暗道:“此人真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纨裤公子,
一遇到这种事,还在打人家女儿的念头。”
  遂又转念忖道:“似前我也从未听说过魔头有个女儿,呀……哦,想来那时那女儿
年轻尚幼,江湖上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他有个女儿了”
  他抬头望见辛捷仍静静地等着他的答覆,遂说道:“这个小弟倒不甚清楚。不过,
依小弟之见,辛兄今晚还是不要赴约的好。”范治成劝说着。
  辛捷笑了笑,说道:“那毒君既是如此人物,所乘之船,必定有些特殊标记,范兄
可知道吗?”
  范治成当然知道他这一问,无异是说一定要去了,忖道:“我与此人反证无甚深交,
他一定要去寻找麻烦,我又何苦作梗,这种公子哥儿,不是真吃了苦头,任何人说都是
无用的。”
  范治成阅历虽丰,可是再也没有想到这位家资巨万的风流阔少,竟是身怀绝技的盖
世奇人。
  于是他不再顾忌地说道:“他船上有什么特殊标记我倒不知道,不过据江湖传言,
凡是毒君所在之处,所甩物品全是绿色的,想来他所乘之船,必定也是绿色的,辛兄不
难找到。”
  辛捷见自己所问的话,都得到了答案,便乱以他语,不再提到有关这毒君金一鹏的
话。两人心中各有心事,话遂渐不投机,金弓神弹坐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告辞要
走了。
  辛捷顾忌着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愿得罪他,挽留了两句,亲自送到门口。
  他落寞地望着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心想此时又有几人不会为名利奔波,不禁长叹
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坐在柜台里的候二,迎了出来,躬身向辛捷说道:“少爷,我有几句话要跟少爷
说。”
  辛捷回顾那些恭谨地侍立在旁的店伙下,说道:“有什么话,跟我进去说吧!”
  候二忙道:“是。”跟着辛捷走进后院的屋里,随手把门关上,显得有些慌张的样
子。
  辛捷知道这位侯二叔必是非常人,阅历之丰与临事的镇静,都不是自己可以望其项
背的,此刻如此,必定是有事发生,遂问道:“侯二叔敢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小侄
说吗?”
  侯二双目一张,紧紧盯在辛捷脸上,说道:“你见到金一鹏了吗?”
  辛捷点头,侯二又问道:“那金一鹏的女儿你可曾见到?”
  辛捷大奇,怎地这“侯二叔”足末出户,却对此事洞若观火,连终日在江湖中打滚
的金弓神弹都不知道金一鹏有个女儿,他却知道了。
  辛捷目光一抬,望见侯二那一向冷冰冰的面孔,此刻却像因心中情感的激动,而显
得那么热烈而奇怪,心中不禁更是诧异,他自与候二相处以来,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神
色。
  他开始觉得这侯二的一切,都成了个极大的谜,他本就知道候二必定大有来历,此
刻深深一推究,更确定他必有极大的隐情,受过绝深的刺激,以至如今变得这样子,连
姓名都不愿示人,这“侯二”两字,只不过是个假名罢了,但是他究竟是谁呢?而且从
他此刻的表情看来,莫非他与毒君金一鹏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吗?
  这一切,使得辛捷迷惑了,他竟没有回答侯二的问话。
  侯二目光一变,又问了一句:“你可曾见到他的女儿。”
  辛捷一惊,忙答道:“小侄见过了,那少女还邀小侄今晚去她舟上会晤,小侄想来
想去,也不知道是何理。”
  侯二脸上的肌肉,顿时起一阵奇怪的痉挛,不知是高兴还是愤恨。
  他双拳紧握,似笑非笑地说道:“天可怜我,终于让我在此处得到了他们的下落。”
  辛捷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的话,心中更是不解,忍不住想问:“侯二叔…”
  哪知候二长长叹了口气,手一摆,说道:“你别说,先坐下来,我讲个故事给你
听。”
  辛捷知道这故事必定大有文章,遂不再多说,坐在靠墙的椅上。
  侯二目光远远投向窗外的白云苍穹,悠然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个非常快
乐的人,他出生世家,家财巨万,交游遍天下,自幼练得一身绝佳武功,江湖上无论黑
白两道,听得他的名头,都会伸起大姆指说一声‘好’,而且他家有娇妻,娇美如花,
自己人又年轻。”
  他收回目光,望着辛捷说道:“这样的人,岂非是最快乐的人吗?”
  “后来,他有了一个小女儿,他便觉得万事俱足。只是他久居河北,从未出去过,
想起古人‘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话,听到别人说起海内的名山大川,总是悠然神
往。”
  他缓慢而清晰地叙说着,像是这些事,在他心头已不知翻转过千百遍。
  “终于,他摒挡一切,出来游历,一年多以来,他的确增广了不少见识,开了不少
眼界,他正觉此生已不复有憾,那知道,他回到家中时,家中却完全改变了呢?”说到
这里,他目光又是一凛,那目中蕴着的怨毒,使得辛捷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接着道:“看到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上了绿色,就连他的妻子和他的才一岁多
的女儿,都穿的是绿色的衣服,下人们也都是生面孔,都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望着他,他
奇怪,就去问他的妻子,那知道他的妻子也对他冷淡淡的,像是很生疏。他又惊、又奇、
又怒,可是他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原故。”他略一停顿,眼中的怨毒之色更重了。
  等他看到一个穿着火一样红的衣服的人从后面出来时,他才知道他离家一年,他的
家和他的妻子已经被别人霸占了,而且霸占的人,竟是那时候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之一
“毒君金一鹏”。
  辛捷开始感觉到,这故事中的主人,就是“侯二”,也开始了解,当他提到“毒君
金一鹏”时,他眼申的怨毒之色的由来。
  辛捷觉得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歹毒,不禁同情而了解地望了“侯二”一眼,试
想一个离家游历的人,回家时发现本属于他的一切,突然都不再属于他,他该有什么感
觉呢?
  侯二苦笑了笑,说道:“他虽然知道那毒君的名头,可是他自己也是身怀绝技,气
愤之下,就要去和金一鹏拼命,那知金一鹏却笑嘻嘻地冲着他说:‘你不要和我拼命,
是你的老婆自己喜欢我,要我住在这里,你自己管不了你的老婆,来找我拼命干什么?’
他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好象在万丈江心中失足,心中茫然一片,浑身的力量都失去了,
他再也想不到他所爱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去看他的妻子,只见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冷笑,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突然
遭到这种事,只觉往昔的英雄壮志,都化做飞灰,那里还再有找别人拼命的勇气。”
  侯二说到这里也颓然倒在椅上,辛捷一拍桌子,心中也在暗骂他的妻子的无耻,己
经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了。
  候二又道:“这时他突然看到,他的小女儿正冲着他笑,他心中一酸,忍住泪,伸
手抱他的小女儿,那知他手一触着他女儿的衣服,全身好像被电殛一样,变得虚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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