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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毒梅香

_40 古龙(当代)
  群豪相顾失色,纷纷交头接耳,济南大来缓缓又道:“诸位想想洛阳三霸兄弟三人何等
功夫,老大、老二竟在一夜间被人废了,听说三霸中老三玄玄刀谢长义,发暂报兄长之仇,
昨夜跟上了杀人的主儿,到现在还不见归来,只怕又是凶多吉少了。依在下看来,杀人的定
是那老魔头。”
  群来心内大惧,各人心中都想到如果那魔君再出江湖,整个北方绿林只怕再难安宁,那
与“天煞星君”昔旧有梁子的寨主,更是惶惶不安。
  高战心中一凛,想道:“昨晚在古庙中杀死洛阳三霸老三的正是‘天煞星君’,看来这
般人都和他有深仇大怨,适才无意中露了一手他老人家传的点穴手法,莫要被人识破,找到
我头上来。”当下抬头凝神注意。
  忽然济南大豪左边的一个中年汉子站起,朗声道:“姬兄见解端的高明,只是就凭洛阳
三霸遭人杀死为证据,推断那老魔头重出江湖,未免过于武断。”
  原来这中年汉子是崤山七煞中老三,与山东济南大豪素有梁子,此时听到济南大豪危言
耸听,不觉十分不耐,他年纪才四十多岁,当年初出道,天煞星君即已隐去,是似对天煞星
君认识不深,看到大家怠惮已极,心内有气,就起身反驳。
  济南大豪冷冷道:“兄弟虽然是个草包,但也知出言谨慎,决不敢冒充逞能。”
  众从都知崤山七煞中老三无敌神拳朱复君是个草包脾气,闻言不由哄堂大笑。
  无敌神拳虎吼寸声,叫道:“你干吗骂人。”就要冲上前去,崤山七煞老大夺命双笔急
忙喝止。
  济南大豪接着道:“兄弟虽未看到老魔头本人,可是却亲眼见到老魔头弟子,施出考魔
独门手法。‘秀骨打穴’。”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济南大豪接着道:“此人年纪青青,功力已是不凡,现在就混在
台下,依兄弟看,多半是天煞老魔派来卧底的。”
  高战心中大惊,自觉山东济南大豪两道目光有如利剑,停在他面上,赶快把眼光移开,
装做不在乎模样。
  群豪哄然而起,纷纷叫道:“是谁,是谁!先把这小子抓起来,等老魔来,咱们联手把
他一齐废了。”
  济南大渡正待开口,高战心知此时不逃,待会大家一围上,可就跑不了了,一摸背后兵
刃。从人丛中穿出,拔腿就走。
  只听见耳边一声冷笑,济南大豪从台上飞身越过自己,横拦在前方高战一戟劈去,济南
大庆也不闪让,头一低,猱身而上,反手擒拿,要空手夺高战兵器。
  高战心中大急,右手短戟尽是进攻招式,左手配合天煞星君所授独门点穴手法,济南大
豪的武功虽高,但对高故左手怪招,甚是怠惮,一时之间,也不易取胜。
  这一耽搁,群豪都围了过来,高战心内微怯,一个失手,短戟几乎被对方夺去。
  高战愈战愈是胆怯,眼看高手林立,虎视眈眈,自己一个也不打不过。
  他这高家戟法招式并不巧妙,全靠力道沉猛,此时他勇气丧失,自是威力大减,那济南
大豪似乎不愿伤他,出掌蓄力不发。
  济南大豪连施绝招,高战短戟被他力道所迫,竟然递不出去,眼看圈子愈逼愈小,济南
大豪右掌突击高战天灵穴,高战向左一闪,济南大豪左手一伸正按住高战胸口,叱声道:
“小子,快放下兵器。”
  高战知他内力一发,自己心脏立碎,眼时情势确是险恶已极。但一想到父亲生平宁死不
屈的性格,此时万万不能屈服,败了高家声智,拼着被他打死,也不能放下高家祖传兵刃。
  他算计已定,奋不顾身,双足运劲,倒纵一步,那山东大豪想不到高战倔强如此,他本
无杀高战之意,掌劲一吐,立刻又运功活生生收回,铁青着脸道:“小子,老夫瞧你年纪青
青死了未免太为可怜,快放下兵器,说出你师父在哪,我也不为难你。”
  高战心中忖道:“你分明是怕那老伯伯,何必如此卖好。”
  他逃出济南大豪之掌,望望四围高高矮矮站满了许多绿林好汉,想到父亲说过高家战法
对于冲锋陷阵是管用,便立刻抽出背后戟杆,和右手所执戟身前半一合。
  他打量一下,想从敌人较弱的地方冲出,突然发觉一双充满飞身一脚,向高战戟杆踢
去。
  高战长兵挑出,不及收回,倒退半步,无敌神拳乘势直下,左手二指“驱龙探珠”,向
高战双目点去,右手化拳为掌,直向高战胸前按来。
  高战一低头,眼见敌人掌已递近,闪避不及,当下猛扬一口真气,右掌拍出,“砰”然
一声,各自后退数步。
  群来见高战小小年纪,内力如此深湛,竟能与以力道威猛著名的无敌神拳不相上下,不
觉纷纷叫了声“好”。
  无敌神拳羞愧难当,适才他虽未用出全力,力道却也发出七八分,他本是草包脾气,一
怒之下,也就顾不得老大夺命双笔告诫他不要伤高战的话,只见他出拳如飞,招招击向高战
要害。
  高战经过方才一对掌,信心大增,把长戟舞得不透风,那无敌神拳功力高强,也不敢太
过逼近。
  群雄自持身分,不屑出手合战一个少年,只是围在四周,指指点点,防他逃走。
  无敌神拳久战不下,心内烦燥已极,突然招式一变,身形东倒西歪,施出生平仗以成名
的“醉八仙拳”,高战见他招式怪异,有如醉汉,心内正自琢磨,出手不由一慢,竟吃对方
将戟杆抓住。
  无敌神拳大甚,正要运劲硬夺,忽然背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各位这大年纪,何必与一
个孩子过不去。”
  群雄回头一瞧,只见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个青年儒生,群雄刚才虽在瞧热闹,可是身后
来了一个人,大家竟然没有发现,此人轻功之纯,真令人不敢置信。
  那青年儒生平和地道:“这孩子也没有得罪各位,各位如有本事,何不去找教他武功的
人。”
  群豪听他在旁观望已久,对于此事全然明白,各人想到自己不敢去找“天煞星君”较
量,竟然群起对付他的徒儿,不禁都有些羞愧。
  高战见有人替他解围,心中好生感激,眼光不由转到那青年儒生面上,只见他挺鼻星
目,俊美绝伦,只是举止之间,都带有一种深刻痛苦的表情,高战望了两眼,不知怎的,几
乎想出言安慰他,忽觉手中一紧,长戟被对方夺去。
  高战一定神,正要上前抢戟,那儒生忽道:“这位寨主武功端的不凡,瞧在下面上,请
将兵器交还给这位小弟,放他走路可好?”
  无敌神拳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干吗要听你话。”
  那青年儒生道:“在下既是冲着这位小弟而来,各位要是不放,那么在下只有——”
  那边济南大豪蓦然想起一人,接口问道:“请教阁下万儿?”
  那儒生道:“在下姓吴,草字凌风——”
  此言一出,群豪哗然,须知当年吴凌风出道以来,短短几年中,轰轰烈烈做了几件震动
江湖的大事,泰山大会中仗剑大战天下第一剑厉鹗声名扬天下,只因他名气虽大,但并不常
在江湖上露脸,近十年来更不见踪迹,是以当年济南大豪姬本周虽也参与泰山大会,一时之
间却也想不起来。
  无敌神拳见老大夺命双笔连施眼色,知道这主儿可不好惹,心中虽是不服,但不敢违背
老大的意思,运劲将戟向吴凌风掷
  来了待到戟已出手,这才喝道:“在下遵从吴大侠之命,吴大侠,留神了。”
  那戟本是重兵器,被他运力一掷,力道非同小可,众人只见吴凌风望都不望一眼,等到
长戟飞近,伸出双手一合,长戟就到手中。凌风谢道:“这位寨主给在下面子,在下在此谢
过了。”
  转身对高战道:“这位小弟,大家答应不再为难你了,你赶快走吧。”
  高战虽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心中不知怎么竟对他十分依恋,便走近接口回答道:“大
叔,咱们一块儿走。”
  吴凌风凝望高战一眼,微笑道:“我要上长安去,你到哪儿?”
  高战见他一笑,脸上凄苦之色大减,那绝美容光中又现出一种飞逸的神情,不觉大感高
兴,说道:“吴大叔,我左右是游历天下,增长见闻,也没有一定去处,您就带我上长安
吧。”
  群豪见他两人一问一答,全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内,不禁都感到难堪,那追云剑林骧盯
着吴凌风左看右看,忽然厉声道:“你是断魂剑吴诏云什么人?”
  凌风见他出言不逊,正待发作,但转念十想:“这追云剑一定和爹昔年有梁子,现在爹
墓木已拱,什么仇恨都可以解除了,我何必再得罪于他,唉,世上的恩怨情仇是永远缠绵不
断的。”
  他不由又想到自己的伤心事,心中更觉索然,这十年来,他一直在生死边缘煎熬,昔日
少年豪情,已大部磨减,便和声道:“追魂剑正是先父,不知庄主有何指教。”
  追云剑林骧愤然长笑,久久不断,笑声中充满了杀气,令人毛骨悚然,笑毕凄声道:
“好,好,你是吴诏云的儿子,吴诏云,吴诏云,你竟先我而去,咱们之间的帐可没有算清
啊!”
  高战心中微感寒意,抬头一看吴凌风,只见他似乎在沉思什么,心神俱醉,全然没有注
意林骧所言,便叫道:“吴大叔,你有什么事待会再想吧,人家要我你报仇哩!”
  吴凌风心中一惊,昔日温馨和惨痛的往事像轻烟薄雾一般从脑海中逝去,正色答道:
“林庄主,先父已过世,从前有什么对不住庄主的,在下在此向您道歉。”
  忽然从林骧身后站出一个中年书生,冷冷道:“你倒说得轻松,家父背年拜吴大侠父亲
一剑之赐,数十年来日夜不敢稍忘如此大恩,今日正好乘此机会,由咱们后一辈来了结。”
  凌风见林班长子“铁剑书生”林冲挺身而出,知道不能善不,他在泰山伴着太极门祖师
雪若冰苦修十载,不但剑法精进,而且对于世间一切都看得更加深刻,对于江湖上争强斗
狠,已经大大不感兴趣,是以对方虽则一再相逼,还在犹豫不肯出手。
  林冲又道:“如果吴大侠认为不屑与在下比划,那么在下也不必自讨没趣,吴大侠你只
管走,只是……只是——”
  济南大豪姬本周微微摇头,叹道:“姓林的也太过分,姓吴的当年何等威名,他一再给
你面子,也就算了,何必一定要逼他出手?”
  他举目一看,身旁爱女只是凝视着先前和自己动手的少年,目光中洋溢着万般柔情,再
看看那少年似乎并没有注意自己女儿,只一心一意望着吴凌风,握着吴凌风的手站在他身
旁,不觉大是气恼,怒哼了声。
  高战见吴大侠被人欺侮,他一向平和的脾气,突然之间激动起来,自己竟然控制不住对
着林冲,叫道:“只是怎样,你有种就说出来。”
  高战忽然感到吴大叔手心一抖,像是决定了一件大事,只听见吴大叔轻叹一声道:“既
然如此,那么在下只有接招了。”
  林冲冷然一笑,反手拔剑,左手一领剑诀,就欲进攻,但见吴凌风双手空空,似乎满不
在意,不由怒道:“阁下怎不拔剑?难道我林某人不配与阁下比剑么?”
  凌风轻声道:“在下就凭空手与少庄主玩玩。”
  他此言表面上说得甚是轻松,其实对于林冲可说蔑视已极,他见对方愈逼愈紧,不禁激
起来情,心想反正不能善罢,倒不如显点威风给你们瞧瞧。
  “铁剑书生”林冲为人城府极深,听到凌风狂言,不但没有气昏,反而忖道:“这厮自
持功力商强,我何不拣个现成便宜,我为父亲雪耻,别人也不会耻笑。”
  盘算已定,叫道:“吴大侠,看剑。”
  长剑一挥,舞了一个剑花,突地向前一挺,直刺凌风面门,凌风身子不动,头往左偏,
闪过一招,笑道:“好一招毒龙出洞。”
  铁剑书生林冲一言未发,长剑招招击向凌风要害,凌风微怒,暗道:“这厮不识好歹,
今日之事不露点真本事,只怕不易脱身。”
  忽然林冲一剑向凌风小腹刺来,凌风瞧得仔细,一脚踩住长剑,身形微动,两指向林冲
双目点去。
  林冲见对方招式快若闪电,双指已近自已面门,不由大骇,只得松下右手之剑,向后一
窜。
  凌风弯身拾剑,忽闻背后风声,一转身举剑相架。原来风云剑林骧见自己儿子一出手便
被仇人把剑夺去,心中又惊又急,顾不得江湖道义,突施偷袭。
  凌风与对方硬接一剑,觉得风云剑内力充沛,不敢轻敌,立即展开“断魂剑法”,右手
连施绝招,左手施出“开山三式”破玉拳,连绵不绝。
  林骧凝神接招,眼见对方攻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比起当年吴诏云有过之而无不
及,不由心内大骇,微一疏神,右肩闪动略慢,对方长剑向肋下刺来,连忙后退。惊魂甫
定,但见眼前寒星点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招架,只得举剑护住门面,忽觉右手一麻,
长剑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去。
  原来吴凌风见他路出破绽,立即乘势直上,运起内力,把一招“点点磷星”施得顾盼生
姿,直如满天剑幕,那风云剑果然不知所措,凌风剑锋一挺,刺中他右臂肩肿穴。
  风云剑举目看看四周绿林好汉,一个个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想到当年就是败在这两招
上,自己精研几十年,仍然无法破去,不由羞愧难当,真欲横剑自刎。
  凌风回头一拉高战,向群豪挥挥手,几个起落,越墙而去,群豪见他不数招就将风云剑
父子击败,不由相顾骇然,再也没有人敢出手相拦了。
  且说凌风带着高战跳过墙头,高战见他拉着自己毫不费力一跃而翻过三丈的高墙,心中
真是佩服极了,便道:“吴大叔,您轻功真好,您真了不起。”
  凌风见他满脸羡慕之色,笑道:“难道武功好就了不起么?”
  高战点点头,忽又摇头道:“如果只是武功好,那么当然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像大叔
这样,功夫既高,又处处让人一步,那才叫真正了不起哩!”
  凌风心头一震,想道:“这孩子心地慈祥,是非善恶分得极是清楚,瞧他小小年纪,功
力已是不凡,日后必成大器。”就正色道:“小弟弟,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以武力压服别人才
算威风,像刚才的事,我给他们机会……我给他们机会可以不必动武,而大家都保持尊严,
可是……可是他们却逼着我。小弟弟,真正的尊严并不靠武力来保持。”
  高战心中大是感动,他天性和平淡泊,这番话自是极为爱听,叫道:“吴大叔,战儿听
你的话。”
  抬头一看,只见吴大叔两眼望向远处,夕阳余辉正照着他的脸,神色非常庄严,高战心
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问道:“吴大叔。你认不认得那济南大豪。”
  凌风一怔,答道:“听说他是一个千里独行盗。”
  高战又问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凌风摇头道:“听说此人劫富济贫,倒也不失是条汉子,你问这个干吗?”
  高战脸上微红,他不善撤谎,讷讷不知所对。
  凌风瞧了他一眼,见他忽然满脸忸怩,也不知他心中想些什么。
  两人一路上相处极是融洽,高战见吴大叔总是郁郁寡欢,就想尽方法来替他解闷。
  这日早上两人进了长安城,高战见吴大叔愈来愈是凄苦,心中也感到如大石压在胸头,
很不快活。两人落了后,吃过早饭,凌风忽道:“小弟弟我教你一套功夫,明儿咱们就要分
手啦。”
  高战又喜又惊,脱口问道:“吴大叔,你到哪儿去?”
  凌风黯然不语,良久才说道:“我……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看老朋友。”
  高战道:“你还回来瞧我吗?”
  凌风见他对自己情深如斯,也不觉有些凄然,笑道:“你行走江湖,我们日后当然有再
见的机会,好,咱们先来练功。”
  当下凌风就把太极门震门之宝开山三式破玉拳传给高战,高战天资颖悟,内力深湛,又
吃了“千年参王”,是以练功夫都是事半功倍,凌风见他在短短半天内,能把这套拳法精
义,全然领略,也不由心中暗赞。
  高战在室中练了几遍,便坐在床上思想其中奥妙,当他想到精微之处。不觉心神俱醉,
跳下床来,双手左右向空各画半圈,蓦然一合,平推出去。
  这正是开山三式中的最后一招“愚公移山”,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如果练到顶点,端
的天坚不摧,高战双掌推出去一半,突然想起这是室内,这一招施出,只怕连房子也要击
垮,慌忙一懈功,下盘运功,身子滴溜溜转了一个圈子,总算没有前倾跌倒。
  他想:“我何不到野外去练练。”看看吴大叔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道他出外散心,也
不在意,信步就往城郊走去,出得城门,走了半晌,只见前面一处丘陵,就在山脚下驻足反
复练习,刹时掌风呼呼,高战自觉招式愈来愈熟,力道也愈来愈沉,不由大喜。
  练了很久,额角见汗,就坐下来休息一会,忽然一条火影从他身旁晃过,高战定神一
看,正是吴大叔,手中提着一对香烛,低着头如飞而去。
  他正想出言招呼,但是吴大叔脚程太快,竟来不及叫喊,高战也赶忙翻身站起来,向吴
大叔去路追去。
  追了一会,也不见吴大叔影子,心中正感奇怪,蓦的一阵低沉如梦的声音随风飘来,高
战循声向左跑去。只见吴大叔背向着他,坐在前面不远一处坟前,口中喃喃低语,高战凝神
去听。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高战心想:”吴大叔说要去会老朋友,原来他的朋友已经死去,难怪吴大叔那么不愉
快。”
  山风籁籁,景色很是凄凉。
  渐渐的,吴大叔声音微高,似乎是在与人争辩,高战不由又走近些,只呀见他道:“阿
兰,阿兰,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难追还不明白吗?我天天晚上作梦梦到你,你总是一句
话不说就走开,阿兰,你还气你大哥吗?”
  声音凄凉,像是从心底倾诉而出,高战想道,“吴大叔和谁在讲话呀?”
  吴凌风又道:“阿兰,十年了,大哥有哪一天不在想你,又有挪一天是快活的?我天天
都在想你为什么忍心离开我,可是,可是阿兰,你大哥真笨,怎么样也想不出来……大哥要
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打我,骂我,甚至于杀我,我也是甘心情愿,可是你这么一走,剩
下的无边痛苦,要你大哥一个人承担,阿兰啊,大哥的心都碎了……”
  高战听他如怨如诉,心中一寒,咐道:“原来吴大叔是和墓中人说话。”
  接着凌风反反复复诉说自己的寂寞痛苦,高战听了甚是同情,心想:“这世上的人快活
的倒是少,痛苦的可是多得很,要是我能够尽解天下人的痛苦,那么就是要我死掉,我也是
愿意的。”
  高战突见吴大叔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暗淡地天际,那月光中是绝望,阴暗和刻骨的苦
痛,高战望了两眼,只觉他一切都显得那么深刻,那表情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使人终身刻划
在脑海中。高战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浅薄。
  吴凌风忽然转身道:“小弟弟,出来吧。”
  高战依言跳下,心中暗佩吴大叔功力深厚,即使在悲哀中,却也能顾及四周。
  凌风也不言语,高战一看那幕碑上写着:“兰姑娘之墓”墓旁有一对石狮,在这荒山中
显得十分威猛。也可以看出这筑墓人的苦心。
  高战劝道:“吴大叔,咱们回去吧。”
  吴凌风一呆,口中茫然喃喃道:“归何处,归何处,天涯无际,何处是乐土……”,于
是对高战一挥手,漠然的瞥了四周一眼,施展上乘轻功,飞快的走远了。
  高战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呆呆望着凌风背形消失在山林间,但觉天地悠悠,不如意的
事都陡然涌上心头,父母亲爱的音容和永别时的惨景也浮在眼底,直欲放声一哭……
  且说高战望着吴大叔背影消失,心内百感交集,他想:“吴大叔是情深义重的人,这坟
里的姑娘一定是他心中最爱的,唉!吴大叔那么英俊正直,老天爷却惨酷的把痛苦降在他身
上。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他感到有些激动,坐在墓旁想,非常飘忽,突然一对明亮的大眼晴仿佛在他眼前浮走,
高战心中蓦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关心和亲切。
  “她现在不知在哪里,那天我匆匆忙忙随吴大权跑掉,也没有多瞧……多瞧她一眼。”
他想到此,脸上微红。
  “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她父亲却是一个绿林大盗,如果她父亲是个人人
敬仰的大侠,那可有多好呀!”他胡思乱想,一块树叶落在他脸上,打断了遐思,微惊之
下,不觉失笑:“我真好没由来,她父亲是什么人关我什么事。”
  他抬头一看天色,依然是阴沉沉的,山里一片寂静,高战有些索然,不再逗留,下山返
店。
  且说吴凌风祭过阿兰后,徘徊在墓边,悲不可抑,他这十年来陪着他师叔祖东岳书生灵
冰若在泰山幽谷中,除了练武,就是精研佛理,他天资颖悟淡泊,对于一些大乘佛理都能领
略,可是对于阿兰志死却是不能释然,每一念及。心伤欲断,每年到了阿兰自杀的日子,他
都偷偷地下泰山,到长安城外阿兰墓上回忆昔日的温馨,陪伴一下永远活在心中的旧侣。
  这日他在墓上向阿兰倾诉自己的痛苦,明知高战在旁偷听,但他一心一意沉醉于往事,
是以起初并未叫破。后来叫出高战,听到高战柔声安慰,他此时情感之弦已经脆弱到一触可
断,闻言眼泪几乎流出,知道此处不宜再留,为免被高战看见自己的流泪,就飞奔而去。
  他跑了一阵,心情略略平静,忖道:“我这十年苦修真是白费了,每年下半年我读佛经
进境甚快,并无滞凝,可是一到冬末春初,我虽身在泰山,可是心却老早跑到长安来,读起
经来,滞而不通,而且这情形愈来愈是显著,看来再过几年,我得搬下泰山,到此卧夜相陪
了。”
  他转念又想道:“云爷爷说过真的痛苦是永远不会忘掉的,永远无法比较的,我这一生
既然忘不了过去的痛苦,在未来的日子何以自虑呢?念经并不能减轻我心灵的担负,时间并
不能冲淡我的记忆,佛劝人把生死哀乐都视做飘浮的轻烟,可是我却办不到,佛门虽广,看
来也渡不了我这无缘的人。”
  他思潮起伏,不想走错路头,进入丛山中,他见路途愈来愈是险峻,也不在意,放开脚
步,往高处窜去,翻过一处山坡,只见地势豁然开朗,一位茅屋依坡而立,景色真如图画一
般。
  凌风心中大奇,暗忖道等地方也有人家,多半是高人隐士,就走上前去,只听到一阵阵
琴声随风从屋中取出,音调铿锵,充满了欢乐之情,凌风听了一刻,知道在弹一曲“之子于
归”。心想:“这人心中的感觉,完全从琴声中表露出来,少男少女于归之喜真是人间之大
乐。我何必打扰别人的欢乐!”
  他正想离开,忽闻琴声一变,宛如秋尽冬来,一片肃杀,又如天涯孤客,对月杯乡,戛
然长叹。
  突然琴声一止,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无情最是有情,……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
若说相思,佛也眉儿聚。”
  凌风听得一震,想到情爱缠绵之乐,生死离别之苦,不由得痴了,心中只是反复嚼味着
那句话,十多年来耿耿于胸中的事似乎辖然而通,再无疑义,口中喃喃道:“情是何物,情
是何物,佛祖并没有叫人们忘情,他自己就是怜众生之苦而牺牲一己之安乐,难道这不是有
情的表示?我,我到东海大戢岛去找那平凡大师剃度归依吧。”
  但他随即想道:“平凡上人无拘无束,何等自在,他老人家天性恢谐,久居海外,只怕
连剃度规矩都忘光了。我此去找他,一定不得要领,倒不如到少林寺去。”
  他盘算已定,胸中顿觉开朗,往嵩山而去。
  且说高战在长安游览了几日,长安
自古以来就是历代群王建都之地,文物气势自是不凡,高战足迹遍踏名胜古迹,兴致极高。
  这日他从郊外归来,已是夕阳西下,威阳古道来往之人如梭,高战想超元人曲中“古
道、西风、瘦马”。心想此情此景,倒是十分相似。
  忽然两匹骏马迎面缓步而来,高战但觉眼前一亮,原来马上是一男一女,那男的三旬左
右,挺身骑在马上,英俊非凡,眼中露出一种高傲神色,身旁另骑上是位全身雪白罗衣的姑
娘,体形纤弱,眉目如画,不时指指点点找话和那青年男子谈笑。
  高战见这对男女品貌俊雅,不由多望了两眼,那男的似乎觉了,眉头一皱,待到走近高
战,右手马鞭漫不经意一挥,直向高战劈面抽来,高战万万料不到对方突然发难,头一偏伸
手去抓马鞭,哪知马鞭突然方向一改,朝高战右手卷去,高战不及躲避,右手吃他马鞭卷了
几圈,那青年一用劲原想把高战带到场中,让他摔一个跟斗,想不到对方稳稳立在地上,并
未被自己卷起分毫,不由大怒,运起内劲,只听见卡察一声,马鞭齐中而断。
  高战心中想:“这样的人品,怎么脾气风度这么坏,无缘无故就打人。”
  那青年似乎还想发威,马上的姑娘连忙摇手,低声埋怨道:“你一路上惹事还不够多
么?咱们快赶一程,否则你师父又要怪你迟到啦。”
  声音温柔悦耳之极,高战突然觉得在这么柔顺的姑娘面前争强斗狠,真是十分不恰当的
事,便把右手所执半截马鞭掷回马上青年,转身离去。
  那青年对于姑娘的话并不听从,口中粗暴道:“那小子一双贼眼清溜溜的乱瞧人,你当
他是好人么?你别护着他,让我好好教训他一顿。”
  少女柔声道:“这是大路土,你要大家围上来看彩吗?好啦,好啦,听我话,待会我唱
歌给你听。”
  高战本已离去,听他一再恶言相对,而且是当着少女面前骂自己,他一向心平气和的心
田,突然愤怒起来,立步怒目而视。那青年一向是在师父百依百顺下过日子,从来没有吃过
半丝苦头,想不到初出江湖,就连一个毛头少年也奈不何,而且马鞭给他拉断,真时奇耻大
辱,他本想大肆发作,但那少女一再相劝,只得快快息怒。此时一见高战竟敢怒目以待,不
由正中下怀,侧身对少女道:“师妹,这小子分明是来找麻烦的,你别拦阻我,让我试试师
父的新招。”
  高战上前一步,凝神便欲接招,忽然一个亲切的声音喊道:“娃儿,别和这种不知好歹
的人一般见识。”
  高战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目的高大老者,庄严中透出和睦,令人肃然起
敬,高战觉得甚是面熟,但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他究竟是何人。
  老人眼光突然移到马上青年,脸上表情不威而怒,那青年虽则狂妄异常,但似乎被老人
目光所慑,不由自主低下头来。老人忽道:“你去告诉你师父,方家牧场十条人命,丐帮护
法金老被打成重伤,这两笔帐我风柏杨自会找他清算。”
  那青年抗声道:“家师就是要见识见识风大侠百步神拳和先天功,是以出此下策。”
  老人喝道:“小子无礼!”喝声方毕,也不见他用劲,身形暴然拔起,拍拍打了马上青
年两记耳光。
  那青年自觉对答得体,正在洋洋得意,忽然眼前一掌打来,飘忽已极,他连忙东闪西
躲,竟然没有躲过,还是挨了两下,脸上立即红肿,牙根也被打松。
  他身旁少女大感伤心,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巾,小心替他拭抹血迹柔声安慰,他用手一
格,粗声道:“你别管我,我和这老贼拼命。”
  老人沉声道:“就凭你一路上横行无礼,欺凌弱小,就该好好给你吃点苦头,还不快给
我走。”
  那青年口中虽然强硬,心中却是畏惧,自忖如果再不走开,真的惹怒对方,苦头吃得更
大,但是这番受辱,胸中一口恶气万万忍将不下,骂道:“你有种就去找我师父去,在我们
后辈面前显威风,算哪一间好汉?”
  风柏杨哈哈笑道:“骂得好,骂得好。算你有种,我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能披上以大
欺小之名,好啦,你快走吧!”
  那青年原是不顾性命的骂将出来,此时一听对方口气,并未发怒,心中如释负重,再也
不敢逗留,一拍马和少女如飞驰去。
  高战心中蓦然记起老者,感情大为激动,抱着老人欢声道:“老伯伯,原来是您,战儿
天天想你想得苦啦,爹爹临终时还叫我找您去学武功,老伯伯,你这十多年在哪儿去了,老
伯伯你!你头发更白啦,战儿几乎认不得你了。”
  高战自从父亲死后,万里孤身回到家乡,虽则人人都待他好,但到底没有骨肉至亲的温
暖,这时一见老者竟是幼年传授自己内功的人,真如浪子在他至突逢亲人,抱着老者语无伦
次的说个不休。
  老者(风柏杨)伸手抚着高战的头道:“娃儿,你真长大啦。”
  高战只是讲着这十多年来自己的经历,老者听他说到遇着“天煞星君”,并且学了一套
“透骨打穴”的手法,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娃儿,你可知此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吗?”
  高战点点头道:“我知道大家都怕他得很,可是,可是他对战儿倒是不坏,我骂他胡乱
杀人,他不但没有打我,反而教了我一套功夫。”
  风柏杨道:“你的命真不小,卅多年前我在关外就听说北方有这么一个人,生平不分善
恶,功夫又高,只要稍不如意动手就要杀人,那时我就想会会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哼,
想不到这厮竟我上门来,将我生平好友金老大打成重伤,又将关外最大的方家牧场主白山剑
客方平全家十口杀了。”
  高战突然一个念头闪起,心中一痛,急问道:“老伯伯,你说的是真的么?那方……方
老伯是很好很好的人呀,我……我还答应过将来回关外去看他父女的。”
  风柏杨柔声道:“娃儿,你认得方平么?”
  高战想到自己在绝境中蒙他父女赠送干粮的往事,方老伯慈祥关切的话,那小女孩两只
晃动的小辫子,一时之间都浮在眼前,他本是个情深义重的人,想起方氏父女的恩惠,只觉
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风柏杨见他不言语,脸上恩怨表情一闪而过,双颊苍白,两眼喷出火花,整个人都变
了,温雅天真都被仇怨所代替,风柏杨看了两眼,心中极不愿意见他发狠的表情,忖道:
“瞧他痛心这个样子,一定是和方家关系很深,这孩子天性极为厚道,人又聪明绝顶,异日
必成大器。他胸中尽是美好的心思,如果他发觉世界上的罪恶是这么多,那么他十定会伤心
失望,甚至会政变善良的天性,我要开导他一番。”
  风柏杨正想开口,忽见高战脸上愤怒之色尽褪,两眼黯淡的望着远处,神色很是颓丧。
口中反复说道:“天煞星君,你骗我,你骗了我,你干吗要杀死我方伯伯。”
  风柏杨见他失望已极,知道他善良天性战胜了汹涌的狠恶念头,不由松了口气,正色
道:“娃儿,是非善恶之间原是极难分清,那天煞星君天性本极偏激,又加上当年一段伤心
往事,是以养成他痛怨天下人的变态心理,娃儿,正邪自古不能并存,除恶即是行善,你除
去一个恶人,也许就是拯教了千百个善人。”
  他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高战心中大大通悟,原来高战天真无邪,心中一直以为天煞星
君那夜在古庙中接受了自己的劝告,想不到天煞星君竟然变本加厉,杀害了自己的恩人,他
有如被人当头重击一棒,又如受人欺骗玩弄,胸中先是怒火燃烧,接着是痛苦失望。
  高战道:“老伯伯。战儿听你的话,我跟你去学功夫,等到武功练好,便去打天下坏
人,逼他们都学好,如果他们还要坏下去,我就把他们杀……杀掉。”
  风柏杨哈哈笑道:“好孩子,说得好,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高故就和风柏杨走进城内,到了高战投宿的小店,两人吃完晚饭,高战替风柏杨倒了一
杯茶,这一老一小就在室中闲聊。
  高战忽然问道:“老伯伯,方家牧场被老魔给毁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进出吗?”
  风柏杨沉重地道:“只有方场主的独生女儿因为回她外婆家,事变之日不在场内,得以
幸免,这事我老人家即已包揽下来,迟早要还他一个明白。”
  高战想到十年前在途中新遇的小女孩,那时是多么娇憨幸福,如今却成为孤女,那小女
孩嘱咐自已有空去看她,言犹在耳,可是如今她却已是家庭破碎,父母双亡,世事的变幻,
真是太快了呀。
  高战道:“方伯伯的女儿心肠真好,她现在在哪儿,我答应过要去看她的。”
  风伯杨道:“她现在还在外婆家,她外祖父是山东金刀老大,昔年饱是威挺北方的武
师,娃儿,你知道我入关来干吗?”
  高战摇头,风柏杨又道:“娃儿,那年你在雪地里误食千年参王,要知道这种天地间灵
药,正是武林中人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是内功高明的人,吃下去足可抵上一甲子苦修之
功。”
  高战插口道:“老伯伯,我从小就天天照着您给我的图上所载去练,您说那千年参王可
抵一甲子功力,我怎么被济南大豪一伸手就打败呢?”
  风柏杨道:“娃儿,你性子温厚,心无旁念,正是学习内功上上人材,你今日成就已然
绝不在江湖高手之下,只是你对武功招式一概不懂,所以会被人一出手就制住。”
  风柏杨接着道:“我当时一见到你,真是大吃一惊,我走遍关外也不见有和你根骨一样
好的人,我生平收了两个徒儿,却都是中上之质,后来又教不一个记名弟子。此人天分虽然
较高,可是与你一比,却是大大不如。”
  高战听风伯伯称赞自己,很感不好意思,想要说一两句谦辞的话,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
出来。
  风柏杨又道:“咱们练武功的最欢喜的事莫过于能找到一个聪明听话的徒弟,我承继着
关外天池派一脉,称霸关外卅余年,可是我两个徒儿,受天资所限,连我一半功夫都学不
到。”
  “当日你误认千年参王为土参,想替小白兔疗伤,可是受‘金毛神猿’一声大吼,吓得
把含在口中参王浆液全部咽进肚里,这是天意,老天爷要成全你,任谁也无法阻拦。”
  高战听他娓娓追着儿时的往事,心中很感有趣,笑道:“是啊,是啊,要不是金毛神猿
大喊一声,我可把这灵药给糟踏了。”
  风伯杨道:“我当时因为身有急事,此事关系着我边寨大侠的威名,我是天池派掌门,
岂能袖手不管,而且对方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商手,名震寰宇,我不敢决定此去能不能安然归
来,所以我决定先给你一卷内功图解,让你自己先扎好根基,以免白白浪费灵药功效,如果
我能安身返回关外,再来寻你,传授我天池派功夫。”
  高战忍不住问道:“老伯伯,你对手比天煞星君武功还高么?”
  风柏杨烹点头道:“天煞星君功力虽高,可是我还有把握能够应付,可是对于此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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