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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毒梅香

_32 古龙(当代)
  鹏儿见他以大义相责,内心一凛,豪气突增,便道:“金叔叔,鹏儿知错啦,聘护法是
怎么个聘法?”
  金老大飞身跑了出去,折了根树枝,对鹏儿道:“你拿着这根树枝,在我肩上碰两下,
然后宣布聘我为丐帮第十六代护法,这仪式本极隆重,北方好汉都被请来观礼。唉!现在只
有……只有请吴老弟做个见证吧!”
  鹏儿见他脸上悲惨,但神色甚是悠扬,知他在回忆他兄弟第一次被聘为护法的盛况,怕
又引起他的哀痛,便道:“金叔叔,我们开始罢。”
  金老大点点头,向着鹏儿跪下。
  鹏儿大是惶恐,正待伸手去扶,金老大道:“这是丐帮的规矩,帮主不可违背。”
  鹏儿心内无奈,便很快的用树枝在金老大两肩点了点,朗声道:“丐帮第十六代帮主李
鹏聘金……金叔叔为帮主护法。”
  他不知金老大的名字,而且又喊惯了金叔叔,是以脱口而出。
  吴凌风听他满口童音,但气度恢宏,神色庄严,大有帮主风格,不禁暗自点头。
  金老大站起身来对凌风说道:“老弟,你跟赤阳贼道也有恩怨?”
  凌风点头答道:“他是我杀父仇人之一。”
  金老大想了一会,忽然大声道:“江湖上久就有传说‘七妙神君’梅山民,‘河洛一
剑’吴诏云都被武当赤阳,峨媚苦庵,崆峒厉鹗所毁,老弟你也姓吴,可与吴大侠有什么关
系吗”
  凌风庄容答道:“正是家父。”
  金老大叹息道:“河洛一剑吴大侠与咱们老帮主最是莫逆,两人同在大河南北行侠仗
义,唉!想不到都死于奸徒暗算。”
  吴凌风问道:“贵帮又怎会和赤阳结梁子?”
  金老大道:“这是十多年的事了,那时江湖上出了两个怪杰,一个是‘七妙神君’,一
个就是令尊。这两人武功高极,尤其令尊为人行事又是刚正不阿,所以名头之高,大有压倒
自命为四大正派的掌门人了。”
  凌风从已死老仆处听过这段历史,便接口道:“所以这四个自命正派的掌门人,在嫉妒
及维护声名的前提下,就不顾身份联手对付梅大侠与我爹爹了。”
  金老大点头道:“事情就发生在四大门派合手袭击七妙神君那次大战,结果梅大侠力战
身‘死’,这四个掌门人踌躇满志的走了,可是其中崆峒掌门人厉鹗却遗落了一个剑鞘,这
个剑鞘恰好被躲在石后的一名丐帮弟子拾了去。”
  凌风心想:“难怪赤阳口口声声逼着金老大要剑鞘,不过这既是厉鹗之物,赤阳为什么
要苦苦相逼呢?”
  金老大接着道:“这剑鞘本来也没有什么,那名丐帮弟子只因见它雕工精美,甚是古
雅,一时好奇,便拣了起来,想不到最近两年,江湖上突然传闻武林前辈怪侠醉道人一身神
鬼不测的武功,尽数记载在一本极小秘笈上,藏在一个神秘的剑鞘中,而这个剑鞘己落于
‘丐帮’之手。”
  “这个传说愈来愈神,那丐帮弟子忽然想到自己十多年前拣到的剑鞘与传说中很有相似
之处,便把那剑鞘献给老帮主,老帮主仔细察看,也不见任何奇特之处,但想到江湖人言凿
凿,必有几分真实可信,便把剑鞘收在身旁。”
  “厉鹗后来也听到了这个传说,他略一琢磨,便断定是他十多年失去的剑鞘,心中既悔
又恨,深知自己一生作孽太多,这暮年之时,难保不有高手寻仇,所以对于本门武功秘笈,
他怎肯放过如此良机?所以便处处与我丐帮为难,想到夺回剑鞘。”
  “后来老帮主夜遇仇伏,命丧荒山,我兄弟那时正在山东办一件大事。老帮主临终前巧
遇鹏……小帮主,便把丐帮帮令及剑鞘传给了小帮主,那厉鹗不知怎的消息甚是灵通,知道
剑鞘已落于小帮主之手,便亲自出动,又巧那时咱们丐帮北支出了几个叛徒,乘老帮主新
丧,小帮主年幼,竟想凯觎帮主大位,便和厉鹗连手,夹攻我兄弟和鹏儿。我兄弟见敌人火
多势众。就请小帮主悄悄单独去投奔本帮南支陆帮主,我和老二故露痕迹,想引得奸贼叛徒
追踪我兄弟,小帮主就可神不知鬼不觉的避开他们,不料这着竟被奸贼识破,待到我兄弟发
觉大事不妙,赶去营救小帮主时,小帮主已经受伤逃到古庙,幸亏遇着辛老弟,出手相助,
这才救了咱们小帮主一命。”
  吴凌风接口道:“那么赤阳怎么向贵帮索取剑鞘。”
  金老大摇头叹道:“我帮与武当素来井水河水不相犯,老帮主在生之时,素知赤阳为
人,小气嫉忌,所以一向告诫帮中弟子,莫与武当弟子发生冲突,以免门户相争。唉!这赤
阳也不知为什么,竟下这般毒手暗算老二,只怕是与厉鹗老贼又联上手了吧!”
  其实,他那知道,那日赤阳道人,在“无为厅”中见辛捷大显身手,力败强敌金鲁厄,
身法之奇真是闻所未闻,心中不禁大骇,想到辛捷日后寻仇,自己怎生抵挡得了,这才不顾
道义,私自出手抢夺剑鞘。
  吴凌风听完金老大讲完经过,点头不语,内心却寻思道:“我这一个多月来,跑遍了山
东河南,也没有发现阿兰的踪迹,她双目失明,在这险诈百出的江湖中,实在是危险极了,
就凭我一个人这样找下去,那真是大海捞针,也不知要找到那天,啊!对了,捷弟说过丐帮
弟子遍布天下,请他们出手相助访询,希望大得多哩!”
  他正想向金老大开口,但忽转念想到:“现在人家帮内正是多事之秋,我有恩于他们丐
帮,这一出口相求,金老大必然不便推辞。唉,罢了,罢了,我何必令别人为难呢?我答应
过阿兰,永远要陪着她和大娘,我……我无论在天涯海角,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如果她遭了
不幸,我……我就随她去罢,总而言之,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将我们分开的了。”
  月光照进了破朽的窗棂,金老大见凌风俊脸上闪过一阵坚毅神色——虽然,那只是一刹
那,可是,金老大却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凛然之气……
  凌风忽道:“明儿大家都要赶路,咱们这就休息吧!”
  鹏儿点点头,向盯着孤灯发痴的金老大望了望道:“金叔叔,我们睡吧!”
  金老大点点头,吹熄了面前油灯,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墙边。
  月光下,他长大的身躯,显得有些龙钟!背后的影子,更大得怕人了。
  翌晨,吴凌风匆匆别过金老大与鹏儿,他对金老大极是尊敬,对鹏儿也甚喜爱,原想多
逗留,可是一看到金老大将要埋葬金老二,便赶紧告别。
  他心想:“从此,这对一生未曾须奥相离的兄弟,便要生死永别了,这是多么令人悲哀
难堪啊!我这一生,欢乐的日子是那么少——也许永远不再有了吧,可是苦难的日子,却是
漫漫无尽的,我感情的担负,已经重得要压住我的呼吸了,何必要再看这生离死别凄惨的情
景。”
  他依照着原来的计划漫步进了洛阳城,已是晌午时分,就找了一家干净酒楼,选了一处
临窗桌子坐下。
  忽然,整个酒楼上的客人都不约而同的向楼梯望去,凌风不觉甚是好奇,举眼一看,楼
梯尽处,俏生生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凌风望了一眼,只见那姑娘双目深如翰海,清如秋水,白玉般的面颊,透出浅浅红晕,
还挂着天真的笑意。
  这时,整个酒肆都变得静悄悄的,大家都被这少女绝世容光所震,在她脸上,有一种安
详的气氛,有一种飘逸的美艳。
  年老的酒客心里都想:“我如果有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该有多好。”
  年轻的酒客心道:“我如果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他们并未敢想到其他,因为那
少女至美之中还显出一种令人望而生敬的高贵。
  凌风也觉得那少女可爱之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少女似乎察觉了,微微一笑,走到
凌风面前道:
  “喂,你瞧我干吗?你知不知道我辛大哥现在在哪儿?”
  凌风发现大家眼光都向他射过来,心中大感尴尬,竟然没有听清她的问话。
  凌风起身问道:“你,你说什么?”
  那少女见他俊脸通红,本想责问他为什么没有听清自己所讲,话到口边,又忍住了,柔
声道:“我问你一个姓辛……姓辛的大哥,他……他眼睛大大的。”
  凌风冲口道:“什么?你问的可是辛捷弟吗?”
  那少女笑靥如花,像是欢喜已极,接口道:“正是辛……辛捷大哥,他是你弟弟,那,
那再好也没有,你快带我去找他。”
  这时酒楼中议论纷纷,一些忠厚长者,都发出会心微笑,他们都觉得这少女固然如滨水
白莲明艳不可方物,那少年也如临风玉树,俊美已极,真是一对璧人,所以都暗暗为他们二
人喜欢。
  那些年轻的人,看到那少女凑近那少年有说有笑,心中颇有酸意,但一举目,只见凌风
俊脸闪出的光辉,再一打量自己,不觉一个个面如死灰,自愧不如。但一听到那少女口口声
声打听另一个男子,心中都觉惊奇,人人都暗想:“不知那姓辛的小子是何等人物,竟值得
她这么关心,唉,这样的姑娘,如果只要……要有一半这样关心我,就叫我死,也是心甘情
愿。”
  众青年不约而同地漂了凌风一眼,微带挑拨讥讽的一眼,那意思说:“小子,你别得
意,那姑娘另有意中人哩!”
  吴凌风不理会众人目光,低声道:“你可是姓金,还是姓方?”
  那少女大眼一转,奇道:“我姓张,喂,你怎么会以为我姓金或姓方呢?”
  凌风见她满面焦急怀疑之色,心中悚然一惊,想道:“这姑娘对捷弟甚是关心,那次捷
弟病中梦语,只怕是胡言乱语,我切不可说出,伤这位可爱姑娘的心。”
  他干咳一声,笑道:“我有……一个姓方的朋友,长得很像你。”
  他一见这少女,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只觉自己应该处处保护她,不让她受丝毫
损害,是以为了安慰她,竟破例说了一次谎。
  原来,那少女正是从无极岛溜出来的菁儿,她自从上次跟父亲无恨生母亲缪七娘离岛到
中原来,虽然匆匆赶回,但她从小从未离过无极岛,对中原一切,大感兴趣,而且又结识了
一个大眼睛的哥哥。
  一想到那大眼睛哥哥,她心中便感喜悦,后来母女被玉骨魔擒住点了昏穴,当父亲无恨
生解开她穴道时,她第一眼便瞧到那双大眼——那双充满了她不能了解的情意的大眼,虽
然,他不了解那眼中的真意,可是在她心底下却泛起了丝丝甜味。
  她随着父母返回无极岛,心中十分不舍,在岛上住了一会,只觉岛上一切都很无聊,心
里只是想到中原风光与那大眼睛哥哥,最后终于忍耐不住,乘着父母亲不注意,偷偷溜了出
来。
  她本不知辛捷姓名,但在岛上无意间听到父亲提起,便牢记心中,一路上,碰着人便问
她辛大哥在何处,也不知闹了多少笑话。她自幼生长海外孤岛,又在父母卵翼之下,对于世
事可谓一窍不通,落店投宿,从来不知要付什么钱,吃完住完就走,人家见她天真貌美,都
让她三分,是以一路来,并没有吃什么亏。
  这日在酒楼上见凌风望她,又觉凌风甚是俊秀可亲,便向他打听,没想到乱碰乱撞,却
正好碰对了人。
  菁儿道:“那么辛大哥现在在哪儿?”
  凌风见她不再追问自己失言,心中如释负重,忙道:“捷弟己经跟平凡上人去大戢岛去
了。”
  菁儿喜道:“原来他跟那老和尚伯伯去了东海,和尚伯伯武功可高得很啊!”
  凌风听他叫平凡上人为和尚伯伯,心中暗笑,想道:“这姑娘天真已极,毫无心机,可
是一提到与捷弟相识的姑娘,她便焦急不悦,看来女子的嫉忌之心,是天生就有的,阿兰,
阿兰,我与那苏姑娘也不过只是相识,你又何必负气而走呢?”
  她一想到阿兰,心内便感伤痛,立刻黯然不语。
  菁儿道:“喂,你怎么不高兴了,你姓什么呀?”
  凌风道:“我姓吴,名叫凌风。”
  菁儿道:“我叫张菁,你就叫我菁儿好啦!”
  凌风道:“你辛大哥去了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只怕要回来了。”
  菁儿急道:“我这就去大戢岛,你去不去?”
  凌风暗忖自己本来就要往河南北方寻访,正好顺路。
  便道:“我只能陪你走到江苏边境”
  菁儿道:“那也好,咱们就动身吧。”
  凌风匆匆付了酒帐,便和菁儿向北赶去。
  一路上,菁儿谈的尽是自家在无极岛上的趣事,栽花、种草、捕鱼、捉虫,凌风自从离
开大娘母女终日便在刀枪尖上打滚,此时听她娓娓道来,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菁儿道:“无极岛真大,上面遍地鲜花,非常好看,只是岛上只有爹妈和我,爹爹一天
到晚,不是读书,就是练武,我只有跟妈妈玩,哪天你和辛大哥一起来,住上几个月陪我
玩,那有多好哩!”
  凌风见她一脸祈求之色,忙道:“我一定常常来看你。”
  菁儿叹了一口气道:“爹不知为什么,好像很讨厌辛大哥,我就怕爹爹不准我和他
玩。”
  凌风道:“不会的,辛捷弟武功既高,人又聪明,你爹爹将来一定会喜欢他。”
  菁儿听凌风赞辛捷,心中很感受用,接口说道:“我也是这么想,辛大哥和你都是世界
上最好、最好的人。”
  凌风忽道:“你爹爹名列‘世外三仙’,武功一定高得不得了,你这样聪明,一定得到
不少绝学吧!”
  菁儿道:“爹爹常骂我不用心学武,妈说女孩子又不与人动手,不需要武功太高,爹就
不迫我练啦,只叫我练轻功。”
  凌风赞道:“怪不得你轻功真好。”
  菁儿嫣然一笑。
  两人宵行夜宿,感情很是融洽,凌风处处以大哥自居,细心呵护她,不让她受丝毫委
曲。
  行了几日,菁儿心急赶回,她嫌大路太远,便和凌风施展轻功,翻山越岭,河南境内,
山脉甚是崎岖,但此两人何等功夫,是以如履平地。
  这日,走过苏州,已近海边,两人见天色已晚,就找了一个山洞,坐下休息。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甚为寒冷,凌风劈了几根树枝,在洞前生了火来,菁儿从包袱中取
出干粮,分一大半给凌风,两人就坐在火旁默默吃了起来。
  凌风见菁儿默然不语,火光照得她的小脸红红的,小嘴微翘,神色很是黔然,心知她不
舍明日相别。想道:“这姑娘心地真是慈祥,辛捷弟真好福气,他日碰到捷弟,我要好好劝
他,可要一心一意爱着这位姑娘。哼,什么人会比她更可爱呢?”
  他心中又浮起了阿兰的情影,“只有阿兰,才可与她比美。”他想。
  天上第一颗小星出现了,接着,月亮也爬上了山峰。
  凌风打开贴身而藏的小包,取出一张信纸,他一遍又一遍的看着信上的句子……
  “大哥,我不气你,我真的不气你……苏姑娘是很好的姑娘,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和
她好吧,你千万不要再惦念我这个傻丫头了。
  大哥,我要走了,我虽然走得远远的,可是,大哥,阿兰还是属于你的,就是千里万里
外,阿兰还是永远祝福你们……”
  凌风看了几遍,苦思那日与苏蕙芷相晤情形,再也想不出什么。
  “阿兰留书出走,一定是听到我和苏姑娘说了什么亲热的话,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出
来,难道我那日酒后,竟真的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吗?”
  他愈想愈是害怕,竟然不敢相信自己,心想:“要是真的那样,我又怎对得起苏姑
娘?”
  菁儿突然说道:“吴大哥,你瞧,那是什么?”
  凌风抬头一看,只见一颗流星,戛然下落,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光弧。
  凌风道:“这是殒星。”
  菁儿点头不语,内心想道:“妈妈常说,每一颗星内就有一位仙人,这位仙人,不知为
了什么,竟然不去做人人羡慕的神仙,而要下落到这世上来,也不知是男仙还是女仙。”
  接着又想道:“我小时候,什么也不懂,整天只是玩耍,或缠着妈讲故事,累了就躺在
草地上睡一觉,渴了便摘个果子来吃,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只有爸爸板着脸迫我练
武功,才会感到一丝害怕。可是,这次我回到无极岛,一切东西都不再能使我发生兴趣,我
只想着辛大哥,担心他不和我好,心中真是苦恼。唉,难道人愈长大,便愈不快活吗?”
  她偷眼一瞧凌风,见他手中拿着一张纸,满脸缠绵凄恻,便悄悄凑近去道:“吴大哥,
你看什么?”
  凌风悚然一掠,赶忙收起阿兰的信,强笑道:“没什么,我说我们明儿就要分手,你得
尽快赶去,否则只怕会和捷弟错过。”
  菁儿人虽天真,但却极为聪明,一路上她已发觉凌风虽然有说有笑,可是每当他一个独
处时,总是神色悲苦。她问了几次,凌风都是支吾以对。她心想:“他武艺既高,人又那么
俊秀,还有什么事使他不满意呢?我不必向他追问,以免引起他伤心,等碰到辛捷大哥,向
他打听,那便得了。”这些日子来,天真的她竟也晓得盘算了。
  菁儿柔声道:“你有空一定要来无极岛。”
  凌风点点着,忽道:“你看到捷弟,就请告诉他,两个月后我在洛阳等他,我们约定可
要一起去报仇。”
  天上疏疏几颗星儿在漆黑的天际格外明亮,菁儿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数着点点星光,她
纯洁的心中又浮上辛捷多情的面容——
  黑蓝的天,疏疏的星光——
  同一时刻里,同样的星夜下,在千百里外另一人也正怀着同样的心情在仰看着天官,数
着稀落的星辰——
  他,正是辛捷。
  辛捷坐在岩洞口,凝视着遥远的天边,星光下,他的白皙的脸孔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古
怪红润。
  也许,他也正在想念着菁儿吧!
  他硬接了“恒河三佛”中金伯胜夷的一掌,而且由于身体不曾退动,一点也不能借巧力
消去敌势,是以金伯胜夷那一单是结结实实打中了他,以金伯胜夷的功力而言,辛捷就是再
强几分,只怕也不是对手——然而现在,从他脸上的红润看来,他的内伤至少已痊愈了十之
八九,不消说,是由于他自行以上乘内功疗治的结果,而这份功力也着实称得上炉火纯青
了。
  的确,他是在想着菁儿,想着那美丽绝伦的面颊,那天真无邪的眼睛……
  渐渐,他想到了金欹和方少碧。
  方少碧是第一个闯进他心靡的倩影,虽然由于命运的安排落得了如今的情况,但是那初
恋的甜蜜将永远存在辛捷的心中。
  当方少碧和金欹被“恒河三佛”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辛捷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硬生
生地接了金伯胜夷一掌,在那一刹那间,他忘了父母大仇未报,师门恩怨未了,也忘了世上
无数其他该去做的大事,他只是热血沸腾,血气冲动,至于后果,他连想都不曾想过。
  这样说来,他仍挚爱着方少碧吗?
  他不停地自问:“辛捷啊,你为什么老是丢不开呢?你仍在不断地想念着她做什么
啊?……”
  一道光华划过恬静的黑夜,是一颗星宿耐不住长空的寂莫,悄悄地陨落世间。
  他不解地思索着——
  “我不会再爱恋着她吧?如果我不爱她,为什么那时节我会管不住自己地拼命而出,难
道只是为了侠义么?如果我爱她,我就不应该再这样想着她啊,让她平安地跟着那金欹吧,
不管他是谁,她总算有了个归宿,是吗?……”
  他的心中顿时矛盾起来了。
  海涛汹涌,浪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人在这样的情境下,思想变得异常的敏捷而飘忽,辛捷的心如野马一般驰骋在失去的岁
月中——
  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都在他脑海中飞过,对此时的辛捷真有异样的亲切。
  然而在他脑海中停留最久的仍是那龙钟慈祥的梅叔叔,辛捷之有今天完全是由于梅叔叔
的照拂。
  忽然,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奇怪”念头闪过辛捷的心田:“世上的人究竟要怎样才算是
好人啊?像金一鹏、金欹,这些人难道就一定是坏人么?那些所谓的善人难道真正一件坏事
也不曾做过吗?”
  聪明绝世的他,竟被这问题迷惑住了。
  “像梅叔叔,仗着绝世惊才,七艺样样精绝,但是武林中提起‘七妙神君’时,至多是
‘畏’而已,并没有存着‘敬’的心理,而丐帮的金氏昆仲本事虽然甚是有限,可是江湖上
提起金老大金老二来,没有一个不翘起大拇指赞声好,可见要做一个厉害的人物甚是容易,
而要做一个好人却是极难的……”
  本来,辛捷是个偏激的人,虽然他也曾随梅山民读通古今百书,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对
于古圣贤之语并不十分以为然,他处世之际‘敌我’之心远胜于‘是非’之心,只要对他一
分好的人,他就十分对人好,一分待他恶的,他也十分还报于人,至于别人如何看法,他可
管不到。
  但是近日来,也许是年纪大了一些,也许是由于和天性敦厚的吴凌风相处所受的影响,
他那偏激的本性暗中起了变化,不过这种变化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譬如说,以前他对梅叔叔是盲目地崇拜,但此刻他竟有了这种的想法,这不能不说是相
当大的改变吧。
  他的思想驰骋着,最后,他终于自问:“我算得是一个好人吗?”
  这正是中心的问题,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仗着一身惊世神功闯
下了不凡的万儿,“梅香神剑”创成了武林中新的崇拜偶像,但是,他够好了吗?
  当一个人成了名以后,他的行动就会自然地谨慎起来,辛捷此时多少有一点这种心理,
他要想使“梅香神剑”真正成为人们歌颂的对象,不仅是一个“武夫”而已!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这正是内功疗伤休息期间的必然现象——思想会变得格外凌乱。
  许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在他脑中旋转着……
  最后,他又想到自己所遇到的三个女子,方少碧、金梅龄、张菁。
  和方少碧的重逢使他对金梅龄的“失踪”抱着较高的期望,他想,总有一天他能寻着她
的——
  但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啊,他永远无法料到梅龄遭到如何的不幸——命运在捉弄他们
啊!
  接着他想到菁儿。
  “我和她相处的日子虽少,但她却是那样地令我难忘,我们虽然没有明白地讲过什么,
但她几番舍命救我寻我,这岂不更胜过千言万语吗?……
  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忧愁的事也想不到,我只有快乐,无穷的快乐……辛捷啊,
你心深处原是最爱那菁儿吗?
  他不能再想了,半个时辰的休息期间已过,他必须收敛胡思乱想,全神贯注地作最后一
次运功。
  只见他五心向天,三花聚顶,脸上露出一派和穆之色,渐渐,脑门上冒出丝丝白色蒸
气。
  岩洞外是一片平沙,狭长而宽阔,再向前就是海岸了。
  海水吞蚀着沙岸,倒卷起一条雪白的浪花,涛声似有规律地响着。
  蓦然——
  两条黑影出现在海岸上,虽然隔得那么远,但是仍清楚可辨出这两人异于常人的古怪外
形。
  尤其其中一个似乎手脚都残缺不齐。
  他们一边走,一边比着手式,似乎其中一个是个哑巴呢。
  渐渐近了,星光下依稀可辨那两张恐怖的丑脸,竟然是那海天双煞!
  他们深知这荒岸上无人居住,是以毫无惮忌地走着,脚步声很响——
  黑暗岩洞口的辛捷被这种脚步声惊起,他微睁眼睛一瞥但这一瞥,令他再也无法平静!
  那丑恶的脸孔,残缺的肢体,辛捷睡梦之间都不曾忘记过,那是不共戴天的杀父母大仇
啊!
  他也知道这是疗伤的紧要关头,一分大意不得,但他一连提了五口气想厌制胸中的澎湃
怒潮,却始终无法做到,其实以他的性子,就是内功再深几倍也是枉然。
  他叹了一口气,索性站起身来。他知道这一站起来,又得花两倍的功夫来补疗,但他实
在无法控制自己。
  他试了试换气,虽然行动已能自如,但是真气却无法凝聚,与人动手更不是时候。
  双煞的脚步又近了些,他们似乎是直往迷岩洞走来的呢。
  辛捷焦急地想道:“若是平时这两个鬼送上门来正好省却我一番奔波,因为这两个魔头
不比五大剑派掌门人,可以随时隐居起来,那时要找他们就麻烦了。只是现在我无力动手,
这便如何是好?难道眼看这两人走掉不成?”
  他急怒交加,一时莫所适从,双手在身上乱摸,希望能找出一点可资利用的事物,
  忽然,他的手指在襟前触及一物,一个念头一间而过,他险些喜得大叫出声
  只见他从杯中掏出一个小瓶,他心中暗道:“此君金一鹏‘毒经’上说:这‘碧玉断
肠’一经逼出,触及空气,立刻性质大变,由内发变为外发,且丧失其潜伏性,并且普通螺
蚌之肉即可解毒,是以威力大增。但此时我正好用它一用。”敢情那小瓶儿中正是集平凡上
人、慧大师两人之力所逼出无恨生身上的“碧玉断肠”!
  星光微微闪烁,辛捷移动身躯,到一个突出岩百的后面潜着,心潮起伏不定,脑海中万
念齐集。
  海天双煞来得近了,焦化、焦劳两兄弟似乎也走得十分地疲乏,辛捷几乎可以闻见那沉
重的呼吸声。
  蓦然,辛捷心念一动,飞快的拔开那玉瓶,单手提着向外撒去,碧玉断肠液随着他手臂
转动,也整整齐齐的撒在洞前布下一个半圆。
  断肠毒液碧绿的水汁在天空中划过,轻落沙土上,仍然发出一点淡淡的绿光,在黑夜
中,并不怎样显明。
  辛捷毫不停滞,抬手拾起两块拳大的石子,在一块上面撒下一些毒液,准备下一步的工
作。
  天残,天废两兄弟作梦也想不到这等荒偏的地方,正有一个生死对头虎视耽耽的望着他
们,只可惜他功力未复,否则早已跳身出来拼命了。两人仍是一路笔直走来,到是洞中的辛
捷紧张的出了一身冷汗呢。
  更近了,丑恶可厌的面孔在黑暗中更是森森可怖,辛捷默默呼道:“望父母在天保佑,
让孩儿保得一个时辰,困住这两个畜生。”
  海风频频吹着,海天双煞来得更近了——
  辛捷不敢用手触及那已带有毒液的石子,用鞋尖找一块没有沾有毒汁的地方向上一挑,
右手观得清切,另一块石子破空发出。
  辛捷虽然功力未复,但暗器手法准头仍在,只闻“嗒”的一声清响,那带有断肠毒液的
百子被后发的石子准确的击上,刚刚要往下坠的驱势被一击之下,再往前平平放出二三丈
远,落在地上。
  辛捷嘘了一口气,闪身在石壁之后。
  辛捷是何等手法,那石子一分不差的浇在早先所布的一个圈子毒线的后面五寸左右。
  海天双煞如此功力,哪会不闻那石儿坠地之声,他俩可是跑了大半生的江湖,哪会不知
这乃是江湖上所谓“投石问路”的方式?两人一惊,齐忖道:
  “难道如此穷荒极僻的海岛上仍有武林人士?”
  他俩虽是吃惊,但两人平日纵横江湖,性格强悍,哪里把这什么“投石问路”放在心
上,天残焦化身体一掠,已到洞口闪眼一瞥,并不见人影。
  辛捷贴墙而立,眼睛瞪得大大的,暗中向那海天双煞打量。
  焦化一瞥不见人影,不由一怔,俯身一瞧,只见半丈以前一颗石子赫然在目,显然是刚
才来人用来问路的。
  焦劳等着不耐,也掠过来观看,辛捷身子靠在石壁上,这份紧张可得够瞧的。
  海天双煞目不转睛的注视洞口,也不时扫石子一眼,辛捷急忖道:
  “千万不要让两个老魔头看出破绽才好……”
  也许是由于心理作用的原故,这时刻里,他倍觉那石子,那毒液发出一种刺目的绿光,
海天双煞此等经验,没有不发现的理由,但定下心来看时,那不过仅是一丝淡的绿影,以辛
捷此等眼力,也仅隐隐辨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辛捷知道这个防线若是被敌人看出,只不过一跨出之间,越过毒
圈和石子,便能安然无悉,不由心中愈急,只见焦化沉吟一会,蹲下身子,伸手去拾那带毒
的石子。
  辛捷一身智计,这石子是有意发出,落点在那毒线后五六寸,若是有人想拾检,非得踏
在毒线上不可,否则便够不上地位,海天双煞不能例外,焦化伸手试试地位,便知须要上
前,于是微微移动身子……
  昔年黄丰九豪横行神州,屠毒大江南北,江湖上白道人士不只一次要围剿为首的两个魔
星“海天双煞”,由此也锻练成“海天双煞”的防人之心。平日路过,就是草木一动,飞鸟
一鸣,也要追究其理,尤其是耳目失聪的天废焦劳更是特别心细,也就是因此,他俩不知闯
过多少险关,逃过多少生命之险。
  本来,有人投石问路虽不是什么平常的事,也用不着如此紧张,但两人生性猜疑,不肯
轻易放过。
  一分一分,焦化的手接近那石子,他自然的再移动一下,正好移动在那条毒线上面。
  洞中的辛捷,紧紧的咬着自己下唇,心情紧张之极。
  蓦然,焦劳突地伸手一抓,看模样是要抓回那已中计的焦化——
  辛捷大吃一惊,以为他已窥破鬼计,急得一身冷汗有若泉涌,伸手上下一阵乱摸,蓦然
触及那本金一鹏一生心血的毒经,心念一动,不管三七二十一,摸出来一下掷将出去。
  本来,焦劳伸手欲抓焦化,只不过想叫他不要太忙,打算先也采用“投石问路”的方
式,反问洞中有否人迹。他想叫兄长把那石子拾起打入洞中,去探虚实,但辛捷叫作“作贼
心虚”,误解他的意思,慌忙掷出一本毒经,也许果真是辛九鹏夫妇在天之灵保佑,辛捷这
一着可真碰上了。
  辛捷的本意原是想要用毒经来诱惑双煞,急动夺书之念,而中毒受伤,这本是很渺茫的
事,但他可不知到黄丰九豪之首“海天双煞”一生引力量遗憾的乃是不能有一身毒术,是以
他们往往动手杀人非得真枪真刀不可,不能像毒君金一鹏一样杀人不见血。
  他们大半生的时间在江湖上混,极想寻找一部毒经,但却始终不能如愿,如今他们假如
看见辛捷掷出的这本毒经,真不知要如何欢天喜地了。
  “拍”的一声清响,毒经落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这一声响声,传出老远去。
  天残焦化机警的往后一退,打量落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一只即将沾上毒液的脚,却也
因此退回——
  洞中仍是静寂寂的,可是,却有一本书飞了出来。
  “海天双煞”倒底是够机警的,两人一左一右斜斜穿开,以防洞口有什么暗器之类发
出。
  焦化冷然哼了一声,用比鬼哭还难听的声音叫道:“洞中是哪位朋友?是‘合字’上的
朋友,有种献出来露了面,就凭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够资格接待么?”
  他果然是道地绿林人物,出口便是江湖切口,洞中辛捷并不理会,却暗悔自己心急,假
如一计不成,又赔上这部毒经,可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不见棺材不流泪,朋友,咱们闯了?”
  他口头如此说,脑子可不作如此想,打一个手势给焦劳,叫他暗暗跑到洞口去察看。
  焦劳和焦化心意早通,一声不响,掠到洞前,蓦然,他瞥那本落在地上的书的桑皮纸面
上,端端正正的刻划着两个了——
  “毒经”。
  这两个字乃是焦化焦劳兄弟几十年来梦寐以求的,竟然在这荒僻的海马上发现,他不由
一阵狂喜,掠了过去,打一个手势给焦化,伸手便拾。
  焦劳五官不全,性情冷漠而异于常人,虽然机智过人,但是却是神经恍忽,一旦有急大
事件发生,总是不能控制自己,他这时刻里早就忘了提防,伸手拾起。
  焦化到底不同,高声叫道:“不忙——”
  但他忘记弟弟乃是耳聋之人,一顿足,身体有如一支箭掠到弟弟焦劳身边,看见那毒经
端端就在眼前,心神一阵狂喜,顾不得再阻挠胞弟,但他却顾虑较多,一面去拾毒经,一面
还劈空打出一掌,向洞中虚虚遥击,以防有什么毒汁。可笑他俩一时聪明,到头来仍是不能
把握自己,而中了辛捷的毒计——
  “拍”,四只脚一齐端立在毒液所布的圈圈上面。碧玉断肠之毒天下无双,毒性之烈,
使得两人脚上的鞋立刻破烂而沾到脚上,海天双煞陡然醒悟,他们已知中了对方的毒,由于
不麻不痒的感觉,知道这毒性非浅,他们连检验毒伤的功夫都没有,立刻盘膝动用内功,那
本梦寐以求的“毒经”,只差两寸便落入手中,仍然静静的落在地上,海风吹拂过,翻开封
面又落下,发出“律律”的轻声。
  黑暗里,洞中辛捷瞪着眼直到双煞中毒而倒,才放心的吁了一口气,安然一笑,盘在地
上也开始用内家功夫去治疗那仍然没有痊愈的伤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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