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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毒梅香

_2 古龙(当代)
  那边辛仪一声惨呼,摔倒地上,这边辛鹏九也是心胆俱碎。
  天残焦化身形一动,贴地飞来,极快的围着辛鹏九一转,那种速度几乎是肉眼所看
不见的,然后站在辛鹏九的身前,冷冷地说:“辛老六,你若能不出这圈子一步,只是
看着我弟兄二人处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饶了这小孩的性命,否则你若要和
我弟兄动手,也是悉听尊意,你看着办吧!”
  辛鹏九低头一看,那坚硬的檐廊的地上,不知被天残焦化用什么手法,划了一个圈
子,他又一望辛捷,见他竟仍坐在椅上,满脸俱是坚毅之色,既不惧怕,也不惊慌,竟
比自己还要镇定得多,只是眼中却是泪光莹莹,像是看见母亲受伤所致。
  辛鹏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这才十二岁的孩子,竞有这样的性格,这些年来,
他虽对自己这唯一的儿子爱到极处,但直到今天为止,他才看出自己这个儿子与众不同
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让这孩子长大成人,将来一定不是凡品,他绝不能让这孩子就此
死去,那怕牺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知道“"海天双煞”将施于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
是惨不忍睹的,但他决定忍受下来,他想反证总是一死,用什么方法处死,又有什么分
别呢!
  天残焦化从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鹏九愿意做自己这幕戏的观众,高兴地笑了笑,
一种与生而来的残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疯狂想法,那就是当别人越痛苦的
时候,他就越快乐了。
  于是他回转头去,极快地向那始终静立末动的天废焦劳做了几个别人无法了解的手
式,焦劳也开心的笑了。他两人脸上的这一种笑容,往往令人见了有比“怒”更可怕的
感觉,这是当一个饥饿的野兽看见一个他即可得到的猎物的笑容。方才痛昏过去的辛仪,
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苏醒了,发出一阵阵的呻吟,焦化满意地听着这声音,突
地闪身过去,在她身上点了一下,这是“海天双煞”独门的点穴手法。它使人浑身不能
动,但却并未失去知觉。
  然后他向焦劳微一点头,焦劳微一晃身,俯下身去,伸手抓在辛仪的衣服上,随手
一揭,整整的撕去了一大片。
  于是辛仪那成熟而丰满的胸膛,便暴露在西风里,暴露在比西风更寒冷的海天双煞
的目光里。辛鹏九只觉心中一阵剧痛,恨不得立刻过去一拼,但他手按着的是他儿子的
身躯,他的牙紧紧咬住,牙跟里的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辛仪此时所受的苦难,更是非任何言语所能形容出来的,她感到脑前一凉,接着又
是几下猛扯,她浑身便完全暴露在寒风里,双臂的痛楚,虽已澈骨,寒风也使她战栗,
却都比不上她心申之羞辱与绝望,她感到身上每一部分都受到袭击,她意识到,将有更
可怕的事情发生。
  但她除了呻吟而外,不能做任何反抗的事,此刻她感到又痛、又冷、又羞、又苦,
再加上心理的绝望,身上被袭击所产生
  的麻辣,她痛恨着“"海天双煞”,她也痛根着自己的丈夫,她甚至憎恨世上每一
个人,于是她闭上眼晴,切齿思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变为魔鬼,向每一个人报
仇。”
  十二岁的辛捷,处身在这种残忍而几乎灭绝人性的场合里,委实是太年轻也太无辜
了,虽然人世间大多数事,他尚不能了解,但上天却赋给他一种奇怪的本能,那就是无
论在任何环境之下,绝不做自身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许这是上天对他的不幸遭遇所
作的一个补偿吧,然而这补偿又是何等的奇怪呀!
  他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受着两个野兽般的人的凌辱,自己的父亲为着自己,
在忍受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欺侮,他虽然难受,但却一点也没有哭闹,也没有大多数在
他这样的年纪,处身在这种场合里的孩子所不该有的举动。
  若他是懦弱的,他该战栗,哭泣了,若他是勇敢的,他也该抛去一切,去保护自己
的母亲,但他任何事都没有做,他只是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里,“海天
双煞”若知道这种表情里所包含的坚忍的决心,恐怕会不顾一切诺言,而将他杀却的。
  但是“海天双煞”怎会去注意这个孩子,他们正被一种疯狂的野兽般的满足的情绪
所淹没,他们用手、用脚、用一切卑劣的行为,去欺凌一个毫无抵抗的女子,而以此为
乐。
  然后他们满足了,他们回过头来,天残焦化用他那畸形的手,指着辛鹏九怪笑道:
“好,辛老六,有你的,非但你这孩子的一条命,总算被你捡回来了,而且我焦老大一
高兴,连你也饶了,你若仍然跟着我,我也仍然像以前一样的待你。”
  辛鹏九回头望了辛捷一眼,那是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而换取
的他的延续的生命,突然,他心中涌起万千情绪,然后回过头去,对焦化说道:“你答
应在十年之内,决不伤这孩子。”
  天残焦化点点头,说道:“我焦老大言出必行,难道你还不知道。”
  辛鹏九说:“好,那我就放心了。”随着说话,他缓缓走近焦化的身后,天残焦化
的背后,正凄惨而无助的躺着辛仪的美丽的裸露身躯,他眼中喷出怒火,猛地出手,一
招“比翼双飞”左右两手,双双齐出,一取天残焦化耳旁的“玄珠”重穴,一取他喉下
的命脉所在。
  这“比翼双飞”乃是辛鹏九仗以成名的“神鹏掌法”里的一记煞手,辛鹏九这一击,
更是不知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悲愤,威力自是不同寻常,何况天残焦化正在志得意满,再
也想不到辛鹏九会出此一击,等到猛一惊觉,掌风已自临头了。
  但天残焦化能称雄环宇,确非幸致,辛鹏九掌出如风,焦化的脖子像是突然拉长了
几寸,刚好够不上部位。
  辛鹏九此击,本是志在必得,招一落空,他就知道自己冀求一命的希望,已是破灭,
但他本是抱着必死之心,身躯微矮,“平沙落翼”双掌交错而下,掌心外露,猛击胸膛。
  天残焦化阴恻恻地一声狞笑,脚下微一错步,侧身躲过此招,右掌一挥,直点辛鹏
九鼻边“沉香”穴,躲招发招,浑如一体。
  辛鹏九一咬钢牙,硬生生将身躯撤了回来,双掌连环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
“神雕掌法”,非但招招都是往天残焦化致命之处下手,而且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招
招都是同归于尽的进手招数,完全豁出去了。
  这种动手的方法,除非和对手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怨,而且报定必死决心,在武林中
是无人使用的,天残焦化虽然武功通玄,但对这种招式,应付起来,也颇觉吃力,最主
要的当然是辛鹏九功力亦是不凡,但辛鹏九若想伤得焦化,却也是绝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辛鹏九便觉得后力已是不继,须知这等打法最是耗费真力,他眼看焦化
仍然从容地化解着自己的招式,没有一丝可乘的机会,而且天废焦劳也始终冷眼站在一
旁,若是他一出手,自己只怕立刻便要难逃一死,而且死得更惨。
  辛家的院子并不甚大,他们在院中极快的腾越着身躯,几次都从天废焦劳的身旁,
擦身而过,但焦劳依然冷静地站着,并未丝毫移动过。
  此时辛鹏九的一百二七式“神雕掌法”堪堪己将使尽,辛鹏九正自使到最后的连环
十二式中的“束翼穿云”,下面便是“"神雕展翼”。这连环十二式,招中套招,连绵
不断,乃是“"神雕掌法”中的精华所在,天残焦化虽自持绝技,但也不敢太过大意。
  辛鹏九在使到这招时,身躯又逐渐移至天废焦劳的身前,在这一刹那间,忽地一个
念头在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他双臂微分,看似门户大开,其实中藏危机,下面便是该
沉肘曲眩,一招“破风而起”,天残焦化也期道他这下一式必是阴招。
  但他忽地原式末变,侧身扑身侧的天废焦劳,张臂紧紧将焦劳抱住,张臂抱人,原
是市井泼皮无赖打架的行径,“海外双煞”再也未想到他会使出此招,天残焦化见他忽
然舍了自己而去抱住焦劳,更是一博,然而更还有令他无法想到之事。
  辛鹏九将一身功力,全随在这双臂上,似铁匝着天废焦劳的身躯,焦劳正是一惊,
却见辛鹏九竟张口向他喉头咬来,焦劳平日以掌力、内力见长,与天残焦化之软功,轻
功,大相运庭,缩身易形之术,也远远不及乃兄,他潜用内力,真气贯达四肢,想将辛
鹏九震落,但在须央之间,却也无法做到。
  这事情的变化,是那么快,笔下所写的那么多事,在当时真是霎时之间,天废焦劳
若让辛鹏九咬中喉头,即使他有天大的武功,也得立刻气绝,他如何不惊,但他毕竟是
久经大敌,在危难中,自然会生出一种超于常人的应变本能。
  他双肩一耸,头往下俯,将那脆弱的喉头,挟在下颚与胸胁之间,辛鹏九一口咬来,
却咬在他唇与下鄂之间,天废焦劳痛怒之下,双壁一抖,一声暴喝,胸腹暗用内家其力,
收缩之间,手掌从缝隙中穿出,一点在辛鹏九胁下的死穴。
  那胁下乃必死之穴,何况天废焦劳指上潜力惊人,辛鹏九连哼都没哼出来,便即死
去。
  天废焦劳摸着那已被辛鹏九咬得出血的下颚,冷然望着那地下的尸身,脸上依然一
无表情,像是世间的任何事,都不能牵动他面上一丝肌肉似的。
  天残焦化冷然说道:“真便宜了他,让他死得这么痛快。”他突然想起这院中除他
兄弟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尚未死的人,于是他转过头去找,只见辛捷仍然坐在桌旁,脸
上满是泪痕,双拳紧弱地握着。
  天残焦化心中村道:“这小孩子怎地凭般奇怪,莫说是这样个小儿,就算是个普通
壮汉,在这种情况下,也鲜有能不动声色的,此子若不是痴呆,就定必是特别聪颖……
若是痴呆罢了,若是特别聪颖,将来岂不是个祸害。”
  想着想着,他走到辛捷之前,缓缓举起手来,想一掌拍下,免得将来反成养息之患。
  他这一掌下去,莫说是辛捷血肉之躯,即使是百练金刚,也柏立刻便成粉碎,他目
注着辛捷,辛捷也正以满含怒毒的眼光看着他。
  但天残天废两人的心情,每每不能常理推测,他们灭绝人性及至顶点,对一言之诺
却看得甚重,他转念想及:“但我己承诺了辛鹏九,决不杀死这个孩子,若是留下了他,
将来也许倒成了,我心腹之祸……”他举起的右掌,迟迟未曾落下。
  是击下抑或是不击呢,这念头在他心中迟疑者,辛捷的性命,也悬在他一念之中,
在辛捷本身来说,他没有丝毫能力来改变这些。
  夜凉如水,而且突然刮起风来,由这小小的院子通到后院的一条小径上,忽然传来
沉重的脚步声,而且还像不止一个人。
  那种沉重的步子,在这静寂的寒夜里,听来是那么刺耳,天残焦化微微一惊。一挥
手,他弟兄两人心意相通,双双一纵,隐在院的阴黑之处。
  那知那由后院中走出的,不过是一条牛,
  不何怎的,在深夜里竟会离开厩房,“海天双煞”见了,相对作一苦笑。
  那条牛想是平日调得好,生得又肥又壮,亮蹄扬角,倒也威猛得很,天残焦化见了,
心中俊然一动,思道:“我所答应的,只是我兄弟二人决不伤杀此子,却未答应牛也不
能伤害此子呀。”
  他想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像是一件甚难解决之事,忽然得到了结果,这种心理,
和他的这种解释,也是极难理解的。
  那牛走到院中,阵风吹来,想是也觉得有些寒冷,昂头低鸣了一声,又向来路走去,
天残焦化微一飘身挡在那牛的前面。
  那牛猛一受惊,双角一抵,便要往前冲去,天残焦化出手如风,握住那牛的双角,
这等内家的潜力,何等惊人,那牛空自使出蛮力,再也休想往前移动半步,空自把地上
的泥沙踢得漫天纷飞。
  焦化左手不动,腾出右手来,朝天废焦劳打了几个手势,那是极简单的几个手式,
但其中却包涵了许多意思,这是他们多年来所习惯的沟通心意之法,除了这种手式之外,
天废焦劳再也不了解世人任何一种别人向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来,天残焦化的意志,永远代表着天废焦劳的意志,他们两人像是一件
不可分离的结合体,实是二而为一的。
  天废焦劳,极快地打开了院前的大门,再闪身回来,横手一掠,将辛捷挟到胁下。
  辛捷既不惊慌,也不挣扎,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
是被操在这两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他相信总有一
天他要以血来偿退今日的一切的。
  他动也不动地被挟到那条己渐发狂性的牛身上,那条牛正在极度的颠沛中,他一坐
上去,就不得不紧紧抱着牛的脖子,这样才不致从牛身上抛下来,他虽然并不知道被挟
上这牛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明了这一定是关系着他的生命的。
  天废焦劳将辛捷挟上牛背后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庞大的身躯,
被他这一扯,硬生生给旋了过来,牛角的根部,也渗出血来。
  那牛剧痛之下,狂性更是大发,它被制在那种惊人力道之下,前进后退都不能够,
只有发狂地耸动着身躯,将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颠沛得胸胃之间,生出一种说不出地
难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呕吐了。
  天残焦化,将那握着牛角的左手一松,手掌顺势划下,那么坚韧的牛皮,被他这一
掌,竟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泊泊流出。
  那牛自是怒极,天残焦劳刚松开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门口窜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虽是身怀武技,但自辛捷出左后,即对武林生出厌倦,是以根本没有
传授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体因父母善於调养,而比常童稍壮之外,连最浅薄的武技都
一窃不通。
  那牛发狂地在深夜寂静的原野上奔跑着,辛捷但觉身旁之物,像闪电般地倒退着,
而且牛发狂性,那种颠沛与动荡,更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几乎想松开
他那紧抱着牛脖子的双手,让自己跌落下来,但是这种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他却没有勇
气来选择,即使须受如此的痛楚。
  因为他对自己的性命,抱着极大的期望,有许多事是那凄惨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
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对自已立下誓约,这些都是他要亲自去偿付的,因此他必须珍惜
自己的生命。
  这些思想对一个像他这样的幼童来说,虽然是有些模糊而遥远,但是悲惨事实的回
忆,对他却是无比的鲜明,他虽没有能力去克服这恶劣的命运,但他不愿意自己去助长
这种恶劣的命运,因此他决不松手地紧抱着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无望,他也要挣扎
到最后一刻。
  然而一个毫无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条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么渺茫
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时间,多少路程,渐渐辛捷的双臂已由酸痛,而变为麻木了,
他的神智,也渐渐迷乱,只觉得那牛像是在往高处而奔,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也不能
看得清楚。
  天色也渐渐亮了,辛捷的心里,只希望遇到路人,将这奔牛制住,但即使遇到路人,
又怎能制得住这狂牛呢。
  他又希望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余的体
力,已无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种情况之下跌倒,那里还有命在。
  但此时他的脑海中,已迷乱得甚至连这些问题都无法再去考虑了,浑身的一切,都
像是不再属於他,所有的事,也离他更遥远了。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段时间是漫长的,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
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闯上了五华山。
  五华山山势本不甚险。但是无论人畜,在颠狂之中,往往却能做出平日无法做到之
事,那牛办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入了山的深处。
  辛捷微微觉得那牛本是一直窜着的,此刻竟绕起圈子来了,他五觉得头更是晕,忽
然地那牛狂奔之势,猛然一顿,他就从牛头上直飞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便失去了
知觉。
  在他尚末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抛,也远远落在雪地上。
  深山里的气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断飘落,失去知觉的辛捷,躺在
雪地里,并未多久,就醒了过来。
  当他睁开眼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硕长的影子伫立在他而前,于是他努力清了
清自己的眼帘,他看见一个瘦削而樵悴的人正也低头望着他。他人是那么的樵悴而衰弱,
面孔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阴暗的坟墓里走出来似的,伫立在清晨抖峭的风和雪
里,显得那样地不稳定,虽然他想挺直地站着,然而却像随时都会跌倒。
  风雪交加,那人仅穿着件单薄的文士衣衫,在寒风里不住地哆嗦着,看见辛捷醒来,
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那笑是亲切而温暖的。
  辛捷看见这笑容,顿时忘却了他那种陌生恐惧,想挣扎着坐超来,他认为站在他面
前的人,是个急切需要着帮助的人,虽然他自己也是那么地不幸,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
处。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张口说道:“不要动,再躺一会。”然而辛
捷依旧在挣扎爬起来,那人目光陡然一变,那么樵悴的面孔,仍然显出一种难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动,想阻住辛捷,然而却一个踉跄,虚软地倒在地上。
  试着爬起来的辛捷,却不知道若非自己机缘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经过那么
长地颠沛,那么苦的折磨之后,他纵然体格再健,也不能再伫立起来了,扑地,又躺在
雪地里。
  辛捷和陌生的人,并排卧倒在雪地里,此地虽然幽绝,但辛挺却不感到寂莫,因为
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着,而且他幼小的心灵,对那陌生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
奇怪的情感。
  他虽周身失力,但神智却甚清楚,他四周打量着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个景色绝
美的幽谷,虬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着,他听到那人说道:“你这小孩,怎会骑着狂牛,跑到这里来,你是谁,你的
家住在什么地方?”他这几句话间的声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惨的回亿,重
又在他脑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那人见他哭了,和缓地问道:“你别哭,有什么难过的事,只管对我讲。”
  辛捷虽然认为即使将他这种悲凄而残酷的遭遇,告诉这看来比他更孱弱的人,不会
有什么用处,但在此刻,他已将这与他相处在这渺无人踪的幽谷里的人,看成他唯一可
以亲近的人,人们都有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自己亲人的习惯。
  于是辛捷啜泣着,说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说来,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发泄而已,然而
他万万不会料到,这却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缘。
  原来他所叙说的对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艺”名传四海的七妙
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点苍第九代掌门人,点苍双剑中的落英剑谢长卿,以点苍绝学“"七绝
重手”"点“肩井”“沧海”两处大穴,内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阳道长,以及剑神厉鹗
的内力所伤,在别人说来,这两样只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才智,后天又得到了非凡的薰陶,他的一
切,都不是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他以多年来超人的修为,努力地运转着体内的先天之气,但是胸腹之间却始终不能
运行,他知道他所受的点穴手法,必是得有秘传,若是他内腑末曾受伤,他或许能以自
身功力,解开此穴,但此刻,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只觉四肢是那么软绵而无力,甚至想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间的
淤血,慢慢地展开,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制的了,他只能困苦的挣扎着,慢
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迹的来临。
  他是平卧在雪地上,地底的阴寒,也在侵蚀着他体内的功力,当他正已绝望的时候,
忽然己听见谷口有一种极为重浊而急速的蹄声传来,这时他多么希望那来的是一个能够
帮助他的人呀。
  那蹄声像一阵风,闯进谷里,接着他看见一条狂奔着的牛,从他身边奔了过去,在
谷里急剧地奔跑着,他意识到那仅仅是一匹发狂性的牛而已,一匹发了狂的牛,对他又
能有什么帮助呢。
  那牛在谷里奔了一转,竟又直直地朝他卧身之处奔到,他无法躲避,只有闭目等着
牛蹄自他身上踩过,在他闭上眼晴那一刹间,他猛然觉得自己乳下的“乳泉”,脐膀的
“玄矶”两处全穴,被一种千钧之力,极快地打了两下,他知道那是牛蹄,但怪就怪在,
他全身顿觉一畅,体内的真气,虽然微弱,但却能自由运转了,一种“生”的希望,陡
然又在他心中复活了,他想只要自己能自由运气,四肢必也可活动,那么即便是再重的
伤,又何愁不能治疗呢。
  于是他开始移动自己的手臂,果然,他觉得肌肉间己有了力量,虽然这力量和他以
前的潜力相差得很远,但己足以使他狂喜了。
  然而,此刻那狂牛又狂奔着到他所卧之处而来,这次,他不再惊慌了,他想,虽然
自己的功力损失了这么多,但应付这一条迸牛总该不成问题吧,但是他一念,竟铸下了
大错。
  当那狂牛再从他身上踏过的时候,七妙神君将全身真力都聚集在双臂之上,向上一
推,那庞大的牛身竟被这一击,击得直飞了出去。
  但是七妙神君在这一击之后,突然有了一种他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就是疲
劳。
  须知七妙神君的内功,己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境界,这疲劳二字,他是绝不会感觉
到的,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浑身骨节酸痛,口中也微微喘着气,像是一个毫无武功的人,
在经过了长期的劳累之后所有的感觉。
  当然,七妙神君也能意会到这是件什么事发生了,那就是他的功力己散,在经过外
来的侵害,本身的伤痛之后,他若能将剩余的真气善加保养,他虽不能很快的恢复原功
力,但也非无望。
  但是他却将仅余的真气作了全力的一击,点苍的七绝手法本就是使人有散尽功力后
慢慢死去的,七妙神君武功虽曾冠盖天下,但此刻又回复成一个凡夫了。
  由一个超人而回复到凡人的那种感觉,是令人最难忍受的,再加一个武功高深的人
散功时所必有的痛楚,使得梅山民有了一种逃避的念头,而最好的一种逃避的方法,就
是死。
  然而他“死”的念头,却被另一件事打断了,那就是在这个幽谷里,他忽然听到另
一个人的喘息之声,梅山民开始生出一种好奇的惊异的感觉,于是他努力地鼓着最后的
精力,站立了起来。
  于是,他发现了辛捷,当他走到辛捷面前时,晕迷着的辛捷也正在此时睁眼看到了
他。
  绝望了的七妙神君在听了辛捷所叙述的那一段惨绝人寰的遭遇之后,心里被愤怒和
不平所替代。就在这一刹那,辛捷决定了他终生的命运,他将要成为武林中的煞星,他
的声名和武技,将要被所有的武林中人所惧怕。
  这时雪也停了,幽谷里更显得静寂,梅山民突地想及:“天下怎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这狂牛竟会奔到这终年渺无人踪的地方,莫非是有人想藉此苦肉之计,骗得我武功去,
我虽内力已散,但胸中的精奥武学,又岂是那些武林中人可以比拟的。”
  他极为困难的挣扎着坐了起来,望着辛捷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辛捷茫然地摇了摇头,他在奇怪着梅山民的问题,自然,他怎会认得梅山民。
  他脸上的那种茫然的表情,很快地便被梅山民了解了其中的用意,七妙神君聪颖绝
人,他从辛捷的脸色上,相信了辛捷的诚实,一种“后继有人”喜悦,使得他笑了。
  他笑着向辛捷说:“现在你也是无亲无靠了,你可愿跟随着我。”
  辛捷看着这尾弱而疲乏的人,肯定地说:“好,我一定跟随着你,照顾着你,你别
看我现在浑身没有力气,只要我歇一会儿,我力气倒大得很,什么事都能做的。”
  梅山民被他这种天真的话所深深的感动了,他发现这孩子的心地的纯良,于是他笑
着连连点头道:“好,好,我正需要你的照顾呢。”
  说着,他闭上眼晴,静静的坐着,但是,饥饿、寒冰、疲倦、痛楚,这许多种他未
经历过的感觉,此时都袭击而来,于是他长叹了口气,向辛捷说道:“你能不能站起来,
扶着我走出这山谷去。”
  辛捷稍一转动,四肢就生出麻庳的痛苦,但是一种好胜的责任感,使他觉得在这种
情况下,他必须成为较坚强的一个,于是他咬着牙站了起来,和梅山民困苦踉跄走出谷
去。
  五华山本是昆明城外有名的游赏去处,虽然那绝谷中渺无人迹,但山上游人本多,
梅山民和辛捷并没有挣扎许久,便遇着山上的游人,看见他两人的狼狈之状,极惊异地
跑过来问有什么事发生,梅山民淡淡地敷衍了几句,找着了两顶送游人上山的山轿,和
辛捷坐着下了山,到了昆明城。
  昆明号称四季常春之处,温度自和深山不同,更是四季难见雪化,辛捷觉得奇怪的
是梅山民手面的阔绰,他们坐在最好的客寓中,吃着最好的饮食,梅山民还替辛捷买了
许多衣服,而且自小到大,年年都有,将辛捷自现在到成人,所需用的衣物都买全了。
  第二天,梅山民雇了辆大车,自昆明出发,一路上走得很慢,梅山民也不着急。
  辛捷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只觉得车子走了很久,渐渐,他的身体已复原了,但
他看着梅山民,却仍象是非常孱弱。
  走了月余,已经是仲春了,辛捷只觉路上树木渐绿,也不知究竟到了何处。
  梅山民在路途上,已换过了几次车,这日来到一个村落,那村落不过比辛家村稍许
大了些,梅山民又叫车子停了,和辛捷漫步村中。
  辛捷只觉得梅山民心情仿佛甚好,随意说笑着,也不再唤车。
  穿过村落,又走了莫约半里路,梅山民已显出很疲乏的样子,但神情却极兴奋。
  走过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辛捷看到几间很精致的瓦屋,梅山民指着对辛捷说
道:“你看,这就是我的家了。”
  辛捷暗自奇怪着,梅叔叔的家怎会竟远在此处,而他却奇异地在五华山的幽谷里,
但是这些问题他都没有仔细地去探讨。
  梅山民走到门前,轻轻地拍了几下门,那暗紫色的大门便立刻应声而开,开门的是
瘦削的中年汉子,见是梅山民,便恭敬地弯下腰去,沉声说道:“您回来了。”脸上丝
毫没有任何表情。
  梅山民笑着点了头,拉着辛捷走进大门,辛捷只觉得此房精致已极,屋中布置得更
是井然有条,但是借大的几间屋子,都空旷地没有人声。
  那瘦削的中年汉子尖锐地看了辛捷一眼,梅山民轻轻拍着辛挺的头说:“这是我收
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接着他又一笑说道:“她们都好吧。”
  那瘦削的中年汉子微一踌躇,说道:“我己将她们都打发了。”
  梅山民立刻面色大变,急着追问道:“都打发了。”
  那汉子低下头去,说道:“近日江湖传言您已在云南五华山里,遭了剑神厉鹗的毒
手,而且江南丐帮中,更盛传有人目睹您的尸身,我考虑再三,恐怕留着她们将来反会
生事,便一一将她们打发了,正准备到崆峒山去……”
  梅山民长叹了口气,截住他的话说道:“这样也好,这次我真是死里逃生,将万事
都看得淡了,只是她们倒底和我相聚一场,你可曾让她们吃了大苦头;还有那缪九娘
呢?”
  那瘦削的中年汉子依然神色不动,说道:“您放心,我绝没有让她们吃半点苦头,
只是那缕九娘,一听您身遭不测,乘着深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下落。”
  梅山民点了点头,黯淡地说道:“好,好,这样也好。”
  辛捷听着他们讲话,却丝毫不知道其中意思,呆呆地看着梅山民,梅山民低头发觉
了,便拉起他的手,指着那瘦削汉子,说道:“这是我的好弟兄,你以后要叫他侯二叔,
只要他欢喜,你以后保险有好处。”
  辛捷抬头望了一眼,低低唤了声:“侯二叔”。那侯二叔仅冷冷看了他一眼。
  辛捷只觉得这侯二叔远不及梅叔叔可亲,赶紧又低下头去,梅山民微笑着抚着他的
肩,朝那中年的瘦削汉子说道:“你仍然在上面好了,叫老俞按时送饭下去,你若没有
什么重要的事,也不要出去,近几年我恐怕不会再上来了。”
  那瘦削汉子点头说是,忽地双目一张,紧紧盯着梅山民看了一眼,说道:“我看您
这次回来,好像有些不对,莫非……”
  梅山民又长叹了口气,说道:“慢慢再说,慢慢再说,日后你总会知道的。”
  说完,他转头拉着辛捷,走出客厅,转到一间非常雅洁的书房,用手按了按那靠着
墙而立的书架旁的一块花纹砖,书架便突地一分,露出一处地道,石阶直通着地底。
  辛捷不禁看得呆了,梅山民又拉着辛捷往石阶下走去,回手又是一按,那书架又倏
然而合,但地道中并未因书架之合而显得黑暗。
  辛捷被这一切所深深地惊异了,但是他素来胆大,而且他知道梅叔叔对他绝无恶意,
是以他毫不迟疑地跟着梅山民走下石阶。
  那知这石阶之下,竟别有天地,真如幻境,一眼望去,只觉得富丽繁华,不可言喻,
比上面的那几间房子,又不知强胜多少倍了。
  梅山民带着辛捷在地底转了一圈,地底竟分有七间屋子,间间都是精美绝伦。
  辛捷只觉眼光撩乱,他心中正暗喜着这住处之美,那知梅山民又带他走进一间房子。
  辛捷一走进这屋子,就像有一股寒冷之气,扑面而来,此屋中床、几全是石制,四
壁也是用青石所铺,百壁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旁悬着一个锦囊,石几上放着一些书籍,
除此之外,屋中就别无他物。
  梅山民笑着对辛捷说道:“从今天起,你就要住在这房间里了。”
  辛捷听了,心中一冷,暗忖道:“这地底有这么多房间,他都不要我住,却偏偏要
我住在这鬼房间里……”心中虽在埋怨,面上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勉强地点了点头。
  梅山民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说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要你住在此处,可是你也要
知道,若有人想住在我这里的七间其他房间,倒是还容易,可是要想住在此处,却是难
如登天呢。”
  辛捷看着墙上的剑,又想起那侯二叔锐利的目光,和他们俩人的对话,突地福至心
灵,立刻说道:“我喜欢住在这里。”
  梅山民笑容一敛,目光留恋地在这石室四周一望,感喟着说道:“从今以后,我已
和这石室绝缘了,你虽天资甚高,但能否尽传我的‘七艺’,还要看你是否能刻苦用
功。”
  辛捷怀疑地问道:“七艺?”
  七妙神君略展笑容,说道:“对了,七艺,你若能尽得我的‘七艺’,何愁大仇不
能报呢。”他双目仰望着石屋之顶,叹道:“不但你的大仇待报,我的仇恨也要你去报
呢。”
  辛捷望着他,极力地思索着他的话,到目前为止,辛捷还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看
来那么尾弱的梅叔叔,就是武林中的第一奇人:七妙神君。
  但是自从他随着梅叔叔回到家以后,这许多奇怪的事,己使他知道梅叔叔一定不是
个平常的人。从此,他就在这石室中住了下来。
  这石室是在地底,再加上用具俱是石制,因此终日阴寒,尤其晚上睡眠之夜,辛捷
觉得这种阴寒之气简直很难忍受。
  日复一日,辛捷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他己能适应这阴寒之气,除了每日有人送
来吃食之外,他连梅叔叔都见不到。
  无聊的时候,他开始翻阅石几上的书籍,这些书都浓厚地吸引着他的兴趣,虽然其
中有许多地方是他不能了解的,但是他仍仔细地看下去。
  书很快地被看完了,另一批新的书被送来,有时梅叔叔也来教他一些他不懂的地方,
日子过得不知不觉,辛捷也不知看了多少书。
  他是天资绝顶之人,再被这许多书所陶冶,他已完全地成为一个智者。
  但是有一天,当他将一批书看完的时候,就不再有书送来,除了一本很薄很薄的抄
本,辛捷看那书靡上写着“暗影浮香”几个篆字,里面却是一些修为,练气的基础功夫,
於是他开始学到了七妙神君多年苦研而成的无上内功心法“暗影浮香”。
  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修为进境,但是梅山民却知道,天资绝顶的辛捷,在这专为
练功而造的石室中,专心地练着,并没有多久,他只觉得体内的真气,仿佛己变成有形
之物,可以随意指挥,而且身体更不铜比以前灵便了多少,他常常觉得只要自己一提气,
便有一种腾空而上的感觉。
  等到“暗影浮香”那本书换为“扎枝剑笼”,而百室中的光线也一天比一天暗的时
候,已是辛捷到石室中的第五年了。
  五年中,辛捷己长成为十七岁的少年了,他的心情,已由烦躁不安,而变为无比的
宁静,他已由一个常人,而变为非常人了。
  而梅山民这几年来,却变得那么苍老,甚至连鬓发都斑白,但他的心情,仍是愉快
的,他眼看着辛捷的长成,仿佛是自己新的生命,他就觉得一切都已得到了补偿。
  第六年,第七年……日子飞快地过去,长处在百室中的辛捷,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
界,现在,连他自己都知道他自己的武功了。
  他可以在各种姿式下,身躯随意升腾,在平滑的百壁上,他可以随意驻足在任何一
处,在已变得完全漆黑的房间里,他可以描绘出厂幅极细腻的图画,他唯一不知道的是,
他的“剑”“掌”究竟己有了何种威力,因为在这石室中,他无法考证自己“剑”“掌”
的功力。
  十年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像他何以能在这石室中渡过这么悠长的岁月,他想,这
也许是一种探寻知识的欲望和兴趣,使得他能这么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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