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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手

_2 古龙(当代)
  龙五又看了他一眼:“你不笨!”
  这伙计道:“你找他们来,只不过有件事要他们去做。”
  龙五道:“你果然不笨。”
  这伙计笑了笑道:“所以我来也一样,因为他们能做的事,我也能做。”
  “他们三个人做的事,你一个人就能做?”
  “分光捉影,一手七杀。”龙五凝视着碗中的左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杀过多少人?
  你知不知道他杀人的快法?“
  “不知道。”
  “妙手神偷,无孔不入。”龙五目光已移在那只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偷过多少奇珍异宝?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灵巧?”
  “不知道。”
  “巨灵之掌,力举千斤。”龙五又在看第三只手,“你知不知道这只手的神力?”
  “不知道。”
  龙五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认为自己可以做他们三个人的事。”
  “我只知道一件事。”
  “你说。”
  这伙计淡淡道:“我知道我的手还在手上,他们三个人的手却已在碗里!”
  龙五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就因为你,所以他们的手才会在碗里?”
  这伙计又笑了笑:“无论谁要卖东西,都得先拿出点货物给人看看的。”
  龙五的目光又变得刀锋逼人:“你要卖的是什么?”
  这伙计道:“我自己。”
  “你是谁?”
  “我姓柳,杨柳的柳。”这姓并不怪,“我叫柳长街,长短的长,街道的街。”
  “柳长街!”龙五道,“这倒是个怪名字。”
  柳长街道:“有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要取这么样个怪名字。”
  龙五也问:“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长街。”
  柳长街微笑着,又道:“我总是想,假如我自己是条长街,两旁种着杨柳,还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人从我身上走过,有大姑娘,也有小熄妇,有小孩子,也有老太婆……”
  他眼睛似又充满了孩子般的幻想,一种奇怪而美丽的幻想,“我每天都看着这些人在我身上闲逛、在柳荫下聊天、在店里卖东西,那岂非是件很有趣的事,岂非比做人有趣得多?”
  龙五笑了。他脸上第一次露出愉快的笑容,微笑着道:“你这人也很有趣。”
  这句话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冷冷道:“快替我把这个有趣的人杀了!”
  蓝天猛一直石像般地站在他身后,他的“杀”字出口,蓝天猛已出手!
  他一出手,他的人就似已变成了只雄狮,动作却远比雄狮更快!更灵巧!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柳长街面前,左手五指弯曲如虎爪,已到了柳长街的胸膛。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抓,就可将他的胸膛撕裂,连心肺都抓出来。
  柳长街身形半转,避开了这一抓,闪避得也很巧妙、很快。
  谁知蓝天猛却似早已算准了他这闪避的动作,右手五指紧紫靠拢,一个“手刀”劈下去,急斩柳长街左颈后的血管。
  这一招不但立刻致命,而且也已令对方连闪避的退路都没有。
  “狮王”蓝天猛自从四十岁后,出手杀人,已很少用过第三招。
  柳长街闪避的力量已用到极限,不可能再有新的力量生出,若没有新力再生,就不可能再改变动作。
  所以狮王这次杀人,也已不必再使第三招。
  他的确没有使出第三招。因为他忽然发现,柳长街的手已到了他肘下,他这一掌若是斩下去,他的肘就必定要先撞上柳长街的手。
  手肘间的关节软脆,柳长衔食指屈突如凤眼,若是撞在他的关节上,关节必碎。
  他不能冒这种险。他的手已突然在半空中停顿,就在这一瞬间,柳长街的人已到了门外。
  蓝天猛并没有追击,因龙五已挥手阻止了他,道:“进来。”
  柳长街进来时,蓝天猛已又石像般站在龙五身后,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一直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你说我是个有趣的人,这世上有趣的人并不多。”柳长街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龙五道:“有时我也喜欢说谎话,但我却不喜欢听谎话。”
  柳长街道:“谁在说谎?”
  龙五道:“你!”
  柳长街笑了笑,道:“有时我也喜欢听谎话,却从来不说谎。”
  龙五道:“柳长街这名字,我从来没有听过。”
  柳长街道:“我本来就不有个有名的人。”
  龙五道:“杜七、公孙妙、石重本都是名人,你却毁了他们。”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我本来也应该很有名?”
  龙五道:“所以我认为你在说谎。”
  柳长街又笑了笑,道:“我今年才三十,若是想做名人,刚才已死在地上。”
  龙五凝视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他已听懂了柳长街的话。
  要求名,本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要练武,也是件很费功夫的事。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的人并不多。
  柳长街并不像那种绝顶聪明的人,所以他只能选择一样。
  他选的是练武,所以他虽然并不有名,却还活着。
  这句活的意思并不容易懂,龙五却已懂了,所以他拾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下。”
  能够在龙五对面坐下来的人也不多。
  柳长街却没有坐:“你已不准备杀我?”
  龙五道:“有趣的人已不多,有用的人更少,你不但有趣,也很有用。”
  柳长街笑道:“所以你已准备买我了?”
  龙五道:“你真的要卖?”
  柳长街道:“我是没有名的人,又没有别的可卖,但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就难免想要享受了。”
  龙五道:“像你这种人,卖出去的机会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柳长街道:“因为我不笨,因为我要的价钱很高,因为我知道你是最出得起价钱的人,因为……”
  龙五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三点原因已足够!”
  柳长街道:“但这三点却还不是最重要的。”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最重要的是,我不但想卖大钱,还想做大事,无论谁要找杜七他们三个人去做的事,当然一定是大事。”
  龙五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这次居然抬起手,微笑道:“请坐。”
  这次柳长街终于坐下来。
  龙五道:“摆酒。”
  第二章 苦肉之计
  一
  古凤的高杯,三十年的陈酒。
  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倒了四杯酒。
  龙五微笑道:“你一个人要做三个人的事,就得喝三个人的酒。”
  柳长街道:“这是好酒,三十个人的酒我也喝。”
  他的酒量很不错,喝得很快。
  所以他醉了。
  最容易醉的,本就是酒量又好,喝得又快的人。
  忽然间,他已像一滩泥般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龙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沉思。
  屋里飘动着酒香,外面还是很安静。
  过了很久,龙五忽然道:“问。”
  蓝天猛立刻走过来,一把揪起柳长街的头发,将半壶酒倒在他脸上。
  酒有时反能令醉人清醒。
  柳长街居然睁开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他。
  蓝天猛道:“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柳,叫柳长街。”柳长街说话的时候,舌头似乎已比平时大了两倍。
  “你是在什么地方生长的?”
  “济南府,杨柳村。”
  “你是跟谁学武的?”
  “我自己。”柳长街吃吃地笑着:“谁也不配做我的师傅,我有天书。”
  这并不完全是醉话。
  世上本就有很多湮没已久又忽然出现的武功秘籍。
  蓝天猛再问:“你的武功最近才练成?”
  “我已经练得够快了,我一点也不笨。”
  “这次是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我本来想杀了龙五的。”柳长街忽然大笑道,“杀了龙五,我就是天下第一个有名的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出手?”
  “我看得出……”
  “你看得出你杀不了他?”
  “我一点也不笨。”柳长街还是在笑,“能做天下第二个大人物也不错……他居然请我坐,请我喝酒,他也看得出我有本事。”
  蓝天猛还想再问,龙五却己摆了摆手:“够了。”
  “这个人怎么样?”
  龙五脸上又露出疲倦之色,淡淡道:“他喝酒喝得太多。”
  蓝天猛点点头,突然一拳打在柳长街肋骨上。
  二星光璀灿,圆月如冰盘。
  柳长街忽然被一阵剧痛惊醒,才发现自己竟已被人像风铃般吊在天香楼外的飞檐下。
  七月的晚风中,已有凉意。
  凉风吹在他身上,就像是刀锋一样。
  他全身的衣服都已碎裂,连骨头都似乎已完全碎裂,嘴角还在流着血,流着苦水,又酸又苦。
  他身上也一样,满身都是鲜血和呕吐过的痕迹,看来就像是条刚被人毒打过一顿的野狗。
  天香楼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对面的店铺已上起了门板。
  龙五呢?
  没有人知道龙五的行踪,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没有光,没有人,没有声音。
  长街上留着满地垃圾,在夜色中看来,丑陋、愚笨而破碎,就正像是被吊在屋上的柳长街一样。
  一个人出卖了自己,换来的代价却是一顿毒打,他心里的滋味如何。
  柳长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骂:“龙五,你这个狗养的,你这个……”
  他将自己知道的粗后全部骂了出来,骂得声音真大,在这静寂的深夜里,连十条街以外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突听远处有个人拍手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骂得真他妈的痛快极了。”
  笑声和蹄声是同时传过来的,接着,就有三匹快马冲上了长街,急弛而来,骤然停在屋檐下。
  第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仰面看着柳长街,大笑道:“我已很久未曾听见过有人敢这样骂那狗养的人,你千万要接着骂下去,千万不要停。”
  这人浓眉如剑,满脸虬须,看来很粗野,一双眼睛却是聪明人的眼睛。
  柳长街盯着他,道:“你喜欢我骂那个狗养的?”
  虬须大汉笑道:“喜欢得要命。”
  柳长街道:“好,放我下去,我再骂给你听。”
  虬须大汉道:“我就是来救你的。”
  柳长街道:“哦?”
  虬须大汉道:“听见了你的事,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柳长街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傲然地道:“因为我知道被龙五吊在屋檐上的人,除了我之外,是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救他下来的。”
  柳长街道:“你认得我?”
  虬须大汉道:“以前不认得,但现在你已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忍不住又问道:“为什么?”
  虬须大汉道:“因为现在你已是龙五的对头,无论是谁做了龙五的对头,都是我的朋友。”
  柳长街道:“你是谁?”
  虬须大汉道:“孟飞。”
  柳长街动容道:“铁胆孟尝孟飞?”
  虬须大汉仰面大笑,道:“不错,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孟飞!”
  除了不要命的人之外,还有什么人敢跟龙五作对?
  柳长街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就像是棕子,全身都被裹了起来,裹得紧紧的。
  孟飞就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忽然挑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柳长街苦笑道:“挨打了也算好汉子?”
  孟飞道:“你居然还没有被那些狗养的打死,居然还有胆子骂他们,你就是好汉子!”
  他又用力握起了拳,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我本该将那些狗杂种一个个全都活活捏死的。”
  柳长街道:“你为什么不去?”
  孟飞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打不过他们。”
  柳长街笑了:“你不但有种,而且坦白。”
  孟飞道:“我别的好处也没有,就是有种敢跟龙五那狗养的作对。”
  柳长街道:“所以我奇怪。”
  孟飞道:“奇怪什么?”
  柳长街道:“他为什么不来杀了你?”
  孟飞冷笑道:“因为他要表示他的气量,表示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道:“其实他也不是狗养的,他连狗都不如。”
  孟飞大笑,道:“对!对极了,就凭这句活,我就敬你三百杯!”
  他大笑着,叫人摆酒,又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已替你准备了两种最好的药。”
  柳长街道,“其中有一样就是酒?”
  孟飞大笑,道:“一点不错,一杯真正的好酒,无论对什么人都有好处的。”
  他看着柳长街,忽又摇了摇头:“可是在你这种情况下,一杯酒就不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了,至少要三百杯才能有点效。”
  柳长街也不禁大笑:“除了酒之外,还有一样是什么?”
  孟飞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
  外面已有人捧着酒走了进来,是六个女人,六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柳长街的眼睛亮了。
  他喜欢漂亮的女人,这一点他并不想掩饰。
  孟飞又大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一个真正的好女人,无论对谁都有好处的。”
  柳长街笑道:“可是我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就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了,那至少要六个女人。”
  孟飞看着他,忽然叹道:“你不但坦白,而且真的有种。”
  柳长街道:“哦?”
  孟飞道:“要对付这么样六个女人,也许比对付龙五还不容易。”
  孟飞有一点没有错。
  酒和女人,对柳长街竟真的很有好处,他的伤好像比想像中好得快得多。
  孟飞也有一点错了。
  要柳长街去对付龙五,虽然还差了一点,可是他对付女人却的确有一手。
  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在这方面不但很在行,而且简直已可算是专家。
  现在孟飞已是他的好朋友,他们最愉快的时候,就是在一面拥着美女喝酒,一面大骂龙五。
  他们还有听众。
  这地方所有的人,都是龙五的对头,只要吃过龙五亏的人,只要还没有死,孟飞就会想法子将他们全部请到这里来,用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女人款待他们,然后再送笔盘缠让他们走。
  “孟尝”这两个字就是这么样来的,至于“铁胆”两个字,那意思就是不要命——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和龙五作对。
  酒喝得越多,当然也就骂得越痛快。
  现在夜已深,听的人已听累了,骂的人却还是精神抖擞。
  屋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已喝了十来个人的酒。
  柳长街忽然问孟飞:“你也被他们毒打过?”
  孟飞摇摇头:“没有。”
  柳长街道:“你跟他有杀子之仇,夺妻之恨?”
  “也没有。”
  柳长街奇怪了:“那你为什么如此恨他?”
  孟飞道:“因为他是个狗养的。”
  柳长街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个狗养的。”
  孟飞笑道:“我知道,他比狗还不如。”
  柳长街又沉默了一阵子,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他比狗还要强一点。”
  孟飞瞪着他,瞪了半天,总算勉强同意,道:“也许就一点,但最多只强一点。”
  柳长街道:“他至少比狗聪明。”
  孟飞也勉强同意,道:“世上的确没有他那么聪明的狗。”
  柳长街道:“连‘狮王’蓝天猛那种人,都甘心做他的奴才,可见他不但本事很大,对人也一定有很好的时候,否则别人怎么甘心替他卖命。”
  孟飞冷冷道:“他对你并不好。”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也不能怪他,我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他根本不认得我,又怎么知道我是真的想替他做事的。”
  孟飞突然一拍桌子,跳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你揍得半死,你居然还在替他说话?”
  柳长街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想,他那么样对我,也许是有原因的,他看来并不像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孟飞冷笑道:“你难道还想再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为什么揍你的!”
  柳长街道:“我的确有这意思。”
  孟飞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大吼,道:“滚,滚出去,从后面的那扇门滚出去,滚得越快越好。”
  柳长街就站起来,从后面的门走了出去。
  这扇门很窄,本来一直是栓着的,门外却并不是院子,而是布置得更精致的密室,里面非但没有别的门。连窗子都没有。
  可是里面却有两个人。
  龙五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闭目养神,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正在一个红泥小火炉上暖酒,蓝天猛却居然没有在。
  柳长街一推门,就看见了他们。
  他并没有怔住,也没有吃惊,这惊人的意外,竟似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龙五也睁开眼,正在看着他,嘴角居然露出一点微笑,忽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出名了。”
  柳长街在听着。
  龙五微笑道:“练武已经是件很费功大的事,女人更费功夫,这两件事你都做得不错,你哪里还有功夫去做别的事?”
  柳长街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样你不知道的事,我做得也不错。”
  龙五道:“什么事?”
  柳长街道:“喝酒。”
  龙五笑道:“你喝得的确很多。”
  柳长街道:“可是我醉得并不快。”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今天我喝得比那天更多,可是我今天并没有醉。”
  龙五忽然不笑了,眼睛里又露出刀锋般的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
  柳长街也静静地站在那里,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龙五忽然道:“坐,请坐。”
  柳长街就坐下了。
  龙五道:“看来我好像低估了你。”
  柳长街道,“你并没有低估我,只不过有点怀疑我而已。”
  龙五道:“你是个陌生人。”
  柳长街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明我来历,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龙五道:“你的确不笨。”
  柳长街道:“我说的若不假,你再用我也不迟,我说的若是假话,你再杀我也一样,因为我反正一直都在你的掌握中。”
  龙五道:“哦?”
  柳长街道:“孟飞去救我,当然也是你的安排,他去得太巧。”
  龙五道:“你还知道什么?”
  柳长街道:“我还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会需要几个像孟飞这样的对头,对头能替你做的事,有时远比朋友多得多……他至少可以打听出一些你的朋友们永远打听不出的消息。”
  龙五叹了口气,道:“看来你非但不笨,而且很聪明。”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
  龙五道:“你早已看出我跟孟飞的关系,也早已算准我会来?”
  柳长街道:“否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龙五道:“那天你也根本是在装醉的。”
  柳长街道:“我说过,我的酒量也很不错。”
  龙五冷冷道:“但有件事你却错了。”
  柳长街道:“你认为我今天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
  龙五点头道:“聪明人不但要会装醉,还得要会装糊涂,一个人知道的若是太多,活着的日子就不会大多了!”
  柳长街却笑了笑,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当然有很好的理由。”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你再来找我,当然已查明我说的不是假话,已准备用我。”
  龙五道:“说下去。”
  柳长街道:“你要杜七他们去做的事,当然是件大事,你当然不会要一个糊涂的醉鬼去做。”
  龙五道:“你说这些话,就为了要证明你能替我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点点头,道:“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若还不能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只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龙五凝视着他,苍白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忽然问道:“你还能不能再陪我喝几杯?”
  三酒又摆上,早已温好了的酒。
  龙五举杯,缓绥道:“我一向很少喝酒,也一向很少敬别人酒,但是今天我要敬你三杯。”
  柳长街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兴奋感激之色,龙五居然肯敬别人酒,这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
  龙五饮尽了杯中酒,微笑着道:“因为我今天很高兴,我相信你一定能替我去做好那件事。”
  柳长街道:“我一定尽力去做。”
  龙五道:“那不但是件大事,也是件极危险、极机密的事。”
  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我那天那么样对你,并不完全是因为怀疑你。”
  柳长街在听,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
  龙五道:“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在替我做事,所以我一定要别人都认为你已是我的对头,而且恨我入骨。”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是苦肉计。
  柳长街当然懂,但他却不懂:“这件事难道连蓝天猛都不能知道?”
  龙五点点头,道:“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你的危险就越小,成功的机会却大了。”
  柳长街忽然发现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人——这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和孟飞。
  龙五道:“你以前也说过,我这人非但没有朋友,甚至已连仇敌都没有。”
  柳长街记得:“我说过。”
  “可是你错了。”龙五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我不但有个朋友,有个仇敌,还有个妻子。”
  柳长街动容道:“他们是什么人?”
  龙五道:“不是他们,是她。”
  柳长街不懂。
  龙五道:“我的朋友,我的仇敌,和我的妻子,就是同一个人。”
  柳长街更不懂,却忍不住问道:“她是谁?”
  龙五道:“她叫秋横波。”
  柳长街耸然道:“秋水夫人?”
  龙五道:“你也知道她?”
  柳长街道:“江湖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她。”
  龙五冷冷道:“但你却一定不知道她本来是我的妻子。”
  柳长街道:“现在呢?”
  龙五道:“现在我们虽已不是夫妻,看来却还是朋友。”
  柳长街道:“其实……”
  龙五苍白的脸已变为铁青,道:“其实她早已恨我入骨,她嫁给我,就是为了恨我!”
  柳长街还是不懂,却没有再问……像龙五这种人的秘密,无论谁都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
  龙五不但已闭上了嘴,而且闭上了眼睛。
  他也不愿说得太多、太激动,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出手?”
  柳长街道:“没有。”
  龙五道:“你知不知道我的武功究竟如何?”
  柳长街道:“不知道。”
  龙五还是闭着眼睛,却慢慢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苍白而秀气。
  他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往空中一抓。
  就像是奇迹般,那红泥小火炉上燃烧着的几块炭,竟突然飞了起来,飞到他手里。
  他的手慢慢地握紧,握紧了这几块火热的红炭。
  等他的手再摊开时,炭已成灰,灰已冷。
  龙五淡淡道:“我并不是在你面前炫耀武功,只不过告诉你两件事。”
  柳长街没有问,他知道龙五自己会说的。
  龙五果然已接着道:“我虽有这样的武功,却还是不能自己出手。”
  他凝视着掌中的冷灰:“我们之间的情感,已如这死灰一样,是绝不会复燃的了。”
  这的确是很件奇特、很有趣的事,其中牵涉到的,又是两个最不平凡的人。
  一个是天下英雄第一的男人,一个是世上最神秘、最美丽的女人。
  柳长街的见闻虽不广,却也久已听到过她的传说。
  她的传说很多。
  有关她的传说也和她的人一样,神秘而美丽。
  江湖中的英雄豪杰,人人部想见她,却永远也见不到她一面。
  所以有很多人都喜欢称她为“相思夫人”,因为她实在引起了无数人的相思。
  谁也想不到这位相思夫人,居然就是龙五的妻子。
  他们的关系竟也如此神秘、如此奇特。
  她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为什么又是他的仇敌?
  他们本该是一对郎才女貌的恩爱夫妻,为什么会离异?
  这其中当然也有一段奇特曲折的故事,柳长街实在很想听龙五说出来。
  谁知龙五说话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样,总是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居然突然结束了这段故事,突然就改变了话题,淡谈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并没有几个,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
  柳长街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他显然也是个很善于控制自己的人。
  龙五道:“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
  柳长街在听。
  龙五道:“我要你去对付的人就是她,我要你到她那里去,为我拿一样东西回来。”
  柳长街道:“是去拿?”
  龙五冷冷道:“你若愿意说是去偷,也无妨。”
  柳长街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至少还需要知道两件事。”
  龙五道:“你说。”
  柳长街道:“到哪里去偷?去偷什么?”
  龙五先回答了他后面一句话:“去偷一个箱子。”
  他挥了挥手,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捧了口箱子出来。
  箱子并不大,是用黄金铸成的,上面镶着很精细的龙凤花纹,还嵌着碧玉。
  龙五道:“和这口箱于完全一模一样的箱子。”
  柳长街忍不住问:“箱子里是什么?”
  龙五迟疑着,终于道:“你本来不必知道的,但我也不妨告诉你,箱子里有一瓶药。”
  柳长街很意外:“只有一瓶药?”
  龙五点点头,道:“对我说来,这瓶药比世上所有的珍宝加起来都珍贵。”
  他眼睛刀锋般凝视着柳长街,傲馒地接着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病人。”
  柳长街当然看得出。
  只不过他也看得出,这个病人只要一挥手,就可以要世上大多数健康无病的人死在他面前。
  龙五凝视着他脸上的表情,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世上病人有很多种,我也许是天下所有的病人中,最可怕的一个,但病人毕竟是病人。”
  柳长街也在迟疑着,终于问道:“只有那瓶药才能治好你的病?”
  龙五道:“你也该听说过后羿和嫦娥的故事。”
  后羿射落九日后,赴西天求王母给他一瓶不死的神药,却被嫦娥偷服了。
  嫦娥虽然已不死,换来的却是永恒的寂寞。
  嫦娥后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龙五道:“我们的故事,也和他们的故事一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柳长街却已明白。
  龙五也许因先天质弱,也许是因为练功入魔,得了种不治的怪病,就像是附骨之蛆般折磨着他。
  后来他终于求得一瓶灵药,可以治他的病,但却被他的妻子偷走了。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她入骨,却还是不敢得罪她,因为他怕她毁了那瓶药。所以他虽然想找人对付她,却又生怕消息走漏,被她知道。
  龙五目光凝注着远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伤感与寂寞之色。
  难道他们这故事中,寂寞的不是嫦娥,而是后羿?
  龙五缓缓道:“我知道她偷去那瓶药之后,绝没有后悔,也不会寂寞,她已利用那瓶药,要我为她做了很多件我不愿做的事。”
  他眼睛里的伤感寂寞,已变成愤怒怨毒:“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也得将那瓶药拿回来!”
  柳长街忍不住再问一次:“到哪里去拿?”
  龙五道:“你当然想得到,要从她手上拿回一样如此重要的东西,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长街己想到。
  龙五道:“她将那箱子,收藏在栖霞山一个秘密的山窟里,又找来了七个亡命江湖,在世上已无立足之地的巨盗,为她看守那山窟。”
  柳长街立刻想到杀人如闪电的“一手七杀”杜七。
  龙五道:“那山窟的秘室外,有一道千斤铁闸。”
  柳长街立刻想到了天生神力的石重。
  龙五道:“那箱子放在秘室中一道暗门里,要进入那秘室,打开那暗门,要先开七道锁,每一道锁都是由当世最盛名的巧匠制成的。”
  柳长街又想到了公孙妙。
  龙五道:“最重要的是,那山窟距离她的住处近在咫尺,一有警讯,她随时都可以赶去,只要她一赶去,世上就绝没有任何人再能将那箱子拿走了。”
  柳长街轻轻叹了口气,他忽然明白一件事——龙五对栖霞夫人的忌惮,并不是完全因为那瓶药,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她的武功。
  她的武功显然绝不在龙五之下。
  龙五道:“幸好她有个很可笑的习惯,她每天子时就寝,上床前一定要将全身每一分、每一寸都涂上一层她自己特制的蜜油。”
  他目中又露出憎恶之色,接着道:“这件事每天都至少要费去她半个时辰,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将自己锁在房里,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知道。”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异的了。
  他的妻子若是每天上床前也都要花半个时辰做这种可笑的事,他也一样受不了的。
  这种世上也许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无论谁都应该想像得到,每天都要抱着一个全身涂着蜜油的妻子上床睡觉,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龙五竟似又看出了他的心意,冷冷道:“那实在是件令人恶心的事,可是这半个时辰,却是你下手的唯一机会。”
  柳长街道:“所以我一定要在半个时辰内,杀了那七个亡命之徒,举起那千斤铁闸,打开那七道锁,拿出那箱子,还得逃出百里之外,免得被她追到。”
  龙五点点头,道:“我说过,这本是三个人才能做的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而且还一定要杜七、石重、和公孙妙这三个人。”
  龙五冷冷道:“但你现在却已毁了这三个人,我也绝对再也找不出和他们同样的三个人了。”
  柳长街明白他的心意,道:“所以现在我一定要替你去做好这件事。”龙五道:“你有把握?”
  柳长街道:“我没有。”
  龙五的瞳孔在收缩。
  柳长街淡淡地接着道:“我这一生中,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事先就觉得有把握的。”
  龙五道:“可是你每件事都做成了。”
  柳长街笑了笑,道:“就因为我没有把握,所以我总是特别谨慎小心。”
  龙五也笑了,道:“好,说得好,我一向喜欢小心谨慎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龙五道:“为什么?”
  柳长街道:“因为我还不知道那山窟在哪里。”
  龙五又笑了,微笑看挥了挥手。
  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立刻又捧出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龙五道:“这里是五万两银子,你可以拿去,痛痛快快地去玩几天。”
  柳长街并不客气,立刻就收下。
  龙五道:“我只希望你十天中,将这五万两银子全花光。”
  柳长街微笑道:“要花光并不太容易,可是我会替女人买房子,我还会输。”
  龙五目中也带着笑意,道:“这两件事只要会一样,就已足够了。”
  他接着又道:“无论谁要去做大事之前,都应该先轻松轻松,何况,你已为我吃了不少苦。”
  柳长街淡淡道:“其实那也算不了什么,蓝大猛毕竟老了,他的出手并不重。”
  龙五突然大笑——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因为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如此大笑过。
  但龙五的笑声结束得很快,忽然又沉下了脸,道:“可是这十天之后,你就绝不能再碰一个女人,再喝一滴酒。”
  柳长街微笑道:“经过这么样十天后,我想必也暂时不再会对女人有什么兴趣了。”
  龙五道:“好,很好,十天之后,我会叫人去找你,带你到那地方去。”
  他神情忽然又变得很疲倦,挥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柳长街不再说什么,立刻就走。
  龙五却又叫住了他,道:“这些天来,一直陪着你的那六个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柳长街道:“很好。”
  龙五道:“你若是喜欢,也不妨将她们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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