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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

_7 古龙(当代)
  三人寻了处较为清静的酒楼坐下,展梦白已可喝上几杯,望着窗外的浓春景色,胸怀不
禁一畅,方氏父子频频劝饮,只望将展梦白灌醉了,骗他说出布旗秘度的下落,那知展梦白
年纪虽轻,却是海量,三五斤黄酒下去,犹自面不改色,方逸却已先醉了。以筷击杯,大唱
道:“十七八岁的心奴家,日日夜夜想婆家,有一天在路上遇见了咱家,咱一把把她抱回了
家……”词鄙歌粗,四座哗然。
  方辛双眉一皱,沉声道:“你醉了,不要唱了。”
  方逸哈哈笑道:“怎地,难道我唱的不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喝道:“谁说我
唱得不好……”突地反身一把将邻桌的一个酒客当胸抓了起来,道:“你说我唱得好不
好?”
  那酒客具他穷凶极恶,早已吓得脸色发自,连声道:“好好,好极了。”
  方逸哈哈一笑,一把将他按在椅上。
  突听一阵萧声自楼下传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垂髻女孩,牵着一个盲目老人的衣角走了
上来。
  这女孩伶叮瘦小,面色蜡黄,走上楼梯,便不住轻轻咳嗽,那老人鹑衣乱发,面目憔
悴,亦是久病初愈的模样,但萧声吹得甚是悠扬悦耳,老人走上楼梯,喘了口气,道:“伶
伶,给爷台们消遣一段。”
  垂髻女孩伶伶手按衣角,福了一福,轻轻道:“唱得不好,请爷台们原谅,唱得好就请
爷台们赏咱们租孙两个饭钱。”语声柔弱,楚楚可怜,展梦白心里大是恻然,只听她启口唱
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
  方逸突地伸手一拍桌子,大喝道:“不好,唱得不好,待大爷教教你……”伶伶歌声一
住,面色惨变,方逸一步窜了过去,劈手就要去夺盲目老人手中的竹萧,酒客们见到这种场
面,有的人心中不忍,有的人大为气愤,有几个却早已悄悄溜下楼了。
  展梦白变色道:“方兄住手!”
  方逸转头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管得着我!”手掌仍旧抓去,那知他明明看得很
准,这一抓却抓了个空。
  方辛急怒之下,骂道:“畜牲!还不回来。”
  方逸只知未闻,大喝道:“老头子,快拿来……”语声未了,突地翻身跌倒地上,竟再
动弹不得。
  那盲目老人面色木然,缓缓道:“这位爷台醉了,伶伶,我们走!”脚步缓慢,便将下
楼。
  方辛面色一变,肩头一耸,凌空跃到他面前,冷冷笑道:“老丈好高的手法,犬子无
知,竟未看出老丈是个高人。”
  盲目老人木然道:“你说什么?”
  方辛嘿嘿一笑,展梦白已自挣扎着走来,道:“方才敝友无知冒犯,在下这里向老丈陪
罪。”
  盲目老人道:“你说什么?”面色仍然冰冰冷冷。
  方辛见到他这种面色,心头不觉一寒,转头一看,只见方逸僵木知死,双睛怒凸,详细
查看一遍,竟不知是被什么手法点中的穴道。以他的武功经历,竟解之不开心头不觉骇然,
转身而起,呐呐道:“老丈……”
  突地又听楼梯一阵小响,一条锦衣高大的汉子,快步奔了上来,展梦白、方辛一看此
人,心头齐地一惊。
  这锦衣汉子见了方、展两人,神色却突地一喜,微一抱拳,道:“方巨木敬问宫老前辈
大安!”
  展梦白心头大奇,忡道:“方巨木怎地唤我宫老前辈?”只见那盲目的老人冰冷的面色
突然一变,这才知道方巨木眼睛虽望着自己,其实却是向这老人说话,只因这老人是个瞎
子,是以方巨木目光便不用望着他。
  只见盲目老人变色道:“你是谁?谁是宫老前辈?”
  方巨木微微一笑,道:“前辈自不认得小人,小人只是代我家主人,恭请宫老前辈到城
外一叙。”
  盲目老人厉声道:“谁是你的主人?”
  方巨木道:“我家主人只令小人转告宫老前辈,说二十年前塞外飞骑的故人,渴思再见
宫老前辈一面。”
  盲目老人身子斗然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缓缓道:“在那里?”
  方巨木道:“小人这就恭迎前辈前去。”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垂髻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
薄少年的穴道。”
  伶伶垂首应了一声,回身在方逸身上拍了一掌,方逸“咳”地吐出一口浓痰,翻身站
起,木立当地,酒疯再也发作不出,方辛狠狠瞪了他一眼,却附在方巨木的耳畔,轻道:
  “四弟,此人……”
  方巨木摇手示意,教他住口,却向展梦白含笑道:“展公子怎地与我三哥一路,萧三夫
人那里去了?”
  展梦白黯然一叹,还未答话,突听盲目老人道:“走!”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
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再是先前的龙锺老态。
  方辛双眉一皱,轻轻问道:“此人是谁?我怎地一时想不起来了。”
  方巨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人便是宫锦弼!”
  方辛失色道:“此人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千锋剑”宫锦弼么,怎地变
成了这般模样?”
  展梦白亦自大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七大名人”,今日居然又让我见着一
个。”
  只听力巨木匆匆道:“人老了,模样自然变了,他已下楼,我们还不快走!”
  方辛沉吟道:“我们也要一起去么?”
  方巨木道:“你放心,主公怎会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宫锦弼骗
去而已,你自然去得?”
  方辛道:“展公子意下如何?”
  展梦白满心好奇,实在想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何况这些人
又俱都与他母亲有着极深的渊源,自然应了,当下四人一起下楼,只见宫锦弼仰天负手,立
在路旁,月色星光中,果然依稀还可看出三两分昔日的风采,那女孩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
看到展梦白,垂首轻轻一笑。
  方巨木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车辚马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地奔驰
而来。
  展梦白只见车马俱非凡物,彷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更是惊异,众人上了马车,宫锦弼
远远依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见是不屑与别人为伍,方逸欺他眼瞎,不住恶眼相加,展梦
白暗叹忖道:“此人实已不可救药,我险些就看错了他。”方辛见到展梦白望着他儿子的神
色,嘴角隐隐泛出一丝冷笑。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
四匹在后,通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
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地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
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
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
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助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彷佛是荒
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
杯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
衣少年。
  那垂髻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爹爹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
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
道:“萧相公在那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
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粥大步而上,方巨木、
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
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
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
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
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
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
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
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约二八狡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
美,备极丰渥,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林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
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
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
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粥道:“在那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
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舜,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
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奇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
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粥言语钱销,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
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
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图又大,宫锦弼一抚她
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
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欲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
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
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
吃饱,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
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像,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
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
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组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乾乾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
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
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
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粥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
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
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
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
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
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
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
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
地一响,酒壶跌在地上。
  富锦弼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宫锦弼虽然又老又瞎,却也不是别人欺负得
起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字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宫锦粥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与自信,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
匆匆接了宫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宫老先生可称此中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
也听得江湖传言,“千锋之剑,快如闪电”,想见宫老先生的剑法必定高明的很”他忽然改
口恭维起来,宫锦弼捻须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躬?”
  花飞冷冷道:“但这不过是宫老先生双眼未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
  却是今非昔比了。”
  宫锦弼笑容顿敛,大怒道:“剑法之道,正邪优劣,在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瞎,自信剑
法却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
信。”
  宫锦弼怒喝道:“你懂得什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语……”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宫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
证明的好。”
  展梦白见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自己也实
在想看一看这位武林名剑手的剑法,只见宫锦弼手掌一按,身形离地而起,刷地跃入大殿中
央,叱道:“剑来!”
  花飞大喜,拍掌道:“剑来!”一个锦衣童子,匆匆拿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
饰得甚是名贵长剑。
  宫锦弼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一声,长剑出鞘,他左手姆指中指互勾,中指在剑
背上轻轻一弹,只听又是一声龙吟,响澈大厅,宫锦弼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
般。
  花飞道:“此剑怎样?”
  展梦白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好剑!”眉飞色舞,跃跃欲
试。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有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
绅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么?”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
之意。
  展梦白怒火上涌,却只得忍住,暗中忖道:“此后我剑法若不强胜于你,展梦订誓不为
人!”
  只听“嗡”地一声,宫锦弼手腕微微一抖,掌中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
纷,旋光流转。
  宫锦弼剑势一引,刹那间展梦白只觉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
前,宫锦弼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彷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滚来去,只看得人眼花撩
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千锋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
不同,宫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宫锦弼倒提长剑,气定神闲,冷冷道:“你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
么?”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锺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
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笑道:“不错,在下正想看一看宫老先生对敌之
际,还有没有昔日的威风?”
  宫锦弼双眉一剔,眉宇间亦是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道曾与老夫对剑
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别人若是伤了老丈又当如何?”
  宫锦弼狂笑道:“好!”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刃,老夫就这样
来接几招!”手臂平伸,剑尖微微一挑,有如泥塑木雕般坐在地上,只有殿外微风,吹得他
鬓发不住飘动。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那八个锦衣童
子和方巨木一齐跟了进去,片刻后又一齐走出,方巨木仍是长衫大袖,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
身劲服,八人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宫锦弼围在中间。
  展梦白见到如此情况,那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心头方自一跳,方巨
木已来到他身后,含笑道:“得罪了!”手指一伸,点住了展梦白的穴道,展梦白又惊又
怒,却发不出声来。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宫锦弼面前五尺开外之处,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的
武士勤装,平平贴贴地穿在身上,绝无一丝垂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采照人,左右双手,
分持着一柄长剑,一柄匕首。
  右手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湖秋水,一看便知,已比宫锦弼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
  右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刃隐在肘后,目光注定宫锦弼,沉声道:“宫老先生,你可准备
好了?”
  宫锦弼冷“哼”一声,动也不动,花飞目光一转,那八个锦衣童子立刻将掌中长剑舞动
起来,但脚下却不动半步。
  另听剑风凛凛,冲激在大厅之间,但人人都仍都木立如死,展梦白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
淆乱宫锦弼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盲目老人担心,要知宫锦弼目力已失,对敌全凭
听觉,听觉若再一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
岂非有如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同旁滑开三寸,但宫锦弼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花飞的目光也
盯牢不瞬。
  刹那间花飞的脚步连移七步,他脚步每动一步,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重了几分,直
压得人人俱都透不出气来。
  宫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越急,她神色问的恐惧也越重,花飞长剑轻轻一展,
宫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她小小一个孩子,那里禁得住这般惊骇,小小的脸
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宫锦弼变色道:“为什么?”
  花飞冷笑道:“宫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边观望,
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宫锦弼怒喝一声,道:“伶伶,过来!”
  宫伶伶颤声道:“是!”长畏怯怯地走了过去。
  宫锦弼厉声道:“你可是宫一聊的女儿,宫锦弼的孙女?”
  宫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宫锦弼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宫伶伶凄愁点了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宫锦弼大喝道:“你爹爹为了我宫氏一家的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
但临死前却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提起宫一聊来,仍是人人敬
重……”
  说到这里,他神色也不禁一阵黯然,便立刻厉声接道:“你是我宫氏门中的儿女,怎可
弱了宫氏家声,今日爷爷未分胜负之前,你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
么?”
  神色俱厉,须发皆张。
  宫伶伶凄然应了,一步一步地退了出去,花飞轩眉道:“好!”剑尖一挑,八柄长剑作
舞,只听“呼”一声,剑风方起,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宫锦弼咽喉。
  宫锦弼犹如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拨花飞剑尖,剑势一
引,贴着花飞剑脊直划下去,这一剑当真急如掣电,又乘势将花飞长剑封在外门,眼见花飞
右掌五指便要被他一剑弄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胸膛。
  展梦白身不能动,一颗心却砰砰跳动不止,双眼更以已将凸出眶外,宫伶伶一双眼睛也
是睁得又图文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不出一声,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
响,展动身形,齐地两剑,就向宫锦弼肩头、后背,他两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稳稳慢
慢,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宫锦弼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开花飞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
花飞左掌匕首之上,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都裂出鲜血,宫锦弼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
姆、食、中三指一捏,捏着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剑柄直击在这锦衣童子的胸
膛上,右手青锋,剑势不停,倒削而出,剑光一闪,震飞了右面锦衣童子的长剑,一剑乘势
削下,自这锦衣童子右胁之下削入,左肩之上削出,生生将这童子挑为两半!
  只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呼,左面童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来,五脏翻腾,立时身
死。
  右面童子被他一剑削成两半,上面一截斜飞而出,砰地落在一张矮几上,鲜血立刻与酒
相混,下面一截去势未竭,犹自向前走了一步,才跌在宫锦弼身旁,溅得宫锦弼一身鲜血!
  他掌中的长剑,却被宫锦弼一剑震得笔直飞起,“夺”地一声,插入梁木,花飞大惊之
下,倒退七步,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标题 <<旧雨楼·古龙《情人箭》第一卷——第七章 壮哉剑雄>>
古龙《情人箭》第一卷
第七章 壮哉剑雄
  厅中八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逸酒意全消,满头冷汗,涔
涔而落,深幸自己方才没有死在这老人手里,展梦白骇然忖道:“好狠的剑法,好狠的心
肠。”这宫锦弼举手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犹坐地上,长剑又复回到方才的姿势,
竟似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厅中死一般静寂了片刻,剩下的六个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却已还不及方才有
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杀气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了宫伶伶身
侧。
  宫伶伶早已骇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身,紧紧闭起了眼睛,那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
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拼尽全力,向外一送,将官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向宫锦弼
直掷过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尖风,与宫伶伶同时飞到宫锦弼面前,展梦白心头大骇。
  只见宫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却仍咬紧嘴唇,拼死不肯出声,展梦白又惊又怕,暗骂
道:“姓宫的想地都是这般牛脾气,快开口呀……”心念尚未转完,宫锦弼已冷笑着一剑制
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宫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忍
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宫锦弼面色惨变,厉呼声:“伶伶!”
  一把将伶伶拖入怀里,随手扯下一把头发,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
是……是……你么?”
  宫伶伶面色知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有出声,你……老
人家不……不要打我……”
  宫锦弼鲜血上冲,心如刀绞,道:“伶……伶……爷爷……不……”摸着他孙女的身,
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中所伤的人命,老泪纵横,自瞎了的眼睛里丝丝沁出。
  展梦白又惊、又骇、又悲、又怒,亦是热泪盈眶,只恨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人间至悲
至惨之事在面前发生,自己却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丝毫不能为力,一时间他恨得心头直要
滴出血来。
  满厅之人,一个个俱是惊骇欲绝,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拧笑道:“一样么?瞎了眼
睛跟不瞎可是一样么?”
  他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展梦白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宫锦弼厉吼一
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牲……”
  花飞拧笑叱道:“莫动,我厅里已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无命
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宫锦弼却是看它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
里的孙女,展动长剑,厉声大骂道:“畜牲,狼豺,我……我与你有何仇恨……”只恨得须
发皆张,势如疯狂,但为了他孙女,却不敢扑上前去和花飞拼命。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
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子就是我姐姐,我为
了要报此仇,受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教我亲眼看到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非人语,宫锦弼面色更是惨变,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
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有何滋
味?”
  宫锦弼惨嘶道:“谁说我杀死她?谁说她死了……”手掌一探,突觉他孙女手掌已是一
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地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的毫无
表情。
  只见他缓缓将他孙女放到地上,又缓缓站了起来,大厅中忽然又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
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已寂绝,千数盏宫灯的灯光,彷佛都照在这个
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站在宫锦弼最近处的一个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煎熬,方自轻轻一移脚步,突见剑
光一闪,当头削下。
  他大惊之下,还剑招架,但剑式方自施出小半,宫锦弼掌中青锋已割开他胸膛,鲜血狂
激而出。
  另一个锦衣童子惊呼一声,转身便逃,宫锦弼长剑一抖,也未见身子如何动弹,刷地一
剑,自这童子颈后一直划到尻骨,狂吼一声,横就地,宫锦弼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
动,灯光下只见他身上、剑上、甚至白须白发之上,俱是斑斑血迹,有如凶神恶鬼一般……
  众人只骇得簌簌发抖,齐地咬住牙根,生怕牙关打颤,发出声响,方逸早已骇得瘫在地
上。
  展梦白心头一阵寒意,只觉掌心微痒,原来是冷汗流过,幸好他穴道被点,根本不能动
弹。
  本自立在厅外的锦衣大汉,站的远的,早已溜了,站的近的,惊恐欲绝,一个人突觉裤
子变的冰冰冷冷,竟是被骇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宫锦弼剑如奔
流,倏然涌至,一剑刺下,立在厅门最近的一个童子,见到宫锦弼站得犹远,转身飞奔,那
知眼前人影一花,宫锦弼却已掠到他面前,不等宫锦弼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
去,骇得血管爆裂而死。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里,宫锦弼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
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道:“一齐上,与这老贼拚了。”
  一把抓起一个锦墩,刷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踢出两个锦
墩,四个锦墩一齐飞向宫锦弼。
  宫锦弼剑光一展,一剑便将这四个锦墩俱都劈成两半,身形直向花飞扑去,方辛一把抓
起了他儿子的领子,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去,方巨木呆了一呆,
双臂一振,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宫灯抛得一地,瞬眼间便燃了野草,火势熊熊
燃起。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剑尖连挑,一路将锦墩挑起,同宫锦弼击去,但宫锦弼却有
如附骨之蛆般跟在他身后。
  花飞转目一望,只见大殿之外,除了展梦白和一地死外,就剩下了自己和两个骇得呆了
的童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落,宫锦弼轻功虽高,终是吃了眼瞎的亏,一时也
追他不到。
  厅外火势越大,花飞突地抓起一个童子,向宫锦弼剑上直送过去,那童子哀呼一声,长
剑已入胸膛。
  花飞乘势一剑,自这童子胁下剌出,宫锦弼眼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
不及,前胸立被划破一条血口。
  那知他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皆丧,举起手中的死,挡了他
一剑。
  宫锦弼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了七剑,可怜那童子生前不知作
了什么罪孽,死后身竟被砍得稀烂,另一个童子如飞奔到厅门,双腿发软,扑的倒在地上,
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花飞见宫锦弼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
若是想逃,实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早已俱都踪影不见。
  宫锦弼前胸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花飞大骂道:“老匹夫,你血还没有流尽么?我
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突觉右肩一凉,被宫锦弼刺了一剑,右手里抓着身,
也跌落下去。
  宫锦弼道:“花平夫妇,千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年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立劈华山”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
里施出,威力却已大是不同,花飞虽有多少方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
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出数步,但宫锦弼掌中之剑,却被他砍断
一段剑尖。
  宫锦弼微微一惊,突听身后轻轻呻吟一声,这呻吟之声,虽极是轻微,但宫锦弼耳力却
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发出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反身扑在他孙女
身上。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气血翻涌,脚步踉跄,只要宫锦弼乘势一剑削来,他便不能抵挡,
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那知宫锦弼竟突地舍他而去,呆了一呆,喜出望
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去。
  展梦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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