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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

_6 古龙(当代)
  孙玉佛道:“此人轻功之高,冠绝江湖,但这“有去无回离弦箭”七字,却并非全是形
容他的脾气,一遇上事,便是刀山油锅在他面前,他也绝不回头,昔年“中条七恶”那般声
势也被他一人杀得乾乾净净,到后来身负五处刀伤,还是将“中条七恶”中最后一人,“无
肠君”金非震入中条山阴的万丈绝崖之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陈倩如轻轻一叹,道:“好狠心的人!”
  孙玉佛冷笑道:“此人看来虽然心狠手辣,其实却是面冷心热,耳根尤软,最易相信别
人的话,此刻虽已年近古稀,但却还是烈火般的脾气,方才我在弓弦上轻轻一拨,……嘿
嘿,这枝箭便有去无回了。”
  陈倩如娇笑道:“世上的人,谁有你这样聪明……”忽地一皱眉头,接道:“但是……
  但是我……”
  孙玉佛变色道:“难道你已在李冠英面前说出了我?”
  陈倩如道:“唉,我死了也不会说你,你不知道我对你多好,但是……但是我说的并不
是西门狐,我把事情,全部推到了那展化雨的儿子身上,我只想他已经走得不知所终,事情
岂非死无对证,那知道……唉,他方才竟又突然出现了,好像就是那杜云天推出来的。”
  孙玉佛怔了一怔,想起那杜云天方才的言语神情,暗道一声:“不好!”一掌推开了陈
倩如。
  陈倩如“噗”地一声跌在地上,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我……我全都是为了你
呀,你……你……”眼波一转,流下泪来。
  孙玉佛顿足道:“我如此一来,反而等于救了展梦白,此人性情刚烈,终有一日会成为
我孙玉佛心腹之患,唉,你……”
  他轻轻扶起了陈倩如,叹道:“不要哭,我也没有怪你。”
  陈倩如以手拭泪,被颜一笑,道:“你也不用着急。我看那离弦箭纵然赶上去,也来不
及了,李冠英和西门狐两人,只怕早已将展梦白杀死,何况我还知道西门狐笔尖之上,碎有
剧毒,展梦白只要沾上一点,就无药可救,倒是我……我该怎么办呢?他们若是找到了
我……”
  山雨又来,簌簌地落在她头上,她语声微顿,又自低泣起来。
  孙玉佛仰首望天,喃喃道:“你该怎么样呢?”
  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突地反手一指,点在她“玉枕骨”里,上升泥丸门户,通达十二
经络的“脑户”死穴之上,陈倩如哀呼一声,倒退三步,道:“你……你……”双目一突,
翻身跌倒,她纵然死了,地无法相信她的情人会如此对她。
  孙玉佛冷笑道:“你不要怪我,我若不杀你灭口,事情便总有揭穿的一日……”身形一
转,头也不回地掠出林外!
  山风飕飕,雨更大了,俱都落在陈倩如满含惊惧恐愤的面目上!只听她颤声道:“展梦
白……我……我不该害你……”声音渐渐微弱,终于寂无声息,只有雨点落在林梢,像是一
声声哀愁的乐曲!
  展梦白拚尽全力,冒雨狂奔,山路崎岖,污泥积雨,溅得他满身都是,他也不去管它,
深山寂寂,夜雨凄凄,他也不去分辨道路,奔到后来,气力不济,他也不停住脚步,只觉全
身火热,连雨点打在身上都是热的,回手一摸肩头的伤痕,触手之处,宛如烙铁,却又不觉
疼痛。
  他仰起头来,接了几口雨水吞下,心头仍是躁热不堪,只听身后轻轻一叹,道:“展公
子……”
  展梦白霍然转身,杜鹃满身湿透,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垂首道:“展公子,你要去那
里?”
  展梦白怒道:“我去那里与你何干?”
  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听得杜鹃又道:“展公子,你受的伤不妨事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死了也不用你们管!”他靴袜早已破烂不堪,此刻深一脚浅一脚地
踩在雨水里,不住吱吱作响。
  杜鹃幽幽一叹,道:“展公子,你为何不回家去,却在这里受苦,杭州城里,有许多人
都在……都在想你。”
  展梦白冷“哼”一声,闭口不答,走得更急,也不知走了多远,只听身后气息微微,杜
鹃还是跟在他身后,展梦白身上越热,心头越躁,回身大喝道:“你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深
更半夜,一直跟在男人身后作什么?”
  杜鹃眼波一转,满含幽怨,强忍着眶中的泪珠,垂首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
么?”
  展梦白冷冷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淫贼,是个恶徒,再不回去,小心我
将你吃了。”
  转身走了几步,杜鹃却仍然跟在他后头,展梦白大喝一声,转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杜鹃
肩头。
  那知杜鹃“嘤咛”一声,竟然毫不挣扎,颤声道:“展公子……”秋波抬处,突见展梦
白面上肌肉扭曲,目光一片赤红,她幼承家教,一眼望去,便知道这是中毒已深的症象,不
禁大惊道:“毒……”
  展梦白拧笑道:“毒!你现在才知道我是个恶毒之人么?”
  杜鹃心头既惊且惧,又只觉有一阵阵难言的热力,自展梦白掌上直传到心底,一时间心
头鹿撞,砰砰作响道:“你……你……”她从小到大,那里接触过男人的身躯,此刻口乾舌
燥,竟说不出话来。
  展梦白只见她眼波汤漾,娇躯颤抖,心头也不觉一汤,双掌渐松,渐渐要将她榄在怀
里,但心念转处,突又想起自己种种遭遇,一种悲愤之气,直冲心头,大喝道:“去!”一
掌将杜鹃推到地上,转身大步奔去。
  杜鹃呆了一呆,一跃而起,高呼道:“展公子,你不能再动了,你……你已经中了毒
了。”
  展梦白头也不回,杜鹃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握住了展梦白的肩头,展梦白大喝道:
  “放手!”
  杜鹃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展梦白怒道:“我偏要这样!”全力一挣,竟然没有挣脱,但是他此刻毒性已发,只觉
全身火热欲裂,厉吼一声,掠到地上,要知凡人毒发之际,俱都力大无穷,杜鹃虽有武力,
也把持不住,两人竟一齐掠到地上,她越用力气,展梦白挣扎越剧,两人气息喘喘,在泥水
中打起滚来。
  杜鹃不住颤声哀求,但展梦白却已听不见了。
  杜云天一听孙玉佛的话,知道自己冤枉了好人,情急之下,狂奔下山,此老性情义烈,
不住恨声自语:“他若是含冤死了,岂非全是我的过错,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天下武林同
道,我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他爹爹于九泉之下……”见到陈倩如狂奔下山,他也未管。
  刹那间奔上山巅,山巅却已空无人迹,他见到没有展梦白的身,稍稍放下些心事,脚步
不停,满山搜寻了过去。
  他身法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片刻间已几将满山搜寻殆遍,却仍未寻着展梦白的行
迹。
  他更是着急,稍住身形,突听风雨声,传来一阵哀呼道:“展公子,求求你,不要这
样……”
  语声娇柔,赫然竟是她爱女的声音,听得展梦白道:“我偏要这样!”接着便是一阵挣
扎之声,以及他爱女的颤声呼唤。
  刹那间杜云天怒火上涌,气胸欲裂,骂道:“展梦白呀展梦白,我只当冤枉了你,却不
知你果然是个万恶的淫徒!”身形一展,发狂似而飞掠而去,夜色凄迷中,前面果有两条人
影,在泥地里挣扎着。
  杜云天目皆欲裂,一掠而前,厉喝道:“淫贼!”,看准了展梦白,一把抓将下去、反
手一击,将展梦白抛开一丈。
  杜鹃翻身撩起,满身污泥,目光惊惶,杜云天见她如此模样,满心痛惜一把将他爱女揽
在怀里,道:“鹃儿,莫怕,爹爹来了……”
  杜鹃急怒惊惶,顿足道:“爹爹,你……你放开……”
  杜云天道:“鹃儿,定下神来,你受了什么委曲,快告诉爹爹,待爹爹将那万恶的淫
贼,碎万段!”
  杜鹃挣扎不脱,情急之下,大叫道:“爹爹,你错了,你错了,你们都错了,展公子,
他……他是个好人!”
  杜云天微微一愕,松开手掌,茫然道:“爹爹那里错了?”
  杜鹃却已扑到展梦白的身前,只见他牙关紧咬,面如白纸,早已晕绝过去,杜云天顿
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掩面痛哭,将经过情形俱都说了,又自痛哭道:“展公子,是我害了你……”
  杜云天木立当地,再也动弹不得,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他只当展梦白在对他爱女施以
非礼,那知真实情况却非如此,他有心救人,那知却使得展梦白冤上加冤,他手握紧胡须,
竟然胡须根根扯落。
  杜鹃哀泣道:“爹爹,怎么办呢?难道,……难道就眼看他如此死去么?他如死了,我
也不要活了……”
  杜云天缓缓俯下身去,一把展梦白脉门,只觉他脉息微弱,实已奄奄一息,要知展梦白
连日饥苦劳累,加上身中剧毒,那还当得起杜云天盛怒之下的一击,杜云天虽通医理,但此
刻亦是回天乏术。
  杜鹃颤声道:“他……他还有救么?”
  杜云天乾“咳”一声,道:“只……怕……”双眼之中,老泪纵横,其心之中,其痛如
绞。
  杜鹃一看她爹爹的面色,哇地一声,痛哭着扑到展梦白身上,杜云天双拳紧握,指甲都
已陷入内里!仰天悲嘶道:“杜云天呀杜云天,你该如何是好?”双手一张,掌心鲜血,滴
滴流落!
  只转杜鹃哭声渐微,突地将展梦白轻轻扶了起来,倚在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
道:“你知道么?我小时看你站在船头,走来走去,河上的风,吃着你的衣服,我从小就爱
上了你……”
  杜云天心头一震,只见他爱女面上,突地变成痴痴呆呆,眼泪也不流了,大骇道:“鹃
儿……”
  杜鹃轻轻抚摸着展梦白的头发,轻轻道:“你累了,快睡吧!明天早上,我煮蛋给你
吃,躺在我怀里睡,绝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杜云天骇然道:“鹃儿,你怎地了?”
  杜鹃痴痴一笑,道:“爹爹,你可不能再打他了,他已经是你的女婿了……”一把抱起
了展梦白,走向道旁的暗林。
  杜云天方待一步追去,杜鹃突然回身道:“爹爹,你不要跟来,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难
道你也要站在旁边么?”
  杜云天流泪道:“鹃儿……”
  又往前踏了一步,杜鹃霍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大声道:“爹爹你要是跟过来,我就
立刻自刎在你面前!”杜云天呆了一呆,只觉一阵气血上涌,一口痰哽在喉间,竟再也吐不
出来,闷哼一声,噗地翻身跌倒。
  杜鹃怀抱着展梦白,走入了暗林深处,将展梦白轻轻放下,折了许多树枝,盖到展梦白
身上,道:“乖乖睡在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突觉胁下一麻,再也动弹不
得。
  只见一个枯瘦矮小,锐目尖腮的老人,走到展梦白身侧,阴侧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人得了秦老儿的布旗秘岌,不知好生去练,却鬼使神差的跑到这
里,送到老夫手上。”
  一个面色苍白鹰鼻锐目的碧衣少年,随后而来,哈哈笑道:“这是苍天有眼,定教孩儿
接掌“布旗”门户。”目光灼灼,直在杜鹃身上打转,要知杜鹃混身水湿,丰满的身体,尽
都暴露在雨中。
  这两人正是方辛、方逸父子,从店中伙计口里,知道秦无篆与三夫人已死,便一直搜寻
展梦白下落,这日自秦无篆坟前一直搜寻上山,听到暗林中的人声,便循声而来,此刻自是
喜出望外。
  方辛一把抓起展梦白,在他身上搜了一遍,变色道:“白布旗与秦老儿的武功秘岌,俱
都不在!”
  方逸嘻嘻笑道:“只怕在这女子身上,待孩儿搜上一搜!”抬起杜鹃的身子,胡乱摸了
一遍。
  方辛冷冷道:“放手!”一掌震开了杜鹃的穴道,厉声道:“展梦白身上的东西,可是
被你取去了么?”
  杜鹃也不知惊骇,痴痴笑道:“什么东西?我们洞房花烛夜,你要来吃喜酒么?只可惜
这里没有!”
  方辛目光凝注半晌,失望地叹道:“这女子是个白痴!”
  方逸笑道:“既是白痴,就给孩儿快活快活的了!”一只手又摸到杜鹃身上,方辛突地
反手一掌,劈开了方逸的手腕,方逸一跃而起,大声叫道:“难道你也看上了这个女子
么?”
  咬牙切齿地望着他父亲,再也没有方才的温驯之态。
  方辛以已看惯了他儿子的神情,冷冷道:“你要快活,时候尽多,此刻先设法问出白布
旗来才是。”
  方逸道:“这个已经死了,这女子又是个白痴,去问谁去?”
  方辛一探展梦白胸脉,冷冷道:“谁说他死了!这中了剧毒,又爱了内伤,若非遇着老
夫,才是真的死走了。”自怀中取出一方碧玉盒子,盒盖一掀,便有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方逸面色一变,大喝道:“你要将雪莲救他?”
  方辛道:“正是!”
  方逸厉声道:“这雪莲费了千方百计,才自“大内”中偷出,要用来以防万一身“情人
箭”时保命之用,如今却要它来救这个匹夫!”张牙舞爪,暴跳如雷,夜雨中望来,有如厉
鬼一般。
  方辛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想做“布旗门”的掌门人么?”
  方逸道:“当然……”
  方辛冷笑道:“除了将他救醒之后,再查问白布旗的下落,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不
成?”
  方逸呆了一呆,哈哈笑道:“是极是极,赶快将这雪莲他,还是爹爹对,孩儿错!”
  一面媚笑,立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杜鹃睁大眼睛,望着这父子两人,突地双手一张,挡在展梦白身前,大声道:“这是我
丈夫,他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他!”
  方辛面沉如水,手掌一伸,点向她“将台”大穴。
  那知杜鹃虽因刺激太深,神智痴迷,武功却半点未失,手腕一转,五指尖尖,直拂方辛
脉门。
  这一招她贴身而发,招式却快如闪电,部位更是极为精妙,正是“离弦箭”杜云天武功
中的精华。
  方辛自是识货,手掌一缩,急退一步,变色道:“这女子大有来历,说不定是什么高人
之后。”
  杜鹃道:“我是杜云天的女儿,他是杜云天的女婿,谁敢欺负我们,我爹爹就要来
了。”
  方民父子齐地身子一震,脱口惊道:“离弦箭!”转目四望,不见人影,方自定下心
来。
  方辛心念一转,附在他儿子耳畔,道:“合当我父子两人走运,教你遇着这女子!”
  语声微顿,满面笑容地转向杜鹃道:“你丈夫已经死了,你知道么?”
  杜鹃呆了一呆,迷迷糊糊地想起展梦白的确是死了,低声道:“他死了么?他死了.”
掩面痛哭起来。
  方辛道:“你不要哭,他虽死了,我也救得活他。”
  杜鹃秀目一张,道:“真的么?”
  方辛诡笑道:“自是真的,但我将他救活之后,却不能再跟他在一起,要嫁给我儿
子。”
  杜鹃想了半天,破涕为笑,点头道:“好好,你救活他,我就嫁给你儿子……嫁给你也
可以。”
  她心中痴痴迷迷,此刻只想到将展梦白救活,别的事都不放在心上。
  方辛大喜道:“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杜鹃道:“好!”
  方辛伸出手来,杜鹃“吧”地在他手上重重拍了一掌,方辛手上虽痛,心里却甚是欢
喜。
  方逸双眉一扬,大声道:“这女子是个白痴,要我快活快活可以,怎能做我的妻子?不
行不行……”
  话声未了,方辛突地反手一掌,将他打了个斗。
  方逸手抚面颊,大怒道:“你要娶她就娶她好了,我是万万不要的,你要逼我,我
就……”
  方辛冷冷道:“你若是接掌了“布旗门”的门户,再娶了“离弦箭”的女儿,江湖上还
有谁敢惹你?”
  方逸呆了一呆,道:“这个……”
  方辛道:“到那时对她厌了,自管另去找些女人快活,又有谁来管你?又有谁管得着
你?”
  方逸大喜笑道:“是极是极,又是爹爹对,孩儿错了。”笑哈哈地伸出手掌,向杜鹃摸
去,道:“娘子……”
  方辛面色一沉,道:“但此刻你却不能动她。”
  方逸道:“怎地?”
  方辛道:“看来她与姓展的关系非比寻常,姓展的醒来后,若是见她被侮,怎肯说出机
密?”
  他语声微顿,冷笑接道:“但等到那姓展的说出布旗秘岌的下落来……嘿嘿!”横掌向
下一切,接道:“那时她就是你的了。”
  突听林梢一响,方辛只当是杜云天来了,变色道:“快走!”
  杜鹃道:“我丈夫不要你们抱!”轻轻抱起展梦白,乃氏父子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将
他牛扶半抱地架了下山去。
  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已到了吴兴,吴兴城镇虽不甚大,但江南风物,终是繁华,黄昏时
万家灯火初起,街市上人群熙来攘往,见了他几人的行色,俱在暗中称奇,方辛知道这一行
人必定会引起注意。不等店家开口,先拿出大把银子,财帛动心,那店家自不再问他们的来
历。
  道路之上,方辛已将雪莲强展梦白服下此物虽是神品,但展梦白气血两亏,中毒又深,
吐了几次,人却仍是昏迷不醒,他多日未食烟火,所吐之物,多是绿水,到后来颜色渐淡,
终于无物可吐,肩上伤处,红肿却渐渐消退,方辛抚掌道.“好了好了……”
  方逸往来蹀踱,只见灯火下杜鹃秋波盈盈,肌肤如云,他心里当真是其痒难抓,闻声大
喜道:“好了么?”
  方辛道:“不出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方逸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放到鼻子上深深一闻,笑道:“再过一个时辰,娘子你便是
我的人了。”
  杜鹃目光痴痴地望着展梦白,那只手深像不是她的,方逸说的话她更是全未听到,突地
手掌一缩,嘤嘤笑道:“好痒。”
  方逸心动神摇,咯咯笑道:“痒么?痒么!我就要你痒……”双眉一张,竟要扑抱上
去。
  杜鹃笑道:“真讨厌死了!”目光仍望着展梦白,随手挥出一掌,这一掌虽是随意挥
出,但却隐含真力。
  方逸早已心旌摇摇,不能自主,几曾防得她突地劈出一掌,只听“砰”地一声,竟被她
一掌击在胸膛上,大响一声,跌到墙角,方辛惊怒之下,霍地长身而起,厉叱道:“你怎能
打他,难道你不怕我再将你丈夫弄死?”
  杜鹃秋波一转,痴痴笑道:“我打伤他了么?呀!对不起,对不起。”取出一方丝帕,
轻轻递了过去。
  方逸方自一抹嘴角血痕,大怒而起,见到她这等神情,空有满腔怒气,竟发作不出,杜
鹃道:“拿去呀!”方逸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擦起嘴角血丝,那丝帕早被污泥所染,又秽
又臭,他却擦得甚是起劲。
  杜鹃“噗嗤”一笑,她本来姿容绝色,心里虽然痴了,但却丝毫不减其美,这一《更是
百媚横生,方逸色与魂受,竟被她美色所迷,直擦得嘴角发红,那丝帕犹自不肯放下,目光
更是瞬也不瞬。
  方辛冷“哼”一声,道:“擦够了么?”
  方逸只如未闻,突地大喝一声,道:“我等不及了。”拦腰一把,将杜鹃抱了起来,冲
出门去。
  方辛双眉一皱,他虽然狠辣凶狡,但对儿子却是毫无办法暗叹一声,呐呐道:“孽障,
孽障……”
标题 <<旧雨楼·古龙《情人箭》第一卷——第六章 粉侯风流>>
古龙《情人箭》第一卷
第六章 粉侯风流
  只听展梦白呻吟一声,张开眼来,四望一眼,骇然要挣扎起来,方辛轻轻一按他身子,
假笑道:“你毒深伤重,才被老夫以稀世雪莲教醒,此刻毒虽已散,但内伤却仍未好,万万
动弹不得。”
  展梦白一觉醒来,宛如隔世,此刻更是满心惊疑,愕然道:“你……你救了我……”
  此人竟会救他,实是令人难信。
  方辛道:“若非老夫救你,你此刻早已命归黄泉了。”
  展梦白呆了一呆,晕迷前的情事,一刹时俱都想起,心里又是惊奇,又是感激,忖道:
  “这方辛行事虽不正,但见人危难,便伸手相助,但真比那些自命侠义,不分皂白之人
好的多了。”只是他生性耿直,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感激客气的话却终是说不出来。
  方辛是何等人物,早已看出他生性,乾笑道:“你此刻还是先静息一下,待体力稍复,
老夫再与你畅谈。”
  展梦白心里更是感激,只觉这方辛的确是个好人,方辛一心要博他好感,又端来一盏参
汤,给他喝了,心里却在着急,只望他儿子此刻不要抱着杜鹃回来,却又希望他儿子快生回
来,不要出了事故。
  他正自心中忐忑,满腹鬼胎,突听“嗖”地一声,一条人影,自檐顶直落下来,白发白
发,面目森寒,手里倒提着一人的背脊,赫然竟是杜云天,方辛一见此人,心胆皆裂,扑地
坐在椅上。
  原来方逸色欲冲心,一把将杜鹃抱起,他生怕爹爹又来阻碍,竟想将杜鹃抱得远远地成
其好事。
  杜云天急怒攻心,晕倒之后醒来,已寻不着他爱女的踪影,惶急之下,飞掠下山,一路
上探问行人,幸好方辛一行人太过令人触目,杜云天不消问得三两句,已探知他们的行迹,
虽未想出方辛父子是谁,但断定其中必有他爱女无疑,当下一路赶到吴兴,夜已深了。
  吴兴夜市已歇,杜云天找不着查间之人,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暗中搜寻客栈,搜到这一
家时,突见一条人影穿房越脊,直奔而去,他只当是夜行人半夜作案,还在犹疑是否该追踪
而去。
  就在此刻,杜鹃本觉有趣,突地想起了展梦白,失声道:“放我下去,我要去看我丈
夫!”杜云天一听之下,飞掠而去,方逸只觉一条人影闪电般飞来,还未看清面目,已被他
夹颈一把制住,再也动弹不得,杜鹃却又痴痴她笑了起来。
  杜云天见到她爱女如此模样,心里急痛交集,杜鹃道:“他又活了!”
  跳跃着奔回客房,杜云天一见房中灯火,搜地一声掠下,目光一扫方辛面目,大怒道:
  “原来是你!”举手一抛,将方逸掷在墙角。
  方辛乾笑一声,谘媚道:“多日不见,想不到杜大侠风采依旧。”
  方逸挣扎着爬起,大声道:“你怎地如此欺人,是你女儿自愿嫁给我的,你多事作
甚?”
  杜云天厉叱一声:“住口!”
  方辛嘿嘿笑道:“犬子无知,杜大侠千祈见谅,但小犬所说的话,却是千真万确之事,
不信一问你女儿便知。”
  杜鹃已悄悄走了进来,走到展梦白床前,杜云天印光一扫,厉声道:“真的么?”
  杜鹃随口道:“真的。”手掌轻轻抚向展梦白。
  杜云天本自一呆,突地见到趴在床上之人竟是展梦白,不禁更是惊奇,大喜之下,脱口
道:“你没有死!”
  展梦白冷冷一笑,奋起一掌,将杜鹃手掌打了开去,厉声道:“不劳杜大侠父女关心,
在下死不了的!”
  杜云天满心欣喜,也不愿再严究方氏父子,横目瞪了方辛一眼,轻叱道:“今日饶你一
次。”举步走到展梦白床边。
  展梦白变色又道:“你要作什么?”
  杜云天歉然一笑,道:“先前老夫一时不察,错怪贤弟你了……”
  展梦白嘿嘿冷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淫贼,怎配被杜大侠称为贤弟,杜大侠你饶
了我吧。”
  杜云天面颊一红,低声道:“贤弟你千祈要随我回去,待我以内力为贤弟打通经脉,聊
为赎罪。”
  展梦白道:“展某纵然胆大包天,也不敢随杜大侠回去的……”他屡遭冤屈,九死一
生,此刻虽是满腔悲愤,但十分尖刻的话,他还是说不出口,喘息了半晌,抬手道:“请
请,在下万万不敢劳动大骂。”
  他若是大骂一阵,杜云天自觉好受一些,他如此说话,杜云天却是难受已极,呐呐道:
  “难道贤弟就不肯……”
  展梦白转首道:“方前辈,这屋子可是你租的么?”
  方辛目光一转,道:“不错!”
  展梦白道:“如此粗陋的屋子,你怎敢屈留杜大侠的侠驾,还不快将杜大侠恭送出去,
小心被杜大侠一掌打得吐血。”
  方辛咯咯乾笑一声,恭身向仕云天一礼,道:“展老弟伤毒未愈,不宜激怒,杜大侠若
是不想展老弟伤发而死,就请……”哈哈一笑,住口不语。
  杜云天愣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他称雄一世,几曾被人如此对待,黯然一叹,道:
  “鹃儿,走吧!”
  杜鹃摇了摇头,嘛笑着道:“我不走,这人把我丈夫救活了,我答应要嫁他儿子的。”
  展梦白方自心中一动,杜云天却已厉声喝道:“什么?你要嫁给他?”目光炯炯,凛然
望向方逸。
  方辛只见他目光满含杀机,心头一寒,惶声乾笑道:“那不过是一时说笑的,你女儿天
仙般人物,犬子怎高攀得上?”
  方逸心里虽然不服,但见了杜云天的神情,也吓得再也不敢抬头。
  杜云天哼了一声,一把抓起杜鹃的手腕,转身就走,杜鹃哀声道:“我不走,我不
走……”但也不敢挣扎。
  展梦白目送他父女俩人身影消失,心中不禁暗叹一声,方逸却跺脚大骂道:“老怪物,
老不死……”
  方辛道:“莫待这父女俩再来惹厌,我们还是迁地为良的好?”轻轻抱起展梦白,推窗
而出,展梦白只当他要换家客栈,那知方辛竟乘夜出了吴兴城,展梦白此刻对方辛父子已甚
是感激,也未出口询问。
  到了城外,繁星点点,夜色甚是清朗,方辛寻了个柳林,将展梦白放到树下,展梦白见
他一路抱着自己,似乎十分劳累,不禁感叹道:“前辈如此对我,在下真不知该如何报
答?”
  方辛哈哈一笑,道:“你知要报答于我,倒真方便得很。”展梦白怔了一怔,方辛又自
笑道:“我救你一命,的确花了不少心力,将冒死得来的稀世雪莲,都给你服下了,也不望
你对我怎样,只望你将从秦无篆那里得来的布旗秘岌,拿来给我,此物本非你所有,你用它
来换性命,总是值得的吧?”
  展梦白心头一动,恍然忖道:“原来他父子救我,为的只是此事而已。”
  心念一转,又不禁暗中自责:“无论怎样,我性命总是他救活的,我怎能如此想法,
只……秦老前辈临死之际,再三托付于我,我又怎能将之胡乱送给他生前最痛恶之人……
  他心中正在犹疑不定,方逸已自跳起脚来,厉声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没有我
们,你小命早已没有了,如今叫你拿样东西出来,你却推三阻四,再不答应,少爷我将你裤
子脱下……”下面的话,简直骂得令人难以入耳。.展梦白双眉一轩,大怒道:“你两人救
命之恩,我自当还报,但要我将秦老前辈的遗物,交给你这样的人,却是万万不能。”
  方逸跳足道:“不能,你敢说不能,我将你宰了,我……”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刹那间
都被他骂了出来。
  展梦白面色森寒,冷冷道:“展某受你救命之恩,你叫我赴汤蹈火都行,但你若叫我献
出布旗,……”
  方逸霍地自靴中拔出一柄解腕尖刀,刀光霍霍,直刺而下,刀尖点到展梦白咽喉之上,
厉声道:“我宰了你!”
  展梦白面色不变,道:“请!”
  方逸道:“你真的不肯?”刀尖一挺,展梦白咽头鲜血泊然而出。
  展梦白道:“要杀便杀,多说亦无用处。”
  方逸厉喝一声,刀锋直落,在展梦白前胸划了一道血口,展梦白面色木然,连眼皮都未
眨动一下。
  方辛心念转动,突地一掌击飞了方逸掌中的尖刀,方逸怒道:“你……”
  方辛一掌将他推开一丈,跌到一株柳树之后,口中厉喝道:“畜牲!”又是一掌击去,
但右掌方动,左掌已出,双掌相击,“拍”地一声,这一掌他却是打在自己的掌上,只不过
让展梦白听听声音而已。
  方逸一呆,方辛道:“蠢才,此人性情刚烈,宁折不弯,你便是打杀他,他也不会说出
的。”
  方逸道:“那么?”
  方辛抬手堵起了他的嘴吧,轻声道:“大凡性情刚烈之人,心肠定必极软,我们只要好
生骗他,迟早总有一日骗出来的,他此刻毒性虽解,但却已被我暗中闭住了他血气交流之
处,若不解开,他气力再也不会恢复,四肢软如婴儿,难道还逃得脱我手掌么?”
  方逸展颜一笑,方辛道:“只是你以后却要装得和善些……快生喊痛!”
  双掌一拍,左打右,右打左地又打了几掌,口中喃喃道:“畜牲,畜牲……”走到展梦
白面前,长身一揖,道:“犬子无知,冒犯了兄台,但望兄台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布旗的
话,再也休提,只等兄台气力恢复,兄台如有公干,便请自去,此刻方某却是仍不放心
的。”
  展梦白又不禁为之怔住了,他虽然天资绝顶,但到底只是个初入江湖的公子哥儿,那里
知道人情之险诈,听了这番言语,心里反倒颇为不安,呐呐道:“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本
该……”
  方辛哈哈笑道:“施恩望报,岂是我辈本色,此话兄台再也休提,寻个安静之地好生将
息才是真的。”
  方逸摸着脸出来,居然也向展梦白陪话,展梦白胸襟坦荡,一笑置之,方辛为展梦白胸
前的刀创敷上伤药,道:“在下江阴有个朋友,庄院甚是安静,兄台疗伤最好。”展梦白实
是四肢无法动弹,他自不知是方辛暗中施的手脚,心中只有感激,当下唯唯应了,三人一齐
上道,一路上方逸果似性情大变,和言悦色,一如君子,父子两人将展梦白侍候得无微不
至,又叫了一辆大车,让展梦白舒舒服服地卧在车里,展梦白气力一直不能恢复,心里虽然
奇怪,却在暗中忖道:“我伤毒竟如此之重,直到今日犹不能痊愈,若非他父子两人,我当
真不知如何是好!”
  见到方逸日渐循良,他心里不觉又甚是活动:“其实这少年也并非大恶之人,我再看他
一些时日,若是他真的学好,我便将布旗秘岌传他又有何妨。”
  方辛察言观色,心头暗喜,暗地教他儿子:“你切莫露出狐狸尾巴,再忍些日子,等他
将旗书献出,为父再将他碎万段,替你出气。”方逸咕咕嚷嚷地答应了,风度果然更好,行
行重行行,展梦白直将已落人他父子的圈套。
  他父子两人怕见江湖人物,也是一直坐在车里,这一日到了无锡,地头已近,展梦白车
窗中望去,只见市面繁华,人物风流,斜阳红袖,烟花杨柳,果然不愧是江南名城,春风熙
和,以已将江湖问的杀气吹得乾乾净净,偶然有三五个佩剑少年漫步街头,面上却也是一团
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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