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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

_13 古龙(当代)
  “大鲨鱼”道:“你还要答覆么?”
  白衣人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大鲨鱼”狂笑道:“好!我便让你听听太湖男儿的答
覆!”
  狂笑未了,他庞大的身躯,便刷地掠上舱顶,双臂一振,大声道:“若有人要我们让出
太湖,太湖男儿该如何答覆?”
  四下轰然怒吼:“和他拚了!”吼声有如群雷震耳!
  “大鲨鱼”仰天狂笑道:“听到了么?这便是太湖男儿的答覆,你要太湖男儿离去,只
有抬去太湖男儿的首!”
  四条白衣人对望一眼,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拧身掠上了岸,打马如飞而去,四点白
影,自近而远,没于黑暗。
  “大鲨鱼”道:“展兄,这便是我们拚命的缘故,我们兄弟纵然死了,也不能将清清白
白的太湖基业,让给不清不白的强徒,只可惜,唉……二十余年,太湖兄弟,俱是以打渔为
生,早已荒废了武功,而我……唉!更是自幼没有下过苦功,否则今日又有何惧?我以龙王
爷显灵的故事,激起弟兄们的士气,却不知该用什么,激起我自己的士气!”
  展梦白见了他方才的身手,已发觉他武功不弱,知道他想必是只因为终日打渔,是以在
武林中毫无声名。
  他稀嘘半晌方待答话,突见“大鲨鱼”面色一变,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黑暗
中,突地现出一条白线,到后来白线变为一片白影,岸上便起了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白影
渐近,却是无数个遍身穿白衣、白袜、白履、白巾蒙面,头上戴着三角白帽的人,黑暗中大
步而来。
  步履之声,渐渐清晰,渐渐沉重……
  高桅上铜锣突然“当”地一响,数十条船上的汉子,一个个精赤着上身,手持钢刀鱼
又,跃到船般上。
  白衣人离岸数尺,方一齐停下脚步,队中大步走出两人,这两人装束打扮都和别人一
样,但头上的三角帽子,却比别人高些,一人身材颀长,一人矮矮胖胖,高的一人锐声道:
  “请飘把子出来说话!”
  “大鲨鱼”朗声道:“太湖男儿,又非绿林强盗,那里来的飘把子!”他叉手往船头一
站,灯光下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白衣人道:“既非飘把子,你是什么人?”
  “大鲨鱼”道:“我是说话的人!”
  矮的一个白衣人冷悠悠说道:“有人说话,事就好办,你们不肯让出太湖,想待怎
地?”
  “大鲨鱼”狂笑道:“你们凭什么要咱们让出太湖?”
  高的一人冷冷道:“我们凭的是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是要单打?是要群殴?但凭你
们选择作主!”
  “大鲨鱼”道:“我们既不单打,也不群殴。”
  白衣人齐地一楞,“大鲨鱼”厉声接道:“只因咱们弟兄多半不会武功,咱们只有拚
命!拚去你们一人够本,拚去两个赚钱,太湖男儿既不会打家劫舍,也不会比武争锋,但拚
命却是在行的很,不信你倒尽管试试!”语声沉厉,隐含杀机,端的令人听了心寒。
  白衣人冷笑道:“拚命,拚命又有何用?我布旗门下,聚集四方精英,武功俱是一流身
手!我劝你……”
  展梦白心头一震,大喝道:“且慢!”一步赶到“大鲨鱼”身侧,大声道:“朋友们都
是布旗门下?”
  白衣人道:“正是!”矮的一人都悄悄转过了头去,似乎不愿见到展梦白那锐利的目
光。
  展梦白厉声道:“你可是掌门人么?”
  白衣人道:“敝门掌门人虽然萍迹四海,云游无定。但他老人家已于日前仙去了!如今
的布旗门,便是由我两人统率!”
  展梦白冷笑道:“如此说来,你两位便是布旗门的新任掌门人了?这倒该恭喜一番。”
  白衣人道:“不敢,只要太湖弟兄……”
  展梦白面色突地一沉,大喝道:“既是掌门人,白布旗在那里?”
  白衣人神情一震,冷笑道:“你有何资格令我取出白布旗?白布旗是你可以随意看得的
么?
  展梦白道:“你既要以布旗掌门的身份令人让出太湖,便该取出白布旗!你若取出了白
布旗,太湖男儿立时便将太湖让出!”太湖男儿暗中俱为之一怔,“大鲨鱼”亦有惊诧之
色。
  白衣人冷冷道:“你作得了主么?”
  展梦白大声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太湖男儿更是一楞,“大鲨鱼”的惊诧之色也更
浓重!
  白衣人目光四扫,见到了太湖男儿面上的神情,阴侧侧笑道:“你说可以作主,只怕别
人却不让你作主哩!”
  展梦白道:“我自然可以作主!只因白布旗在我这里!”此语一出,有如巨石投入湖心
一般!
  群众俱都大哗,高矮两个白衣人,身子立刻一震,但那一群白衣人间,除了前面十余人
外,后面的数十人竟都悄悄地没有丝毫动静,显见是白布旗统率门人弟子,有十分严格的工
夫!
  “大鲨鱼”大喜道:“展兄,真……真的?”
  白衣人定了定神,冷笑道:“真的么?拿来看看!”
  展梦白朗声道:“白布旗掌门人秦老前辈临终之际,亲手将“白布旗”交付于我,如何
会假?”
  群豪忍不住发出欢呼,高矮两个白衣人对望一眼,神色也微微发慌,高的一人道:“口
说无凭,眼见方真!”
  展梦白道:“此刻虽未带在身边,但日内便可取来。”
  白衣人精神一振,仰天狂笑道:“我只当你是真的,却原来不过是条拖兵之计,教我们
多等几日!”
  展梦白怒道:“展某平生不作虚言!”
  白衣人狂笑道:“任你说出天来,今夜你等也要让出太湖。”狂笑声中,太湖男子心情
又变得十分沉重!
  “大鲨鱼”目光一转,突地大喝一声:“莫笑!”
  这一声大喝,声如霹雳,众人果然俱都一怔。
  “大鲨鱼”朗声道:“展兄毋庸取出白布旗,已可证明一事,那便是你两人手中绝无白
布旗!”
  白衣人惶然骂道:“放屁,谁说……”
  “大鲨鱼”厉声道:“你两人手中若有“白布旗”,早就可以指出展兄之言乃是谎话,
只因你两人手中根本就没白布旗,是以你两人才会犹疑不定,半信半疑,这道理显而易见,
还骗得过谁么?”
  矮的一人失声道:“谁说没有,就是不拿给你看!”
  展梦白见到此人白巾上的眉目,听到他的声音,估量他的身材,心念一转,突地想起一
人,大喝道:“原来是你!”
  “大鲨鱼”变色道:“此人是谁?”
  展梦白道:“他便是“西湖龙王山吕长乐。”
  矮的白衣人大笑道:“不错,难怪常听人道展世兄的眼力最是惊人,如今看来,果然名
下无虚。”
  展梦白冷笑道:“阁下何时入了白布旗的,怎地在下至今才知道,看来阁下或许只是假
借布旗门之名而已吧,只是阁下家财钜万,已是一生用之不尽,却为何又要来谋夺太湖,难
道还想做一做太湖龙王么?”
  吕长乐道:“布旗门弟子,遍于天下,非但别人难识谁是布旗门,有时布旗弟子彼此都
不相识。”
  展梦白道:“不错,我早已听闻布旗门乃是江湖中最最奇怪的门派,但我也听说布旗门
又是江湖间最最正派的门户,从不胡作非为,而今日阁下等人却又这样作法,却不知该如何
解释?”
  原来布旗门下,既无组织,亦不能自掌门人处学得武功,只不过是一些武林朋友的互助
之会而已。
  这布旗门之创立经过,人言人殊,平日看来,一无作为,但潜力却又甚是惊人,总之这
门派与江湖中各种帮会门户俱都大不相同,只有掌门人代代相传,总握全权这一点,才与别
的门户相似。
  而此刻这近似宗教组织,又似文人诗酒之会,却大异绿林帮会的“布旗门”,居然也要
强夺别人的地盘,自是异事。
  只听吕长乐缓缓道:“本门掌门人已换,此后行事,亦大异往昔,这便是在下的解
释!”
  较高的白衣人道:“还与他解释什么,三更已过,再不让出太湖,本门弟兄便要动手
了!”
  吕长乐道:“展世兄,在下良言相劝,你还是抽身事外的好!”
  再也不望展梦白,回身喝道:“准备动手!”
  那白衣人道:“掌声三击,便是限期!”
  只听双掌互击,“吧”的一响,“大鲨鱼”厉声道:“掌声二百击也没有用,弟兄们准
备动手!”
  群豪轰然响应一声,湖岸边立刻弥满杀气。
  “大鲨鱼”沉声道:“展兄,那小女孩你要照顾着了。”
  展梦白道:“自有萧姑娘照顾!”
  “大鲨鱼”双目一张,道:“你真要与太湖男儿共生死么?”
  展梦白轩眉道:“布旗门之事,在下亦有责任!”
  “大鲨鱼”狂笑道:“今日若战胜了,明日你我痛醉!”嘎地撤下一条钢鞭,闪闪耀眼
生光。
  展梦白热血奔腾,还目四顾,只见这些太湖男儿,一个个神色间都显露出无比旺盛的生
命之力,而那些布旗弟子,一个个却木立如死,不禁暗忖道:“这些人武功虽不如布旗门
下,但就凭这种士气,已比他们胜土十倍,今日一战,何患不胜!”一念至此,他豪气顿
生,要藉今日一战,消一消心中的积郁!
  只因他自己深知人们若有士气与勇敢,便可以弱击强,以寡击众,男儿血战,宁非快
事!
  只听掌声再次一响,血战一触即发!
  展梦白卓立船头,双拳紧握,目光紧盯着“西湖龙王”吕长乐,吕长乐心里发虚,只恨
不能后退几步!
  突听白衣人群之中,发出一声清啸,一条人影,横飞而起,一掠竟有三丈,凌空一折,
飘飘落在大船头前。
  此人身法之轻捷曼妙,使得众豪都为之一惊。
  展梦白暗惊忖道:“布旗门下,怎地竟有这般人物?今日之战,岂非……”暗中一叹,
拒绝再想。
  只见此人微一躬身,大声道:“血战未启之前,我要先问这位展朋友一句话。”声音嘶
哑,中气却极足。
  展梦白一怔,道:“什么话?”
  这轻功高绝的白衣人道:“你是畜牲么?”
  展梦白又是一怔,勃然怒道:“你说什么?”
  吕长乐与身旁的白衣人对望一眼,目中都有惊讶之色。
  群豪更是谁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竟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俱都为之大哗,纷纷怒骂
起来。
  只见那白衣人冷冷一笑,缓缓道:“我问你,你可是畜牲?”
  展梦白怒喝一声,冲下船头,他已知此人必是与自己有新仇或是旧恨,但他发怒之下,
也不会去仔细察看此人究竟是谁,冲下船头,身形不停,右拳直击,左掌横切,呼呼攻出两
招。
  这白衣人身子一闪,横掠一丈,展梦白如影随形,立跟过去,吕长乐悄悄道:“此人是
谁?你认得么?”
  颀长白衣人也悄悄道:“无论是谁,都是个仔帮手!只怕是老头子的私人,你我也不可
得罪了,先让他打一场也好!”
  这两句话功夫,展梦白已暴雨般攻出数十拳,那白衣人的身子却有如浮云一般,飘来飘
去。
  只见他两人身形渐渐转到船尾,那白衣人嘶声大喝道:“姓展的,咱家让了你十招,要
还手了!”
  展梦白大怒道:“谁要你让?”
  话声方落,突见白衣人竟向自己眨了眨眼睛,悄悄道:“喂,展神眼,怎么没有看出我
是谁来?”
  展梦白心头一震,几乎被惊得晕在地上,只听这白衣人又道:“打下去,切莫住手,拳
风越响越好!”
  展梦白虎虎击出两拳,口中悄悄道:“你……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地
会……”
  那白衣人低语道:“你睡觉时,我去四下探查,发觉了他们,便悄悄制住一人,脱下他
的衣服换上,混入他们之中,然后一齐来了!等他们停住脚步,全神拚命的时候,我就在他
们之间悄悄移动……”这白衣人赫然竟是萧飞雨,此刻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展梦白却听
得又惊又奇,又是佩服,双拳连环击出,拳风虽然激烈,其实却没有一丝拳路。
  萧飞雨身形展动在他这毫无拳路的招式之间,手掌连挥,每招每式,也恰巧击在展梦白
双拳空隙之间。
  拳风掩过了他们的细语,远远看来,却只觉他两人招式激烈,无与伦比,那颀长白衣人
双眉深皱,沉声道:“这姓展的武功怎地如此高明,拳法更是刁钻古怪无比,你看那连展梦
白的衣袂也碰不到一点。”
  吕长乐亦自奇道:“我也正在奇怪,展梦白的拳法看来就像是胡乱击出的一样,想不到
数十天来,他竟学得了如此奇诡的拳法,便是展化雨在世之日,也万万及不上他的,你我倒
要小心了。”
  那颀长白衣人叹道:“幸好有那位仁兄替我们挡住了姓展的,否则你我还真不是他的敌
手。”
  两人越发屏息静气,凝神研究展梦白的拳法,心里又是奇怪,又是钦服,恨不得自己也
学会才好。
  那边展梦白仍是双拳乱打,道:“你移动做什么?”
  萧飞雨轻轻一笑,道:“我自最左边一个开始,到最右边的一个为止,自后而前,神不
知鬼不觉的,将那七十四个人全都点住了穴道,除了前面约莫十人之外,后面的人此刻虽仍
站在那边,却已像死人般不能动了。”
  展梦白又惊又喜,这才知道为何方才这些布旗门下,既不欢呼呐喊,只是木然而立,像
是绅气奄奄的样子。有人还只当是布旗门戒令森严,是以门下的弟子部不敢骚动。
  萧飞而又道:“但剩下的人,仍不可轻视,若动起手来,太湖弟兄还是要大批流血。”
  展梦白道:“该当如何?”
  萧飞雨笑道:“此刻你这样打法,别的人看来,一定赞你拳法奇诡,等下你先将我击
败,然后冲过去将那边的七十余人全都击倒,这一来定可将那些人一齐唬住,再没有人敢出
手了。”
  展梦白大喜道:“此计大妙。”
  萧飞雨笑道:“只是便宜了你,可以打我一拳,过去一点,先说一句狂话,然后再胡乱
打我一拳。”
  说话之间,两人身形已渐渐移了过去,展梦白便忽然狂笑道:“你这样的武功,也敢与
我动手,我陪你游戏一阵,此刻要不客气了,注意,我三招之内,一拳要击在你左面肩头之
上!”
  那颀长白衣人皱眉道:“姓展的好狂,他先说出地方,三招之内若能得手,我真要……
  说声未了,只见展梦白突将一只右手背到背后,左手胡乱幌了两下,反着腕子一招击
去|萧飞雨的招式本来将上半身护得风雨不透,此刻掌势微分,恰巧露出个空隙,展梦白的
一拳便恰巧击在她左肩上,萧飞雨故意惊呼一声,凌空飞起一丈高下,然后才高高的跌到地
上。
  这一拳招式,当真是自古以来,拳经所无,只看得众人目定口呆,作声不得,那颀长白
衣人方自说到:“我真要……我真要……”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太湖群豪,自然震天
价喝出采来。
  就连“大鲨鱼”这般角色,都被唬得楞住了。展梦白双目一张,大喝道:“还有谁来指
教几招?”
  众人噤若寒蝉,展梦白缓缓移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吕长乐等两人赶紧闪开身
子。
  展梦白冷冷一笑,走入白衣人群中,那些可以动弹的白衣人,都不由自主地闪到一边。
  另长乐大呼道:“弟兄们一齐动手,将这收拾下来!”此人胆怯惜命,最是喜欢以多凌
少,欺软怕硬,要他自己单独动手,他是万万不来的,此刻只当展梦白的武功虽高,但好汉
却也架不住人多呀!
  那知展梦白身形一展,双拳俱出,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可怜这些白衣人早已被点住穴
道,只要被他拳风一挥,都老老实实地跌到地上,你撞我,我撞你,七十余人,立时倒满一
地!
  太湖群豪本有一齐助他动手之意,见到这般情况,不禁为之目定口呆,吕长乐等人更是
骇得惶然失措。
  展梦白仰天一笑,厉声道:“吕长乐,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长乐道:“展……世……兄……”牙齿打颤,身子发抖,接道:“今日之事,本非小
弟自己愿意来的。”
  展梦白冷“哼”一声,大喝道:“是你么?”
  那颀长白衣人一言不发,突地拧动身形,横掠丈余亡命地逃走了,吕长乐急道:“等我
一步。”
  展梦白却已拦住了他的去路,道:“你也想走么7”吕长乐双腿发软,道:“展……展
世兄!你我交情一向不错,小弟家里上有双亲,下有儿女……”
  “大鲨鱼”怒骂道:“没胆量的狗才,替男人丢尽脸了!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作甚?”
  吕长乐大惊道:“展世兄,真不是我要来的……”
  展梦白心念一动,道:“是什么人主使你的?”
  吕长乐牙关格格直响,目中瞳仁都吓得散了光了,展梦白此道:“说!”
  大鲨鱼道:“不说宰了你!”
  吕长乐颤声道:“是……是……”
  突然三道银芒,自展梦白身后飞来,一齐打在吕长乐身上,吕长乐话未说出,惨呼一
声,双手撕胸,道:“我家里……”扑地翻身跌倒!
  他虽然舍不得偌大的家财,舍不得荣华富贵,却终于还是去了。
  展梦白翻身厉叱:“谁!”
  只见十余条白衣人影,如飞向黑暗中逃去,“大鲨鱼”迈开大步,冲了下来,大喊道:
  “追!”
  那知一条白衣人突地自地上弹起,落在他面前,道:“不要追了!”
  “大鲨鱼”吓了一跳,掌中钢鞭一展,笔直点出。
  那白衣人身形轻闪,笑道:“你不认得我了?”举手抹下了面上的白巾,赫然竟是萧飞
雨?
  “大鲨鱼”大惊之下,怔在当地,他始终以为萧飞雨是在舱里照顾着宫伶伶,展梦白也
含笑走来,“大鲨鱼”望望萧飞雨,又望望展梦白,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我算服了你
们两位了!”将掌中钢鞭,吧地抛在地上。
  此刻太湖群豪,早已欢声雷动,蜂涌着将他三人围了起来,只听那欢呼之声,震得湖水
都激起了波浪。
  一条大汉问道:“如何处置那些贼子?”
  立刻有人哄然应道:“抛下湖里王八好了!”
  群豪哄然大笑,便要动手,展梦白大喝道:“且慢!”
  “大鲨鱼”道:“杀了他们,我也觉不忍,留下他们,却终是祸害,不如将他们先且凉
在这里,你我去痛饮几杯,商量商量再说!”
  一手拉着展梦白,走上大船,湖上灯笼摇晃,人声欢腾,“大鲨鱼”推开船门,笑道:
  “请I”展梦白也不客气,与萧飞雨当先而入!
  那知他一脚踏进舱门,便不禁惊呼一声,骇然道:“伶伶那里去了?”小床上的伶伶,
竟又无影无踪!
  萧飞雨失色道:“我已拍了她的睡穴,她……她怎会走呢?”伸手一探,被褥还是暖暖
的,显见是方去未久。
  众人面面相觑,满心惊惶:“难道是布旗门下将她劫去了?”
  突听舱里冷冷一笑,道:“你来了么?请坐请坐!”
  笑声尖细阴森,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出。众人心底俱都一寒,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
步。
  另听那冷笑声又道:“你要走么?不送不送!”
  展梦白、大鲨鱼齐地大喝一声,冲向内舱,那知那冷笑声又从身后传来,阴森森笑道:
  “我在这里!”
  展梦白等人霍然转身,却听身后竟也有冷笑之声,格格不绝,刹那间四面八方,竟像是
都响起了这种阴森的冷笑!
  冷笑声中,只见那开着的舱门,竟缓缓关了起来。
  门后缓缓露出一人,背墙而立,身上裹着一面白布,一跳一跳地,倒退着跳了过来。
  内舱之门,却缓缓打开,亦有一人,头蒙白布,一跳一跳地,跳了出来,双腿笔直,膝
盖竟似不能弯曲!
  展梦白又惊又怒,一掌击去,那知此人背后竟似长了眼睛,飘飘地随着他拳风飘了出
去?.萧飞雨道:“什么人装神弄鬼,咱家就不信这手!”
  话声未了,却见这两个怪物竟齐声大笑了起来,两人一齐撤下白布,赫然竟是莫忘我老
人及天马和尚!
  莫忘我哈哈笑道:“我老人家见你两人骗人骗得有趣,也忍不住技痒,要唬唬你们!”
  他抛去白布,却是一条床单,萧飞雨娇嗔道:“不来了,你老人家怎地越老越不正
经!”
  此刻那杜云天,手抱宫伶伶,含笑自内舱走出!
  展梦白怔在当地,只见那“大鲨鱼”竟向天马和尚长揖道:“大叔,你早来一步,也免
得我担心!”他等的一人,原来是天马和尚。
  天马和尚笑道:“洒家为何来迟,你只要问他!”
  他伸手指向展梦白,展梦白朗声道:“前辈有何吩咐,在下都可遵命,但那“白布
旗”,乃是秦……”心念一转,突地大声道:“前辈,你要那“白布旗”,莫非就是为了此
间的事么?”
  天马和尚大笑道:“对了!若不是为了我这笨侄儿,洒家要那破旗子何用?只因洒家近
年虽然仍是大酒大肉的吃着,却见不得别人流血,只恐洒家一人之力,制不住那些小鬼,所
以才想拿白布旗来镇住他们,却不想你两人一搭一档,竟将他们都吓跑了!”
  于是众人心中的疑云,至此豁然开朗,谈笑之间,天马和尚突地正色道:“今日之事,
虽然已了,但后患却仍未消除,白布旗自从秦铁篆死后,门下许多弟子,突然都被.一人聚
集起来,此人野心甚大,今日虽然一时轻敌,来的好手不多,但想必还是不甘心的”“大鲨
鱼”击掌道:“是了,那姓吕的方才地说幕后另有主使之人,只可惜他还未说出,便已死
了!”
  展梦白皱眉沉思半晌,道:“前辈可知道么?那“白布旗”秦老前辈,乃是死在“情人
箭”下,莫非此事又和“情人箭”有什么关连,莫非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为了要控制布
旗门,才将秦老前辈害死了?”
  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是有些疑心,是以我二人打着打着,天马和尚一提此事,大家
便都先赶来了!”
  杜云天道:“只有鹃儿,还留在那里,照顾那些伤者,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人
痴了些。”
  他这话显然是对展梦自说的,但展梦白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到杜云天满面凄痛,他心
里也不禁黯然。
  “大鲨鱼”突地双眉一皱,转身奔出,片刻间使又奔了回来,手里倒提着两个白衣汉
子!
  展梦白抢步上前,掀开这两人头巾,只见一人横眉怒目,胡子刮得发青,一个满面风
尘、皱纹,颔下留着一把胡须,修得甚是整齐,当下便拍开了他两人的穴道,厉声追问!
  这两人有如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又惊又惧,禁不住三言两语,那年青的一个便道:“小
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本在灵隐寺前讨饭为生,只是生得两膀气力,不知怎地被吕大爷看
上,给了许多银子,叫我穿上这身衣服,来和人打架,打架本是小的家常便饭,何况有银
子,便答应了。”
  众人一听他只不过是杭州城里,灵隐寺前著名的恶丐,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却又
有些好笑。
  另一人迟疑良久,方自长叹道:“在下本在镖局混饭,也小有名气,十余年前,识得了
布旗门的朋友,便也入了布旗门,十年来布旗门一无事故,只不过有时大家聚聚,喝两杯
酒,直到月前……”
  众人一听此人真是布旗门下,精神一振,追问道:“月前怎样了,是谁在暗中将你们聚
集起来的?”
  只见此人,又迟疑半晌,方自叹道:“近年来开销甚多,亏空了不少,只能逃到杭州
来,找个布旗门的朋友,有一日他忽然拿来大把银子,说布旗门有个聚会,我心里虽奇怪,
但也不多说,到了那天,大家都穿着白衣,蒙着白巾,主持的人,彷佛声音颇为苍老,却也
看不见面目,我便问那朋友,他也只知道出那银子的是吕长乐,另外还有个瘦长个子,但却
不知那老人是谁?”
  天马和尚望了望他那修得整整齐齐的胡子,知道此人必定沉迷酒色,才闹穷空,是以有
了银子,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审言度色,这两人虽然无聊,说的倒不似假话。
  天马和尚道:“想必是因为布旗门弟子难以寻找,是以那老头子才找了些青皮无赖来充
数了。”
  展梦白皱眉道:“但此人会是谁呢?”
  莫忘我道:“如此看来,大约除了吕长乐与另一瘦子之外,别的人都也不会知道那老头
的真象,我知道你定是为了认定那老人与“情人箭”有关,是以心里着急,但以你此刻的武
功,即使看破了那老人的真面目,又有何用?倒不如先去学武,我们自会在这里留意探
查。”
  展梦白心头沉重,只见萧飞雨默默地望着自己,目中满是盼望企求之色,不禁长叹一
声,垂下头去。
  萧飞雨大喜道:“他答应了。”
  莫忘我转向杜云天笑道:“这里又是个痴丫头。”
  杜云天呆呆地愕了半晌,望了望展梦白,又望了望萧飞雨,黯然长叹一声,突地长身而
起,强笑道:“恭喜展性兄,得遇明师,从此青云直上,定可扬名天下,老夫,唉……还要
去桃林看看……”
  莫忘我哈哈笑道:“杜老儿话里好酸的味道,哈哈,莫走莫走,我老人家陪你一齐
走!”
  天马和尚笑道:“你两人先去也好,待洒家先打发了那些小鬼,再去寻你,反正这班人
俱是为钱卖命,洒家再去威吓几句,露两手功夫,叫他们回去,莫再来多事,再敢来的人,
只怕便不多了。”
  突地双手一伸,将那两白衣人俱都悬空提起,厉声叱道:“你说是么?”
  那两个白衣人骇得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道:“是……定是……”天马和尚大笑着
将两人一齐提了出去。
  杜云天微微一揖,穿窗而出,莫忘我道:“我老人家也走了,孩子你快回去,不要再耽
误了。”
  萧飞雨急道:“小师伯……”莫忘我却已掠出舱外,落在一只小舟上,原来他三人便是
乘此小舟来的。
  乃一声,水汤舟摇,小舟便已汤出丈余。
  莫忘我挥手道:“那冒牌展梦白若还未走,叫你爹爹打断他的双腿。”语声渐远,舟入
夜水。
  那面天马和尚连骇带骂,又施展出两手绝顶的武功,解开了那班白衣人的穴道,白衣人
那敢多说话,一个个狼狈而逃,天马和尚痛饮了十余斛酒,又灌满了他那葫芦,便也大笑而
去。
  展梦白稀嘘叹道:“这些前辈,当真都有如闲云野鹤一般,多么逍遥自在!”言下大是
羡慕。
  萧飞雨道:“他们虽然自在,却太古怪,拿我那小师伯来说,就连爹爹和他那样的交
情,却不知道他以前的来历,我本来也羡慕他们的逍遥,但有时见到他们的寂寞,又觉得可
怕的很。”
  晓色已开,展梦白望着天上的浮云,悠悠长叹一声,道:“古往今来,有那个英雄不是
寂寞的!”
  萧飞雨幽幽道:“你……你寂寞么?”
  展梦白茫然道:“我……”
  “大鲨鱼”大笑而来,道:“他们三位我虽不敢挽留,展兄你总该在此多留几日吧!”
  群豪蜂涌而来,哄然道:“定要多留几日。”
  这些热情的汉子,使得展梦白终于留下了一日,他若不多留这一日,事情也许就会顺利
的多,只因他多留了这一日,才使得他那本就不平凡的生命,又加上了许多种暗暗的色彩。
  有的鲜红,有的黝黑……
  在太湖群豪的欢送与惜别之中,展梦白、萧飞雨,牵着伤势渐愈的宫伶伶,踏上太湖北
岸。
  宫伶伶得了莫忘我老人的灵药救治,又睡了个够,此刻颜色虽仍憔悴,但精神却已好得
多了。
  奇怪的是,她似乎因为已经得到这“叔叔”和“阿姨”爱的滋润,便忘记了她的爷爷,
自此绝口不问她爷爷的去向——“千锋剑”宫锦弼仙去之事,武林中虽然已有许多人知道,
但大家却仍都瞒着这可怜的女孩子。
  展梦白衣衫更是褴褛,心情也更是沉重,萧飞雨落湖之后,身上的锦衣,也失去了光
泽,她虽有几次要换,但望了展梦白一眼之后,便绝口不提,这样落魄约三个人,自然不会
引人注意,他三人也落得自在。
  到了镇江,他三人便在象山脚的一家野店中歇下,春意阑珊,夜凉如水,清风明目,扑
面入怀。
  萧飞雨斜倚在小院中的青石上,悠悠说道:“我到江南虽然有些日子,到直到现在才算
真正领略到江南的风光,那些日子,整日坐在马车里,被那些人前呼后拥,真是讨厌死
了。”
  展梦白默默无言,萧飞雨似也习惯了他的沉默,自管接着道:“江湖中很少有人见过我
的爹爹,他们都以为我爹爹是个怪人,其实我爹爹虽然什么事都超人一等,但是他老人家的
性情,却是……”
  展梦白突地霍然长身而起,走到一边。
  萧飞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听到我谈起爹爹?”
  展梦白头也不回,缓缓道:“我随你回去,学武亦可,不学武亦可,却绝不拜你爹爹为
师。”
  萧飞雨呆了一呆,轻叹道:“你何必总是记着三阿姨……”突听宫伶伶的哭泣之声,断
续传来。
  展梦白双眉一皱,循着哭声,寻了过去,只见宫伶伶瘦弱的身躯,伏在屋后一株柳树
上,轻轻她哭泣,哭声虽不大,但她的身子,却有如雨中梨花般颤动着,展梦白长叹道:
  “孩子,你哭什么?”
  过了半晌,宫伶伶才缓缓回过头来,强笑道:“叔叔,我没有哭。”她虽然已将泪痕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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