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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明月刀

_14 古龙(当代)
  疯和尚道“我相信。”
  傅红雪道:“你不在乎?”
  疯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们卸不在乎,杀人流血这种事,他们早巳司空见馈
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酱,我保证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看见窗口露出了一张脸,也看见了这张脸上的刀疤和狞
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孙屠。
  疯和尚谈谈道“你应该狠了解这个人的,你就算将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剁成肉酱,他只怕
也绝不会皱皱眉头。”
  傅红雪不能否认。
  疯和尚道“现在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说。”
  疯和尚道“他们若是将卓玉贞和杜十七剁成肉酱,你不在乎?”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却沉了下去。
  公孙屠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也可以保证,只要傅红雪伤了你根毫发,我也立
刻就割断这两人的咽喉。”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愤怒痛苦而扭曲。
  疯和尚道“他说的话你信不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们好好活着,却不知你们要的是什么?”
  疯和尚道“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傅红雪点点头,道“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我有。”
  疯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脱下你的衣裳来,完全脱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上下每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这种侮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绝反抗。
  疯和尚道:“我现在就要你脱,脱光。”
  傅红雪的手抬起。
  可是这只手并没有去解他的衣钮,却拔出了他的刀I
  刀光如闪电。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闪问,他已冲人了水屋,刀刺入了木板的门。
  门后声惨呼,一个人倒了下来,正是那“若要杀人,百无禁忌”的杨无忌。
  他已只剩下一只手。
  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一把刀从门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惊地看着傅红雪,仿佛在说:“你就这么样杀了我?”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说“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本是我学你的。”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杨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呼吸就已停顿。
  傅红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就看着他时,刀锋已转向公孙屠。
  公孙屠凌壁翻身跃出窗外。
  他居然避开了这一刀。
  因为傅红雪这一刀并不是伤人的,只不过为了保护卓玉贞。刀光一闪消入鞘。
  公孙屠远远地站在竹篱旁,刀疤纵横的脸上冷汗细雨。
  卓玉贞放下了碗筷,眼泪立刻像珍珠断线段落了下来。
  杜十七看着她,眼晴里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疯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好厉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红雪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其实心还在不停地跳。
  刚才那一击,他并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只不过王牌几乎都已被别人捏在手里,他已不
能不冒险作最后的孤注掷。
  公孙屠忽然冷笑,道:“这注你虽然押得很准,这一局你却还没有赢。”
  傅红雪道峨?”
  公孙屠道“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我手里。”
  他还有一副什么牌?
  公孙屠道“其实你自已也该想得到的,若没有人带路,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T”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
  出卖他的人究竟是谁?
  突听声惊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拧住了卓玉贞的臂,将她的人抱了过去,挡在自己面
前。
  傅红雪霍然转身:“是你”
  杜十七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道“你本是个血性男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杜十七终了忍不住道“你。…/
  他只说出一个宇,双暗突然凸出,鲜血同时从服角,鼻孔呢角涌了出来。
  卓玉贞反臂一个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间溢然插着柄尖刀,尺长的刀锋,
直没至柄。
  他的脸已扔曲,嘴角不停地油动,仿佛还在说:“我错了,错
  ——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做错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贞的手一放开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傅红雪叫道“我杀了
人。…·我杀了人”
  对她说来,杀人竟似比被杀的更可怕。
  她显然还是第一次杀人。
  傅红雷也有过这种经验,他第一次杀人时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他了解这种感觉。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
  可是人还是继续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因为有些人一定要逼着人去杀人。
  选种事有时就变得像瘟疫一样,无论谁都避免不了,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被杀的人获得安息,杀人的人却在被痛苦煎熬.
  这岂非也是种充满了讽刺的悲剧T
  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平静了。
  血已不再流仇敌已远去,大地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
  孩子呢?
  傅红雪整个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己落人他们手里?”
  卓玉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红雪立刻问6他们要什么T”
  卓玉贞迟疑着“他们要的是“。。”
  傅红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贞只有承认“他们以为秋水清已将孔雀钥交给了我,只要我肯将孔雀翎交给他们,
他们就把孩子还我。”
  她的泪又流下“可是我没有孔雀钥,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那鬼东西。”
  傅红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贞紧握住他的手,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
能替我把孩子要回来。”
  傅红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贞道“可是你也没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杀了他们,还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来的。”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无法解决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
  卓玉贞又在安慰他“他们暂时不会去伤害孩子们的,可是你……”
  她轻抚着博红雷苍白的脸:“你已经太累了而且受了伤,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暂
时将这些烦恼的事全都忘记。”
  傅红雪没有开口,没有动。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为他没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亲手接过他们来到人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看着他们死。
  卓玉贞当然看得出他的痛苦,流着泪将他拦到床上躺下,按着他的双肩,柔声道:“现
在你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让我先治好你的伤。”
  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就重重地点了他七处穴道。
  没有人能想到达变化。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红雪也绝对想不到。
  他吃惊地看着她。可是他的惊讶还远不及他的痛苦强烈。
  —当你正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时,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I
  卓玉贞却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病?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因为死人是不知道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足想错了,所以我
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里,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夫拿他的刀“不但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T’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刀I
  他的刀忽然翻越,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僚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可是她的惊惶却远比痛苦更强
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划中绝没有一点疏忽镊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她做
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D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划完全崩溃。
  她懊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汗,坚忍卓绝的决心,咳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件事一次失败后,她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人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根与第三根肋骨之问,刀口长四勺,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祝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T”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
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
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6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伯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拎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会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T”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
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己嫁给了你。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饱不能停下来,因为他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庆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敌家保留最后一点血
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殊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无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
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四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
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狡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于是谁的T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一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已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助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忽“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7
  五钱银于就可以侮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伶,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
了那个戴莱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7足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E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
没有人能发掘出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熏熏的大汉闻了进
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博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莱莉
花的女人。
  她己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
我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拂很奇怪“你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于不高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伤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老于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于,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花的女人重重抛在
床上,然后他就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予倒
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7”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淮备将傅红雪拎起来,得到门外去。
  “砰”的声,一个人重重地辣夜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推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玲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侵馒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7能别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已。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目己。他又倒了下去.
标题 <<旧雨楼·古龙《天涯明月刀》——第十八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古龙《天涯明月刀》
第十八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一般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好展,就像是于瘠的土地
获得了滋养和水份。
  傅红雪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根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
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脑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
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
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疯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
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
天。
  过了很久,她才漫馒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
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水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米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宇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
幸福,因为她觉得目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已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做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胳粉洗净了,露出
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
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
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
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侮辱我,你还乎白无
故的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j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会很
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殿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
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逼:6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中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
何事,喝醉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因强,清醒的作人,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
有担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于,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向穷,
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有了几
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
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侯,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二句话就走了。
  酒瓶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博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没有目的,也币辨方
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越远越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
于痛苦的韧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
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
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助
银票,和几锭金镊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
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的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抽就用她最珍爱的
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已,甚至可能为了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
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胰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一杀人?那善良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6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探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6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
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
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自然喜心翻倒,认为这是天大
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竞
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中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杀人,
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
场。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
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构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T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I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掉逃人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
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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