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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绝不低头

_3 古龙(当代)
  她自己先倒下去,让他倒在她赤裸的身子上。
  这一次她不但付出了自己的身子,也付出了自己的情感。
  这一次他终于完全得到了她。
  没有条件,没有勉强。
  可是他的确已付出了他的代价。
(三)
  阳光从窗外用进来,灿烂而辉煌。
  “明天”,已变成了“今天”。
  波波翻了个身,背脊就碰到了那一大串钥匙。
  这钥匙最少也有三四十根,又冷又硬,平时黑豹总是拿在手里,睡觉时就放在枕头下。
  现在钥匙却从枕头下滑了出,戳得波波有点痛。
  她反过手,刚摸着这串钥匙,想拿出来,另一只手立刻伸过来抢了过去。
  黑豹也醒了。
  他好像很不愿意别人动他的这串钥匙,连波波都不例外。
  波波噘起了嘴:“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这么一大把钥匙。”
  “我喜欢”黑豹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但波波却不喜欢太简单的回答,所以她还要问,“为什么?”
  黑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钱老头子?”
  “当然记得。”
  钱老头子也是他们乡里的大户,黑豹从小就是替他做事的。
  “他手里好像也总是带着一大把钥匙。”波波忽然想了起来。
  黑豹点点头。
  “你学他?”波波问。
  “不是学他。”黑豹沉思着:“只不过我总觉得钥匙可以给人一种优越感!”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钥匙的本身,就象征着权威、地位和财富。”黑豹笑了笑:“你几时看见
过穷光蛋手里拿着一大把钥匙的?”
  波波也笑了:“只可惜你这些钥匙并没有箱子可开,都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黑豹轻抚着她:“莫忘记它救过你两次。”
  “救我的是你,不是它。”
  “但钥匙有时也是种很好的暗器,至少你可以将它拿在手里,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
意。”
  “我还是不喜欢它。”波波是个很难改变主意的女孩子。
  “那么你以后就最好不要碰它。”黑豹的口气好像忽然变得很冷。
  波波的眼睛也在看着天花板。
  她心里在想,假如是罗烈,也许就会为她放弃这些钥匙了。
  她不愿再想下去。
  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若已被你得到,她就
是你的。
  那就像是狼一样。
  母狼对于第一次跟它交配的公狼,总是忠实而顺从的。
  “起来。”黑豹忽然道:“我带你到我那里去,那里安全得多。”
  “只要有你在身旁,无论在什么地方,岂非都一样安全。”波波的声音很温柔。
  “只可惜我不能常常陪着你。”
  “为什么。”
  黑豹的回答只有三个字。
  “金二爷。”
  这就是黑豹的唯一的理由,但这理由已足够。
  金二爷永远比一切人都重要。
  为了金二爷,任何人都得随时准备离开他的父母、兄弟、妻子和情人。
(四)
  金二爷斜倚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呷着刚从云南带来的普洱茶。
  现在刚七点,他却已起来了很久,而且已用过了他的早点。
  他一向起来得很早。
  他的早点是一大碗油豆腐线粉,十个荷包蛋,和四根回过锅的老油条,用臭豆腐乳沾着
吃。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他是个很不喜欢改变自己的人,无论是他的主意,还是他的习惯。都很难改变。
  甚至可以说绝不可能改变。
  他意志坚强,精明果断,而且精力十分充沛。
  从外表看来,他也是个非常有威仪的人。
  这种人正是天生的首领,现在他更久已习惯指挥别人,所以虽然是随随便便的坐在那
里,还是有种令人不敢轻犯的威言。
  他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有个非常美丽,非常年轻的女人。
  她就像是只波斯猫一样,蜷曲在沙发上,美丽、温驯、可爱。
  她的身子微微上翘,更显得可爱,大而美丽的眼睛里,总带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但神
态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媚力。
  她正是那种男人一见了就会心动的女人。
  现在她好像还没有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金二爷既然已起来了她就得起来。
  因为她是金二爷的女人。
  一个垂着长辫子的小丫头,轻轻的从波斯地毯上走过来。
  “什么事?”金二爷说话的声音也同样非常有威仪的。
  “黑少爷口来了。”
  “叫他进来。”
  沙发上的女人眼睛立刻张开,身子动了动,像是想站起来。
  “你坐下来,用不着回避他。”
  “可是……”
  “我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金二爷沉着脸,道:“他对我比你对我还要忠实得
多,你怕什么?”
  波斯猫般的女人不再争辩,她本来就是个很温驯的女人。
  她又坐下。
  紫红色的旗袍下摆,从她膝盖上滑下来,露出了她的腿。
  她的腿均匀修长,线条柔和,雪白的皮肤衬着紫红的旗袍,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盖好你的腿。”
  金二爷点起根雪茄,黑豹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走路时很少发出声音,但却走得并不快。
  沙发上的女人本来是任何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的。
  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笔笔直直的看着前面,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女人存在。
  对这点金二爷好像觉得很满意。
  他喷出口又香又浓的烟,看着黑豹:“昨天晚上你没有回来。”
  “我没有。”
  “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你的朋友。”金二爷又吸了口上好的哈瓦那雪前。
  “我没有朋友。”
  对这点金二爷显然也觉得很满意。
  “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金二爷笑了,用眼角瞟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微笑着,道:“像你这样的年纪,当然应
该去找女人。”
  黑豹听着。
  “但女人就是女人,”金二爷又喷出口烟:“你千万不能对她们动感情,否则说不定你
就要毁在她们手里。”
  黑豹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从来没有把她们当做人。:
  金二爷大笑:“好,很好。”他的笑声突又停顿:“你昨天晚上表现得也很好,但却得
罪了一个人。”
  “冯老六?”
  “那青胡子算不了什么,你就算杀了他也没关系。”金二爷的声音渐渐又变得低沉严
肃:“但是你总该知道,他是张三爷的亲信。”
  “我知道。”
  “你得罪了他,他当然会在张三爷面前说你的坏话。”金二爷喷出口烟雾,仿佛要掩盖
起自己脸上的表情:“那位张大帅的火爆脾气,你想必也总该知道的。”
  “我知道。”黑豹听人说话的时候,远比他自己说话的时候多。
  “所以你最近最好小心些。”金二爷显得很关心:“张三爷知道你是我的人,当然不会
明着对付你,可是在暗地里……”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知道不说下去比说下去更有效。
  黑豹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想杀人时,脸上也总是没有表情的。
   金二爷眼睛里却似露出了得意之色,忽然又问道:“最近在法租界里,又开了家很大
的赌场,你听说过没有?”
   “听过。”
  “赌场的老板,听说是个法国律师,只不过……真正的老板,恐怕还另有其人。”
  黑豹没有表示意见。
  金二爷道:“你不妨到那边去看看。”他又喷出口烟:“既然那赌场是用法国人名义开
的,跟我们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忽然打住了这句话,改口道:“我的意思你懂不懂?”
  “我懂。”
  黑豹当然懂。在他们的社会里,不是朋友,就是仇敌。
  那赌场老板既然不是他们的朋友,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于是金二爷端起了他的茶。
  黑豹就转身走了出去。
  沙发上的女人一直垂着头,坐在那里,直到此时,才忍不注偷偷膘了他一眼。
  金二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却忽然又道:“你等一等。”
  黑豹立刻转回身。
  金二爷看着他:“你受了伤?”
  “伤不重。”
  “是谁伤了你的?”
  “喜鹊。”
  金二爷皱起了眉:“那些喜鹊们已恨你入骨,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黑豹冷笑。
  “你当然不怕他们,我只不过提醒你,现在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
  “是。”
  “而且我最近听说,张三爷又特地请来了四个外国保镖,两个是日本人,是柔道专
家。”
  金二爷笑了笑:“柔道并不可怕,但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是德国的神枪手。”
  黑豹还是在听着。
  “枪就比柔道可怕得多了。”
  黑豹忽然道:“枪也不可怕。”
  “哦。”
  “假如能根本不让子弹射出来,无论什么样的枪,都只不过是块废铁。”
  金二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你能够不让子弹射出来么?”
  “我还活着。”
  金二爷又笑了:“我希望你活着,所以才再三提醒你。”
  他又端起了茶:“我已关照大通银行的陈经理,替你开了个户头,你要用钱的时候,可
以随时去拿。”
  遇着这样的老板,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黑豹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我会活着去拿的。”
  黑豹已走了。
  金二爷微笑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又露出得意之色。
  那种眼色就像是主人在看着他最优秀的纯种猎犬一样。
  “像他这种人,只要多磨练,再过十年,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的天下了。”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沙发上那女人垂着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你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金二爷忽然转过脸,对着她。
  “我听见了。”
  “你们是老朋友了,看见他有出息,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她的头却垂得更低:“现在我已不认得他。”
  “可是你刚才还在偷偷的看他。”金二爷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沙发上的女人脸却已吓白了。
  “我没有。”
  “你没有?”金二爷突然冷笑,手里的一碗茶,已全部泼在她身上。
  “其实你就算看了他一眼,也没什么关系,你又何必说谎。”
  沙发上的女人眨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曲,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做出这样子,只不过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很可爱。
  金二爷看着她,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腿,目光渐渐柔和::去换件衣裳,今天我带你到
八爷家里去喝她三姨太的寿酒。”
  沙发上的女人立刻笑了,就像是个孩子般跳起来,跑到后面去。
  还没有跑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抱住了金二爷,在他已有了皱纹的脸上,轻轻的吻了
一下,又溜走。
  金二爷看着她扭动的腰肢,突然按铃叫进刚才那小丫头。
  “关照刘司机去找施大夫,再去配几副他那种大补的药来。”
(五)
  从水晶灯饰间照射出来的灯光,总像是特别明亮辉煌。
  现在辉煌的灯光正照着梅子夫人脸上最美丽的一部分。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一种东方和西方混合的美。
  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和她身上戴的一套蓝宝石首饰的颜色配合,她的皮肤晶莹雪
白,在她身上,几乎已完全看不出黄种人的痕迹。
  她自己也从来不愿承认自己是黄种人,她僧恶自己血统中那另一半黄种人的血。
  她从不愿提起她的母亲——一位温柔贤慧的日本人。
  只可惜这事实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所以她憎恶所有的东方人。
  所以在东方人面前,她总是要表现得特别高贵,特别骄做。
  她总是想不断的提醒别人,现在她已经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的妻子,已经完全脱离了东
方人的社会,已经是个高高在上的西方上流人。
  她也不断的在提醒自己,现在她已经是这豪华赌场的老板娘,已不再是那个在酒吧中出
卖自己的低贱女人了。
  她女儿就站在她身旁,穿着雪白的拽地长裙。
  她一心想将她女儿训练成一个真正的西方上流人,从小就请了很多教师,教她女儿各种
西方上流社会必须懂得的技能和礼节。
  所以露丝从小就学会了骑马、游泳、网球、高尔夫,也学会了在晚餐前应该喝什么酒,
用什么酒来配鱼,什么酒来配牛腰肉。
  无论什么牌子的香摈,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辨别出它出厂的年份。
  现在她已长得比母亲还高了,身材发育得成熟而健康。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双美丽的姐妹花。
  这也是梅子夫人最引为自傲的,多年来仔细的保护,饮食的节制,使她的身材保持着十
五年前一样苗条动人。
  再加上专程从法国运来的华贵化妆品,几乎已没人能猜得出她的年纪。
  墙壁上挂着的瑞士自鸣钟,短针正指在“9”字上面。
  现在正是赌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梅子夫人一向喜欢这种奢华的热闹,喜欢穿着各式夜礼服的西方高贵男女们,在她的面
前含笑为礼。
  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贫贱的出身,忘记了那肮脏下流的东京贫民区,忘记了她那
另一半黄种人的血统。
  只可惜黄种人的钱还是和白种人同样好,所以这地方还是不能不让黄种人进来。
  何况她也知道,这地方真正的后台老板,也是黄种人。
  黑豹正是个标准的黄种人。
  他额角开阔,颧骨高耸,漆黑的眼睛长而上挑,具备了大蒙古民族的特征。
  他身上穿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他进来的时候,正九点十三分。
  梅子夫人看见他走进来的,她两条经过仔细修饰的柳眉,立刻微微皱了起来。
  多年来的经验,使得她往往一眼就能辨出别人的身份。
  她看得出进来的这个人绝不是个上流人。
  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令她觉得比黄种人更讨厌的,那就是一个黄种的下流人。
  她看不起这个人,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但她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黄种的下流人远比
很多西方上流人更有男人的吸引力。
  她只希望她的女儿不要注意这个人,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来闯祸的。
  只可惜她两点希望都落空了。
  露丝正在用眼角偷偷的瞟着这个人,这个人的确是来闯祸的。
(六)
  要想在赌场里惹事生非,法子有很多种。
  黑豹选择了最直接的一种。
  他总认为最直接的法子,通常也最有效。
  九点十六分。
  梅子夫人拉起她女儿的手,正准备将她女儿带到一个看不见这年轻人的角落去。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笔直的向她走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也正在直视着她。
  “这人好大的胆子。”
  梅子夫人当然不能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她已摆出了她最高贵、最傲慢的姿态。
  无论这个人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准备狠狠的给他个教训。
  赌场中的二十个保缥,现在正有八个在她附近,其中还有一个身上带着枪。
  在那时候的黑社会中,手枪还不是种普遍的武器。
  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挨不了两枪的。
  梅子夫人已开始在想怎么样来侮辱这个年轻人的法子。
  就在这时候,黑豹已来到她面前,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还是盯在她脸上。
  梅子夫人昂起了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就好像世上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黑豹忽然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自的牙齿,就像是野兽一样。
  “你就是梅子夫人?”黑豹忽然问。
  梅子夫人用眼角膘了他一下,尽量表现她的冷淡和轻视。
  “你找我?”
  黑豹点点头。
  梅子夫人冷笑:“你若有事,为什么不去找那边的印度阿三?”
  “我这件事只能找你。”
  黑豹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因为我要你跟你女儿一起陪我上床睡
觉。”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了,就像是突然挨了一鞭子。
  她女儿的脸却火烧般红了起来。
  黑豹还在微笑着:“你虽然已太老了些,但看来在床上也许还不错……”
  他的话没有说完。
  梅子夫人已用尽全身力气,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黑豹连动都没有动,仍然在微笑:“我只希望你在床上时和打人一样够劲。”
  他说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很多人听见。
  梅子夫人全身都已开始发抖,她的保镖已开始过来。
  但黑豹的手更快。
  他突然出手,拉住了梅子夫人的衣襟,并且用力扯下……
  一件薄纱的晚礼服,立刻被扯得粉碎。
  大厅里发出一阵骚动,梅子夫人那常引以为傲的胴体,已像是个剥了壳的鹅蛋般,呈现
在每个人的眼前。
  她反而怔住了。
  她的女儿已尖叫着,掩起了脸。
  黑豹微笑道:“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三个穿着对襟短褂的大汉,已猛虎般扑了过来。
  他们的行动敏捷而矫健,奔跑时下盘仍极稳。
  黑豹知道张三爷门下有一批练过南派“六合八法”的打手,这三人显然都是的。
  他突然挥拳,去打第一个冲过来的人。
  但突然间,这双拳头已到了第二个人的鼻梁上。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他的脚已踢上一个人的咽喉。
  鼻梁碎裂,鲜血飞溅。
  被踢中咽喉的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像是只空麻袋般飞起,跌下。
  第三个人的脸突然扭曲,失声而呼!
  “黑豹!”
  这两个字刚出口,他满嘴的牙齿已全部被打碎,裤裆间也挨了一膝盖。
  他倒在地上,像虾米般蜡曲着,眼泪、鼻涕、血汗、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
  安静高尚的大厅,已乱成一团。
  惊呼、尖叫、奔走、晕厥……原来上流人在惊慌时,远比下流人还要可笑。
  已有十来条大汉四面八方的奔过来,围住了黑豹,手上已露出了武器。
  黑豹并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注意着围柱旁的另一个。
  这人并没有奔过来,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黑豹的胸膛,一只手已伸入了衣襟。
  这只手伸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枪。
  就算有天大本事的人,也挨不了两枪。
  黑豹也是人,也不例外。
  但他却有法子不让枪里的子弹射出来。
  突然间光芒一闪。
  那只刚掏出枪的手,骨头已完全碎裂,枪落下。
  黑豹突然冲过去,两个人刚想迎面痛击,但黑豹的拳头和手肘已撞断了他们七根肋骨。
  他凌空一个翻身,就像是豹子一样,一脚踢翻了那个正捧着手流泪的人。
  接着,他已拾起了地上的枪。突然间,所有扑过来的人动作全部停顿,每个人脸上都露
出恐惧之色。他们不是怕黑豹,他们怕枪。
  黑豹将手里的枪掂了掂,又露出了那排野兽般的牙齿,微笑着:“这就是手枪?”
  他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手枪:“听说这东西可以杀人的,对不对?”
  没有回答他的话,没有人还能说得出话来。
  他们只看见黑豹的手突然握紧,那柄德国造的手枪,就渐渐扭曲变形。
  变成了一团废铁。
  黑豹又笑了。现在他手里已没有枪,可是他面前的人还是没有一个敢冲上来。他的手比
枪更可怕。
  他微笑着,向他们慢慢的走过来,手里的钥匙又开始“叮叮当当”的响。
  然后他突然听见一个人冰冷的声音:
  “这东西的确可以杀人的,你毁了它不但可惜,而且愚蠢。”
  黑豹的脚步停顿。他口过头,就看见一双漆黑的枪管正对准了他的双眉之间。
  枪在一只稳定的手里,非常稳定,撞针已扳开,食指正扣着扳机。
  这人的声音也同样稳定,冷酷而稳定。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双眼睛。”
标题 <<旧雨楼·古龙《绝不低头》——(四) 手枪·枪手>>
古龙《绝不低头》
(四) 手枪·枪手
(一)
  枪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只握枪的手,这个握枪的人。
  他就坐在那张铺着绿绒的赌台后,穿着纯黑的夜礼服,雪白的丝衬衫,配上黑色的蝴蝶
结,钻石领针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
  他的装束和别的豪客完全没什么两样,正是个典型的花花公子。
  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深陷下去,显然也是因为大多的酒,太多的女人,太多的夜生活。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冷得像冰。
  他看着你时,无论看多久,都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还有他的手。
  苍白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齐,手指长而瘦削。
  黑豹从未看见过一双如此稳定的手。
  就因为这双手,这双眼睛,黑豹对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绝不怀疑。
  “只要你动一动,我保证你脸上立刻就要多出一只眼睛。”
  这种人说出来的话,绝不是吓人的。
  黑豹没有动。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双眉之间已开始在冒冷汗。
  这人盯着他的脸:“你就是黑豹?”
  “是。”
  “我在柏林的时候已听见过你的名字,你的出手确实很快。”
  “……”
  “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世上最快的,还是从手枪里射出的子
弹。”
  “我相信。”
  “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相信别人的话。”这人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否则你现
在已带着你的第三只眼睛下了地狱。”
  “我也听说过你,”黑豹忽然道:“你叫高登,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国人。”
  “你的消息也很灵通。”
  “只有消息灵通的人,才能活得长些。”
  高登嘴角又露出那种冷酷的笑怠:“你猜你还能活多久?”
  黑豹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还是同样干燥。同样稳定。
  黑豹忽然笑了:“无论活多久都没关系,像我你这种人,本就活不长的。”
  “我们这种?”
  “你跟我岂非本就是同一类的人?”黑豹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们为别人拼命,为别人
杀人,迟早也有一天,要为别人死。”
  高登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但深沉的眼睛里却似已露出痛苦之色。
  梅子夫人已经披上了别人为她送来的大衣,忽然大声呼喊:“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你
还在等什么?”
  “我高兴等多久就等多久,”高登的脸色已沉了下去:“我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
喜欢别人多嘴。”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梅子夫人的气焰然高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高登冷笑:“你是个婊子,杂种的婊子。”
  梅子夫人的脸一下子又变成苍白,全身又开始在发抖。
  那种高贵傲慢的态度,现在在她身上已连一点都看不见了。
  “我总有一天要你后悔的,”梅子夫人咬着牙:“总有一天。”
  高登冷冷道:“我现在就可以要你后悔,”
  他突然放下了他的枪,放在桌上。
  就在这一瞬间,黑豹的人已像豹子般跃起。
  他并没有向高登扑过去,高登的手,距离他的枪只不过才三寸。
  他向露丝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抓住了这少女的手臂。
  露丝尖叫,梅子夫人也在尖叫。
  黑豹冷冷道,“你们若想这婊子的女儿活着,就让开一条路,让我走。”
  打手们还在迟疑,梅子夫人已大叫:“照他说的话做,快让路。”
  黑豹用一只手扶起露丝,挡在自己面前,倒退着走出去。
  “我们放你走,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女儿?”
  梅子夫人又在叫,“六个小时之内,我一定放她回来,”黑豹冷冷道,“所以这六个小
时里你们最好乖乖的什么事也不要做。”
  “请等一等,”高登忽然道,“我还有句话要你听着。”
  “我在听。”
  “我先杀了她,还是可以杀你,”高登冷笑着,“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婊子的女儿。”
  “我明白。”
  黑豹已退出门,突然翻身,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了。
  大厅里突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梅子夫人怔在那里,这贵妇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条母狗,打
手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已退到角落里的赌客们,都在后悔今天不该来的。
  然后他们又听见高登冰冷的声音:“这里的人既然还没有死光,为什么不赌下去?我还
没有赢够哩。”
(二)
  田八爷家里也在赌,赌牌九。
  推庄的人是金二爷,他已输了十万,嘴里叼着的雪前烟灰虽已有一寸多长,却还是连一
点都没有掉下来。
  无论谁都知道,金二爷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在赌的时候。无论输赢有多大,他
都绝不会动声色。
  田八爷是大赢家,当然也很冷静。
  张大帅就不同了。
  他也陪着输了五万,已开始暴跳如雷,多种骂人的话已一起出笼。
  “我入白娘的皮活儿。”张大帅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拍,“又是他奶奶蹩十。”
  除了“老八般”硕果仅存的这三位大亨外,还能在旁边陪着押一押的,就只有三个人。
  一位心宽体胖,手上戴着一枚十克拉大钻戒的,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活财
神”朱百万。
  一位面黄肌瘦但却长着个大鹰钩鼻子的老人,是前清的一位遗老,曾经做过江苏阜台的
范鄂公。
  他是湖北的才子,是晚清的名士,现在却是个二爷的清客和智囊。
  这两人坐在一起,正是个最鲜明的对照。
  还有位穿着极考究, 风度极好的外国绅士,正是法国名律师梅礼斯。
  他在中国已近四十年,中国话说得甚至比有些中国人还好。
  除了他们外,其余的人,只不过在旁边凑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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