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退到那森严的地道中,柳鹤亭只觉心神一震,一震后的心神,再被地道中森冷的寒
意一激,他定了定神,方自想起方才的情景,于是,他立刻想到片刻以前的那段事来!
目光扫处,面前的白衣女子,粉颈低垂,目光抬都不敢抬起,他不知道什么力量使得这
女子能从那温柔的陷阱中脱身的,他只有暗中佩服这女子的定力,想到方才的自己,又想到
现在的自己,拿方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比,他惭愧地垂下了头,目光亦自不敢再向上抬
起。
因为他觉得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是这样高贵而圣洁,他生怕自己的目光,沾污了这
份高贵与圣洁。
两人垂首相对,柳鹤亭突地发现自己的右腕仍被握在那只温暖的柔荑中,一时之间,他
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惭,忍不住抬起目光,却见这女子轻轻一笑,然后温柔地放开手掌,就只
轻轻一笑,已给了柳鹤亭不知多少安慰与劝解,就只这轻轻一笑,便已足够在柳鹤亭心中留
下一个水生都难以磨灭的影子。
哪知——
就在这白衣少女灿如春花般的笑容款敛之际,方才她经由的秘道中,突地传来一阵清朗
的笑声。
这笑声清澈高亢,再加上四下的不绝回声,听来更有如金鸣玉震!
柳鹤亭与这白衣女子俱都为之一惊,只听笑声未绝,一人朗声说道:“看来诸葛先生的
神算,亦不过如此,我早知道这秘屋左近必有秘道,却想不到竟被奎英误打误撞地发现
了。”
柳鹤亭面色一变,四顾这地道之中,竟无藏身之处,而这清朗的活声一了,秘道中已当
先走人两个锦衣劲装的魁形大汉来,一个腰畔佩着一柄绿鲨鱼鞘、紫金吞口的奇形长刀,另
一个却在背后斜插着两条玄铁钢铜,这两入不但身躯彪壮,步履沉稳,而已豹目狮鼻,虬须
如铁,在他们两人分持着的两只松枝火把的烈焰影映之下,更觉神态威猛之极。
这两人本自满面笑容,但在目光一转,瞥见柳鹤亭与那白衣女子的身形后,面上的笑
容,便一起消失无踪,倏地顿住脚步,目光厉电般在柳鹤亭与白衣女子身上一转,柳鹤亭只
当他们必定会厉声叱问,哪知这两人对望一眼,却一言不发地旋转身躯,立在秘道出口的两
侧,竟再也不望柳鹤亭一眼。
柳鹤亭大奇之下,只听秘道中一声轻咳,又自缓步走出一个人来,轻袍飘飘,步履从
容,神态之间仿佛潇洒已极,方自含笑道:“奎英,什么事?”
目光一转,望见柳鹤亭与白衣女子两人,神态亦自一变,但瞬即恢复从容,哈哈大笑答
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吹萧郎君已先我而入了,好极——呀,还有位风流美貌的娘子,好
极,奎英快举高火把,让我看个仔细。”
此人年龄亦自在弱冠之间,面目韵华英俊,神态亦极潇洒,但面色苍白,双眼上翻,鼻
带鹰钩,却又让人一眼望去,不由生出一种冷削之意。
柳鹤亭对这少年本还无恶感,但此刻见他出言轻浮,目光中亦似带着三分邪意,不由剑
眉微皱,朗声道:“在下等与阁下素不相识,还望阁下出言尊重些,免得彼此伤了和气!”
这少年又自哈哈一笑,还未答话,他身侧腰横长刀的锦衣大汉已自一瞪豹目,厉声道:
“你可知道你在面对何人说话,在太子面前竟敢如此……哼哼……我看你真是活得起腻
了!”
柳鹤亭心中一愣。
“谁是太子?”
只见这少年哈哈一笑,接口道:“无妨,无妨,不知者不罪,又怎能怪得了人家?”
手腕一伸,从袍袖中取了柄折扇,“涮”地一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目光一
转,狠狠瞟了那白衣女子两眼,忽地瞥见她手中的“龙吟长剑”目光一惊,却仍含笑道:
“想不到,想不到,原来这位千娇百媚的娘于,便是方才手挥神剑,划破在下八面皮鼓的高
人——”突地回转头去,向那腰横长刀的大汉道:“奎英,你常说当今武林,没有高手,如
今你且看看这两位,一位身怀神剑,轻功更是妙绝,一位虽未现出武功,但却已能以萧音克
敌,内功想必更是惊人!哈哈,难道这两人还不能算是武林
高手?”
他又自一阵大笑,摇了摇手中的描金折扇,回身又道:“两位身手如此高明,不知可否
将大名、师承见告?先让我听听中州武林高人的名号。”目光一转,却又盯在白衣少女身
上。
这少年轻摇折扇,虽然满面笑容,但却不减狂妄之态,说话的神态,更是旁若无人,洋
洋自得。
柳鹤亭冷笑一声,沉声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倒是阁下的姓名,在下是极想听听
的。”
他听了这少年便是方才隐于林梢、隔空击鼓之人,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惊一愕,惊的是他
知道这少年武功实在不弱,愕的是他想到那翠装少女方才说:“打鼓的家伙,满口长胡
子。”而此刻这少年却连一根长须也没有。
但他转念一想,那翠装少女便是“石观音”,她已不知骗了自己多少事,方才她说的
话,自然也不能算数,他本系外和内刚、做骨峥嵘之人,见了这少年的神态语气,心中大感
不愤,是以言语之中,便也露出锋锐。
那两个锦衣大汉闻言一起勃然变色,但这少年却仍摆手笑道:“我足迹初涉中州,也难
怪他们不认得我,奎英,你先莫动怒,且将我的姓名说给他们听听又有何妨。”
那叫做“奎英”的锦衣大汉本自须眉怒张,但听了他的话,面色竟倏然归于平静,垂首
答了一声:“是!”方自大声道:“尔等听清,此刻与尔等谈话之人,乃‘南荒大君’陛下
之东宫太子,尔等如再有无理情事——”
他话声未了,那一直敛眉垂首、默然无语的白衣女子,竟突地“噗哧”一声,笑出声
来,腰横长刀的锦衣大汉面容一变,手掌垂下,紧握刀柄,柳鹤亭剑眉一轩,却听这位“东
宫太子”已自笑道:“娘子,你笑些什么?”
白衣少女目光一垂,轻轻道:“我觉得很有意思,”
这“东宫太子”微微一愣,随亦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极,是极,很有意思,”转问
柳鹤亭:“如此有意思的事,你为何不笑?”轻轻摇了摇折扇,缓缓摇了摇头,大有可惜柳
鹤亭不解风趣之意。
那两个锦衣大汉虽自满腔怒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有意思”,但见了这“东宫太
子”目光已转向自己身上,连忙嘿嘿干笑了两声,但面上却无半分笑容,笑声中亦无半分笑
意!
一时之间,地道中充满了哈哈大笑之声,柳鹤亭冷哼一声,对这自称“东宫太子”的少
年厌恶之心越来越盛,却见白衣女子明眸一张,像是十分诧异他说道:‘是什么事有意思,
你们笑些什么?”
“东宫太子”哈哈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有意思,但娘子说是有意思,自然是有意
思的了。”
白衣女子不禁又“噗哧”一笑,但目光转向柳鹤亭时,笑容立刻尽敛,垂首道:‘我与
你素不相识,你也不必问我的名字,你那八面皮鼓,也不是我划破的,我只觉得你名字竟然
叫做‘太子’,是以才觉得很有意思!”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轻移莲步,缓缓走到柳鹤亭耳畔轻轻道:“我叫陶纯纯,你不要告
诉别人。”
柳鹤亭见她与这自称“东宫太子”的少年答话,不知怎地,突地感到一阵气恼,故意偏
过头去,再也不望他们一眼,哪知她此刻竟突然说了这句话,刹那之间,柳鹤亭心中又突地
生出一阵温暖之意,目光一转,白衣少女正仰首相对,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他两人俱都初出江湖,都从未听过“南荒大君”这个名字,更未将这“东宫太子”放在
眼里,他们却不知道那“南荒大君”,便是数十年前便已名震天下的“南荒神龙”项天尊,
而这位“东宫太子”,便是项天尊的唯一爱子项煌。
约在四十年前,项天尊学艺方成,挟技东来,那时他年龄亦在弱冠之间,经验阅历俱都
不够,虽然在中原、江南道上闯荡了一年,但始终未能在武林中成名,后来他无意之中救了
一个落魄秀才诸葛胜,这诸葛胜便替他出了不少主意,说是:“要在江湖争胜,第一须不择
手段,第二是要知道‘射人先射马,挽弓当挽强’,要找武林中最负盛名之人交手,无论胜
负,都可成名,否则你便是胜了百十个碌碌无名之辈,也无用处。”
项天尊听了这话,心中恍然,那时江湖中最大的宗派,自是少林、武当,他便三闯少林
罗汉堂,独上武当真武庙,半年之间,将少林、武当两派的高手,都打得七零八落,于时
“南荒神龙”项天尊之名,立时便在江湖中赫赫大震。
当时江湖中人都知道“南荒神龙”武功绝妙,来去飘忽,行事任性,但却又都无法将其
制服,哪知在他声名震动天下的时候,他竟又突然远遁南荒,从此便未在中原武林中露面,
江湖中人不知详情,虽然额手称庆,却又都有些奇怪,他们却不知道这“南荒神龙”是因折
在那位“无恨大师”的手中,发下重誓,足迹从此不得迈入中原一步。
他重创之下,便和那诸葛胜一起回到他出身的地方,这时诸葛胜便又说:“你虽然在中
原失意,但天下颇大,何处不能立业,”于是数十年来,他便在南荒又创立了一份基业,只
是他格于重誓,足迹竟真的从此没有迈入中原一步。
但项煌却年轻喜动,久闻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锦绣风物,时刻想来游历,更想以自己
一身绝技,扬名于中原武林之中,心想:“爹爹虽立下了重誓,我却没有。”于是,他便时
时刻刻磨着“南荒神龙”,直到项天尊答应了他。
一入中原,他自恃身手,想为他爹爹复仇雪耻,便一心想找着那“无恨大师”一较身
手,同时也想探究出他爹爹当年究竟是如何折在这“无恨大师”手中的真相,因为他爹爹只
要一提此事,便只有连声长叹,似乎根本不愿提起,项煌虽暗中猜想他爹爹昔年一定败得甚
惨,但究竟是如何败的,他却不甚清楚。
但这有如初生牛犊般的项煌虽有伏虎雄心,却怎奈那“无恨大师”早已仙去多年,他听
得这消息时,心里大感失望,却不禁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失望的是他从此不能享受到
复仇雪耻胜利的荣耀,但却也不会尝受失败的痛苦,当然,后面的一种感觉,只是他心里的
秘密而已,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有这种感觉存在。
但是他终于听到了这“浓林密屋”以及那神秘的“石观音”的故事,于是他便毫不犹疑
取道而来,但他却未想到中原武林亦多异人,竟有人能在他措不及防之下,将他珍爱异常、
苦心独创的八面“天雷神鼓”一起划破。
此刻他手中轻摇折扇,面带笑容,神色之间,虽仍满含那种混合着高做与轻蔑、冷削与
潇洒的神态,但他目光所及,看见了眼前这一双少年男女并肩而立,目光相对,那种如痴如
醉的神情,他心中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外表所显示的那么平静。
那两个锦衣大汉面上笑容早已敛去,目光灼灼,亦自一起瞪在柳鹤亭与这白衣女子“陶
纯纯”身上,一人巨大而满布青筋的手掌,紧紧握着腰畔的奇形刀柄,另一人手掌箕张,神
色中亦满露跃跃欲试的锋芒,似乎只要这“东宫太子”稍有暗示,他两人便立刻会一起出
手。
笑声顿消,地道中便又归于静寂,只有从那秘道中吹来的阴风,吹得这两个大汉掌中火
把上的火焰,呼呼作响。
白衣少女“陶纯纯”缓缓抬起头,幽幽叹息一声,满含幸福满足之意,似是方自从一个
甜密温柔的梦中醒来,刹那之间,项煌只觉心中热血上涌,冷哼一声,“唰”地收起折扇,
冷冷道:“我那八面‘天雷神鼓’,真的不是你划破的吗?”
柳鹤亭剑眉一轩,方待发作,哪知陶纯纯目光转处,温柔地望了他一眼,便缓缓摇头叹
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骗人的话,难道你还不信?”
项煌目光连转数转,目光中的怒火,虽已因这句温柔的言语而减去不少,但口中仍冷冷
道:“但你手中的这柄利剑,哪里来的,哼——奎英,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口中虽说从不说
谎,但其实说谎说得最多。”
柳鹤亭的怒气再也忍耐不住,厉叱道:“纵是说谎,便又怎地?”
项煌目光一抬,目中精光暴射,那叫做“奎英”的锦衣大汉,“呛嘟”一声,抽出腰畔
长刀,柳鹤亭骤觉眼前寒光一闪,只见这大汉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刀身狭长、隐射紫色鳞
光,一眼望去,通体有如一条紫色带鱼的奇形长刀。
他心中一动:“难道此人是‘胜家刀’当今的长门弟子?”
却见这“东宫太子”项煌已自冷笑道:“我与这位姑娘之间的事情,我看你还是少管些
的好。”
他伸出手中折扇,轻轻一点这手持奇形长刀的锦衣大汉,冷笑道:“这位便是‘南荒大
君’殿前的‘神刀将军’胜奎英,嘿嘿,河南的“胜家刀法’你想必早知道的了。”
扇柄一转,扇头点向那背插铁钢、横眉怒目的另一锦衣大汉,他又自冷笑道:“这位
‘铁铜将军’尉迟文,在中原武林,虽然声名较弱,但是——嘿嘿,‘关内一条鞭,赛过活
神仙,关外两根锏,艺高九云天。’这句话你大约听人说过,至于我——”
他得意地大笑几声,拇指一旋,“唰”地向右张开折扇,轻摇一下,拇指突地向左一
旋,这柄描金折扇向左一合,突又向左一张。
柳鹤亭本自强忍着心中怒气,听他夸耀着这两个锦衣大汉的来历,目光动处,只见这描
金折扇向左一张之后,竟又换了个扇面,扇面上金光闪烁,竟画着一条金龙,神态矢矫,似
欲破扇飞去。
项煌冷笑道:“你年纪轻轻,在武林中还要闯荡多年,若结下我等这样的强敌,嘿嘿,
那实在是不智已极,嘿嘿,实在是不智已极。”
他重复着自己的话,强调着语中的含意。
柳鹤亭忍耐已到极处,胸膛一挺,方待答话,哪知白衣女子陶纯纯竟突地轻伸玉掌,轻
轻地握住他的手腕,柳鹤亭心头一颤,却听她缓缓说道:“这柄剑虽然是方才划破你那八面
皮鼓的剑,可是施剑的人却不是我,唉——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她又自轻轻一叹,结
束了自己的话,柳眉敛处,像是满聚着深深的委屈,让你永远无法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
话。
项煌嘴角一扬,像是得意,又像是轻蔑地斜瞟柳鹤亭一眼,道:“娘子既如此说,我自
然是相信的,但是使剑的人此刻在哪里,娘子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
他此刻语声之中,又已尽敛森冷的寒意,这白衣女子的轻叹低语,就像是春日的熏风,
吹得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柔情蜜意——春风,是永远没有仇敌的。
陶纯纯的一只柔荑轻轻的一握柳鹤亭的手腕,便又极为自然地缩回袖中,像是根本没有
发生过这件事似的,又自叹道:“这使剑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她也许在这地
道外面,也许在别的地方,唉——也许她就在这地道里面也不一定,只是她虽看得见我们,
我们却再也看不到她。”
项煌双目一张:“难道此人便是那‘石观音’么?”
陶纯纯轻轻点了点头,秋波四下一转,像是真在搜索着那“石观音”的影子。
“神刀将军”胜奎英手掌一紧,下意识回头一望,背后空空,哪有半点人影,他心中不
觉泛起一股寒意,却见那“铁锏将军”尉迟文亦方自回转头来,两人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
各个领受到对方心中的寒意。
项煌心头亦不禁为之一凛,但却故作从容地哈哈大笑几声,一面轻摇手中折扇,一面大
笑道:“娘子你也未免说得太过了,想那‘石观音’武功虽然高明,却也不是神仙,何况—
—”
他笑声突地一顿,“唰”地收起折扇,大步走到那红色门户前,目光一扫,面上也不禁
现出惊异之色,往里走了两步,突地一皱眉峰,微拂袍袖,颀长的身形便又如行云流水般退
回来,倏然伸手接过那胜奎英手中的火把,冷冷说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否真有三头六
臂,竟敢——哼哼!竟敢将人命视如草芥。”
目光一转,那白衣女子陶纯纯已道:“我也正要去找她。”她轻伸玉掌,一指地道那
端:“这条好像就是通向外面的出路!”
转身婀娜走了两步,突地回身向柳鹤亭一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不出去
么?”
柳鹤亭似乎在呆呆地发着愣,他愣了半晌,方自暗叹一声,道:“我自然也出去的。”
项煌冷笑道:“我只当你不敢去哩!”言语之意,满含着撩拨意,他只当柳鹤亭必定会
反唇相讥。
哪知柳鹤亭竟只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项煌心中不禁大为奇怪,心想:‘此人怎地变得如此怯懦起来。”
他却不知道柳鹤亭方才心念数转,想到自己与这“东宫太子”本来素无仇隙,又想到这
项煌此次前来,目的也和自己一样是想探出“浓林密屋”和“石观音”的秘密,那么岂非与
自己是友而非敌,他纵然言语狂傲,那是人家生性如此,却也并非什么大恶,自己此刻对他
如此怀恨敌视,却又为了什么呢?
“难道我是为了陶纯纯而对他生出憎恨吗?”他暗自思索着:“那么,我也未免太过不
智,大过小气了,何况陶纯纯与我不过初次相识,我有如此想法,实在不该。”
他本是心肠磊落的少年英侠,一念至此,心中便不禁觉得甚是惭愧,是以那项煌言语撩
拨,他也装做没有听到。
片刻之间,便已走到地道尽头,项煌双眉微皱,方自说道:“前面似已无路可行,难道
那——”
语声未了,却见这白衣女子陶纯纯已自在那看来有如一片山石的门户上,抚摸半晌,突
地轻抬莲足,在门下连环踢出数脚,这扇柳鹤亭方才想尽千方百计也无法开启的门户,竟又
突地漫无声音地开了!
项煌顿时大感疑惑,目光一转,冷笑道:“原来你对此间的设置到熟悉得很。”
白衣女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出他语中的锋锐,仍自缓缓道:“我当然知道啦,那‘石观
音’就是我的师姐,只不过我已有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项煌面色一变:“难道你亦是那‘无恨大师’的弟子?”
陶纯纯回眸一笑,轻轻道:“你倒也知道我师傅的名字!”
项煌面青如铁,但抬目一望,只见她笑颜如花,娇媚甜美,他愣了一愣,倏忽之间,神
情变化数次,最后竟亦淡淡一笑,手举火把,跟在陶纯纯身后向门外走去。
柳鹤亭却在心中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当真是纯洁坦白无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
隐藏自己的身份,世人若都和她一样,全无机诈之心,那人间岂非要安详太平得多。”
回头一望,那“神刀将军”与“铁锏将军”也已随后跟来,胜奎英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柄
紫鳞长刀,像是生怕柳鹤亭溜走似的。
柳鹤亭淡淡一笑,突地扭转身躯,扬手一掌,像是要往胜奎英当头拍去,这一下变生仓
促,胜奎英大吃一惊,方自侧首一让,突地觉得右肘一麻,右腕一松,手中的长刀,便已被
柳鹤亭夺在手中,竟是那么轻易而自然,就像是他自己将刀送到别人手里一样。
他惊怒交集之下,方自呆了一呆,那尉迟文亦自变色喝道:“你要怎的。”
却见柳鹤亭手持长刀,在火把下仔细端详了两眼,伸手轻轻一拂,哈哈笑道:“难怪河
南胜家神刀名扬四海,这‘紫金鱼鳞’,果真是口宝刀。”双手一抬,竟又将这柄刀送回胜
奎英手里。
胜奎英不知所措地接回自己的金刀,心中既惊且怒,虽有满腔怒气,但却又不知自己该
不该发作出来。
只见柳鹤亭一笑转身,走出门去,项煌听得那一声轻叱,亦自转身道:“奎英,什么
事?”
“神刀将军”胜奎英怔了一怔,还未答话,只听柳鹤亭又已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
在下将胜将军的宝刀借来看了一看而已。”
项煌冷哼一声,只见胜奎英垂首走了出来,虽然面容有异,但却没有说什么话,那白衣
女子又自轻轻一笑道:“他这口刀真是不凡,以后有机会,我也要借来看一看的。”
项煌眼珠转了几转,哈哈笑道:“以后——以后自然会有机会的。”
胜奎英垂首无言,他在武林中亦是佼佼人物,如今吃了个哑巴亏,竟连发作都无法发
作,心中真是难受已极,却又不禁暗中惊佩,这少年的身手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
柳鹤亭嘴角含笑,目光四下一转,只见这地道四面俱是石壁,上面的入口,竟然没有关
闭,离地约莫竟有三余丈,人口边的石壁上,嵌着一排六节钢枝,他方才虽由此处跃下,但
却因四下黑暗,是以没有看到。
项煌目光亦自一转,含笑又道:“这里想必就是出口了吧,由此上去,不知是否——”
柳鹤亭一笑接口道:“不错,这里上去就是那栋密屋,方才在下就是由此处下来的。”
语声和悦,丝毫没有敌意。
项煌“噢”了一声,心下不觉又有些奇怪,这少年怎地对自己如此友善,但口却含笑向
陶纯纯说道:“此处既是出口,那么就请娘子你先上去吧。”
陶纯纯又轻轻一笑,她此刻对项煌像是较为熟些,是以神态便有些改变,不但面上微带
笑容,而且也没有了先前那种羞涩之态,项煌只觉她这一笑的笑容,比方才还要甜美,哪知
她微笑的明眸,却又已转到柳鹤亭身上。
她轻轻一笑,缓缓说道:“那么我就不客气,要先上去了。”笑语之中,婀娜的身躯,
突地飘飘而起,上升丈余,双臂突地一扬,身形便又急升两丈,玉掌轻轻一垂,身形便已穿
出去,飘飘落在上面。
柳鹤亭又自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不但轻功高绝,而且身法美妙,有如凌波仙子,
唉——看来武林中尽多异人,我这点功夫,还算不得什么!”
却听项煌抚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想来古之聂隐红泉,亦不过如此吧。”
大笑声中,他身躯突地溜溜一转,冲天而起,凌空一张折扇,“唰”地一扇下拍。
柳鹤亭只觉一股劲风由上压下,他知道是项煌意欲借力上拔,微微一笑,移开三尺,抬
头望处,却见项煌的身形已在出口处消失,只不过却仍有笑声传来,道:“你要是上不来的
话,就从旁边的钢枝爬上来好了。”
柳鹤亭剑眉一挑,但瞬即笑道:“正是,正是,若没有这些钢枝,我还真上不去哩。”
回首一望胜奎英、尉迟文两人道:“两位你说可是?”
胜奎英、尉迟文不禁各个面颊一红,要知道身形若能凌空上拔四丈,实在大非易事,若
非轻功妙到绝处,便再也休想,胜奎英、尉迟文两人武功虽都不弱,但却都无法做到。
却听柳鹤亭又自笑道:“两位先请,在下殿后。”
胜奎英鼻孔里暗哼一声,伸手还刀入鞘,举步掠到壁边,纵身一跃,右手抓住第四节钢
枝,微一换气,身形一长,左手便已抓住第五节钢枝,这样双手交替,霎眼之间,便已掠了
出来。
柳鹤亭鼓掌一笑:“好身手。”侧顾尉迟文笑道:“此次该轮到阁下了。”
那“神刀将军”武功传自河南“神刀门”,正是“胜氏神刀”当下的长门弟子,因了一
事流落南荒,才被“南荒大君”收服了去,武功的确不弱,方才他虽不能有如陶纯纯、项煌
般一跃而上,但身手的矫健,亦颇惊人。
是以柳鹤亭含笑说出的“好身手”三字,其中并无揶揄之意,只是听在尉迟文耳里,却
觉大为不是滋味。
他不悦地冷哼一声,身形突也斜斜掠起,“唰”地跃起约摸两丈,脚尖一找石壁间的第
四节钢枝,双臂突地一垂,身形再行拔起,他有意卖弄身法,却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一技火
把,身形已掠了出去,但手中火把却碰在地道出口的石壁上,再也把持不牢,手腕一松,火
把竟落了下去。
他身形掠出,向前冲了两步,方自站稳身形,却听身后笑道:“火把在这里。”
他一惊之下,倏然转身,只见柳鹤亭竟已一手举春他方才失落下的火把,笑吟吟地站在
他身后。
于是在这刹那之间,他便已开始了解到胜奎英方才的感觉,因为他自己此刻的感觉,正
和胜奎英方才毫无二致。
他默默地接着火把,目光指处,胜奎英正在凝视着他,两人目光又自相对,口中不言,
却都对这少年一身玄奇的武功大为惊佩。
但柳鹤亭的目光,却没有望向他们,而望在这间房外的一双人影上
此刻陶纯纯竟已和那项煌一起走了出去,柳鹤亭呆呆地望了半晌,轻叹一声,随后走
去,只是他叹息声是如此轻微,轻微得就连站在他身前的“铁锏将军”尉迟文都没有听到。
他无言地又自穿过一间房间,里外情况,仍和来时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动;突地听到自
己在地道中听到的脚步声:“难道那又是老鼠的奔跑声?”
他微带自嘲地暗问自己,从前面项煌手中火把射来的火光,使得这间屋子的光线已有足
够的明亮,他目光一扫,突地动也不动地停留在房中那张方桌之上,目光中竟突地满露惊骇
之色,一个箭步掠到桌旁,伸手一摸桌上的蜡烛,此刻竟已短了一截,只是若非柳鹤亭目光
敏锐,却也难以发现!
陶纯纯与项煌已将走到另一间房子的门口,方自回转头来,向柳鹤亭招手唤道:“喂,
你在看什么呀?这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我师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柳鹤亭漫应一声,却听项煌已接口笑道:“你要是没有见过蜡烛,我倒可以送你一些,
让你也好日夜观赏。”他笑语之中,有些得意,又满含着讥嘲。
柳鹤亭心中冷哼一声。
哪知那白衣女子陶纯纯竟亦娇笑一声,道:“人家才不是没有见过蜡烛哩。”又道:
“我们再往前面看看,你快些来呀!”
柳鹤亭呆了一呆,心胸之间,杂感交集,只听得他两人的声音已自远去。
那“东宫太子”项煌似乎在带笑说道:“纯纯,那少年和你……”语气渐弱,后来便听
不甚清。
柳鹤亭暗中一叹。
“原来她到底还是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不知怎地,他心里忽然觉得甚是难受,觉得
这房子虽大,竟像是多了自己一人似的,挤得他没有容身之处。
他呆呆地伫立半晌,突地一咬钢牙,身形斜掠,竟然掠到窗口,伸手一推窗户,倏然穿
窗而出。
胜奎英、尉迟文对望一眼,心中都在奇怪:“这少年怎地突然走了。”
他们却不知道柳鹤亭此刻心中的难受,又岂是别人猜想得到的。
他想到自己和这白衣女子陶纯纯初遇时的情景,想到她带着一种圣洁的光辉,高举着火
把,泞立在黑暗中的样子,想到当他的手掌,握住她那一只柔荑时的感觉。
于是他痛苦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但心念一转,他却又不禁想起那翠衫少女的娇嗔和笑
语。
“难道她真是那冷酷的女中魔王‘石观音’,唉——为什么这么多离奇而又痛苦的事,
都让我在一夜间遇着。”
他沉重地叹息着,发狂似地掠出那高耸的铁墙,掠到墙外清朗的世界,天上星河耿耿,
夜已更深,他不知道此刻已是什么时候了,晚风吹过树林,林梢的木叶,发出阵阵清籁——
但是!
在这风吹木叶的声音中,怎地突然会传出一阵惊骇而短促、微弱而凄惨,像是人类临死
前的最后一声哀呼!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顿,凝神而听——
哀呼之声虽在,但风声之中,竟还有着一声声更微弱而凄惨的呻吟!
他心头一凛,双臂微张,身形有如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倏然掠入树林,目光一扫—
—
刹那之间,他但觉眼前暗然一花,耳旁轰然一响,几乎再也站不稳身形,此刻树林中的
情景,纵然被心如铁石的人见了,也会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夜色之中,四周的树干之上——
每株树上,竟被挂着两个遍体银衫的少女,不住地发着轻微的呻吟,她们的衣衫已是凌
乱而残败,本都极为秀美的面容,在从林梢漏下的星光影映下,苍白而惊恐,柳鹤亭甚至能
看到她们面上肌肉的颤抖。
而正中一株树上,却绑着一个身躯瘦小的汉子,身上鲜血淋漓,竟已被人砍断一手一
足,而他——赫然竟是那去而复返的入云龙金四!
树下的泥地上,亦满流着鲜血,金四的爱马倒卧在鲜血中,一动也不动,马首血肉模
糊,竟似被人以重手法击毙。
柳鹤亭已全然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呆住了,他甚至没有看到几个身穿黑衣的人影,
闪电般掠出林去,等到他微一定神,目光开始转动的时候,这几条黑衣人影已只剩下了一点
淡淡的影子和隐约随风传来的阴森冷笑!
这些在当时都是刹那间事!
柳鹤亭心胸之中,但觉悲愤填膺,他目眦尽裂地大喝一声,身形再起,闪电般向那些人
影消失的方向掠去,他拼尽全力,身形之疾,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但是他身形乍起,林外
便已响起一阵急剧的马蹄声,等他掠出树林,马蹄声早已永远无法追到,于是他悲哀、气愤
而又失望地掠回林边,树林外仍停着十数匹鞍辔鲜明的健马,仿佛像是项煌身后那些银衫少
女骑来的,此刻群马都在,但是那些银衫少女,却已受到了人世间最凄惨的遭遇!
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受了怎样的惊吓与屈辱,柳鹤亭折回林中,笔直地掠到“入云龙”
金四身前,大喝一声:“金兄。”
他喝声虽大,但听在入云龙金四耳里,却像是那么遥远。
柳鹤亭焦急地望着他,只见他双目微弱地张开一线,痛苦地张了张嘴唇,像是想说什
么,却无声音发出。
柳鹤亭又自大喝道:“金兄,振作些!”俯首到入云龙口旁,只听他细如游丝般的声
音,一字一字地断续说道:“想……不到……他……他们……我的……”
柳鹤亭焦急而渴望地倾听着,风声是这么大,那些少女本来听来那么微弱的声音,此刻
在他耳中也生像是变得有如雷鸣。
因为这些声音都使得入云龙断续的语声,变得更模糊而听不到,他愤怒而焦急地紧咬着
自己的牙齿,渴望着“入云龙”金四能说出这惨变的经过来,说出是谁的手段竟有如此残
酷,那么柳鹤亭纵然拼却性命,也会为这些无辜的牺牲者复仇的。
但是,“入云龙”金四断续而微弱的语声,此刻竟已停顿了,他疲倦地闭上眼帘,再也
看不到这充满了悲哀和冷酷的无情世界,他沉重地闭起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向别人哀恳的
话了。
江湖中从此少了一个到处向人哀求援手的“懦夫”,却从此多了一段悲惨残酷的事迹。
柳鹤亭焦急地倾听着,突地,所有自金四身体内发出的声音——呼吸、呻吟、哀告,以
及心房的跳动,都归于静寂。
“他死了!”
柳鹤亭失神地站直身躯,他和这入云龙金四虽萍水初交,但此刻却仍不禁悲从中来,他
一双俊目中滚动着的泪珠,虽未夺眶而出,但是这种强忍着的悲哀,却远比放声痛哭还要令
人痛苦得多。
他沉痛地思索着入云龙金四死前所说的每一个字,冀求探测出字句中的含意!
“‘想不到’……为什么想不到,是什么事令他想不到,‘他们’……他们是谁,‘我
的’……他为什么在临死前还会说出这两个字来?”
他垂下头,苦自寻思:“难道他临死前所说的最后两字,是说‘他的心愿还未了’,是
以死不瞑目,还是说他还有什么遗物,要交给他人?这都还勉强可以解释,但是——‘想不
到’却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是说杀他的人令他再也想不到,是以他在垂死之际,还不忘
挣扎着将这三个字说出来?”
心念一转,蓦地又是一惊:“呀!难道将他如此残酷地杀死的人,就是那突然自地道中
失踪的翠衫女子,是以金四再也想不到如此天真娇柔的女子,会是个如此冷酷心狠的魔头,
唉——如此说来,她真是‘石观音’了,将我骗入地道,然后自己再溜出来,偷偷做出这等
残酷之事——但是……”
他心念又自一转:“但是他却又说是‘他们’!那么做出此事的想必不是一人……”
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对那“入云龙”金四垂死之际说出的七个字,竟不知生出多少
种猜测,但其中的事实真相,他纵然用尽心力,却也无法猜透,他长叹一声,垂下目光,目
光轻轻一扫——
突地!
他竟又见到了一件奇事!
这已惨死的入云龙金四,右臂已被人齐根砍断,但他仅存的一只左掌,却紧握成拳,至
死不松,就像是一个溺于洪水中的人,临死前只要抓着一个他认为可以拯救他性命的东西,
无论这东西是什么,他都会紧握着它,至死不放一样。
柳鹤亭心中一动:“难道他手掌中握了什么秘密,是以他垂死前还不忘说出‘我的手
掌……’这句话,只是他手掌两字还未说出,就已逝去。”
一念至此,他缓缓伸出两手,轻轻抬起“入云龙”金四那只枯瘦的手掌,只是这手掌竟
是握得那么紧,甚至连指尖的指甲都深深的嵌入了掌心肌肤之中,柳鹤亭只觉他手掌仿佛还
有一丝暖意,但是他的生命已完全冷了。
柳鹤亭悲痛地叹息着,生命的生长,本是那么艰苦,但是生命的消失,却偏偏是那么容
易。
他叹息着,小心而谨慎地拉开这只手掌凝目而望,只见掌心之中——
赫然竟是一片黑色碎布,碎布边却竟是两根长只数寸的赤色须发!
他轻轻地拿起它们,轻轻地放下金四此刻已渐冰冷的手掌,但是他的目光却是沉重的,
沉重地落在这方黑布和这根赤色须发上,边缘残落的碎布,入手竟非常轻柔,像是一种质料
异常高贵的丝绸,赤色的须发,却坚硬得有如猪鬃。
“这黑巾与赤发,想必是他从那将他惨杀之人的面上拉落下来的,如此看来,却像又不
是那石琪了。”他又自暗中寻思:“他拉落它们,是为了有赤色须发的人并不多,他想让发
现他尸身的人,由此探寻出凶手的真面目,唉——他临死之前,仍念念不忘将他手掌中掌握
的秘密告诉我。他心里的仇恨,该是如何深刻呀!”
他痛苦地为“入云龙”金四垂死前所说的“我的……”找出了一个最为合情合量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