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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彩环曲

_3 古龙(当代)
  两人彼此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掌,虽然此刻两人心中都没有半分温馨之情,但彼此手掌相
握,却似都给了对方一份勇气!
  然后他们缓缓走到墙边的一座妆台之前,妆台上放着两排黑色玉瓶,柳鹤亭伸手取了一
个,凝目而视。
  只见这晶光莹然、极为精致、但非金非玉,亦不知是何物所制的黑色小瓶上,竟刻着两
行不注目凝视便难发现的字迹。
  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
  “沧州赵家坪,五虎神刀赵明奇,”以及“辛丑秋日黄昏”两行十八个字迹娟秀的蝇头
小楷!
  柳鹤亭心中一动,剑眉怒轩,将这黑色小瓶,伸手送与身侧的少女。
  她看清了瓶上的字迹,柳眉亦为之一轩,松开紧握着的手掌,旋开瓶塞,珠光辉映之
下,只见瓶中似是血污满瓶,她虽然无法看清究竟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心头亦不禁泛起一阵
恶心的感觉,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指一松,小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柳鹤亭闪电般伸出手掌,手腕一抄,竟将这眼看已将要落到地上的
黑色小瓶抄在手掌之中。
  但一声惊呼过后,两人再也无法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难以描述的腐臭之气,扑鼻而
来,而这黑色小瓶之中,却露出半截乱发!
  到了此刻,他心中再无疑念,那些冒死进入这栋神秘屋宇中来的武林豪士,果然都一一
死在那南海仙子石琪手中,而这手狠心辣的女子,竟还将他们的尸身化做浓血,装在这小瓶
之内。
  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得胸中怒气填膺,恨不得立时找着这狠心的女子,问问她为何要
如此做法。但是,居住在这栋房屋里的“南海仙子石观音”此刻却又到哪里去了?
  他深皱剑眉,忍受着这扑鼻而来的臭气,将小瓶又放到桌上,然后再将桌上的黑瓶一一
检视,便发觉每个小瓶上面,都刻着一个武林豪士的名号,以及一行各不相同的时日。
  这些名号在江湖中各有名声,各有地位,有的是成名多年的镖客武师,有的是积恶已久
的江湖巨盗,看到第三张小几上的第七只小瓶,柳鹤亭不禁心中一动,暗暗忖道:“此人想
必就是那入云龙金四的弟兄了!”
  原来这只黑瓶之上,刻着的名字竟是:“辽山大豪,金面龙卓大奇!”而以下的三只瓶
子,自然就是烈火龙、翻江龙、多手龙等人了!
  他暗叹一声,将这四只黑瓶,谨慎地放入怀中,转目望去,却见那少女仍然停留在第二
张小几前面,双手捧着一只黑瓶,目光却远远的望着屋角,她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也在不
住地颤抖着,像是发现这瓶上的名字与她自己有着极深的关系似的。
  于是他立刻走到她身侧,低声间道:“你怎样了?”
  但是这少女却仍然不言不动的呆立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从侧面望去,她面上
清秀的轮廓,更觉动人,但此刻那一双明媚的秋波中,却满含着愤恨怨毒之色。
  柳鹤亭再次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探头过去,偷眼一望,这只黑瓶上的名
字,竞是:“江苏,虎丘,西门笑鸥。”
  他生长于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知道的本不算少,但这“西门笑鸥”
四字,对他却极为陌生,而此刻他连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她与此人之间究竟
有什么关系,但她必定识得此人,却是再无疑问的了。
  哪知这少女却突然转过头来,缓缓问道:“你认得他吗?”
  柳鹤亭摇了摇头,这少女立刻又接口问道:“你见过他吗?”
  柳鹤亭又摇了摇头,却见这少女竟幽幽长叹了一声,目光又自落到屋内,缓缓说道:
“我也没有见过他。”
  柳鹤亭不禁呆了一呆,心中暗奇!
  “你既未见过此人,却又怎地为此人如此伤心?”
  却见这少女又自幽幽一叹,将这只小瓶轻轻放回几上,伸手一理鬓脚,目光望着自己的
脚尖,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柳鹤亭原与这少女素昧平生,但经过这半日相处,却已对她生出情感,此刻见了她这种
如痴如呆、但却哀怨无比的神色,心中亦不禁为之大感怆然,默默地随着她走到门口,哪知
她却又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去把那只瓶子拿来。”
  柳鹤亭口中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回去,拿起那只黑瓶,一个箭步窜到门口,这少女的一
双秋波,缓缓在瓶上移动一遍,柳鹤亭见了她这种哀怨的目光,忍不住叹息着道:“姑娘究
竟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小可一听,只要我力量所及——”
  这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却又幽幽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求你,只求
你替我把这个瓶子收起来,唉——我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会去做的!”
  柳鹤亭又为之一愣,他不知道这少女自己不收起这只瓶子,却让他收起来是为了什么,
但是这少女哀怨的目光,哀怨的语声,却又使他无法拒绝,只是他心中本已紊乱不堪的思
潮,此刻就更加了几个化解不开的死结,他更不知这些疑云、死结,要到何时才能化解得
开。
标题 <<旧雨楼·古龙《彩环曲》——第二章 绝地惊艳>>
古龙《彩环曲》
第二章 绝地惊艳
  此刻这条地道左右两端的两扇门户,俱都是敞开着的,明亮的珠光,笔直地从门中照射
出来,使得这条本极阴森黝暗的地道,也变得颇为明亮,柳鹤亭站在门口,珠光将他的身形
长长地印在地上,他出神地望着手中的黑色小瓶,以及瓶上的“西门笑鸥”四字,心中突地
一动,立即忖道:“这些黑色小瓶之上,只只都刻有被害人的姓名籍贯,而那‘石观音’在
此问地已隐居多年,与这些武林人物绝不可能相识,她又怎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子。除非是这
些人在临死之前,还被迫说出自己的名字来,但这似乎又不大可能。”
  他思路一转,觉得此事之中,似乎大有蹊跷之处,武林中的种种传说,也起了数分怀
疑,抬目望处,只见那翠装少女缓缓前行,已将走到地道分歧之处,心念又自一动,将瓶子
揣进怀里,大步赶了上去,沉声问道:“这栋房子里看来像是的确渺无人踪,以姑娘所见,
那‘石观音’走到哪里去了呢?多年来进入此间的武林人士,从未有一人生返,若说俱都是
被那‘石观音’一一杀死,那么你我此刻怎的见不到她的踪影,若说那‘石观音’根本不在
这里,那么,这武林豪士却又是被谁杀死的呢?”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使得这地道都响满了他说话的回声,而此刻话声虽了,回声却
未住,只听得地道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似乎都在问这翠装少女:“……谁杀死的呢?谁
杀死的呢?”
  她缓缓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珠光辉映之中,只见她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
光却更晶莹清澈了,就像方才悬在屋顶上的明珠一样,随着柳鹤亭的目光一转,突地幽幽长
叹了一声,轻轻说道:“我现在心乱得很,你若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等一会儿再说好吗?”
纤腰微扭,向右一折,便转入那条通向出口的地道。
  柳鹤亭神色之间,似乎愣了一愣,垂下头去,凝思起来……
  他是下决心要探出这间浓林密屋中的秘密,但直到此刻为止,他虽已将这密屋前前后后
搜索了一遍,此中的真相,却仍在十里雾中,他纵然寻得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这些断续的线
索,也像是浓雾中的萤光一佯、虚无缥缈得无从捉摸。
  他垂着头呆呆地沉思半晌,极力想从这浓雾中捕捉一些什么。
  哪知——
  地道出口之处突地传来那翠装少女的惊呼之声,这焦急而惊慌的呼声,使得柳鹤亭心神
一震,纵身掠了过去,目光抬处,他本已紧绷的心弦,便像是立刻被一柄锋利的刀剑斩断,
耳中“嗡”然一声,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道漆黑的大门,沉重地横亘在他面
前。
  原来那扇本已敞开的门户,此刻竟又紧紧地关住了,翠装少女正发狂似的在推动它,这
扇大门外面虽是金碧辉煌,里面却和四下的石壁一样,是一片丑恶的青灰色,连个门环、门
栓都没有。
  柳鹤亭大惊之下,一步掠到这翠装少女身前,急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口事?”
  在这扇门上慌乱地推动着的一双纤纤玉手,渐渐由慌乱而缓慢,由缓慢而停止,洁白的
手掌;停留在青灰的门叶上,又缓缓垂落;落到一片翠绿的衣衫下,而这双玉掌和这片衣衫
的主人,她的面色,一时苍白得有如她的手掌、一时却又青碧得有如她的衣裳。
  她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这门扉是谁关上的?怎么会开不开
了?”突地转回头,目光沉重地投向柳鹤亭,轻轻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也不
知道!”
  柳鹤亭只见她目光中明媚的光彩,此刻已因恐惧而变得散乱无方
  他双足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觉得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由脚心、腿般到他心里,使得
他忍不住要机伶伶打个寒哗,然后一言不发地横跨一步,那翠装少女侧身一让,他便代替了
她方才站着的位置。
  于是他的一双手掌,便也和她方才一样,在这扇门户上推动起来。
  从外表看来;他的一双手掌,动作是笨拙而缓慢的,其实这双手掌中,却已满含足以摧
石为粉的内家真力,他沉重地移动着他的手掌,前推、后吸、左牵、右拉,然后掌心一陷,
指尖一滑,口中猛地闷哼一声,掌心往外一推——
  只听“砰”地一声大震,地道石壁,似乎都被他满聚真力的这一掌,击得起了一阵轻微
的震动。
  但是,这两扇紧紧关着的门户,却仍和方才一样,丝毫没有变动,甚至连中间那一条门
缝,都没有被震开半分。
  他不禁大感失望地叹息一声,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这翠装少女。
  两人目光相对,只听那“砰”地一震后的回声,渐弱渐消,然后,他们便像是各个都已
能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
  柳鹤亭突地脱口道:“你的那柄剑呢?拿出来试试,也许能将这扇大门刺穿!”
  这少女低呼一声,道:“呀!我又忘了它了。”回手一抽,纤细的指尖,触到的却只是
空空的剑鞘,她面容立刻又随之一变,突又低呼道:“呀!我大概是把它忘记在……方才那
个床上了。”
  想到方才的情形,她语声不禁为之停顿了一下,她阵青阵白的面靥,也突然像加上了一
抹浅浅的红色。
  此时此刻,虽然他们是在这种神秘而危险的地方,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对手是那么样
一个神秘而又危险的魔头,但是当方才在那房中的情景,自他们心头掠过的时候,他们的
心,仍不禁随之一荡。柳鹤亭再一次匆忙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连忙他说道:“我去找找!”
身躯一转,方待掠起。
  但是——
  从那两扇门中间照出来,一直照到这里,使得他们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亮光,就在
柳鹤亭身形方转的一刹那之间,竟突然地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于是,空气、血液、心房的跳动,思潮的运转,在这一刹那之间,也像是突地凝结住
了。”
  然后,心跳的声音,加速、加重,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当他喝声的口声尚未消失的时
候,他已掠到地道的尽头,若不是他早有预防,伸出手掌,是以手掌一触石壁,身形便突然
顿住,只怕此刻早已飞身撞在石壁之上了。
  他真气一沉,转目而望,两端俱都是黝黑一片,什么是石壁,什么是门户、全都看不
见,他第一次领会到盲人的悲哀,这种悲哀和恐怖,已足够使得人们发狂,何况他还知道,
此刻一定也像出口处的大门一样,被人关起来了,这暗中的敌人,随时都在窥视着他,准备
吞噬他的生命,但这人是谁?在哪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黑暗,绝望的黑暗,他有生以来,从不知道黑暗竟如此恐怖,他迫切地希望光明,在这
绝望的黑暗中,他不止一人,他不是孤独而寂寞的,这迫切的希望,比任何思念都强烈,于
是他呼道:“你……姑娘,你在哪里?”
  黑暗,仍然是绝望的黑暗,呼声住了,回声也住了,绝望的黑暗,再加上绝望的静寂,
因为,黑暗中竟没有一个回答他的声音!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回答我?”
  他再大喊:“你在哪里?你在那里?”
  回声更响了,震得他自己的耳鼓,都在”嗡嗡”地作响。
  于是,当声音再次消失的时候,静寂,也就变得更加沉重。
  惊、俱、疑、乱,刹那之间,像怒潮般掩没了他,纵然,他聪明绝顶,纵然,他绝技惊
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又怎能不为之慌乱呢!何况,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就连
“石观音”与“浓林密屋”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传的事情,他都是在“入云龙”金四口中第
一次听到。
  初次闯荡江湖,便遇着此等神奇诡异之事,便来到这种危机四伏之境,一时之间,他只
觉黑暗之中,步步俱是危机,他微一侧身,让自己的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勉强按
捺着心中的惊恐疑惧,冀求能在这四伏危机的危境中,寻一自救之道。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使得他剧烈起伏着的胸膛,渐渐趋于正常,也使得他慌乱的思潮,
渐渐平复下来。
  但是,那翠装少女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话?这问题却仍在蚕食着他的心叶,
此刻纵然要让他牺牲任何一种重大的代价来换取一些光亮,他也会毫无犹疑地付出来的。
  但四下却仍然是死一样的黑暗,死一样的寂静,他无意中叹出一口长气,沿着石壁向右
掠去,瞬息之间,便到了尽头,他知道尽头处便是那扇红色门户,他摸索着找着它,门上凸
起的浮雕,在他手指的摸索下,就像是蛇身上的鳞甲一样,冰凉而丑恶,他打了个寒哗,快
迅的找着了那对门环,推动、拉拽,他希望能打开这扇门户,那么,门内的亮光,便会像方
才一样,将这阴森黝暗的地道照亮。
  但是,他又失望了。
  方才那么容易地被他一推而开的门户,此刻又像是亘古以来就未曾开启过的石壁似的,
他纵然用尽全力,却也不能移动分毫。
  这打击虽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但此刻他却仍不禁感觉一阵虚软,横退三步,身躯再次
靠到墙上,静静地定了定神,虽想将眼前的危境,冷静地思考一下,但不知怎地,他思潮动
处,却只有那些如烟如雾的往事,黄金般的童年,年轻时的幻梦,梦幻中的真情,以及严师
慈父的面容,风物幽绝的故居,小溪边的垂钓,高岩上的苦练,瀑布下的泳浴,幽室中的静
坐……都在他这本不应该想起这些的时候,闯入他的思潮中,人们,不总是常常会想起他们
不该想的事么?
  他从不知道那身兼严师与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也从不知道老人
究竟是他的严师,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开始,他就和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葱茏、飞瀑流泉、云
海如涛、松涛如海的黄山之巅,他记得这老人曾携着他的手,停立在婉蜒夭矫、九叠壮观的
九龙潭飞瀑边,望着那缥缈的浮云、飞溅如珠玉的飞瀑,迷离地憧憬着人生,那时,老人就
会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人生是多么美妙,世界是多么辽阔,那时,他就会奇怪这老
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中为何会有那种凄凉的神色?因为他觉得这老人还不太老,大可
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忆中,对他说来,人生是该充满希望的,而不是该回忆的。
  他也记得,黄昏时,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们那幢精致的松屋前,他静静地吹着萧,遥望
着远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云袅袅,渐弥山谷,然后夜色降临。
  那老人就会指着幽沉的夜色告诉他,黑夜虽美,却总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年轻人若不
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那么,等到年纪大了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损失。
  于是,第二天,这老人就会更严厉地督促他修习武功,他也会更专心地去学它。
  于是,他生命中这一段飞扬的岁月,便在这种悠闲与紧张中度过。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这老人为什么叫做“伴柳先生”,因为,黄山根本没有柳,有的只
是松,那老人常说,海内名山,尽多有松,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处的松比得上黄山!
  可是,这老人为什么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时,他就会非常失望,因为这样看来,他就不会是这老人的儿子了。
  但不知怎地,从一些微小的动作,从一些亲切的关怀中,他又直觉地感到,这老人是他
的爹爹,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过。
  日子就像九龙潭的流水一样流动着,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息的时候。
  他长大了,学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还学得了填词、作画、吹
萧、抚琴这些陶冶性情的风雅之事,他也不知道这老人怎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也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将这些学识全都学会的时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黄山山巅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黄山的石,黄山的
松,就在这一片银白色里,安静地蜷伏着。
  每逢这种天气,也就是他修习得更苦的时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却让他停下一切工作,陪着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边,火里的松
枝,烧得哗哗剥剥的,火上架着半片鹿膊,他慢慢地转动着它,看着它由淡红变为深黄,由
深黄变为酱紫。
  然后,香气便充满了这间精致的松屋,他心里也充满了温暖的感觉,而就在这一切都显
得那么美的时候,老人却对他说,要他下山去,独自去创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着山外面那辽阔的天地,他也曾憧憬过这辽阔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当这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有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感觉,只是他知
道这老人听说的每一句话,都从来没有改变的日子,他虽然难受,虽然恳求,也无法改变这
一切,因为,这老人曾经说过:“世上永远没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苍鹰,也永远没有一直住
在家里的英雄。”
  于是,就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时,他离开了那老人,离开了黄山,开始了他生命中新的
征途。
  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朔风怒吼、雪在纷飞的冬天,让一个少年离开他长成的地方,走
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伴柳先生”是有着他的深意的,他希望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让他磨练筋骨,也让
他知道,冬天去就是春天,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不会长。
  “他从冬天步入春天的时候,就会知道生命的旅途中虽有困阻,但却毕竟大多是坦荡
的。
  只是柳鹤亭下山的时候,面对的茫然一无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见,他茫
无目的地在这茫茫人海中摸索着,终于,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起逝去
的时候,他年轻的生命,已在这入海中成熟茁壮起来。
  只是,对于武林中事,他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些日子来,他只是随意在这辽阔的世界
中游荡着,根本没有接触过武林中人,也没有遇着什么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
之事。
  直到遇着那“入云龙”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也仍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别人不认识
他,他也不认识别人。
  这么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度过它,那无疑是十分漫长的。
  但是等到你已经度过它,而再去回忆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这漫长的日子,竟是如
此短促,十年间事,就像是在弹指间便已度过,此刻柳鹤亭竟仿佛觉得,他生命中其他所过
日子的总和,都不及此刻在这黑暗中的一刻漫长。
  他静静地回忆着这些往事,狂乱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宁静。
  但是,等到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之后,所有那些在他回忆时暂时忘却的烦恼,便
又一起回到他思潮里。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该怎么做,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无可做。
  哪知——
  在这死一样的静寂中,他突地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那么轻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听,只听这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道上
面。
  于是他将耳朵贴在石壁,脚步声果然清晰了些,他断定这地道上本来渺无人踪的房子,
此刻已开始有人走动。
  但这些人是谁呢?
  除了脚步声外,他什么也无法听到,半晌,连脚步声都停止了,四下又归于死般的寂
静。
  呀,这是多么难堪的等待,他等待着声音,他等待着光亮,但是所有的声音与光亮,此
刻却像是永远都不会再来。
  那么,他等待着什么呢?难道是等待着死亡?柳鹤亭暗叹一声,将自幼及长,一生之中
所曾听过的桑鸟的夜啼,山猫的叫春……
  这些最最难听的声音,都想了一遍,只觉此时此刻,若是能再让他听到这些声音,便是
让他折寿一半,他也心甘情愿。
  背倚着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身后冰凉的石壁,此刻都似已因他身躯的依靠,
而变得温暖起来,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泞立,而变得麻木僵硬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
样。
  因为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绝望……哪知!
  突地,他身后的石壁,竟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身形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石壁向后移动,接着,一线亮光,自他身后照来,他大惊之
下,双时一挺,“唰”地一个转身。
  只听得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叹息,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果然开了!”
  声音、光亮,在他已绝望的时候一起出现,他本应狂喜雀跃。
  但是此时此刻,在经过许多诡异神秘之事以后,他骤然听见这声音,心头却不禁又为之
一凛,定睛望去,只见缓缓移动着的石壁后面,突地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个模样甚是
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却无浓烟。
  柳鹤亭骤然见着如此强烈的光亮,双目不禁为之一闭,心下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这
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敌是友?”身形倒退两步,张目望去,只见这高举火把之人,竟
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长发披肩,只用一方纯白轻纱轻轻束住,身上也穿着一袭无比洁白的轻衫,肌肤
如雪,风姿绰约,除了满头漆黑发亮的黑发之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绝伦,在火把
的映影之下,望之直如仙子一般。
  柳鹤亭年来在四处行走,见过的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见了那翠装少女,只道她已是世
上最美的人,哪知此刻却又见着了这女子,那翠装少女虽美,若和这女子一比,却又不知要
逊色多少。
  这女子秋波一转,望了柳鹤亭两眼,突又轻轻一叹,道:“想不到你在这里。”伸手一
整秀发:“我真担心她会把你杀死。”
  她话声缓慢,温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黄山中流泉的淙淙细语一样,举手投足间,更不知
含蕴着几许温柔美态。
  柳鹤亭一眼望去,只觉世间的一切美丽词汇,若用来形容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
丽的万一,世间任何一样美丽的事物,若用来和这少女相比,也都会暗然失色。
  他生性虽极潇洒倜傥,但却绝非轻薄之徒,是以他方才与那翠装少女相对时,始终未曾
对她疑注片刻,但此刻他见这女子,目光却像是正被她吸引住了,再也无法移动得开。
  只见这女子长长的眼睫,轻轻一垂,像是十分羞涩地避开了柳鹤亭的目光,柳鹤亭心头
一跳,再也不敢望她一眼,只听这女子轻轻说道:“我师姐自幼娇纵,做什么事都任性得
很,她要是……”
  语音微顿,突又叹息一声道:“她要是想害死你,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希望你能原谅
她。”
  柳鹤亭闻言一愕:“这女子是谁?师姐是谁?难道便是那‘石观音’?”又忖道:“这
女子真是天真,她师姐要害死我,还说是并无恶意?”一时之间,他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得
好笑,却又忍不住笑道:“在下已入绝境,多谢姑娘相救……”
  这少女轻轻一叹,接住他的诸道:“你不用谢我,我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师姐做出来的,
我帮你忙,不是很应该的吗,唉——我真不懂,她为什么常常要杀死与她根本无冤无仇的
人。”眼帘一抬,目光中充满幽怨之色,似是泫然欲位。
  柳鹤亭心中大为感动,讷讷道:“姑娘的师姐,可就是那位‘南海仙子’石琪?”
  这女子轻轻颔首道:“师傅他老人家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和她见过面,却不知道这些年
来,她……她竟变了,我一直在山上守着师父的墓,直到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所以……我
就来找她。”
  她说话不但语声缓慢、轻柔,而且时常中断一下,夹杂着轻微的叹息,让人听来,更觉
得楚楚堪伶,娓娓动听。
  只听她接着又道:“我一到了这里,就听见你在吹萧,那萧声,我……从来也没有听
过。”
  柳鹤亭心头又自一跳。
  这女子垂下目光,又道:“我本来要进去找师姐,可是听到你的萧声,我像是什么都忘
了!”
  柳鹤亭只觉自己身上的麻木僵硬,此刻已一扫而空,忍不住轻叹道:“只要姑娘愿意,
在下以后可以随时吹给姑娘听的。”
  这女子轻轻一笑,头垂得更低了,柳鹤亭第一次见着她的笑容,只觉这笑容之美,美得
竟有如幼时黄金色梦境中仙子的微笑。
  只见她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更低了,接着道:“后来那鼓声响起,接着又一道剑光将那
些鼓一起划破,我认得那道剑光就是师傅她老人家昔年佩着避邪的‘避魔龙吟剑’,所以我
知道那是师姐到了。”她轻轻他说道,一面用纤细莹莹的手指,抚弄着漆黑的头发。
  然而这几句话听在柳鹤亭耳里,却有如雷轰电击,使得他心头一震,暗忖:“难道那翠
装少女就是她的师姐?就是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石观音’石琪?”
  刹那之间,那翠装少女娇憨天真的神态,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这想
法是真的,只听这女子又已接道:“这房子本来是师傅昔年的一位故友所建的,我幼时曾经
来过,知道这房子满处都是机关,所以我看见你贸然走进来的时候,心里着急得很,正
想……正想着进来看看,哪知这时这师姐也跟着进去了,我想起我听到的武林中有关我师姐
的种种传说,心里就更着急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言语神态中的羞涩之意,也就越来越浓,说到后来的
“更着急了”几个字,生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方自说出,要知道一个少女为了个生人着急,本
来就不是轻易之举,要让她将这份着急说出来,便更加困难,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忽而惊
疑,忽而困惑,忽又感到一份无法揣摩、无可比拟的甜意。
  只见她低着粉颈,默默半晌,方自轻轻一叹,接着道:“我知道这一下你必然会遇着危
险,但是我又不愿和师姐对面冲突,我……我想了许久,只好从这房子后面一条秘道中进
来,我虽然以前来过这里,也从那位前辈那里知道了一些这屋子的秘密,可是毕竟过了这么
多年,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条秘道,又找了许久,才找到这里。”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似乎颇为吃力,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方自接道:“我
担心你此刻已被师姐杀了,哪知……却在这里遇着了你。”
  柳鹤亭呆呆地听着她的话,等到她话说完了,仍自呆着出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些
他本来难以了解之事;此刻他都已恍然而悟。
  这秘屋中为何渺无人迹?
  原来这屋中的主人便是他身侧的少女!
  为什么她一眼便发现了铜灯之秘?
  她既是此屋主人,自然知道!
  这地道中的门户为何突然一起关起来了?
  她既是此屋主人,知道一切机关,这些门户自然是她关的!
  黑暗中,她怎地会突然失踪?
  原来是她自己走出去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又自忖道:“她不愿亲手杀我,却要将我关在这里活活闷死饿死,
唉!想不到她如此美貌,如此年轻,却心如蛇蝎,毒辣至此——“”
  柳鹤亭一念至此,他心中又不禁一动,突地想到那“石观音”石琪的事迹,在武林中流
传已有如此之久,年龄绝不会像那翠装少女如此年轻,抬目望去,只见对面这白衣少女,柳
眉含翠,星眸如波,唇檀凝朱,鼻如玉琢,满头漆黑的发丝,柔云般披落下来,一眼望去,
只觉她丽如艳姬,清如秋月,却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他心中疑云又起,沉吟不绝,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将心中的疑惑之事,在这仙于般的少女
面前问出口来。
  却见这女子又自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抬起,依依落到远处,道:“想起来,已经许多年
了,我和师姐都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佯子?”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唉!我知道她不会变的,她永远像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目
光一转,转向柳鹤亭:“是不是?”
  柳鹤亭颔首道:“正是。”忍不住又道:“令师姐能令芳华永驻,难道她知道什么驻颜
之术吗?”心中却在暗忖:“这女子如此问我,莫非她已猜中我的心事?”
  只见这女子竟突地轻轻一笑,缓缓点了点头,却又笑着说道:“这个——我以后再告诉
你。”
  当笑容再次从她娇靥上泛起的时候,这阴森黝暗的地道中,便像是突然充满了春风,而
这阵春风,便也将柳鹤这心中的疑云吹散!
  他与这女子相对良久,不但目光被她吸引,心神也像是为她所醉,直到此刻,他甚至连
脚步都未曾移动一下,只见这女子像是右手举得酸了,缓缓将火把交到左手,脚步一动,像
是想往前走,但柳鹤亭却正站在她面前,她只得停下脚步。
  柳鹤亭目光动处,不禁暗笑自己,怎地变得如此之迂,连动都未曾动一下,转念一想,
又忖道:“我该随这女子的来路出去呢?抑或是由我来时的原路返回?”他不禁又大感踌
躇。
  思忖半晌,突他说道:“姑娘既然得知此屋之秘径,想必也能将这里的一扇门户打开
了。”他反手一指身后的红漆门户。
  这女子秋波一转,随着他手势望去,目光眨动了几下,方自轻轻说道:“让我试试
看!”
  柳鹤亭侧身让她走过,鼻端中只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之气,望着她走到门前,举着火
把,凝视半晌,似乎在搜索着门上秘密的枢纽,他呆呆地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心中却在暗地
寻思:“方才那翠装少女说她的剑遗落在这房里了,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念头方自转
完,眼前亮光突又大作,这女子已在这片刻之间,开开了这扇柳鹤亭方才用尽全力都未能打
开的门户。
  柳鹤亭又是惭愧,又觉佩服,只见她回头一笑,轻轻道:“想不到十年来这里门户的枢
纽仍然一点也没有改变。”玉手一伸,将手中的火把插在门环上,莲足轻抬,袅娜走了进
去,秋波一转,轻唤一声,似乎亦为这房中的情景所醉。
  柳鹤亭大步跟了进去,目光亦自一转,亦自轻唤一声——
  只是他此次惊唤的原因,却并非因为这房中的锦绣华丽,而只是因为他目光动处,竟见
到那锦帐下、翠裳上,果然有一柄晶莹长剑!
  他一声惊呼,一个箭步掠到床前,伸手拿起了这柄长剑,只见剑长莫约三尺,通体有如
一泓秋水,虽在如此明亮的珠光之下,却仍闪闪地散发着清澈的寒光,他眼中望着长剑,心
中却在暗忖:“她没有骗我!这柄剑果然是她方才遗落在这里的。”
  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这又证明什么呢?她自然会故意将这柄剑留在这里,因为
她知道我根本无法走入这扇门户,可是,她却不知道——”
  只听身后的白衣女子又自惊唤一声,道:“这不是我那柄‘龙吟剑’吗?”
  一只莹白如玉、纤细秀丽的手掌,从他身后伸过来,接过这柄长剑,他思路倏然中止,
鼻端中又嗅到了这少女身上那种淡淡的幽香,而这种淡淡的幽香和房中奇异的甜香之气混
合,便混合成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他不敢回身,因为他感觉到那白衣女子温暖的躯体,正依依靠在他身后,可是他却也无
法前行,因为此刻地上坚硬的青王,仿佛又变成了柔软的云絮,他晕眩了,混乱了,迷失了
——
  四面青玉砖上,影映着他们的身影,只见这白衣女子一手拿着从柳鹤亭手中接过来的长
剑,剑尖垂落在地上,一手抚着自己的秀发,目光却痴痴地望在柳鹤亭颀长壮健的背影上。
  终于——柳鹤亭回转了身子。
  四道痴痴的目光在一处,柳鹤亭忘了方才自己曾将那翠装少女拉出去的事,也忘了一切
事。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有如此感觉,也不知道他艰苦锻炼多年的定力,此刻怎会突然变得如
此脆弱,他眼中只能看到这女子的娇靥秋波,鼻中只能嗅到那幽甜的香气,他缓缓伸出手—

  于是,他便立刻接触到一团暖玉,滑腻、柔软……呀!世间竟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形容出
他手指触到这团暖玉的感觉。
  当两只手接触到一处的时候,由坚硬的青玉石板变成的柔软云絮,竟像又被一阵春风吹
过,飘飘摇摇,终于吹散。
  柳鹤亭倒退两步,腿弯已接触到柔软的床沿,他只要往下一倒——
  哪知,这白衣少女竟突地一咬银牙,反腕一把扣住柳鹤亭的脉门,身形倒纵,“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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