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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日落九世纪

_7 赵益 (现代)
复光对愁眉苦脸的王重荣道:“代州的李克用勇猛无比,又拥有强兵,可为朝廷所用!”
这个提议很大胆,因为此时李克用的沙陀兵正给帝国的北方以很大的压力,屡招不降,并且牵制了一部分朝廷兵力,多少算是一个大患。
复光知道王重荣的疑虑,他补充道:“其实李克用也早有徇国之志,所以不听朝命,是因为与河东郑从谠有过节而已。若诚以朝旨晓谕郑公召之,克用必来,来则贼不足平矣!”
复光也是一个资格颇老的宦官,为人慷慨任气,颇善筹略,在黄巢起兵之初,就出为外镇监军,领兵作战中立有功劳。他和那些只知颐指气使的宦官监军不同,既善指挥,又善抚士卒,因此很有点名望。但是他此番提出的建议却多少有点出于私心,因为他的养父内常侍杨玄价早先曾经当过盐州监军,在招抚沙陀的过程中与李国昌有很大的交情,复光本人对此也并不讳言。既然对公对私都有利可图,复光有这样的想法就是很正常的了。
王重荣称善,报与朝廷宣慰使王徽。王徽亦以为然。两人再报王铎,王铎同意了这个提议,遂以天子名义颁谕郑从谠召李克用领兵入援。王铎时为挂帅出征的首相、诸军都统,有这种便宜从事的权利。一个月不到,李克用即率一万七千沙陀、鞑靼兵入战。取道河东时,克用尚不敢从太原过境,只与数百骑在晋阳城下与郑从谠告别。从谠尽管无奈,但也顾全了大局,很客气地送走了这个老对手,还赠了他不少马匹器具。
李克用的参战大大改变了力量对比,对战局起了一个关键性的作用。十二月,克用兵渡过黄河,进据同州。第二年的中和三年(公元883年)正月,败黄巢弟黄揆部于沙苑;二月,与河中、易定、忠武三军会合,在成店至梁田陂苦战一日,大败尚让十五万部众,俘斩数万,伏尸三十里,进围华州,逼近长安;三月,又与王重荣在零口再破黄巢军,拔华州;四月初四,再与诸军合趋长安,于渭桥击败反击的黄巢军;初八,李克用率先从光泰门打入长安。在围攻诸军中,克用功劳最大,五月,朝廷加赐“同平章事”之衔。
帝国灭亡的格局形成了:李克用是外族武装,朱全忠是归附叛将,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义武节度使王处存、邠宁节度使朱玫等则是拥有重兵的大镇,徐州的时溥、许州的周岌等人又是平乱过程中羽翼渐趋丰满的地方军将,再加上东走的黄巢,在蔡州、洛阳一带闹事的秦宗权、诸葛爽皆非良善之辈,孱弱的朝廷何以处之!
更为麻烦的是,天下势既不再有九九归一回到中央政权领导下的必要,那么人人都可以取而夺之。由此而来,这些势力之间便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在此时,朱全忠与李克用二人首先结下了怨仇。
挑起事端者是朱全忠。全忠此际虽被升为宣武节度使,但在击退黄巢收复长安的过程中并没有太大的功劳,因而自身的势力也很一般。这对于一个野心十足的人来说,无疑是最痛苦的事情,他当然不可能甘于现状。
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退出长安后,仍然不失强劲,东部战场上的朱全忠、时溥、周岌等本非强旅,对抗中都感到有点窘迫,不得不再求援于李克用。中和四年(公元884年)二月,克用率五万人进援。五月,到达全忠部所在的汴州。李克用是当时实力最强的一支,对朱全忠而言,自然是日后最强劲的对手,全忠要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于情于理,都必须痛下毒手。所谓今日不除,必为大患。但克用拥有强兵五万,全忠根本不是对手,要除掉这个心腹之患,只能智取。
这天,李克用到达汴州后,大军在城外扎下营寨,本人并不进城。全忠遣人固请,克用碍不过面子,便同意入城。
全忠在克用下榻的上源驿中置酒布乐,盛陈美食,款待克用。席间,全忠殷勤劝酒,礼貌极恭,打消了克用的疑虑。克用在当时诸镇首领中年纪最少,只有二十八岁,少年气盛,倒也并不把全忠放在眼里,他与亲将们见全忠不足为意,便纵酒豪饮起来,克用乘酒使气,说话间对全忠不无讥讽侮辱之语。全忠气在心里,表面却不动声色。
这顿酒一直吃到日暮时分,克用来人皆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全忠派将领杨彦洪先用捆绑在一起的旧战车作为路障堵住去路,然后发兵包围了上源驿。先将哨兵斩杀,接着亮出兵刃,高声呐喊,冲向驿中。
克用的十几个亲兵首先被呼声惊起,奋身而上,与冲到门口的偷袭者格斗。房中,克用尚在梦中,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其侍从郭景铢发觉有变,急忙把克用推到床下,用凉水浇到他的脸上,克用这才睁开眼睛,苏醒过来。克用不愧为久经沙场的勇士,马上就反应过来,来不及抹净脸上的水,站起来就张弓拔箭,与亲兵薛志勤对门外射击,一下就射死数十人。
也是克用命不该绝。恰在此时,突然天色有变,雷电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浇灭了来犯者手中的火把,四周晦冥一片。薛志勤扶着克用带着身边的几个亲兵翻墙而出,乘着电光突围。数人且战且退,杀开一条血路,最后登上汴州南门,缒城而下,奔回营中。在这次事变中,只有克用等数人幸存,有三百多人不及逃出.皆被全忠兵所杀。
克用逃回营中,本拟起兵报复,被其妻刘氏劝止,只是移书责难全忠。克用虽然暂未报复,但从此与全忠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二人在大唐帝国的最后二十年里,相与争斗不息,共同书写了一段兵戈纷纭、天下大乱的历史。
第七章 崩溃崩溃(6)

乱臣贼子最后成其霸业,大致有四个步骤。第一步是借多事之秋壮大实力;第二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第三步则是铲除异己;第四步是最终僭取帝位。
王重荣据蒲、陕,李昌符据凤翔,诸葛爽据河阳、洛阳,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全忠据汴、滑,秦宗权据许、蔡,时溥据徐、泗,高骈据淮南八州,其余如邢、洺、郓、齐、曹、濮、淄、青、宣、歙以及浙东诸州,无不由方镇擅据。各地均不听朝令,更无论贡赋,而两河及江淮的赋税早已断绝,国家已处在生死的边缘。以上的人中,肯定有一位其事竟成,只是现在仍不知是哪一个而已。
在朝廷方面,田令孜已成为南北司实际上的首领,自然也是天子的代表。可僖宗回到长安时,中央政府已经几乎是手无寸铁,只有田令孜在蜀中招募的五六万禁军,还在支撑着名存实亡的天子。可是这些人也要吃饭领饷,单是京畿的赋税,养活朝廷南北司官属尚且不充,又怎么能再有余额分一杯羹?田令孜要恢复朝廷和天子权威,重新建立强大的禁军,已是不大可能。
田令孜苦寻良策,想到了安邑、解县两个盐池的盐利,这是目前朝廷惟一能够伸手的经济来源。可两地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专有,令孜要想收回两池,就得拿王重荣开刀。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四月,令孜宣布受命兼任两池盐利使,下令收其利以赡禁军。王重荣上章论诉,表示不能同意。五月,令孜调重荣为泰宁节度使,重荣拒不赴任,上表朝廷大骂令孜。令孜于是交结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与之对抗。其时,许、蔡的秦宗权已公开反叛,僭称皇帝,田令孜在此关头又开事端,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
十月,王重荣求救于李克用,克用正气愤朝廷不肯将朱全忠治罪,见有机会发泄怨气,求之不得,立即招兵买马,聚结诸胡,准备参战。但克用的目标仍是朱全忠,他对王重荣说:“待我先灭全忠,再回扫鼠辈。”重荣慌忙回书道:“待公得胜班师,我早成俘虏。不如先清君侧之恶田令孜,再擒全忠。”克用想想有理,决定先攻朱玫、李昌符。因为他知道这两人与朱全忠关系匪浅,都是仇恨自己的人,先扫除外围,也很有利。
这一场争斗是李克用取得胜利。十二月,克用与重荣两军逼近长安,田令孜只得挟天子落荒而逃,奔往凤翔。僖宗在不到十年的工夫里两次出逃,在帝国的历史上是头一回。事变后朱玫、李昌符都倒向克用,而克用意在全忠,无心再战,自率兵回镇。王重荣、朱玫、李昌符则上表皇帝,以诛田令孜作为回驾长安的条件。在强大压力下,田令孜终于失势,让位给另一位宦官杨复恭。而朱玫竟和不少痛恨田令孜的朝官在长安改立皇帝,给自己招来反对力量,结果丢掉了性命。朱玫的失败证明,不按一定的步骤就想成事,确是不大可能的。
僖宗流亡又接近两年。在此期间,朱玫被其部将王行瑜所杀,王重荣亦被部将常行儒所杀,常行儒又被重荣之弟王重盈杀掉。神策军将李茂贞在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八月也成功地消灭了李昌符,三位杀人者都取而代之,分别成为新的藩镇之首。除了克用以外,靠近中央的几个藩镇由于和权力离得太近,处在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中,谁也无法独领风骚。而朱全忠却凭据汴州扼制四方的地利,正慢慢地积聚着力量。看来还是他眼光远大,是真正懂得“霸业”诀窍的人。
公元888年初,僖宗还京,改元“文德”。不久,皇上旧病发作,不治身亡。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皇帝在享尽了富贵也饱尝了颠沛流离之苦后,年仅二十七岁,就告别了人世。僖宗在位的这十四年,是帝国灾难深重的十四年,也是李家天下开始崩溃的时代。天不假寿,也许是件幸事,因为地下的僖宗应该知道,祖宗基业没有在他手上结束,还算是他的造化。接下来的继任者,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当年的懿宗有七位皇子,僖宗皇帝排行第五,但他的四位兄长早在他登基之初就被宦官刘行深、韩文约弑杀,所以现在只剩下皇弟吉王李保和寿王李杰。按照礼制,自应是年长者继嗣,所以朝廷上下都欲立吉王。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僖宗病危,群臣便欲请吉王监国,但当权的宦官,十军观察使杨复恭却另有打算:他要立寿王李杰。
无论再怎么说不过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眼下只有杨复恭说了算。宦官们对地方藩镇也许并无计策,但对天子废立是有绝对的权威的,前几朝的事实对此早就下了结论了,用不着谁来表示不同意见。于是寿王李杰被立为皇太弟监军国事。僖宗亡故后,寿王即位,改名“晔”,时年二十二岁。这就是历史上的“昭宗”。
想不到的是,杨复恭却歪打正着,给垂死的帝国立了一位英明贤达的天子。新帝虽然也只有二十二岁,但据说他体貌明粹,好文学、重儒术,尊礼大臣,追想前贤,尤其具有恢复祖辈旧业的豪迈志气。即位之后,果然让大家感觉到此言不虚,一时朝廷内外,称颂不已。
这是懿、僖两帝给人的感觉太坏了,所以一旦有品行稍佳的天子出世,有了一个对比,人们便很容易为内中的情绪所感动。他们也不想一想,在如今的现状下,即使尧、舜再世,又当如何?!
昭宗胜于两位先帝之处在于他还知道要尽一些天子的责任。事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任务很明显:一是清明朝政,翦除宦官;二是振作威令,消灭割据。昭宗是明白这一点的。他的英明在此,可他的失败也在于此。
为什么?在特定的危急时势下,假如一个人简简单单地随意做来,哪怕是浑浑噩噩地无所措施,相反倒能够平和局面,因为事情既按照它本身的趋势而发展,则必然会耗尽内力,分化消弭,归于结束。若是自认聪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倒是会激化冲突并带来新的问题。就像一个弥留之人,尽管病入膏肓,可自身仍有抵抗力存在,若以不病视之,未必就不能让其生命力自行焕发而恢复生机。强作解人,以为阵痛之后必有大愈,反而有可能让阵痛危及生命。先圣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无不为”,正是这么个道理。目前的危局,已成一触即发之态,昭宗不思进取还好,一思动作,便将葬送帝国。
可是,昭宗是个有志向的天子,和历史上那些建功立业的帝王一样,一生所求,就是青史留名,他不可能不思振作。大顺--这是昭宗的第二个年号--元年(公元890年)五月,皇上在藩镇朱全忠(时为宣武节度使)、赫连铎(时为云州防御使)、李匡范(时为卢龙节度使)的倡议下和宰相张濬、孔纬的附和中下诏讨伐李克用,走出了第一步。
李克用是该讨伐,因为他势力最强也最不安分,不断侵犯邻镇,扩张领地。正好时下也有个机会:几个月前他刚刚损失了一支强有力的部队。但关键在于,讨伐克用会不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换句话说,会不会给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前一个疑虑是很正常的,克用是最强的藩镇,以现在朝廷的力量首先去碰最硬的石头,必然是得不偿失;而后一种担心就更容易产生了,朱全忠等人是最有可能从讨伐克用的行动中大捞一票的,凡是真正的明白人,都一眼可以看出背后的隐患。难道皇上就看不出吗?
昭宗确实有点困惑。在朝议上天子就说:“克用有复兴大功,今乘其危而攻之,天下人将怎么说我?”
大多数朝官更是以为不可,杨复恭也表示反对。虽然他的动机倒也并非在此,而是出于和克用的私交,但他的一句话却颇能代表大家的观点,就是:“宗庙甫安,不宜更造兵端。”
可当朝宰相张濬、孔纬却坚决赞成。张濬说:“机会千载难逢!今日失之,后悔莫及!”孔纬说:“讨平克用,万世之利!”张濬又拍胸脯:“陛下付臣兵权,克用旬月可平!”孔纬便跟着说大话:“馈运、犒赏之费,支持两年绝无问题!”当今的天子是个信赖朝臣的人,在这番话下,不下诏讨伐倒是不合情理的了。
张濬何人?此公当年曾在克用手下做事,好空谈、不务实,克用一贯就看不起他。光启三年(公元887年)张濬入相,克用对人道:“他日交乱天下,必是此人。”话传到张濬耳里,他便将克用恨之入骨。此番借机生事,目的就是公报私仇。张濬的另外一个动机是要排挤杨复恭,因为他最初是依靠复恭爬上高位的,可当复恭被田令孜挤压失势后,他又转投令孜。复恭再度得势,张濬就难以自处了。想要得宠就务得立功,所以他才要一味主战。这后一层原因,恐怕也最合天子心意,因为昭宗一即位就感到了,宦官尤其是杨复恭,是自己恢复天子权威的最大障碍。
这个事端的后果自不待言,一年不到,张濬领导的兵马被克用打得大败,而杨复恭不愿坐以待毙,又在后方叛乱,结果导致畿辅三镇的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乘机胁迫朝廷,帝国的威信再次扫地殆尽。
第七章 崩溃崩溃(7)
三镇是凤翔、邠宁和华州。三大强藩地处畿辅,临近长安,弄得不好,就会造成当年玄宗、德宗乃至僖宗鸾驾播迁的后果。果不其然,景福--昭宗的第三个年号--元年(公元892年),李茂贞以求官不遂,进逼长安,迫使昭宗杀掉了力主对他开战的宰相杜让能,又逼皇上杀掉了身边的三个大宦官,使天子成了地道的孤家寡人:乾宁元年(公元894年),李茂贞纠结王行瑜、韩建再入京城,又杀宰相李谿、韦昭度,进而谋废天子,猖狂到了极点。可怜英明过于其兄僖宗的昭宗皇帝,还是不免狼狈出逃。
这时朱全忠仍在忙于河南、淮南的作战,无暇北图。又是李克用出头,遣兵三千急赴皇驾所在地石门关,同时发兵击败了王行瑜,又给凤翔李茂贞以强大压力,逼使他暂表归顺,终于又为王室立了一大功。但好景不长,乾宁三年(公元896年)李茂贞、韩建又叛,再入长安。这一次更为厉害,茂贞烧宫室、毁市肆,韩建则解散禁军、遍杀诸王,甚至还派兵包围了昭宗在华州的行宫,胁迫昭宗达两年之久。此时就连李克用也无可奈何了,因为朱全忠已经不甘寂寞,参与到这场大纷乱里。乾宁三年(公元896年)六月至十月,全忠在魏州一带数次攻击李克用,声势日见其盛;一年后又举兵东进,最后郓、齐、曹、棣、兖、沂、密、徐、宿、陈、许、滑、郑、濮等州五镇之地尽归全忠。只是他的老对手,时为宣歙观察使的杨行密,力保江、淮之地,没被全忠收归。尽管如此,全忠已逐步兼并了中原的广大地区,此时的全忠再也不比当年,他手上有强兵数万、土地千里,业已有了坚实的基础,可以和强大的李克用相颉颃。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也开始走第二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乾宁三年(公元896年)七月,全忠与河南尹张全义及关东诸侯表请迁都洛阳,给关中的悖逆之辈以极大的震慑。
在此情形下,李茂贞、韩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心起来,太原李克用既不能一日除之,而汴梁的朱全忠又虎视眈眈,他们不愿两面树敌,于是便寻求妥协。这年十月,茂贞上表请罪,请献钱十五万缗,助修宫室,而韩建亦致书克用愿意修好,乾宁五年(公元898年)正月,李、韩二人在洛阳朱全忠一连串的压力下,不得不急修宫殿,奉昭宗还驾长安。八月,昭宗回京,改元“光化”。这时,朱全忠会同魏博镇罗绍威,与太原李克用、幽州刘仁恭联盟展开了一场空前对抗,光化二年(公元899年)正月,先败仁恭,乘势进攻河中、河东;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九月,再败仁恭,又取镇、景、莫、祁、定等州,成德、义武两镇均向全忠请和,至此,河北诸镇全部归到他的手中。光化四年(公元901年)四月,全忠发六路兵攻李克用,连下数州,直逼晋阳。克用大为窘迫,亲自登城指挥,数十天里,衣不解带,未遑饮食。五月,全忠因粮食补给发生问题,又以久雨不止,士卒多病,这才解围而还。朱、李力量之比终于颠倒,形势又变。
灭唐祚者朱全忠,可以说是确切无疑的了。
看来昭宗的一切作为,实质上就是让真正的颠覆者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而已,此外一无是处。尽管他看起来要比他的前任高明许多,但也无法避免充当一个悲剧角色的命运。昭宗把帝国的国祚延续了几年,最终拖进了十世纪,可实际上当他在华州陷入韩建手中时,就已经宣告了帝国的灭亡。

昭宗最后的错误是十世纪初酿成的。
悲哀至极的天子开始走向极端。从华州回京后,昭宗开始酗酒,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他此际已是既无权威,又无倚靠的空头天子,所能做的一切,便就是把他所剩下的勇气化为对家奴的凶残暴戾,他要对宦官开刀。光化三年(公元900年)上半年,昭宗与宰相崔胤谋议,于六月份先将两位专权的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清除出京并不日赐死,揭开了序幕。
这又是昭宗太过于“英明”了。宦官固是天子的敌人,但昭宗在如此纷乱的时代尚能坚持时日,宦官倒也功不可没,是他们努力在维系着皇帝的存在。与朝士不同,没有了天子也就没有了宦官,朝士可以抛弃理念,可以弃暗投明,但宦官则不行,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别无选择,只有和天子--或者说是和他们的天子--站在一起。历次兵变而使皇驾播迁,都是宦官们临危不惧,护驾出逃。天子其时并不是不想带走文官,一是事起仓促,二是文官大都是书生,在那种场合下,实在也没什么用。而宦官典掌禁军多年,毕竟还是有随机应变能力的,至少他们很会保护皇上,更不能容忍帝位的空虚,在这一点上甚至比恪守传统的士大夫们还要坚决。所以他们即使擅权专政,骄横跋扈,但在实质上与天子是同一个联盟。在其他任何时候,恢复王权都必须清除宦官,但在中央政权已行将就木的时刻,却万万不可走这一条路。
此时此刻,宦官、朝士、藩镇三者对于天子是十分微妙的,若无法控制其中某一方坐大,最低限度也绝不能让其中的某一方消失。昭宗对宦官动手,只有倚靠朝官,可朝廷无兵,所以朝官还得倚仗地方强藩;藩镇之间本有矛盾,又会各为其援。三者中各有两方合纵连横,势必兵戈再兴,后果岂堪设想!
这一年十一月的一天,皇上出外畋猎,夜半回宫,不知何事突然暴怒,亲手杀死了数名近侍宦官和宫女,一下子使宫内震动,大小宦官人人自危。其时,四大宦官首领是左、右军中尉刘季述,王仲先,左、右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四人此次已势无可忍,立即发难。第二天,率禁军千人破宫门而入。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主上所为如是,岂可治理天下!废昏立明,自古有之,此乃为社稷安危,非不忠之举。”
崔胤虽不甘心,但他的外援朱全忠离长安太远,救不了急。而宦官一方的韩建却是随时可以来京。不得已,他和朝中百官都在逼宫表状上签了字。
十一月初六,季述、仲先再伏甲兵于门外,自己与进奏官程岩等十几人入对。才登思政殿,宫外禁军便大呼着往宫里冲来,逢着昭宗宠幸的宫女、方士、僧道之辈,见人即杀,昭宗吓得滚到床下,被刘、王二人拎起,与后嫔、侍从一行人统统被关到了少阳院。刘季述在少阳院中对着昭宗历数罪状,直说得天子垂首无语。此后,刘季述亲手将少阳院锁闭,嘱咐手下熔铁浇铸,把门固死,只在墙上开了个小洞以送饮食。昭宗求衣帛不得,求纸笔亦不得,其时天气甚寒,妃嫔们无衣无衾,号哭之声不绝。
初七,刘、王矫诏令太子嗣位。事情闹大了。
朱全忠开始还没意识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直到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对他说了一句:“王室有难,霸者之资”,全忠这才恍然大悟。
两个月后,崔胤在全忠的声援下,在长安反正,杀掉了刘季述、王仲先、王齐范、薛齐偓等,救出了昭宗,迎之复位。崔胤一得志,就要报仇雪恨,他准备彻底摧毁宦官,并要在肉体上斩尽杀绝。这时,轮到宦官们悲哀了,惊惧之下,他们开始自救。新任左右军中尉的韩全诲、张彦弘一方面暗中交结李茂贞,一方面计划除掉崔胤。崔胤当然不能让其阴谋得逞,立即修书全忠称:天子有密诏,令你率兵迎驾。崔胤此举正中全忠的下怀,原来他就想赶在李茂贞的前面把天子抢到手,这下子机会来了。七月,全忠急急从太原前线返回大梁,准备发兵。同时,韩全诲亦罗致了一些尚未出京任职的将领,也准备动手。
昭宗这时有点数了,八月初五,急招翰林学士韩偓。皇上道:“有人建议朕招崔胤、全诲入内殿,置酒和解二人恩怨,卿以为如何?”
韩偓与崔胤自有不同,他开始就不赞成这种意气之举,曾对昭宗说过“宦官亦不可全无”的话。韩偓还算是一个非常明智的人,只是像他这样的在眼下已是凤毛麟角。
他对昭宗道:“全诲之辈跋扈,确是非解决不可。如此示弱,则更增其凶悖。不如尽快调走首恶之徒,余者许其自新,庶几能避免麻烦。”
韩偓的话原则上是不错的,但实行不起来。昭宗发布的调令,没有一个遵守。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谁又敢主动撤退。
九月初五,皇上听到了全忠即将发兵的消息,一下省悟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谋除宦官的努力,结果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而且还是两只虎:一是东面的朱全忠,一是西面的李茂贞,两虎相斗于君侧,岂是闹着玩的!昭宗无奈,又问计于韩偓,韩偓这时也是无可奈何:“臣早知如此,早知如此!”皇上看着他,无语而泣。
十月,全忠从大梁发兵。韩全诲得讯,先动一步,领神策军将昭宗挟至凤翔,依附李茂贞。全忠到长安后,随即西征,围住凤翔。茂贞又向李克用求援,但克用军虽牵制了部分宣武军力量,可作战屡屡不利,甚至还被全忠追到晋阳。若非天公作美,克用还要吃更大的败仗。茂贞一人独撑,也是屡战屡败,终于在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冬天向全忠妥协。天复三年(公元902年)正月,茂贞杀掉了韩全诲、张彦弘等七十二人,送昭宗还长安。全忠则解凤翔之围,拥天子回京。
回京之前,全忠就将已在京师退休、未随昭宗西赴凤翔的九十二位老宦官秘密处死。天子还宫后,崔胤力请全诛宦官,于是全忠尽杀宦官数百人,外任监军者分令各地藩镇诛杀。至此,本朝的“宦官时代”宣告结束。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第七章 崩溃崩溃(8)
二月,天子进全忠爵为“梁王”,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全忠留步骑兵万人宿卫长安,令其心腹分任要职,自己班师汴州。
朱全忠成功地完成了第二步后,紧接着开始远交近攻,消灭异己。七月,大破平卢节度使王师范;天复四年(公元904年)正月,又密令部下在长安尽诛崔胤之党,迫使昭宗迁都洛阳;八月十一日,弑杀昭宗,立昭宗十三岁的太子李祚为帝。第二年(公元905年)二月全忠又在洛阳宫苑的九曲池缢杀昭宗诸子共九人,投尸池中。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五月初七--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一天,有一颗彗星出现在天空,由“轩辕”、“大角”二星宿一直拖弋到天市垣。天有星变,是灾非祥,占者有曰:“此君臣俱焚之相,宜诛杀以应之。”于是乎全忠大肆流放朝臣,贬逐无虚日。六月,将裴枢等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招到滑州白马县的白马驿中,一夜尽杀之。全忠部下的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就是当年在宦官幽闭昭宗时劝全忠抓住机会的那个人--早年屡举进士而不第,心里恨透了这些读书之人。三十余位缙绅人士被杀后,他还不解意,对全忠道:
“此辈不是自称‘清流’吗,那就把他们投入黄河,叫他们变成‘浊流’!”
全忠大笑:“就这样吧!”
当朝士们的尸体在浑浊的黄河水中随波浮沉的时候,帝国的一切道德准则、礼法规范也随之而被埋葬,帝国本身便再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尽管李克用等势力还在顽强抵抗着朱全忠吞并天下的行动,但对帝国政权来说却已经是毫无意义。天祐四年(公元907年)三月,在全忠手中的帝国最后一位皇帝宣布“禅让”,全忠更名为“晃”,即皇帝位,建号“梁”,历史上称之为“后梁”。唐朝正式灭亡,中国随之进入了第二个大分裂时期。
世事东流水,乾坤一局棋。
古代中国的全盛是公元七世纪初到八世纪末一百五十余年间的唐朝,它的辉煌曾经如日中天,照亮了整个世界。可惜,这一轮灿烂的太阳并没有闪耀出持久的光辉,在九世纪一百年中,就慢慢地熄灭了。宛如一柱激昂的喷泉引回到死水般的池塘,再也不兴波澜。只剩下点缀其间的一片静谧的莲花,稍稍掩盖了一些沉沉暮气。
何时轮到它再度升起?
后记后记
历史就是昨天,就是正在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所以历史也就等于今天,等于现在。我们本来永远都不能、也无法从历史的巨网中挣脱的,可不知怎么,我们似乎还是渐渐地忘记了历史的存在。今天的人们成了超越自己皮肤的人,看起来挥挥洒洒、轻松自如,其实总有一天要感到惘然若失。
也许罪魁祸首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把历史看作是“历史学家”独有的东西了,在他们精辟的考证和缜密的教科书中,忘记了历史本应该就是所有人的事。悲哀的是,我们有时竟把这个事实当作是必然的,心悦诚服地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拱手让给了别人。于是,历史终于被扼杀了,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何时是个尽头。
怀古多从幽寂来。如果没有奔波红尘的肉体煎熬,没有独坐长夜的心灵跋涉,本人断没有这个胆量和意识去唤回我心中的历史,更毋庸说写作本书了。这或许完全是一个偶然,因为有一个寂寞的夜晚我突然想起,历史老人既永远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存在,任何一个人便都有资格去和他举杯对饮。
历史老人从不吝啬,也从不做“谁有钱给谁拜年”的事,然而,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却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箴言与训诫。聊以自慰的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幻想。微蚤如益,才智不过中人,所能做的一切,当然也只不过是向他略抒胸臆罢了,原本就是不敢妄求天下人心领神会的。如是而已。
本书吸收了众多前辈大师和海内外当代学人的研究成果,如岑仲勉、吕思勉、陈寅恪、范文澜、王仲荦、韩国磐、瞿兑园、唐长孺、黄永年、傅璇琮、朱金城、杨志玖、胡如雷、乌廷玉、张国刚、王梦鸥、章群、傅锡壬以及业师卞孝萱、周勋初两先生,限于体例,不能在文中一一注明,在此谨特为标出并表示深深的敬意。学长武秀成、姚松兄,在典章故实、资料取材、篇章结构等方面教诲良多,使我受益匪浅,亦当衷心铭感。另外,还要特别感谢挚友钱进兄,数年以来,时相过从,讲史论道,坐而忘机。他的精辟分析和独到见解,还常常使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没有他的鼎力相助,“九世纪的落日”也许只是停留在我心中的一个模糊思绪而已。
最后,谨以此书,献给伊人。
癸酉仲秋,作者识于国立南京大学之北园
再版后记
此书撰成于十年前。其时正用功于两《唐书》及《通鉴》,又逢周(勋初)师主编《唐人轶事汇编》,有幸先睹其稿。出入子史,参证比照,如起唐人于地下而唔言于一室之内,颇得“事之或无、理之必有”之境,方悟温公不废稗官,良有以也。书成后毁誉参半,无所关心,惟限于学力而致错讹极夥,常以为憾。今有幸再版,遂订正一过,聊付好事者一粲。
公元二〇〇四年七月作者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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