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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日落九世纪

_6 赵益 (现代)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午,太皇太后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登上兴庆宫里的勤政楼。其时风和日丽,草木葱茏,太皇太后倚栏而望,却不禁悲从中来,想想如此下去,终究难逃一死,不如就此了断了罢。主意一定,便巍巍颤颤地跨栏而上,要往下跳。
两侍儿吓得面色飞白,扑上去拼着全身力气拽住她。太后大叫:“休得阻拦!我这是要遂皇上之志,快快放手!”两人哪里肯依,死活不松手。太后年高体衰,僵持一会,便已是气喘吁吁,不能坚持,只得听由二人将她扶下,送还寝殿。此事立即就有人报告了皇上。
宣宗拍案而起:“让她去死!让她去死!”皇上的怒火按捺不住,面色通红,胸腔一起一伏,整个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当着众多内侍的面,破口大骂:“身为国母,听任光陵商臣之酷而不怀惭惧,犹藏异心,言死尚轻--”说到此,皇上突然停住了话头,慢慢地坐下,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好吧,朕就成全了你!”
左右肃然。
这天夜里,兴庆宫就传来消息:太皇太后忽染急症,不治身亡。第二天,朝廷正式讣闻。这事情太明显了,酒坊茶肆,立时就是议论纷纷。
几天后,太皇太后入殓。有关部门得到皇上的暗示,上奏说:太后宜葬景陵外园。意思就是不配祔宪宗。
礼部检讨王暤是一位负责朝廷礼仪之事的太常寺官员,这个人有点愚忠,听得此讯,心想:这怎么可以!立即上疏道:郭后宜与宪宗合葬,在太庙的神位也应配祔宪宗。这份奏章送到宫里,宣宗一见,差点没有气死。他看着宰相白敏中,竟是连话也说不上来了。
敏中退朝后马上传王暤入见,问他是怎么回事。
王暤道:“太皇太后乃汾阳王郭子仪之孙,宪宗东宫时即为正妃,又曾以儿妇事顺宗。宪宗厌化之夕,事出暧昧;而太皇太后天下之母、身历五朝,岂得以暧昧之事遽废正嫡之礼!”
敏中有气,心想这个人真是蠢得厉害。“诛除凶恶,无使漏网。此乃圣上旨意。况今上已奉孝明皇太后--”
王暤打断他:“相公这是什么话?!太皇太后国母之尊,事无证据,岂能与弑逆之徒相提并论!”竟是一点不让。
敏中气得不行,板起脸来教训他不要信口开河,可王暤横竖不买账。
到了中午时间,同相的周墀立在门口等白敏中一起会食,可这里敏中正与王暤相持不下,只得出来对周墀道:“正为一书生所苦,公请先行。”
周墀好奇,便走进来在一旁坐下,听着二人的辩论,心中大生感慨:朝中到底还是有孤直之臣!
可第二天,孤直的王暤就被贬为句容县令。这当然是敏中的安排,他与皇上是无时不保持一致的。
太皇太后既已除去,皇上接下来的手段就更是干脆。从宫中开始,一直到朝间京外,无论宦官、外戚甚至是东宫官员,只要与其事有牵连者,重则格杀,轻者贬斥,一概不留情面。这事持续了将近六年,直至大中八年(公元854年)的正月,该杀该罚的人都已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考虑到人情安稳,方才下诏宣布:自今以后,余者不问。算是给这件案子划上了句号。
皇上的这些行为虽然手法颇重,却不能说明当今天子就是一位冷酷之君。宣宗其实是一个大有情人,只是过去的岁月养成了他不把情感显露于色的性格而已。他的内心世界其实异常的丰富,不能想象,一个人若是没有强烈爱恨信念的支撑,如何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孤独痛苦的煎熬!文、武时期的遭遇,唤起了皇上对童年的怀念,也就引发了他对宪宗的无限追思。恨得深,也就爱得切,元和时代的一切甚至成了他全部的寄托,这种感情延续了宣宗的一生。
大中二年六月,那时他刚刚即位一年多。有一天他问宰相白敏中:
“朕昔年从宪宗之丧时,道遇大风雨,百官六宫皆四散避去,惟有任山陵使的一位大臣攀灵驾不去,这人是谁?朕记得此人年纪颇长,面有重髯。”
“令狐楚。”敏中很熟悉先朝故事。
“他有子否?”
“长子名令狐绪,今为随州刺史。”
“能否担当宰相之任?”皇上心情急切。
“绪少病风痹,……”敏中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令狐楚次子令狐绹,前为湖州刺史,大有才器。”
皇上立即便制命提升此人。令狐绹入谢圣恩时,宣宗又亲切地和他谈起元和的往事,想不到他比白敏中更为明悉,君臣话语投机,兴而忘倦,而皇上更是欣慰不已。
宣宗从此开始奠定了自己用人的基调。此后的十一月份,杜黄裳的儿子杜胜、裴度的儿子裴谂,也先后被起用。令狐绹最后在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入相。整个大中时代,宣宗无疑是惟一的主角,而白敏中、令狐绹是当然的配角,没有了他们,也就无法衬托出宣宗皇帝精彩绝伦的演出。
当武宗的一切被彻底否定后,宣宗的时代便正式开始了。

此时的天子已不再是一位躁动无知的少君了。
宣宗已近不惑之年。更主要的是,当今天子的阅历是前几代皇帝所无法比拟的,他所承受过的寂寞痛苦,就是本朝的列祖列宗,恐怕也没人能望其项背。新一代君主宣宗皇帝,确是带着深深的思绪登上九五之位的。
对此,令狐绹是第一个深有感触的大臣。
那是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其时他刚刚由司勋郎中入居禁署,担任翰林学士。有一天傍晚正在翰林值班,忽有中使传谕,说是皇上召见。
令狐绹赶忙入宫,走到皇上寝殿门口,便见有小黄门在那里秉烛而候。显然,皇上正急切地等着他的到来。
令狐绹走进殿来,皇上正在榻上读书,“贤卿入座。”令狐绹行礼已毕,在一旁恭敬地坐下。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凝神望了他一会,道:
“贤卿从江表来,不知对彼处民情吏政有无考察否?”皇上略略顿了一下话头,接着又道:“朕常思四海之大,九州之广,虽明君也难能自理,故尤需贤臣良弼的辅佐。”
说到这,皇上正眼瞧着令狐绹,意味深长地道:“然朕近来留意朝廷,却未见有忠赤之士。”
令狐绹心里一慌,急忙离座降阶而伏,口道:
“圣意如此,微臣便是有罪了!”
皇上一见效果达到,话锋立时一转:“卿甫为翰林学士,方才之言,本不相及!贤卿不必如此,上来就座。”
令狐绹口里惟惟,心中却是忐忑不已。
天子命宫人以玉杯斟酒赐与令狐绹,令狐绹山呼万岁,一饮而尽。
皇上望了望放在榻上小案上的书,有意岔开话题:“朕听政之暇,未尝不披寻史籍。”他拿起两册,又接着说:“这一册是先朝所述的《金镜》,此册为《尚书大禹谟》。”皇上随意翻开其中的一卷:“贤卿读过《金镜》否?”《金镜》乃本朝英明之主太宗皇帝手撰的一部治国经验之谈,与后人记述的《贞观政要》一样,都是历来君臣取法贞观之治的必读经典。《尚书》则是先王先圣的言行纪录,也是垂范百代的不二宝鉴,《大禹谟》是其中的一篇。
令狐绹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对这部书下过功夫。遂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文皇帝此书,讲的是治国治身的至理。微臣披阅诵讽,不离于口。”令狐绹话中的“文皇帝”就是指太宗,太宗皇帝庙号“太宗”,谥曰“文”,所以有这样的称呼。
天子十分高兴,“卿试举其要。”
令狐绹朗声而读,果真是烂熟于心。当他读到“乱未尝不任不肖,理未尝不任忠贤。任忠贤,则享天下之福;任不肖,则受天下之祸”一段时,皇上摆手示意他停住。
“朕每至此,未尝不三复然后已。《尚书》上也说:‘任贤勿贰,去邪勿疑’,欲致升平,当以此言为首!”
令狐绹当然称颂不已。
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辉煌(4)
宣宗的好读书又非是当年的文宗所能比拟的。文宗血气方刚,追求的是一种完美的理念;而宣宗披览史籍,却完全是寻求一种技巧上的借鉴,两者性质不同,效果也就大相径庭。
谁都知道要“任贤去邪”,可怎么个“任”、怎么个“去”?再说,即使有了贤明的辅弼之臣、忠直的清明之士,国家就真能治理?前代的李德裕就是个例子,最后还不是功高盖主,而使天子退居其后!宣宗相信书中所总结的这个原则,但是他却自有他的方法。他对令狐绹说:
“朕想知道朝中百官所有人的姓名。”
这就是了,宣宗确实不笨,他在十六宅度过的日子没有白费,他早就深思熟虑过其中的手段和必需的原则了。任何事情都必须做到心中有数,也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天子。
令狐绹很为难:“六品以下的官员太多了,皆由吏部造册登记:五品以上,方由中枢制授。这部分倒有一种名册,称作‘具员’。”
皇上心里有数。送走了令狐的第二天,他立即命宰相撰就《具员御览》一册呈上,放在案头,时时翻检。
可见宣宗不是一般的人,他的极高心智已经开始逐渐显露,这件看起来很小的事情就是一个信号。
第一步是确立一种原则。宣宗选择的是“法”。
自古而来的传统皆反对法治,因为治以法,则必伤乎道德,而帝国的基础正建立在一系列的伦理制度之上,法既不能绝民刁顽,也无助于人君教化。所谓“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过,宣宗却不以为然,他的想法是,若以铁腕治国,就少不了法。
早在即位不久的大中元年正月,京畿大旱。皇上为此减膳食、出宫女,祷告上天,仍不见好转,于是想到赦免囚犯。便命宰相卢商与御史中丞封敖疏理京城系囚。但其时任大理卿的马植却上疏称:有些重犯,罪有应得,似不可一概宽囿。
天子得奏,也觉得有理,又命两省五品以上官员合议。讨论的结果,赞同马植意见的占了大多数,皇上就采用了这一措施,诏命一切皆按法规办理。这是宣宗倾向于法治的开端。
不能不说马植的话给了皇上重大的影响,他在奏章中所说的“诛罪戮奸,式合天意;雪冤决滞,方副圣心”、“若平日大赦尚且不免之人,今因疏理而原之,使贪吏无所惩畏,死者衔冤无告,恐非所以消旱灾致和气之道”之类的话,和皇上内心的想法本就有很多的契合之处,而马植的这一理论,更符合他所构建的政治策略,因而立即就予以接受。马植为此在后来也成为宰相,为宣宗所重用。
宣宗当然还有所发展。他自己就公开说过:“犯朕之法,虽我子弟亦不宥!”既把“法”有所限定,此“法”非他“法”,而是“朕之法”,又着重强调了“法”的铁板原则,操作起来,便就得心应手。
有一段时间主掌京兆府的是一位叫崔罕的人,此人治绩不怎么样,但做起事来却很浮躁。一次在路上遇到一位官员没有避让他的马头,崔罕心里大为生气,再一问,此人不过是一位小小的内园巡官,竟马上重责其人五十四杖,至于将人打死。皇上得讯震怒不已,立即宣谕,把崔罕贬去远州。
宰相们倒觉得处罚太过,齐诣皇上援救。宣宗心里有着细细的一本账,他对宰相们道:
“崔罕为京兆,抑强抚弱,是其职责。道不避马,杖之也不算为过,但问明为内园巡官再下手,就是明显的欺弱怕硬,一过也;人臣之刑,止行二十杖,此乃朕之法,他打到五十四杖,这是谁家之法?真是骇人听闻!”
宰相们听着这番话,方才晓得皇上执法无幽不察,又如何不心生畏惧!
当然,宣宗选择的原则是为自己服务的,刻于用法是为了政治的需要。皇上聪明就聪明在他从不幻想着以德行使天下治理,那是典型的远水救不了近火。皇上宁愿选择威严之后的宽仁,也不愿去做仁德之后狰狞尽露的蠢事。天下人确实也都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通病:十日被威,一日受德,无不感激流涕;而十日被德,一日受威,却不免交怨沸腾。天子懂得了这个道理,天下事就成功一大半了。
不过这第一步还只是小样。若要就此以为这位新一代天子也不过是如此而已,这种见识那就是比文、武二帝这两位乳臭小儿都不如了。宣宗十六宅中二十年的岁月,又岂是白白虚度的?
尽管皇上多才多艺不让先人,无论是射箭击或是制曲吹管,都能曲尽其妙,但皇上却不甚为意。甚至对于女色,天子也是淡然得很。皇上退朝之后,只做两件事,一是读书。为此天子下令,专门辟置了一间偏殿作为读书之处。有时皇上一进去就是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内侍们看见的常常是烛灰遍地、书卷狼籍的情景。二是读书之余,便是召见翰林学士,与他们长谈不倦。
令宫侍感到迷惑的是,皇上召见学士时,全都摒退左右,不让任何人入侍。皇上还亲自整理读过的奏章,经常亲手焚毁其中的一些,然后再吩咐人拿去处理,这也是前朝所不曾有过的事。寝殿的楹柱上,御笔大书“乡贡进士”四字,此外还有许多人名,有时枢密使们偶尔看上一眼,发现其中有些是知名的朝官,有些则不名所以。
皇上的记忆力惊人。不谈别的,整个大明宫中,厕役、洒扫之仆少说也有百十来人,可皇上只要见过面,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皇上若有指派之事,从来都不是吩咐一声了事,常常就是直接说:“叫某某人来”,无一差误。宦官宫婢都暗自心道:简直就是神了!
宫侍们最感到心惊肉跳的时刻,是天子升殿听朝之前的那一会。
皇上这时会突然沉下脸孔,变得面无表情,默默地朝着某个方向肃容片刻,然后更衣、盥手,调匀气息,再慢慢地走向大殿。此时此刻,天子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这静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气氛,却犹如泰山压顶一般。
在走向金銮宝座的那一刻,皇上能感受到他的背后凝聚着不少疑惧的目光,但这不是他主要追求的。皇上心里清楚,他真正所需要的,是在马上要面对的朝廷百官的眼神里,也要看到这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的恐惧。
宣宗有办法做到。
临朝之际,皇上的脸上已是一片熙容,接对群臣,往往犹如宾客。朝臣们当然很平静,因此,开始之时,都能奏事甚明,有些劝谏,也敢于上言。皇上在这个时候,总是非常专注地倾听着,有时还在默默地念叨,好像生怕自己会忘记似的。
有一次延英殿合议,事情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皇上忽然笑道:“现在可以说些闲话了!”说着,自己先带头大谈宫中游宴的趣事,引得大家也情不自禁地说些坊里闲话。过了一会,宰相及翰林学士、枢密使们刚刚感到情绪轻松下来时,皇上又突然正色而道:
“卿辈好自为之。朕常恐卿等负朕,以使日后不复得见,再无今日之乐。”
这话说得让诸人猝不及防,人人都是陡然一颤。
皇上的态度变化率皆如此,让人无法揣度。没有暴怒,没有焦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严酷处罚,但朝中的中枢要员,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战战兢兢。特别是当朝宰相,这种感受尤其强烈。他们有时甚至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天子虽有些刻于用法,但也不失宽仁爱人之风,勤于政事、从善如流,怎么说也能算上英明俭德之君,己辈的忧惧又所从何来呢?
在大中时代初期前后为相的有白敏中、崔元式、崔琮,在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崔先后罢去,接着便是周墀和马植。其中敏中担任的时间较长,居相接近六年之久,而周、马二人,在位分别只是一年与两年。
敏中的秘诀就是无所建置,一切都惟天子是从,至多也是略作修饰而已。他在相时最大的举动就是清除了李德裕之辈,帮助皇上不遗余力地否定会昌政治,其他的实在无可足道。不过这种人,宣宗却很赞赏。
这倒不是皇上昏庸,宣宗要的就是这种事不关己的宰相。以宣宗的明察秋毫和事事躬亲,有敏中作摆设,那是再好不过了。所以敏中才有可能做了那么多年的宰辅,而其后来的罢相出镇,也就是因为他在开始的时候,对德裕之党处理过重,擅权独行,引起朝野不服的缘故。
周墀就是那位文宗曾经相与痛哭“受制家臣”的人,文宗时颇受重用,先后任翰林学士、中书舍人,武宗时出外任职,宣宗即位后,大中二年入朝为兵部侍郎兼判度支,五月份拜相。
本来周墀应该是能像白敏中一样多做几年宰相的,这是因为在入相之时,有一位极富韬略的人给了他一个忠告。
此人名韦澳,是元和时宰相韦贯之的儿子,是周墀的老部下。当周墀向他请教为相之道时,韦澳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愿相公不要有权!”
这话当时让周墀着实吃了一惊,不过在韦澳的解释下立即就明白了,并还深为叹服。
韦澳的解释表面上是大道理,但实质就是要周墀尸位素餐,无功无过而已。这可算是摸到了宣宗的心里去了,韦澳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一个有心计之人,无怪乎在后来成为皇上的心腹。可惜的是周墀尽管接受了这一劝告,也循规蹈矩地坚持了一年,可在最后还是忍不住犯了冲动的毛病,既得罪了一些宦官,又忤逆了皇上,无奈被罢。
此后最主要的宰相就是令狐绹和魏谟。这两人在相时间都很长,正如前期的白敏中,他们与后期的宣宗之政也是密不可分的。
令狐绹是大中时代居位最久的宰相,自大中四年(公元851年)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辅政几达十年。在圣明睿德的天子眼下,令狐绹能如此长久地安居其位,其中当然自有奥妙。

令狐绹能从湖州刺史的任上入朝,并在不久之后就入值禁署成为翰林学士,完全是沾了他的亡父令狐楚的光。宣宗追怀往事,特别重用元和公卿子弟,尤对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眷顾深厚,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令狐绹得以稳坐相位,却不仅仅是这个缘故。
他与皇上在很多事情上颇谈得来,这也是他十几年来潜心坟史、苦读经典的报偿。学问的力量是无穷的,它能让一个人彻底地改变自己,在心里产生一种真正的自信。学问来自于读书,善读书者,更能在字里行间找到处世的妙方,这一点,令狐绹与宣宗不谋而合。皇上得到的是如何御下,而令狐绹则学会了怎样曲线生存、怎样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天机,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即:永远不要对人说“不”,尤其是在天子面前。
令狐绹这个人本身性格就极为庸懦,他甚至没有刻意为之,就做得游刃有余。
皇上在大中三四年间,经常在夜里召见翰林学士秉烛长谈,其中就以令狐绹次数最多。皇上对他是十分满意的,原因就在于不费心思,便就能使他为自己任意驱役。
大中四年(公元850年)的整个一年中,除了党项、吐蕃依旧在边境为患外,帝国上下出奇的平静。十月二十六日这天的夜半时分,皇上又突然在大明宫的含春亭召见当值的翰林学士令狐绹。君臣在清风微露的秋夜里畅谈不已,直到烛炬燃尽,方才罢休。宣宗亲自送令狐绹下亭,并命内侍以“金莲炬”送之归院。金莲烛炬是天子才配使用的东西,颁赐臣下,是至高至极的恩泽。
一行人走到翰林学士院,院吏远远望见光焰闪烁的金莲蜡烛,相与而叫:“天子驾到了!”慌不迭地准备迎接。可一会儿却见是令狐绹在烛火簇拥中来到,都惊得面面相觑。
第二天,令狐绹就正式拜相,一直做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的十二月宣宗驾崩以后。
为相的这十年中,令狐绹很少犯错误,他的小心谨慎、不置臧否的处事作风使他的圣眷始终没有消减。不过,百密难免一疏,有一次令狐绹经意之间,竟然也行使了一下宰相的权力,做了一回主。
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辉煌(5)
皇上在即位不久后就规定:凡是诸州刺史,秩满后不得即赴他州,须得归阙朝对后,才可以赴任。这是宣宗独特的政治改革之一,目的是为了防止外官久在朝外而不受驾御的情况出现。有一位刺史从随州调任邻郡房州,令狐绹认为两地毗邻,实在没必要再劳繁缛,便命他可以从便,即去房州赴任。朝命一下,新授之人照例上了一封谢表。
皇上览表奇怪,他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入朝觐见过。便问令狐绹:“此人为何从便赴任?”
“地近授受,也好方便迎送。”令狐绹答道。
皇上正色道:“朕是考虑到近来州刺史们为官因循,不念治民,这才命他们到京,也好亲问其为政施设、理道优劣,为国家今后升黜立式。”天子说到这里,带着一种冷意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命既行,岂又逾越?宰相太有权了吧!”
令狐绹省悟过来了,吓出了一身冷汗。时虽严冬,却竟然重裘皆透。
后来,令狐绹对人说了一句心里话:
“吾十年秉政,最承恩遇,但每次延英奏事,未尝不汗流沾衣!”
其实,每一个朝中大员又何尝不是如此。谁没有这样的心态,也就注定他不会在中枢之位呆得过长。比如魏谟,他在令狐绹稍后入相,也许是乃祖魏征--这位本朝第一名相--赋性遗传的缘故,颇能谠言切直,对皇上的一些做法提出意见。宣宗为平衡人心,也需要这位声名卓著的大臣在某些情形下做点补充,但毕竟不能容许以臣子的孤直来取代天子的清明,所以最终还是要将他请出朝外。当魏谟做了六年宰相出任外镇时,有人以为这是令狐绹的排挤,实际上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大中期间的宰相还有好多位,如崔铉、崔龟从、郑朗、崔慎由、萧邺、夏侯孜、蒋伸等人,各人情形虽有差别,但不是些平庸之辈,便是投机取巧之人。这些人所以被任用,可绝不是因为天子也同他们一样无能。宣宗最后的一次除拜宰相最能说明这个问题。
那是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的十一月,蒋伸其时任兵部侍郎,他在一次入阁奏事时,不小心对皇上说了一句大实话:“近来好像官位很容易得,不少人都有侥幸之心。”
宣宗大惊,他自忖在用人方面极有把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此不是要乱了吗?”皇上顿时担心起来。
蒋伸回答得妙:“乱到尚未至于乱。不过侥幸之人多了,即使真乱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说得皇上叹服不已,他在心里道:“有如此高见,朝中能有几人?”宣宗朝着蒋伸意味深长地说:“今后怕不能单独和卿见面了!”
蒋伸当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直到几天后拜相的制命下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蒋伸的职位兵部侍郎品级上属于“次对官”,也就是能在常朝的入阁奏对时单独被召见;而本朝制度规定:宰相必须是在延英议事时集体面见天子,不可独自觐见。皇上那话的意思,竟是要命他入相,蒋伸又怎么能想到。
蒋伸无疑也是一位“侥幸之人”,不过,皇上是不怕“侥幸之人”多的。这是大智若愚,还是聪明过头?答案也许不辨自明。
看得出来,宣宗有意要撇开宰相。他与早年的德宗有些相似,相信别人不如相信自己。皇上是有些猜忌和自信,但他与德宗不同的是,他经过多年的处心积虑,业已打下了深厚的基础,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水平。
确实,没有皇上不知道的事,也没有他无法解决的事。
天子常常微服出游,这是他自十六宅时就养成的习惯,只不过那时只是为了排解忧虑而已,与此际的目的大不相同。
皇上每次出去都是一人单驴,厚帽遮颜,一路之上不停地看,不住地在心里默记,有时甚至与贩夫走卒、乞儿穷汉搭上两句闲话,往往要到日暮天昏,方才归宫。即使是大队人马出城畋猎,皇上也不忘顺带作点巡访。
一次是在皇苑之北遇到樵者数人,宣宗命留下他们,有话要问。
“尔等家在何处?”皇上对跪在面前的樵夫们问道。
“小人们乃泾阳县百姓。”泾阳是长安附近的一个县。
“邑宰是谁?”这是正题。皇上可不像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君主,装模作样地问些年成丰歉之类的东西。
“李行言。”
“为政如何?”
樵夫们也无顾忌:“为人有点呆板。上次抓到五六个劫贼,不容他们以钱赎罪,全部杖死。”
宣宗还宫,立即就把这位李行言的名字写到了寝殿楹柱上。过了两年之久,朝廷有令擢李行言为海州刺史。行言入宫谢恩时,皇上问他:
“你是不是曾做过泾阳令?”
行言答道:“臣是在泾阳呆过二年。”
皇上听道,便命赐赏金紫服。不同的服色代表着朝臣地位的高下,也象征着天子的不同恩遇,紫色是品极较高的一种。行言再谢。
“卿是否知道朕赐你着紫之由?”皇上又问。
行言奏答:“臣不知。”
皇上微微一笑,命左右去把柱上贴有他名字的纸条拿给他看。行言怎么也没想到,天子的寝宫里,居然大书着自己这么一位低级官员的姓名。他又一次拜伏下去,除了激动,也情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凉气。
还有一次是大中九年(公元855年)二月出外校猎时,在城西快到渭水的地方,皇上看到有一二十个醴泉县的百姓,在村头佛祠中设斋,祷求本县官秩已满的县令李君奭留任。皇上回到殿中,马上就命内侍将此人姓名重重写上。后来,中书门下两次拟换醴泉县令,都被皇上驳回。过了一年,宰相奏怀州刺史一职空缺,请命人填补。天子遂亲笔写了一张条子:“醴泉县令李君奭可授。”传到政事堂会议上,宰相们顾视茫然,连他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为皇上所垂意。
可皇上却不能满足京畿周围这一小块地方,他还要知道天下所有的父母官们是不是恪尽其守。皇上对此虽已无法亲自前往,可他照有办法。
这时,极有谋略的韦澳已被皇上用为翰林学士。宣宗秘密地命令他:撰写一份诸州风物利害情况的报告。韦澳领旨,归宅闭门,虽子弟亦不许入内,日以继夜地赶了出来,题为《处分语》,独自呈上。
过了几天,正好有一位邓州刺史薛弘朝回京述职。出宫后,禁不住内心的惊叹,逢人便道:“圣上处分本州事务,惊人的准确!”
韦澳问他怎么回事,薛弘朝一五一十娓娓道来,韦澳一听,果真全是《处分语》上提到的。
宣宗已把他的心智用到了极致,事无巨细,全部包揽,十几年中可以说是始终如一。像他这样殚精竭虑的天子不能说没有,但能做到如此这般算尽机关的,那真是凤毛麟角。当今天子的御下之术已有相当的火候,此乃历朝历代人君梦寐以求的东西,而宣宗庶几得之,这就更为难得了。
皇上的孜孜追求,甚至到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时任司勋员外郎的李远,很有文才,诗名亦颇著称。令狐绹想把他升为杭州刺史,延英召对时便向皇上提了出来。
宣宗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他不同意令狐绹的建议。
皇上道:“朕以前曾读过此人的一句诗,说甚么‘长日惟消一局棋’,这种人如何可以出任一郡长官!”
令狐绹都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道:“这是诗人写诗时才说的话,不一定实有其事。”
皇上愣住,像是在清理自己的思绪。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明白自己这是存念过深了,方才不语。
宫中的内侍们在后来还常常看到皇上用小纸条写上好几个人的姓名,用碗盖住。一旦需要任命宰辅时,天子便净手焚香,虔诚默祝,最后在碗下拈着谁人,就命谁人入相。宫人们都天真地以为天子必有神助,其实皇上根本就是无奈。他再怎么资禀过人,像这样地苦心孤诣,总有一天要江郎才尽,到了这个份上,人算真就不如天算了。
天子确实是用心太多了,除了朝中臣子,皇上还要考虑到另外一些人,他在这上面更没有少费心思。
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辉煌(6)
宣宗知道,没有宦官,自己就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御极天下的地位;但他也没有忘记前几代天子的苦难悲剧,作为人君,是不能受制于家奴的,否则即使贵为天子,也就形同草芥。
他对宦官的基本策略是:对重要人物委以虚恩,对位轻之辈则严施约束;大的方面装糊涂,小的事情上绝不留情。
看起来似乎是本末倒置,其实这叫做敲山震虎,在目前这种不可能大动干戈的情形下,还真是上上之策。
大中期间主要的宦官先后有马元贽、王公长、马公儒、王忠实、王茂玄几位。特别是左军中尉马元贽,为宣宗即位立下大功,在宣宗初期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皇上对他的安抚做得很好,元贽表面上荣耀无比,但除了手中的禁军之外,却没能形成什么实际力量。
皇上表面上装着毫无疑心,其实暗地里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想法解决。宣宗有一点很明确,绝对不容许宦官交结朝臣,这是有前事可鉴的,当年的王守澄就是最好的范例。在这种事上,皇上肚子里很有一本账,他也知道该怎样对付。
马植入相后,有点想交结马元贽,竟跑去和元贽叙同宗之谊。元贽恩冠诸宦,有些大大咧咧,一高兴,便把皇上赏赐的一条金宝带转手送给了马植。天子赐物,这是莫大的优渥,即使做不到压之箱底、世代传家,起码也不能送人。元贽此举做得是有点过分。
皇上还就发现了元贽身上的御赐之物不见了,怪而问之。元贽自觉理亏,不敢隐瞒,便道出实情。宣宗当时忍而未发,他晓得,对神策中尉之流的宦官是千万不能草率处理的。
但是皇上可以杀鸡儆猴。他没有动马元贽一丝一毫,却转而立即罢免了马植的宰相,又下令严查此事。最后马植的从官交待了马植与元贽来往的事,皇上这才发现宰相当中竟真得存在交通宦官的情况,龙颜大怒,又再贬马植为常州刺史,并公开宣布:他的罪名就是与宦官有所来往。天子的这一招把马元贽一下子就震住了,心生恐惧,便再也不敢有越轨之举。
对那些小人物就不用说了,皇上在内宫中设有专门的棍杖,有时就在延英殿,当着宰相的面杖罚他们。宰相们倒觉得天子未免有失儒雅,还常常劝解。可皇上说得理直气壮:
“此辈是朕之家奴,杖之何妨!如卿等奴仆有过,亦不可不罚。”
此举一半是向朝官显示自己的不私近臣,一半也是做给其他的大宦官们看的。皇上的其他举动,亦往往如是,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无不含有深意。
前几代天子为了防止左右神策军横生事端,定下了这么个规矩:凡是左中尉卸职,须由右军而出;右中尉卸职,则务须从左军出宫。宣宗心想:这真是笨得可以了!若是中尉心生不轨有意作乱,这种小聪明又如何能阻止他们?于是下令改革,命中尉离任,皆从本军径直出营。
这下,朝廷及宫中宦官有时都不知道中尉已经易人,即使卸职中尉本人,也不清楚对方情况。两军既莫知情由,又如何敢轻举妄动!皇上的谋略,真不知要高于那些自以为得计的先代天子多少。
不过,宣宗还是没来得及消除掉这个祸患。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为此皇上曾反反复复地找翰林学士们商量对策。他是有心要花大力气改变现状的,只是因为文宗时期因轻躁而酿致惨败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皇上心存顾虑,才一直没有动手。
韦澳认为有甘露之变的前车之鉴,绝不能再用外间朝士,不如就在宫中选择忠直有识的宦官,以子之矛,攻其之盾。
“这是最下之策!”宣宗对宦官太了解了,“那些人若是身处下位,尚都能感恩戴德;一旦成为三品的禁军将军,就变得沆瀣一气。”皇上没有充分的把握,不做冒险之事。为保证一击成功,他宁愿慢慢来。
是令狐绹的懦弱断送了皇上的大计,他自己没有勇气挺身而出,反而以种种借口打消皇上的这个念头。令狐绹对皇上说:“只有陛下坚持以往的方针,有罪勿舍,有缺不补,彼辈则自会渐耗而至于瓦解。”
皇上听了不语。这是他一贯的策略,但不是永远的方针。可他也知道,最后的一步将是无比的艰险,弄不好就是全盘皆输,连眼下的苟全也不可得。没有臣下有力的支持,他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朝中“侥幸之人”太多,终于在这件事上暴露出了恶果。皇上与朝官既丢失了由武宗和李德裕争取过来的先机,则必然使宦官们得以苟延残喘,有机会开始积蓄反击的力量,并终于在宣宗死后再次发挥出他们强大的威力,主宰了帝国的政治。这真是令人悲哀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神策军、枢密使造就的反奴为主的现实,单靠宣宗的智术是无法改变的。皇上能做到十几年的时间里没让宦官兴风作浪,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现在可以把目光从天子身上移开,投向帝国的现实了。
宣宗皇帝从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即位,到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八月去世,在位十三年五个月。
在这十三年里,朝廷再没有出现过前几朝“朋党”倾轧的现象,宦官的势力也有所消减,几乎没有发生过干预朝政的事情。地方上,在朝廷安抚为主的方针下,除些短暂的风波外,众多强镇也都没有大的动乱。边境上的吐蕃、党项虽然一直骚扰不止,但力量也在逐年萎缩,早在大中三年(公元849年),西南的维州、抚州即相继收复,西北的秦、原、安乐三州及境内七关也成功地摆脱了吐蕃的统治,归顺故国;两年后,沙州人张义潮乘吐蕃内乱,发兵收复河湟一带瓜、伊、西、甘等十州,连同沙州,共举十一州之地归复朝廷。从此,帝国重新把边境推到了河湟以西,多少洗刷了一些安史之乱以后放弃西北的耻辱。
不知不觉,让人大吃一惊。
宣宗的这十三年,竟是出奇的平静。算起来,地方上断断续续的藩镇叛乱,朝内外纷纷不止的派系斗争已经持续了近一百年,至少,每一代天子都无法避免一场严重的动乱。最思治理的德宗,甚至酿成了九鼎播迁的灾难,差一点就断送了帝国的命运。而其后的几代天子,外乱未除,内患又生,顺宗、文宗受制于家奴,宪、穆、敬、武四帝忧于“朋党”,即使如宪宗皇帝英明睿武、斗志昂扬,也只不过是以沉重的代价换来一个“中兴”的名声而已。谁又能像宣宗临御的这十三年,四方数镇虽失统驭,可是终无异心;朝野上下数有波动,却也不日安宁。即使比不上本朝开元时期的全盛,但却也是一个地道的太平之世。文治武功是书生们喜欢夸耀的事,对天下百姓来说,只要平平安安,就是无上的幸福。
看起来,皇上的艰苦努力并没有像德宗那样付之东流。
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十几年来忧勤之道,始终如一,甚至每日每时都未敢稍宁心思。臣子、家奴、方镇、州郡,无不常系心头,哪怕是在偏殿读书,皇上也不忘冥思苦想,力求为日间的疑难找到一条妙之又妙的计策。
宣宗不是一个求道者,也不是一位禀赋超群的人,严格算来,他只是个不懈于锻炼本心的智者。他用自己辛勤三十载的沉思,弥补了所有的不足。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与众不同的道路上取得了独特的成功。宣宗又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的好学不倦不是为了追求道义,更不是为建立德声,他只是注目当前,就事论事,宁愿以实际上的效果代替理论上的完美。奇怪的是,现实往往就垂青这样一种人,这是让所有的“仁者”都愤愤不平而又无可奈何的事。
这样的统治者往往还要有所牺牲。
南方越州的地方官曾经进奉过一部女乐,也就是由女子组成的歌舞乐队,其中有位绝色美人。皇上一见倾心,十分宠爱,数月之间,赐物盈积。可是有一天早晨,皇上刚刚起来,忽然面有忧色,闷闷不乐。
“玄宗只一杨妃,天下至今未平。我岂能忘?”皇上在心里说。
他召来美人:“应留你不得!”
美人盈盈泪下,长跪不起。
左右内侍不忍,有一位奏道:“陛下既不留之,可以放还。”
“放还朕必思之。”皇上望着窗外的远方,怅然而又坚毅地说:“不要多说了,就赐酒一杯吧!”
可怜绝代佳人,只落得了个全尸。但皇上要忍受如此这般的痛苦,也并不比她接受死亡来得容易。
所有的臣子家奴在天子的超绝睿智面前都要冷汗淋淋,而皇上面对着眼前的这些文武百官,心里又何尝轻松。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丝毫的疏忽,更不愿被人所欺骗,因此只能收拾精神,全力应战。皇上的自信其实是自己极端孤独的表现,他不要宰相,不要近臣,便只有相信自己的智谋,否则就会彻底崩溃。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半夜三更还要找来翰林学士长谈的原因。虽然天子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法治,但这种“法”的实质却是“天子之法”,说到底还是一种“人治”。人治的悲哀就在于,它只能满足一时,而不能满足永远;只能抓住机会,却无法创造机会。
为人臣者是都变得循规蹈矩了,可“智慧出,有大伪”,在宣宗的聪睿面前,白敏中、令狐绹、蒋伸之流就学会了巧言令色之道。假如今后的天子不再是如此有心的天子,这些变得聪明起来的臣子们,还会这样俯首帖耳吗?宦官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这是因为他们选错了天子,竟让这位大智若愚的人登上了帝位。他们也确实斗不过宣宗,但却能再与朝官们决一高低。为了生存,他们仍还要重新祭起百战百胜的法宝:再造就一位皇帝,难道还怕你皇上真得长命百岁不成?
宣宗恐怕最终还只能算是一个平凡的君王,因为他只看到眼前,而忘记了为子孙后代负起一点责任。不过,放眼龙宸,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
第六章 宣宗皇帝:最后的辉煌最后的辉煌(7)
回首往事,就可发现宣宗还真是幸运。
藩镇已经无力再大动兵戈。虽然元和以后不少强镇特别是河北诸镇依旧脱离了中央,自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但长期的战争消耗已使其元气大伤,他们无法、也无力再与中央作直接的对抗。朝廷也是如此,为了追求名义上的满足而消灭割据,早已被天子和大臣们所抛弃。于是双方只有妥协,中央政府以安抚政策使他们不妄生事,而藩镇也以承认天子而得到子孙相代的实利。所以,武宗时期敢于跳出来兴风作浪的昭义镇得不到一点的同情,因为它破坏了这样一种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平衡,以至不到二年,就宣布垮台。这种愚蠢之举,又有谁去效仿?
大中时期,有几个藩镇也闹出了点事情,但都只不过是内部纷乱,或兵逐主帅,或强者自立而已。朝廷换个节度使或者干脆一纸诏书默认事实,事情也就自行消歇。只有在大中末年,南方的几个军镇哗乱较大,如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的湖南军乱、六月的江西军乱,才使中央调动了邻道的兵力进行讨伐。这几镇兵力极弱,根本不能成事,很快就告平息。
财政情况在平和的局面下出现了良性循环。继刘晏、杨炎、李巽、程异之后,又有一位干练的大臣裴休成为帝国最后一位杰出的理财能手。他自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担任盐铁转运使以后,也是从整顿漕运入手,全面疏理了国家财赋的运转。他借鉴当年刘晏的经验,又立新法十余条,彻底清除了元和以后的种种弊端,三年后,运到长安渭河码头的漕米便达到了一百二十万斛,最多的一年是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达到了一百四十三万斛,接近于天宝盛世时数量的一半,这也很不简单了。
所有这些,显然都不是皇上的高深智术所能办到的。说得直接一点,宣宗应该感谢武宗,没有会昌时期打下的良好基础,情况也就绝不会有这些好转。但这话也是说说而已,因为这种机会的出现,恐怕也很难说是武宗时期的功劳。
是时势造就了宣宗的成功。若是没有这种机会,无论宣宗再怎么聪明过人,恐怕也难逃德宗那样的厄运。阴阳互动,否极泰来,帝国已经动荡了近一百年,各式各样冲突双方都势衰力竭,不免相互转化、相互依托,以酝酿下一次更加激烈的冲突。宣宗的十三年就正是这样,它宛如大浪跌下后溅起的波峰,溅得越高,也就将落得越深。它的平静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后来的事情马上就可以看到。
可这一刻是平静的,幸运的宣宗出现在这个平稳的时刻,有了机会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凭借东风,浩荡入云。
宣宗的最后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隐的人死在了离东都洛阳不远的郑州。此人比宣宗小一岁,但与宣宗同年去世。他的前半生与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在一起,而后半生则与大中时代相始终。李商隐一直都沉沦下僚,郁郁潦倒,可正因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辉煌的文学成就。
可在当时,李商隐却是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寂寞地死在京外异地,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是上天垂谶,往往就出现在一些不为人所注意的事情上。商隐死了,宣宗皇帝和他们的时代也接近了他的末日。这一切,在两年前李商隐的一首诗中,早就消息毕露了。可惜天机不可泄漏,就是作者本人,登高临风,悲世伤身,尽管思绪交综、愁怅万千,却也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十字中竟成诗谶。
那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李商隐罢梓州幕入京,在朝中担任了一个小官。商隐最后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先遭丧妻之痛,复又辗转漂泊。随着年岁之长,怀抱身世之慨,遂多见于诗什。这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商隐忽又幽绪袭来,怅惘莫名。踌躇片刻,决意独自出游,以排遣这无端感伤。遂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这“乐游原”本是一处庙苑,创建于汉宣帝时,后因破败废毁,成为一片势高地敞的坡原。它位于帝京长安的东南方,登高回首,全城尽览。本朝流传的一首著名的曲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此地风情的写照。
又是一个夕阳冉冉的时刻,李商隐的轻车驰上了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他凝神西望,但见满目青霭的京城,镶嵌在一轮橙红的斜阳里,像是要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辉煌灿烂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商隐吟出这下面两句时,已是满腹怆然。
黄昏是美丽的,但却是最后的辉煌。
宣宗犹豫再三,还是未能抵御“长生”的诱惑,从大中后期起开始服用医官李玄伯、道士卢紫芝、山人王乐等人所炼的“长生药”。不过,皇上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进行的,这也许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甚坚信的缘故,所以便不想因为这事召来过多的麻烦。可酷好“仙道”而服饵食丹,已被历朝历代天子们的经历证明不仅是麻烦,而且将是带来致命祸害的事,皇上如此聪明,怎么还照入彀中!
皇上吃的这种药乃是以伏火丹砂合诸金石而成,药性特别猛烈,起初是觉得身上燥热,冬天连棉衣也穿不上去,宣宗还以为这是好事,根本未曾在意。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六月开始产生恶果,背上生了一个很大的疽。到了八月,病情开始恶化,宣宗终于知道自己为时不久了。
但同前几朝的情形相同,在此关头,年纪颇长的宣宗竟然也是未立太子。其实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也就是李商隐写下那首“夕阳无限好”名篇的同时,裴休就曾劝说皇上早立太子,可不料皇上却连太子也不愿信任。“若立太子,朕不就成了闲人了?!”一句话中,就暴露了他极强的权力意志和胆怯的本性,他人又怎能再说什么!到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程度,再临时举措,便注定大乱不免。
宣宗有十多个儿子,年纪稍长的两位才识都很一般,皇上很不喜欢。从选择储嗣的角度讲,他属意的是三子夔王,但以次越长,不合继嗣之顺,又是很讨嫌的事,这也是皇上迟迟未立储宫的原因之一。但此时已容不得考虑,皇上在病榻之上,秘密召来了一向宠幸有加的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
皇上指着侍疾的夔王对他们道:“朕百年之后,夔王可继大统。辅弼之任,就托付众卿了!”说完,就已是气喘不已,再也无力发话。
三人跪倒榻边,泣而受命。当他们再次抬起头来时,一代枭主宣宗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一天是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七日。
他们来不及悲哀,立即退到一旁商议这件大事。不用说,奉立夔王的最大障碍,就是神策中尉,特别是左军中尉王宗实。他们知道,王宗实和右中尉王茂玄素有不合,与己辈就更是有隙。弄得不好,王宗实要出乱子。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想到此,都是忧心忡忡。
到了深夜,三人终于有了主意。
第二天,宫中有诏制传出,命王宗实为淮南监军。尽管淮南是国家第一重镇,但从中尉的任上出京,多少有些明升暗调的意味,宗实虽不大高兴,可在天子的制命之下,也不敢公然违抗。上午,宗实在宣化门外领旨后,回到营中收拾已毕,便准备从左银台门出宫。这时,手下副使丌元实忽然道:
“大人请慢!这事有蹊跷。”
宗实大惊:“此话怎讲?”
“圣上染疾逾月,即左右中尉亦只隔门问候,今日除改之命,难辨真假!大人何不亲眼见过圣上后再走?”
宗实猛省:“快与我来!”两人翻转身急奔内宫。
一路走过崇明门、紫辰门时,两人就发现门口已比平常增加了守卫人数,心里更明白了几分。丌元实带着宗实直奔天子寝殿,几乎是破门而入。
真相大白。天子业已驾崩了,宫人内侍环绕左右,都在默默地流泪。王宗实大叫:“好啊你个王归长!竟敢矫诏谋逆!”
归长三人见到王宗实闯进时,就已经是魂飞魄散。事情一败露,他们哪里能斗过神策中尉,更何况右中尉王茂玄又不在当场。三人吓得“扑通”跪倒,爬过来抱住宗实的双腿,连呼“中尉饶命”。宗实一脚一个,踢翻三人,胸中犹是怒火万丈。
宣徽北院使齐元简立刻就被宗实秘密地派到十六宅,去干什么事,却没人知道。九日,禁署突然宣布:宣宗长子“郓王”立为皇太子,改名“漼”,权勾当军国事;处斩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当日,发布遗诏,以令狐绹为冢宰。十日,郓王即位,是为“懿宗”。王宗实同日升衔“骠骑上将军”。这几天的变化太突然了,尤其是所谓的“郓王”,更让人迷惑不已。朝官都知道先帝是有不少皇子,但大多数都住在宫里,由师傅教习读书,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十六宅有这么一位居然还是嫡长的“郓王”存在。疑惑之下,有不少人竟然忘了在拥戴表上签署上自己的姓名,其中就包括几位当朝宰相。
毋庸多说,过去的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既死,大盗亦不止。
这一轮红日,已经摇摇欲坠,无可挽回了。
第七章 崩溃崩溃(1)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宴,只照逃亡屋。
--聂夷中(公元837-884?年)

帝国的第二十位天子懿宗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急变中就被推上了帝位,这一次新旧交替有一点与前几朝大不相同,那就是在新帝已经登基后,还始终有一团阴云笼罩在人们心头。
先帝宣宗未立皇后,所以实际上诸子并无嫡庶之分,只有长幼之别。夔王是宣宗的第三子,这是大家都已知道的事实,而且包括夔王在内有五位王子一直住在内宫,也是先帝在位时有过明示的,不过,其长幼就已经不太清楚。“郓王”既是先帝的长子,为何单在宗族诸王杂居的“十六宅”居住?先帝又为什么从未提起?册命郓王为皇太子的那天,禁中宦官特地出示了一篇由翰林学士萧置撰写的铭辞,根据这篇据说是由先帝嘱撰的铭文,郓王乃已故昭容晁氏所生,与先帝宠爱的万寿公主同为一母。但是,这种铭辞照例是不详载出生年月的,因此并不能解决问题。
从相貌上看,这位郓王的年纪是要大一点。可是,十六宅年长的诸王多得很,凭此就能入继大宝吗?大家不敢再往下想了。
帝国的现实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确实是没话可说。这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只有王宗实和新帝自己肚子里清楚。但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新帝是从十六宅而不是由东宫产生的,想当年,没有仇士良就没有了文宗,今天也一样,宣宗死时若没有了王宗实,懿宗也就不可能登上帝位。这就意味着,又有人反奴为主,成为天子的主宰者。
宣宗死后的第二年,公元860年,新帝改元“咸通”,是为咸通元年。从去年十二月份开始,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百多年来相对安稳的南方浙东一带,竟然爆发了一起贼人的造反,而且声势甚为浩大。因为这个缘故,朝廷不得不将全部精力都转向平乱,所以新帝登基伊始的十几个月里,朝政倒显得十分的平静。可是叛乱一旦被平息后,事情就不可避免。
这时,令狐绹已经退出了政治中枢的舞台。他为相的时间太长了,或多或少地要得罪些人,宣宗在位时大家还不敢说,新君一即位,便有不少人竞攻其短。先帝驾崩几个月后,令狐绹就被罢相出镇河中。本来,白敏中是有望重新执政的,在同一时期从荆南节度使任上被召回入相。但有一件意外的事打消了他的念头。
那是咸通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敏中在上朝时不小心跌了一跤,从台阶上重重摔下,腰受了重伤,四五个月都卧床不起。无奈只得上表辞职,新帝起初不许,但经不住因首席宰相空缺而造成的尴尬,下诏同意。于是毕诚、杜悰二人先后入相,连同去年任命的杜审权及留任的蒋伸,共同主持政务。
咸通二年(公元861年)2月的一天,两位新任枢密使突然来到政事堂所在地“中书门下省”。
四相与其叙礼已毕,分列而坐。因不知来者何意,一时也不好说话。
还是左枢密先打破了沉默:“禁中或有拟议,将同宰相会商。”
四相相顾茫然。
果然,过了一会儿,门吏便报:宣徽院使杨公卿到。
宣徽院是宫中内诸司使的总管部门,分为南、北二院,下设二十四内司,负责行使天子的各种具体差遣。由于掌握授受大权,其地位有时也与枢密院不相上下。不过,此时的杨公卿与左右枢密使一前一后来到,显然是商量好的。
诸人起身迎接,不料杨公卿看了看四位宰相,却单单向杜悰作了一揖,道:“请杜公受宣。”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其他人回避了。
两枢密似乎早有准备,从容退下。杜审权、蒋伸、毕诚却是一片惶恐,手忙脚乱地避入西面的一个小厢房中。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不住地打鼓。
杨公卿见众人已走,便从怀里掏出一函密封的文书,打开来递给杜悰。杜悰一看,原来是先帝宣宗大渐时,朝官请求郓王--现在的皇上--监国的奏疏。杨公卿道:“当时没有在上面署名的宰相,皆当以谋反之罪论处!”谋反,是帝国刑法的第一大罪,按律是要杀头的。
原来如此!杜悰这才明白为什么单独与自己商议的原因,那时他犹非宰相,正巧身处事外。不过,饶是杜悰事不关己,但听了宣徽使这话,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作为朝官,易代之时立场犹豫,这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新帝即位后惩处异心之人,照理也不能算错。可事情毕竟过去一年多了,单因未署名拥立就要以“反罪”处理国家宰辅,这确实太严重了。
杜悰看着这封当时的奏疏,说不出话来。也是,虽然他并不是涉嫌者,但此刻人家却要借他的刀去杀人,杜悰再不怎么样,这种事又哪里肯做?!
杨公卿的眼神始终逼视着他。杜悰没有抬头都能感受到这股威严的目光,心想:是不是又到了一个无法讲道理的时候了?
杜悰就是那个杨嗣复一手提拔,并在会昌时期临危不慌救了他恩人一命的人,到底不愧见过大世面,将手中的东西反复读了四五遍,又沉思良久,终于开口说话:
“圣主登基,万方欣戴。--”这开宗明义的一句,已有意要把杨公卿堵回去,“值此欢欣新朝伊始之时,如此文书,就不是我等臣子所应看的了。”说着,杜悰郑重其事地把文书又重新封好,递还给杨公卿,又道:“主上即使欲罪宰相,亦当在延英殿面示圣旨,明行诛谴。”这话的意思是:你宣徽、枢密两院与我本人似乎都没有权力决定此事。杜悰轻描淡写地就把自己的干系推卸得一干二净。
默许就意味着赞成。杨公卿本也就没指望杜悰能主动参与,遂不再说话,收回文书就告辞而去。
既把自身脱离事外,杜悰就显得从容多了,马上找来候在偏房的两枢密使,显得十分推心置腹地道:
“内外之臣,事犹一体,宰相、枢密共参国政,本不分彼此。”杜悰先要大套感情,所以话说得很漂亮,两枢密一听,也不禁连连点头。杜悰一见得计,立即趁热打铁祭起攻心之术:“今圣上新践祚,固当以仁爱为先,岂可立即就杀宰相?若圣上养成滥刑之性,则中尉、枢密等权重禁闱,能无自忧?”
两个枢密使默然相顾,心道:此话不无道理!右枢密想了一想,慢腾腾地说:“仆等将把相公之言转禀……圣上。……若非相公提醒,我等倒真没想到这一点。”这后半句还真是一句大实话。说完,两人起身致礼,告退而去。
西厢的三宰相见人离去,赶紧出来问杜悰是怎么回事。杜悰正吁出一口长气,哪里说得出话。这下把三人吓得不轻,蒋伸眼看着眼泪都要下来了。杜悰赶紧道:“诸堂老不用担心,料无大事。”果然正如杜悰所说,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什么动静也没有。皇上在延英殿召见宰相时,神情怡然,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过。
杜悰谈笑之间就为朝官们消弭了一场大难,或许并非是一件好事。他把这个盖子捂得了一时,却捂不了永远。这个矛盾总是要再次爆发的,不谈其他宿怨,就以宣宗时期而言,这两方面就已经是干柴烈火,只待一丝引信了。
宣宗太犹豫,以至于酝酿过久,使得消息有所泄露。当时的“南司”、“北司”之间,就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只是有圣明天子在上,北司的宦官们一时找不到借口而已。懿宗即位后,双方依旧继续着这种对峙局面,但宦官方面的势力已在一天天增强,看来目前的平衡不可能保持多久,这次事件就是一个严重的信号。
宣宗以超绝的智谋掩盖了一切,但这只是现实的成功,而非历史的胜利。他对后事草率的处理甚至成为一个契机,使得压抑已久的宦官有了机会解决自身的分裂,重新获得了高度的统一,恢复了以往强大的力量。矛与盾再一次开始斗争,它的激烈程度便一定是过去所有的冲突所不能比拟的,这一次将彻底致命。
所有的崩溃,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懿宗一下子就捞着了一个无以伦比的东西,这恐怕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王宗实选择这么个人,当然有他的理由,至少,王宗实不会希望龙殿之上,再坐上一位让他们时时都要出冷汗的天子。新一代天子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皇上好音乐、好宴游,殿前时时供奉的乐工,接近五百多人;每月之中,有十天要举行宴会。也许是皇上年轻而精力旺盛的缘故,听乐、观戏,饮酒作乐,从无厌倦之态。出驾巡游,随意所之,几乎是踏遍了长安的四郊。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每次巡幸,随驾的内外诸司扈从,竟达十余万人!耗费的财物,实在无法计算。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当朝大臣的道德信念江河日下。
这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宦官的坚固势力是个强有力的威慑力量,而天子的荒淫又助纣为虐,若非胆略过人,绝无可能做到信仰坚定,更毋庸说挺身而出,以天下为己任了。时势造人,那是一点都不错的,激昂的时代造就英雄和枭杰,而一个醉生梦死的末世所产生的,则必然是庸懦、胆怯、自私自利的小人。
无论是身出于名门或是拔起于寒微之士,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进士的声名和浮浪的生活,本朝原先所固有的那种自由而不拘执碍的风气,成了他们追逐声色犬马的最好理由。就是时下流行的乐曲诗歌,也大多都是些凄婉轻艳的内容,再也无复那种慷慨悲凉、清丽俊逸的风格了。
更为可怕的是,朝官与宦官的对立越来越成为一种纯粹的权力斗争,以个人利益取代了公理的是非。早年宫廷内外争斗虽然也十分激烈,但大多数传统的官僚仍是把国家利益和道德伦理放在第一位,从维护皇权和政事权这个角度来攻击宦官把持朝政而形成的种种弊端。所以从陆贽、王叔文到裴度、李绅、李德裕等人,都只是就事论事,而从未把自身与宦官完全划分成两种水火不容的集团。他们也许早就有这样一个清醒的认识:宦官作为天子的家奴,是一种既成的事实,似乎不应该把家奴的存在与反奴为主的现实完全等同起来。因此,早先朝士与宦官的斗争一直都是围绕着天子进行的,只要天子能够成功地限制住家奴的权力,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的情况。宦官既是一个存在的阶层,他们就没有理由不为自己争取“公平”的权利。他们出身寒微,没有受过严格的传统教育,更没有理念的束缚,因此除了攫取权势之外,不可能去做其他事。天子左右操纵和维持平衡的做法给了他们机会,同时也就使正统朝官采取的道德手段无法取得效果。
第七章 崩溃崩溃(2)
在这种情况下,是文宗把这事情扩大化了,他开始想要连锅端起。不过,文宗还是从皇权和社稷的角度去做这件事的,并不是单凭自己的爱憎。但他所用的两个人李训与郑注则并非如此,他们的手段就已经开始显露出很大的私心成份。所以,从甘露事变起,朝士与宦官逐渐形成互相对立的集团,天子和士大夫们本身也有很大的责任。
李德裕把局面稍稍地缓和了一下,却未能抵消后来宣宗所采取高压政策而引起的尖锐情绪。到了懿宗朝,朝官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场斗争的初衷,他们开始有了这样一种信念:宦官是他们天生的敌人,更是自己求取高位权势以及个人利益的最大障碍。于是,道德上的惩恶扬善变成了政治上的快意恩仇。
这种局面出现得相当早,而且是由朝士们首先挑起的。
大约就在咸通二年(公元861年)二月,杜悰刚刚纾解了一场严重冲突的预谋之后不久,有人就把这个情况透露了出去,结果便引起了几乎是全体士大夫的强烈不满。从此,一种一致对外的凝聚力和复仇心理油然而生。
正好在这个月,建州有一位来京会试的举子叶京一举登第。中了进士,自然都很兴高采烈,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叶京也未能免俗。一个月里,日日与同年们游宴集聚,日子过得很快活。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位他以前在一位宣武军节度使宴会上认识的宦官。叶京一看是认识之人,又是曾做过宣武军监军的高品宦官,按礼数当是应该致意的,于是想也未想,便在马上恭敬地作揖施礼。这一切正好被同游者看到,一下子就传遍了朝野。
朝士大哗。叶京从受人尊敬的新进士一下子便成为了千夫所指的无行之徒,百口难辩,狼狈不堪,最终都没得到一点的同情,以至于终生沉沦。
真是人心叵测。如果是为了天子和帝国的利益,这些士大夫们似乎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齐心协力过,可一旦从个人得失出发,却不知为何,突然就变得如此坚定不移。可见自诩为恪守信仰的精英分子,其行为处事往往并不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好听。
这些人由愤懑而生仇恨也是情理所致,到了懿宗中后期时,宦官的势力业已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南北司之间,南司只有无奈不平的份,而北司却断没有需要抱怨的事。宦官们只是在等待着机会,一举而成为至高的主宰,只是眼下变乱太多,实在是难以质变而已。另外,朝官们即使心念如一,但也不是铁石一块,至少几位宰相就很会在夹缝中生存,为自己捞好处。百官之首的宰相既然都有这样的心理,其他人的压抑情绪就更无处宣泄了。
杜悰实际上还不失忠厚,最有代表性的其实是后来的杨收、路岩、韦保衡三人。
杨收的入相是左军中尉杨玄价左右的结果,因为两人是较为亲近的同宗。在王宗实之后,最有权威的便是杨玄价,他把杨收这位原本就受到不少当朝宰辅所器重的人擢升要职,并非是什么难事。杨收有这种渊源关系,也就决定了他只有在夹缝中走他自己的路。但他的两面三刀做得很不高明,只顾自己靡华享乐,既引起一些前辈朝臣的不满,又因无法完全站到宦官一边,最终被杨玄价拉下了马。
路岩是懿宗朝最年轻的宰相,在位的时间也最长,一共有六年。路岩于咸通五年(公元864年)入相时年方三十六岁,年少得志,又借着天子昏愦,不免得意忘形。同杨收一样,他也是一个好权好财之辈,在某些方面甚至还不如杨收,根本谈不上有所作为。最后因与韦保衡争权夺利,而被排挤出朝。
路岩很擅长拉帮结派、树植党羽,手下很有一班子人。咸通十二年(公元870年)正月罢相出任西川时,刚在朝会上领受诏制,便就在殿前寻找代理京兆尹的薛能。路岩知道自己积怨不少,生怕出城时人人喊打,薛能这人是他以前提拔过的,路岩想请他帮帮忙。
薛能听罢来意,抱着象笏朝着路岩一揖,慢条斯理地说:“抱歉。宰相出朝,府司一向都没有派人保护的先例。”
路岩想不到碰了这么个钉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怏怏而退。果然在长安大道上,路岩被四面而来的瓦砾砸了个不亦乐乎。这时他倒反而泰然自若起来,花开蝶满枝,树倒猢狲散,自己早先没能想到这个结果,又怨谁呢!
韦保衡是当朝驸马,咸通十年(公元869年)懿宗爱女同昌公主下嫁他时,场面极为豪华,皇上倾宫中宝物以为资送,不仅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第,还特赏钱五百万缗。不到一年,韦保衡就做到了宰相。皇亲国戚如此快地就成为国家宰辅,也是近几十年来所没有的。
这种人自然被人看不起。杨收、路岩就很鄙薄这位驸马的为人,在中书门下共事时,都对他没有好脸色。但韦保衡更不能容忍他们。保衡自恃恩顾,对素不相悦者一向是毫不留情,甚至连自己的业师和同门都不放过,对杨、路二人,韦保衡当然也要报复。结果两人先后罢职出朝,杨收后来还在他的穷追不舍中丢掉了性命。
咸通十一年(公元870年)八月,同昌公主突然得病故亡,皇上悲痛不已,一气之下杀掉了二十多位御医,并还逮捕了三百多位御医们的家属,欲连坐治罪。宰相之一的刘瞻实在看不下去,连忙召集谏官,请他们上奏谏劝。可是,众谏官无一敢去,刘瞻一咬牙,亲自上疏,请求懿宗宽恕家属,天子览表不悦。可刘瞻不省事,又联同京兆尹温璋再次在朝会上力谏,结果天子勃然大怒,当场叫人把他们轰出殿去。
第二天,刘瞻被罢相出朝,温璋被贬为振州司马。诏旨下后,温璋长叹:
“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夜服毒自尽。
这一句话,或许就是崩溃时代的最好注脚了。

懿宗在位的时间不算短,单以朝间而言,大的冲突倒也没有发生。这也许是因为外患过多的缘故,而使得内部的矛盾无暇充分暴露。皇上在他垂拱的十四年里,糊里糊涂地行事,糊里糊涂地用人,奢侈豪靡,荒淫无道,竟然还就比他名义上的父亲、智深谋广的宣宗皇帝多做了一年的天子。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七月十六日,皇上病重不省人事,这一次轮到的是左右中尉刘行深、韩文约。在如此方便的情形下,两人当然也就做得更绝,神不知鬼不觉中,懿宗的四个年纪稍长的皇子就丢掉了脑袋。他们所立的天子,也就是后来庙号为“僖宗”的本朝第二十一任皇帝,即位之时,年仅十二岁!在本朝历史上,那可就是破天荒的了。
十二岁的皇上懂得什么?他只知道与自己曾同卧同起的奴仆田令孜是个可信可靠的人。在皇上年幼的心里,已故的父皇似乎并不像自己的父亲,哪有这位和蔼的长者来得亲切!皇上甚至已经早把他当作是自己的父亲,即位之后,也直称“阿父”。宦官小马坊使田令孜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一跃而成皇帝之“父”、天子的天子。
刘行深、韩文约这两个出头之鸟结果弄得个灰头土脸,在田令孜的挤压下,被先后勒令退休,很不情愿地把中尉之职让了出去。田令孜和另外一位宦官西门匡范顺理成章地成为左右中尉。从这时开始,人们便直呼左右神策为“东军”、“西军”,因为决定性的禁军力量就只有这两支,再称呼本名不仅麻烦,而且实在也是多余。
顽童天子僖宗喜欢斗鸡、跑马,也许只有在这一点还能体现出其祖辈尚武豪迈的秉性,其他实在是不足道、也不可能有所道了。田令孜既为其“父”,又何须把这小小的劣童放在眼里,从公元874年--这一年新帝改元后的年号为“乾符”--开始,真正的天子便不姓李了。
乾符二年(公元875年),积患已久的事情终于不免。在咸通时期的无数纷乱后,两位盐贩王仙芝、黄巢在关东道领导了一次武装变乱,官军数剿不绝,数年之间,竟成燎原之势。公元880年--这年僖宗又改元“广明”--十二月,自称“冲天大将军”、“天补大将军”的黄巢率几十万大军打进了长安,僖宗在田令孜的护卫下仓皇出逃,一直跑到了剑南的成都。这是本朝历史上第三次皇驾播迁了,也是最长的一次,皇帝在外共颠沛流离了数年之久,才回到长安。
在成都的流亡朝廷,依旧是田令孜的天下。田氏时任“都指挥处置使”,大权在握,并未因艰难的动乱而减轻恣意妄为的程度。本来,天子有难,就应该推恩及人,广施恩泽,以唤起各方勤王靖难的忠心而挽回败局,可田令孜没有这样的抱负,他只知道维持自己的生存,其他的一概不论。
当时的物质已极度匮乏,但四方所贡来的有限的金帛,却全部被令孜用来颁赐随驾军队,四川的地方部队除了开始每人赏赐三缗以外,再无所得。一位地方军将郭琪出于愤怒,起兵哗变。仓猝之中,皇上只与宦官们闭门自保,根本就不考虑外臣的死活。不少朝官们幸脱沦陷,含辛茹苦地来到了这里,眼见这一情形,那一腔委屈实在是难以按捺。
郭琪事变平息后,谏官左拾遗孟昭图忍不住上疏宣吐情绪:
“多难之时,中外之臣尤须一体对待。去岁车驾西幸,不告南司,遂使宰相、仆射以下尽遭杀戮,独独北司无损。此次变乱,陛下只与令孜等内臣闭城登楼,不召宰相朝臣入城;翌日,又不见宰相、不慰朝臣……”孟昭图最后难以控制,又在疏中写道:
“天下是高祖、太宗打下的天下,不是北司的天下;天子是四海九州的天子,不是北司的天子。北司未必尽可信,南司未必尽无用,难道天子与宰相已无关系?而朝臣竟成路人?!”
孟昭图尽管完全是出于委屈,不过他的话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的祖辈们要是听到他的这番言语,怕真是再也不敢相信的。
如今的情形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笔说不清道不白的糊涂帐。不过,尽管世事如麻,总还是能找到一丝入手的线头的。
第七章 崩溃崩溃(3)
经济总是社会稳定的基础,而政治的腐败必然导致经济的衰落,经济一旦被摧毁,天下百姓也就失去了甘愿成为“百姓”的理由,于是草泽之雄揭竿而起,就不仅是符合道义的,也是无人所能抗拒的。
非止本朝而已,堂堂华夏自古而来就是一个大家,最高的家长便是皇帝,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政治上说,百官是天子家臣,百姓则是天子子孙,皇帝也就等于国家:因而从经济上说,“国计”便永远位于“民生”之前,亦即所谓“富国”才能“安民”,“富国”总是第一位的,经济的好坏,全看朝廷的财政收入如何。当然,敛之必须有道,最高的理想就是“朝廷获美利而天下无甚贵甚贱之忧”。本来这实在是难以做到的事,但本朝起初的一百五十年,竟然真就达到过这个理想。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与纷乱的政治现实相始终,帝国的经济衰败也将近有百年之久。在这期间,历代朝廷所能做的努力,也仅仅就是完善搜括的方法,为天子的存在竭泽而渔而已。天下无甚贵甚贱的局面早就已经成为甜蜜的追忆。
实际上,九世纪中以刘晏为代表的理财能手之所以能获得一些成功,完全是因为有南方可以依靠。安史之乱后,帝国的北方一再受到严重的摧残,而南方经过逐渐的开发,迅速显示出比北方高出不少的经济水平,加之战乱较少,便得以长期维持。从德宗时开始,南方的财赋通过漕运,源源不断地供给北方的中央政府,才使帝国的大家庭不至于毁灭。可假如南方经济也不能幸免于难的话,即使家庭的合心力再大,也阻挡不了彻底的分崩瓦解。
事情出在懿宗时期。
从天子到宰相,无不惟货是崇,假刑杀以立威,而索财货于诸道,诸道又索之州县,于是州县只有大索天下之穷民。天子的淫靡和朝政的腐败,最终导致横征暴敛,这就是“敛之无道”了。没有人能够被无休无止地索取,就是富庶的南方,也不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藏。一句话,天下虽然是皇帝的天下,但国家的基础仍是四海的百姓,天子既然不把他的子孙当作子孙,那么子孙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奉养这个一家之主了。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到咸通元年(公元860年)的那次浙东“贼匪”造反,明显就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但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懿宗时还有一个最大的错误是对南诏进行了数年的战争,这场耗资无算的战事把宣宗刚刚建立的一些良性循环丧失殆尽,特别是给了南方以沉重的压力,造成了严重的恶果。懿宗咸通九年(公元868年),八百名戊守岭南的徐州守卒不满超期服役,拥立粮料判官庞勋为都将,擅自北还。这些人回到徐州后,为免朝廷追究,干脆又推戴庞勋为节度使,想逼迫朝廷承认既成事实。
南方戍军的暴动已经不止一次了,宣宗晚期的几次事件就使得朝廷很狼狈,因为帝国在这一带一直不设重兵,一旦发生骚乱就必须从北方征调部队。这事是很微妙的,想当初,北方的割据似乎也就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形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所以几朝以来,从天子到朝廷,对南方总是持着一种小心谨慎的态度。就这次庞勋事件而言,朝廷也不想一下把事态闹大,准备先行安抚,再徐行镇压。可偏偏就有一些欺软怕硬的人不省事,徐泗观察使崔彦曾原是这批叛卒的主帅,这个人为人严刻,不能容忍在自己手中出这种事,首先主动发兵出击,于这年的十月与庞勋接战,于是又酿成了一场持续近一年的战事。
这次兵变最后发展成为不单单是由戍卒参与的大规模的动乱,因为有不少被逼得毫无活路的农民、四方的流匪甚至一些地方士绅也加入了这支队伍。帝国历史上,从来都是由割据一方的骄兵悍将发动战乱,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这再次说明百姓的生计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以至于出现为历来传统儒士所深恶痛绝的“盗贼”蜂起的现象。这是典型的乱世象征。
战事延及十佘州,覆盖了江、淮之间的大部分地区。尽管一年以后战乱结束,但各地继起的小规模纷乱依然不免,这一切又反过来再一次摧毁了帝国本就已经相当脆弱的社会经济。从关东一直到江淮,甚至江淮之南的地区,民众的生计也开始接近了崩溃的边缘。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正月,翰林学士卢携在一封奏疏中特别指出了关东地区的严重情形。根据这份报告,去年自虢州到海州的广大范围内遭受了一次旱灾,给本就连年不稔的情况雪上加霜;可是州县催逼徭税,却未曾少息,百姓虽拆屋伐木,卖妻鬻子,亦难能供奉府库。卢携最后在疏中委婉地对天子说:
“朝廷倘不抚存,百姓就实无生计了。”
这话实在是用不着他来说,说了也没用。这年的十二月,大战之后的徐州又传来消息:“群盗寇掠,州县不能禁。”这自然也是百姓无以为生,入山为盗的结果。在黄河尤其是长江以南的地方,因为没有强大的割据势力,所以没有可能以“地方--中央”的对抗来表示不满,众多的百姓便往往采用这种方式发动革命。他们之中开始还多是一些亡命之徒,所做的一切也就是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但他们不久后就发现,这也许就是一种解决生存问题的最好方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走上了这条道路,团伙规模也就越来越大。当这种事情在整个帝国普遍开花时,这些人就不单单是“流寇”而已了。
祸不单行。关东在大旱之后,又逢水患,随之又带来了严重的蝗灾,黄河下游的农民首先被推到了绝境。就在此时,两位不平凡的人物王仙芝、黄巢先后在长垣、冤句两地聚众揭竿而起,奏响了帝国崩溃的序曲。
最后是黄巢成为这一场空前暴动的领袖。这个人出身于盐商之家,居然也曾经到长安去考过进士,但却是屡举不第。作为商人的后代,他如果不能博取功名,就注定不能有所作为,黄巢的失意决定了他今后的道路。黄巢是曹州冤句人,那一带是私盐贩卖的重要集散地,他年轻的时候,就曾与王仙芝以贩私盐为事。由两位盐贩出身的人发动了这次不平则鸣的反抗,说起来倒也并非偶然。
本朝同以往一样,一向也采取一种“重农轻商”的策略,这是因为产业不发达,自然就不会产生政治以外的势力,只要粮食问题得到了解决,统一和稳定也就不会受到破坏。可这种人为的压制代替不了物质发展的必然,无论历代政府坚持怎样的信条,都不可能抗拒对有利可图产业的日益依赖。只要存在着国家对产业的干预,对贸易和城市税的征收,也就使帝国的政治和经济与商业开始发生紧密的联系。所以,农民以外,城市市民也成为了一个独立的阶层而对国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王仙芝和黄巢或许就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
黄巢在朝廷和各种势力的夹击下采取了一条飘忽不定的运动战略,如行云流水一般,席卷了整个帝国的半壁江山。黄巢本人其实并不是因为意识到东南地区对中央的重要而向南方进攻的,像大多数农民革命一样,他们一开始的目标仍是打进长安,杀向龙庭,这是其辈斗争热情的根本源泉。是朝廷阻止他们北进的顽强抵抗结果造成了黄巢向南方发展,他在乾符五年(公元878年)渡过长江进入浙西,又翻越崇山峻岭跨入福建,最后横扫岭南,打下了广州。黄巢成功地占据了富庶的南方使得他与帝国中央形成了南北对抗的态势,转战四方又使这支农民革命的武装空前壮大,尽管朝廷在长江一带设立了最后防线,但已经无法抗拒这一业已燎原的全国性动乱。终于,僖宗广明二年(公元880年)十二月初五,黄巢打进了长安。
黄巢农民军无意识地在经济和政治上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黄巢占领了东都附近的汝州,号称“天补大将军”,同时传檄诸路官军:不日进攻洛阳,并将杀向京都。二十四日,消息传到京城,僖宗在延英殿对着宰相们泪如雨下。
田令孜奏:“请发左右神策军弓弩手守潼关。”潼关是护卫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
皇上感叹:“侍卫将士不习征战,哪里有用!”
难怪天子悲哀。当年安禄山五万之兵进犯长安,大将哥舒翰领兵十五万都未能守得住潼关,此番黄巢号称有六十万之众,区区一个潼关之险,又如何能当得起事!无论僖宗再怎么顽劣不化,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在军事上,朝廷和各路地方武装并没有犯什么重大错误,他们的封堵战略十分成功。乾符五年(公元878年),镇海节度使高骈首先把黄巢的锋芒逼住,迫使其转向浙江并南下福建、岭南。当黄巢从桂州沿湘江北上时,在荆门又为襄阳节度使刘巨容和江西招讨使曹全重创,不得不取消直取中原的计划,改道东进。朝廷也不是不想保住淮南和南方的几个重要的财赋重镇,一直采取各种方法不让黄巢进占扬州和广州。可是,中央政权的安危和天子的地位始终是第一位的,在两难的情况下,只有先保住哪怕是观念上的政权再说,所以要坚守江淮防线,就只能让黄巢横扫南方,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其实,任何一种政权都不得不如此作为,尽管这是再愚蠢不过的短期行为了。朝廷在军事策略上既没有严重的失误,那么,局面弄到这一步,完全是原则上的问题。
广明元年(公元880年)七月,黄巢终于在采石渡过长江,进围扬州。沿江防线的最主要干将淮南节度使高骈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了抵抗,坚城不出。九月,黄巢乘胜渡淮,直指东都,帝国的军事行动彻底失败。高骈出身禁军世家,早年在西南一带任职,曾大破南诏的入侵。乾符四年(公元877年)调到江南后,最初在征讨的王仙芝部众时成绩显著,他也是后来执行朝廷围堵方针,迫使黄巢南窜岭南的最主要功臣。这样一个朝廷寄予了莫大厚望的人,关键时刻竟然不敢应战,说起来是大有原因的。
表面看来好像是高骈心有怨气。原来,在广明元年(公元880年)三月,由宰相卢携的保举,高骈出任诸道行营都统,负责堵截黄巢。上任之后,高骈传檄四方,募得淮南与诸道兵马近七万人,声威大振,一时屡挫农民军。就在此时,黄巢使了一个缓兵之计,上表请降。高骈以为黄巢坚持不了多久,此时此刻岂能让外人分功,于是便遣散了各地军马。这一来,让黄巢得计,五月,大破高骈之众,阵前斩杀高骈大将张璘,乘胜渡江攻占天长、六合等县。高骈上表告急,朝廷下诏,严责其遣散诸道兵之不当,惹得高骈一气之下,称病不战。但这只是其然而不是其所以然。
经济的崩溃和吏治的败坏,使得帝国中央的实力再也不像从前了。由于官军的寡弱,所以平乱剿贼不仅必须征募兵士,尚需大力依赖地方自卫武装。而天子和帝国的威望大跌,先前的那种勤王扶政的正统观念在人们心中越来越淡薄,天子登高一呼,四方之师云集的局面尽管存在,可性质已发生了变化。崛起的藩镇大多出身于盗寇和地方军将,其地方割据的本性是与身俱来的,因而在国家危难时期对王室的忠实程度上便有很大的折扣,即使如高骈这些官宦出身之辈,在这种分崩离析的关头,也免不了心怀异志,更遑论那些地方军将和割据藩镇了。要靠此辈完成匡复国家的重任,那实在是要打上一个问号。
第七章 崩溃崩溃(4)
高骈手下的一位谋士说得好:
“相公勋业已高,妖贼未殄,朝廷已有闲言。贼若荡平,相公威望盖主,则又如何处之?为相公良计,莫如临岸观火,自求多福。”
这根本就是为不忠不孝开脱的一句漂亮话。高骈何尝不知道作为拥据一方的藩镇首领,即使“功高盖主”,天子又何以处置?!更何况现在的情形,又绝非是“兔死狗烹”的时代,他又哪里来的这个担心!所以高骈放弃抵抗,实实在在是出于私心。一年后两京沦陷,高骈尚欲兼并两浙,以成当年孙策三分天下之计,就是最好的证明。
高骈放弃抵抗,使引颈南望的天子和满朝文武一片哀叹。中央政权本身已经多少年没有起过扭转乾坤的作用了,眼下更是无所措手。别看田令孜信誓旦旦地要守潼关,其实他早就准备西逃蜀中。作为实握大权的宦官,他从来也不会选择玉石俱焚的道路,只要保住了天子,也就保住了自己的权益,这一点,连皇上本人都不无感觉。所以,皇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下令在潼关作最后一战,不然,天子的颜面又置于何地?但是,靠京中的那些由富家子弟组成的神策禁军,潼关哪里守得住?
十二月初二,黄巢攻克潼关,初五,进占长安。十万大军入城之时,长安居民夹道观看。人心的离失,是为政者最大的失败,当僖宗仅在田令孜五百神策兵护卫下从金光门狼狈出逃时,恐怕是很难想到这一点的。
官吏的无能就是政治的无能。
僖宗自咸通十五年(公元874年)七月即位到现在,前后有刘瞻、崔彦昭、郑畋、卢携、王铎、豆卢瑑、崔沆、郑从谠等人入相。其中,刘瞻早死,崔彦昭不日离任,在朝中主掌政务、并还能做点事情的主要就是郑畋、卢携、王铎和豆卢瑑四人。然而这四位宰相,在对待黄巢的态度上,分歧相当严重。
郑畋主抚,卢携主剿。王铎虽也是主战派,并已于前一年兼任荆南节度使及诸道行营兵马都统,负责长江中游防御,但卢携与他有矛盾,力主以高骈取而代之。豆卢瑑在后来则主张避让,是附合田令孜西逃蜀中的大臣之一。郑、卢二人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时间是在乾符六年(公元779年)五月黄巢占据安南都护府后。
郑畋对僖宗说:“巢贼之乱,本因岁饥。而国家久不用兵,士皆忘战。所在节将,又都闭门自守,不能抵御。”郑畋既是大族出身,又进士及第,也是经过磨难才入居高位的。从这句话上可以看出他还不失传统的理念,尚能够保持正确分析的能力。他的建议是“不如释咎包容,权降恩泽。其辈本因饥年利合,一遇岁丰,自然分崩离析。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郑畋真是个明白人。
卢携不同意。他这时自恃手上有在浙西屡败黄巢,并成功地将其赶往岭南的高骈,他当然要立一个奇功。卢携道:“高骈将略无双,淮土兵甲甚锐,”要知道,吹捧自己提拔的人,也就是在宣扬自己本身。“蕞尔纤寇,不足为虑。岂可对敌示怯而使四方诸军解体!”卢携话说得如此大,皇上当然听了舒服。
郑畋对地方大镇向不抱幻想,尤其对高骈这个处处考虑自身利益的人很有看法,他当然不能同意卢携的方针。郑畋在政事堂宰相会商草拟诏制时,忍不住讽刺卢携道:“高千里这个人迁延玩寇,其实无意灭贼。堂老靠他而用兵,吾辈当死无归宿了!”高骈字千里。
卢携听得大怒,忍不住拂衣而起。“咣当”,衣袖碰到砚台,墨汁沾了一身。他本碍着面子无法发作,见如此,便恨恨地抓起砚台摔在地上。
事情给僖宗知道了,皇上十分生气,“国家重臣相互诟骂,何以表仪天下!”下令罢二人宰相。两人以丧失仪范而罢相,这也是本朝前所未有的事。
但是时局的发展不久便证明谁是谁非了。高骈果然不当大用,黄巢终于打进长安,使帝国处于存亡的边缘。卢携罢相后不久又被召用,黄巢打进潼关后,田令孜把失败的责任全推到了他的身上,卢携在一片指责声中饮药自尽;王铎后来又取代了高骈出任诸道行营都统,在大势面前也是浑无作为。只有郑畋不失英雄本色,广明二年(公元881年)初,以凤翔节度使兼任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留守京畿抵抗黄巢。三月初三,郑畋即在凤翔大破黄巢大将林言、尚让、王璠所部。官军这一仗的胜利完全是因黄巢军的轻敌所致,黄巢手下的三将欺负郑畋是文人出身,以为他不会用兵,在进军过程中竟毫无戒备,既无行伍,复又鼓行而进,犯了兵家大忌,结果被郑畋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伤亡万计。可尽管如此,郑畋在危急关头能独立不屈,并有如此作为,实在也是很不简单。所以说,儒者之勇,往往不啻于百万雄师。
本来,直接覆灭这个奄奄一息帝国的机会,完全是属于黄巢的。可主要由农民组成的黄巢队伍,像历史上所有的朴素革命者一样,在取得暂时的胜利后,便暴露出它的致命弱点。与帝国失败的命运相同,黄巢根本的错误也是原则上的。
是自身的利益取代了一切。黄巢大将、也是主要军师的尚让在入城时曾对百姓说:“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朝廷不恤汝辈。”然而进占长安后的所作所为,却没让这句话得到充分的兑现。从黄巢到普通士卒,各忙于称帝、封官、杀人、抢劫,被物质利诱冲昏了头脑。他们没有想到,自己现在还仍然是“盗寇”而已,眼下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必也正名”,在政治和策略上倒转乾坤,让帝国昏庸的天子和流亡朝廷成为被谴责的对象,而一旦旧的统治者被抛弃,新的政权才能得到真正的成立。所谓不破不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即使退一万步说,也应该立即乘胜西进,在肉体上彻底消灭苟延残喘的旧政权,不给他们有丝毫振作的机会。这样,一切便都从容多了,至少可以争取时间来意识到上面所说的那个原则问题。说实话,每一位革命者也并不是事先都有一套完整方略的,他们只是能在实践中慢慢认识到而已。可黄巢和他的同志们都没能做到这一点,他们不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没有一种可以战胜欲望的崇高志向,所以,“入城”之日,便是其失败之始。
黄巢在具体的行动策略上也犯了许多错误,比如每到一地,都是旋得旋弃,这在革命初期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是可取的,大规模的游击战略可以避敌锋芒,在各个击破中壮大自身力量。然而当势力强盛后再不考虑建立根据地,却是重大的失策。当年的安禄山和朱泚也都占领了长安,可他们都拥有自己的后方,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显得十分充分,因而即使名不正言不顺,也坚持了很多时间。黄巢转战半个中国,结果连这一点都未做到,最后以几十万大军困守长安,内无粮草之给,外无兵马之援,时间一长,众心分离,士气衰落,遂不免一败涂地。
在进占长安三年后,中和三年(公元883年)四月,黄巢兵败东走。第二年六月十七日,黄巢退至泰山虎狼谷时,追兵已在身后。眼见不济,黄巢万念俱灰,嘱其甥林言动手,林言不忍,黄巢遂拔剑自刎。自乾符二年(公元875年)起事至今,前后正好十年。
这一场农民战争是帝国深沉危机爆发的结果。黄巢虽然兵败自刎,其余部力量也随之分崩离析,但事物的内部矛盾是无法由此而得缓解的,显然,这一次已到了非彻底解决而不可的地步。一个政权的灭亡不外乎肇于三端:一是内忧,二是外患,三是自身政治的腐败。政治的败坏导致内忧,内忧则引发外患,而外患又通过二者激化矛盾,最终一同爆发,一起灭亡。此三端互为关联,缺一不可。不幸的是,这一切条件已经全部具备。黄巢的革命虽没能直接完成天降大任,却证明了无情的事实:帝国最后的崩溃,只是时间问题了。

广明二年(公元881年)七月,流亡蜀中的僖宗改元“中和”。中和三年(公元883年)黄巢退出长安,一年后败死,又一年后僖宗再改元“光启”,这年正月,皇驾方从蜀中还京。这时,天子制命所及,只有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的数十州而已。十几个大镇包括一个黄巢起事时借入援之机占据了河东的少数民族沙陀的武装,自擅兵赋,迭相吞噬,朝廷不能制。可以说,“王道”已荡然无存。
这时有两个人物必须提及,一位叫朱温,一位叫李克用。
朱温,宋州砀山人,幼时曾随其母在人家当佣工,是地道的劳苦出身。黄巢率军渡淮后,朱温参加了起事队伍,当时年仅二十多岁。这个人天资聪明,也颇为英勇善战,不久便成为黄巢军中的一位干将。往往越是出身于下层社会的人,其物质欲望和权力欲望就越为强烈,朱温的身上集中了流氓无产者所有的秉性,既有不畏强暴、敢于抗争的优点,也有阴险凶虐、首鼠两端的劣性,这种人参与革命没有一丝一毫的理想成分,完全是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因而,在自身目的不能达到的情况下,他就必然会改弦易辙,成为一个变节者。中和二年(公元882年)正月,困守长安的农民军已经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处境时,黄巢任命朱温为同州刺史,却又叫他自取其地。还好,同州守将不战而走,朱温占据了同州。在黄巢军已开始军心涣散时,朱温多少算是尽了一点责。但从这时开始,朱温已经发觉黄巢并不是能使自己达到目标的人。
这年的二月以后,朱温受到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节节压迫,力不能支,屡向黄巢求援。黄巢此际已经是顾首难顾尾,根本无暇理会。这一来,就把朱温推给了对方。九月,朱温理所当然地以同州“归国”,投降了王重荣,并以舅礼视之。僖宗任命其为金吾大将军,充河中行营副招讨使,赐名“全忠”。从此,朱全忠便成为九世纪最后二十年的风云人物之一,谁也没能想到的是,正是在这位朱全忠手上,帝国结束了绵延三百多年的历史。
当然,这一切尚没有发生,朱全忠目前还算是一个小人物。可他却是由叛臣贼子而来的地方军镇的最好代表,其不可能“全忠”于朝廷的事实是不言自明的。
另外的一位李克用是沙陀人,说起他来,倒要多费一些功夫。
沙陀是突厥族的别部,本朝初年,其部散居于现在的天山一带。隋朝文帝时期,中国强大,突厥分裂为东、西二部,势力变弱。可到了隋炀帝后,中原纷乱,突厥则乘机而起,成为最严重的外患。本朝太宗皇帝凭借渐趋强盛的国力,与其展开抗争,一举灭掉了东突厥。后来的高宗皇帝又消灭了西突厥,使突厥部落分化瓦解成若干个小部落,并慢慢地成为帝国的内附国。沙陀也是其中的一个。
古代的先知先圣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中国是四海的中心,它有责任,有义务也有力量成为天下大家的庇护者,就如同一位严厉而慈祥的家长对待自己所有的孩子一样,不求报答地施予爱护,予以教导,赏善罚恶,让神圣的泽惠遍及四海。多少年来,发达而强大的中国都是这样做的,而本朝尤其突出,这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原则和信念。
可是,如此博大的胸怀和气度需要非凡的正义感、责任心、坚韧不拔的忍耐力和强大的力量,更要具备无怨无悔的牺牲精神,本朝和前代的汉朝一样,都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最主要的就是耗费过度而疲弊百姓。而那些内附诸国,一时不能为先进的文化所感化,囿于自身的利益,往往横生事端。比如沙陀,在八世纪的公元789年,又倒附吐蕃,共同攻占了帝国的西北重镇--北庭都护府。后来吐蕃攻扰帝国边境,常常就是以沙陀军为前锋。
第七章 崩溃崩溃(5)
对这种情形,太宗皇帝早就有所感慨。本朝立国之初的贞观五年(公元631年)的十二月,葱岭以西的一个小国“康国”遣使长安请求内附,太宗即不肯接受。太宗皇帝对臣下道:
“接受康国内附,一旦彼有急难,中国即有不得不救之责任。师行万里,岂不疲劳!”
太宗在对外政策上,既有保持原则的一面,也有极为实际的一面。他的两位继承者高宗和玄宗就没有这种眼光,一味博取国家名义上的荣誉而忘掉了为民众谋取实利,结果使帝国的负担变得极为沉重。先有突厥后有吐蕃,相继在边境上为患,并乘着帝国的内乱和实力的衰弱,渐渐强大起来。就连九世纪上半叶被吐蕃压迫而不得不内附到盐州的沙陀残部,也慢慢地恢复了力量。到了宪宗和武宗时期,朝廷对几大藩镇开战时,沙陀军都出了大力。懿宗时,沙陀首领朱邪赤心率骑兵助剿庞勋有功,被赐名李国昌,又因防御回鹘而做到振武节度使。李国昌的儿子就是李克用,父子二人自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起开始不受朝命,屡在河东生事。朝廷派军与战,甚至借来吐谷浑、萨葛两部落兵合围,在遭受一系列败仗后,于广明元年(公元880年)七月击败了李国昌。沙陀部众离溃,国昌父子二人率残部逃奔鞑靼部。也就在这一年,黄巢攻占了长安,这个契机改变了李克用的一生。
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三月,在代北监军陈景思的建议下,朝廷下诏赦免李国昌父子,结果克用乘机率兵万人再犯河东太原,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奋力抵抗,才使得克用南下的目标没能得逞。当朱温降唐,被授为右金吾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赐名朱全忠时,李克用已占据了忻、代二州,并屡屡侵扰相邻的并、汾数州。尽管克用一直累表请降,但并无归附的诚心,他在寻找着与朝廷讨价还价的砝码。负责防御沙陀的河东节度使郑从谠是当年的名相郑余庆之后,其时以宰相衔出镇河东。领命之后,从谠知人善任,明于治军,一时军威大振,太原一府被朝中称为“小朝廷”,享有极高的声望。从谠与强劲的克用所部在代州一线形成拉锯局面,相持不下。
克用别号“鸦儿”,当时年纪也只有二十多岁,冲锋陷阵,骁勇无比,沙陀军中称之为“飞虎子”。克用一目微眇,时人又谓之“独眼龙”,这只龙确实有着过人之处。他有着胡人尚武的天性,善于领兵征战,他手下的沙陀兵善于骑射,战斗力极强。
十二月,身为首席宰相的王铎以高骈无心平叛,诣阙发愤请行。流亡的僖宗命其代高骈出任诸道行营都统,统率诸道兵马合攻黄巢。在朝廷诸军中,最主要的两支力量是河中留后王重荣率领的河中军和忠武监军并兼行营都监杨复光率领的陈、蔡军,这两人是使李克用最终成为乱世枭雄的始作俑者。
直接的原因是黄巢虽然被迫困守长安,但军势尚强,处在一线的王、杨二人都感到力不能支。这时,杨复光出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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