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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陆小凤传奇第五部:幽灵山庄

_6 古龙(当代)
花寡妇道:“变的不是我,是他。”
她眼睛里的雾忽然被划开了一线,被一柄充满了仇恨和悲痛的利剑划开的:“你永远不会想到他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会想到他做的事有多么可怕。”
陆小凤道:“可怕?”
花寡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的好朋友上床的?”她的手握紧,眼中有泪珠滚下:“因为……为他要我这么样做,他喜欢看……他甚至不惜跪下来求我,甚至用他的剑来逼我……”
陆小凤忽然扭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他忽然觉得胃部抽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等他回头时,花寡妇已悄悄的将面上泪痕擦干了。
她也喝干了杯中的酒:“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陆小凤并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一个人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若是已被隐藏抑制得太久,总是要找个人倾诉的。
花寡妇的痛苦虽然有了发泄,酒意却更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却是个真正的男人,与众不同的男人,也许我并不喜欢他,可是我佩服他,只要能让他愉快,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她抬头,盯着陆小凤:“等你见过他之后,一定也会喜欢他这个人的。”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道:“你说的是……”
花寡妇道:“我说的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吃了一惊:“老刀把子?”
花寡妇点点头,道:“他就是我在这里惟一的男人,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的。”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本来总认为这世界上已没有人会了解我,同情我,可是他了解我,同情我,而且出自真心。”
陆小凤道:“所以你献身给他?”
花寡妇道:“我甚至可以为他牺牲一切,就算他叫我去死,我也会去死的,可是……可是……”她很快的又喝了杯酒:“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我……我……”
她没有说下去,这种情感本就是无法叙说的,她知道陆小凤一定能了解。
陆小凤的确能了解,不但能了解这种感情,也了解老刀把子这个人。
“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样做的。”他柔声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不平凡的人。”
花寡妇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刚放下副很重的担子。
——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能了解自己的悲痛和苦恼,无论对谁说来,都是件很不错的事。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充满了欣慰和感激:“自从到这里来了之后,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样开心过,来,我敬你三杯。”
“再喝只怕就要醉了。”
“醉了又何妨?”她再举杯:“假如真的能醉,我更感激你。”
陆小凤大笑:“老实告诉你,我也早就想痛痛快快的大醉一次。”
于是他们都醉了,醉倒在床上。
他们互相拥抱,说些别人永远都听不懂的醉话,因为他们心里都太寂寞,都有太多解不开的结。
他们虽然拥抱得很紧,一颗心却纯洁得像是个孩子,也许在他们这一生中都没有这么纯洁坦然过。
这又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青春已将逝去,往事不堪回首,一个受尽了唾骂侮辱的女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这世上又有谁能了解他们的感情?他们既然同是沦落在天涯的人,他们既然已相逢相识,又何必要别人来了解他们的感情?
窗外夜深沉,雾也深沉。窗子居然没有关紧,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眼睛里充满怨毒和嫉恨。
然后窗隙里又出现了一根吹管。乌黑的吹管,暗紫色的烟。
烟雾散开,不醉的人也要醉了,非醉不可。
这个人有把握,因为他用的是最有效的一种“销魂蚀骨散”,他已用过十三次,从未有一次失手。
陆小凤和花寡妇醒来时,已不在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床上。
地窖里寒冷而潮湿,他们就躺在这地窖的角落里,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只有一个人知道。
地窖里只有一张椅子,表哥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冷冷的看着他们,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嫉恨。
看见了他,花寡妇就忍不住叫了起来:“是你!”
“你想不到?”
“我的确想不到。”花寡妇冷笑道:“巴山剑客门下的子弟,居然也会用这种下五门的迷香暗器。”
“你想不到的还有很多。”表哥在微笑。
“可是现在我总算已都想通了。”
到这里来的人,都是有合约的,老刀把子的合约一向安全可靠。
但是近来幽灵山庄里也有很多人无缘无故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是你!”花寡妇下了结论:“现在我才知道是你!”
表哥并不否认。
“只可惜谁也想不到竟然是我。”他微微笑着:“这一次我杀了你们,还是不会有人怀疑到我的。”他有把握:“因为这笔账一定会算到老钩子身上去。”
花寡妇也不能否认。
幽灵山庄的人,几乎已全都知道钩子对她有野心,也知道钩子要杀陆小凤。
男人为了嫉妒而杀人,这绝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花寡妇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恨我。”
表哥道:“哦?”
花寡妇道:“因为你喜欢男人,男人喜欢的却是我。”
表哥笑了:“也许我还有别的理由。”
花寡妇问:“什么理由?”
表哥笑得很奇怪:“也许我是为了要替老钩子出气。”
他在笑,地窖上也有人在笑:“也许你只不过是因为忽然发现老钩子已到了你头顶上,随时都可以一下钩住你的脑袋。”
来的还有管家婆。就好像所有的管家婆一样,他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钩子却笑得很愉快。
表哥也在笑,笑得很不愉快。
海奇阔虽然没有一下钩住他脑袋,却钩住了他的肩,就好像屠夫用钩子钩起块死肉一样。
这种感觉当然很不愉快。
世界上偏偏就有种人喜欢把自己的愉快建筑在别人的不愉快之上,海奇阔恰巧就是这种人。
他带着笑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把这笔账推到我头上来?”
表哥没有否认,他不能否认。
海奇阔道:“因为你想杀他们,又怕老刀把子不答应。”
表哥也不能否认。
海奇阔道:“其实我也一样。”
表哥不懂:“你也一样?”
海奇阔道:“我也想杀了陆小凤,我也怕老刀把子不答应,我们只有一点不同。”
表哥又忍不住问:“哪一点?”
海奇阔道:“我比你运气好,我找到了一个替我背黑锅的人。”
表哥其实早就懂了,却故意问:“谁?”
海奇阔道:“你。”
表哥道:“你要我替你去杀了陆小凤?”
海奇阔道:“你不肯?”
表哥道:“我为什么不肯?我本就想杀了他的,否则我为什么要绑他来?”
海奇阔道:“那时你杀了他,可以要我替你背黑锅,现在呢?”
表哥苦笑,道:“现在我若不肯去杀他,你就会杀了我。”
海奇阔大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表哥道:“我若去杀了他,你就肯放了我?”
海奇阔道:“我现在就放了你,反正你总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他拿开了他的钩子。
表哥松了口气,回头看着他,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忽然问道:“你看我像不像是很冲动、很沉不住气的人?”
海奇阔道:“你不像。”
表哥道:“我知不知道花寡妇是个很厉害、很不好惹的女人?”
海奇阔道:“你知道。”
表哥道:“那么我刚才为什么要对她出手?”
海奇阔道:“你为什么?”
表哥的笑容又变得很奇怪:“因为我要你们认为我的武功很差劲。”
海奇阔不笑了:“其实呢?”
表哥道:“其实我一招就可以杀了你。”
这句话有十一个字,说到第七个字他才出手,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已经杀了海奇阔。
他的出手迅速而有效,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见两响沉重而令人作呕的声音,也正像是屠夫的刀砍在块死肉上,然后海奇阔就像是块死肉般软瘫了下去。
陆小凤和花寡妇都吃了一惊,管家婆当然更吃惊。
表哥拍了拍手,微笑道:“我早就听说凤尾帮内三堂的香主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尤其是大总管高涛更了不起,只可惜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你那几手威镇江湖的绝技。”
本来已愁眉苦脸的管家婆,现在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哪有什么绝技?我惟一的本事只不过是会替人打杂管家而已。”
表哥道:“你不会杀人?”
管家婆立刻摇头,道:“我不会。”
表哥也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就不如赶快让我杀了你。”
管家婆也叹了口气,身子突然凌空一转,就在这一刹那时,至少已有四五十件暗器飞出,满天寒光闪动,全都往表哥打了过去。
原来这个人全身上下都带着致命的暗器,而且随时都可以发出来。
能在一刹那问发出这么多暗器的人,天下绝不超过十个。
能在一刹那间躲过这么多暗器的人当然更少。
表哥却偏偏就是这少数人其中之一,他不但早已算准了管家婆这一手,而且早已准备好对付的法子。
暗器发出,他的剑已经在等着。剑光发起,化作了一片青光,卷碎了所有的暗器,剑光再一闪,管家婆也倒下,倒在地上后,鲜血才开始溅出来。
鲜血溅出来的时候,陆小凤才吐出口气,道:“这就是巴山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
表哥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就是巴山剑客惟一的衣钵传人顾飞云?”
表哥道:“我就是。”
陆小凤叹道:“巴山神剑,果然是好剑法。”
表哥道:“本来就是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表哥道:“你当然也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却不杀你?”
陆小凤的确想不通。
表哥笑了笑,道:“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因为我本来就不想杀你。”
陆小凤更不懂。
表哥道:“老刀把子总认为这组织很秘密,其实江湖中早已有三个人知道了,第一个就是家师。”
陆小凤动容道:“那么你……”
表哥道:“我就是他们特地派到这里来卧底的,因为他们虽然知道江湖中有个幽灵山庄,对于这组织中的虚实秘密知道得并不多。”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故意要你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表哥道:“那件事本来就是个圈套,他们早已算准了西门吹雪一定会来管这件事,也早已算准了幽灵山庄会派人来跟我接头订合约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表哥道:“因为我刚继承了一笔很可观的遗产,随时都可以付得出十万两银子。”
陆小凤道:“这里的合约金要十万两?”
表哥道:“为了买回自己的一条命,十万两并不算多。”
陆小凤承认:“的确不多。”
表哥道:“他们要我来,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了要我查明老刀把子这个人。”
陆小凤道:“连他们都不知道老刀把子的来历和底细?”
表哥道:“没有人知道。”
陆小凤道:“你呢?”
表哥苦笑道:“我来了虽已有不少时候,却连他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所以我急着要找出那个人。”
陆小凤道:“那个人是什么人?”
表哥道:“来接应我的人。”他又解释:“他们本来答应,尽快派人来接应我,可是新来的人行动都不能自由,也很难发现顾飞云就是表哥。”
陆小凤道:“你等得着急,就只好先去找他们?”
表哥道:“我已找过十二个人。”
陆小凤道:“你全都找错了。”
表哥道:“所以我只好杀了他们灭口。”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认为我就是来接应你的人?”
表哥盯着他,一字字道:“我只希望这一次没有错。”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这一次没有错。”
表哥还在盯着他,目光已变得冷如刀锋,忽然问道:“除了家师巴山剑客外,还有两个人是谁?是谁要你来的?你的代号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不能说。”
表哥道:“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
陆小凤点点头,苦笑道:“实在抱歉得很,这一次你好像又找错了。”
地窖里有灯,现在是暮春,本来并不会令人觉得太冷。
陆小凤却突然觉得毛骨耸然——这并不是因为表哥的手又握住了剑柄,而是因为地窖里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灰袍,戴着竹笠的人。
表哥的手刚握着剑柄,这个人就到了他身后。
陆小凤看见了这个人,花寡妇也看见了这个人,表哥自己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个人就像是有形而无实的鬼魂。
一顶形式奇特的竹笠,遮住了他的脸,陆小凤完全看不见他的面目,却已猜出他是谁了。
花寡妇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忍不住露出了喜色。
这个人正好向她招手。
表哥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霍然回身。后面没有人,连人影都没有。
这个人就像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又向花寡妇摆了摆手。
等到表哥回头去看时,她已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想先杀陆小凤?还是想先杀我?”
表哥慢慢的坐下,然后道:“你们看起来都不怕死。”
花寡妇道:“既然已非死不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只不过……”
表哥道:“只不过你不想死得太糊涂而已。”
花寡妇承认,这句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意。
表哥道:“所以你也想问问我,除了我师父巴山剑客外,知道这秘密的还有谁?”
花寡妇道:“既然我们已非死不可,你说出来又有何妨?”
表哥盯着她,忽然笑了,大笑。
花寡妇道:“你笑什么?”
表哥道:“我在笑你,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来问我?”
花寡妇道:“我知道什么?”
表哥道:“除了我师父外,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木道人,还有一个就是你老子,你明明也跟我一样,也是到这里来卧底的,又何必装蒜?”
花寡妇的脸色变了。
表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老刀把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是个女人,你可以陪他上床去睡觉。”
花寡妇道:“你想拖我下水?”
表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我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个圈套,想诱你自己说出这秘密来,我宁可杀错一百个人,也不能容一个奸细存在。”
花寡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并不是想拖我下水,而是想找个替死鬼。”
表哥道:“我为什么要找替死鬼?”
花寡妇道:“因为你虽然没有看见老刀把子,却知道他已经来了。”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你的确可以算是个人才,只可惜有件事你还不明白。”
表哥道:“什么事?”
花寡妇道:“这的确是个圈套,被套进去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表哥道:“哦?”
花寡妇道:“我和老刀把子早已怀疑到你,所以才会设下圈套来让你上当,你若以为我真的中了你的销魂散,你就错了。”她拍了拍衣襟,慢慢的站了起来——
中了销魂散的人,一个对时中无药可解,可是她现在已经站了起来。
表哥却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忽然转向陆小凤,道:“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们都是人才,我佩服你们。”
表哥忽又大笑:“能够让陆小凤这样的人佩服,我顾飞云死而无憾。”
他居然真的说死就死,死得真快,甚至比他去杀别人的时候更快。
剑锋一转,鲜血飞溅,他的人已倒下去。他绝不能留下自己的活口,让别人来逼问他的口供。
——你若想去刺探别人的秘密,就得先准备随时牺牲自己。
花寡妇皱眉道:“想不到他真的一点也不怕死。”
老刀把子道:“怕死的人根本不能做这种事,太聪明的人也不能做。”
陆小凤道:“还有种人更不能做!”
老刀把子道:“哦?”
陆小凤道:“有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好像都会有麻烦,就算他不想去惹麻烦,麻烦也会找上他。”
老刀把子道:“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老刀把子道:“你替我惹的麻烦的确不少……”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但是你绝不能杀我。”
老刀把子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并不想到这里来,是你自己要我来的,所以别人都能
杀我,只有你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客人。”
老刀把子沉默着,缓缓道:“我可以不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守口如瓶,永不泄漏这里的秘密。”
陆小凤立刻道:“我答应。”
老刀把子道:“好,我信任你,你走吧!”
陆小凤怔住:“你要我走?”
老乃把子道:“就算主人不能杀客人,至少总能请客人走的。”
陆小凤道:“可是外面……”
老刀把子冷冷道:“不管外面有什么人在等着你,至少总比现在就死在
这里的好。”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看得出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他只有走。
老刀把子却又叫他回来,道:“可是你总算做过我的客人,而且总算没有
出卖我,所以你需要什么,我都可以让你带走。”
陆小凤道:“无论我要什么都行?”
老刀把子道:“只要你能带走的。”
陆小凤道:“我要带她走。”他要带走的竟是花寡妇。
老刀把子闭上了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以带她走,可是以后最好永远莫要再让我看见你!”
山谷间还是云雾凄迷,要找到那条若有若无的铁索桥已经很不容易,要走过去更不容易。
走过去之后呢?山谷里是幽灵的世界,山谷外是什么?有多少杀人的陷阱?
陆小凤长长吐出了口气,忽然笑了。
花寡妇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怕?”
陆小道:“怕什么?”
花寡妇道:“死。”她轻轻握着他的手:“你不怕一走出这山谷,就死在别人的剑下?”
陆小凤微笑道:“我反正已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何妨?”
花寡妇也笑了,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已走出了幽灵山庄,走出了这死人的世界。
花寡妇柔声道:“我时常在想,只要能让我再真正活一天,我就应该心满意足了。”
◆ 《陆小凤传奇之幽灵山庄》 第八回 又见山庄 ◆
这片山岩上没有车,峥嵘的山石,利如刀锋。
花寡妇忽然停下来,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纤秀柔美,却有一丝鲜血正从脚底流出。
“你没有穿鞋?”
“没有。”花寡妇还在笑:“我一向很少走路。”
她连鞋都没有穿就跟着他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
“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跟你走,我还要什么?”她的脸虽然已因痛楚而发白,笑得却还是很温柔:“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真情更可贵?”
陆小凤看着她,只觉得一股柔情已如春水般涌上他心头。
他抱起了她,走过了这片山岩。
她在他耳边低语:“现在西门吹雪一定也认为你已死了,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定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活下去,绝不止活一天。”
“本来我已决心要为老刀把子死的,可是,我遇见了你。”她又接着道:
“他也没有一定要留下我,所以我希望你以后永远忘了花寡妇这个人,我姓柳,叫柳青青。”
前面草色青青,木叶也青青。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走进去,他并没有忘记这是片吃人的树林。
他们在林外的山坡上坐下来,青青的草地上,有片片落叶。
还是春天,怎么会有落叶?
陆小凤拾起了一片,只看了两眼,掌心忽然冒出了冷汗。
柳青青立刻发觉他异样的表情,立刻问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指了指落叶的根蒂,道:“这不是被风吹落的。”
叶蒂上的切口平滑而整齐。
柳青青皱起了眉,道:“不是风,难道是剑锋?”
陆小凤道:“也不是剑锋,是剑气!”
柳青青的脸色变了——谁手上的剑能发出如此锋锐的剑气?
陆小凤从地上拾起了一根羽毛,也是被剑气摧落的。
林外有飞鸟,飞鸟可充饥。
可是天下又有几人能用剑气击落飞鸟?除了西门吹雪外还有谁?
柳青青已不再笑:“他还没有走?”
陆小凤苦笑道:“他一向是个不容易死心的人。”
柳青青垂下头,道:“我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见过他。”
她忽又抬起头:“可是我们用不着怕他,以我们两个人之力,难道对付不了他一个?”
陆小凤摇摇头。
柳青青道:“你还怕他?为什么?”
陆小凤也垂下头,黯然道:“因为我心里有愧。”
柳青青道:“你真的做过那种事?”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
柳青青道:“但你却不是个糊涂人。”
陆小凤道:“不糊涂的人也难免一时糊涂。”
柳青青的脸色更黯淡,道:“你认为我们一定走不出这片树林?”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柳青青道:“哪条路?”
陆小凤道:“回头的路。”
柳青青吃惊的看着他,道:“再回幽灵山庄去?”
陆小凤苦笑道:“无论那里面有什么在等着我,总比死在这树林里好。”
山谷里还是云雾凄迷,走回去也和走出来同样不容易。
对面的山岩上,一个人仿佛正待乘风而去,正是那勾魂使者。
他虽然没有脸,没有名姓,可是他有手,有剑。
剑已在手,剑已出鞘。
他冷冷的看着陆小凤,道:“你既然已出去,为什么又回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家。”
勾魂使者道:“这里不是你的家。”
陆小凤道:“本来不是,现在却是,因为我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勾魂使者道:“你看看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好像是把剑。”
勾魂使者道:“你能胜得了我手中这柄剑,我就放你过去。”
陆小凤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勾魂使者冷冷笑道:“你有把握能战胜我?”
陆小凤道:“我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可是我至少有把握能接得住你十招。”
勾魂使者道:“能接住我十招又如何?”
陆小凤道:“我有把握在十招之中看出你的武功来历。”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想你一定不愿让人知道你的来历?”
勾魂使者闭上了嘴,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毒蛇般凸起。
陆小凤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施施然从他剑下走了过去,柳青青也只有跟着。
他手上青筋毒蛇般扭动,剑尖也有寒光颤动。
陆小凤没有回头,柳青青却连衣领都湿了。
她看得出陆小凤全身上下连一点警戒都没有,这一剑若是刺出,就凭剑尖那一道颤动的寒光,已足以制他的死命。
可是勾魂使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看着他走过去,直等他走出很远,剑才落下。
只听一声龙吟,一块岩石已在他剑下裂成四瓣。
柳青青偷偷的回头瞧了一眼,连背心都湿透了。
这山谷里的岩石每一块都坚逾精钢,就算用铁锤利斧,也未必能砍得动分毫,这一剑的锋锐和力量,实在太可怕。
又走出很远后,她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看到那一剑没有?”
陆小凤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柳青青忍不住道:“要怎么样的剑法才算了不起?”
陆小凤道:“那一剑能从从容容的收回去,才算了不起。”
刚才勾魂使者盛怒之下,真力发动,聚在剑尖,就好像弓已引满,不得不发,所以那一剑击出,威势自然惊人。
可是这也证明了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气,真力还不能收发自如,若是能将这一剑从容收回,才真正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柳青青是名门之后,当然懂得这道理,却还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剑没什么了不起,如果用来对付你,你有把握能避开?”
陆小凤道:“没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确定他不会杀你?”
陆小凤道:“也没有。”
柳青青道:“但你却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已无路可走的人,做事总是不能不冒一点险的。”
柳青青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一个头戴竹笠的灰衣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然在前面走着。
“老刀把子!”
陆小凤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想追上去,这灰衣人走路虽然像是在踱方步,他却偏偏追不上。
等到他准备放弃时,前面的灰衣人却忽然道:“你绝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拿性命去冒险的那种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你有把握?”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忽然发现无论任何事都很难瞒过老把刀子。
老刀把子又道:“你凭什么有这种把握?”
陆小凤只有说实话:“我看得出他的脸是被剑锋削掉的,以他的剑法,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一剑削去他的脸。”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他自己。”
老刀把子冷笑。
陆小凤道:“他宁可毁掉自己的脸,也不愿让人认出他,当然也不愿让我看出他的来历,所以我确定他绝不会出手的。”
老刀把子霍然回头,盯着他,目光在竹笠下看来还是锐如刀锋:“你如此有把握,是不是因为你早已猜出他是谁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偶尔想起了一件事。”
老刀把子道:“说!”
陆小凤道:“二十年前,武当最负盛名的剑客本是石鹤,最有希望继承武当道统的也是他,可是就在他已将接掌门户的前夕,江湖中却突然传出他已暴毙的消息——”
那时他正当盛年,一个内外兼修的中年人,怎么会突然暴毙?
陆小凤又道:“所以江湖中人对他的死,都难免有些怀疑,当时谣言纷纷,有人甚至说他是因为不守清规,被逐出门户,才愤而自尽,我却怀疑他一直都活在世上,只不过无颜见人而已。”
老刀把子静静的听着,等他说完了,才冷冷道:“你也不该再来见我的。”
陆小凤道:“可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
老刀把子厉声道:“你凭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现在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个很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我为什么要用你?”
陆小凤道:“要做大事,就一定要用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知道我要做大事?”
陆小凤道:“要创立这片基业已不知耗尽多少人力物力,要维持下去更不容易,就算你订的合约每人都要收费十万两,也未必能应付你的开支,就算能赚一点,以你的为人,也绝不会为这区区一点钱财而花费这么多苦心。”
老刀把子道:“说下去。”
陆小凤道:“所以我断定你这么样做一定是别有所图的,以你的才智,所图谋的当然是一件大事。”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着他,目光更锐利,忽又转身,道:“跟我来。”
曲折蜿蜒的小路尽头,是一栋形式古老拙朴的石屋,里面的陈设也同样古朴,甚至带着种阴森森的感觉,显见不常有人居住。
可是现在屋子里却已有三个人在等着,三个本已该死的人。
钩子、表哥、管家婆,三个人正站在一张黄幔低垂的神案旁,脸上带着种不怀好意的诡笑,用眼角瞟着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尽力控制着自己,还是难免觉得很吃惊。
老刀把子道:“现在你总算已明白了吧?”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个圈套。”
陆小凤还是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他们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为的只不过是要试探你。”
陆小凤道:“你怀疑我是来卧底的奸细?”
老刀把子道:“无论谁我都怀疑,这里每个人都是经过了考验的,顾飞云杀的就是那些经不起考验的人。”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道:“你故意放我走,也是为了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已被西门吹雪逼得无路可走。”
老刀把子道:“你若不回头,此刻一定已死在那吃人的树林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也算准了我会把柳青青带走的,正好要她来杀我。”
老刀把子道:“那倒是个意外,你若不回头,她也得陪你死!”
陆小凤忍不住转过头,柳青青也正在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不管要说什么,都已在这眼波一触间说完了。
所以她既没有埋怨,他也没有歉疚。
这世上本就有种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无需歉疚的。
老刀把子看着他们,直等陆小凤再回转脸,才缓缓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个值得被你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很不错。”
他的语声忽然变得很和缓:“你的武功机智都不错,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在我面前说谎。”
陆小凤苦笑道:“既然明明知道骗不过你,又何必说谎?”
老刀把子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所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伙伴了,只要不走出这山庄,随便你要干什么都行,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绝不会做傻事的。”
他回头吩咐管家婆:“传话下去,今天晚上摆宴为他接风!”
管家婆退下,表哥和钩子也随着退下。
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的家已被人拆了,从今天起,你可以搬到青青那里去。”
陆小凤迟疑着,勉强笑了笑,道:“你……”
老刀把子不让他说下去,又道:“我已是个老人,老人总是容易忘记很多事的。”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那黄幔低垂的神龛,缓缓的道:“只有一件事我还不能忘记,时候到了,我一定会告诉你。”
陆小凤没有再问,他知道老刀把子说的话就是命令。
酒菜丰富而精美,酒的种类就有十二种,宴席的形式是古风的,十八张长桌摆成半个“口”字,老刀把子坐在正中,他的左边就是陆小凤。
大家对陆小凤的看法当然已和前两天大不同,不但因为他是这宴会的主宾,而且忽然变成了老刀把子的亲信。
第一个站起来向他敬酒致贺的是“钩子”海奇阔,然后是表哥,管家婆,独孤美。
只有叶灵始终连看都没有看陆小凤一眼,因为他旁边坐着的就是柳青青,这个吃人的寡妇好像也变了,变得安静而温柔。
老刀把子还是戴着那形式奇特的竹笠,就连坐他身旁的陆小凤都完全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吃得极少,喝得更少,话也说得不多,可是无论谁看着他时,目中都带着绝对的服从和尊敬。
到席的人比往日多,一共有五十九个,陆小凤虽然大多不认得,却可以想像得到,这些人昔日一定都有段辉煌的历史,不是家财巨万的世家子弟,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豪杰,不但身份都很高,武功也一定都不错,否则就根本没有资格到这幽灵山庄来。
“是不是人都到齐了?”陆小凤悄悄的问。
“只有两个人没有来。”柳青青悄悄回答:“一个是勾魂使者,他从不和别人相处。”
“还有一个是谁?”
“叶灵的姐姐,叶雪。”柳青青道:“她喜欢打猎,经常一出去就是十来天。”
“她为什么可以自由出入?”
“那是老刀把子特许的。”柳青青在冷笑:“这女人是个怪物,她要做的事,从来也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就算她在这里的时候,也从来不跟别人说话。”
“为什么?”
“因为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得多。”柳青青显然很不愿意谈论这个人,更不愿和陆小凤谈论这个人,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再说下去,因为他们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已到了。
忽然间,一只豹子从门外飞进来,重重的落到他们桌子面前。
叶雪就是跟着这豹子一起进来的,豹子落下,陆小凤就看见了她的人。
她的人也像豹子一样,敏捷、冷静、残酷,惟一不同的是这豹子已死了,死在她手里。
死在她手里的豹子这已是第十三条,附近山谷里的豹子几乎已全都死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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