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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陆小凤传奇第五部:幽灵山庄

_2 古龙(当代)
在这黑暗的沼泽丛林中搜索追捕了二十个时辰后,他的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冷漠镇定,衣服上也只不过沾染了几点泥污。
他的人就像是他的剑,鲜血不染,泥污也不染。
就在他出现的这一瞬间,陆小凤全身忽然僵硬,又忽然放松。
独孤美却笑了,笑容中充满讥讽,道:“你以为他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不能否认。
这少年的确像极了西门吹雪——苍白的脸,冷酷骄傲的表情,雪白的衣服,甚至连站着的姿态都和西门吹雪完全一样。
虽然他远比西门吹雪年轻得多,面目轮廓也远比西门吹雪柔弱,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西门吹雪的影子。
独孤美道:“他姓叶,叫叶孤鸿,连他的祖宗八代都跟西门吹雪拉不上一点关系,可是他看起来却偏偏像是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也不禁笑了:“的确有点像。”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陆小凤摇摇头。
独孤美冷笑道:“因为他心里根本就恨不得去做西门吹雪的儿子。”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不过想做第二个西门吹雪。”
独孤美冷冷道:“只可惜西门吹雪的好处他连一点都没有学会,毛病却学全了。”
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天下无双的剑……
江湖中学剑的少年们,又有几个不把西门吹雪当做他心目中的神祗?
陆小凤目光遥视着远方,忽然叹了口气,道:“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
独孤美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
寂寞。
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只有一个真正能体会到这种寂寞,而且甘愿忍受这种寂寞的人,才能达到西门吹雪已到达了的那种境界。
叶孤鸿一直在冷冷的盯着陆小凤,直到这时才开口。
他忽然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谈论他!”
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知道独孤美一定会抢着替他回答这句话,他果然没有猜错。
独孤美已笑道:“他也不能算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人而已,可是这世界假如还有一个人够资格谈论西门吹雪,这个人就是他。”
叶孤鸿忍不住问:“为什么?”
独孤美悠然道:“因为他有四条眉毛,也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跟西门吹雪的老婆睡过觉。”
叶孤鸿耸然动容:“陆小凤,你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只有承认。
叶孤鸿握剑的手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冷冷道:“我本该先替西门吹雪杀了你的……”
树梢上忽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只可惜我们这次要杀的人并不是他。”
浓密的枝叶间,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燕子般飞下来。
粉红的燕子。
一张少女般嫣红的脸,一身剪裁极合身的粉红衣裳,粉红色的腰带旁,斜挂着一只粉红色的皮囊。
甚至连他眼睛里都带着这种粉红色的表情——就是大多数男人们,看见少女赤裸的大腿时那种表情。
要命的是,他看着陆小凤时,眼睛里居然也带着这种表情。
陆小凤忽然想吐。
粉燕子对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在乎,还是微笑着,看着他,柔声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粉燕子道:“你现在的样子看来虽然不太好,可是只要给你一盆热水,一块香胰子,让你好好的洗个澡,你就一定是个很好的男人了。”
他眯着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我现在就可以想像得到。”
陆小凤忽然又不太想吐了,因为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幸好这时粉燕子已转过脸去看叶孤鸿,道:“这个人是我的,我不许你碰他。”
叶孤鸿脸上也露出种想呕吐的表情,冷冷道:“男人女人你都要?”
粉燕子笑了笑,道:“有时候我连你都想要。”
叶孤鸿苍白的脸已发青。
粉燕子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却又偏偏少不了我,因为这次假如你没有我,非但找不到这老狐狸,还休想能活着回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像你这种名门正派的少年英雄,在外面虽然耀武扬威,到了这吃人的树林里,很可能连两个时辰都活不下去。”
叶孤鸿居然没有否认。
粉燕子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现在我若肯把这老狐狸让给你,你就已该觉得很满意了。”
叶孤鸿的手又握紧了剑柄,道:“你一定要让我出手,你知道我已发下重誓,一定要亲手杀他的。”
粉燕子道:“陆小凤呢?”
叶孤鸿咬了咬牙,道:“陆小凤是你的,只要他……”
独孤美忽然大笑,道:“你们都错了,陆小凤既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
粉燕子道:“是谁的?”
独孤美道:“是我的。”
粉燕子也大笑,道:“就算他也有我一样的毛病,也绝不会看上你。”
独孤美道:“可是他若想活下去,就不能让我死在你们手里。”
粉燕子又转身面对陆小凤,柔声道:“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也一样可以让你活下去。”
陆小凤没有反应。
粉燕子又吐口气,道:“叶大少爷,你现在好像已经可以出手了!”
叶孤鸿道:“好。”
“好”字出口,剑已出鞘。
他拔剑的速度也许还比不上西门吹雪,却绝不比别人慢。
他的出手轻灵、狠毒、辛辣,除了嫡传的武当心法外,至少还融合了另外两家剑法的特长。
这一剑已是他剑法中的精粹。
这也是致命的一剑,一击必中,不留后着。
独孤美张大了嘴,想呼喊,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陆小凤居然真的没有阻拦。
粉燕子还在笑,笑容却突然冻结。
一截剑尖忽然从他的心口上露了出来,鲜血飞溅,洒落在他自己眼前。
这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信!
只可惜现在他已不能不信。
他伸手,想去掏他囊中的暗器,可是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剑尖还在滴着血。叶孤鸿凝视着剑尖的血珠,轻轻的吹落了最后一滴。
这本是西门吹雪独特的习惯,他每一个动作都学得很像。
只可惜他不是西门吹雪,绝不是。
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说不出的厌倦。
他吹落他剑尖最后的一滴血,只不过像风雪中的夜归人抖落衣襟上最后的一片雪花。
他吹的是雪,不是血。
现在叶孤鸿眼睛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就像是正准备冲入风雪中去的征人。
他吹的是血,不是雪。
最后一滴血恰巧落在粉燕子的脸上,他脸上的肌肉仿佛还在抽搐,眼珠却已死鱼般凸出,再也看不见那种粉红色的表情。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他一直都很怜悯那些至死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的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死不瞑目。
血已干了,剑已入鞘。
叶孤鸿忽然转过脸,瞪着独孤美。
独孤美也在瞪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惊诧。
叶孤鸿冷冷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杀他?”
独孤美的确想不到,无论谁也想不到。
叶孤鸿道:“我杀他,只因为他要杀你。”
独孤美道:“你不是来杀我的?”
叶孤鸿道:“我不是。”
独孤美更惊讶,道:“可是你本来……”
叶孤鸿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来的确已决心要你死在我剑下。”
独孤美道:“现在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叶孤鸿道:“因为我现在已知道你不是活人。”
这句话说得更奇怪,更教人听不懂,独孤美却又反而好像听懂了,长长吐口气,道:“难道你也是山庄里的人?”
叶孤鸿道:“你想不到?”
独孤美承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叶孤鸿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讥诮的笑意,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当然想不到的,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独孤美也在叹息,道:“山庄里的人,好像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
叶孤鸿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才能存在。”
独孤美慢慢的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看见过陆小凤出手?”
叶孤鸿道:“没有。”
独孤美道:“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叶孤鸿道:“不知道。”
独孤美道:“对他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
叶孤鸿道:“我知道他曾经接住了白云城主的一剑‘天外飞仙’。”
独孤美道:“可是他现在却已伤在西门吹雪剑下。”
叶孤鸿道:“我看得出。”
独孤美道:“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多加考虑,才能回答。”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有没有把握杀了他?”
叶孤鸿沉默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是西门吹雪。”
独孤美看着他,也过了很久,才转过脸去看陆小凤。
陆小凤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们刚才说的,他好像完全听不懂。
独孤美忽又笑了笑,道:“你刚才并没有出手救我。”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现在我也不想出手杀你,因为我们没有把握杀你。”
陆小凤沉默。
独孤美道:“我们本来素昧平生,互不相识,现在还是如此。”
陆小凤终于开口,道:“可是我们刚才走的好像还是同一条路。”
独孤美淡淡道:“世事如白云苍狗,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千万种变化,又何况你我?”
陆小凤道:“有理。”
独孤美道:“所以现在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你最好还是去走你的路。”
陆小凤道:“不好。”
独孤美道:“不好?”
陆小凤道:“因为我走的一定还是刚才那条路,一条死路。”
独孤美笑了笑,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道:“我当然有我的路可走。”
陆小凤道:“什么路?到山庄去的路?”
独孤美沉下脸,冷冷道:“你既然已听见,又何必再问?”
陆小凤却偏偏还是要问:“你要去的是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是个你去不得的山庄。”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去不得?”
独孤美道:“因为你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那山庄只有死人才去得?”
独孤美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已是死人?”
独孤美道:“是的。”
陆小凤笑了:“你们走吧。”他微笑着挥手:“我既不想到死人的山庄去,也不想做死人,只要能活着,多活半个时辰也是好的。”
他走得居然很洒脱,转眼间就消失在灰白的丛林中。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独孤美才像是忽然警觉,大声道:“你真的让他走?”
叶孤鸿冷冷道:“他已经走了。”
独孤美道:“你不怕他泄漏山庄的秘密?”
叶孤鸿道:“他知道的秘密并不多,何况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可能真的活不了半个时辰。”
独孤美道:“至少他现在还没有死,还可以在暗中跟着我们去。”
叶孤鸿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独孤美道:“当然是到山庄去。”
叶孤鸿冷笑道:“你错了,并不是我们要到山庄去,是你要去,你一个人去!”
独孤美道:“你不去?”
叶孤鸿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去?”
独孤美脸色变了。
叶孤鸿道:“我知道你和山庄有了合约,当然不能杀你,但是我也没有说过要带你去。”
独孤美的脸已因愤怒恐惧而变形,颤声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现在我连一步路都不能走。”
叶孤鸿冷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突又拔剑,削落一大片树皮,铺在一块比较干燥的泥土上,盘膝坐了下去。
独孤美恨恨的盯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叶孤鸿悠然道:“我为什么要走?”
独孤美道:“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死?”
叶孤鸿道:“你可以慢慢的死,我并不着急。”
他看来不但很悠闲,而且舒服,因为他身上居然还带着块用油纸包着的牛肉,甚至还有瓶酒。
对一个已在饥渴中挣扎了三十六个时辰的老人来说,牛肉和酒的香气,已不再是诱惑,而是种虐待。
因为他只能看着,一阵阵香气就像是一根根针,刺激得他全身皮肤都起了战栗。
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叶孤鸿满意的叹了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后悔,刚才不该让陆小凤走的,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独孤美正想以谈话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立刻问道:“什么事?”
叶孤鸿道:“我不杀陆小凤,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把握杀他,只不过因为我情愿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手里。”
独孤美道:“哦!”
叶孤鸿傲然道:“现在他若敢再来,我一剑出鞘,就要他血溅五步。”
独孤美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天下已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也没有人能救得了陆小凤?”
叶孤鸿道:“绝没有。”
这三个字刚说完,忽然间,一只手从树枝后伸出来,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他的反应并不慢。
这只手缩回去的时候,他的人也已到了树后。
树后却没有人。
等他再转出来,酒瓶已在独孤美手里,正将最后一滴酒倒入自己的嘴。
刚才还在树皮上的油纸包牛肉,现在却已不见了。
叶孤鸿没有再动,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灰白色的丛林,死寂如坟墓。
连风都没有,树梢却忽然有样东西飘飘落下。
叶孤鸿拔剑,穿透。
插在他剑尖上的,竟是刚才包着牛肉的那块油纸。
独孤美笑了,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叶孤鸿好像完全听不见,脸色却已发青,慢慢的摘下剑尖上的油纸。
独孤美笑道:“油纸上没有血,你吹什么?”
叶孤鸿还是听不见,剑光一闪,剑入鞘。
他却又在那块树皮上坐下来,深深的呼吸了两次,从衣袖里拿出个纸卷,用一根银针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冷冷道:“这就是出林入山的详图,谁有本事,也不妨拿走。”
然后他还是背着树干,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已闭上,仿佛老僧已入定。
独孤美笑声也已停顿,睁大了眼睛,盯着树干上的纸卷。
他知道这就是叶孤鸿用来钓鱼的饵。
武当本是内家正宗,叶孤鸿四岁时就在武当,内功一定早已登堂入室。
现在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虽然闭着眼睛,可是五十丈方圆内的一针一叶,都休想逃过他的耳目。
他的饵已安排好了,鱼呢?
鱼是不是会上钩?
独孤美的呼吸忽然也停顿,他已看见一只手悄悄的从树后伸出来。
这只手的动作很轻快,很灵巧,手一伸出,就摸着了树干上的纸卷。
就在这时,剑光又一闪,如闪电惊虹,只听“夺”的一响,剑尖入木,竟活生生把这只手钉在树上。
独孤美的脸色变了,叶孤鸿的脸色也变了。
他没有看见血。
手不是油纸,怎么会没有血?
独孤美长长吐出口气,他已看出这只手并没有被剑尖钉住,剑尖却已被这只手夹住。
用两根手指夹住。
叶孤鸿铁青的脸忽又发红,满头汗珠滚滚而落,他已用尽全身气力来拔他的剑,这柄剑却像是已被泰山压住,连动都不能动。
这是谁的手?谁的手指能有如此奇妙的魔力?
陆小凤!
当然只有陆小凤。
笑容又上了独孤美的脸,他微笑着道:“现在你的剑已出鞘,他好像并没有血溅五步。”
叶孤鸿咬了咬牙,忽然放开手里的剑,擦过树干掠过去。
陆小凤果然就在树后笑嘻嘻的看着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剑——用两根手指捏着剑尖。
叶孤鸿冷笑道:“我不用剑还是可以杀你。”
陆小凤微笑道:“但剑是你的,我还是要还给你。”
叶孤鸿已出手,用的是武当金丝绵掌,夹带着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五指如钩,力贯指尖。
谁知陆小凤竟真的把他的剑送过来还给他,用手指捏着剑尖,把剑柄送到他手边。
他不由自主,伸手一把握住,脸色立刻变了,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间流出。
陆小凤刚刚送过来的明明是剑柄,他一把握住的却偏偏是剑锋。
他甚至连陆小凤用的什么动作都没有看出来。
陆小凤还在笑,道:“这是你的剑,又没有人会抢你的,你何必这么用力?”
叶孤鸿脸上已全无血色,忽然问道:“西门吹雪使出了几招才刺伤你的?”
陆小凤道:“一招。”
叶孤鸿道:“你连他一招都接不住?”
陆小凤苦笑。
叶孤鸿道:“当时你是不是已烂醉?”
陆小凤摇头。
叶孤鸿又问道:“以你这种身手,竟接不住他一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看见过他出手,可是在旁边看着的人,永远也无法了解他出手那一剑的速度。”
叶孤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在流血,并没有放开剑锋,剑尖上也还在滴着血,一滴,两滴……
这是他自己的血。
最后一滴血珠滴下来时,他忽然长叹了口气,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叹息声突然停顿,眼珠突出。
陆小凤动容道:“我并不想杀你,你这是何苦?”
叶孤鸿苍白的脸上汗落如雨,喘息也渐渐急促,挣扎着道:“我学剑二十年,自信已无敌天下,本已约好了西门吹雪,端阳正午决战于紫金之巅。”
陆小凤道:“今年的端阳正午?”
叶孤鸿点点头,道:“我虽无必胜的把握,自信还可以与他一战,可是今日见到你,我才知道我就算再学二十年,也绝不是他的敌手……”
说到这里,他就开始不停的咳嗽,可是他的意思陆小凤已明白。
到时他若不去,当然无颜再见江湖朋友,若是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剑法和西门吹雪相差实在太多。
陆小凤连西门吹雪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却连陆小凤的出手都看不清楚,这其间的距离,已无异是种痛苦的羞辱。
在他看来,这种羞辱远比妻子被侮更大。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怜悯之色,道:“你就是为了这一点而死的?”
叶孤鸿点点头。
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走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孤鸿的脸忽然扭曲,眼睛里露出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盯着陆小凤。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倒下去之后,嘴角又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
剑尖已没有血。
最后一滴血是被风吹干了的。
人虽已亡,剑却仍在,剑光仍清澈如秋水。
无论剑上的血是被人吹干的也好,是被秋风吹干了的也好,对于这柄剑都完全没有影响。
剑无情,人有情。
所以人亡剑在。
陆小凤凝视着这柄无情的剑,忍不住长长叹息。
——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情的人,要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一柄无情的剑?
——这是不是因为剑的本身,就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看着这把清澈如秋水的剑,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将迷失……
◆ 《陆小凤传奇之幽灵山庄》 第三回 死亡之约 ◆
逃亡并没有终止,黑暗又已来临。
黑暗中只听见喘息声,两个人的喘息声,声音已停下来,人已倒下去。
不管下面是干土也好,是湿泥也好,他们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定要躺下去,就算西门吹雪的剑锋已在咽喉,都得躺下去。
现在就算用尽世上所有的力量,都已无法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从黑暗中看过去,每隔几棵树,就有一点星光般的磷光闪动。
光芒极微弱,就算在绝对的黑暗中,也得很注意才能看得见。
只要有一点点天光,磷光就会消失。
“顺着这磷光走,就能走出去?”
“嗯。”
“你有把握?”
“嗯。”独孤美虽然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却还是不能不回答,因为他知道陆小凤一定会继续问下去的。
“我绝对有把握。”他喘息着道:“因为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绝不会出卖你。”
“他们是谁?”陆小凤果然又在问:“是不是山庄里的人?”
“嗯。”
“什么山庄?在哪里?”陆小风还要问:“你跟他们订的是什么合约?”
独孤美没有回答,听他的呼吸,仿佛已睡着。
无论他是不是已睡着,他显然已决心拒绝再回答这些问题。
陆小凤好像也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居然也闭上嘴,更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他偏偏睡不着。
远处的磷光闪动,忽远忽近。
他的瞳孔已疲倦得连远近距离都分不出,为什么还睡不着?
——只有绝对黑暗中,才能分辨出这些指路的暗记,若是用了火折子,反而看不出了,白天当然更看不出。
——这一点只怕连西门吹雪都想不到,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在这种绝对的黑暗中走路。
——看来山庄中那些人实在很聪明,他们的计划中每一点都想得很绝,又很周到。
——独孤美是不是真的会带我到那山庄去?
——他有合约,我却没有,我去了之后,他们是不是肯收容我?
——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完全隐秘?连西门吹雪都找不到?
——为什么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睡不着,因为他心里实在有太多解不开的结。一个结,一个谜。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些谜?
绝对的黑暗,就是绝对的安静。
独孤美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安定而均匀,在黑暗中听来,甚至有点像是音乐。
“妹妹背着泥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的小鸟笑哈哈……”
也不知为了什么,陆小凤竟从六亲不认的老人呼吸声中,忆起了自己童年时的儿歌。
他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可是他并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呼。
接着,又是“噗”的一声,一个人的身子弹起来,又重重的摔在泥沼里。
“是谁?”陆小凤失声问。
没有人回答。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响起了独孤美的呻吟声,仿佛受了伤。
是谁在黑暗中突击他?
陆小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掌心却湿透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什么事都看不见。
又过了很久,才听见独孤美呻吟着道:“蛇……毒蛇!”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是毒蛇?”
独孤美道:“我被它咬到的地方,一点都不疼,只发麻。”
陆小凤道:“伤口在哪里?”
独孤美道:“就在我左肩上。”
陆小凤摸索着,找到他的左肩,撕开他的衣服,指尖感觉到一点肿块,就低下头,张开嘴,用力吸吮,直到独孤美叫起来才停止。
“你已觉得痛了?”
“嗯。”
既然能感觉到疼痛,伤口里的毒显然已全都被吸出来。
陆小凤又吐出口气,道:“你若还能睡,就睡一下,睡不着就捱一会儿,反正天已快亮了。”
独孤美呻吟着,良久良久,忽然道:“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出路,为什么还不抛下我一个人走?”
陆小凤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也许只因为你还会笑。”
独孤美不懂。
陆小凤慢慢的接着道:“我总觉得,一个人只要还会笑,就不能算是六亲不认的人。”
天一亮,指路的磷光就看不见了。
现在天已快亮,陆小凤总算已休息了片刻。
有些人的精力就像是草原中的野火一样,随时都可能再被燃起。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他这一次重新燃起的精力还没有燃尽,就忽然发现他们终于已脱出了那吃人的树林。
前面是一片青天,旭日刚刚从青翠的远山外升起,微风中带着远山新发木叶的芬芳,露珠在阳光下闪亮得就像初恋情人的眼睛。
陆小凤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梦境。
难道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就到了另一个梦境中?
伏在他背上的独孤美,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忽然问道:“前面是不是有棵大松树?”
是的。
一棵古松,孤零零的矗立在前面的岩石间,远离着这片莽密的丛林,就好像是不屑与这些俗木为伍。
“松树下是不是有块大石块?”
是的。
是块大如桌面的青石,石质纯美,柔润如玉。
陆小凤走过去,在石上坐下,放下他背负着的人,才长长吐出了口气,叹道:“我们总算出来了。”
独孤美喘息着,道:“只可惜这里还不能算是安全的地方。”
陆小凤道:“我总算还没有被那吃人的树林子吃下去。”
独孤美道:“只可惜你还是随时都可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能不能说两句让人听了比较高兴的话?”
独孤美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一件事。”
陆小凤在听着。
独孤美道:“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但你却自己救了自己。”
陆小凤道:“哦?”
独孤美道:“你刚才救我的时候,也同时救了你自己。”
陆小凤道:“你本来并不是真的想带我到那山庄中去的?”
独孤美点点头,道:“可是,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因为我就算是个六亲不认的人,总算还是个人。”他凝视着陆小凤,狡黠锋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你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甩下我,现在我当然也不能甩下你。”
陆小凤笑了。
人总有人性,人性中总有善良的一面,对这一点他永远都充满信心。
树根下还有块比较小的青石,独孤美又道:“去搬开那块石头看看,下面是不是有口箱子?”
是的。
柳条编成的箱子,里面有一块熟肉、一只风鸡、一瓶酒、一包刀伤药,还有一只哨子和一封信。
哨子的形式很奇特,信纸和信封的颜色也很奇特,看来就像是死人的皮肤。
信上只写着十个字:“吹哨子,听回声,循声而行。”
陆小凤喝了口酒:“好酒。”他满意的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些人想得实在周到。”
独孤美道:“他们做事不但计划周密,而且信誉卓着,你只要跟他们有了合约,他们就一定会负责送你到山庄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合约?”
独孤美道:“救命的合约。”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逃避陆小凤的问题,所以陆小凤立刻又问道:“什么山庄?”
独孤美道:“幽灵山庄。”
幽灵山庄!
——那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去。
陆小凤只觉得掌心冷冷的,又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地方全是死人的幽灵?”
独孤美笑了笑,笑得很神秘,缓缓道:“就因为那地方全都是死人的幽灵,所以没有一个活人能找得到,更没有一个活人敢闯进去!”
陆小凤道:“你呢?”
独孤美笑得更神秘,悠然道:“我既然已走了死路,当然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你既然已非死不可,当然就已是个死人!”
独孤美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哨子就在他手里。
他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尖锐奇特的哨声突然响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远处已有同样的一声哨音传了过来,方向在正西。
空山寂寂,要分辨哨子的声音并不困难。
他们循声而行,渐行渐高,四面白云缥缈,他们的人已在白云中。
喝了大半瓶酒,吃了半只鸡,陆小凤只觉得精力健旺,无论多远的路都可以走下去。
独孤美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了,连陆小凤都已嗅到他伤口里发出的恶臭。
可是陆小凤一点也不在乎。
“西门吹雪当然不是聋子。”
“当然不是。”
“他当然也能听见哨子的声音。”
“嗯。”
“所以他随时都可能追上来的。”
“可能。”
“现在你既然已知道入山的法子,还是放下我的好。”独孤美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你一个人总比较走得快些,何况,我的人已不行了,就算到了那里,也未必能活多久。”
他说的是真心话,但陆小凤却好像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他走得更快,白云忽然已到了他的脚下,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前面青天如洗,远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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