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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 陆小凤传奇第五部:幽灵山庄

_14 古龙(当代)
花满楼道:“他的武功极高,可是他的师承和来历却从来没有人知道。”
铁肩道:“他是个隐士,隐士们本来就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花满楼道:“隐士在归隐之前,也总该有些往事的,可是他没有,就像一生出来就是个隐士似的。”
铁肩沉吟着,又问道:“石雁为什么要反对木道人?”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木道人并不是真心情愿让位给梅真人的。”
铁肩皱眉道:“难道他也像石鹤一样,是因为做了件有违教规的事,所以才被迫让位?”
陆小凤道:“想必是的。”
铁肩道:“他做了什么事?”
陆小凤道:“石雁不肯说。”
家丑不可外扬,不管怎么样,木道人总是他的师叔,又是武当门下硕果仅存的长老。
陆小凤道:“石雁虽然不肯说,现在我却还是已大致猜出来了。”
巴山小顾也忍不住问道:“木道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违背教规的事?”
陆小凤道:“他不但在外面娶了妻室,而且还生了儿女。”
铁肩沉下脸,道:“人言不可轻信,有关他人名节的话,既不可轻易听信,更不可轻易出口。”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又抢着道:“可是他既然已说出口,就一定有把握。”
铁肩道:“不但要有把握,还得要有证据。”
陆小凤没有证据。可是他的分析和判断,就连铁肩大师都不能不承认极有道理。
———沈三娘是叶凌风的妻子,却为老刀把子生了儿女,她对不起的是叶凌风,并不是他,老刀把子为什么反而恨她?而且还杀了叶凌风?
因为老刀把子就是木道人,就是沈三娘的表哥,也就是沈三娘真正的丈夫。
陆小凤道:“木道人当时正在盛年,沈三娘也正是豆蔻年华……”
在铁肩大师面前,他说得很含蓄,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
“这表兄妹两人,无疑有了私情,怎奈木道人当时已是武当的长门弟子,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和她结成夫妻,所以他就想出了个李代桃僵之计,让沈三娘嫁给叶凌风,做他子女的父亲。”
“他为什么要选上叶凌风?”
“因为叶凌风也曾在武当学过剑,而且是他亲自传授的,为了授业的恩师,做弟子的当然不能不牺牲了。”
但是后来木道人老了,又长年云游在外,沈三娘空闺寂寞,竟弄假成真,和叶凌风有了私情。
等到木道人发现他又有了个本不该有的女儿,也就发现了他们的私情,当然对他们恨之入骨。
“但是他更恨武当,因为他的弟子石鹤,也遭受了他同样的命运,被迫让出了掌门之位。”
他本来已将希望寄托在石鹤身上,现在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他只有别走蹊径。
“报复”和“权力”这两样事,其中无论哪一样都足已令人不择手段,铤而走险了。
“可是这还不足以证明木道人就是老刀把子。”
“我还可以举出几点事实证明。”
典礼进行时,只有他才能接近石雁,也只有他知道剑柄中的秘密。
“那秘密很可能就是他当年被迫让位的秘密,所以他势在必得。”
对武当内部的情况,只有他最熟悉,所以他才能布置事后安全撤退的路线,而且将群豪留在大殿里,想追都没法于去追。长备和长清都是他门下的直系子弟,只有他才能收买他们。
石鹤一向孤僻骄傲,也只有他才能指挥命令。
这几点虽然也只不过是推测,却已足够接连成一条很完整的线索。
何况陆小凤手里还掌握着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我虽然早就知道表哥不是顾飞云,却一直看不出他的真正来历。”
铁肩忍不住问:“现在你已查出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表哥就是古松。”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
陆小凤道:“近年来木道人和古松一向形影不离,经常结伴云游,而且行踪飘忽,只因为他们经常要回幽灵山庄去。”
巴山小顾道:“这次武当盛会,大家都以为古松一定会到的,他却偏偏没有露面。”
陆小凤道:“那只因为他已被我囚禁在叶氏山庄的地窖里。”
铁肩道:“你有证据能证明他就是古松?”
陆小凤道:“我见过他出手,他的剑法极精,而且极渊博,和古松的剑法很接近。他的身材和脸型更像古松,只要加一点胡须,添几根白发,再染黄—点,就完全和古松一模一样了。”
司空摘星道:“难怪我总觉得古松有点阴阳怪气的样子,原来他一直都没有以真面目见人。”
铁肩沉思着,忽然道:“还有一点漏洞。”
陆小凤道:“哪一点?”
铁肩道:“如果木道人真的就是老刀把子,为什么不依约到满翠楼去跟你们会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那只因为他已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已有人泄漏了我们的机密?”
铁肩道:“是谁泄漏了机密?”
陆小凤苦笑道:“当然是平空多出来的那个人。”
多出来的人,当然就是那高大威猛的老人。
陆小凤道:“这件事本来绝不能让第十一个人知道的,你们为什么要多带一个人去?”
巴山小顾反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陆小凤不知道。
巴山小顾道:“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师叔,是滇边苗人山三十六峒的峒主,也是世袭的土司?”
陆小凤忽然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龙猛龙飞狮?”
巴山小顾微笑道:“他足迹久未到中原,难怪连你都不认得他了。”
陆小凤道:“你们让他也参与了这秘密?”
巴山小顾道:“他世代坐镇天南,贵比王侯,富贵尊荣,江湖中无人能及,你想他怎么会出卖我们?泄漏我们的机密?”
陆小凤闭上了嘴。可是他终于想起这个人是谁了,也已想起自己为什么总觉得见过这个人。
他忽然觉得嘴里又酸又苦,就好像刚吃了一大锅臭肉。
铁肩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法子能证明你的推测是否正确。”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铁肩道:“要石雁说出剑柄中的秘密。”
每个人都同意:“木道人让位,若真是为了他和沈三娘的私情,也就证明了他是老刀把子。”
铁肩道:“石雁虽然不愿泄漏他本门尊长的隐私,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说。”
陆小凤道:“他已回武当?”
铁肩道:“天还没有亮就已回去。”
陆小凤道:“木道人是不是也在武当?”
铁肩道:“我们也想到很可能会有人对他不利,所以特地要王十袋陪他回去。”
巴山小顾道:“那么我们也应该尽快赶到武当去问个清楚。”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希望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突听门外有人道:“现在已来不及了。”
王十袋先坐下来,擦干了脸上的汗,喘过一口气,才缓缓道:“武当十三代掌门人石雁,已于四月十四午时前一刻仙逝,享年四十七岁。”
没有人动,没有人开口。
大家的心都已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有人间:“他怎么死的?”
王十袋道:“他有宿疾,而且很严重。”
铁肩道:“是什么病?”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间,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寿命最多已只剩下百日。”
陆小凤动容道:“木道人替他看过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医道颇精,我也懂得一点医术。”
陆小凤道:“你看他真的是因为旧疾发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绝无疑问。”
陆小凤慢慢的坐了下去,竞仿佛连站都已站不稳了。
铁肩的脸色也很沉重:“他有没有留下遗言,指定继承武当掌门的人?”
王十袋道:“我们本来以为他一定有遗书留下的,却找不着。”
铁肩的脸色沉重。他深知武当的家法门规,掌门人若是因特别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遗命,掌门之位,就由门中辈份最尊的人接掌。
武当门下辈份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铁肩长长叹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后,他还是做了武当掌门。”
陆小凤苦笑道:“这只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心里都明白,现在若没有确切的证据,更不能动他了。
武当的掌门,是绝不容任何人轻犯的。
现在他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们也无能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虽然也知道死期不远,却还是想不到会如此突然。”
陆小凤道:“他临死时难道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十袋道:“只说了一句。”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诉你,你猜得不错。”
陆小凤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喃喃道:“没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错,也没有用了。”
他问过石雁,木道人当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让位的。石雁没有说,等到说的时候已太迟。
剑柄中的秘密,现在无疑已落入木道人手里,他们已拿不出证据。
铁肩道:“你猜得虽不错,却做错了。”
陆小凤道:“错在哪里?”
铁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夺剑,就不该让石雁将那秘密留在剑柄里。”
陆小凤道:“我们这样做,只不过因为要诱他依约到满翠楼去,我们才能当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剑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会疑心。”他叹息着,又道:“当时我们怎么想到消息会走漏,他竟忽然改变了主意!”
铁肩叹道:“无论他是谁,都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计划虽然一败涂地,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没有败。”
大家默默的坐着,心情都很沮丧。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巴山小顾道:“现在我们对他难道真的已完全无能为力?”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也许我还能想出一两个法子来。”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你师叔是不是也在武当?”
巴山小顾道:“他不在。”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巴山小顾道:“我知道全福楼的主人是他昔年的旧属,特地宰了条肥牛,请他去太快朵颐,这种事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他喜欢吃肉?”
巴山小顾道:“简直不可一日无肉。”
陆小凤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顾道:“多得要命。”
四月十四,午后。
全福楼的门上贴着张红纸:“家有贵客,歇业一日。”
虽然歇业,门板并没有上起来,一走进门,就可以看见威武高大,气吞斗牛的龙猛龙飞狮。
三张桌子并起来,摆着一大锅肉。
他吃肉不喜欢精切细脍,花样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块一大块的吃。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个堂倌远远的站着侍候,连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也不喜欢说话。可是他并没有叫人拦阻陆小凤。
陆小凤就大步走过去,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你好。”
龙猛道:“好。”
陆小凤道:“我认得你。”
龙猛道:“我也认得你,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认得龙猛,我只认得你。”
龙猛大笑:“我难道不是龙猛?”
陆小凤道:“你是飞狮土司,难道就不是吃肉的将军?”
龙猛不笑了,一双环目精光暴射,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将军并没有死,将军还在吃肉。”
龙猛道:“肉好吃。”
陆小凤道:“犬郎君既然能将你扮成将军的样子,当然也能将别人扮成那样子,何况人死了之后,样子本就差不多。”
龙猛道:“将军为什么会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去了。”
龙猛道:“你去了将军就要死?”
陆小凤道:“将军的关系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面目,早一点死,总比较安全些。”
龙猛道:“不错,死人的确最安全,谁也不会注意死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最近死人常常会复活。”
龙猛舀起了一杓肉,忽然问:“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龙猛道:“吃得多?”
陆小凤道:“多。”
龙猛道:“好,你吃。”
他先将一杓肉倒入嘴里,就将木杓递给了陆小凤:“快吃,多吃,肉好吃。”
陆小凤也舀起一杓肉:“肉的确好吃,好吃得要命,只可惜有时竟真会要人的命。”
龙猛道:“将军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将军。”
陆小凤承认。
龙猛眼睛忽然露出种诡异的笑意,忽然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永远也没法子证明我就是将军了。”他又大笑:“所以你只有吃肉。”
陆小凤想笑,却笑不出。
他只有吃肉。肉的确炖得很香,可是他刚吃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龙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陆小凤道:“你吃了多少?”
龙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这次只怕真的要命。”
龙猛道:“要谁的命?”
陆小凤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轻轻一按,人已掠过桌面,闪电般去点龙猛心脉附近的穴道。
只可惜他忘了中间还有一锅肉,一锅要命的肉。
将军的动作也极快,突然掀起这锅肉,肉汁飞溅,还是滚烫的。
陆小凤只有闪避,大声道:“坐着,不要动!”
龙猛当然不会听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面窜了出去。
他不但动了,而且动得很快、很剧烈。所以久已潜伏在他肠胃里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陆小凤道:“肉里有毒,一动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得出龙猛已听不见他的话了。
这锅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时,脸已发黑,脸发黑时,已经变成了个死人。
死人既不是飞狮土司,也不是将军。
死人就是死人。
这锅肉是谁煮的?这里的主人呢?
远远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巳吓呆了,陆小凤一把揪住他:“带我到厨房去。”
煮肉的人当然应该在厨房里。可是厨房里却只有肉,没有人。
炉子上还煮着一大锅肉,好大的锅,竟像是武当山上,香积厨里的煮饭锅,里面满满的一锅肉,还没有完全煮熟。
陆小凤脸色又变了,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忽然发现了一样可怕的事——难道肉在锅里,人也在锅里?
现在还能够为陆小凤作证的,很可能已只剩下一个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松也好,陆小凤只希望他还是个活人。
现在这个人在哪里?幸好只有陆小凤知道。
叶家凌风山庄的地窖,当然绝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将这个人送到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将终了,这已是他最后—着杀手,他当然要为自己留一点秘密。
暮春的下午,阳光还是很灿烂,他慢慢的走在长街上,好像一点目的都没有。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店铺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看得见他们,他们也看得见他,但他却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的监视着他。
长街尽头,忽然有辆马车急驰而来,几乎将他撞倒.仿佛有个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他一眼,仿佛有双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这个人的,只可惜他要去看的时候,马车已去远。
可是直到他走出这条长街后,他心里仿佛还在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甚至还因此觉得不安。
一个陌生人的匆匆一瞥,为什么就能让他提心吊胆?难道这个人并不是个陌生人?
他尽量不再去想这件事,走过街角的水果摊时,他买了两个梨,一个抛给摊旁发怔的孩子,一个拿在手里慢慢的啃。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现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杀了他?
刚才那锅要命的肉,他虽然只咬了两口就吐出来,此刻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幸好肉里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觉察。
龙猛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只不过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刚才也多吃几块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着再担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着担心任何事了。
——刚才车窗里那个人好像是个女人,拉车的马嘴角有很浓的白沫子,好像赶了很远的路,而且赶得很急。
——她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虽然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件事,却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里竟似有种很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真正对他重要的人当然不是她,是古松。
那天灯灭了的时候,是他亲自出手制住他的,海奇阔和高涛都被囚禁在后面的地窖里。
从幽灵山庄来的人,现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里,下山的那一天,陆小风就已将这些人的容貌图形交给了那个“溜狗的堂倌”,鹰巢中的人立刻分别开始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将自己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
陆小凤并不十分关心他们的死活,反正他们也绝不会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反正他们都是早已该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将表哥送到哪里去了?是用什么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机会带走那么大的一个活人。
陆小凤忍不住自己对自己笑了,穿过条斜巷,走回客栈——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投宿的那家客栈。
他们卸下了行李,安顿了车马后,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时候才遇见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满翠园,车马和行李都还留在客栈里,从路上雇来的车夫,还在等着他开发脚力钱。
他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
给了双倍的赏钱,他好像又觉得有点冤枉了,所以又叫车夫套上马:“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想到四处去逛逛,你再替我赶最后一次车,我请你喝酒。”
天气真不错,赶车的人和拉车的马都已养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别有劲。
这里不但是到武当去的必经之路,也是距离武当山口最近的一个市镇,走出闹区后,满眼青翠,天下闻名的武当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在山麓旁的一个树林边停下来,陆小凤才想起忘记带酒。
“我答应过请你喝酒的。”他又给了车夫一锭银子:“你去买,多买一点,剩下来的给你。”
这里离卖酒的地方当然不近,可是看在银子份上,车夫还是兴高采烈的走了。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满天,晚霞瑰丽,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圣地,在夕阳下看来也就更瑰丽雄奇。
只不过这附近并没有上山的路,距离山上的道观和名胜又很远。
所以无论往哪边去看,都看不见一个人,陆小凤忽然一头钻进了车底。
车底下更没有东西可看了,他钻进去干什么?难道想在下面睡一觉?
可是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语:“只不过饿了三天,无论什么人都不会饿死的,何况隐士们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并不是在喃喃自语,难道车底下还有别的人?
人在哪里?他敲了敲车底的木板,里面竟是空的,车底居然还有夹层。
京官们告老回乡,带的东西总不少,当然要雇辆特别大的车,乍底若有夹层,当然也不小,要将一个人藏在里面,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那天在凌风山庄里,柳青青还没有醒,别人正忙着易容改扮时,他已将“表哥”藏到这里面了。
将一个人点住穴道,关在这种地方,虽然是虐待,但是他认为这些人本就应该受点罪的。
“现在你虽然受罪,可是只要你肯帮我一点忙,我保证绝不再为难你的,你还可以去做你的隐士。”
他卸下了夹层的木板,就有一个人从里面掉了下来。
一个活人。你用不着检查他的脉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活人。
因为他掉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动作的变化还很多。
这个人一掉下来,里面又有个人掉了下来,接着,又掉下了一个。
陆小凤明明只藏了一个人在里面,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三个?
三个人都是活的,三个人都在动,动作都很快,变化都很多。
车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动的范围更小,陆小凤一个人在下面,已经觉得很压迫,何况又多了三个人挤进来。
一下子他就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这三个人已像三条八爪鱼,压在他身上,紧紧的缠住了他,五只手同时点在他穴道上。
三个人为什么只有五只手?是不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手?
这个一只手的人难道是海奇阔?
陆小凤甚至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见,就已被提了起来,重重的摔在车厢里,就像是一条死鱼被摔入了油锅。
◆ 《陆小凤传奇之幽灵山庄》 第十九回 油 锅 ◆
健马长嘶,向前急奔。
三个人都已坐下来,冷冷的看着陆小凤,一个是高涛,一个是海奇阔。
第三个人却不是表哥,是杜铁心。
车底的夹层中本来明明只有表哥一个人的,现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个。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在前面赶车的是谁?是不是那个本来应该在买酒的车夫?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想说话,却说不出。
他们点穴的手法很重,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说不出话,连笑都笑不出。
他们显然并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们要他说话的时候,他想不说都不行。
杜铁心的手张开,又握紧,指节发出一连串爆竹般的响声。
高涛看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铁心道:“十九年。”
高涛道:“在你这双手下面,有没有人敢不说实话的?”
杜铁心道:“没有。”
高涛道:“据说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做总瓢把子的,你为什么不干?”
杜铁心道:“因为刑堂有趣。”
高涛道:“因为你喜欢看别人受罪?”
杜铁心道:“不错。”
高涛笑了,海奇阔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就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令人听得牙龈发软。
海奇阔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当年的手段。”
高涛道:“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海奇阔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涛点点头。
海奇阔道:“据说昔年三十六寨里的叛徒,宁可下油锅,也不愿进他的刑堂。”
高涛道:“一点也不错。”
海奇阔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别的法子对付叛徒?”
高涛阴恻恻的笑道:“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陆小凤闭上眼睛,只恨不得将耳朵也塞住,这话听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却又偏偏不是假话。
高涛忽又像唱歌一样唱着道:“将入刑堂,伤心断肠,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阔眨着眼,故意问道:“出了刑堂呢?”
高涛道:“出了刑堂,已见阎王。”
杜铁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见阎王了。”
高涛道:“刑堂里也有阎王?”
杜铁心道:“我就是阎王。”
车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见,车声隆隆,响得震耳,马车竟似已驶入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涛长长吐出口气,道:“到了。”
海奇阔道:“这里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涛吃吃的笑道:“这里也就是阎王老子的森罗殿。”
海奇阔将陆小凤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就像是拿着口破麻袋一样,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车门,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陆小凤脑袋发晕,连骨头都快散了。
高涛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手里钩着的是个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海奇阔道:“我看不见。”
这倒也不是假话,山洞里实在太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越走路越窄,被撞的机会更多。
现在连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这时,前面山壁上“格格”的在响,忽然有了一块石壁翻了起来,露出个洞穴,里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还有桌椅。
桌上摆着对死人灵堂里用的白蜡烛,已经被燃掉一大半。
烛火闪烁,风是从洞穴上一条裂隙中吹进来的,就好像特地为这里造出的通风口。
海奇阔随随便便的将陆小凤往桌子前面一摔,叹息着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高涛道:“就算有十万个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个月,也一定找不到这里面来。”
海奇阔用钩子敲了敲陆小凤的头,道:“若是找不到,谁来救他?”
高涛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没有人会救他的。”
海奇阔道:“那么他岂非已死定了?”
杜铁心道:“他不会死得太快。”
海奇阔道:“为什么?”
杜铁心冷冷道:“因为我一定会让他慢慢的死,很慢、很慢!”
海奇阔道:“他想死快一点都不行?”
杜铁心道:“不行。”
海奇阔笑了,发现高涛正低着头,好像正在研究陆小凤身体的构造,就问道:“若是由你动手,你准备从哪里开刀?”
高涛拍了拍陆小凤的手,道:“当然是从这两根宝贝手指头。”
海奇阔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两条眉毛。”
高涛道:“哪两条?”
海奇阔道:“当然是长在嘴上的那两条。”
两个人越说越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谈论着一条待宰的羔羊。
陆小凤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也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心里的滋味,却好像整个人都已在油锅里。
看起来他的确已毫无希望,能够快点死,已经是运气。
谁知就在这时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是什么人?”
高涛、海奇阔、杜铁心,三个人同时窜了出去。
三个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应快,动作快,而且身经百战,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一击的人,并没有几个。
外面来的仿佛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来送死的。
他们一窜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势,无论来的这人是谁,他们都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海奇阔剽悍凶猛,手上的铁钩更是件极霸道的武器,以五丁开山之力,抢在最先。
杜铁心单掌护胸,右掌开路,紧贴在他身后。
又是一声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就像是雷霆震怒,闪电生威,却比闪电更快,更可怕。
只听“叮”的一响,一柄铁钩打上石壁,火星四溅,铁钩上还带着一条铁臂。
杜铁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鲜血,泉水般从咽喉间涌出。
两个人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就已气绝。
好快的剑!
剑锋还在黑暗中闪着光,闪动的剑光中,仿佛有条人影。
高涛看见了这个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脸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厉鬼出现,退出几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整个人都跌成了一滩泥,竟活活的被吓死。
谁能让他怕得这么厉害?
谁能有这么快的剑?
西门吹雪?
一个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身灰布长袍,戴着顶篓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门吹雪,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的人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又掉进冰窖里,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这个人的致命要害,这个人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宁可进油锅,也不愿入杜铁心的刑堂,可是现在他宁可进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里。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很温和,居然在问:“他们有没有对你无礼?”
陆小凤苦笑。
刚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脉总算被撞得比较畅通了,已经能说得出话。
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受到他们的委屈,他们还不配。”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准备在事成之后杀了他们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认,道:“斩尽杀绝,连一个都不留!”
陆小凤道:“也许满翠楼那地窖,本来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风山庄的地窖也一样。”
——潮湿阴暗的地窖、呼号着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
陆小凤忍不住想呕吐,但他忍住了,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没有杀死铁肩那些人,你的计划还是没有失败。”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现在看起来,最后的胜利的确属于他。
老刀把子道:“这就好像攻城一样,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虽然已血流成渠,我却还是太太平平的高卧在城里。”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的思虑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巳建立了第十道,到了这道城外,你已筋疲力竭,倒下去了。”
陆小凤道:“你算准了我已没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现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人能为你作证,你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陆小凤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得不错,所以你一定要杀我灭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绝对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陆小凤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够摘下我这顶竹笠来,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陆小凤无法否认。
老刀把子道:“还有件事你也错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微笑着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手的。”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道:“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老刀把子头也不回,道:“不能。”
烛光闪动,已将熄灭。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阖起。
就算陆小凤能够自由活动,也一定没法子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现在这地方就好像是个密封的罐子,连一只苍绳都飞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跟一个死人又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坟墓。
每个人迟早都要进坟墓的,只不过活生生的坐在坟墓里等死,还不如索性早点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现在他连死都没法子死。
烛泪已将流尽了,他的生命,岂非也正如这根残烛?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从以前那些危机中脱身,也许只不过全凭一点运气。
可是遇见老刀把子这种可怕的对手时,运气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永远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带着这疑问下地狱去。
——为什么要下地狱?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狱还能到哪里去?
烛光灭了,他却还活着。
世上惟一比活生生坐在坟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的坐在黑暗里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还想起了车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还会想到她?
难道这个有一双发亮眼睛的过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密室中忽然变得很闷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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