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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传奇第四部 银钩赌坊

_3 古龙(当代)
陆小凤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甜了。
他不是圣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来时,枕上还留着余香,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陆小凤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她一路盯着我,难道只不过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发誓绝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红日满窗,天气好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会特别愉快,可是他一推开窗子,就看见了
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见了五口棺材。
十个人,抬着五口崭新的棺材,穿过了外面的院子,抬出了大门。
棺材里躺着的,当然一定就是那五个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跟踪他的人。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陆小凤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五个人,一定是死在对面屋檐下那三个“老学究”手里的。
他也知道他们要保护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块罗刹牌。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对面的三个“老学究”正在冷冷的看着他,两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比针还尖锐的讥诮之意,好像在告诉陆小凤:“你要是找不回那块罗刹牌,我们还是一样可以随时杀了你!”
陆小凤关了窗子,才发现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见了,只剩下八九块碎石。
丁香姨却又出现了。
她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汤碗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陆小凤,脸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声道:“我算准了你这时候一定会醒的,特地到厨房去替你煮了碗鸡汤,快趁热喝下去!”
陆小凤完全没有反应。
丁香姨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见我好像很吃惊,是不是认为我本来已应该走了?”
陆小凤完全没有否认。
丁香姨坐了下来,笑得更甜,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我还不想走,你说怎么办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陆小凤忽然想起来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后,是要付钱的。
她盯了他两天,也许就因为早已看准了他是个出手大方的人,早已准备狠狠的敲他一下子。
“幸好我没有自作多情,也没有自我陶醉!”
陆小凤笑了笑,对自己这种成熟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一个人对自己觉得满意的时候,对别人也会变得大方些的,何况陆小凤本来就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身上好像还有四五张银票,好像都是壹千两的,等他伸手进去时,才发现已只剩下两张,他还是抽出了一张,摆在丁香姨面前。
丁香姨看了看这张银票,又看了看他:“这是给我的?”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难道她还嫌少?
陆小凤立刻把最后一张银票也掏出来,这已是他全部财产,用完了之后怎么办?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丁香姨又看了看这张银票,看了看他,忽然也从怀里掏出叠银票,每张都是壹千两的,至少有四五十张。
陆小凤道:“这是给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给你!”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人在打呵欠的时候,半空中突然落下个肉包子掉在他嘴里。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凶险诡秘的事,却从来也没有现在这么样吃惊。
丁香姨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吃软饭的’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摇摇头。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最古老的赚钱法子?”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女人,通常都叫做婊子!”
陆小凤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男人,就叫做吃软饭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陆小凤的脸居然红了,脸上的表情,又好像嘴里被人强迫塞进了个臭鸭蛋。
丁香姨看着他,吃吃的笑道:“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也从来没有倒贴过小白脸!”
陆小凤现在绝不是小白脸,是大红脸。
丁香姨道:“何况,你虽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心里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这五万两银子,并不是我给你的!”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是谁给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表姐是谁?”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蓝胡子的老婆、方玉飞的妹妹!”
陆小凤失声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还有个名字,叫香香!”
陆小凤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没钱花,又怕你晚上睡不着,所以……”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道:“所以她就要我来陪你!”
陆小凤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来监视我?”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误会她了,她表面上看来,虽然冷冰冰的,其实却是个很热心的人,尤其对你……”
陆小凤道:“对我怎么样?”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们两个在一辆黑黝黝的马车里泡了大半夜,她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陆小凤板着脸,不停的冷笑,但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仿佛有点甜丝丝的,觉得很舒服。
就只这么点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觉,已足够男人心甘情愿的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所以等到陆小凤走出天福客栈的时候,身上的银票已多了五十张,后面盯梢的人,却已经少了六个——五个进了棺材,一个进了他的怀抱。
这两件事虽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没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们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他总是不太愿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你有没有同时被九个人跟踪过?
——假如你有过,等到你发现九个已变成三个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轻松了。
只可惜这种轻松的感觉,陆小凤并没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发现后面跟踪的人,又由三个变成了十个。
为了不想晚上失眠,陆小凤只有尽量不回头,尽量装作没看见。
丁香姨却一直在不停的回头,从车后的小窗往外面瞧。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后面那些人又是来跟踪你的?”
陆小凤满心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丁香姨道:“他们好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盯上你了!”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关起小窗,忽然钻进陆小凤怀里,小巧温暖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双手却比冰还冷。
“我怕!”她紧紧抱着他。
“怕什么?”
“后来那七个人里,有个‘缺了半边’的,样子长得好凶!”
缺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缺了半边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见了,左手已变成个铁钩子,左腿也变成木头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还是他没有缺的那半边!”
他右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变形。
丁香姨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道:“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边一半!”
陆小凤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纪并不大,个子也很小,一张脸本来一定是圆圆的娃娃脸,可是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看出陆小凤眼睛里露出的憎恶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摇摇头。
他好像很不愿意说起这个人,正如他也不愿意一脚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却偏偏还要问:“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有种女人天生就喜欢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诉她,她甚至会不停的问你三天三夜。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本来叫做‘阴阳童子’,遇见司空摘星后,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阴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着眼笑道:“他本来叫阴阳童子,一定是因为他本来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却将他男人那一半毁了,所以他就只能叫阴童子!”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陆小凤道:“因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杀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为司空摘星觉得他女人那一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动,突然道:“有时候我真想找个阴阳人来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们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从来也不会脸红呢?”
现在丁香姨的脸就很红,却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刚洗了个热水澡。
吉祥客栈的房间也是三两银子一天,也是不分昼夜都供应热水的。
她一只手挽着发髻,一只手拿着丝巾,从走廊那边的浴室走过来,用屁股撞开了房门,娇笑着,道:“这里的房间太贵了,生意也不好,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应该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陆小凤没有听见。他正在全神贯注的研究一只木箱子。
这口箱子就摆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上面雕刻着很精致的花纹,还用金箔包着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收藏珠宝的那种箱子一样。
丁香姨转回身,立刻也看见了这口箱子:“这是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店小二送来的!”
丁香姨道:“是谁叫他送来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里有什么?”
陆小凤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过来,道:“你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难道你怕里面会钻出条毒蛇来?”
陆小凤道:“我只怕里面会钻出个女人来,像你一样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里面能有个男人钻出来,最好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她打开了箱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整个人都吓呆了。
木箱里装着的,竟是一百多颗白森森的牙齿,还有五根黑带子。
染着血的黑带子。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丁香姨牙齿开始打战之后,才能发出声音:“这……这是人的牙齿?”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看来也有点发白。
丁香姨道:“这五根黑带子又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你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说!”
陆小凤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问!”
这次丁香姨居然很听话,居然乖乖的坐下来,而且闭上了嘴。
这只不过因为她的人已吓软了,等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立刻又说道:“今天在后面盯着你的那七个人,身上系的好像也是黑腰带!”
陆小凤板着脸,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她观察得实在很仔细。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细心的,尤其是这种喜欢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这七个人,难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个人是一伙的?”
陆小凤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决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应该知道,至少我们已不是陌生人!”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该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么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就像是个刚听见大人要带她去庙会的小女孩。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她脸红,他忽然发现她脸红的时候,那双狡黠迷人的眼睛,就会变得像小女孩般天真无邪。
他盯着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现在已轮到他应该说话的时候。
现在他应该扮的是个狠心的角色,不应该盯着女孩子这么样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咙,用最冷静的声音道:“把这口箱子替我送到对面去!”
丁香姨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你把这口箱子送到对面去,因为真正杀死这五个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对面!”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脸色又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连这点事都不敢做,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砰”的一声,把箱子关上,闭着眼睛提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陆小凤故意连看都不看她,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肠确实比以前硬得多了,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江湖浪子说来,这无疑是种好现象。只可惜他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叫一个女孩子提着口装满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给三个冷酷的凶手,毕竟还是件残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有让她去了,那三个老怪物自恃身份,总不会欺负一个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觉得平安一点的时候,他才开始去想一些他早已应该想的事。
——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为什么要这样子苦苦追踪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他们究竟属于哪一个秘密组织?
黑带子,黑腰带。
陆小凤垂下头,想看看自己的腰带是什么颜色,却先看见了脚上穿的一双白袜子。
他立刻就联想到红鞋子、青衣楼。
只不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变得很平淡了。现在最可怕的,还是黑带子。
连阴童子这种人都已投入他们属下,可见他们这组织一定很严密、很可怕。
陆小凤正在搜索记忆,想找出这个组织的来历,丁香姨已回来了,空着手回来的。
“箱子已送过去了?”
“嗯!”
“他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丁香姨还是板着脸,道:“因为他们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给了他们的书僮!”
“书僮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丁香姨摇摇头,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里去,那个阴阳人还是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道:“他绝不会找来!”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惊,虽然还想作出生气的样子,眼睛里却已露出关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
陆小凤道:“七个。”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个人就有十四只手?”
陆小凤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却只有一双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是一两金子值钱,还是一斤铁值钱?”
丁香姨道:“当然是金子!”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一双手有时候也同样比十四只手有用!”
丁香姨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已走到门口,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握活着回来?”
陆小凤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小凤忍不住回过头,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丁香姨板着脸,冷冷道:“你若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银票留下来,我就算要做寡妇,也得做个有钱的寡妇!”
陆小凤看着她,看了半天,慢慢的掏出银票,摆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这辈子都绝不会做寡妇的!”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保证世上绝没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陆小凤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样,连衣襟都没有拢,就随随便便的走了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银票留下来?是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活着回来?
那个阴童子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着桌上的银票,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虽然不会做寡妇,有人却要做鳏夫了。”
◆ 《陆小凤传奇之银钩赌坊》 第四回 意外中的意外 ◆
吉祥客栈的院落有四重,阴童子他们,好像是住在第四重院子里,把整个跨院都包了下来。
陆小凤刚才好像还听见那边有女子的调笑歌唱声,现在却已听不见。
他从后面的偏门绕过去,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这地方的生意看来确实不好。
院子里虽然还亮着灯,却连一点呼吸咳嗽声都听不见。他们的人难道也不在?
陆小凤脚尖一垫,就窜上了短墙,灯光照着窗户,窗上看不见人影。
院子里仿佛还留着女人脂粉和酒肉的香气,就在片刻前,这院子里还有过欢会,有些人无论在干什么的时候,都少不了酒和女人。
可是现在他们的人呢?
一阵风吹过来,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风中除了酒肉和脂粉的香气外,好像还有种很特别的气味。
——一种通常只有在屠宰场才能嗅到的气味。
他故意弄出了一点声音,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正在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闯进去,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尖锐刺耳,听来几乎不像是人的声音。
假如你一定要说这呼声是人发出的,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个残废的怪物。
陆小凤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缺了半边”的人——难道“岁寒三友”又比他快了一步?
他掠过屋脊,身形如轻烟,呼声是从后面传来的,后面的两间屋子,灯光比前面黯淡,两扇窗户和一扇门却都是虚掩着的。
血腥气更浓了。
陆小凤飞身掠过去,在门外骤然停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门。
门里立刻有人狞笑道:“果然来了,我就知道箱子一送去,你就会来的,快请进来。”
陆小凤没有进去。
他并非不敢进去,而是不忍进去。
屋子里的情况,远比屠宰场还可怕,更令人作呕。
三个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挂在床边,苍白苗条的身子,还在流着血,沿着柔软的双腿滴在地上。
一个缺了半边的人,正恶魔般箕踞在床头,手里提着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着血。
“进来!”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夜枭:“我叫你进来,你就得赶快进来,否则我就先把这三个臭丫头大卸八块。”
陆小凤紧紧咬着牙,勉强忍住呕吐,呕吐通常都会令人软弱。
阴童子狞笑道:“这三个臭女人虽然跟你没有关系,可惜你却偏偏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绝不忍看着她们死在你面前的。”
这恶毒的怪物确实抓住了陆小凤的弱点,陆小凤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的确不忍。
他的心远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么硬,就算明知这三个女孩子迟早总难免一死,他也还是不忍眼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
他只有硬着头皮走进去。
阴童子大笑,道:“我们本来并不想杀你的,但你却不该……”
笑声骤然停顿,三点寒星破窗而入,光芒一闪,已钉入了少女们的咽喉。
阴童子狂吼着飞扑而起,并不是扑向陆小凤,而是要去追窗外那个放暗器的人。
可是陆小凤已不让他走了。
少女们已死,陆小凤已不再有顾忌,他还能往哪里走?
阴童子凌空翻身,左手的铁钩往梁上一挂,整个人忽然陀螺般旋转起来,一条假腿夹带着凌厉的风声,赫然也是精铁铸造的。
这种怪异奇诡的招式一使出来,无论谁也休想能迫近他的身。
陆小凤也不能,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旋转不停,突然间,铁钩一松,他的人竟藉着这旋转之力急箭般射出了窗户。
他不求制人,只求脱身,显然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不是陆小凤敌手。
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陆小凤。
他的人飞出,陆小凤的手忽然抬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点。
只听“叮”的一声响,他的人已重重摔在窗外,铁脚着地,火星四溅。
陆小凤并没有制他于死,只不过以闪电般的手法,点了他的穴道,他正想跟出去,追查他的来历和来意。
院子里却又有寒芒一闪,钉入了阴童子的咽喉。
“什么人?”
夜色沉沉,星月无光,哪里看得见人影?既然看不见,又怎么能去追?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他们来了七个人,还剩下六个活口。”
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已有人冷冷道:“只可惜现在已连半个活口都没有了。”
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地上却有三条人影,被窗里的灯光拖得长长的。
“岁寒三友。”
陆小凤慢慢的转过身,苦笑道:“另外的六个已经不是活口?”
老人冷冷道:“他们还活着,你刚才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走出这屋子。”
另外六个人,想必一定是在四面黑暗中埋伏着,等着陆小凤自投罗网,却想不到无声无息的就在黑暗中送了命,这六个人无疑都是高手,要杀他们也许不难,要无声无息的同时杀了他们六人,就绝不是件容易事了。
岁寒三友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毒准确,实在已骇人听闻。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轻举妄动。
这老人手里居然还带着个酒杯,杯中居然还有酒,除了岁寒三友中的孤松先生外,只用一只手就能杀人于刹那间的,天下还有几人?
孤松先生浅浅的啜了口酒,冷笑道:“我们本想留下这半个活口的,只可惜你虽有杀人的手段,却没有救人的本事。”
陆小凤道:“刚才不是你们出手的?”
孤松先生傲然道:“像这样的凡铜废铁,老夫已有多年未曾入手。”
钉在阴童子咽喉上的暗器,是一根打造得极精巧的三冰透骨钉,那些少女们也同样是死在这种钉下的,就在这片刻间,他们的脸已发黑,身子已开始收缩,钉上显然还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陆小凤也知道这些暗器绝不是岁寒三友用的。
一个人若是已有了百步飞花,摘叶伤人的内力,随随便便用几块碎石头,也能凭空击断别人的弩箭飞刀,就绝不会再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他不能不问一问,只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孤松先生冷冷的打量着他,道:“我久闻你是后起一辈的高手中,最精明厉害的人物,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出。”
陆小凤忽然笑了,道:“有时我照镜子的时候,也总是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孤松先生道:“但是这一路上你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多加保重。”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你们的罗刹牌,还死不得。”
孤松先生又冷笑了一声,长袖忽然卷起,只听“呼”的一声,院子里树影婆娑,秋叶飞舞,他们三个人都已不见了。
绝顶高明的轻功,绝顶难缠的脾气,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三个对头,心里都不会太愉快的。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片落叶,看了看,又放下去,喃喃道:“叶子已枯透了,再往北走两天,就要下雪了,不怕冷的人尽管跟着我来吧!”
屋子里还有灯。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灯光本来很亮,现在却已黯淡了很多。
门还是像他刚才走的时候那么样虚掩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她是不是还在等我?”
他本来只希望丁香姨赶快走的,走得越远越好,但是现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里一定会觉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么样,假如你知道有个人在你的屋子里等着你,那么你心里总会有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孤独的猎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时,发现家里已有人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只有陆小凤这样的浪子,才能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点紧张。
这种时候,这种心情,他实在不愿一个人走入一间冷冰冰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人,人还没有走。
她背对着门,坐在灯下,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乌木梳子,慢慢梳着头——女人为什么总喜欢用梳头来打发寂寞的时刻?
看见了她,陆小凤忽然觉得连灯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么样,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年纪越大,反而越不能忍受孤独。
可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表现出来,只不过淡淡的说了句:“我总算活着回来了。”
“嗯。”她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走,看来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到分手的时候。”
她还是没有回头,轻轻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手?”
陆小凤没有回答。
他忽然发觉这个坐在他屋子里梳头的女人,并不是丁香姨。
她仿佛在冷笑,拿着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长。
她还是在梳着头,越来越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头发来出气。
陆小凤眼睛亮了,失声道:“是你?”
她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我?”
陆小凤承认。
“我实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个多情种子,见一个就爱一个。”
她终于回过头,苍白的脸,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我并没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难道反而想来爬我?”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么冰山就一定也有脸红的时候。现在她的脸已经红了,用一双大眼睛狠狠的瞪着陆小凤,狠狠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说人话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偶尔也会说两句,却只有在看见人的时候才会说。”
——难道我不是人?
这句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她的眼睛当然瞪得更大。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前两天我还听人说,你的样子看来虽凶,其实却是个很热情的人,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说我很热情?”
陆小凤道:“嗯。”
方玉香道:“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是谁说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算做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他的心实在没有他自己想像中那么黑,脸皮也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厚,只要做了一点点亏心事,还是会脸红的。
方玉香冷冷的看着他,又问道:“这两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陆小凤只有承认。
方玉香道:“现在她的人呢?”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里去了?”
方玉香道:“我刚来,我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叹道:“也许她生怕我回来时,也会变成了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种样子,所以只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确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杀人的时候,眼睛也总是闭着的。”
外面忽然有个人吃吃笑道:“果然还是大表姐了解我,就因为我上次杀人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银铃般的笑声中,丁香姨已像是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进来。她的笑声虽甜美,样子却仿佛有点狼狈,连衣襟都被撕破了,看来又像是刚被猎人弹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却板着脸道:“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回来。”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这里,我当然非回来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时候我虽然生你的气,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表妹,还是对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只可惜我们见面的机会总是不多,你总是喜欢跟大表哥在一起,总是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抛在一边!”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说得虽好听,其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
丁香姨道:“谁说的?”
方玉香微笑着瞟了陆小凤一眼,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亲热的时候,难道还会记得我们?”
两个人都笑得那么甜,那么好听,陆小凤却越看越不对劲。
就在这银铃般的笑声中,突听“格”的一声响,方玉香手里的梳子,竟忽然间变成了一排连珠弩箭——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齿,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过去。
丁香姨手里,也突然射出了七点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处要穴。
两个人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杀手,都想在这一瞬间就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睛,陆小凤却闭上了眼睛。
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对面的墙上钉着七点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床上,丁香姨的人却已远在七八丈外。
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从黑暗中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你记着,我饶不了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声音就变成了一声惊呼,惊呼突又断绝,就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秋雾已散开,雾没有声音,风还在吹,也听不见风声。
大地一片静寂。
方玉香还是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小凤坐下来,看着她,看着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坚挺。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没有死。”
死人的胸膛绝不会像她这么诱人,但她却还是像死人般全无反应。
陆小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来,走过去,往她身边一躺。
然后他就像是也变成了个死人,另外一个死人却复活了。
她的手在动,腿也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忽然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死。”
陆小凤终于有了反应——他抓住了她那只一直在动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蓝胡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难道你怕的是丁香姨?这次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回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丁香姨这次如果真还会回来,那才真的有可能已变成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并不太难受,因为他已看出钉在墙上的那七颗寒星,正是三冰透骨钉。
他忽然问道:“她来找我,是不是你叫她来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害你?”
陆小凤道:“害我?”
方玉香道:“现在她就像是座随时会爆炸的火山,无论跟着谁,那个人都会随时可能被她害死。”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遇见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冰山,一个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险多了,尤其是身上藏着三十万两黄金的火山。”
陆小凤道:“三十万两黄金?”
方玉香道:“偷来的。”
陆小凤道:“哪里有这么多黄金给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财库里。”
陆小凤长长的吸了口气,喃喃道:“黑虎堂,黑带子……”
方玉香道:“不错,黑虎堂里的香主舵主们,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
黑虎堂虽然是江湖中一个新起的帮派,可是它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据说已超过昔年的青衣楼。财力之雄厚,更连丐帮和点苍派都比不上。
——丐帮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帮,点苍门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还产金沙,所以这两个帮派,一向是最有钱的。
但是黑虎堂却更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车,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陆小凤道:“据说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钱多,财库自然是他们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严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陆小凤道:“这两天我又发现,黑虎堂网罗的高手,远比我以前想像中还要多,丁香姨有什么本事,能盗空他们的财库?”
方玉香道:“也许她只有一点本事.可是只凭这一点本事就已足够了!”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飞天玉虎’的老婆。”
陆小凤怔住。
方玉香道:“据说‘飞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趁机席卷了黑虎堂的财库,跟‘飞天玉虎’的一个书僮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吃惊,席卷了丈夫的细软,和小白脸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小白脸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这种险。”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陆小凤板起脸,冷冷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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