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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23

_4 温瑞安(现代)
苏眉强笑了一下,道:“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好朋友龙舌兰也给这登徒子骗了——你刚才不也看见了,她对那淫魔如痴如醉哩!”
仇小街笑笑道:“你真为龙姑娘着想,只不过,我不追,是因为已经有人在追了。”
苏眉一时没意会仇小街说的是“追”(求)龙舌兰还是指“追”(击)孙青霞,故而一愣,仇小街撂撂发梢又道:
“这就是站得高的好处,至少可以望得远些——现在追杀的人又回来了。”
苏眉这才醒悟仇小街是说认真的:但有人已去追蹑孙青霞,她怎么会全无所觉?却听一人漫声道:
“一笑神捕,果然临高望远,我们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你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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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小街也哈哈笑道:“我往高处站,是给马军师临风布意,衷心祝祷您能将孙魔星手到擒来——却不料你回来得这般快!”
马龙自不文山头一株秃木旁现身,洒然惭声道:“我还是空手而回呢。惭愧惭愧。我本来随尾跟去,但一路上,发现有三处布毒,恐是老字号温家的人所为。待破得了毒,姓孙的已走远了。”
苏眉有点发愣:“原来马军师早已来这儿了!——军师不是去追踪温八元去么?”
马龙嘿声道:“我怕是温八无故弄玄虚,调虎离山,引我们追踪,却支开了我们的实力,所以就先请仇捕头和天狼箭、天狼剑回到不文山来。可是那八元先生简直精似鬼,追得远又怕溜了,一俟近就几乎着了他的毒。我看对方可能已知晓了,既这次主要任命不在此人身上,所以也掉首赶上不文山来。”
仇小街似在苏眉面前为马龙开解道:“我也是再回到树上来时,才发现马军师也回来了。”
马龙道:“事实上我也是刚到——刚来得及看见仇清天飞身下掠向孙魔星施展‘搜神一指’的英姿!”
仇小街又一撂垂落下来的长发:“那马军师是目睹我给孙青霞迫回树上、逼得上树且挂了彩的狼狈相了。”
马龙道:“要是光明正大、单打独斗,也只有仇一笑的这一指是真正伤得了姓孙的!”
苏眉只觉脸上一阵臊热,道:“我们都在这儿喝茶聊天起来了!?到底那姓孙的龟孙子还杀不杀!?”
仇小街微笑向马龙注目。
马龙悠然道:“打铁趁热,追人趁快,杀人趁伤。孙青霞负伤不轻,此时不杀他个走投无路,更待何时!只是我要在这儿恭候‘叫天王’大驾,而论班辈功力,我们这些人里,除了仇捕头,还有谁制得住孙淫魔?”
马龙这么一说,菩萨和尚、一恼上人脸上都显不忿之色,耶耶渣、陈路路更羞愧低头。
仇小街一笑道:“好,我去。”并把嵌入掌肉里的小剑一拔而出,登时血流如注,仇小街不慌不忙,点了自己手腕几个穴道,又取了一颗朱红色的药丸,连同一包紫色粉末服下,却把怀剑收于襟内。
苏眉见了就加一句:“仇捕头当然要去——至少为报这一剑之仇,也得走这一趟!”
仇小街道:“我这就走——但任副刑总来的时候,可由你们侍候他们了!”
苏眉一呆:“任副刑总?”
仇小街露齿一笑,牙齿甚白,笑得甚为好看:“他是龙舌兰家族许配的夫婿,连同另一名也是姓任的副手,也是从京里赶到这儿来:他们名为抓拿孙淫魔,其实任公子是怕龙姑娘和那铁手神捕在一道——哼,嘿,看来他担心已是多余的,只不过是弄错了。铁手?鬼影也不见一个!龙舌兰,倒是跟孙淫魔有影皆双去了!”
苏眉还抓不准头绪,却听马龙吩咐道:“陈神箭、耶神剑、上人、和尚,你们就随仇捕爷一起去立功吧!”
一恼上人、耶耶渣、菩萨和尚、陈路路自是对马军师的话都唯命是从,仇小街一笑:“人多也好,打不赢他也累死他!”
然后纵身要走,忽跟苏眉一笑道:“苏姑娘。”
苏眉也不知怎的,听仇小街如此柔声呼她,也不禁心里怦地一跳,轻声答:“什么事?嗯?”
仇小街笑笑道:“请你以后若没有我的许可,千万勿要随便跳上来与我平起平立——我喜欢比别人站得高一点,就算男女相好,我也只喜欢处于上风,在——上——面。”
然后,他一笑。
笑得甚潇洒。
一出手,就在苏眉下颔摸了一下。
只摸一下。
摸了就走。
只留下一阵潇洒的风,还有微微颤晃的枝头。
苏眉只觉一阵恍惚。
半晌,才气绯了粉靥。
但仇小街已经走了。
陈路路、菩萨和尚、耶耶渣、一恼上人都紧蹑而去。
苏眉气极了。
她一顿足,幼枝嫩桠承受不起,断落下来,苏后几乎失足摔倒,但幸好她身形轻灵,半空一个翻身,仍稳稳当当落下,只脚步微微一挫,就轻巧地落在马龙身边。
马龙伸手要扶。
苏眉已经站定,一闪身,让马龙挽了个空,且藉意一撂自己的发梢,却又省觉自己好像是模仿了仇小街的习惯的动作,便啐了一句,骂道:
“他以为自己很潇洒?我啐!他的头发已快掉光了!还臭美!”
仇小街虽然有一张孩子脸,双眉浓如黑刀,鼻挺唇翘眼有神,但头发的确已见稀疏零落,就是因为如此吧,他才会留着较长的头发,因为若是秃头的人只蓄短发,那秃顶就更显而易见了。
马龙开解似的微笑道:“他只是故意让你生气的,——既是如此,你又何必真的着恼?”
苏眉仍以手指把弄着发末;忍不住问:“——那任副刑总到底是谁?”
“啊,这你还不晓得吗?”马龙似很有点错愕,“我相信你必然听过刑部里而今当红的两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吧?”
马龙这么打明了一提,苏眉顿时醒起,“啊,莫不是……”
马龙沉重的点了点头:“对,就是他们两个:任鹤田和任虎雪……”
苏眉诡然接道:“——即是任劳任怨?”
马龙缓缓的接道:“任公子当然就是任怨。”
就在这时,不文山对开的十一寡妇山岭上,忽然传来一声长笑。
又似是长啸。
既似是夜枭哀号。
又似苍鹰长峰。
这啸笑之声,混合起来,就似是哭声一样。
——一头哭在万里千年外的龙。
龙吟!
马龙听了,也神色凝重的说:“仇小街果然是一笑神捕,他已追上孙青霞了。”
苏眉遥望十一寡妇山,红唇嗡动,沉吟不语。
——乍听仇人又落入包围中的她,怎么看去,都似欣喜的少,感伤的多。
她不是一直都很恨他的么?
她不是巴不得杀了他的吗?
——那她又何必愁眉不展,郁结不苏?
却听马龙忽扬声道:“有道是:日出勿提曹操,夜落莫提阎王,这回说人,贵客就到了!”
稿子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三至二十六日:章培恒先生在《中国武侠简史》论我凄婉与恐怖笔法,鼓舞/新报来稿酬/舒长情画/曹正文《书香心怡》述及金庸、古龙、我/华能来华,心情大佳/极担心李又变卦/觅得皇冠合约,无碍/礼电何谢我/各路原约赴京兄弟全军尽墨/与婷芬订约写《震关东》/Irene仍掌握机票住宿事无碍/孙电不能赴京/小褟自德入电相问候,何接/依电/杂志有料到/华俐唱,白日喧/敏华终返深圳/何家错、梁烂家上鹏城会集小华,看我6信,她能及时回来,明可赴京,放下心头大石/金咕邀请/武侠世界始连载“六人帮”系列/何电蛋找到假冒花山版《剑试天下》/敏CallBack,态度佳,叻女。
校于九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历尽千辛万苦,终在京师会敏华/与何七梁四李甘三3赴京10入中国行始/华儿提前首赴京,在京机场苦候8小时,凡经波折、惊险、差错、闪失,终会着,手触电,以忭莫已/大捐款,为所当为/有情人终能相会/相见欢未尽,喜庆悲陡生/有情不必成眷属,无情却可暂交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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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第三章 树上的男人
第三章 树上的男人
1.一种含笑让步的温柔
孙青霞带同龙舌兰、小颜翻过了不文山,在他们面前出现的,赫然有两条路:
一是往上的路。
——十八星山。
一是往下的路。
——这是通往十一寡妇山的小道。
孙青霞只在两条岔道上停了一停,怔了一怔。
然后他立即做了抉择:
往下走。
他决定了就走。
甚至没跟龙舌兰打个商量。
他也根本不问她的意见。
这令龙舌兰很火。
——尽管铁手一向都是个很有主见的男人,但他跟龙舌兰一道,但凡做什么事,都必定先征询龙舌兰的意见。
要是龙舌兰的看法不一样,他就一定伴作同意,然后才随机点化,让龙舌兰自己领悟,更好的办法是怎样如何。
铁手一向为人厚道。
他对龙舌兰一向保持了一种:含笑让步的温柔。
他并非与世无争。
他还与天下有争。
不但争,而且斗。
但他只与恶人争。
且只据理力争。
——他的“理”就是侠义的操守。
对龙舌兰这样的女子,偶然她纵无理一些,他也会含笑让步。
龙舌兰也是聪明女子,虽给人宠惯了,但没有宠坏。
铁手让她,她纵当时未知,但事后总是了然于心的。
她一向受到宠护她的人包围和娇纵,她已成功成了习惯,只除了对她的“婚姻大事”之外,她可谓没什么不惬意的。
——不过那门“婚事”,可非常要命!
她内里可是为了这个而“逃”出来的。
她因而离开了京师,越走越远,美其名为“跟铁手名捕出来闯荡江湖去,抓拿孙青霞归案”,其实,“逃婚”才是她真正的理由,最重要的目的。
不过,当她仓皇逃豕之时,却发现孙青霞问也不问她,就决定了路向,她还是不快得形诸于脸:
“为什么不往上走?”
她偏着首问,且充满了不信任。
孙青霞伸手作“请”之意,只说了一句两字:
“好走。”
龙舌兰冷笑道:“你别以为我误伤了你,你就可以替我决定一切——别忘了,你还犯了其他滔天大罪,我仍是要抓你归案的!”
孙青霞这次说话更干脆,只一个字:
“请。
龙舌兰嗔道:“什么意思?”
孙青霞道:“来抓我呀。”
龙舌兰蔑了蔑唇:“这时候,本小姐不想落井下石。”
孙青霞冷冷地道:“而今在井里的是你。”
龙青兰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种就不要把话说一半吞一半的!”
孙青霞道:“你跟那一群狐群狗党搭上了,除仇清天还算半条好汉外,其他都是畜生。铁手不知到那儿去了,你不是来了个夫婿么?快回到他怀里去吧,江湖雨大风险,不是你这种天真女子可以混得来的!万一你逢着叫天王,还真吃不了兜着走也走不了呢!”
龙舌兰停下步来,叉腰光火,气虎虎的道:“你算什么!?其他人都是畜生,就你是好人!?嘿,现在抓你的全都是坏蛋了,你可真会恶人先告状呀!我夫婿?我夫婿关你屁事!你要和我分道扬镳,我还没逮住你呢!划你一刀,可清得了你对殷色可给你追疯、朱丽丽遭你毒哑、铁秀男让你奸杀的罪孽么?”
龙舌兰每提到一个人,孙青霞就冷笑了一声,等她说完话,他才冷不防说了一句:
“那你来抓我啊!”
龙舌兰涨红了脸,狠狠地道:“你以为我不敢?”
她反手撷下了她背上的小弓。
在她身旁的小颜,一双清丽无邪、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二人起争执,终几要动武,忍不住悄悄的扯了扯龙舌兰破了半边的衣袖,细声说:
“姊姊。”
“嗯?”
“会不会……”
“你也别来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我立马便宰了这淫魔!”
“——既然刚才你也误会了他要玷污你,会不会其他的案件也……也别有内情呢?”
龙舌兰听得心中一动,但嘴里却哈哈笑道:“那有冤情!你这黄毛丫头,别为这淫魔开脱了!铁证如山,容不得他抵赖推倭!”
这时候,忽听一声似远似近、如龙如鹰、若笑若哭、也啸也嗥的厉音自天际震起、划破、传来。
孙青霞脸色一变:“仇小街功力精深,这么快就复元了,追来了!”
龙舌兰趁机讥笑他:“你怕了吧?”
孙青霞却正色道:“仇一笑是个人物,铁游夏是位英雄——别的我都不怕。”
龙舌兰道:“他又没来,也没发现咱们——一声鬼哭神号的你就怕成这样子,还充什么淫魔煞星!”
孙青霞这次却不跟她争这口舌之利,只沉重的道:“他已发现咱们在这儿了。”
龙舌兰倒是奇道:“何以见得?”
孙青霞道:“仇小街一向喜欢居高临下,他的‘搜神指’也愈是自高而下,愈能淋漓发挥功力。他是个喜欢立于高峰、站在树顶上的男人。这儿山多、树多,他只要往高处一站,要发现咱们行藏还真不难。他已发出呼啸,显然是通知其他的人,一齐包抄——”
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斗志。道:“我要先上十一寡妇山,就是因为这几方便战斗,有利于以寡击众——这一场决战,只怕已免不了的了。”2.鹤立霜田
越过了不文山,就是十八星山。
从十八星山往上走,就到了一山树,从一山树,只有一条路:大森林——灵壁——长气河,只要渡过了长气河,就可从一泥洞进入嵯峨山,到了那儿,就算百万大军,也断截不着孙青霞。
那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路。
自十八星山往下走,就是十一寡妇山,这是一座小丘,但从那儿,可转人大深林——此处跟“大森林”极不一样。“大深林”是有沼泽毒蕈之所在,凶险处处;“大森林”则是郁郁无尽的原始树林——出了深林,便可取到胃园、肚院、肝苑、肠圃四处或其中一地,经定定镇而入州府,混入平民百姓中,消失无踪。
这是一条愈走愈热闹的路。
听到了仇小街的长笑尖啸,孙青霞携着古琴,把剩下的如花缅刀、女于神刀都系在身上,铁着脸只急速赶路。
不过,他走得再快,也得要稍慢下来,等候龙舌兰。
龙舌兰本来轻功极佳,但她是千金小姐之身的侠女神捕,不过,认真说来,她“本行”还是“千金小姐”,当“女侠神捕”还只算是她的“副业”。
一旦上这种山、走这种路、吃那样子的苦,她的“本质”、“原貌”可全都露出来了。
何况,她还要“照顾”小颜同走。
小颜倒很吃得起苦。
可惜她却不谙武功。
——这就很吃亏了。
小颜是个很聪敏的女子,尽管她仍在慌乱之中,但仍很快的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她说:
“你们把我放下吧,这儿我熟路,躲起来谁也找不着——这样跟你们一道走,累了你们,辛苦了我。”
她的提议无效。
因为龙舌兰和孙青霞异口同声的立即反对:
“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们就会把你扔在这里置诸不理。”
小颜不服气,“那我可以躲起来!——他们要抓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孙青霞的话要比龙舌兰不客气多了:
“仇小街的可怕之处是在于他的眼力可看透一切,如果正要赶来,那姓任的家伙就是‘鹤立霜田竹叶三’任怨的话,那这个人的鼻子则比猎狗还灵。你躲不过去的。他们能杀掉‘一文溪’的乡民,就断不会放过你。若给仇小街抓着你还好,但若落在叫天王手下的手里,或给任劳任怨逮着,那你就会后悔说过这种无聊话了。”
小颜听了,眨着一双灵灵的眼,忍不住问:“那么多高手追杀你一个,你逃得了么?要是逃不掉,还逃来作什么?”
孙青霞冷哼道:“我天天有人追杀我、缉捕我,我三十几岁了,也给人追迫了逾三十年,我到今天还没死。”
这次,到龙舌兰忍不住问:“对了,依出道时你就声名狼藉作计算,你最少也有三十五、六了吧?怎么看去跟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差不了多少?你易过容吧?有啥美容术?可介绍本姑娘——”
这回她的话却给孙青霞喝断:
“这是什么时候了!居然在这关头问这个!真枉你也名跻神捕之列!”
龙舌兰气得噘起了嘴。
她真想不跟这大脾气的老淫魔一道“混”了,可是一想起那温文、温柔、温良如玉的“订了亲、送了聘礼、只未过门”的“夫婿”任霜田,她的心就发毛,毛管悚起,还是宁愿跟这身败名裂的臭脾气“色魔”急适于这荒山野岭之地了。
尽管龙舌兰对孙青霞的火爆脾气很是不忿,但她对某件事还是有歉意的:
“你……脸上还疼不疼?”
孙青霞的面颊仍在淌血。
——龙舌兰故意赞他样儿长得年轻,一是实情,二是女性对这种事自然最感兴趣,三是她也因误伤了他而内疚,所以主动说些“欲盖昭彰”的话来,减轻这心头负担。
可是孙青霞明是不受她这套。
“——要不要……先止血?”
孙青霞忽道:“他们追得太近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要在入黑之前予之重挫,并摆脱他们,否则我们过不了今晚。”
龙舌兰又问:“如何予以重挫?”
孙青霞没答,只匆匆赶路。
龙舌兰讨了一鼻子没趣,低声嘀咕道:“你别以为只有你行,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姑奶奶我比你还行!”
小颜侧耳听了,便又霎着水灵灵的眸子问:“姐姐,你有办法对付追兵么?”
龙舌兰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
就算在逃亡的时候,她也像一只凤凰多于似一只山鸡——虽然是一只落难的凤凰,但到底还是凤凰。
“到时你就知道谁最行了。”
她傲傲的说给那全心依赖她的小女孩听。
孙青霞急急走向往下的路,使龙舌兰更大惑不解:
——若仇小街人在高处,孙青霞一味取道往下走,岂不是更让仇小街洞悉去向、占尽上风?
所以她又忍不住了。
忍不住问:“你这样只往下走,仇小街始终站着高处钉死你,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追踪?”
她还忍不住追加了一句批评:“你到底懂不懂得逃亡是怎么一回事?”
孙青霞还没回答,却又听到一声尖啸。
就像满山的魈一齐笑了一声。
孙青霞听了,顿足嗟道:“哎,他来得好快——来不及了!”
他脸上满是遗恨,遥望向对面山坡。
龙舌兰顺着他视线望去,才发现这儿已走到谷底了。
到了谷底,再翻上斜坡,过了一漠霜田,就是另一处山峦。
山峦起伏,悠悠无尽,似至少有七八座高高矮矮的山头。
不过,这段山峦跟原先树木幽深的十八星山不一样。
这些山坡多有石灰岩组成的,多嶙峋怪石,突兀纠立,但坡上却童山濯濯,就算偶有树木,亦多枯桠,且长得并不高壮,可能是因长年北风刮削之故吧,难得见出几片绿叶茂枝。
龙舌兰是个聪明女子。
她忽然明白孙青霞的用意了:
——莫不是他想用地形来抵制、消减仇小街的优势?
她只想到这儿,就再也想不下去。
她此际只想吐。
因为她看到那片霜田:
霜田已废。
春冰未融。
雪泥满地。
在这块偌大的废田上,有羽翼略为变灰的鹭鹚伫立在牯牛的骸骨、人的断肢上、甚至有一种类似天山雪莲的大花,浮沉于冰泥霜田间,错落盛开期间,在白了头的芦苇丛隙望去,竟颇有一种“寒江雪”的意境。
在这样一块毫无生气的死地上,却不知何时,来了两人,就像一早就已“种”在这块让人特别感觉到凉、冷、寒、冰意的霜田上,跟这要死不活的荒地雪泥融合在一起、化不开。
那两人都仰着首。
眺望。
——正望向龙舌兰这儿来!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垂头丧气、发白须灰、困目如睡、猥琐淫亵,他弓着背,趴在地上,好像正奄奄一息。
少的斯文、好眉、姣貌、亲善得甚至有点害臊,他伫立于霜田,清风徐来,白衣袅动,就像一只欲飞又止的白鹤。
龙舌兰一见到两人,就像乘坐在大风大浪的船上,那感觉又来了:
呕。
——一种欲吐的感觉。
孙青霞立即察觉到龙舌兰的“不对劲”,然后他也马上发现那块霜地上的一老一少,一立一趴的两人。
他的瞳孔也立时收缩。
他没见过这两个人。
但他听说过这两人的事。
他听到的已太多。
所以他向龙舌兰问了一句:
“是他们?”
龙舌兰只点了点头,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孙青霞沉住了气,正色道:“——他们既是来找你的,不一定有恶意。有他们两人在,谅叫天王的人也不敢将你如何,何况铁手一定会保护你。如果你要收手,现在正是时候,不然,恐怕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几句话,他说的很诚恳。
但龙舌兰的回答,很快,也很直接。
她甚至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孙青霞的手臂,一叠声的道:
“不,我不要跟他们回去!”
“不!我决不落在他们手上!”
“我宁死也不跟他们回去!”
孙青霞心中一声暗叹:
他明白了。
尽管他现在的头,一个比三十一个还大,但他还是深心地明白了:
明白了传言可能是真的。
——这任劳、任怨二人,是江湖上、也是六扇门里最心狠手辣的两个人,而年轻的那个尤胜年长的十百倍。
——他们曾杀一个人,杀了足足四十一天,连那个人的至亲都再也认不出他是谁,更不知道那居然是一个“人”,可是这“人”偏偏没断气,还继续“活着”受苦。
——他们任意用刑,有一次,对一位忠臣烈士屈打成招,用了五十二种刑法,连朱月明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总在场观察,居然发现有超过七成的刑具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像都想像不到的。
——这一老一少向以活剥人皮为乐,而且以用刑为好,任何英雄好汉,落到这两人手上,唯一希望是:有机会自尽。可惜的是,他们总让你有机会亲睹一块块的吞食啃嚼自己和亲人的肉和骨头,但却决不让你有晕死过去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这一老一少所做的事,全有刑部的大官“照着”,不仅皇帝赵佶,连丞相蔡京、太傅梁师成、东南王朱励、大将军童贯、御史中丞王黼等权奸佞臣,对这两人都很信重,让他们成为打击异己的先锋,可是,一旦要依法追究,以律制裁他们,却发现他们一直在刑部并没有正式的任职,可是却可以随意动用刑部、衙门和六扇门的人手。
这是两个相当可怕的人物,就算是朝中的大官也不欲得罪这种人,所以多方结纳,刻意奉迎,使这两个没有正式官衔的人,却比朝廷上有正式名位俸禄的文武百官还威风。
孙青霞长吸了一口气:
他也明白了:原来龙舌兰要嫁的正是这“鹤立霜田竹叶三”的任怨!
(难怪她也要“逃亡”了!)
他更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
他现在不但招惹上“叫天王”那一伙人,连仇小街、铁游夏、苏眉各路人马也在追捕他,而他却在这时候只怕又惹上了任劳、任怨!
——他就像是一头撞上了镶了刀耙的门檐!又一手捅进了马蜂窝堆里,还一脚踩入了老虎钳上!
他现在的处境是: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对方有的是人,而且都是高手,结成一伙,分头出击,互相应合,援兵不绝。
他呢?
什么都没有。
除了声名狼藉,还有一身的伤,以及同时要保护两个女子:
一个不会武功、完全要他照顾的无辜女子。
一个虽识武功、但却惹了更不好惹的敌骑追击之麻烦女子。
——试问这样一个绝境,他能做什么?
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唱歌。3.虎行雪地
孙青霞居然在这时候,唱起了歌。
他唱歌的声音很好听,乍听明是三分刚劲,细聆却蕴有七分忧伤。
那像是一首军曲,但却以万种柔情流了出来;那本来就是一阙情歌,但又以郁勃难舒的英气振动了人心。
就是因为他在哀歌中带着侠烈的英风,所以觉得他的声音特别多情;就是因为他在高歌里流露着无限神伤,是以份外感受他的心志自有一股郁郁不得志的壮怀激烈。
听到这首歌,使龙舌兰觉得不似是孙青霞唱的:
因为他不像是那么一个忧伤的人。
——也不像是一位失意的大侠。
(他只是个声名狼藉的淫魔呀,怎么竟在这绝境里唱出了令人听了心里也为他神伤为它受伤的歌声来!)
——那是什么歌?怎么这么好听?通常一首歌要多听几次才能入耳顺口,但这歌一唱,就像是唱出了自己心里的音乐。
(这时候的孙青霞,不大像一名淫魔,倒是似一位放唱的诗人,一位行吟的歌者。)
正疑惑间,只听孙青霞歌声一止。向小颜柔声道:“你跟我走,只有更险,亦是负累,我把他们引开,你找到机会就走。”然后他问了龙舌兰一句话:
“你是决定了不跟这姓任的回去?”
龙舌兰立即点首。
孙青霞看了她一眼,峻然道:“我打发他们之后,你立刻带小颜姑娘走,只要会合上铁手,谅他们也不敢动你。”
龙舌兰气红了脸,冷笑道:“你不必千方百计赶我走,跟你在一起,多一刻,我都倒胃。任劳任怨跟我爹娘有交情,我不好当面让他们难堪,你打发了他们,我走我的路,你少跟着赖缠!你放心,小颜姑娘交我照顾。”
孙青霞道:“这就好办。我不怕敌人追赶,只怕女人烦缠。”
言毕,他挽起焦尾古琴,长吸一口气,径自往十八星山和十一寡妇山之间的那一大片霜田走去。
春意未消冰未解。
他又哼起了那首歌。
歌声清凉,且带着微微的忧伤。
他的歌欲断欲续,似风中的雨,雨中的花落,落花也有温柔的远志。
流水呢?
——如果流水绝对无情,这煞星又为何携同他古旧的琴去面对一位似敌非友、若嗔乍喜的女子之夫婿:那是他的仇人?还是他的情敌?
霜田寂寂。
鹭鹚掠起。
远处依稀有萧声。
行所过处,略闻冰裂微鸣。
——毕竟,严冬已过,春寒料峭,芦苇白头花正好。
剑在琴中。
剑是他的胆吧?
琴在手里。
琴是他的心么?
龙舌兰这样看去,看他走下霜田为自己应敌,不禁有些痴了。
却听小颜也哼起了歌,才惕然一醒:啐!不禁想:幸好自己划了他一剑,不然,这色魔可不知又迷死多少无辜的。清白的女子了……
忽又省起:小姑娘哼唱的歌,跟那孙淫魔竟是同一个调子的,莫不是——?
她留心听,只听得两句:
笑将剩勇抵天敌
敢把余忿迫王廷
龙舌兰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唱?”
小颜展颜笑道:“小霞哥常来一文溪,帮这家那家子的忙。他常唱这首歌,听多了我也会唱几句。”
龙舌兰道:“下边怎么唱?”
于是小颜就唱了下去:
瞬殁刹亡一息间,
谁知饮罢遗空筵。
龙舌兰愈听愈感兴趣,且把曲子记住了,问:“还有么?”
小颜答:“有。但我没听清楚,没记好。他每次唱歌,都好像很伤心、很失意的样子,我看了心乱,就没听清楚歌词了。”
龙舌兰听小颜这么说,发现她的视线仍望着孙青霞下山的身形,竟有些痴了,她也不觉为孙青霞的安危而有点担心起来。
却万未料到,孙青霞一边唱一边逍遥自在的走下十八星山,一路洒然的走上霜田,又一直飘然的走向那一老一少,然后:
他竟礼仪周全的向那像鹭鹚和老虎的一老一少的打招呼、拱手、谈话。
谈没几句话,只见那老的只动了几动,孙青霞就一矮身竟跪了下去!
他携着琴,佩着刀,一路走下霜田,一路暗自运气,迫住了“蜻蜒冰镖”之毒力,当走到任劳、任怨身前十步之遥时,他陡止步,轻挟琴于胁下,拱手道:
“是刑部双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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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说:“我是任劳。”
年少的说:“我是任怨。”
孙青霞道:“白鹤冲天是为了飞翔,老虎行于雪地是为了觅食,两位不远千里而来,是为了抓我吧?”
任劳咧开了嘴,露出了两排黄牙:“既知我们来了,你就认命就逮吧。”
孙青霞忽然重重骂了一句:“又蠢又懒!”
任劳涨红了脸,整个人像一只随时攫起噬人的虎,咆哮道:“你说什么!?”
孙青霞道:“你要抓人,便得下死功夫,你这种吓唬人的话,只配去吓唬三岁娃娃。我给人追缉了好些年,抓我的人也很多,说你这种话的人更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说完了就夹尾巴逃回去叫奶奶去了。”
他冷诮地道:“一个人蠢,也就罢了,偏又懒惰,以为三言两语了事,飞鹰走兔就会往肚里攒,真是蠢入膏肓了。——偏生是蠢人特别懒,聪明人懂得懒,而有智慧的人反而知道不该懒的就不懒:所以像你这种蠢人特别吃亏,难怪给同僚同门骑着受欺、熬着受苦!”
任劳几乎气崩了脸,叱骂:“去你妈的!”
虎步一跨,只听霜田一阵裂响,已连左跨右踏换了五步。
他以虎步迫进,但虎爪却未攻出。
这五步看似跨得随便,但孙青霞立即察觉三件事:
一,退路都给这五步封死了。
二,这五步只在任劳身边七八尺内进退,但却似纵横独步,虎虎生风,这样一个六旬老人以如此低马绷筋的游步迫进,如同滑在冰上、翔于虚空一样,其火侯之老练,可以想见。
三,他已感觉到脸上一腥——猛虎在扑噬人时,总是让人扑面腥风。
——步已跨出,攻击即至。
所以孙青霞立即放下了琴:
在冰上。
他一旦将琴置于冰田上,任劳的虎步立即就静止了。
也僵住了。
他没有立即发出他原要发出的攫击。
他沉腰低马,左虎耳,右虎锋,只息屏蹲身,峨然不动。
却不知为何。4.相击才知相知深
孙青霞弯腰,俯身,放下了琴。
他的动作轻,而柔,就像放下的是在他怀里恬睡的心爱女子。
面向他的任怨,发现放下琴的他,神容有点奇怪。
他甚至还蹲了下去,双手搭在裹着琴的布结上,好像已听到包裹里的琴已弹出了乐章。
他蹲了下去,没站起身。
他的双手放在琴上。
裹琴布未解。
他蹲着,腰间的如花缅刀也绕蜷着,女子神刀在背,唯一已出鞘的,许或就只有他的双眉如刀。
他脸上还淌着血。
——那伤口定必是很痛了吧?
他脸上也带着笑。
——像听到一首好曲子听得人心人肺的那种诡笑。
单足独立、飘飘欲仙的任怨,跟沉马卧身、蟠腿欲攫的任劳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以及心里的三个疑惑:
——他为何要以这个姿势应敌?
——包裹里究竟是什么?
——他到底想干啥!?
在半山上的龙舌兰和小颜,完全看不到孙青霞的神色。
但只看到他蹲身于霜田上。
因为他背向她们。
所以龙舌兰并不明白(就算面对孙青霞的任劳任怨也不明白),当即叫了起来:“他干吗要向人下跪!?没种!”
“是下跪吗?”小颜狐疑地道,“他是放下了琴之后,就没起来过吧?”
龙舌兰“哎呀”的叫了一声。
小颜可给这大名鼎鼎的女神捕吓了一跳:“怎么了?”
龙舌兰即担心又忧虑的道:“这两个姓任的老王八蛋小王八蛋都擅于下毒……会不会这王八淫魔已受制于这两只大小王八!?”
——在她口里,这好像是一场各路“王八”大会战似的。
小颜喃喃地道:“这两个人很厉害?”
龙舌兰哼哼道:“你没见过世面。在京城里,得罪他们的人宁下尽十八层地狱也不愿落在这两人手上。京城之外的正派人家,听到这两人在京,也就绝足不入京里来。”
小颜若有所思:“难怪小霞哥那么沉重了,这回恐怕应付不了。”
龙舌兰啐道:“什么大霞小霞的,他姓孙,叫淫魔——你怎么知道他应付不了?”
小颜道:“小霞哥……不,孙淫魔……孙哥哥一向洒脱,天大的事,他向来眉不一皱的就扛上了。他常来一文溪,我也常去杀手涧,见惯了,从未见他有过难色,说话一句算一句。今回,他前刻还明说不许我脱队自行,但一见这两人就转了话,暗示要姐姐你带我先走——我看,这些人真不好对付,像小霞哥也心里没准了。”
龙舌兰想想也是,但又反复思忖了一下,这淫魔既已四面楚歌,到处树敌,干吗自己只稍为央了一下,他便义不容辞的去面对这两名新敌?他跟自己可没啥过命的交情呀?何况自己刚刚还挂了他一刀!如此百上加斤,着实全无必要,这样想着,心里未免有点不是味道:她本就惧怕这任氏双刑,原想让这孙淫魔跟这一老一少两只妖怪拼个你死我活,反正谁胜谁负她都不操心,可是而今这般一思忖,却似好像欠了姓孙的半个情。
小颜仍在揣思:“我看……就算他对付得了这一老一少,也会转首去面对叫天王一干人,而让我们有足够的机会逃走。可是,眼前,这老的、少的,还有那些树上的男女,已够不好应付了。”
龙舌兰倒发觉这小女孩心思敏捷,十分聪明,有时心细如发,且妙想连翩,有些事,小颜不说,她还真没意会到,于是便说:“不怕的。万一他不是这两只老少王八蛋的对手,我可下去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任怨的种种可怕之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改口道:
“我看,你小霞哥那包裹里有秘密武器,也许可以应付这对天造地设的王八蛋!”
话未说完,只闻啸声又起。
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学人类狂笑了一声,然后就给一只蝎子塞住了喉头。
小颜脸有忧色。
这回连龙舌兰都看见了。
也发现了:
孙青霞背上仍淌着血。
——他曾被仇小街打了一指。
“搜神指”。
孙青霞仍蹲在霜田上,没起来。
他全身都是空门。
一身都是破绽。
他要出击,不易,首先得变换姿势,要拔刀,还得先站起来。
但他现在全身都是让人攻袭的地方。
任劳本来一直都盯着眼前这个人的喉咙。
不管他一出爪,还是一踹足,眼前这赫赫有名的“淫魔”就再也吸不了一口气、呼不出一口气。
他喜欢抓住人的喉咙,慢慢发力,看着在他右虎爪中垂死挣扎的人,脸色如何发紫发胀,终于瞪眼吐舌,一寸一寸的死在他手里。
那是他的赏心乐事。
可是,俟孙青霞靠近他身前之后,他的“目标”变了:
他改盯着他的心。
——把这个人的心挖出来,一定是件很好玩的事。
生挖一个人的心,最有趣的是:一时间,那给剖了心的肉身未死尽,只不过是没有心了;而手上的心亦未死绝,还会在手里砰碰砰碰的跳搐着。
——然后他的手指慢慢加力榨挤……
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他之所以改换了“目标”,那是因为他眼尖。
孙青霞一旦走近,他便发现对方的背部受了伤。
——这伤也真奇怪:仿佛是在胸前着了一招,但却伤在背后。
既然孙青霞胸背负伤,那么,这部位便是他的弱点。
任劳喜欢敌人的弱点。
——弱点就是破绽。
他专攻人的破绽。
他看到这老大的一个破绽,几乎得生吞下一大口唾液,才能暂压抑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奋亢。
他没有马上出手,因为他是任劳。
“老奸巨猾”的任劳。
——这么厉害的一名敌手,却挂了那么大的一个破绽满街跑,他焉知不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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