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古龙-陆小凤-01

_11 古龙(当代)
  陆小风道:“至少你现在总不会带我去的。”
  上官飞燕嫣然笑道:“你真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苦笑道:“只可惜我的朋友不是太懒,就是太笨。”
  上官飞燕道:“但他们毕竟是你的朋友,你当然还是去救他们。”
  陆小凤道:“我可以考虑。”
  上官飞燕道:“考虑什么?”
  陆小凤道:“我得先看看你要我做什么的事,才肯带我去。”
  上官飞燕道:“你想我要你做的,只不过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上官飞燕道:“我只不过要你去替我杀个人而已,对你说来,杀人岂非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上官飞燕道:“这个人你一定可以对付他的。”
  陆小凤道:“谁?”
  上官飞燕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笑了,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去杀他,还是想要他杀了我?”
  上官飞燕道:“当然要你去杀他,他侮辱了我,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侮辱过我。”
  陆小凤道:“就为了这一点,所以你要杀他?”
  上官飞燕道:“女人家的心眼儿,总是很窄的。”
  陆小风道:“我若不杀他,反而被他杀了呢?”
  上官飞燕道:“那你也不必难受,等你走在黄泉路上时,一定会有很多朋友赶去陪你。”
  陆小凤叹道:“看来我好像已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上官飞燕道:“一点也没有。”
  陆小凤道:“无论是他死也好,是我死也好,你反正都会很愉快的。”
  上官飞燕道:“凭良心讲,你们两个就算全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陆小凤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良心!”
  上官飞燕道:“我当然有,所以我希望你杀了他,用他的一条命,换花满楼他们三条命。”
  陆小凤叹道:“这笔债算来倒也不吃亏,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上官飞燕道:“你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陆小凤道:“我怎么找?”
  上官飞燕道:“那天他带走了孙秀青,当然是为要救孙秀青的命。”
  陆小凤道:“他除了杀人外,偶尔也会救人的。”
  上官飞燕道:“所以他现在一定是在一个可以给孙秀青养伤的地方,那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养伤的,你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但死人就用不着养伤了。”
  上官飞燕道:“不错!”
  陆小凤道:“所以这也得问你,孙秀青中了你的飞凤针后,是不是还有救?”
  上官飞燕冷冷道:“她中的不是飞凤针,是飞燕针,那本来是无救的,但西门吹雪却好像也是个大行家。”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飞燕针的毒与平常暗器不同,中了飞燕针后,若是静静的躺着,定必死无疑。”
  陆小凤续道:“所以石秀云已死了。”
  上官飞燕道:“但西门吹雪却将孙秀青带着满山飞奔,让她的毒性发散出来了,反而可能有救。”
  陆小凤道:“那天你暗算了她以后,还没有走。”
  上官飞燕笑了笑,道:“在你们那些高手的面前,我怎能走得?所以我索性躲在那里,你们出去追我时,我一直都在看着。”
  陆小凤苦笑道:“你的胆子倒真不小!”
  上官飞燕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想不到我还敢留在那里的。”
  陆小凤道:“等我们都走了后,你就出来了。”
  上官飞燕道:“那时已只剩下花满楼一个人,我知道他绝不会疑心我,我就算说雪是黑的,墨是白的,他也不会不信。”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上官飞燕嫣然道:“因为他喜欢我,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上一个女人,那可真是没法子的事。”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认为他吃亏上当都活该。”
  上官飞燕道:“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我又没有一定要他喜欢我。”
  陆小凤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了。”
  上官飞燕道:“你说。”
  陆小凤道:“一个人总是要将别人当做笨蛋,他自己就是个天下第一号的大笨蛋。”
  上官飞燕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你若回头去看看,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上官飞燕回过头了。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忽然掉进了个又黑又深的大洞里。
  屋子里更暗,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花满楼!”上官飞燕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陆小凤的神情却是很平静,看来并没有丝毫痛苦愤怒之色。
  上官飞燕看着他,诧声道:“你……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花满楼淡淡道:“我走来的。”
  上官飞燕道:“可是我……我明明已闭住了你的穴道。”
  花满楼道:“别人点你的穴道时,你若能将真气逼在那穴道的附近,过了一阵子,也许就可以有法子将闭住的穴道撞开,这种功夫我恰巧会一点点。”
  上官飞燕道:“难道你早已想到我会下手的?难道你早已有个准备?”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要我的朋友为了救我而去杀人。”
  上官飞燕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到了?”
  花满楼点点头。
  上官飞燕道:“你……你……你不生气?”
  花满楼淡谈道:“每个人都难免做错事的,何况,你的确并没有要我喜欢你。”
  他看来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上官飞燕看着他,就连她这种女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了惭愧之色。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轻轻叹息,道:“这个人实在是个君子。”
  花满楼笑了笑,道:“君子和呆子,有时本就是差不多的。”
  陆小凤道:“老板呢?”
  花满楼道:“老板当然在陪着老板娘。”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不来?”
  花满楼道:“他们在听雪儿讲故事。”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他们上当的时候也已快到了。”
  其实他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来。他们是为了他才会被骗的,他见他们时,总难免要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并不想要他觉得不好意思。
  雪儿也不想见她的姐姐,在这种情况下,她们见了面,此心里都不会很好受的。
  上官飞燕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刚才说的话,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看来我做的才真正是件蠢事,蠢得不可救药。”
  陆小凤道:“哦!”
  上官飞燕道:“我一直把你们当做呆子,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呆子原来是我自己。”
  她又叹息了一声,道:“但是你就真割下我的鼻子,我也不会说出他是谁的。”
  陆小凤道:“原来你也是个多情的人。
  上官飞燕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一个女人要是喜欢上一个男人,也同样是件没有法子的事。”
  花满楼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上官飞燕黯然道:“只不过,我实在对不起你,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花满楼道:“我并不想伤害你。”
  上官飞燕道:“你想把我怎么样?”
  花满楼道:“不怎么样。”
  上官飞燕动容道:“你……你难道肯放我走?”
  花满楼什么都没有说,忽然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陆小凤叹了口气,居然也跟着走了出去。
  上官飞燕吃惊的看着他们,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一定会去找他的,所以故意放我走,好在后面跟踪我。”
  陆小凤并没有回头,淡淡道:“我用不着这么做。”
  上官飞燕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上官飞燕变色大呼,道:“你知他是谁?……他是谁?”
  陆小凤还是没有回答,也不再开口。他赶上了花满楼,并肩走过了阴暗的走廊,走入了黑暗中。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
  上官飞燕一个人站在黑暗里,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却不知是因为寒冷?
  还是因为恐惧?
  花园里黑暗而幽静,风中的花香仿佛比黄昏前还浓。几十颗淡淡的秋星刚升起,却又被一片淡淡的云掩住。
  花满楼走得很慢,走到一丛月季花前,他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她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陆小凤点点头,似已忘了花满楼是看不到他点头的。
  花满楼道:“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她虽然做了错事,可是……”
  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做错事就要受惩罚,无论谁做错事,都得付出代价。”
  花满楼道:“但你却放过了她。”
  陆小凤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知道有人一定不会放过她。
  花满楼道:“谁?他的情人?”
  陆小凤道:“不是情人,他是个无情的人。”
  花满楼道:“你真的已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假的。”
  花满楼道:“她说的难道没有错?你是不是想在暗中跟踪她?”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是个君子,却还不至于说了话不算数的。”
  花满楼道,“你既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去跟踪她难道你准备就这样算了?”
  陆小凤道:“算不了的。”
  花满楼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我虽然找不到那个人,但他却一定会来找我的。”
  花满楼道:“你有把握?”
  陆小凤道:“至少有七分把握。”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他必定以为我已知道他是谁了,怎么肯让我活下去?”
  花满楼道:“你刚才故意那么说,为的也就是要他来找你!”
  陆小凤道:“我那么说,也等于救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谁,他就不必再杀上官飞燕灭口了。”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听不见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陆小凤道:“他听得见!”
  花满楼皱眉道:“你难道认为他刚才也在这里?”
  陆小凤道:“他现在也一定还在这里。”
  花满搂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出现,随时都可能要你的命。”
  陆小风道:“不错。”
  花满楼道:“但你却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陆小凤微笑道:“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花满楼的脸色已变了,花满楼并不是个容易吃惊变色的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花满楼沉声道:“血!”
  陆小凤道:“什么血?谁的血?”
  花满楼道:“我只希望不是上官飞燕的……”
  血是上官飞燕的。她的咽喉已被割断了,血还没有凝固。
  她的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就像是那大金鹏王临死时的表情一样。虽然她也想不到杀她的这个人,竟真的能下得了毒手!她死也不信。
  ——是情人?还是无情的人?没有人,只有一片黑暗。
  风中的血腥气还是很浓,花满楼显然道:“他还是杀了她!”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他显然并不相信你所说的话。”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现在他既然将上官飞燕杀了灭口,这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是谁了。”
  陆小凤道:“嗯。”
  花满楼道:“所以你也永远找不到他。”
  陆小凤忽然道:“我只知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必定要付出代价的。”
  花满楼黯然道:“上官飞燕的确已付出了她的代价,可是杀她的人呢?”
  杀她的人已消失在黑暗中,可能也永远消失。
  陆小凤忽然握起花满楼的手,道:“老板呢?”
  老板不见了。本来囚禁他们的地窖里,已没有人。一张陈旧的红木桌子倒在地下,桌上的茶壶和杯子都已粉碎。
  陆小凤道:“他们刚才一定交过手。”
  花满楼道:“你认为是那个人来将朱亭他们绑走的?”
  陆小凤冷笑道:“看来他对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所以将朱停他们绑走,准备来要胁。”
  花满楼道:“他能在片该间绑走他们,武功绝不在你之下。”
  朱停和老板娘的武功并不弱,何况还有那人小鬼大的上官雪儿。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没有认为他的武功比我差。”
  花满楼道:“武功这么高的人,并没有几个。”
  陆小凤道:“所以他错了。”
  花满楼道:“他不该多此一举的。”
  陆小凤道:“他这么样做,已无异告诉我们他是错了。”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
  陆小凤道:“做错事就得受惩罚,无论谁都一样。”
  屋子里寂静如坟墓。十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陆小凤——樊大先生、简二先生、市井七侠和山西雁。酒已喝了很多,但现在都已停止。
  朋友们在一起喝酒,若还没有醉,本来是很难停止的。他们却都很清醒。
  每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酒意,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山西雁之神色更沉重,凝视着陆小凤,忽然道:“你真的能确定,这件事的主谋是他?”
  陆小凤点点头。
  山西雁道:“你有把握?”
  上官飞燕叹了口气,道:“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们跟他的关系,若没有一点把握,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们?”
  山西雁握紧了双拳,突然重重一拳打在桌上,厉声道:“霍天青当真的做了这种事,我跟他无论有什么关系,都从此断绝!”
  樊大先生冷冷道:“但我却还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陆小凤道:“我本来也不敢相信的,但除了他外,已找不出第二个人。”
  樊大先生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他能在片该之间制住朱停他们三个人。
  樊大先生冷笑道:“就凭这一点还不够。”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可能知道金鹏王朝的秘密,因为他是阎铁珊最亲信的人。”
  樊大先生道:“这也不够。”
  陆小凤道:“只有他才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阎铁珊一死,珠光宝气阁就已是他的。”
  阎铁珊和霍休一样,也是个老光棍,别人怀疑他本是个太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小凤道:“以他的身分和武功,若非另有企图,又怎么肯做阎铁珊那种人的总管呢?”
  这点连樊大先生都已无法否认。
  陆小凤道:“江湖中当然绝不会有人想到,青衣第一楼竟会在珠光宝气阁里。”
  山西雁动容道:“你说青衣第一楼在珠光宝气阁?”
  陆小凤点点头,道:“独孤一鹤显然就是因为得到这消息,所以才来的,所以霍天青才会先借故消耗他的内力,让他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花满楼一直静坐在旁边,此刻也忍不住道:“孙秀青、石秀云也就因为要说出这秘密,所以才会被上官飞燕杀了灭口。”
  山西雁道:“她们若真的知道这秘密,马秀真和叶秀珠又怎么不知道。”
  陆小凤道:“她们也知道!”
  山西雁道:“但她们还活着。”
  陆小凤道:“叶秀珠还活着,只因为她和上官飞燕一样,爱上了少年英俊,武功高绝的霍天青。”
  山西雁道:“马秀真呢?”
  陆小凤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她想必也死在霍天青手里,甚至可能是叶秀珠杀了她的。”
  山西雁道:“他为了转移你的目标,所以才说出山后那小楼,让你去找霍休。”
  陆小凤点点头,道:“无论是我死在那小楼里,还是霍休死在我手上,这件事都已可结束,他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山西雁道:“但他却没有想到,你跟那孤僻的老人,居然会是老朋友。”
  陆小凤道:“他为了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所以才要叶秀珠在外面等着我们打听消息。”
  山西雁道:“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们要去找霍休。”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但叶秀珠却说错了一句话。”
  山西雁道:“她说错了什么?”
  陆小凤道:“她说她留在那里,只因她刚将独孤一鹤和石秀云的尸体埋葬。”
  山西雁皱眉道:“独孤一鹤身为一派掌门,又怎么会葬得那么草率?”
  陆小凤叹口气,道:“叶秀珠究竟还是个很贤良的女孩子,还没有学会应该怎么说谎。”
  山西雁也叹了口气,苦笑道:“要在你这种人面前说谎的确也不容易。”
  陆小凤道:“但我却在她面前说出了六根足趾的秘密。所以她立刻去告诉了霍天青,珠光宝气阁和霍休那小楼距离本就很近。”
  山西雁道:“所以也只有霍天青才能这么快就得到她的消息。”
  陆小凤道:“不错。”
  山西雁道:“你是故意将这个秘密泄露给她的?还是无意?”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笑了笑道:“我当时只不过觉得她本不该在那里出现的,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山西雁看着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叫小凤的。你根本就是一只小狐狸。”
  陆小凤也叹息着,苦笑道:“但我却很佩服霍天青,他实在是个思虑周密,头脑冷静的人,这件事若是一局棋,对方的第一看都已在他的计算之中。”
  山西雁道:“只可惜到最后他自己还是走错了一步。”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了,他也是人。”
  樊大先生忽然又冷笑道:“其实他最后纵然不走那着棋,你还是能找到他的。”
  陆小凤道:“至少我那时还不能确定!”
  樊大先生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还是没有十分把握,只不过有了九分而已。”
  樊大先生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们?”
  陆小凤道:“你们是我的朋友,我答应过你们,绝不跟他交手的。”
  樊大先生道:“现在我们已不是朋友?”
  陆小凤道:“我们还是朋友,所以我才来。”
  樊大先生道:“来收回你的话?”
  陆小凤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霍天青也一样!”
  樊大先生道:“你难道想要我们帮你去杀他!”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想请你们去转告他,明日日出时,我在青风观等他!”
  樊大先生道:“很好。”
  他霍然飞身而起,目光刀锋般瞪着陆小凤,道:“请!”
  陆小凤道:“请,请什么?”
  樊大先生道:“请出手!”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难道不信?”
  樊大先生道:“我只知道霍天青是天禽门的掌门,我樊天仪恰巧是天禽门的弟子。”
  陆小凤道:“所以你……”
  樊大先生道:“所以只要我樊天仪活着,就不能让别人去对付霍天青。”
  山西雁皱眉道:“大义灭亲,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说过。”
  樊大先生冷冷道:“我听说过,但却已忘了。”
  简二先生也慢慢的站起来,道:“我们本来就是不分黑白,不知轻重的人。”
  那卖包子的小贩突然大声道:“这种人该死!”
  简二先生道:“不错,很该死。”
  卖包子的小贩道:“只可惜我包乌鸦恰巧也是这种人。”
  简二先生道:“所以你也该死。”
  包乌鸦道:“不但该死,而且现在就已经该死了。”
  他突然跳起来,就像是根标枪一样,一头向墙上撞了过去。他没有撞到墙上,却撞上了陆小凤的胸膛。陆小凤忽然间已挡在他前面。
  包乌鸦凌空翻身,两条腿在屋梁上一蹬,头下脚上,一头往石板地上栽了下去,他还是没有撞在石板上,只觉得有只手在他的腰畔轻轻一托,他的人已四平八稳的站住了,正好面对着一个人。一个长身玉立,脸色苍白的人。
  霍天青……
  每个人全都怔住,就连陆小凤都怔住。谁也想不到霍天青居然会在此时此刻出现,谁也想不到他居然还敢来。霍天青的脸色虽是苍白的,但神情却还是很冷静。
  包乌鸦握紧双拳,颤声道:“你……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霍天青道:“你该死?”
  包乌鸦咬牙道:“我该死……”
  霍天青冷冷道:“你们若全都该死,难道要天禽门全部死尽死绝不成?”
  包乌鸦怔住。
  霍天青道:“天禽门传你们一身武功,并不是要你们自己找死的!”
  包乌鸦道:“可是你……”
  霍天青冷笑道:“我跟你们又有何关系?老是为了别的事,你们就算全都死光,我也不会看你们一眼的。”
  包乌鸦道:“但是你现在……”
  霍天青道:“现在我只不过不愿要你们为我死而已,日后传说出去,居然有个卖包子为我而死了,我霍天青岂非罪人?”
  他突然从中拿出面竹牌,一折两断,冷冷道:“我霍天青有财有势,这种穷掌门我早已不想当了,从此我和你们天禽门全无关系,若有谁再说我是天禽门下,我就先割下他的舌头,再打断他两条腿。”
  包乌鸦看着他,眼睛突然发红,突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山西雁的眼睛似也发红,突然仰面狂笑道:“好,霍天青,你总算还是个姓霍的,总算还没有辱没这个“霍,字。”
  霍天青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慢慢的转过身,凝视着陆小凤,陆小凤在凝视着他。
  两个从面面相对,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小凤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会是你?”
  霍天青冷冷道:“我们的事,你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不想在令尊的余荫下过一辈子,但这种事……”
  霍天青厉声道:“这种事就是大事,除了我霍天青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陆小凤苦笑道:“的确没有别人。”
  霍天青道:“除了你之外,也没有别人能破坏我的大事!”
  他忽然仰面长叹,道:“这世上有了霍天青,就不该再有你陆小凤!”
  陆小凤道:“所以……”
  霍天青道:“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非死不可。却不知是你死?还是我死?”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明日日出之时,也许就知道了。”
  霍天青冷笑道:“朝朝有明日,明日之约,又何妨改为今日?”
  他忽然拂了拂衣袖,人已在门外,只听他冷淡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黄昏时,我在青风观外等你!”
  黄昏。青风观。青风观在青山上,青山已在斜阳外。
  没有雾,淡淡的白云缥缈,看来却像是雾一样。一阵风吹过,苍松间的
  昏鸦惊起,西天一抹斜阳更淡了。然后暮色就已笼罩大地。陆小凤面对着满山苍茫的暮色,心情却比这暮色还沉重。
  花满楼意兴也显得很萧索,叹息着道:“霍天青还没有来哩!”
  陆小凤道:“他一会来的。”
  花满楼道:“我想不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他本不该做出这种事的。
  陆小凤黯然道:“可是他偏偏做了。”
  花满楼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太骄傲,非但想胜过所有的人,还想胜过他自己的父亲!”
  陆小凤道:“骄傲本就是件很愚蠢的事哪。”
  一个人若是太骄傲了,的确就难免会做出些愚蠢的事。
  花满楼道:“也就因为骄傲,所以他并不想推诿自己的责任。”
  陆小凤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你若是我,你会不会放过他?”
  花满楼道:“我不是你。”
  陆小凤长长叹息一声,道:“幸好你不是我,幸好我也不是你……”
  花满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开门的声音。青风观那古老而沉重的大门,刚刚开了一线。一个黄衣道童手提着灯笼,走出来,还有个人跟在他身后,却不是霍天青,而是个黄袍道人。这道人宽袍大袖,两鬓已斑,瘦消清翟的脸上,带着种很严肃的表情,脚步虽然很轻健,看来却不像练武功的样子。
  他四面看了一眼,就笔直的向陆小凤走了过来,单掌问讯,道:“施主莫非就是陆小凤公子?”
  陆小凤点点头,道:“道长是……”
  这道人道:“贫道青枫,也就是这小小道观的主持。”
  陆小凤道:“道长莫非是霍天青的朋友!”
  青枫道:“霍施主与贫道是棋友,每个月要到贫道这里来盘桓几天的。”
  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枫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道:“贫道此来,正是为了要带施主会见他的。”
  陆小凤道:“他在哪里?”
  青枫缓缓道:“他在贫道的云房中相候,已有多时了。”
  小院中出奇幽静,半开的窗子里香烟缥缈淡淡的随风四散。门也是虚掩的。
  陆小凤穿过小院,等青枫推开了门,他就会见了霍天青。霍天青却永远看不到他。
  霍天青竟已死在青枫道人的房里的云床上。云床低几上,有个用碧玉雕成的盘龙杯,杯中还留着些酒。毒酒。
  霍天青的脸是死灰色的,眼角口鼻下,还隐隐可看出已被擦干净的血痕。
  陆小凤看着他,心已沉了下去。
  青枫道人神色很惨淡,黯然道:“他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来下昨日未完的那一局残棋的,正等着看他有什么新妙着,能逃过那一劫?谁知他却说今天没有下棋的心情。”
  陆小凤道:“他只想喝酒?”
  青枫点点头,道:“那时贫道才看出他的神情有异,仿佛心事重重,而且还不停的在长呼短叹,喃喃自语。”
  陆小凤道:“他说了些什么?”
  青枫道:“他仿佛是在说人生百年,转眼即过,又说这世上既然有了他霍天青,为什么偏偏又要多出个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却又忍不住问道:“这酒是你替他准备的?”
  青枫道:“酒虽是此间所有,酒杯却是他自己带来的,他生有洁癖,从来不用别人用过之物。”
  陆小凤拿起酒杯嗅了嗅,皱眉道:“毒果然是在酒杯上。”
  青枫道:“他几次拿起酒杯,又放下,像是遇见了一着难棋,举杯不定,贫道正在奇怪时,他仰面大笑了三声,将杯中酒喝了下去。”
  这满怀忧虑的道人,双手合十,黯然道:“贫道实在没有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又看破世情,但愿他早归道山。”他声音越说越低,目中竟似有泪将落。
  陆小凤沉默着,心情更沉重,过很久,才长长叹息,道:“他没有再提起别的人?”
  青枫道:“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说起朱停这名字。”
  青枫道:“没有。”
  陆小凤的心又沉了下去。
  云床旁边摆着一局残棋,青枫道人喃喃道:“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又有谁能想到,这一局残棋犹在,他的人却已经不在了哩。”
  陆小凤忽然道:“他着的是黑子?”
  青枫道:“贫道总是让他一先。”
  陆小凤拈起粒黑棋,沉思着,慢慢的摆下,道:“我替他下这局棋。”
  青枫凄然而笑,道:“这一子摆下,黑棋就不输了。”
  陆小凤道:“但除此以外,他无路可走。”
  青枫道:“这局棋他本就是输了,他自己也知道的,只不过一直不肯认输而已。”
  陆小凤目光远视着远方,喃喃道:“但现在他毕竟已认输了——棋局就是人生,只要一着走错,就非错不可。”
  青枫道人忽然挥袖拂乱了这局残棋,悠悠道:“人生岂非也正如一局棋,输赢又何必太认真呢?”
  陆小凤道:“若不认真,又何必来下这一局棋?”
  青枫道人看了他一眼,双掌合十,慢慢的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一阵风吹开窗户,黑暗的夜色已笼罩大地。
  陆小凤躺在床上,凝视着胸膛上的一杯酒,这杯酒已在他胸膛上摆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喝下去,他似连喝酒的心情都没有。
  花满楼道:“你在想朱停他们?”陆小凤沉默。
  花满楼道:“人若将死,其心也善,霍天青既然已决心求死,想必就不会再造孽杀人了,现在他们说不定已平安回到家里。”
  那句话不但是安慰陆小凤,也是安慰他自己,陆小凤却仿佛没有听见。
  花满楼勉强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这局棋总算是你赢了。”
  陆小凤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但这最后一着,却不是我自己下的。”
  花满楼道:“也不是照你的意思下的么?”
  陆小凤道:“不是。”
  他苦笑着,又道:“所以我虽然赢了这局棋,却比输了还难受。”
  花满楼也不禁长长叹息,道:“他为什么不肯将这一局残棋下完呢?”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知道这局棋已输了,就正如他昨天也不肯下完那局棋一样——”
  这句话刚说完,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胸膛上的酒杯“当”的一声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花满楼知道他从来也不肯让自己的酒杯跌碎的。但现在他却似已完全忘了这句话,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头一直冷到脚底。
  花满楼并没有问他什么?花满楼知道他自己会说出来的。
  陆小凤忽然道:“昨天他也没有下完那局棋。”
  花满楼道:“不错。”
  陆小凤道:“昨天还在青风观下棋。”花满楼的脸色也变了。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若是死在他手里的,昨天怎么能在这里下棋?”
  上官飞燕在数百里外,霍天青就算长着翅膀,也无法在一天之内赶回来的,上官飞燕正是昨天死的。
  花满楼只觉得手脚也已冰冷,叹声道:“我们难道错怪了他!”
  陆小凤紧握双拳,道:“至少上官飞燕绝不会是被他杀了的。”花满楼点点头。
  花满楼道:“他为什么不辩白?”
  陆小凤道:“他约我在青风观相见,也许正是为了要那道人证明,昨天他还在青风观下棋。”
  花满楼道:“因为他知道若是空口辩白,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他竟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花满楼道:“这么样说来,他当然不是自己要死的?”
  陆小凤道:“绝不是。”
  花满楼道:“是谁杀了他?”
  陆小凤道:“杀他的人,也就是杀上官飞燕的人。”
  花满楼道:“这个人才真正是这件事的主谋?”
  陆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青枫道人莫非也被他收买了,所以才帮着他说谎。”
  陆小凤道:“出家人也是人。”
  花满楼道:“既然如此,青枫道人当然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所以现在我只希望青枫还活着。”
  他失望了。他们再回到青风观时,青风观已化作一片火海,没有人能逃出来,连一个人都没有。烈火无情,放这把火的人更无情。这人是谁?
  青风观在前山,霍休的小楼就在后山。前山虽已化做一片火海,山后却还是和平而宁静的。
  门上那“推”字仍在。陆小凤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二次推开这扇门,说不定也就是最后一次。
  山腹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珠宝和兵器,竟已全都奇迹般不见。
  山腹的中间,有个小小的石台,铺着张陈旧的草席,霍休赤着足,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在盘膝坐在草席上温酒。好香的酒。
  陆小凤长长吸了一口气,走下石阶,微笑道:“这次我来得好像也正是时候。”
  霍休也微笑着道:“但这次我已不奇怪了,反正我只要一有好酒,你就会找来的!”
  陆小凤道:“但我却反而有点疑了。”
  霍休道:“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用好酒把我勾引来的?”
  霍休大笑,道:“不管怎么样,好酒总是好酒,你若不怕脏了你的衣服,还是可以坐下来喝一杯。”
  陆小凤道:“我怕。”
  霍休皱眉道:“你怕?”
  陆小凤道:“我怕的倒不是弄脏这身衣服。”
  霍休道:“你怕什么?”
  陆小凤道:“我怕我会像霍天青一样,喝下这杯酒,就要等着别人来收这局残棋了。”
  霍休看着他,目光变得像柄出鞘的刀,他没有再说话,只慢慢的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陆小凤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句话已足够。他面对着的是个聪明人,对聪明人说话,一句就己够。
  也不知过了多久,霍休突又大笑起来,道:“看来我还是瞒不过你。”
  陆小凤道:“我总认为你也跟阎铁珊和独孤一样,也是受害的人,我总认为只有霍天青才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
  霍休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我才想通,真正能在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
  霍休道:“这个人就是我了。”
  陆小凤道:“不错,这个人就是你!”霍休又倒了杯酒。
  陆小凤道:“大金鹏王一死,这世上就不会再有人会向你追讨金鹏王朝的旧债了。”
  霍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他本来也不会向我要的,但近年来他已太穷了,他是个很会花钱的人,从来不知道赚钱的辛苦。”
  陆小凤道:“所以你非杀了他不可?”
  霍休冷冷道:“这种人本就该死!”
  陆小凤道:“但他死了还不够,因为独孤和阎铁珊还是要来分那笔财富的。”
  霍休道:“这笔财富本就是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在辛辛苦苦的保护它,让它一天比一天增加,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分享!”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也该死?”
  霍休道:“非死不可!”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笔财富就算三十个人花,也花不完的,你已这么大年纪,将来难道还要将它带进棺材里?”
  霍休瞪着他,冷冷道:“你若有个老婆,白天反正也不能用她的,但肯不肯让别人来跟你共用?”
  陆小凤道:“这完全是两回事。”
  霍休道:“在我看来,这两回事却完全是一样的,这些财富就像是我的老婆一样,无论我是死是活,都绝不让别人来用它!”
  陆小凤道:“所以你先利用霍天青和上官飞燕,去杀大金鹏王,又利用我除去独孤一鹤和阎铁珊。”
  霍休道:“我本不想找你的,只可惜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做这件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