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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历史:半夏读《史记》

_6 半夏 (现代)
宁馨老儿·业余地活着(2)
  美色之于政治智慧的深刻瓜葛,甚至在人生的垃圾时间里都焕发出别样光彩,活出了另一番的滋味。
美好者不祥之器
  实在话,太史公的书里,经常出现大段的传主作品引用,譬如屈原贾生司马相如等传。这样的地方,如果抛开写作者的动机不论,起码在文献学角度,是提供了版本的考据空间,不失为一种写法。考虑到最初藏之名山的冷处理预案,太史哥如此作为,于版税方面多有赚取之可能,反而根本不存在。不过,作为一个阅读者,面对大段的引用,鉴于被引用文字往往另见于其他阅读区域,便往往令人耐烦不得,于是阅读的效果,不免要打些折扣了。
  而当类似的行径作为一种修辞意义上的处置时,却因为引用部分的不可另见,逼迫阅读者必须耐着烦恼,不打折扣地字字看去。
  这样的修辞处置,在叙述本朝名医太仓公的事迹时,得以在文本上获得实践。
美好者不祥之器·生男孰与生女(1)
  所谓太仓公,便是汉的诸侯国齐国国家粮库的头目,官阶算不得高大,但在农业为根本生计的时代,也属于一个得当的肥缺。不论官职大小,一律称人官衔爵位,当然表示的是一种尊重。太仓公虽然是旷世的名医,但却不方便从纯技术方面量化他的卓越业绩,只能用库长这样颇有些含混的衔头,标榜fans们内心滔滔滚滚的景仰。只是库长的交椅许多人的屁股都坐得,太仓公的所指却仅仅一个,用泯然众人的方式来凸现特例,识别难度尽管超卓,却是本土语言横跨几千年都不可撼动的坚强格式。
  于是,太仓公这枚相当缺乏分辨率的符号,在祖国传统书面语言中,毫无疑义地落在一位叫淳于意的山东大爷头上。淳于大爷的师传,来自公孙光和阳庆。这两位居然是分处两地同母异父的胞兄弟,看来乃母的遗传基因,大有些文章。不过,公孙师傅似乎更强调古传秘方的作用,阳师傅则首先要求淳于库长抛弃以前所学,从前辈的脉书入手,上下经,五色诊,奇咳术,揆度阴阳外变,药论,石神,接阴阳禁书,种种名字听上去就极其吊诡读起来必定吊诡绝伦的高头学术著作,经过一番反反复复繁繁复复的学习实践,尽得阳师傅绝学,以及全数秘方,库长大爷终于成为知人生死的卓越人物。
  不过,库长大爷平日里行走于诸侯各国,漂泊在外,专心于培育自身技能,虽然神乎其技,却没有置办下些许产业,还颇拒绝过赵王胶西王济南王吴王这些个诸侯的医疗招呼,不免惹下来了麻烦。
  说起来,这麻烦的知名度,其实远远凌驾于淳于库长作为一代宗师太仓公的名望之上,而为知道分子之外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口耳能详,是再熟悉不过的掌故。
  且说孝文皇帝某年,有人告发库长大爷,三推六问,定下性来,该当解送京城,执行肉刑。至于定性的具体理由,太史哥的书里,凡提及的几处,都语焉不详。大约总是有些理由的。姑不论区区库长居然不听王爷们的传呼,仅仅一头库长,并没有国家颁发的相关执照,却整日执迷于本职工作以外的个人癖好,就是个大问题。那时去高皇帝未远,尚未有甚客座的闲位置足以托名,所以好歹也得论处他个职守不谨。
  库长大爷虽然忙于奔波,且不顾家务,但阴阳交接的事体,从来也没松懈过,可也许是两地分居构成的交接频率旱涝不均使然,大爷养下了五个后代,竟无一不是闺女。于是,大家乱成一团,哭声哀哀的时候,库长焦躁起来,大骂道: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
  关于本骂,一向有儿子可以出面顶罪的法规猜测。但有关人士已然核实确认,本朝并无此律。其实,库长大爷此骂,原意大略不过就是说,女孩儿家究竟不如儿子那样,可以抛头露面地出去张罗罢了。
  此骂终于惊动了老幺。五闺女的名字,便是后来时常出没于戏曲节目中响当当的缇萦。之后的情节,鉴于本题材剧目在各个声腔的广大流播,越发的熟悉起来。缇丫头被父亲的气话惹伤了心,打定主意,跟随押解中的父亲来到京城。
  丫头虽小,却是颇识得几个字的。知识就是力量,文化创造机会,这时节真的是不识字便没有丝毫的机会呢。按照有关的格式,缇丫头给皇上写了封信,内容如下:
  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
  细读缇丫头的上书,不难发现,虽然丫头用春秋笔法特特提到库长的廉平,暗示dad的蒙冤,但这种大有越俎代庖替皇上拿主意嫌疑的话头,只是淡淡一笔带过,而着重阐述肉刑实施后,于惩前毖后的司法意义,略有阙失,十分不利于受刑者的改过自新,属于不给做好人的机会。最后,情愿以身殉那不近人情不利司法之法,入为官婢,代父刑罪,目的,还是为了换取父亲重新做人的机会。
美好者不祥之器·生男孰与生女(2)
  这样丝丝入扣的陈情,发乎国法,止乎自新,中规中矩,却又极富煽情,从健全法律法规的严肃层面,发动催人泪下的柔性攻势,本来是顶替dad遭罪,立论却是伸张国法。小女子有胆有识,刚柔相济,果然好刚口。可见,即便是尽所谓逆来顺受的孝道,也是需要相当IQ的。若是换成个不成器的儿子,恐怕难以构成如许局面呢。或许,也唯其是个女子,方才可以惊动上听吧。
  结果当然令皇上怜悲其意,从上古有虞氏的高度,严格要求,下诏罪己,用民之父母的思路,下令除去肉刑。果然着了缇丫头的道。
  有关资料显示,三皇五帝的时代,司法的程序,主要是利用语言的魅力来发挥震慑作用,而触及刑法的案例,则集中于通过服饰方面的若干改造,来提供标榜刑罚的种种符号。譬如,罪当黥刑的染黑头巾,罪当劓刑的涂红衣裳,罪当膑刑的画黑身体,罪当宫刑的换只鞋子,而原本罪当大辟极刑的,也只是命该犯穿上条没有领子的衣衫,投放市场,让大家看到,人人唾弃而已。
  这便是文皇帝废除肉刑的理论依据。只是该依据实在太过迷幻,需要广大人民具有痛不欲生的自我谴责能力,将耻辱视为比生存更加底线的欲望。这种境界,只好游离在飘渺的远古记载里,根本当不得真。文皇帝何等圣明,自然绝不肯因为一位业余郎中幺闺女的蛊惑而变乱朝纲,不过是借题发挥,用废止肉刑的名目,博来爱民的声望而已。小学家们已经注意到,文皇帝废除的肉刑,主要是断趾黥劓之类的轻度刑法,真正痛苦的宫刑,是并不做丝毫改变的。
  更有目光犀利的人看出,约法三章里,没有肉刑,而文皇帝统治时期却有。这样的毒眼,真当该杀,起码也该……肉刑。君不见,约法三章时期,乃高皇帝筚路蓝缕江山草创未就的粗率阶段;文皇帝时代,国家则已经步入正轨,肉刑的实施,于构建社会秩序,其实在所难免。但此处将二者拿出来横加比较,不能不令人视为大有阴险机心存焉:那意思,往轻浅了说,是文皇帝不肖乃父;往深刻里说,则是刘姓皇帝开国时收拢人心,江山到手便来翻脸。
  不过,回到本案,则不论文皇帝是何居心,有何用意,缇丫头作为一个由头,终究是救下了缧绁之中的dad。一场腥风苦雨事,化作和风细雨情,库长大爷还是被不是儿子却又胜似儿子的幺闺女,救出了苦海。生男孰与生女,还真的不好说了。
  当然,大约从来也没有谁在意过,缇丫头尽孝预案一旦践行的下场:入为官婢,埋身永巷,最灿烂的理想,不过是期待成为皇上找闲趣时偶尔泄欲的器皿,最可能的经典结局,只好是叠千累万白头宫女的其中之一。
  在库长列传接下来的部分,文本方式顿做改变,太史哥将自己藏了起来,代之以长安刑事案件免于起诉后,赢得出路的淳于大爷家居期间,回答皇上召问的奏对,其主要内容,便是二十五则诊籍也即病案的呈录,也就是如前所说的修辞处置。
  按照淳于大爷的自述,即便是诊期决死生及所治已病者,也相当的众多,只是久颇忘之,不能尽识,所以才仅仅申报了二十五则。这是自然,以大爷行走诸侯间积年的阅历,N个二十五则也是小数。不过,所谓不能尽识的原因,恐怕未必局限于久颇忘之。因为在之后的陈述中,大爷曾明确表示,今臣意所诊者,皆有诊籍。也就是说,大爷所有的接诊,都有病案存档。这当然是大爷不愧后世医案病史开先河的所在,不必置疑,但由此也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大爷陈辞的出入不一,有欺君之嫌。
  其实,以皇上的天纵圣明,大爷提供若干病案的选本,足以证明自己的医道,而不加甄别地全盘倾泻,反而才是对皇上的不恭。问题只在于大爷提供选本时申诉的理由,既不如实,也不切当,虽然归咎于己,却给自己留下了祸根,令后来的读书闲人,着实为他老人家捏一把汗水。好在皇上的圣明,也体现在对细节的不追究上,所以尚未有大爷因陈辞不一欺君罔上而获罪的记载。这样看来,细节有时也未必决定成败呢。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1)
  浏览大爷的二十五则病案,很容易看出,大爷积年的行医对象,更多地集中在了富贵人群,以及与富贵人群相关的人群,真正的平民病患,似乎只有齐章武里曹山跗、临葘汜里女子薄吾和安阳武都里成开方。诚然,确实也有故济北王阿母、济北王女子侍者竖、济北王侍者韩女、齐丞相舍人奴之类的奴才,以及安陵阪里公乘项处这样在二十等爵中倒数第八爵的低级吏员——所谓公乘,就是能够搭乘公家车辆而已,大爷的嫡传师傅阳庆也是这个衔头。但常识告诉我们,长官身边的奴才,是绝非底层人民可比的特殊人群,一向说宰相门房七品官,甚至七品官也未必及得上他们。宝哥哥的奶妈在贾府里也是有身份的人,主子们都会给面子的,所以故济北王的阿母,热蹶的原由才是寻常百姓们不容易获得的饮酒大醉。至于女侍者们,更是具有和主子说不清楚关系的另类群体,仿佛大宅门里的通房丫头,保不齐就有婢作夫人的题材,所以花袭人抵死也不肯摆脱奴才身份,那苦海,是颇有一番滋味的呢。
  至于那三例涉及的平民,似乎也未必是苦大仇深的真底层,曹山跗曾有齐太医饮之半夏丸,薄吾家请得起众医,想来这些人,腰胯间并不缺乏硬实实的银子。
  考虑到选本虽然不能涵盖全面却也依然具有标本的意义,于是,大爷身上,确乎存在一个医疗为谁服务的大是大非问题。也就是说,大爷的医者圣人之心,更多地施展惠及于非穷困集团。造成以上局面的理由,大爷的自我表白是家贫,尽管饶如此,他也没置办下个什么家生,肉刑免除之后,也依然缺乏利好的题材。
  其实,行医瞧病,不过就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大爷要吃饭,家里的太太和闺女们也需生计养活,即便他老人家被后世奉为祖师,该当禀赋医者具备的圣人心,然圣人心大概必须首先服从于肚皮的需索。生活本是硬道理,须怪不得大爷什么。至于主流话语中在在强调的所谓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以及上边说到的圣人心云云,无非是并不行医的人酒足饭饱之余恶搞出来的噱头,凭空里要给大爷以及大爷的同行们增加精神和物质的负担,不但让大爷及其同行夜里睡不塌实,还给接受以及准备接受医疗行为的广大人群,氤氲出一个假象:凡行医者必圣人,起码也是年年月月天天时时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善人。于是,以大爷传人的名义招摇撞骗甚至置人生死的范例,于历朝历代皆蓬勃催生,屡见不鲜,绝种不得。实在说,任何行业都没有天赋的道德免疫力,这就同长官未必长者一样,该是常识。没吃饱饭之前先要从业人员个个做圣人,怎么看都有些吊诡。
  夷狄出身的洋人那里,似乎没有这样的行业强制。古希腊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被以为是他们那边的医学之父,辈分和咱这里的扁鹊和淳于大爷接近,但传说是这位老希创作的誓言,虽然两千多年来奉为行业宣言,但其中似乎并没有医者天赋圣人的丝毫痕迹,有的只是对非圣人的几乎罗嗦的喋喋约束: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并不作该项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祗让我生命与医术能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神鬼神实共殛之。
  所谓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云云,以及天神鬼神实共殛之的威胁,针对的果然是和圣人全不搭界的平凡人群。这样的检束,宣示的当然是道德,却从尘埃之中立论,强调的是检点而非赞颂。本来嘛,圣人哪里是寻常能够企及的,一个行业如果必须圣人才做得,那它的衰落便指日可待了。或许,这也是本土医道后来落入尴尬的一个因由?说不好。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2)
  回到同样以尤不作诱奸之事之类凡人标准律己,而并非圣人的祖师淳于大爷的病案上。选本出来的二十五则病案,罗列接诊对象的姓名病因以及诊断治疗始末,不愧医学应用文的最早范本,除了足以供后代传人们发掘史料之外,于闲人眼里,果然可以晓得些诸如年二十脉气当趋,年三十当疾步,年四十当安坐,年五十当安卧,年六十已上气当大董之类的脉法皮毛,以及睡觉张嘴和食而不嗽都是龋齿的直接诱因种种卫生常识。此之外,依然不乏其他零零碎碎的趣味。
  譬如齐侍御史成的头痛病疽也即毒疮,齐郎中令循的不得前后溲也即大小便不能得逞,齐章武里曹山跗肺消瘅也即著名的消渴,肇因居然是饮酒且内盛怒而以接内之类,也即都来自房事方面,足见男女之事在欢娱之余,不失病理的营造,而御史成和曹山跗的如期死亡,更其为这种本能的欲求,抹上盘旋不去的阴霾。
  至于齐北宫司空命妇的病出也即阴挺,病因在于欲溺不得,因以接内,也即憋尿行房,后来被本土医学归纳为养生的大忌。临葘汜里女子薄吾,众医的诊断皆以为不治当死,报了病危,不料却是蛲虫作怪,芫花一撮,逼出虫体数升,三十日康复,见出殷实人家的女娃子,个人卫生也是不大讲究的。
  济北王招呼大爷给诸女子侍者诊脉,到了女子竖,被预言当春呕血死。竖居然是个沉湎医术的女才人,时常在古方之中,跳出新意。这样的可人儿,王爷当然舍不得,不肯拿大爷的话当事儿,否则以竖的声名,及时转卖给别的诸侯是不成什么问题的。结果自然是当春之际,竖在卫生间捧剑伺候王爷,于王爷离开后,卧倒于厕位之旁,呕血而死。有学术前辈从王爷所述竖的身价,比照出这样的才伎侍女和通常奴婢之间几十倍的差价,言寻常人所未及。然以吾辈闲人的眼光,却着力于学术以外。譬如王爷对竖的不肯割舍,以及淳于大爷确诊的伤脾死因,究竟是执迷于医术还是伺候王爷过于流汗。书上说思虑伤脾,追究致伤的所在,可以为稗官野史淘换出若干小说家言的线索吧。
  粗略统计这些病案的当事人,还可以看出,尽管太史哥说淳于大爷左右行游诸侯,但其足迹,大略不过在齐王济北王葘川王等的领地之内,也就是说,大爷的医疗半径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宽阔,而主要集中在今天山东的一些地面,最远的一例安陵阪里公乘项处,正如大爷自述,是因为跟随阳虚侯爷入朝来到长安,才得以发生的。这样的元素呈示,在昭彰人文地理的同时,也透露出大爷诊疗对象的水土局限,他老人家祖师爷身份的涵盖系数,起码在舆地幅员上,缺乏些宏大的底气了。
  检点太史哥于太仓公淳于库长大爷传记的文本修辞处置,这种通过病案的罗列代替故事宣讲的叙述,实在也是一种作品说话的方式,足以表明材料的原来形态,可以看作是原生态的某种写作。
  至于征引材料的来源,作为太史,果然可以利用职权,方便抄剿增删润色,不但没有任何的知识产权官司,还被后世称为古文家一体,比之同传扁鹊部分的淘摸民间传说,更其便利,还捎带挟有官方文件的权威性。
  至于同传的扁鹊事迹,神乎其技,多有乖错,接近于寓言,只好是姑妄听之的传说记录了,仅剩下扁爷随俗为变的医术,和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的祖师地位,尚可凭吊。倒是其中的赵简子三日而寤,虢太子死而复苏,齐桓侯讳医而亡,令医者竟有沟通政治领域,窥见权力更迭之信息,影响国家统治的手段,颇可提高从业人员之社会地位,远比圣人心扉的道德强制,来得实惠许多。
  不过,作为太史的司马大哥,于扁爷伎艺纵横天下终被秦太医令李醯使人刺杀,淳于库长匿迹自隐竟然解送当刑,生发出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的感叹,又借助资深哲学家老子的名义,疾呼惊人之语:美好者不祥之器。
  研究者考证,老子虽为一代宗师,却真的没说过这样的话。太史哥用他人口实浇自己块垒的老毛病,总是这样控制不住地涌现出来。
美好者不祥之器·尤不作诱奸之事(3)
  最后,本土的传统医学,一向被声讨为缺乏解剖学的背景。偏有唐朝的张守节,为本传做正义,开列出一系列人体内部脏器的相关数据,不妨抄录于后,与声讨者以及其他的者们共勉:
  胃大一尺五寸,径五寸,长二尺六寸,横尺,受水谷三斗五升,其中常留谷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肠大二寸半,径八分分之少半,长三丈二尺,受谷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合之大半。回肠大四寸,径一寸半,长二丈二尺,受谷一斗,水七升半。广肠大八寸,径二寸半,长二尺八寸,受谷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故肠胃凡长五丈八尺四寸,合受水谷八斗七升六合八分合之一,此肠胃长短受水谷之数也。肝重四斤四两,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主藏魂。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主藏神。脾重二斤三两,扁广三寸,长五寸,有散膏半斤,主裹血温五藏,主藏意。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主藏魂魄。肾有两枚,重一斤一两,主藏志。胆在肝之短叶间,重三两三铢,盛精汁三合。胃重二斤十四两,迂曲屈申,长二尺六寸,大一尺五寸,径五寸,盛谷二斗,水一斗五升。小肠重二斤十四两,长三丈二尺,广二寸半,径八分分之少半,回积十六曲,盛谷二斗四升,水六升三合合之大半。大肠重三斤十二两,长二丈一尺,广四寸,径一寸半,当齐,右回十六曲,盛谷一斗水七升半。膀胱重九两二铢,纵广九寸,盛溺九升九合。口广二寸半。唇至齿长九分。齿已后至会厌,深三寸半,大容五合也。舌重十两,长七寸,广二寸半。咽门重十两,广二寸半,至胃长一尺六寸。喉咙重十二两,广二寸,长一尺二寸九节。肛门重十二两,大八寸,径二寸太半,长二尺八寸,受谷九升三合八分合之一。
  ……
葭莩
  著名的阿Q喜欢标榜自己从前富过,过去讨论英雄人物也要追查其根红苗正的祖宗三代:这些似乎都该是主流话语着力批判的劣根。不过,但凡写历史,却不能不将本主的从前和祖宗N代翻检一番。这却是历史之所以为历史的规矩,逃避不得。于是,主流话语在讨论从前和祖宗的时候,为了与其所批判的劣根划清界限,合理的表述则是:历史地看问题。
  因此上,《史记》里为匈奴所立的列传中,劈头就将戎狄骚胡之流的匈奴和华夏正宗的夏后氏勾连一起,果然是大有深意存焉。郭嵩焘说:人生受姓皆托始帝王,推至戎狄皆然。原来阿Q们的劣根其来有自,也是老早的从前就有的。
葭莩·非物质习俗(1)
  当然,匈奴原来是咱远房亲戚的说法,并非如人类学家认定的非洲土著是全人类远祖那样的臆测推断,而是可以缕缕排出相对清晰世系的。索隐就引证《括地志》曰:
  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
  这样看起来,匈奴的祖先真的是夏朝帝王的苗裔无疑,起码有关记载的书上是这么说的,尽管这苗裔的起始有些不尴不尬:毕竟桀是著名的暴君,被推翻之后流放鸣条,他的某个儿子继承父亲的众位老婆,躲到苦寒之北地,去过返祖的游牧生活,从而成为文献意义的第一个匈奴。
  据说这样的说法是周秦之间的传说,太史公录而存之。权威的辞书上,对此则解释说是起源不明,迄今尚无定论。既然是尚无定论,可见是不大相信上述存之的传说。不过,传说和历史一向是接近的,有时甚至不大好区分,而历史在没有得到书面记载以前,它的传授,“也是全凭人们的记忆,经过从口到耳的途径,代代相传的。这同传说的继承在方式上没有任何不同”(柳田国男《传说论》)。当然,传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相信的人会越来越少,所以在权威辞书上就有了如彼那般滴水不漏却也寻觅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端正而干枯的立论。
  其实,写在书上的东西,未必件件确凿,传在嘴巴上的东西,也未必桩桩不实。历史本来就是一种对往事的写法,当真便当真,当不得真也便当不得真了。就像歌里唱的,说是就是不是也是,说不是就不是不是也是。这或许要被指为虚无,而实在则不过是对历史的一种看法而已。因此,前人关于匈奴的那些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云云的流变叙述,是不妨姑为一说的。
  况且,这些有传说烙印的东西,还是有些遗迹可循的。譬如跟随父亲流放的獯粥,在没有机会再讨老婆的严峻形势下,为种族延续计,毅然接收亡父的众妾也就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的母亲们——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mother-in-law,北上到达京畿两千五百里之外的荒服地带,游离在王朝教化辐射不到的薄弱区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新生活。这在太史公书关于匈奴的非物质习俗的记载中,也是不失旁证的:
  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所谓父死妻其后母云云,几乎就是獯粥解决种族延续捎带排遣个人私欲的事实翻版。当然,在太史哥哥的记载中,字缝里油然透出对上述非物质习俗的褒贬,诸如唯利行动,逃跑正当,歧视老弱种种,在中原华夏正宗后裔看来,自然大都属于不知礼义的野蛮行径,尽管其中许多行径未必不是华夏子民们也亲身奉行乃至趋之若骛的,只是因为咱这边不似匈奴那边明晃晃地堂皇以为,而只是聪明地暗中耿耿践行,这种直白宣示和暗中执行的迥然路数,自然反映双方对世界的不同看法,也即世界观的不同,所以中原华夏方面当然有理由对匈奴们予以抨击。甚至,后来汉朝使节访问匈奴时,还真的有所非议。但这些非议基本都遭到了对方相应的回复乃至反驳:
  汉使或言曰:“匈奴贱老。”中行说穷汉使曰:“而汉俗屯戍从军当发者,其老亲岂有不自脱温厚肥美以赍送饮食行戍乎?”汉使曰:“然。”中行说曰:“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盖以自为守卫,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轻老也?”汉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庐而卧。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取其妻妻之。无冠带之饰,阙庭之礼。”中行说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饮水,随时转移。故其急则人习骑射,宽则人乐无事,其约束轻,易行也。君臣简易,一国之政犹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恶种姓之失也。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今中国虽详不取其父兄之妻,亲属益疏则相杀,至乃易姓,皆从此类。且礼义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极,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备,故其民急则不习战功,缓则罢于作业。嗟土室之人,顾无多辞,令喋喋而佔佔,冠固何当?”
葭莩·非物质习俗(2)
  这一大段文抄,颇有些罗嗦累赘的嫌疑,但似乎正是应对之前那段非物质习俗的得当话头,甚至于汉使所言及的,方便陈说的,上纲上线,拔高立论;不方便陈说的,则巧妙阙如,从容忽略。至于汉使并未言及而方便宣传的,则也捎带予以侃侃复喋喋之解释。这,大约未必不是太史大哥的另样深意吧。
  有趣的是,汉使所遭到的相应回复乃至反驳的发动者,也即那位中行说,并非匈奴土产的什么饱学之士,而不过是孝文皇帝派遣宗室公主和亲做单于阏氏也即老婆时,任命的随行师傅。但这位公主的师傅,当初极不情愿远赴匈奴,想来是对传言中匈奴的那些非物质习俗下的生活,难以接受。但也许是鉴于中行师傅的太监出身,大内熟手,长官身边放得下心的人,所以皇上最后强制执行了这项任命。
  不料,这太监出身的师傅,固然是皇上身边的人,却偏不肯服从领导做驯服工具,得了任命便恨恨立下志愿:必我行也,为汉患者。长官一定要咱家去,就别怪咱家日后给你添堵了。终于是胯下留不住根的太监,不免阴暗本色。不过,既然长官不以国士对待咱家,那咱家不以国士报答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凭什么长官做得咱家就做不得?于是,抵达匈奴之后,中行公公便投靠了单于,并且得到了相当的亲幸。
  仔细看那一大段文抄,将汉使以自家标准强加别人的说辞咄咄逼迫,好一副拒绝霸权的强劲。能如此将原本自己都不肯喜欢的东西,赞颂得头头是道,件件在理,内中不乏滔滔辩才,很有点理屈词不穷的力度。如此说来,这叛变匈奴的中行公公,在汉家天子来说,自是为敌国供应了一头坏水满身的汉奸;而于汉家朝政而言,却也不能不是一种人才的痛苦流失。好在这匈奴们根子上本就是咱的远房亲戚,文气词叫做葭莩亲,所以中行公公叛变归叛变,变节归变节,历史地位的确不如高举号牌持节放羊的苏武那般高大,但其究竟是否汉奸,便颇有些纠缠不清了。
  其实,中行公公的叛变或者变节,还不止于此。在中行公公投靠匈奴之前,匈奴的长官和人民,都对汉朝这边精致的纺织品和可口的食物,表现出相当的喜欢。中行公公却尖锐地指出,匈奴的人口甚至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之所以强悍,正在于穿衣吃饭不同于汉人,所以不必仰仗汉朝什么。一旦匈奴人改变自己的习俗,也去喜好汉人的那些玩意儿,那汉朝调拨来GDP十分之二的物资,匈奴人便会动心归化汉朝了。因此公公向单于长官建议,以后再得到汉人的衣物,就去到草莽荆棘中奔跑,那些衣裤自然都会开裂破烂,以便让咱的人看出那些不如这边皮草的完善。得到汉人的食物,就一律扔掉,以便让咱的人觉得那些不如这边奶制品的可口。
  以今天人的立场权衡,匈奴的皮草是真正的富贵符号,匈奴的奶制品也未必不是香Q可口的东方卡布其诺。但撇开这些形而下者的考量,变身换位地去体察,应当说,中行公公的尖锐果然有些道理。贾谊就曾向汉文帝献策,主张对匈奴实施五饵之法,即:车服以坏其目,饮食以坏其口,音声以坏其耳,宫室以坏其腹,荣宠以坏其心。贾先生的策略,属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数,不采用劳民伤财而且胜算莫测的军事行动,而以软刀子腐蚀的柔性攻势,专从人性的弱点下手,动用的是另类的经济制裁:好吃的好用的之类,算得上是一种瘾品,一旦养成嗜好,放纵起来,自然可以使匈奴对汉家朝廷产生生理和心理诸方面的依赖,把握这种依赖,从而以渐进的步骤,操控他们于汉家朝廷的股掌之中,达到和平演变的同化目的。
  诚然,在汉匈贸易的顺差抑或逆差之中,的确存在商业算计与政治博弈之间的轻重取舍。汉匈贸易的流通,当然是互相的需求造成的;而其间的不流通,则是政府单方面蓄意促成的。只是,汉匈贸易所造成的经济依赖,也即所谓外贸依存度,究竟能让匈奴产生多少对汉朝的依赖,这种依赖又终究能否促成和平演变,恐怕未必能如贾先生所规划的那样。相反,这种贸易更多的,却往往为汉家朝廷,扮演着缓和匈奴侵扰的尴尬角色。
葭莩·非物质习俗(3)
  实际上,作为一种国家的政治手段,五饵之类的法子,必须以实施方拥有与彼方对等的军事实力为前提,没有了这个依托,也就不具备外交上的所谓对话资格,便很难具有以五饵掌控对方的实在能力。而在汉朝之前,似乎只有赵国的李牧和秦始皇帝的蒙恬,足以威振匈奴。而匈奴强悍的冒顿单于,于秦末和楚汉相距时期,趁中原板荡之机,征服月氏、东胡、丁零、楼烦、白羊,拥有了控弦三十余万的剽悍实力,足以对初定天下的汉王朝构成强大的压力。中行公公投靠的,原是冒顿的儿子稽粥,号曰老上单于,势力依然不让乃父。所以,中行公公的尖锐,虽然类似对汉家朝廷深远阴险计谋的爆料,听上去或许醍醐灌顶,但让单于长官以身作则,用上行下效的法子,放弃对汉家财物的贪嗜,便很有些夺人所爱的嫌疑了,无怪之后没有什么影响。
葭莩·肉弹(1)
  细案贾先生的五饵阴谋,覆盖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嗅觉,调动了几乎所有的感官刺激,但其中惟独没有美色代言的女人,虽然华夏历史上利用女人倾城倾国祸水误国的计谋层出不穷,但贾先生似乎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个。其实,女色是几乎可以包容上述那些感官刺激于一身的尤物,因此贾先生的忽略并不影响美人计策的实施。实际上,早在贾先生之前,该计策就已经启动了,这便是中行公公之所以有机会投靠单于的——和亲。
  在高皇帝被冒顿四十万骑精兵围困白登之后,侥幸脱险的汉家天子,自然为此苦恼,问计于戍卒出身的郎中娄敬。娄郎中此前曾有建议立都关中的功绩,白登之围前,他也慧眼独具,力排众议,以为匈奴必有圈套。因此,娄郎中此时被长官顾问,并非偶然。
  娄郎中的回答是:
  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
  回答中特特提到了冒顿的单于历程。冒顿的父亲头曼单于,曾经不是蒙恬的对手,北走迁徙。蒙恬死后,中原扰攘,边防弛败,头曼渐渐恢复了匈奴的南界。冒顿虽然是头曼的太子,但头曼和高皇帝刘邦一样,喜欢另外老婆生的小儿子。他替换太子的法子当然没有刘皇帝那样复杂,只是将冒顿派往月氏做人质,随后立刻发兵攻击月氏。做人质的冒顿自然在月氏必杀之列。冒顿虽然没有老娘的内应帮助,以及留侯搬请四条白胡须老汉那样的曲线计策,但也有他自己的壮士决断,看出苗头不对,赶紧偷了匹骏马,逃了回来。
  逃回来的冒顿被父亲认可,拨出上万骑兵,归他调遣。冒顿却没有忘记父亲废弃自己的过节,训练自己的部下,命令自己发射的鸣镝所指,必须一律发箭射杀,否则砍头。之后,冒顿逐步以行猎的鸟兽、自己喜欢的骏马,甚至自己宠爱的老婆,当作鸣镝发射的目标,所有没能及时响应的,统统杀掉。于是,冒顿部下成为指哪儿打哪儿的利器。之后,冒顿首先用老爹心爱的骏马再次验证了部下的服从,随即在一次跟随父亲狩猎的行动中,发射鸣镝于头曼,头曼当即成为一具豪猪也似的尸首。冒顿又杀掉后妈和老弟,捎带那些不顺从的臣子,自立为单于。
  成为单于后的冒顿,第一个遇到的麻烦,便是当时强盛的东胡。东胡听说了冒顿的政变,派人来索取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给与不给,群臣说,千里马是匈奴的宝贝,凭什么给。冒顿却说,怎么能和邻国交往而吝惜一匹马呢。千里马送给了东胡。东胡觉得冒顿可欺,再来索取单于的一个阏氏。冒顿再问群臣,群臣愤怒地说,东胡居然敢来要长官的老婆,咱们打吧。冒顿还是说,怎么能和邻国交往而吝惜一个女人呢。从自己喜欢的老婆里挑了一个送给了东胡。
  东胡王越发的骄横,随即向匈奴提出,将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归属于自己。冒顿依旧问群臣的意见,有臣子以为,那里原本是弃地,给也可,不给也可。不料一向好脾气的冒顿登时大怒:土地是国家的根本,怎么可以送给别人。随即下令将建议送给的臣子全砍了,然后亲自上马,传令有落在后边的人,一律砍头,随即向东胡发动攻势。东胡以为冒顿畏惧自己,完全没有设防,于是匈奴骑兵横扫东胡。
  这一番机心,大有孙子练兵和郑伯克段的依稀风尚,政治手腕具有相当的节奏感,而将国家命脉的土地置于宝马美人之上,足以见出他政治家的冷峻气质,不愧匈奴史上最有作为的人物,同时,也为日后汉家天子实施的和亲之计,埋伏下不可抹去的阴影。
  娄郎中所言之天下初定,未可武力征服匈奴,不能不说是当时汉家天子的心病。那时刘皇帝操心的主要工作,是剪除功臣中异姓王爷们的潜在威胁,攘外必先安内,安内永远迫切于攘外,因此的确腾不出手来整治外寇,所以,对所谓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的关子,刘皇帝自然倾听。于是皇帝表示,果然可以,怎么会不做呢?
葭莩·肉弹(2)
  娄郎中方才抖搂出他的案底:
  陛下诚能以適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適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在政治的博弈中,派肉弹哪怕是亲生的肉弹去敌国和亲,总比向对方割让土地人民成本更为低廉,这在冒顿单于之与东胡的案例中也不难求证。诚然,这样的政治选择,往往忽视了和亲当事人也即肉弹们以及她们身边人的个人权益,这也无怪中行公公恨恨地投靠了匈奴。大漠之中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不舒服,况且还远离故土亲朋。
  当然,退一步讲,边境的安靖之于朝廷,终究还是比割让土地人民要来得重大,以土地人民交换和平,毕竟是以牺牲少量土地人民的代价,给更广大的土地人民休养生息,毋庸讳言,更重要的,是能让皇帝们活得舒坦塌实,果然划算。这样看来,后来的汉武帝,竟是个不甘寂寞的勤政皇帝,穷兵黩武固然劳民伤财,但对敌人的一味退让,也是不符合国家原则和利益的。否则,老佛爷慈禧就是最该受拥戴的人了。
  话头还回到娄郎中的建言。该说娄郎中为了国家利益,实在是在涉足话题禁区,挑战自己的生命尺度。让皇上的嫡亲女儿做钓饵,背井离乡,远赴绝域,这无异太岁头上动土。好在长公主因为母亲吕皇后的哭诉,终于没有成行,所以也就没有吕皇后以及长公主拾掇娄郎中不得好死的相关记载。长公主乃鲁元公主,是赵王张敖的老婆,吕后唯一的亲生女儿,后来刘邦的大儿子齐王刘肥,为了保全自己性命,还曾贡献一郡土地以及齐国太后的尊号给她,也就是变兄弟姐妹为母子关系,以此方才讨得吕后欢心,留得自家性命。以此度之,足见娄郎中建言果真得逞的险情。
  至于后世有人调集资料指出,娄郎中建言之时,长公主已然嫁给了赵王,没有道理再去充当和亲的肉弹,则只好归结为司马大哥的记载或许有误了。
  其实,姑且不去追究长公主耍大牌拒绝和亲,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即便她真的去舍身投畀虎狼,果然做了阏氏,也未必能够给汉朝皇帝缔造出个手握实权的外孙来,更遑论最高长官的单于了。所谓必为太子代单于,只是娄郎中单边想象的呆意愿罢了。至于拿单于当子婿外孙,以为人家必然仰慕咱们,不敢兵戎相见,更是痴人说梦。且鞮侯单于后来的确说过“我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的话,可那不过是刚刚当上单于立足未稳时的委蛇虚言,而当苏武带着重礼去探看他的时候,这位单于的姿态则是越发的骄横和倨傲,足见匈奴们对汉家天子的真看法。因此,娄郎中的种种,是非常典型的自以为大国的呆见识,是以自己的是非妄测别人的是非。娄郎中明明自己说过,冒顿是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的人物,可以杀父代立,妻群母,如何到了汉家公主这里,便必定会遵从汉家的种种礼法呢?就凭那些汉所余彼所鲜的朝廷库底子和舌辩人士的礼节宣讲?恐怕还是呆的意愿见识而已。
  其实,即便是在一向以仁义自诩的中原华夏,为了政治的需求,父子相残骨肉反目的事情,扳上脚指头也数不清楚,如果娄郎中真的以己度人,这方面是最该检讨的,而之所以不肯检讨,大约还是那自以为大国才有大智慧,旁人无从企及的古怪思路作祟。
  如同停战不等于战争结束一样——这有晚近的朝鲜战争做例证,和亲缔结之后,也不等于汉匈之间就从此不掐架,亲兄弟还不免阋于墙,何况远房的葭莩亲。单于既不会因为和亲而对汉家公主亲热有加乃至扶正去做什么大阏氏之类的嫡亲老婆,也不会因为阋墙就不肯和汉家公主充任的阏氏做天下夫妻都难免去做的敦伦房事,更不会像汉家天子的婆姨们似的,动辄被打入冷宫。敌人的子女玉帛,从来就是匈奴人的战利品,单于作为长官,于此也不例外,或者更是身先士卒的榜样也未可知。在他们看来,老婆更多的是作为生理的符号,而非什么政治元素。广大的匈奴人民也不会因为单于之于汉家公主的冷暖待遇而去做什么倒冒之类的抗议活动。那是民俗,不是政治,起码匈奴人如此认为。既然并非原则问题,也就自然不属于能否灵活掌握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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