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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味历史:半夏读《史记》

_2 半夏 (现代)
  周文王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诸侯更相诛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内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郡县,诸子功臣以公赋税重赏赐之,甚足易制。天下无异意,则安宁之术也。置诸侯不便。
  传说周武王伐纣灭殷之后,子弟功臣,亲疏远近,分封了八百多个诸侯国家,这些取得地域控制权力的大小长官们,盛衰消长,强者坐大,弱者消亡,领土方面的欲望,远甚于所谓的亲情,利益面前,很容易成为冤家仇雠。而缺乏地域控制力的周天子,凭借没有丝毫统治力量的道德规范,不但失于控制,最终还难逃被吞并的下场。
  在建立起大一统的国家之后,传统意义上的分封,其实几乎就是诸侯的地方自治,对天子代表的中央,可以有不听招呼的弹性权限;制约他们的,似乎只有在政治领域并没有什么约束力的道德自觉。因此,在这场地方与中央的博弈中,分封与郡县的政策面倾斜,明眼人都是豁然的。
  而郡县制度,当然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而是与分封早就交错存在的。国家目前面临的,倒未必是创立一个完全新鲜的什么东东,而只是在新的国家版图上,究竟哪个需要从制度角度得到明确的肯定,覆盖面积更为广大的问题。
  其实,所谓制度,只是利弊权衡之后的选择,选择者在意的,无非是于他而言正面负面效果的均衡,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制度本身,实在无所谓对错正误。
  李斯的理由具有说服力的地方,是在提出了赏赐子弟功臣的善后解决办法之后,强调郡县制度不但在建立新王朝改天换地之际,十分方便更新变易,而且尤其是保障天下安宁的必须手段。这一点实在击中了皇帝心中的要害,不愧日后成为总干事的睿智,几几乎是领袖身边的文胆了。
  于是,该建议当然遭到了皇帝的强烈认同,在一番侯王正是天下苦斗不休根源所在的声讨下,天下初定再行立国,便是自树刀兵,成为放弃分封为主体制度的绝对理由,于是,郡县制成为秦王朝的不二之选。这也许才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理想境界,在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的广袤疆域里,划分出三十六郡,以中央派遣的守、尉、监分职管理。这样的制度选择,并没有因为秦祚的短促而丧失使用价值,甚至在不久后来的七国之乱教训下,郡县制所代表的由中央任免官僚的地方行政制度,几乎得到了所有后来王朝的认同,所谓百代都行秦政事,尽管个中层级名称多有变化,但作为与血缘分封相对立的国家行政制度,穿越千年,成为民主体制登陆之前的首选。
龙年·on the road(1)
  郡县确定后,又将百姓的称谓,也定义为黔首,字面意义即黑头。其实,三十六之于六,以及黔首云云,都有比附五行水德的痕迹。后者此前或许是秦地的方言词汇,散见于秦国的文书中,现在成为通行全国的典范官方话语。
  或许黔首的意义不仅于描摹头部的颜色,但如此更名后,黔首们还是得到了直接的实惠,这便是大酺。大酺的意义,按照唐人张守节的正义,是天下欢乐大饮酒也。是君王特许的民间大会饮,表达的是庆祝和欢乐,意义基本等同于嘉年华,虽然不是印地安酋长们倾家举办的叫作potlatch的夸富宴,但却也是平日里没有机会的狂欢,并且是皇帝的特批亲许,没准儿人头上另外的赏赐也是有的。
  史书上有记载的上一次大酺,是在荡平五国的去年,仅仅一年,就得以再次享受这种钦赐的聚会,满足口腹和交流上的欲望,谁又能说,天下大事和百姓——该说黔首才是——丝毫无关呢。
  也许,物化为如此可怜的政治甘霖,会被某些人批为廉价的恩典,但于活着等于遭罪的黎民黔首来说,有恩典哪怕是可怜的恩典,总比没有要好,所以最贫穷的国家里,往往充满幸福的面孔。
  与郡县制度推广全国同时进行的,是将全国范围内民间私藏的兵器,统统收缴,解送京城咸阳。这当然是统一后保持稳定的手段。此前的连年兵燹,必然造成长短大小不一的凶器散布民间,这无疑潜伏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一旦风吹草动,它们便可以成为不轨者们对抗中央时身边随手可及的利器。与此相配套的,还有拆除各郡县的一应城堡,根除作乱的可能工事。
  正巧这一年,临洮一带,有身高五丈的十二个长人出现,脚踏六尺巨鞋,穿着夷狄服装。这样的灵异事件,当时被认为是吉祥的征兆。于是,收缴兵器便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销毁它们,制作成十二套国家礼器的钟鐻和铜人,化干戈为祥瑞,军事器械顺理成章地转变为和平符号。
  和之前若干程序一样,这也是一个极具创意的行动。十二套钟鐻和铜人,重各千石,铜人当然仿照的是临洮长人的形象。这样的钟鐻和铜人,安置在宫门之前,据说大钟撞击之下,声闻百里,果然可以弘扬浩荡的皇家气派,将皇上的恩典,传播于辽远。
  据说铜人的胸脯上都刻着铭文,相关记载说,是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以为郡县,正法律,同度量云云。手笔正是擅长篆书的总干事李斯。
  相传汉代时曾将它们搬迁到长乐或者未央宫前,民间便叫它们为翁仲。这又是一个著名的称谓。王莽的时候,梦见铜人哭泣,心中厌恶,便让有关部门将翁仲胸脯上的铭文凿灭。
  这样的荼毒实在仅仅是开始。汉朝末年肆虐朝廷的董卓,曾经椎破其中的十套,用来铸造小钱。剩下的两套,也在后边的乱世,遭到销毁。也许是某种谶兆吧,始作俑者的董卓,籍贯偏巧也是当初铜人出没的临洮。他的作恶,销毁铜人钟鐻,实在是其中的小节,当时甚至还可以打着破除暴君余孽建设新经济的口号。
  这一时期国家的重大举措,当然还有铜人胸脯上刻画的人尽皆知的划一度量衡制度,车同轨,书同文。作为统一的国家,这些都是方便统治的立意下,必须履行的程序。类似的程序还涉及到经济领域的币制,譬如后来能作药引子的秦半两,就是这时确定的标准铜钱。和经济相关的事件,还有将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迁徙至咸阳。这样的移民,自然有拉动首都地区经济繁荣的取向,更有将流通领域绝大部分金融控制于皇帝辇毂之下的意义。
  似乎所有需要操办的大事件,都陆续归置完成,国家的机器,在一系列的制度确定之后,运转正常。六国的余孽,也在相关措施的展开后,除了偶尔发生的不足以影响国家政局的零星刺杀事件,基本销声匿迹。作为皇帝,似乎只剩下拥有最高权力之后享受的如何充分。
  于是,之后的若干年,皇帝执著于在他辽阔的版图内on the road不停歇的巡狩。在题中应有之义的感官享受之外,他尤其致力于将自己的功业,凿刻在各地的石头上。这是相当聪明的宣传手段,漂亮的文字,赞颂的文辞,都足以扩大视听,让自己的声音固化下来,不但可以让臣民随时体会到他的统治力量,更可以将这种力量,击穿时间的阻隔,流传至二世三世以及万世。
龙年·on the road(2)
  当然,还有力图抵抗自然力,追求长生不死而寻觅飘渺的仙药。于是,便有了徐巿带领童男童女及一应细软浮海的出发,以及抵达东瀛的后世传说。该传说尽管有种种不经,但似乎也没有什么得力的反证足以推翻,而徐巿的行动,则不免被评价为有预谋的殖民,几几乎就是豪杰一流了。据说求仙必须用童男女,因为只有他们才天元未斫。只是这未斫的天元,究竟供应的是仙人还是徐豪杰抑或徐总督,真的是不得而知了。
  此之外,似乎只有得意洋溢于皇帝的心间。自然也有偶尔的意外。在彭城,皇帝一番斋戒祷祠,准备在泗水一线,打捞传说中沉没于此的周鼎。鼎是天下的象征,得到它自然具有政治上的灿烂说服力。但之前秦的史书上,早有九鼎入秦的官方记载,看来官修的正经史书上,的确难免不实之词,而皇帝自己,当然知道那鼎没在咱那疙瘩存活,因此才有此一营救行动。但由于当时捕捞技术的不够完备,尽管动用了上千人潜水搜索,依然没有鼎的丝毫踪影。
  这样的结果,当然令皇帝不快。在随后的日程中,在湘山一带渡江时,又遭遇大风的突然袭击,几乎翻船。这就不能不追究在湘山之上立祠堂的湘君的责任了。博士的权威解释,所谓湘君,竟是尧爷的两个闺女,舜爷的双料老婆,为老公殉节,自杀于此。
  两个娘们儿居然兴风作浪,本皇帝是连五帝都盖过的君主,如何能咽得下这口鸟气。立刻调来三千囚徒,将那有青草别称的湘山之上所有草木植被,全部砍伐薅光,山头于是呈现一片赭石一样的焦土。这也是冲天一怒为红颜的典型范本,看来女人,终究是无所逃遁的祸水。
  至于给后世留下功业之外骂名的焚书与坑儒,则是远在八年之后,这时,距离这位皇帝的寿命终结,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焚书的起因,是徐巿同乡的齐人淳于越博士,对另一博士周青臣对皇帝歌功颂德行为的批判。当时,七十余人一起在酒席上祝寿,周博士自上古不及的云云歌颂,其实和皇帝刻在石头上的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的朗朗话头,没什么本质上的差异,不过场面上应景的必须而已。虽然都说圣主避谀如仇,但又有哪个主子不喜欢奉承呢。因此,淳于博士此时对郡县取代分封的大嘴倒旧帐,显然是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说出的久经考虑的心里话,居心不能不是叵测。
  这样的机关,已经是丞相的李斯,自是了然于心。对这种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入则心非,出则巷议,率群下以造谤,意在弹劾领导的不良势头,必须从根源上掐死。因此他请求: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都说收拾读书人的非读书人莫属,诚然。以弃市和灭族这样的酷刑来作为焚书的行政保证,该说这位总干事不愧司法干部的出身。而以吏为师的学习管道,除了明确配合皇上水德象征的治国宗旨之外,更为自己作为国家法度的权威解释人,埋下了伏笔。或许,自水德推演而来的事皆决于法的国家主张,大约便是长期从事司法工作的李斯得到晋升的一个理由。
  当然,都说焚书并非在品种上不加选择,但所谓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实在不过是维持日常生计却没有实质发展空间的杂书,而官方主导思想之外的思想读物,则得到了毁灭性的根除。虽然在理论上,有博士官所职部门保留的若干文化存留,但秦以外与博士以外的原则性根本清除,终究让政府完全掌控并专制化了文化资源,把握了思想和舆论,将臣民的大脑,进行宛如车轨文字度量衡一样的统一清洗,缔造出一个帝国一个元首一个声音一个步调的完备局面。这是付出成本最低廉的国家模式,果然十分方便于政权的强力统治,皇上当然以为可。圣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李丞相不愧儒家门下的高徒也。
龙年·on the road(3)
  随后发生的坑儒事件,一般都看作是焚书的继续,而其直接的肇因,原本是负责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卢生侯生几个方士的逃亡。这些人为了满足皇帝的长生愿景,时常编造一些绚烂迷彩的理由,诸如海上有大鱼之类,用来哄骗皇帝。但时间长了,却总是带来不可抗力影响下毫无结果的坏消息,皇帝如何看不出破绽。此时正巧掉下个机会,但主犯在逃,只好收拾了其他人,很有些殃及池鱼的迁怒嫌疑。
  不过,所谓妖言以乱黔首的犯禁者,也许大多就是卢生侯生一流的方士,以及若干乌鸦嘴的持不同政见者;四百六十余人也恐怕不是当时强势有力的司法部门所能缉捕到的读书人数目,而是通过了一定的甄别。但坑儒的确如公子扶苏所云,会带来天下读书人的不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也是不必回避的事实。杀掉一些坏榜样,总会得到应有的回馈。它其实和焚书一样,是对不仅儒生的所有黔首的一种震慑。
  好在,这样的震慑,在今天的后人看来,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始皇帝在会稽山祭祀大禹,刻下一段比较特殊的铭文,在格式化的弘扬功业下面,对称为寄豭也即配种公猪的偷情男人,以及拖与不拖油瓶的改嫁女人,表示了教化上的担心,并发布了明确严厉的整肃规定。然后,皇帝逛游到海边,并亲自射杀了一条大鱼。
  一切的迹象,显示皇帝的旅途十分从容。不料,在渡过已经更名为德水的黄河之后,皇帝却突然病重,在不久的七月,驾崩于沙丘路上,享年尚不足五十岁。或许,皇帝突然死掉的原因中,也有服用那些方士提供的丹汞之类所带来的致命毒害。冥冥之中,似乎是某种报应。
  似乎报应还不止于此。随即,他的尸首和臭鱼放在了一起,成为嫡亲儿子夺权的道具。比起那位被他清除掉的疑似仲父,皇帝死得实在很难看。
  而那位立志做人不可以太平凡的李斯,则在一位叫赵高的太监诱惑下,篡改王命,成为别人抢班夺权的帮凶,辜负了皇帝钦选总干事的隆盛眷顾。这样的人,迷恋富贵,只为了利己的物欲和自我实现,缺乏效忠领袖和献身主义的高尚,确实不配做皇上的文胆,终于被赵太监过河拆桥,夷灭三族,腰斩于咸阳,临死的时候,才怀念起和儿子在家乡牵黄狗追野兔的消闲日子,仿佛双规之后的良心发现,再圆满也只是一个蹩脚的休止符了。
看客者说(1)
  鲁迅先生曾有一个经常被征引的著名的看客命题,用来讨论国民之劣根。诚然,鲁迅先生的犀利,是凡人寻常所不能企及的。不过,假如从书呆子钻牛角尖儿的角度看问题,则先生的立论,似乎也不可以涵盖全部。
  于是,有现成的例子。例子在被称作史家绝唱的《史记》里。其实,仔细琢磨一下,司马迁尽管是以一个非官方的身份写出《史记》的,可将人物划分出本纪世家列传的等差,说明他心目中确有挥之不去的官方本位。不过,替他想想,似乎也是无奈,历史总是得记录对历史发生影响的人物,所谓英雄创造历史,可能有一定的合理性,将芸芸庶民不烦簿记在案,譬如张铁匠李裁缝的风流事略,就是行云流水的琐碎帐册了。也许历史天赋里就是势利的,陈涉在叫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候,他自己其实已经具有了帝王的气概。
  还来说例子。祖籍西戎出产在邯郸的嬴政,虽然没有和楚人搭界的干系,但沐猴而冠的习性,却是相通的。尉缭说他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也就是高鼻梁长眼睛鸡胸脯,说话像狼嗥。这样峥嵘的音容嘴脸,被归结为和虎狼一样残忍,几乎没有什么异议。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成为天下第一个皇帝。初并天下,统一中国,须是比富贵还乡大许多的业绩,所以无怪他到处溜达,中个进士还能帽儿光光骑马夸官,一日看尽长安花呢,何况头一个做大皇帝的秦始皇。于是,五十步宽的驰道,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锥,修得天涯海角毕至,始皇帝登山临水,刻石标榜,一派得意。
  如此招摇,难免会有些不虞的麻烦,譬如刮风下雨,譬如盗贼暗算。在湘山,大风刮得渡不过水,于是迁怒尧女舜妻的湘君,派三千徒犯把湘山上的树全砍了,露出光秃秃明晃晃的一片红土,不愧别人对他的评断。封泰山,大雨暴至,却有大树荫蔽,于是封为五大夫。过河南博狼沙,仇家出没,失手未逞,虚惊之下,嬴政传令天下,大索十日,可惜元凶逃之夭夭而弗得,想来那杀手的道行,的确不俗。
  天灾人祸里,总是人祸最难防范,所以为皇帝考虑,是在宫里猫着哪儿也不去最好。可锦衣夜行,实在让人心痒难熬得可怜,私下忖度,炫耀还是熊掌,安全就像小杂鱼,不可以兼得,留心对付就是了。譬如可以修甬道,就是在驰道边上筑墙,外人看不着;还可以戒严清道,令人寻常不得近前。但这些选择,忽略掉不菲的经济成本之外,还有明显的政治缺失,让皇上心里感到窝憋,没人瞻仰自己的富贵,终于还是无趣。所以在车驾出行的时候,时不时的要放风一番,给百姓们瞅瞅,术语叫纵观,就是随便看的意思。在皇上,是有了做SHOW宣泄的机会;在百姓,是堂皇地满足了窥阴的欲望:君臣同乐,是实实在在的双赢呢。
  纵观的场面,不似砍头杀人,所以万头攒动时刻,大家肯定不是麻木而只能是兴奋。当然,从哲学角度观察,兴奋也可以理解为是另一种麻木。然世事难料,麻木或许是几乎整体观众的局面,但也最不能一概而论。起码,在秦始皇帝个人展示的观摩中,其中有两位看客,是不那么兴奋或曰麻木的。一位是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邦,一位是被刘邦夺去天下的霸王项羽。两人都各自即席说了一句触发的话。刘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则说,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两句十分著名的话。因为是遣词平易的大白话,不烦翻译也不会有什么误解。《史记》一向被称为无韵之《离骚》,文采之盛,后世不及。所以,这两句话,肯定是太史公用力描写的地方。
  人之常情,看见富贵荣华,难免克制不住要向往羡慕,所以,大丈夫当如此是越位的正常思维。所谓越位,在于羡慕的是百姓不可企及的皇帝;所谓正常,则是不思遮掩的歆羡。而彼可取而代也,当是另一种向往,也就是那富贵不但是令人羡慕的,而且是自己也可以办得到的。
  有人从这句话就看出项羽的凶悍和暴戾,这或许不错,因为尽管刘邦把自己也认同为是和秦始皇帝比肩的大丈夫,明是夸人,实则喻己,明摆着是大言,按照犯上就是作乱的逻辑,他也是造反苗头了。但当如此三字,毕竟没有刺鼻的血腥味道。这其中的差别,肯定有性格里的因素。
看客者说(2)
  按照《史记》里的描述,刘邦喜欢施舍,意豁如也,也就是阔达不拘小节,所以有时被文人诟病为流氓习性。项羽则是急躁脾气,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理由是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写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就算过关,颇像富裕中农家不让孩子上高中的道理。
  当然,项羽还要学万人敌,并且学习兵法马上就大喜,但也随即略知其意便又不肯竟学了。据说这项王擅长的是治兵置阵,总让刘邦不舒服的黥布,就是因为行兵布阵和项羽类似而令刘长官看见就闹心。可见项羽的不竟学,原不是粗浅,只是未得真正的精髓,否则他也做不得宰分天下的西楚霸王。这种急躁的性格,也让他在羡慕别人的同时,想的是比羡慕更前一步的事情——取而代之,其间的杀伐戾气,油然而生。
  不过,除了性格而外,也还有其他的什么。譬如出身。以出身定是非也许偏颇,但出身的确是影响人格的重要元素。项羽的祖上,是楚国的大将项燕,世代为楚臣,后来被秦将王翦杀掉。名字前边的那个项,就是他家族的封地。而项羽原本是封在河南的贵族后裔。贵族中自然不乏纨绔儿,但贵族氛围的熏陶,也带动子弟们的自视起点,一般不会满足于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殷实,所以项羽的取而代也,也是阶级思维的结果。说起来,秦早年不过是偏处一隅的诸侯,在卿大夫出身的项家看来,大略和自己主公一样的人而已,没有天上地下那么大的距离感,而大夫僭越做了诸侯的,也并非凤毛麟角,所以取而代也,并不是太过烦难的事情。而且,项燕终被秦将所杀,楚国终被秦国所灭,国恨家仇,算在一起,当然是埋在心底的种子,一不小心,就得发芽,所以冲口而出一句取而代也,实属正常。
  刘邦则是沛县的细民子弟,连老爹老娘的名字,都是些没有区别特征的太公刘媪——相当于老大爷刘老太,自己的表字叫季,说白了就是三小子的意思。他足以夸耀的,大多集中在现世的异秉而非源远流长的出身。
  尽管项羽总是被后世称为真正的英雄,而刘三小以无赖慢而侮人,多多少少要遭到文人史家的口水贬损,但太史公对两人的个体描写,的确大有出入。项羽除了学什么不成外,只有长八尺馀力能扛鼎,再有就是和舜一样的重瞳子了。三小这里,却是一派热闹,刘老太太睡在水边露宿,梦里和神灵做爱,雷电交加,蛟龙播种,于是怀孕生下了他,这种野合神交的说辞,拿到今天简直是孽种的布告,可在那时,却是造神的证据。此外,他还是隆准龙颜美须髯,左大腿上分布了七十二颗黑痣。高鼻子大波儿头长胡子还好接受,一根大腿上密密麻麻长满那么多黑痣,哪怕是精彩的围棋对局阵法,也黑压压的看着心生恐怖,想起来仍旧不免厌厌的不大舒服,比森森郁郁的胸毛更让人有异类的感受。
  这些个超凡脱俗的异样秉赋,再加上斩白蛇顶云气之类,据说是统治阶级自己的编造,而太史公生当汉世,不得不姑妄言之。也许如此吧。不过,更也许的,可能是司马大哥的一种天人合一的私下愿望。按照他的论点,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必须用救助之术接续前朝之敝,周秦之际,礼崩乐坏,秦却反而大施酷刑,所以短祚。三小刘邦约法三章,与民休息,承敝易变,使人不倦,正得天道。而假使项羽得志,以他的性情,嗜杀如嗜食,动辄坑杀屠城,终究还是以暴易暴。项羽以为,霸王之业,可以用力征经营天下,五年亡国,还不自觉寤,说是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是到死都不懂政治权谋的愚蠢。这样的人物,是做不得承敝易变使人不倦的正道的,取秦或者可,代则未必可了。
  还有一个细微之处,就是两人说出豪言壮语的处境。刘三儿是出民工来到京城咸阳,正赶上纵观的场合,于是喟然太息。那时他该是做亭长,十里设亭,是个类似村长的位置,属于国家最基层的吏员,大小也是不可以忽视的干部。刘干部出民工,自然是带队性质,未必一线吃苦,所以可以从容太息,虽然有犯上作乱的嫌疑,但正面元素居多,不怕身边人告发,再说他的异秉加爱人的性格,民工们纵使听见,一则懵懂未必能够体味——举报是需要分析力的,再则也未必就肯去告。
看客者说(3)
  项羽是贵族出身的白丁,躲避仇家来到吴中,适逢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他混在人堆里看热闹,触景生情,做此告白,马上遭到叔父的掩口喝止,那是不折不扣的灭门妄言,所以即便是比纵观距离皇上更远,即便是在警戒扫描不到的盲区,也必须有旁人遮护才得幸免。
  咳,其实历史全是人写出来的,马迁大哥是开山立范的人,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也许都是后人再无可逾越的,不过大约不存在没有丢失的再现,某些细枝末节,就是太史公他老人家,也是文采敷演,难免向壁的。不说那是无韵的《离骚》吗,《离骚》是什么,是完全属于创造范畴的文学哟,所以用声口塑造人物的痕迹,恐怕多有;所以,看客们的言语,甚至就是司马太史修辞立诚的技巧也未必呢。谁说得清。
衣锦还乡引发血案之解析
  富贵还乡,基本是人皆有之的情结,所以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这是《史记》的记载。到了《汉书》的版本里,不但项羽的本纪被降格为传,并且是和草头王陈胜挨挤合并在一起,而在那句著名的口号里,衣绣夜行也变文做了衣锦夜行——从此后者便成了相对流行的固定格式——末尾的谁知之者云云还被删掉。
  记得少年时,听人说起衣锦夜行的话头,就有些不懂。因为短缺经济理念哺育下的我们,一向以为衣服哪怕是锦绣的衣服,只是用来遮蔽身体的,至于遮蔽身体的目的,第一当然是对身体的保护,另外一个该是并列第一的,则是道德文明的需要。除此之外,其他目的则在腐朽之列,例当铲除。而这两个目的,在覆盖范围上,并没有道理非得将晚间时段排除在外,所以颇搞不明白锦绣衣裳咋就不能回家的晚上继续穿着。
  诚然,锦绣衣裳并非在回家过夜时一直不脱,譬如钻到被窝里睡觉的当口。那时候到乡下,看到贫农伯伯是脱光了所有衣服才肯坦然入睡的——鉴于性别差异,贫农婶婶的睡觉情况不详——据说如此做主要是为了降低衣服的磨损率,一如棉袄棉裤的外面不套外衣里面不衬内衣,但这与富贵和回家,又扯不上什么干系。至于再后来从舶来的影象里,看到豪宅里的洋人男女竟然也是啥也不穿的天体睡眠,而且还有乐园里的亚当夏娃做堂皇榜样,于是琢磨了许久,都理不大顺当这种文明雷同的吊诡。
  当然,再后来读书,又知道,对项霸王衣锦还乡必须白天的迫切要求,未必仅仅如我这般少年且经济短缺之辈方才不懂。譬如《汉书》里,在该段口号之下,唐朝的秘书少监颜师古就明确注释曰:言无人见之,不荣显矣。荣显云云,一语破的,果然令我辈豁然,但如此诠释,足见那时也有人对此不能豁然,否则颜少监没必要费口舌泼笔墨琐琐陈辞,或者即便如煌煌唐朝,也照样有经济短缺所导致的懵懂之人呢。如此看来,《汉书》于《史记》的文字参差,的确存在商榷之处:假如依旧保留太史哥哥衣绣夜行之后的那句谁知之者,总会削减类似误区的范围吧。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1)
  富贵还乡,夸耀故里,一如本文劈头所言,乃人之常情,尤其以成功人士所最不能免。有人说,如果我们只追求幸福也就罢了,难的是我们实际上追求的是比别人幸福。而成功人士正是追求到了这种幸福的人,无怪他们惟恐别人尤其是家乡人不知道,所以项霸王的锦绣衣裳,不仅满足于遮蔽身体,也不是后来女人买衣裳时强调的自我愉悦,根本就是要让别人看的。考虑到夜间的展览效果,即便点上一路火把,视觉刺激也依然会大打折扣,所以霸王哥才会耿耿的喊那口号。
  可是,如此基本的人情,居然遭到了某人的嘲笑: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
  所谓沐猴,便是猕猴,又写作母猴——并非雌性猴子也。
  猕猴在生物学上的描述概略如下:灵长目猿猴亚目狭鼻组猴科的一属,栖息于热带雨林和亚热带季雨林,也有的生活于温带的针阔叶混交林。树栖、地栖或居住在多岩石地区。取食植物的花、果、叶、芽和树皮、草根等,亦食昆虫和甲壳类,喜食小鸟和鸟蛋。结群生活。白天活动,夜晚蹲坐在大树横枝、岩壁或石洞中睡觉。为重要的实验动物,是进行生理学、心理学、病理学、病毒学及行为学等方面研究的理想材料。也是常见的观赏动物。
  推想起来,大约起码在项霸王的时代,除了皇家禁苑里的珍稀品种,大家力所能见的猴子,也就是猕猴了。所以古代猕猴的俗称叫做猢狲,而猢狲的解释正是猴子。汉朝的淮南王刘安,门下宾客写的楚辞作品《招隐士》中便有: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足见猕猴是和熊以及獐子及鹿一样,出没于山林的常见野物。这一点甚至到了李时珍的时代,也还依然记录为处处深山有之。而《招隐士》一向被视为汉朝楚辞作品中最高古的,有人以为托意以招屈原,因此写作背景也该是模拟的楚地风光。而晋朝的陆玑专门说过,所谓沐猴,是楚人对猕猴的称谓,也就是说,猕之读作沐,原是楚方言南蛮鴃舌搅乱所致。综合上述方面,可见那嘲笑项霸王的人,言楚人,言沐猴,是连水土风物都照顾得贴贴切切的,修辞功夫的确一流。
  项羽叔父的父亲,本是楚国名将项燕,项氏家族世代军人,担任楚的将军,因此封于项。所以项霸王是无可争议的楚人,于是,一旦他真的沐猴而冠,的确也是无可质疑的果然了——附带一句,“果然”实在也是猕猴的一个品种。
  关于沐猴而冠,一般的解释,是说猕猴戴了帽子,只是徒具人形。因此该话的意思便是说,那人虚有仪表,实无人性。当然,这里的无人性,并非意指凶残之类,而是说做不得人,办不成人事儿。
  将人譬喻为猕猴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猴子,当然是看到了猴和人的类同,这起码有进化论做根基,前面还说了,猕猴是重要的实验动物,可以充当生理学、心理学、病理学、病毒学、行为学研究的材料,也足见它的类同,古今中外一脉。
  当然,祖宗们对猕猴的认识,未必会有进化云云的深奥切合,但无疑是看到了它的仿佛人形,譬如李时珍大爷所记载的:手足如人,亦能竖行,声嗝嗝若咳,等等。但仿佛人形的,不仅猕猴,即便扣除了李大爷罗列的猕猴之属的玃狖狨猿种种之外,起码也还有猩猩和狒狒。而在典籍的记载中,猩猩号称能言而知来,狒狒则又称为野人、人熊,似乎它们在和人的仿佛上,程度更甚于猕猴也即沐猴。然而何以要说沐猴而冠,而放弃其他品种的戴帽个案,其中应该另有道理。
  在有关沐猴或曰猕猴的生态描述中,专门提到,它们的体毛大部为一种颜色,或黑,或褐,或灰棕色,腹面色较淡;头顶毛发有的很短,形似平顶,有的较长,从头顶中央分别倒向两边,或者从头顶中央呈放射状旋向四周,也有的形成孤立的一块,像一顶小帽。
  要害或许正在于头顶毛发的所谓形成孤立的一块,像一顶小帽。既然像是一顶小帽,自然可以笼而统之的视为就是戴了一顶小帽。诚然,如此帽相的沐猴只是其中之个体,但此局部特征,并不妨碍在祖宗们的印象中以点代面为沐猴的特征,这和玃狖狨猿以及果然之类虽然各自有差却均隶属于沐猴名下是一个道理。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2)
  在厘清沐猴被选为戴帽的代表之后,沐猴而冠的意味,也就是引发某人嘲笑项羽的究竟所在,依然有讨论的必要。所谓徒具人形,如前所述,自不待言,只是徒具人形之后的具体所指。虚有仪表,实无人性云云,还是稍嫌笼统,譬如究竟怎么个无人性。《法训》上说:人之所以贵者,以其礼节也。人而无礼者猕猴乎!虽人象而虫质也。这倒明确,人形之内虫子的本质,乃在无礼。但和本案似乎有所游离。
  另外的解释还有,说猴性躁,不能持久。这在《汉书》里有例证,《伍被传》云:知略不世出,非常人也,以为汉廷公卿列侯皆如沐猴而冠耳。唐朝的《朝野佥载》里说,杨仲嗣躁急,号热鏊上猢狲。可以作为旁证。这倒不能说与本案没有瓜葛,但依然不大确切。于是,很有必要引录项羽的本纪来爬梳一下脉络。
  以下情况,发生在著名的鸿门宴会之后: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汉书》的记载大同小异,只是明确那说者是韩生,最后的结果是韩生被斩。而在裴骃为《史记》做的《集解》里,还提到《楚汉春秋》和《杨子法言》中,说者是蔡生。但这些细节,于沐猴戴帽子的确切指向,无关宏旨。
  如果说,富贵还乡并且招招摇摇,便是沐猴戴帽,那实在是委屈了项霸王。如前所说,恐怕成功人士,均有如此行径,实在不是仅仅某个楚人的孤案,甚至不绝如缕也不为过。譬如和项霸王争夺天下的沛公刘邦,做皇帝后还乡,唱了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之后,还亲自起舞,慷慨伤怀,泪流数行,对家乡父老倾诉些游子悲故乡魂魄犹乐思沛的感言。
  五代时的吴越王钱镠,本是杭州临安乡里的无赖,和刘邦一样,不事生产,做的是私盐贩子。后来当兵吃粮,直做到节度使,割据两浙十三州,唐昭宗命人图像凌烟阁,赐丹书铁券,免九死,家乡封为衣锦营。钱王爷回乡,不但穿的是锦绣,连山林上也跟着衣锦覆盖,摆酒大宴故老,王爷也爱唱,作《还乡歌》曰:
   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父老远来相追随。牛斗无孛无人欺,吴越一王驷马归。
  这钱王爷后来也晋封吴越国王,九州之内,独此一例,不输于楚霸王什么的。至于人臣之流,越发的如此。读书发迹的朱买臣,皇帝亲自告诉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口吻和楚霸王绝似,马前泼水的故事更是千古流传。打仗称王的韩信,回乡时传来招待过自己蹭饭的漂母和亭长,赏赐有差;那位让他钻裤裆的屠中少年,则派去做了捕盗官,show得颇有创意。
  胜利者总是喜欢对故人旧物发送缅怀的,富贵还乡可以让家族父母以及乡亲脸上放光,所谓扬名声,显父母,光于前,裕于后,万般荣耀,如何令人舍得拒绝;而这种放光和荣耀,则是只有富贵了的成功人士才有心思有能力铺排的。怀旧是需要实力的。
  值得注意的是,沛公刘和钱王镠的富贵还乡,都是在天下大局已定之后,这和项霸王略有出入,或许是根本的出入也说不定。当然,另外的解释,或许此时已经被项霸王理解为天下大定了。
  至于将沐猴而冠坐死在楚人身上,更是有些刀头太狠。楚实在是个地域广大的概念,春秋时楚庄王曾为霸主,疆土西北到武关(今陕西商南西北),东南到昭关(今安徽含山北),北界到今河南南阳,南界到洞庭湖以南。逮至战国时期,疆域又有扩大,东北直抵今天的山东南部,西南则延展到现在广西的东北角。至楚怀王攻灭越国,又涵盖了今天意义上的江苏和浙江。在如此辽阔的土地上,涌现的英雄豪杰或者大人物或者成功人士,真的是叠千累万,除了前边提到的楚霸王刘皇帝钱王爷韩将军,当年凤歌笑孔丘的接舆,披发佯狂不做官,如果也去一棒子击毙为虚荣招摇,似乎大大的不该。而妇孺能详的楚辞缔造者屈原大夫,无疑地道的楚国苗裔,一生耿耿所在,不过忠君爱国,假如也如此的大不敬一番,便很是殃及池鱼了。
血案之解析·人皆为猢狲(3)
  孔圣人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可见,对名誉的追求,乃至富贵的夸耀,原本不是什么错误,名还是要出的,不论早与不早。真要因此便批判为沐猴,岂不是人皆为猢狲了。至于出名之后需要商榷的,大约只在于夸的与否,以及分寸的把握。但这绝对不是原则问题,值不得那么嘲弄。
血案之解析·修辞不可不慎(1)
  排除了上述,再来细按富贵还乡的前言后语,果然可以发现,那位说者——姑且不论韩生蔡生还是什么生,原本是就项王建都问题出谋献策,所谓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是在阐释关中地面作为都城的政治军事经济诸方面优势所在。
  沛公刘邦做了皇帝之后,定都洛阳。戍卒娄敬进谏,陈说洛阳作为周之都城,原本在于天下之中,方便诸侯纳贡,却没有任何险阻可以依傍,可以凭借的,不过是昌盛之时的德义。而刘皇帝和项霸王,争夺天下,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天下百姓肝脑涂地,暴骨中野,哭泣之声不绝,满目创痍未复,实在不可以和昌盛的周朝相提并论。然后他又说: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扼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所谓亢,一说是喉咙,又说是颈部大脉,总之是要害,卡住那里,再拍击后背,无疑可以制胜。这段陈辞,比之前边说者的献策,更加具体,而中心思想,则是可以一以贯之的。类似的陈说,也还另有。刘皇帝伪游云梦,逮捕韩信,有田肯进言齐地之重要,首先便说到定都关中的意义:
  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悬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内中百二云云,百倍是也。但就在说者献策之前的不久,项大王刚刚像伍子胥一样,将失去祖先和叔父的罪魁之秦,报仇血恨,屠城咸阳,杀死子婴,焚烧宫室三月不灭,因而收拾宝贝妇女席卷撤兵,最是正常不过。此时,那位说者以天下大势来劝,让项羽在仇家惨破遗址的瓦砾之上做都城,的确令人不爽。即便娄敬在刘邦做了皇帝之后的劝谏,以他的戍卒身份,刘皇帝当时并未及时采纳,群臣还用秦朝二世而亡,而周朝有数百年基业,不肯入秦立都,并且振振有辞地提出,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山、渑池,背倚黄河,面对伊、洛二水,足以依恃。只是因为留侯张良的明确表态,刘皇帝才最终下了决心。
  张良的理由,大略与前述所言类同,但更是从刘邦腹心的细微处出发:
  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刘敬说是也。
  这样左右逢源利害周详的陈述,不由主公不听也。
  由此也可见,不肯因袭前朝旧都的,不仅项羽一个。但最后刘皇帝终于采纳,首先可以归结为项霸王没有刘皇帝那么深刻执著的天下之志;此外,则如日人泷川资言所云,此时项羽年二十加六,血气方刚,当事真挚勇决,任意径行,而沛公年已五十,思虑既熟,接物周匝缜密,也导致了二人的不同乃至成败的高下之分。
  该说项霸王思量东归不肯建都关中的想法,一如泷川所谓真挚,并且也没把说者当外人,因此才局促的找了个不大说得过去的理由来搪塞。但军国大事,政治取舍,如何能够以还乡招摇来左右,土财主一般的小富即安,自不免要遭到嘲笑。因此,不听箴言,放弃建都关中把握天下的机会,而汲汲于回乡招摇,才是沐猴而冠嘲笑的真正所在。古人叙述,一向简约,却绝不简单,个中深意,讲述者以为阅读者必定能懂,实际却未必,于是便有了误读的麻烦,足见罗嗦未必都是缺欠也。
  退一步讲,假如那说者的建都提案,能够掰开揉碎了,将利害得失,详细周到,具体全面,哪怕比娄敬张良更罗嗦一点儿地阐述清晰,而非蜻蜓点水一般就把政治军事经济诸方面所在,简约陈述完毕,或许,霸王爷的选择会冷静些也未可知。无奈,历史是假设不得的。
血案之解析·修辞不可不慎(2)
  当然,不论什么样的前因后果,以霸王爷勇决任意的脾气,是绝对不会容忍猴子戴帽这类讲究修辞功夫却无疑相当恶毒的牢骚发表的,即便在私下里的背后。古人一向强调修辞立其诚,该说者只在牢骚处讲究了刀刀见血的修辞,却没有在建都提案中达到足够晓畅的立诚,因此便无怪霸王爷得悉小报告之后,立马执行烹决了。一桩血案,就这样因为对修辞的理解,或者说修辞技术呈示的把握,而悲惨地发生了。所谓悲惨,固然是说者因此丢掉了性命,另外的,也为霸王爷最终被另一个不是沐猴的楚人干掉的命运归宿,埋下了伏笔。呜呼,为人臣者,修辞不可不慎也。
  附带一句,相比起烹来,《汉书》记录的斩,就显得不大解气,以霸王爷动辄坑杀降卒的习惯,此处还是用烹更为妥帖。例证起码有二。此事发生的后来,楚汉逐鹿,沛公刘曾被霸王爷困在荥阳,为了脱身,沛公刘用陈平的主意,趁夜让两千女子穿上甲胄,伪装成士兵,从荥阳城的东门出动,而自己则从西门逃逸。留守的御史大夫,也就是享受副丞相待遇的最高监察长官,叫做周苛的,城破被俘,霸王许诺他上将军的官阶,封三万户的实惠。这是相当肥沃的条件了,运筹策帐帷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子房,刘皇帝天下大定时封功臣,赏格也不过就是三万户而已。但周副丞相却不为此所动,还对霸王爷的未来,进行侮辱色彩的预测性漫骂,惹得霸王大怒,对周副丞相实施了烹决。
  另外一桩发生在王陵身上。王陵也是跟从刘皇帝定天下的功臣,惠帝时,相国曹参死了,便是由王陵出任的右丞相,陈平不过左丞相而已。这自然是刘皇帝安排的顺序,理由是陵少戆,就是有点儿一根筋,所以需要陈平辅佐;陈平则是智谋有余,却难以独任。这王陵当年,算是刘皇帝的大哥,后来天下揭竿,他也造反,但却自己聚党数千,不和刘皇帝搭界。等到刘皇帝作了汉王,反攻项羽时,方才归了汉。项羽于是用了故技,将王陵老母搬去军中,王陵派人探望老母,项羽还让王陵老母上座,自己屈于下座,自然是在钓王陵。王老母却深明大义,私下送客时,带话嘱咐王陵,好生追随汉王,不要以我老婆子为念,然后伏剑自杀。项羽当然大怒,自杀了也不肯放过,下令将王老母尸首也放进锅里烹了。
  由此二例,也再次证明,起码在文字的文学细节上,《汉书》是无法和《史记》相颉颃的。
她势力
  一位南方老人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据说,在秦灭掉的六国里,楚是最无辜的,所以才有了老人这句话。
  亡秦或许真的是有那么点儿楚的因素,譬如陈涉大王首义,举的是张楚的旗号;譬如后来的霸王项羽,以及剿灭项羽的刘邦,也都是楚人。
  而另外一点可以确认的是,以楚声楚歌为代表的楚地文艺作品,在始皇帝的秦朝和高皇帝的汉朝初年,一直流行。霸王甚至因为听到垓下四围夜晚唱起的楚歌,从而对彼我双方的实力做出了不够正确的判断,丧失了再战斗下去的信心。于斯可见文艺之于政治的不测影响。
  也许,从文学史的角度,楚声楚歌的披靡,必然有作为伟大诗人的楚国大夫屈原作品之剧烈影响,如鲁迅所谓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不过,这终归是对文学发育脉络的精辟归纳。落实到当时,楚声楚歌以民间歌谣的形式之成为流行文艺款式,终究还是君王的癖好在足以导致的。
她势力·禽兽(1)
  其实,早在秦之前,楚声楚歌就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号召力。著名的圣人孔子,就多次啼听过。譬如楚国狂人接舆,从他身边路过时高唱的那段: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
  以及由孟子转述的孺子所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后面的段落,在楚辞的《渔父》中,也作为民间歌谣引用。尽管圣人歌唱的曲式,一般是正襟危坐的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但楚声楚歌,他老人家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语言上的障碍,足见是耳熟能详,可证这楚声楚歌,当时是具有相当流布程度的。
  甚至更早的伯夷叔齐,在首阳山绝食的时候,饿着肚皮吟唱的,也大有楚地风光: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源远流长的楚声楚歌,在楚汉争锋的时代,作为双方领导人的乡音,而频频出现。霸王在听到周围响起的楚歌之后,借酒销愁,雄心零落,自撰歌词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贴身美人也就是歌中唱到的虞美人,在首长歌唱数阕时,嘤嘤而和,成就一段伤感的精彩。
  至于霸王的老冤家,后来做了汉高祖的刘皇帝,也有相当著名的自谱歌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一般以为,作歌或者唱歌的古人,都是些不在高层的酸文人士,像荆轲,梁鸿,以及小说里的类似人物。《水浒》七十二回写宋江元宵进京,听得樊楼上热闹,也来凑趣,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的大醉,口吐狂言。这史大郎在小说里原是个过场人物,穆家兄弟就更是泛泛之辈。其实,宋公明自己也曾在浔阳江边的酒楼上作过类似勾当,还大言不惭的把几句醉诗写在了墙壁上,那诗未必不作得好,并且必定是宋大哥的胸臆,虽然和梁鸿同学的五噫不堪相比,但也足够流传了。
  至于君王们作的歌,在主流印象里,大多该是冠冕堂皇,或许气派昂昂,却很不亲切,要不就是正襟危坐的馆阁体,因此不招人惦记。实际上,君王们未必如一般人的草根想象,其实他们也是要吃饭排便性交的,因此俗人们作得的事情,未必他们不作得。当然,历史上著名的君王之歌,也有富于亲和力的,譬如南唐后主,家国之恨,一江春水,文采固然好,终究缺了些男人该有的底气。
  真正的楚声楚歌,或许其中也有些软绵绵的缠绵悱恻,但见之于一般记载的男人歌唱,似乎不乏充沛的底气。霸王的那段如上,高皇帝也有大风之外的蕴藉: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这蕴藉原是有些来历的。
  早在刘皇帝未发达时,山东人吕公看到他的状貌,以为日后必然富贵,于是将亲生女儿许配给了他,那时刘皇帝还是个基层末流的亭长。此前,吕公的女儿是吕公的镇宅珍品,准备嫁个贵人,出人头地的。
  吕公的女儿叫作雉。雉是鹑鸡类的一种鸟,羽毛鲜艳,尾巴翎子一样翘楚。不过,细致说,上述鲜艳翎子云云,只局限在雄性,雌性则羽毛黄褐,尾巴短小。女孩的名字叫雉,取法当然是靠拢鲜艳翎子,至于性别上的细末反差,只好忽略不计了。
  吕雉自然就是后来的吕后。按照避讳的原则,发达之后,臣下之人便不可以说雉。但雉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禽兽,于是只好别称为野鸡。都说避讳表示的是尊重,但这种尊重实在不耐琢磨,否则以等量代换的公式,吕后岂不就是野鸡了。而野鸡的社会学之负面意义,则是不言自明的。
  婚后的雉太生下一儿一女,确有些旺夫的征候。所以尽管是糟糠一流的贫贱夫妻,但富贵之后的刘亭长,依然扶雉太作了皇后。雉太的儿子,叫作盈,为人仁弱,被父亲以为不类我,也就是不像自己,从而不遭待见,虽然作了太子,却屡屡有被废的危机。
她势力·禽兽(2)
  一向说母以子贵。对儿子的危机,雉太也即吕后最是操心。为了改变夫君另立储君的动向,她通过留侯提供的方案,用高皇帝久仰的商山四皓作为疑兵,造成太子名贤辅佐,俨然羽翼已成的强劲态势,从而摧毁了皇帝的心思,放弃了另立的动议。上述蕴藉,便是此时的声态。
  只有女人才能诱发出正确的动机,搅动皇帝另立心意的,是一位戚姓女子。她是刘皇帝做汉王时添置的艳遇。以刘皇帝好色的本性,戚女子的姿色,想必是十分动人的,加上年轻,因此时常陪伴君王左右,雉太则因而遭遇冷落。
  戚太也生了一个儿子,叫作如意,名字听上去就招人稀罕,果然遭到刘皇帝的喜欢,以为很有些自己的风范。但即便如此,如意依然没有如意,戚太终于败在雉太手里,该说是政治的素养超越了容颜的质地。因为戚太的手段,不过仰仗君王的宠爱,日夜啼泣而已,这种枕边的暖风,终究不是韬略计谋的真正对手。无怪刘皇帝目送那四个白胡子老头,放弃易储后,对戚太感叹说,吕后真而主矣。戚太依然只有哭泣,于是皇帝说,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随即唱起那段蕴藉。
  以上蕴藉,除了印证楚声楚歌中的不同风格,更证明了由长官嗜好所奠定的主流地位。而作为郊庙歌词的房中歌,按照有关记载,也因为高皇帝的喜好,而采用地道的楚声楚歌。所谓房中歌,和字面疑似延续的房中术毫无瓜葛,而是正经的宫廷用乐,因为是后夫人所讽诵,才有房中的故名。也就是说,楚声楚歌作为文艺的主流倾向,同时霸占了庙堂和民间。直到汉武帝写作的《秋风辞》,这种倾向依然: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携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舡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另外的依然,则是从中不难看出的对祖先的模仿。
  俗话说,男愁唱,女愁哭。起码上边提到的霸王和刘皇帝这对冤家,以及他们的俏冤家们之楚声楚歌流露,足以证明该俗话的不俗。当然,更透露出政治的某些底细。
  让刘皇帝和他的小冤家愁闷的吕后,如愿捣毁了易储命题之后,基本稳固了自己的后宫地位。这正应了方鸿渐的话,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当高皇帝在长乐宫崩掉之后,不类乃父的盈,及时填补了父亲留下的亏空,登基做了皇帝,这便是惠帝。吕后自然晋升为太后。
  太后第一时间要做的,当然是将那个逼自己险些疯掉的戚夫人,打入后宫永巷。永巷本来是宫女们的连排宿舍,也方便作为监押的牢房。囚禁起来的戚夫人,头发剃光,铁圈勒脖,穿着红土染色的囚服,每天捣米劳作。
  戚夫人终究是只擅长打情骂俏的性情姐儿,打翻在地,自不服输,劳作时偏要唱歌,那歌是否楚声楚歌不详,但的确不是杭育杭育的劳动歌: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无疑是典型的愤懑歌唱。都说愤懑的抒发可以成就圣贤,但前提是该抒发不可以充当成就圣贤的阻隔。戚夫人不是圣贤也就罢了,关键是在抒发愤懑的时候,特特提到了她的宝贝儿子赵王如意。本来这对母子就是太后的钉刺,制裁母亲,没动儿子,姑且可以理解为念及终究是刘皇帝的骨血。既然这娘们儿不甘服役,幻想儿子来救,正好给太后一个成全的理由:你不是想依仗儿子嘛,那就一起招呼吧。
  赵王的身边,早被高皇帝安排下了一位老臣守护,因此太后的召唤,被老臣搁置。太后知道了,大怒,先派人传来那老臣,再派人召来赵王。惠帝知道了,终归仁爱,遮护手足,亲自到霸上迎接,直接领到自己宫里,一同起居饮食。太后一时不得下手。但终究还是趁惠帝清晨出猎,如意年少贪睡独寝的当口,派人喂下毒酒。高皇帝曾说,如意类我,只是连高皇帝也不免着了太座的道,易储方案堕成死胎,更何况这只是有些仿佛高皇帝的小儿呢。
她势力·禽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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