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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李莲英传

_2 雅瑟 (现代)
胡胡李他四叔在李贾村算是中等人家。吃穿大约用不着愁。但要束紧裤腰带留两个体己儿钱可也算难。一入冬,四叔那脸上可就难看多了,四婶也没什么好声气,胡胡李的伤已经全好,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棒小伙子,穷人家冬天不好找活干,他也不例外,每天在四叔家白吃一天三顿饭,吃不饱还不成,年轻人食量大,四叔和四婶眼看着辛苦一年积攒的一点粮食化雪一样地减少,那心情是可想而知了。胡胡李不是傻瓜,他知道呆在四叔家里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但又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得每天忍气吞声从四婶手里讨取一日三餐,吃完了就呆在一边生闷气。
这一天天气还算可以,出了太阳,虽然还是冷,街上却已有人走动了。街坊邻居见面打个招呼脸上分明有了些喜气。
不怕冷的小孩子们已经东跑西窜着喊上同伴在街上玩耍。打雪仗的几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嘴里咭咭咯咯笑着,疯子一样地乱跑。胡胡李已经吃了早饭,在家懒得听四叔的长吁短叹和四婶的挑刺,便打了招呼到街上遛圈。
王掌柜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打雪仗的小孩儿有几个摔了跤,弄脏了刚穿上的新衣服,抹着鼻子号陶大哭着回家挨打去了,剩下的没了兴致,聚到一块堆雪人,堆完了哈哈大笑一阵,三下五除二推倒了再重新堆。胡胡李正坐在一边的榆木圪瘩上饶有趣味地看,就听见那边有人叫他,"胡胡李,别来无恙啊!"胡胡李回头一看,一个壮年人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他。地上雪地的反光使胡胡李看不太清来人的面目,依稀的轮廓倒有些熟,胡胡李站着没有动弹,那人就走上来了,拍了拍胡胡李的肩膀。依旧笑着说:
"李兄弟,数月不见,难道就把我王掌柜的给忘了吗?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哈哈哈!"
胡胡李揣摸着对方说话的语气,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闪,忆起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你是王大哥!"王掌柜不待他把下面的话说完,便扯着他进了四叔的院子。四叔和四婶正在屋里商量鸡毛蒜皮的小事,见来了外客,忙笑逐颜开地迎了出来。
胡胡李曾和四叔他细打听过王掌柜的为人,又联系那天的事,断定王掌柜只有好意,而无恶心。胡胡李感激不尽自不待言,总想得空进城一趟当面致谢一番,初开是怕走漏风声,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四叔渐渐露出不待见胡胡李的意思,胡胡李也不敢再提致谢的事儿,就那么耽误到了入冬。
双方坐下之后,胡胡李倒了杯白水,给王掌柜放在椅子边上。坐在一旁,听四叔和王掌柜已经聊上了:
"大叔,今年收成怎样,还行吧!"
四叔摇了摇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胡胡李一眼,胡胡李明白四叔的意思,脸腾地红了,低了头搓弄衣脚。只听四叔喷着嘴说:
"要是往年,还差不多,今年情景不一样,怕是要闹饥荒了。"
王掌柜附和着,胡胡李不敢抬头,看不到他的脸色,估计还是甜甜蜜蜜地笑着:
"是啊!是啊!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大叔和大婶的日子是够紧张的。"
胡胡李更是羞愧,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免得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一口饭在这儿被人指指戳戳,丢人现眼。四叔听了王掌柜的话很是受用,觉得遇到了贴心人,正想再吐吐苦水,掌柜的话锋一转,又接下去了:
"不过,大叔,困难是困难点,过一段开了春也就好办了,眼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讲。"
王掌柜话音刚落,四叔和胡胡李四道目光全钉他脸上了,胡胡李满脸通红,眼光中洋溢的分明是热烈的企盼。王掌柜略一沉吟,说:
"大叔,我的意思是可以让李兄弟暂时到我那儿落脚,我在县城那个小摊,破是破了点,顾住两个人吃喝零花还不成问题,天冷了,生意还算旺盛,我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想请李兄弟给我打个下手,照应客人,大叔您……"
王掌柜适可而止打住话头静等四叔的反应。四婶恰好这时掀帘子进来,忙不迭地补了一句:"那敢情好!"四叔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四婶连忙住嘴进里房去了,四叔一脸的左右为难,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脸却是对着胡胡李的:
"要说也不是我当叔的狠心,按理孩子没了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四叔,说什么也得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死去的爹娘瞑目九泉,唉!这世道,穷人难哪!"
胡胡李一听王掌柜让他去帮忙打下手,可高兴坏了,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四叔和四婶对他的嫌恶,人总是要顾自己的,更何况四叔待他如此,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他一看四叔犯了难,又听他提到死去的爹娘,眼圈一红,热泪扑籁扑籁就下来了。
"四叔,您也别犯难了,您老人家和四婶对我的恩情,小侄一定补报。现下还是让我跟王大哥去吧!"
胡胡李顾不得抹泪,哽咽着把几句话说完,竟泣不成声了。四叔和王掌柜一阵好哄,胡胡李才止了悲声,四叔心里也很不是味,但舍此以外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看看天色已到正午,便让四婶出去捉了只肥母鸡,炖了锅鸡汤,招待王掌柜。吃罢午饭又叙了叙家常,日影西斜时候,王掌柜便和胡胡李告辞回去,当然四叔和四婶免不了又是老泪纵横。
其实王掌柜最初去找胡胡李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暂时在自己的帐篷里安个身,一天三顿混个饱饭吃,以后再谋求发展。王掌柜生平就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年轻时曾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在家乡聚众落草,劫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后来他们做了件大事,杀了一个鱼肉百姓的地方官,惊动了朝廷,山寨被毁,他一拍屁股溜之乎也,从此天涯萍踪、四海飘零。来到大城久居不去其一是为了躲避官府追捕,其二也是为了胡胡李这回事办得实在太不如人意,王掌柜丢了胡胡李之后,也不敢声张,不几日就传出消息说胡胡李回了他四叔家,王掌柜因了李三的缘故,不敢太露形迹。呆了这么几个月,看风声渐平,估计胡胡李他四叔也该着赶人了,才去把胡胡李给要回来,从此,胡胡李就和王掌柜白天做生意,晚上睡在一块,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胡胡李少小浪迹江湖,也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劲头,挨邓财主打那次就是因为邓家的家丁欺负一个小要饭的,他看不上去,说了两句公道话引起的。王掌柜对胡胡李关怀备至,胡胡李也卖命地替掌柜干活,有时王掌柜有事出去,而摊上就胡胡李一人,他也能干得井井有条。两三个月过去后,王掌柜甚至就可以把面摊交给胡胡李经营了。王掌柜见时机成熟,决计不再逗留,离家日久,思乡情切,急着想回家看看,这天忙完面摊的事,王掌柜闩了门,和胡胡李坐在灯下闲聊,王掌杠给胡胡李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王掌柜说在山东地方,有一个小村子,靠山面海,村里人以打鱼为业,这个村子因为王姓人家最多,所以叫小王庄。
小王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住上了人,反正所有的人从记事起,就会听老辈子人讲小王庄祖先的光辉事迹,据说王家的先祖曾任过哪个皇帝的殿前护驾大将军,专门负责皇上安全的,后来有个奸臣想要杀了皇帝篡位,便笼络王家的这个先祖,大将军明里不敢违抗,背地里却向皇帝回禀了实情,谁知道奸臣蓄谋已久,还是把皇帝杀了。大将军为了逃避追杀,辗转到了海边,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就有了今天的小王庄,小王庄的青壮年男子出海打鱼之余,便弄枪舞棒,练武防身。小王庄有一户村民,户主叫王家华,兄弟排行中行五,大家都称呼他做五哥,晚辈的都叫他五伯,五伯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自小喜欢武艺,是村里拳脚第一好手,女孩长得像朵鲜花,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人。五伯一家原本和和融融,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忽然有一天,就出事了。
胡胡李刚开始听掌柜的说要给他讲故事时还很奇怪,心说今儿是咋的了,王大哥忽然有了这等雅兴,劳累了一天,胡胡李只想睡觉,又不忍拂了王大哥的好意,搬着椅子和王掌柜对面坐在炉火边上。王掌柜的故事开头一提山东,胡胡李一激灵就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了。他曾隐约听到过山东好像是王大哥的老家,但是在山东什么地方不清楚。胡胡李推测王掌柜讲的可能是自己的身世,便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王掌柜的语气先是像老太太讲述一个老掉牙的神话传说,不紧不慢,面无表情,说到五伯和他的男孩女孩时,王掌柜眼里蓦地有了光彩,话里仿佛也融入了很深的感情,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王大哥以前是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的,甚至连他的一身武艺也是胡胡李先从四叔那里知道后来才求证出来。胡胡李顾不得去想王大哥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要把身世告诉他,只是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王掌柜说到"忽然出了事"五个字时,音调陡地低沉了下去,而且一字一顿,嘶哑得像用砂轮磨刀,胡胡李听得耳根发痒,抬头看王大哥,王大哥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胡胡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瞥见若明若暗的灯火,顿时觉得屋里鬼气森然,仿佛有什么物就要从地底下怒吼着破土而出,择人而噬一样。王掌柜没有停顿,继续着他所谓的故事:
"五伯的女孩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未婚夫是同村的一个赵姓后生。这一天五伯、五娘陪着女儿进城去采办嫁妆,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直到吃罢晚饭还没回来,五伯的儿子预感到有些不对,就锁了房门沿路去接父亲、母亲和妹妹。五伯的儿子出门走不多远,就听见前面路边有人呻吟,隐隐可以看见是一个人。五伯的儿子赶上去一看,呻吟的人是他父亲,五伯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衣服全被血泡透了,他躺着的地方也有一洼血,五伯的儿子又急又怒。看见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知道老人快不行了,他把父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忙活了好一阵,待老人稍有好转,便着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胡胡李已经完全被故事吸引了,听到此处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他没有注意到王大哥脸色此刻已经煞白,额上青筋暴露,身上发摆子一样地打颤,牙齿咬着嘴唇,待再开口时,下嘴唇已是血迹斑斑了:
"不知道,五伯死了,五伯躺在儿子腿上,两只手溺水人一样挥舞着,嘴张着大口大口地出气,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在眼角里滴下两颗清泪,就死了。五伯的儿子知道父亲的能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遭了什么难,他先把父亲的尸身背回家去,守到东方破晓,便打个包裹,藏了把刀进城去了。"
"这种事情不难打听,五伯的儿子没费多大功夫就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妹妹进城时碰到了县太爷的大公子,这个大公子见色起意,指挥了一班狗腿子就来抢人,父亲一人两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妹妹和母亲被掳到县太爷家去了。五伯的儿子把事情搞了个水落石出之后,又打探好了县太爷府的地形,回去找了个客栈等到天黑,提了家伙就去算帐了。县太爷的府上防备并不怎么严,他能很轻松地翻墙进去,在一所房子前面听到大公子正对几个衙役破口大骂,说是这么一大群人都是酒囊饭袋,竟然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让她寻了死。五伯的儿子一听眼睛都红了,提了刀就冲上去了,大公子措手不及,当胸一刀穿了个透心凉,赴阴曹地府去了。五伯的儿子被一群衙役围着,杀得满身是血,刀刃都砍卷了,最终杀了出去。他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两天,养好伤后顺小路往家跑,刚走到村口他就呆了,村子里正浓烟滚滚,没有人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的全是尸体,有衙役的也有村民的,所有的房子全给点着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没有留下半个活口,只剩五伯的儿子一个,全村三百多口人,三百多条人命!"
王掌柜的故事就讲到这儿,胡胡李从那幕惨剧中苏醒过来后,抬眼一看王大哥,王大哥已是泪流满面,额上全是冷汗。胡胡李赶快把王掌柜扶到床上躺下,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王掌柜呆呆地瞪着眼睛躺了会儿,复又坐起来,对胡胡李说:"李兄弟,你是聪明人,知道老哥的苦处,我这两天就要回去,面摊从此就交给你了。"胡胡李大惊失色,嘴张了几张,目瞪口呆,眼泪止不住地流,话却仍是说不上,掌柜的不再多说,叹息了一声,仍是瞪着双眼,也不知想些什么。
胡胡李知道王掌柜一旦决定很难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过了两天,王掌柜早上起来就对胡胡李说:"李兄弟,我该走了,咱们兄弟相交一场,为兄没有什么东西送你,防身的技艺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能否发达,就看你自己了,好自为之吧!"胡胡李早已准备好了一些路上必须带的东西,给王掌柜整理成一个包裹,两人都是无话,默默地带了门出去,胡胡李依依不舍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柜百般推辞,胡胡李方才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再抬起头时已泪如泉涌:
"王大哥,你去意已决,小弟不敢久留,怕误了兄长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则请王大哥抽些闲暇,找小弟一叙离别之情。"
王掌柜眼内也是泪光点点,只叫着:"好兄弟,好兄弟",再无其他的话。
两个人站了许久,王掌柜一横心,转身离去,不复回头,胡胡李痴痴地看着他的影子被绿树遮掩,大脑里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柜,回到帐篷里倒头便睡,到晚上起来煮了些面条,将就着弄了个半饱,又呆坐了一会儿,泪水止不住从脸上往下淌。灯火明灭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动,回头看了几次黑洞洞的门窗,仿佛觉得王大哥就在门外,随时都会推门进来,胡胡李做梦似的发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来时候日头已经晒着屁股了,昨晚上没吃太多的饭,这会儿饿得肚里咕咕叫,没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把面摊摆上恹恹地坐了有半个时辰,估计老客户差不多来完了,胡胡李便又闩了门,褡裢里装了几串散钱,往县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气温暖人,太阳当头照着,到处是郁郁青青,鸟语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来,拐到县衙门口时,忽然看到县衙门口围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摆开在衙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石狮子上爬着几个光腚小孩,穿着号衣的衙役挺着长矛耀武扬威地怒声喝斥着,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大家照旧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往前挤。
胡胡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几年国家出了大问题,连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也很少坐着轿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来一回两回的也没有胡胡李小时候看见的威风,几个人抬着青布软骄灰溜溜地走,没有鸣锣开道的,也没有随行跟班的,像是县太爷患了伤风,要捂得严实实地往大夫那儿抬。
据说这种情形是县太爷要上府里公干,今儿的情形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这年头县衙门口还能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看来这些年怪事还不少。胡胡李挤到前面,找到一个常在面摊吃面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正待发问,那人却像看见魔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走开了。胡胡李心里更是疑惑,又接连问了几个人,几个人都像惊弓之鸟,甚至有几个认识胡胡李的,正杂在人堆里,转瞬也都跑得没了影了,胡胡李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于是也随了人流挤在县衙门口等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门里出来维持秩序的人也越来越多,胡胡李在人堆里像一叶随波逐流的舟,一会被挤到这块,一会又被抛向那边。人群里显然有些人道听途说得知了点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会神听了好久,才听出来据说县里要杀人,至于杀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连说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时候曾看过两次杀人,那时年龄还小,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隔着人缝看见一个人被绳索绑的像个粽子,在地上由几个拿长矛的兵拖着走,绑着的人像是没少挨打,身上血迹斑斑点点,耷拉看头一拖到一处地方,人们在四周围成挺大的圆圈,圆圈最里边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却退不出去,神色是既惊恐又高兴,像是小孩子看一条死了的蛇。圈于中间早已有两个人等着,都抱着明晃晃的大刀,兵们把绑着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里,便散到圈子四周维持秩序。人群本来很热闹,瞬间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热闹,高声咒骂的,吹胡子瞪眼的,拿碎土块烂砖头往圆圈中间砸的都有,有几块砖头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并不理会,把绑着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几脚并且大声喝斥,好像是要绑着的人伸长脑袋让他砍。人圈虽然被兵们喝斥着仍是越挤越小,都快和圈中间的三个人挤到一块了。拿刀的忽然把刀头朝下虚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窝的山蚂蜂一样向外冲,很快又合围,一个穿号衣的人适时挤进人堆,拿一个大海碗倒满酒递给一个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然后把刀高高举起,晃过一片银光之后,一颗人脑袋"扑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血从没头的脖腔里喷涌而出,胡胡李当时看到此处闭了眼催父亲快走,直到走出好远还不敢回头看。回家后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喷着鲜血的脖颈。此刻忆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却了儿时的心情。许多年来的江湖流浪,人海飘浮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和王大哥相处的一段时间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说这年头人妖不分,忠奸难辨、官府只是有钱人和大户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儿。胡胡李细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时,常听人说起谁谁家的老几给抓到县大狱里去了,家里没钱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据一个县大狱的狱卒说,近几年县里杀人,县太爷是大权在握,两方诉案,谁家送的礼少,县太爷一怒,监斩令一抽,严刑逼迫之下让犯人一画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级万一查及,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了。况且大多数情况上级是无暇查的,因为上级也有很多事。胡胡李从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对那些以前他深恶痛绝的死刑犯产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亲或儿子被砍头的血腥场面,他甚至于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紧闭着家门在屋里呼天抢地地哭,他想挤出去,却没那么大力气,后面的人都憋足了劲一往无前地往前冲,他一个人是抵不住这么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绌招架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县衙的朱漆大门忽然间开了,几个小时候看到的兵架着一个人犯吆喝着冲了出来,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旧浑身上下血痕宛然,显然没逮住太久,连罪衣罪裤都没来得及换,只在身上加了脚镣手铐。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头脑轰地一声像是要炸开,热血聚在脑门开锅一般沸腾,烧昏了他的神经,那个人犯的衣服虽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烂烂,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王大哥临走时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痒痒的,随时要蹦出来的样子,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准备好的囚车上,满头散乱的长发被一个兵揪到脑后,人犯的那张脸几乎已不能称作脸,而应该称作血葫芦,只有两只眼睛倔强地睁大着。胡胡李赶快捂住了眼,千真万确,一点不假,今天要问斩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刚刚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看热闹的人一窝蜂似地跟着囚车跑着,人欢马叫,县衙门口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站着。他想命令自己赶上去,再见王大哥一面。
可两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胡胡李怎么也不相信王大哥将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他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但王大哥午时三刻就要人头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时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也有劲了,拔腿就跑。
已经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县经常杀人的西大街街口时,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尸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尸身旁边嗅。几个胆子大的店伙计远远地站着,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胡胡李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顾不得王大哥满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尸,放声大哭。哭足哭够了,胡胡李抹去眼泪,把王大哥的脑袋和无头尸体合到一处,红着眼睛向附近的店伙买了针线。细细地缝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伤口,又叫了辆马车,把王大哥的尸体驮回帐篷,又抚尸痛哭了一回,一来二去就忘了饥饿。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
胡胡李这一觉睡的时间倒不怎么长,似乎刚在梦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无疑问,四叔是听到王掌柜丧命的消息后专程赶来的,胡胡李自从搬到王掌柜这儿以后,除了隔三差五买点东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婶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柜的帐篷里,这次要算起来,恐怕该有十来天没回过李贾村了。四叔显然是急匆匆地赶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后便坐在一边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后,鼻子一酸,泪又下来了。也难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岁呀!仅仅那么一夜的工夫,生离死别的滋味就突如其来降临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让胡胡李张口说话,他自己也不吭声,两个相对无言坐着,王掌柜的尸体就摆在两人面前的门板上,身上虽然已被胡胡李擦净,仍是有些吓人,用线缝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参差不齐的红环,王掌柜的两眼微睁,胡胡李在路上给他拂了好几次,合上就又睁开。胡胡李总不成找根线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给缝上,只好就此作罢,这情况四叔却不知道,站起来就往王掌柜尸体旁走,胡胡李本来不言不动,泪水挂在脸颊上,痴呆了一样,这时急忙站了起来,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说:"四叔,王大哥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来坐下,两手捧着头,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
"唉!这世道,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哪!"胡胡李陡地灵机一动,觉得四叔的话应该有所指示,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没听到什么风声吗?王大哥是被什么人出卖给县衙门的?"
四叔老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沉思良久方说:
"小李子,这些事咱们知不知道又管什么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让他先走。死人总不能拖累活人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里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交差啊!"
胡胡李机械地点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叔蠕动的嘴唇,他知道开场白以后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四叔却不放心,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正文,胡胡李知道这时候越是着急四叔肯定越不给他说,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别为难了。反正凭咱们的能耐,知道是谁也没什么用。"
四叔果然上了当:
"小李子,你能想到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愿告诉你,实在是四叔害怕……,唉!咱们李家就剩你一棵独苗了,你能这么想就好办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脸色,没什么异状,便接着往下讲:
"我是临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柜没了的确信的,你四婶这两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刘庄去抓药,回来时听路人闲谈,说城西关今儿个又处决了一个犯人,是城里那个小面摊的王掌柜。我一听当时就傻了,顾不得打听别的,一口气跑回了家,关上门喘了半天气,你四婶躺在床上说:邓财主门里的董大姐过来串门,说邓财主把城里面摊的王掌柜在县衙门里告了,我一问时间,是前天晚上,我这心里就犯了嘀咕,看这时间,王掌柜该是被邓财主卖给县衙门的,但是这王掌柜人那么实诚,不会犯什么事呀!唉!这年头……"
四叔的讲述刹了尾,胡胡李心里可翻江倒海了。四叔的话一开头他就隐隐有种预感,预感四叔的叙述会和邓财主有脱不了的干系,果不其然,不仅仅是干系,邓财主简直就是杀死王大哥的直接凶手。"邓财主"三个字在胡胡李的头脑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四叔忍不住了:
"小李子,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丢了魂似的。"
胡胡李"噢"了一声,转头去问四叔:
"四叔,你的消息准确吗?"
四叔毫不迟疑:"绝对准确!"
四叔的消息是绝对准确,这话得从头说起,邓财主其实早就知道王掌柜深夜截人。夜行人飞刀留柬的事,是玉兰告诉他的。当初玉兰和李三定好计后,静下心仔细一琢磨,脑筋磨过弯了,她心想:我要是和李三依计而行,万一胎里坏他们几个使个绊,我和李三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这样不好。玉兰本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邓财主"掏了高价"买过来充作填房的,刚到邓家时处处受气,这人确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兰最初在邓财主几个姨太太之间的争宠邀幸中磕磕绊绊,吃尽苦头,到后来游刃有余了,那本来纯洁无暇的心灵也给利欲熏黑了。玉兰不甘心和李三绑在一辆战车上,苦思冥想半晌,女人心眼就是多,还真给她想出一个主意,主意打定之后,玉兰破坏发髻,撕烂衣裳,涂红眼圈,悲悲切切地就找邓财主去了。邓财主正盘算着今晚要到四院一夜销魂,门帘一挑,四姨太哭得肝肠寸断地进来了,邓财主心肝呀宝贝呀好一番安慰,玉兰才破涕为笑,说明原委,她说李三夜闯四院,企图对她非礼,邓财主气得脸成了猪肝,嘴唇直打哆嗦。玉兰偷眼旁观,见火候已到,便将她告诉李三的计策添了些油加了点醋和盘托出,当然王掌柜截人和夜行人留柬之事也得汇报,不过她自己的责任是一古脑推了个干净,邓财主心里还直纳闷,这李三啥时候学了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打主意竟然打到我头上来了。玉兰毕竟还没有丧尽天良,再说她和李三的露水夫妻也还有些情份,一看邓财主勃然大怒,连忙又抓又挠地给他消气,替李三求情,说李三纵然错不容恕,终究也立下了不少功劳,饶他一次,以观后效,邓财主其实也舍不得李三这条忠实走狗,这时候借坡下驴,答应给李三一次机会。可怜那个李三还蒙在鼓里,脑袋就差点搬了家,邓财主饶了李三,飞刀留柬的人他可不愿放过,而据当时的线索。他又实在找不出半点有关夜行人的蛛丝马迹,邓财主留下李三实际上也是给夜行人施了一障眼法,让他放松警惕,邓财主茶饭不思地想夜行人到底是谁,他当然想不出来,不过,邓财主肯定一点,王掌柜跟夜行人绝对有非比寻常的关系。邓财主一忍再忍,到王掌柜要回老家的消息传出后,邓财主终于坐不住了,他要抓住王掌柜,从他口中套出夜行人的下落。王掌柜根本没有料到邓财主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衔恨至此,别过胡胡李后没走多远,就被几个县衙门的衙役截住了,王掌柜当时是替胡胡李考虑,他知道邓财主是慑于夜行人的示警才不敢动胡胡李。王掌柜早已从小道知晓玉兰将飞刀留柬这事泄密。他怕自己万一和夜行人对上号后邓财主对胡胡李会肆无忌惮,所以王掌柜根本不敢动武,任由几个衙役把他五花大绑,抓回县衙。县太爷早得了邓财主白花花的银子,问案十分卖力,惊堂木拍得"啪啪"山响,要王掌柜供出背后主使之人夜闯私宅谋财害命的犯罪事实,王掌柜横了心任由县太爷吹胡子瞪眼地叫唤大刑伺候就是不开口。县太爷碰到这种硬茬无计可施,几个动刑的衙役打断了两根皮鞭,一个个累得东摇西晃,头晕眼花。王掌柜就是不开金口,县太爷是真急了,你既然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县太爷笔走龙蛇,写了张监斩令,署上第二天的日期,然后对三班衙役说:
"小的们,明天大老爷要陪更大的老爷喝酒,你们小心着把这位的脑袋砍下来就得了,回来我重重有赏。"衙役们一听有赏眉开眼笑,异口同声答:"是"。第二天县太爷还真喝酒去了,是不是陪更大的老爷谁也不知道,衙役们放出口风,为起"杀鸡骇猴之效",到了午时三刻就把王掌柜送上路了。
胡胡李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只认准一条:邓财主杀了王大哥。王大哥待他这恩重如山,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其实四叔来找胡胡李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他两句,他的主要目的是把胡胡李接回去,王掌柜即便在这儿不出事他也要来。
不能不说四叔和四婶对胡胡李有真情实意。但话又说回来了,常言道:"绝户爱财,老人惜命。"四叔四婶两口膝下没有子女,没尝过抚养子女长大成人的艰难,老俩口身子骨还硬朗着,干得动农活时当然不巴望谁在他们的饭碗里抢食吃,所以胡胡李以前短住可以,敢有那么一两个月在老头和老太太眼皮底下老是晃,老两口就吃不消了。因为胡胡李在他们家住一天,他们就得负担一天的吃食,那可简直是揪他们的心尖肉啊!胡胡李跟王掌柜进县城以后,老两口夫唱妇随地过了段舒心日子,到底老了,一天早上起来,四婶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四叔赶忙叫了几个近邻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又找人叫来郎中,郎中看完后,抓了药,说是年龄大了,身子虚,不要干重活,需要静养。四叔这下可苦了,地里农活忙不成,整天守在老伴的床头前长嘘短叹,眼看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十来天,老两口都受不了了。两个人都认为应该找一个人服侍他们颐养天年。虽然嘴里没说,两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胡胡李。胡胡李人机灵,又懂事,能干,正是赡养老人的最佳人选。四婶最初还不好意思提出来,她害怕胡胡李心里对以前四叔他们俩的所作所为心存芥蒂,四叔倒不这么想,老头脚不沾地地忙活了七八十来天,明白了再多的钱也不能当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使唤呀!况且老两口的那点家业,也不见得就能拴住胡胡李的心。老头打定了主意,和老太太坐在床上盘算了一回。估计胡胡李不会太磨老叔和老婶的面子,于是就准备动身往城里叫人,就这当口,王掌柜被县衙门砍了头,老头认定这是个好时候,便到城里来了。
胡胡李早就有心过继给这位老实憨厚的四叔叔,年轻人谁不想有个安乐的家,胡胡胡李寄身破庙时,每晚对着昏黄的油灯和绕灯飞舞的小蛾念叨,蛾呀蛾呀,你们谁能帮我找回爹妈呢?我感激你们一辈子。蛾当然不会替他找个爹妈,胡胡李也就在破庙里一呆许多年,想起爹妈就黯然神伤。但胡胡李是个倔强的孩子,不会去奴颜卑膝讨谁欢心,四叔来看他时他毕恭毕敬,绝口不提想当他儿子给他养老送终的想法。
跟王大哥挪到城里实在是情非所已。四叔亲自劝他回去自然是他巴不得的事儿,再说王大哥的身后事和未了心愿必须得回李贾村才能完成,王大哥给他说过有人暗中保护他的安全,邓财主决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胡胡李对王大哥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半句,这下他准备太岁头上动土,去瞅邓财主的碴儿了。
四叔和胡胡李将面摊的家当可卖的卖了,能送人的送了人,找风水先生相了块好地皮,找了一帮子吹响器的,胡胡李亲自披麻戴孝,送王掌柜入土为安。风风光光地办完了丧事,胡胡李又在王掌柜的坟头痛哭了一场,暗地里发誓一定要拿邓财主的人头祭奠王大哥的在天之灵,然后就带了所剩无几的银钱,和四叔一块回了李贾村。
李贾村的人都知道胡胡李和王掌柜的关系,见了面只是聊他在城里的见闻,谁也不去扯王掌柜那一摊子事,胡胡李并不想太暴露自己的意图,也避而不谈王掌柜。邓财主派了李三过来探望过一把,胡胡李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话题到非提起王掌柜不可时,胡胡李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说他被杀总有杀他的理由,人死了就算完事。李三听了很是受用,这回事也就那么搁下了。
胡胡李改了称呼叫四叔叫爹,叫四婶叫娘,老两口孤独了大半辈子,终于听见有人叫他们爹娘,心里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对胡胡李是百般疼爱,如同己出,胡胡李闲时陪老两口聊个家常,逗个乐子,串个门,赶个会,忙了就到地里没日没夜地干,家里地里全不用爹娘操心。老两口越发地认定这步棋走对了,晚上躺在被窝里老是在梦里笑醒,见人脸上也有了喜色,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
胡胡李明里没有动作,背地里却在做杀掉邓财主的一切准备工作,王大哥将自己的能耐全部教会了他,他有十足的把握将邓财主无声无息地干掉而不留一些痕迹,但是怕万一给人发觉连累了爹娘,故而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也该着邓财主免挨那一刀,胡胡李过继给四叔四婶的第三个年头上,李贾村流行瘟疫,邓财主偏偏就患了病,医治无效,一病不起,病榻上受尽了折磨,便寿终正寝,呜乎哀哉了。胡胡李得知这回事后跑到王大哥的墓边痛哭了一场,骂了自己一通无用的话,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自此也就不再蓄谋去打邓家的主意。邓财主一命归阴,留下偌大个家业,谁也不管,邓财主只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做绸缎生意,等邓财主的心腹狗腿捎信让他回来时,邓财主苦心经营一辈子的"民脂民膏"已给折腾了个差不多,几个姨太太一个个偷了些细软带着曾经的地下情人各自远走高飞了,玉兰也不例外,当然李三没有福气和她比翼双飞,依旧在邓家干他的狗腿子。邓财主的儿子在外混了半生,比邓财主尤其心狠手辣,吃人简直就不吐骨头,他在家呆了两年,邓家又恢复了原来的状貌,比之老邓财主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依旧称呼他为邓财主,心里却比恨老邓财主还要恨他了。
欲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弹指一挥间,胡胡李在四叔家里已经呆了五六年,长成一个虎背雄腰的棒小伙子了。
四叔和四婶不是没考虑过给他娶房媳妇的事,大城县农村的年轻人结婚都早,过了十五六岁还没说上媳妇的就成"大龄青年"了。老两口开初的时候还慢声细语地劝胡胡李,说要给他讨一房媳妇,咱李家也算有个后想,胡胡李根本无动于衷,嗯啊两声就敷衍过去了。老两口还以为他暗地里已经有了意中人,也不怎么管他,到后来眼看翻过二十岁这个门坎了,胡胡李的意中人还没露面,四婶按捺不住心性,有一天把胡胡李拉到一边,非逼他说到底相中了哪家的闺女,只要是门当户对,一切包在她身上,胡胡李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天没吱声,最后给四婶摊了底牌,说这回事压根就没有,爹妈你们就别瞎猜了。四婶当时眼睛都直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心说:"我的娘啊!原来是我们老不死的心眼太多,"慌得胡胡李赶紧跪在地上求饶。四婶一想,小孩也没什么错,没必要责骂他,你不找我和你爹给你找,找来了我们俩做主,吹吹打打一娶进李家门,还怕你不要。四婶心里这么揣摸着,那股子无名火也就消了,安慰了胡胡李几句,看胡胡李还是有一疙瘩没一砣的,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老人家的火气腾就又上来了,手里的活计也扔一边了,搬了个木墩和胡胡李对脸坐下,胡胡李走也不是,挪开也不是,只得耐住性子听四婶说道。四婶本来没什么多说的,说了几句看胡胡好像还是左耳听,右耳扔,老人家可就找着了借口,展开长篇大论的训导了:
"儿啊!不是做娘的逼你,孩子长大了谁不娶媳妇,谁家的长辈也不想当绝户头,都想有个后人,百年以后坟头上有个烧纸钱的啊!你看看咱村里,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比咱富的,比咱穷的,谁还没有抱上娃娃,你咋就不知道着急呢!昨儿个东庄你表舅过来串门子还说,老表姐,外甥都这么大了,咋还没说个媳妇呢?儿啊!咱家不是娶不起媳妇,要钱咱不比人家少,要人,咱的人样也挑不出毛病,你咋就不替你爹俺俩想想,你再不娶,让你爹俺俩咋往人前头站呀!"
四、"我要先找个有钱的爹!"
刚刚四岁的李莲英就嫌他爹是一个"穷爹",当有人逗他要给他说个媳妇时,他却不屑一顾地把嘴一撇道:"我要先找个有钱的爹!再让人给我说媳妇!"
眼瞅着小灵杰越长越大,一翻过四岁这道门坎,人忽然变得狡猾起来了,小家伙学会了变着法欺负下面的三个弟弟,动不动还治得老大抹着眼泪去找曹氏告状。俗语说:"够着门鼻儿,气死活人儿,"小家伙才比半个门鼻高不多少,肚里的小算盘就打得啪啪直响了,爷爷和奶奶都宠着他,护着他。说他太气人吧!也不是仅整治老大这条,老大平常欺负四个弟弟欺负惯了,谁也不敢说他个不字,小灵杰受了几次气后,想方设法报复这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大哥,今儿在门后扯根小绳子,绊老大一个马趴,明儿又树上捉条毛毛虫,用树叶包着送给老大,老大不知是计,忙不迭的拆开就往嘴里送,一口咬住不对味吐出来一看吓得脸色煞白,直摔跟头,跌了几次跤之后,老大也学乖了,瞅见老二就躲的远远的,三个小弟一向奉大哥为主尊,现在一看连大哥也服了老二了,呼啦啦全把大旗指到小灵杰这一边了。说小灵杰欺负弟弟也不尽然,三个弟弟谁都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五个兄弟一块出去玩意见一不协调自然要分出对错,小灵杰永远是对的,几个弟弟惹不起他就只有哭鼻子。曹氏对二小子的变化很不理解,软语温声地教导了他几次,又跟在五兄弟屁股后头做了次跟踪调查,没有发现二小子有飞扬跋扈的表现,独断专行当然是有的,但这怪不了他,一个哥哥三个弟弟怎么动脑筋也赶不上他聪明,脑袋一晃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串主意。
曹氏也没把小家伙的转变放到心里去,忽然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李家老两口、小两口大为光火。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五兄弟又结了伙出去转悠,小灵杰俨然领袖一般,由几个兄弟前呼后拥着,得意洋洋的。下地干活的村人看这哥儿五个高高兴兴地很是好玩,内中有好事儿的就把小灵杰拉到一边,故作神秘地趴到他耳朵上问他:
"你喜欢你这几个弟弟吗?"小灵杰毫不犹豫,昂着头挺着胸脯回答:"那是当然!"村人故意装成害怕左右有人偷听的样子,声音压得更低:"听说你妈又从村后边的坑塘里给你捡了一个弟弟,"村人的恐吓这下子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小灵杰"哇"地一声就哭着跑回家了,也顾不得招呼几个兄弟,村人们看着小家伙跌跌撞撞往家跑,哈哈大笑着各自忙各自的活计去了。
曹氏正在家里和面,准备做午饭,听见小灵杰进了院子,好像是刚哭过,鼻子还一抽一抽的,曹氏以为他受了谁的欺负,沾了两手的面走了出来。
小灵杰那神情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撅着嘴,瞪着眼,眼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出溜出溜"地吸着鼻涕,怒气冲冲的。
曹氏心里诧异小家伙今儿是咋的啦!跟谁欠他二两黑豆似的,曹氏看他气势汹汹地进了堂屋,不声不响地从后边跟了进来,小家伙也不脱掉鞋子,按住床帮一纵身,整个人就顺势歪倒在床上了。曹氏又好气又好笑,上去把他拉住蒙脸的被角掀起来,可不得了啦!小家伙坐起来又把被角拉过来蒙住脸,不但大哭而且两条腿又踢又蹬,这下曹氏也来了气了,心说这么大一个小人还能让你上天不成,真是欠揍,曹氏主意打定,绷着脸过去把他从被子下面掀起来,按倒在床上,也不问三七二十一,结结实实照他的小屁股蛋上揍了一顿,小家伙本来正哭着,也不哭了,本来正踢蹬着也不踢蹬了,歪着脖子回头看着妈打他的屁股。
曹氏一会儿也打累了,看着儿子屁股上通红交错的指头印,又想起这个最惹她疼爱的儿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打,心里忽然又后悔起来。思前想后悲从中来,坐在床上尖声痛哭。
小灵杰等母亲发完火了还是不说话,他慢腾腾地翻了个身,屁股上开始火攻火燎般地疼痛,他咬紧牙也不喊疼,扭着身子把被母亲脱下来的裤子穿上,屁股上更是疼痛难忍这些事情办完了他也疼了一头冷汗,不敢坐在床上,只好跪着,他看母亲哭得伤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平日里温柔可亲的娘怎么自己办错了事揪着他出了一顿气后还坐在那里不知害羞地哭鼻子。
胡胡李和老头老太太闻讯赶回来时曹氏已哭到了尾声,小灵杰一动不动地跪在床上冷眼旁观,胡胡李一看火气就来了,他还以为是小灵杰惹曹氏生了气,曹氏在那儿罚他跪呢?
他不知道小灵杰做错了什么,但一看素来端庄温顺的曹氏能气到这份上,看来这错不轻。
胡胡李冲上去虎吼一声"跪到地上",吓得小灵杰一哆嗦,抬头看见父亲凶神恶煞般的眼珠,才明白是说他,小灵杰从来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敢违抗,老老实实地从床上吡牙咧嘴地跳下来跪在地上,仍拿两只眼睛怨恨地去膘曹氏。
老头老太太心疼孙子,老太太尤其如此,她看胡胡李动了真怒,自己也不那么气顺了:
"你个小畜生嚎什么呀嚎,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看你把俺小孙子吓的。"
老太太真是心疼孙子,颤颤巍巍地挪过去把小灵杰拉起来,靠在自己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脸袋,嘴里示威般地说:
"小灵杰,给奶奶说,到底为什么,让奶奶给你评理,你爹娘要是不对,冤枉了你,好好打你爹一顿给你出气!"
小家伙这会儿来了救星,心里一想今儿这一顿挨的确实够冤枉的,不明不白地受了一排子气,越想越是难受,老太太话音没落地他就趴到老太太怀里哭上了。
胡胡李暂且把他抛在一边不去理睬,先问曹氏是怎么回事,曹氏也是一头雾水,说是二小子在外边憋了气,回来左问不知,右问不说,一气之下给了他一顿。
老太太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小孙子还不单单跪了会儿、还挨了顿打,老太太撩起小灵杰的衣裳一看,二话没说就冲曹氏骂上了,小灵杰的屁股蛋上密密麻麻全是手指头印,红肿得像过年蒸的发面馒头,她稍微碰一下小家伙就神经质地颤抖着倒吸凉气,老太太怎会不气、不骂才怪呢?
曹氏没得话说,胡胡李和老头一看小家伙的屁股也有些怪曹氏下手太狠,才屁大一点的孩子,吃屎都不晓得香臭,那儿搁得住这么重手。
小灵杰越哭越委屈,哭个没头儿,几个老的连哄带劝把他弄住,一问他还是三不知,大人最怕整治这样的小孩儿,你打他再重,你骂他再狠,他就是不理你,这就是农村中常说小孩的"挨死打",因为小孩子挨打不哭,好像没有怕劲,大人只有越打越来气,就应了往死里打了。
胡胡李问来问去小家伙就不说话,那四个没了老二的威慑,不知疯那儿去了,胡胡李越来越烦,试了几试也想揍他一顿刹刹邪气。小灵杰这时候忽然开了金口:
"我不想再让你们给我捡弟弟了!"
胡胡李一听没明白什么意思,摸摸小家伙的额头,不发烧,不可能是说胡话,倒是曹氏对小家伙比较了解,毕竟母子连心,曹氏扭回头尽量放松语气:
"咋地不让,弟弟多了打架给帮忙,人家欺负不了你,那还不好!"
小灵杰瞅了瞅母亲,又往屋里每个人脸上瞄了一遍,小脸憋成了猪肝色。终于憋出了几句话:
"我不要就是不要,弟弟有什么好的,打架我也不要他们帮,他们就会抢我的东西吃、还……还……"
小家伙"还"了半天也没还出个路数,抬头一看老爹的巴掌都扬起了,也不还了,只往奶奶的怀里挤。
几个人这下受了教育了,小家伙不好好管教就是不行,这么大一点就争风吃醋,长大了兄弟几个见了面还不跟仇人见仇人一样。那天胡胡李把五个儿子全叫到场后,在堂屋正当中摆了十块青砖,一人让他们跪了两个,那四位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外边玩得痛痛快快的一进门就闹了个大窝脖。
几个小家伙低着头跪在砖上心里直骂娘,这砖上凹凸不平的跪着滋味实在不大好。
胡胡李在五个儿子面前摆了四张椅子,从左至右依次坐着老头、老太太,他自己、曹氏。准备停当,老头先言简意赅地发了通小脾气、大意是让五兄弟相亲相爱,别闹别扭,老太太接着老头的话头长篇累牍地来了个补充。颠三倒四也不离那个主题,她说完了胡胡李嗓子还没清好,老太太就可怜五个孙子了,一个一个把他们拉起来送到床上,看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好睡了,又出来逮住儿子儿媳教育了一阵,此事作罢。
胡胡李自此事后心里总不是味,又说不出不是味在什么地方,他隐隐觉得小家伙受了什么大的刺激。他预感到如果稍一娇纵,这个天生鬼点子就多的二小子将会走向他的意愿的反面,他不知道李家列祖列宗是不是一个个都很讲仁义礼智信,一个个都温良恭俭让,但他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背离他固守的那些条条框框。他自认为,他这个作父亲的没有大成就,没有值得炫耀的地方,但至少不管走到那儿,他都可以拍着胸口问心无愧,他没有对不起过谁。五个小孩子此时都正是分不清好坏美丑的年龄,一步走错就会影响一辈子,他不想百年之后见到李家列祖列宗无法交待,他不想让李家在他儿子这一辈出现败家子,但是他又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将儿子引到正路上来。
胡胡李心里憋着气就只想瞅着碴儿把五个儿子中的出头鸟——老二给狠狠治一顿,让他见识一下家法森严,不可轻侮。这二小子确实太狡猾,胡胡李只要出口大气他立刻就俯首贴耳,规规矩矩,小孩子家也许都是玩玩。过两年自然就分清是非了。胡胡李在心里这么劝自己,但他自己却又时常疑惑,他记的小时候自己虽然也淘气顽皮,但那都是小孩子捣估个鸡毛蒜皮的,没有像二小子这么让人防不胜防,竟然连弟弟都不想要了,就为了吃独食。再想一下,两三岁的时候二小子也没有这样过,有点什么东西都尽着兄弟的先吃,这到底是怎么了?胡胡李百思不得其解。
曹氏娘家的几个哥也不怎么亲,曹氏过到李家后也都不常走动,到了每年逢节气时派个代表过来寒喧一下,也并不怎么亲热,往往饭都懒得吃,屁股还没热就推说家里有事,赶快走人。这一天曹氏的那个大哥忽然提着礼物上门了,这可是稀客,曹氏这个大哥自从胡胡李结婚之后,就从没来过,也算是德高望重了。曹氏接住之后就揣摸着这老哥是不是有事,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大哥的二儿子说了一门亲事,是李贾村姓周的。大哥不敢应承人家太死,给媒婆推说再商量一下,背过脸就跑到妹子这儿来打听。李贾村姓周的只有一家,离李家有七八个门头那么远,住的时间还不太长,好像是嘉庆年间才从归德府那块搬过来。周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早嫁了人,二女儿说的是子牙河边包村的男人,曹氏估计大哥说的就是周家的三姑娘,一问果然。周家的三姑娘曹氏不太熟悉。人样儿不能算丑,乍一看挺沉稳,应该是理家的好材料。曹氏把她自己的想法说完又犹豫着补了两句,说都是乡里乡亲,亲戚连着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媒婆恐怕不会胡乱撒谎。大哥点头称是。
聊完正事总不成拔腿就走,大哥除了胡胡李成亲那天来过,对李家的五个儿子一概不知,其时小灵杰五兄弟早已在母亲膝盖旁边蹲着等的不耐烦。他们看见有生人进院子就跟进来了,巴望着能有什么好吃的,好吃的是有,曹氏背过脸瞪了一眼几个人就没胆量了,走又怕刚一出门客人就走,东西让其他人吃了他捞不着,所以五个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坐在地上咽口水,曹氏撵了好几次谁也不挪窝。
小灵杰听得最专心,也不知听懂什么没有,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大哥实在找不着话题,瞥见小灵杰冲他眨眼,便逗他说:
"小家伙,多大啦,让舅舅给你说个媳妇吧!"
曹氏含笑看着儿子,不知这个小捣蛋鬼又怎么捣蛋,那知小家伙一撇嘴,似乎极力不屑的样子,语出惊人:
"我要先找一个有钱的爹!再让人给我说媳妇!"
曹氏没料到他会这么想着回答,瞠目结舌着不知怎么圆场,那边大哥已经拍着小灵杰的脑瓜笑得前仰后合,小灵杰一看更来了精神,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丝毫不理会曹氏的白眼:
"我要找一个有钱的爹,像三孬的爹一样有钱,我就用爹的钱给媳妇买好多好多花衣服,让她穿着出去好看,我不想要这个穷爹,连花衣服都给我娘买不起,让我娘没法出门,没法带我们出去玩。"
曹氏听了前半截气得牙都快咬啐了,眼里喷火直想扑上去咬他一口,听到后半截又一阵心酸,小孩子想的没什么错,没钱做人就是难,可是,曹氏又感到好笑,小灵杰呀小灵杰,大人们的事你懂些什么呀!你那个小脑瓜,整天都装些什么。
大哥笑出了眼泪,一边笑一边揉肚子,嘴里数落: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哈哈哈!你爹……"
胡胡李回来时候大哥笑出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刚止住肚疼,一瞅见胡胡李又大笑起来,小灵杰一看势头不对,瞅个空就跑外面去了。边跑还边回头观察老爹的脸色。
胡胡李这次没有责罚小灵杰,小家伙说的话虽然让他很惭愧,但毕竟是实话。他胡胡李不是不讲理,他把小灵杰叫到屋里和颜悦色地谈了会儿心。很认真地告诉他爹是不能随便找的,每个人一辈子就只能有一个爹。他说他希望小灵杰能靠自己的力量去赚钱,别让以后他的儿子也像他一样说自己的爹又穷又笨。
胡胡李说着这些话心里不太好受,猫咬一样,眨眼过了半辈子了,他从没有服过谁,也没有被人说过笨蛋,到如今自己养出的二儿子竟然当着外人的面说他是个笨蛋,不会赚钱。胡胡李不得不承认,"小孩嘴里吐实话,"他就是不会赚钱,但这怪他吗?有能耐和能赚钱完全是两码事,小孩子怎么能懂。
小灵杰听完老爹的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没说,也许胡胡李的话给小灵杰作了有关于赚钱的最早启蒙,那就是,要赚钱、一定要赚钱,胡胡李没讲赚钱用什么手段,反正他知道要赚大钱不能靠正当手段,这一点小灵杰或许想了,也或许没想,但他肯定牢记着老爹的话:要让人看得起,就得赚大钱。小灵杰幼小的心灵里最早播下了一颗种子,生根发芽生长出来后到底是好苗还是杂草,谁也说不清楚。
秋去春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一个年头,小灵杰已经整头整脑四岁了。胡胡李夫妇平时难得有几天空闲,没有闲工夫管教他们,就是偶而呆在家一天,也都给柔进去了,哪想得到发火。老头老太太年事渐高,动动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家伙做个坏事一看爷爷奶奶在旁边,调头就跑,老两口自然是追赶不上,一日一日,再加上老两口宠爱多于吵骂,五个小子越发不把爷爷奶奶往眼里放了。特别是小灵杰,顽皮起来气得老太太摸不着门,有几次老太太那么大岁数竟气得撵在兄弟五个后边骂开了街,惹得一街筒子人都围着看老太太调教孙子,老太太气发完了腿也软了劲也没了,几个小孙子也折回头了前呼后拥着老太太就往家走,"奶奶""奶奶"喊得老太太浑然忘记了她刚才的咬牙切齿。其中尤其小灵杰喊得最欢,笑得最甜。老太太一激动竟掉下了泪蛋子。
要说小灵杰的长处可真不少,四、五岁的小孩娃你还能指望着干啥?老两口家里忙不过来时他指挥着兄弟几个也"吭唷吭唷"地用力,虽然大多时候都是帮了倒忙,老两口心里还是吃蜜般地甜,小家伙毕竟知道心疼人了。老两口烧锅搬不动柴火,兄弟五个便一把一把往灶屋里掬。老两口一出门五个孙子一个鸣罗开道,嘴里"哐啷哐啷"叫得唾沫星子乱飞,其他四个众星捧月般护着二位老人家,那阵势不亚于孙猴子回到花果山。这就够了,老两口心里想想也挺知足,这么喜欢人的一群小孙孙到哪儿找去,别人烧八辈子高香也未必修得来呀!
胡胡李不大以之为然,老两口面前不敢明说,曹氏面前却没少牢骚,说小孩子全给爷爷奶奶宠坏了,照此下去,李家非出五个败家子不行。胡胡李担心的其实就只有小灵杰一人,国泰傻头傻脑的,缺个心眼,不太会惹祸,长大了在家里讨房媳妇,成了一家和和乐乐一辈子就行了。其余三个顽劣不懂事,不管好坏事都只听二哥一句话,小灵杰一说"上",前边是条小河他们也会眼都不眨扑通扑通跳下去,根本不怕衣服弄湿了回家没法交待或者受了凉生病。所以兄弟五个学好的关键就在老二一人,老二这个小鬼头,胡胡李一想起来就想笑,笑完了又隐隐地担忧,怕他走不上正道。
村人都说小灵杰上辈子黄泉路上没喝孟婆那碗迷魂汤,大事小事,难题怪谜一点就会,胡胡李算是半个艺人出身,当年的胡琴拉得红透过大城,现下不拉了,有空没空还老哼上两句,也怪了,胡胡李哼过的曲子只要让他听上一遍,转过头去他就能哼得似模似样,而且还格外中听,老太太肚里那几个故事,仅仅才哄了他不到两个月,再往后老太太眼皮一耷拉嘴一张他下边就接上啦:"要说呀,好些事儿……"老太太闹个窝脖还得夸奖他记性好。河间府那地儿小孩儿没什么玩具,大人们逼得没法了就上树给他们逮些雏鸟,找几棵高粱杆缠巴缠巴弄出一个笼子,装在里边扔给孩子们玩儿,李贾村几乎每个小孩都有一两只叫得很好听的鸟,其中最好听的就是小灵杰的,他的鸟是自己上树逮的,笼子也是自己编的,连喂鸟的吃食儿都是他自己调和的,闹得一群光腚小孩每天跟他屁股后头叫嚷着让他传授养鸟经。小孩不说,就是大人们也被他哄得另眼相看,有时他闯了祸,惹急了大人,就一吐舌头扮个鬼脸,闹个傻样儿,逗得大人"噗哧"一乐,也就烟消云散,百事皆无了。倒不是胡胡李看他不顺眼,五个孩子里边胡胡李夫妇要真非要挑出个拔尖的,就是他,爱之深则痛之切,胡胡李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到小灵杰身上了,所以总想着让他好上加好,没有半点缺点才好。
到了小灵杰四岁那年冬天的时候,胡胡李夫妇和老头老太太一商量,决定把他送到私塾去学圣贤书。冀南那地儿虽然地皮穷,但有个好风气,一到冬天,场也光了,地也空了,大人小孩就只剩下吃饱穿暖猫在热气腾腾的房屋里过冬了,大家就要操办给孩子上冬学。冬学不是专门的学校,说是私塾也有点不恰当,准确说就是认三个月的字,然后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谁也不认得谁。因为教冬学的老师就是附近乡村里的人,农忙季节也得下地干活,闲时才教两天书,尝尝当老夫子的味道,当然也顺便捞点外快补帖家用。冬学的时间一般是立冬后一两天开始,到腊月十五前后停课,每年比立冬稍提前一些,村里人委托几个头面人物出去物色老师,老师不能离这儿太远,太远了回家吃饭、睡觉不方便。老师找好后,才在村里找一间闲房,谁家孩子要入学谁家就出个烂桌子破凳子的,反正一切都是凑合,农人并不要求孩子能读好书往上考取功名,识两个大字认得自己姓名再往高里想点能算个小帐就行。房子、人都齐了,要入冬学的孩子便开始上课。上课也没什么什么规矩,谁家的孩子爱来就来,当然,家里和老师联系好要老师严加管教的孩子是不敢不来的,一旦缺课,在学屋吃老师戒尺是小事儿,回头老师跟家长一反映还得一顿饱打。学生没有一定的座位,往炕沿根底下一坐,诸事大吉。大多放冬学的老师都要报酬,他们叫做"束脩",乡下人不懂,但掏钱是谁都掏的,他们至少懂得学问得掏钱买这个道理。也有的老师不要报酬,但这种是极少数,不要钱不等于什么都不要,学生家长都不是傻子,今儿张家的孩子给老师背一捆乱柴禾,明儿李家的孩子给老师捧一捧红枣,甚至有的当时什么都不给,到夏天青菜下来了,给老师揪一筐送去,这都是礼节。
老头那时候老爹没钱,又极爱面子,不愿意让儿子不掏钱跟别人去听课,所以老头一辈子没踩过学屋的门。但他是明白学问对人是有用的,胡胡李会不少曲子,张口就来,但也不识字,连别人称呼他的胡胡李三字都不会写。胡胡李让小灵杰上冬学和别人想得可能还不太一样,冬学老师一般学问不太高,能念《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就可以拿把戒尺站讲台上充腐儒,这点胡胡李是不满足的,一方面他怕小灵杰在家捣乱,无事生非,最重要的一方面他想要儿子懂些书本上的大道理,做个好人。当然,私下里他还想过让儿子读好书考个大官,只是这些话说出去太吓人,农村人忌讳夸夸其谈,你到时候真考上了没人说你好,你先吹下了到时候没考上那就坏了,这一辈子你别想在人前抬头。胡胡李这个念头连老头都不知道,他只想走一步说一步,看小灵杰开不开读书这个窍了。
胡胡李存了这个心,一入冬就找邓财主商量,因为冬学毕竟不是儿戏,李贾村又只这么一家腰杆粗的,商量好了可以解决很多具体困难。邓财主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满口应承,答应这回事由胡胡李一手操办,房子、用具、老师"束脩"之类由他解决。胡胡李从邓财主那里回来没笑几声就又犯了难,五里七乡读过两年书的都能把尾巴翘天顶上去,见人爱搭理不搭理,满口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像是他妈在醋坛子里把他生下来的。再找能念《千字文》、《百家姓》的老师胡胡李认为是误人子弟,想来想去想不到好老师,这时候恰好国泰蹭进屋里告小灵杰的状,胡胡李灵机一动,想起了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就是给小国泰起名的那位,前面叙述的太过简略,此处补上:张老先生还是小孩子时候就立志读遍天下书,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结果读了几年书后连名山大川也顾不上游了,先一头扎进了北京城的考城,几场下来,得了个小官。
老先生现在每每忆及彼时还常以贤亮自比,声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回了家。在家的前几年老先生很是逍遥,农人们只要一看见一头背上驮着个大酒葫芦的青色小毛驴就知道张老先生又出去跑旷野地里吟诗作画,痛哭流涕质问老天去了,这时你只要可着嗓子大叫一声:"张先生",还年轻着的张老先生一准会从驴子后边赶上来,醉眼朦胧地冲你打招呼。
老先生这么逍遥了几年后发觉这样不是事儿,再大的家业也会被他喝进肚里,更何况张老先生家底本就不厚,老先生从废书箱子里翻出本破破烂烂的《五柳先生卷家》,摇头晃脑地吟哦了几遍,拿墨笔重重描了"晨兴理茺秽,戴日荷锄归"两句,第二天就卖掉毛驴扛了把锄头跟着媳妇下地去了。张老先生的学问是没得说的,赵举人厉害,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叫一声"世伯",张老先生根本就不正眼看他,据说有一次赵举人苦思冥想几日几夜没合眼没近女人闹得三妻四妾怨声载道才搞了一首什么诗,赵举人红着眼圈低吟了一回连连拍案叫绝。于是赵举人就派了一个仆人骑着快马冒着大雨给张老先生送来了,希望他点评一下,赵家的仆人淋的水母鸡似地进了张家递上诗稿连杯热茶都没捞着喝就被张老先生撵了出来。仆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门一看,他抱在怀里暖过来的赵举人大作已给张老先生隔院墙扔出来了,墨迹在雨里尚在淋漓。
胡胡李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有关张先生的传闻后又急得搓上了手,张老先生教私塾离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年记大了不知还愿不愿动弹,再说人凡是有那么三下两下子的,大都有不可捉摸的怪脾气,万一……
胡胡李自己把自己吓得慌了神,最后还是决定碰碰运气,要不成就另请高明。
张老先生住的村子离李贾庄一河之隔,这个庄头上吆喝一声那庄立刻就有回音。胡胡李换了身干净衣服,挑了两棵自己家种的大个白菜装在竹筐里,挑着竹筐晃悠晃悠就过去了。
张老先生的家比胡胡李想象的还要破落一些。正房是三间土坯屋,苫顶的麦秸杆被风吹去了一些,暴雨又淋了几个大窟隆,黑黑的在黄色的房顶上极为显眼,院墙是用草绳捆上苞谷杆子围成的,有几处遭了破坏,没遭破坏的地方好像是微风即能刮倒,典型的知识分子家的围墙,只防君子不防小人。胡胡李在门外徘徊了几个来回才壮起胆子冲院里大吼了两声张先生,因为张家的正屋没有装门,屋里黑洞洞的看不出有人没人,院里没人,只有几只老母鸡在阳光下刨虫子吃。
屋里探出一个老女人的脸,看了看胡胡李又缩了回去,胡胡李等了很久老女人才又出来,刚才显然是在换衣服。这会儿一只手还在摸索着拉衣服角,老女人把胡胡李让到屋里,拽出一个缺了条腿的破椅子,用袖口在椅背上抹了好几遍,才递给他然后怯怯地说:
"张先生正午睡,你还是等一下吧!"
老女人说完朝里间看了一眼出屋去了,胡胡李明白那是张老先生的卧室,借着屋顶漏下来的阳光他隐隐看见床上有个人形,却也不敢惊动,耐住性子往下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里间屋顶的窟窿都把阳光漏到胡胡李脚下了,里间忽然有了卟卟簌簌的响动。胡胡李心头狂喜,心说您老人家总算梦游回来了,害我等了这么久。
老先生起来后并没有直接出来,先在里边中气十足地吟了首诗。诗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胡胡李记得这首诗是曲子里说诸葛亮在隆中等刘备时作的,看来老先生又迷上了孔明。连派头也学他的。
张老先生亮足了架子,就从里边趿拉趿拉出来了,胡胡李一看张老先生博学鸿儒的金字招牌连脸上都带着,一道墨汁印从左脸颊一直划到斑白的胡须上,再往下看,长袍上污秽不堪,最多的也是墨汁。
张老先生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清了清嗓子,并不正眼看胡胡李,而是游目四顾,顾完了还是站着不动窝,胡胡李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老先生家里就只有这么一个椅子,还是三条腿,要不刚才老女人怎么就出去了呢?胡胡李想到此节,赶忙站起,让张老先生坐下,张老先生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合上双眼,仍不看胡胡李,胡胡李怕老先生一坐稳当又睡过去。抓住时机把他在肚里暖得发酵的几句台词背了出来:
"张老先生,学生胡胡李,是隔河李贾村人,我们村里商量想请老先生您去教冬学,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胡胡李把话说完垂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出,手心里都捏满了汗,他在来路上下了个赌注,见到老先生一定不能谈钱的事,一则老先生家里听说很穷,谈钱易引起误会,二则胡胡李揣摸,这么一个怪老头,如照曲子里说的那样,应该是又臭又硬,耻于谈钱的。
还真给胡胡李猜准了。张老先生穷了一辈子,犟脾气一点没改,张家的人从不敢在他面前提个钱字,那次赵举人送去的诗稿给他一下扔到墙外的原因据他解释就是那诗稿满是铜臭观念有污他的清听。张老先生不动声色地和胡胡李对峙了许久,方才睁开双目,慢吞吞地说:
"何时开课,何地开课?"
胡胡李一听大喜过望,话音都哆嗦了:
"这……这么说,老……老先生您同意了。"
张老先生眼又合上了,不再理会他。
胡胡李诚惶诚恐地把时间和地点详细地说了一遍,冲老先生作了三个揖,走到院子里悄悄把白菜从筐里卸下来堆在墙角,轻轻地出了院子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胡胡李当然又把小灵杰叫到面前耳提面命了一番,无非是到学堂要听老师的话,不要捣乱,好好学,学问这东西赚钱不可缺等等,小灵杰听得头脑发胀,到最后只剩下鸡啄米似地点头。
张老先生在开学前专程往李贾村走了一趟,说是要看看学堂。学堂就是邓老财主那个四院,现任邓财主的姨太太都同住在邓家大院,空出了邓老财主金屋藏娇的几个院落,那几处都由仆人看着,就四院一直没人住,邓财主就把这个院落派人打扫了打扫,让老先生作学堂用。张老先生看了看很是满意,看完后就到了胡胡李家,曹氏正满院子追打几个小孩,猛见里就见大门口昂昂然走进一个面相清瘦、破衣烂衫的高大老者,自己的丈夫在一边满脸陪笑。曹氏愣怔着想不出来胡胡李还有哪个亲戚他没有见过,她根本就没往张老先生那边想,因为老先生的打扮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太远。
胡胡李陪着张老先生一进院子,小灵杰就叽叽咕咕笑着扑到他怀里了,曹氏拿着根小棍犯傻,上来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倒是张老先生一眼瞅见小灵杰就喜欢上了,蹲下身子问他几岁。
胡胡李怕小家伙口没遮拦,说了错话惹张先生生气,连忙在旁边提醒:"这个就是你老师,"小灵杰回头看了看胡胡李,挤了挤眼,把舌头吐出老长老长,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胡胡李不敢当面让他难受,抽空瞪了他一眼,把他支到一边、然后他告诉老先生是四岁。老先生的目光一直追逐着小家伙一蹦一跳着远去的背影,眼睛里闪跃着一种奇特的光泽,良久,老先生才像从梦中惊醒,长叹一声说:
"孺子可教也!"
冬学开课那天邓家的四院人欢马叫,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家伙在爸爸或者妈妈的带领下老早就进了院子,每年都是如此,冬学刚办起时人丁特别兴旺,几乎村里每个五六岁到十多岁的小孩儿都过来凑趣,倒不是想听老师念书,而是结成伙子玩。一般是那几个小家伙平日里老呆一块,结果有一个被老爹逼着到冬学念书,其余的几个顾及"哥们儿义气",开始几天也跟着过来,慢慢地大家都烦了,人数也基本固定,就是那几个害怕不上学回家挨板子的。
村里的人来的早,又没有事儿干,孩子们一见面早嘻嘻哈哈一笑三五成群跑外边了。家长便在院里随便找个地儿蹲蹴着说话,每个男人的嘴里都咬着一管旱烟袋,一边"滋溜滋溜"的吸,一边抖落自己知道的轶闻。咸丰元年的大清王朝在乡人们眼里似乎没什么变化,虽然风传江南有一群农民起来与朝廷对抗,而且还打下了不少地方,但这些对大城县都没有影响,他们只关心年终打下的粮食能不能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院里多了点暖意,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显出健康的古铜色。胡胡李坐在向阳的一根方木上,眼睛被阳光耀得几乎就睁不开,他看不到围坐着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但他知道那绝对不会是甜蜜的笑,而是苦涩与麻木。农民的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胡胡李在心里叹息,一年到头累断筋打下的粮食勉强顾住温饱,子牙河要是稍微往岸上冲两下使点性子一年就等于白忙活,这还不算官府和地方上的敲诈勒索,层层盘剥,穷人的苦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胡胡李问问自己,心里更加困惑,眯着眼看看初升的日头,他忽然有一些害怕,害怕这些一直沉默着的穷哥们儿有一天也竖起一面旗帜,扛着锄头钉钯冲入县城杀官造反。他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受兵荒马乱的煎熬,只要有一线活路,他决不会走上那步绝路,王大哥的杀富济贫曾经让他热血沸腾,但现在王大哥的死却让他胆怯,他不想再重复年轻时的想法,他认为他那时候的想法很可笑,他甚至想让自己麻木,麻木得忘记痛苦,忘记一切他忍受过的东西。他只希望二儿子能有一日发迹能让他跟着享两天福。他发现自己现在很自私但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人人都自私,非独他一个,谁不自私就不能活下去,而人人又都不想死……。
张老先来的时候快正午了,这次打扮得衣帽整齐了些,长袍明显是刚洗过,胰子味扑鼻,长辫子也像也经过了精工梳理,油光光地盘在脖里,颜色却是花白的,只有山羊胡依旧凌乱,隐隐还有墨汁的污垢。其实小孩子们都已分别站在自己的父母身边,张先生挨个将每个孩子看了一遍,看完一个就抚摸一下他的小脑袋,"嗬嗬"地笑几声。农村的孩子有的怯生,在家的时候像个霸王,欺负欺负这个,捉弄捉弄那个,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可一出门就软成柿饼了,脸红得像红洋布,一句话都不敢说,这群学童里边就有几个,躲在老爹的背后任你怎么叫都不露头。张老先生一个一个看过学生就散了场,下午正式开课。
中午回到家小灵杰十分兴奋,老大和三个弟弟乍一少了他玩得很没意思,四个人先一人撒了泡尿和成泥捏了会儿泥人,又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偷出了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来到底鸡蛋拿回家煮熟后给谁吃,最后老大发挥权威作用抓起鸡蛋摔到石头上,此事完结,几个人又去抱住大树摇那上面的鸟窝,摇得满头是汗鸟窝也没下来。
四个人苦苦哀求老二让他讲点学堂里的事,想比较一下学堂跟家里那一个更好玩一些,其实整个上午小灵杰都只在学堂转了两圈,开始一次,最后一次,连学屋里边都没有进。
邓财主家的二孬也上冬学,以前他认识的,两个人叫了几个同学一块跑出去在河滩上睡觉,到最后张老先生过来路过那儿才把他们叫起来。
小灵杰很为兄弟们软磨硬缠地讲些新鲜事而感到得意,讲吧没什么可讲,不讲又太丢人,小灵杰只得东拉西扯胡绉了一遍,绉得老大他们四个抓耳挠腮,才算完事。
下午上课小灵杰去的最早,学屋里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邓财主为此真是大耗了血本,做了许多新课桌新凳子,一排排的在教室里,整整齐齐。新刷的漆味直刺鼻子。
小灵杰挑了最前一排正中间的一个位置,趴着美美地睡了一觉。同学们也都差不多来全了,叽叽喳喳地说笑,小灵杰睡醒后便又和同学说笑话,一直说到张老先生挟着一把铁戒尺进了屋。
张老先生并没有带什么圣贤书,甚至连张纸片都没有带,清了清嗓子便即开讲,小灵杰听了两句不大懂,渐渐便没了兴致,趁先生低下头的当儿,他和边上的二孬偷偷扮了几个鬼脸,但是这种机会实在不多,小灵杰百无聊赖,如坐针毡,慢慢地就觉得小肚憋得难受,想要撒尿,起初他还记得老爹的话,努力想抑制着等老师下课再说,然而老师总是叽哩咕噜的讲,一点没有停讲的意思。
小灵杰终于忍受不住,趁老师讲完一截停顿时看大家的当儿,小灵杰"蹭"地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地说:
"老师,我想出去撒尿。"
其他的小孩子先是瞪大眼珠看,回过味后立刻哄堂大笑,张老先生嘴角刚扯起一点笑意但瞬间就又收回去了,绷着脸拿戒尺照桌面上"噼噼叭叭"敲了一通,等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先生很威严地发了话:
"李英泰出去,其余的继续上课!"
小英杰回家后因此而挨了顿打,屁股疼了好几天不敢挨凳子,从此以后上课时他再也不敢趁先生不注意时又挤眉弄眼,又手舞足蹈了。张老先生第一眼瞄上的就是这个精灵古怪的小孩子,到此时更是悉心教导,恨不得把他食过的书一口气全部塞进小灵杰的脑袋里去,张老先生是为的啥?第一,老夫子确有教导别人的癖好,第二,小灵杰一旦成了气候众人谈起,那可是他张先生的高足啊!
张老先生不愧是有过数十年"教龄"的"资深"教师,教书的本事就是非同小可,传统的"填鸭式"教学法被他运用的得心应手。其时,那时候的教书先生,包括靠《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和不以《千字文》、《百家姓》起家的,讲课时大都不带书本,往讲堂上那么一站,双目如电,先把学生里每个小家伙的神情打量一遍,最佳效果是每个爱调皮捣蛋的小家伙都吓得心里直跳,心说完了,老师注意上我了。这堂自然每个人都规规矩矩,老师做样子后,眼睛微微闭上,双手背在身后,脑袋用力向后拗过去,旱烟袋锅咬在嘴里吸得"滋拉滋拉"响,但并不影响他讲课说话。老师一边讲课,还得一边在不大的讲桌前来来回回踱四方步,旱烟袋锅"滋拉"一声,随着袅袅青烟升起嘴里很清晰地冒出一句或一截圣贤书上的东西,然后脚下刚好合上节拍迈出一小步。一般情况下学堂里的课就是这么上的,老师不怕磨破鞋底,也不给学生解释书中的微言大义,如果有谁中途忽然站起来发问,那可真是扫了老师"自得其乐"的兴致,老师用力地将旱烟袋吸上一口,慢吞吞地踱到你面前,并不看你,仍背着双手在你前后左右绕上两圈,绕得你心里发毛,脖子里被谁放了条毛毛虫一样不好意思,老师转了几圈后,忽然就拿烟袋一举,铜烟袋锅就准确地扣在你脑袋上,轻点的起个栗子包,重点的让你疼得在心里咬牙切齿直骂老师的八辈子祖宗。老师打完后烟袋锅又衔在嘴里,走回讲台,有时嘴里还十分生气地唠叨:
"圣贤之书就是圣贤之书,是靠自己去体会的,唉?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学生在下边气得直想哭鼻子,头上疼得钻心,回家后还不敢告诉爹妈,爹妈万一发现问起还得陪着小心编瞎话,说是回来路上低着头背诵圣贤书,背得入了神不小心一头撞到了树上。爹妈心疼地安慰你两句,再给你说以后可别那么用功了,上课用心听就是了,咱也不靠读书求功名,别累坏了身体。小家伙的爹妈第一天送孩子上课都给老师交待过的,孩子不听话,就结结实实地打,打死也不怨老师,所以老师才敢那么肆无忌惮,谁知道学生在中间作了梗,家长虽然不怪老师不过出于心疼孩子的目的自然不会给他们说努力学习,争取头上给树碰的满是包。总是要宽一宽孩子的心的,小家伙这可就等于奉了圣旨了,本来在学堂里听老师讲了一天课就烦得像是屁股上长了疮,一点也坐不住,这下可好,把聪明才智都用来挖空心思整治老师上了。所以一旦老师让念文章,一片乱糟糟的书声里边,自然会夹杂着:
"周武郑王,老师停床,冯陈褚卫,老师盖纸被。"
"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炒鸡蛋,越打爸爸越不念。……"
停床是死人时候的专用词、冀南风俗,死者断气之后,用被子蒙得严严实实放在堂屋正中头朝西脚朝东,然后等得死者的亲戚邻居,三姑六婆的全到后出殡。死者抬到堂屋当门到出殡之间的过程就叫停床,大多是因为死者躺在床上的缘故,盖纸被当然也是这方面的用语,死人临入棺材时,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能见到阳光,这且不算,衣服穿完后还得在死人身上盖几层烧纸。这就是盖纸被。
这些小把戏老师是发现不了的,学生们高声大气地骂着老师,老师浑然不觉,仍在讲台上洋洋自得、骄傲的公鸡一样迈四方步。学生们于是更加起劲,念的更是卖力,脖里青筋都快蹦出来了,脸孔涨得通红,这种情况下,如果被老师看见,老师还会冲你含笑点首,说一句"孺子可教也!"。
学生里边最坏的是邓财主家的二孬,跟他爹和他爷真是一个祖家,满肚子的坏水,一转眼珠就往外冒。二孬有一天上课时趁张先生不注意,扭回头冲一个小家伙做了个鬼脸,正巧被张老先生逮个正着,吃了一戒尺。第二天课上到中途,二孬又做鬼脸,张老先生伸手往讲桌上一摸,戒尺不翼而飞。这难不倒博学多才的张老先生,再上课时换了一个黄铜烟袋锅,从不离手,戒尺打手心也换成了烟袋锅敲脑袋,敲得二孬头上大包小包,都不知道那个疼得更厉害些了。他找了几个同样挨过烟袋锅,同样恨张老先生恨得牙痒痒的同学,找了个下雪天,几个人起了个大早,把张老先生到学堂必经的那个小桥"修理"了一番。那桥在前面提过,就是河心竖着几根木头,河面绑着几根木头,时间长了,也朽得差不多了,人在上面一走就摇摇欲坠。二孬从家里带了把斧头,撸起袖子在河底下喊着号子忙活了一早上,把竖木中朽得最厉害的一根拦腰砍成两截,几个人怕被人看出破绽,撒泡尿和了些黄泥巴把接口处糊上,这下子表面怎么看也看不出不好,一走上去桥就要倒。
冬天那条路没几个人走,二孬忙完后便躲在河这边的大树背后吡着牙笑。张老先生果然如期而至,步履轻快,满面春风,嘴里还唠叨着什么,唠叨完了便捻着胡子频频点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儿。
二孬躲在树后屏住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看老师出丑的大好时机,张老先生一踏上桥面横木,脚底下便"咯吱咯吱"地响,老先生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又往前迈了一步,二孬只听见"咔嚓""扑通"两声闷响,桥面上就不见张老先生的身影了,几个闯了祸的小家伙也顾不上看张老先生失足落水的狼狈相,贴着地面爬了一阵,回头看看没人发现他们,爬起来掉头就跑。
当天张老先生没有上课,小灵杰中午回家后告诉了胡胡李。胡胡李觉察出张老先生是有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否则不会无故缺课,吃罢饭一推碗筷就走了。天很晚才回来,阴沉着脸说老师来上课时掉进河里受了凉,在家养病。估计得歇两天,胡胡李看过河上竖木的断口,明白是有人使了坏,算了算时间小灵杰不可能。于是没给小家伙说是有人蓄意整治他们老师,但他心里却认定肯定是学堂里那个坏孩子干的坏事。
小灵杰知道张老师落水是因为有人砍断竖木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二孬再坏得流脓,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什么事。况且他是那次报复行动的主谋,回来后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有做了次英雄般的飘飘然。抽空就向小灵杰吹嘘上了,说"让姓张的老不死的再敲我脑袋,我把他家的草房给一把火点了,大冬天的下河洗次澡,算是邓小爷对他薄施小惩,再敢惹我,哈哈!老鼠拉木掀,大头还在后面呢!"
小灵杰听完后气得直打哆嗦,看二孬一脸坏笑的样儿,真想扑上去打他一顿出气,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小灵杰才四岁多一点儿,二孬可是过了九岁大寿的了,家里山珍海味养得大狗熊似的,小灵杰别说才四岁,就是也长到九岁,真跟他动拳头也得犯怵。再说了,二孬这人尽管坏点儿,但在同学面前也没什么不好,老从家里带些零食什么的给大家吃,有些是小灵杰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还能吃上的好吃的东西。要是和二孬闹了别扭,好东西吃不上就算是小事儿,背地里他找几个人按住打一顿小灵杰可受不了。小灵杰觉得不理二孬有点对不起张老先生对他那么好,所以心里很矛盾,那天回家后闷闷不乐,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好,两眼呆滞着,像是丢了魂,胡胡李夫妇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想想也没什么大事,就由他去了。
小灵杰第二天早上起来精神头更见萎靡,小脸蜡黄,眼窝深陷,整整瘦了一圈,也没吃早饭就跑出去了,胡胡李喊都喊不住。
离上课时间还早,小灵杰一个人坐在河边,脑袋里乱成了一窝麻,左想不是右想也不是,百无聊赖地从地上捡起几块小石头用足了力气往河心抛,子牙河已经结了冰,冬天水少,冰里冻着河底下飘荡起来的几根青青的水草,冰的颜色不是白的,而是土坯一样的浑黄,小石子砸上去"乒乒"地响,越砸小灵杰的心越乱,最后干脆仰面朝天躺下了。
早晨,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躺下去感觉到了刮得脸生疼的北风,地面上土冻得梆硬而且冰凉,一下子咯得他背上生疼,还没来得及揉一股冷意就从背部一下子传到了小肚上,小灵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忙不迭又爬起来坐下,仰头看去,盐罐一般大小但扁平着像锅盔鲜红的像血一样的日头正在子牙河的尽头升起来,一大堆云彩绕着它,像奶奶说的众星捧月。
小灵杰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间像在心里揭去了一层纸,他明白了许多,他知道家里对他的期望,期望他能像被云朵围绕着的日头那么亮,像被星星捧着的月亮那么高贵,他应该想的长远一些,不能为这么一点小事儿犯难。老爹说了,读书是为求功名,有功名才有钱,有钱才能像二孬那样,等有一天我像二孬他爸一样有钱了,再好好整治他一通替老师出气,这笔帐先记在这儿,以后再讨。现在还是和他要好一点,多吃他点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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