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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那些事儿

_4 阿龙  (现代)
葵丘之盟第五条:无有封而不告。
封赏大夫采邑必须公告天下,这无非是政务公开而已,也相对容易。
五条盟约之后,依照惯例还有一句套话:“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成语“言归于好”源出于此。)完了杀死牺牲歃血为盟,再把盟书藏好保管起来,这会就算开完了。不过据《孟子》:“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以及《谷梁传》:“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看来诸侯们并没有按照规矩举行宰牲与歃血仪式,只是把盟书放在牛身上宣读一遍即罢。为什么?我猜还是齐桓公的骄傲心理在作祟,他自以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即便没有鬼神监督,诸侯们也是万万不敢违约的。
不过说实话,歃血也就一种形式而已,真正有心歃不歃都无所谓,若是无意遵守盟约,就算宰一万头畜生,把嘴巴涂成猴屁股都没用。
总之呢,葵丘会盟不过就是喊了一大堆不切实际的空口号,纯粹面子工程,再加上齐桓公在会上屡次违反礼法,诸侯们都对他居功自傲很不以为然,只有齐桓公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他玩得还不过瘾,竟然又想着更上一层楼,去泰山搞什么封禅大典,这让管仲很头痛。
所谓封禅,其实应该分开来讲,叫做封泰山、禅梁父。五岳之中,泰山为首。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或云云等小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这是古代帝王的最高大典,而且只有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或者在久乱之后,致使天下太平,才可封禅天地,向天地报告重整乾坤的伟大功业,同时表示接受天命而治理人世。在此之前最近的一次封禅大典是周成王搞的,此后数百年,没有一个周天子敢封禅,因为功业不够,然而齐桓公身为一个诸侯,却想僭越礼教而行封禅,此乃大逆不道之举,也是齐国尊王事业的大倒退,真要搞起来,必定会造成诸侯离心,群起而叛齐的不利局面。
齐桓公真想封禅,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他舍霸道而行王道,代周而王之。所谓王道,即以超凡入圣的仁义道德感动天下,最终感动得天下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来归附,最终成为天下共主,比如尧舜禹汤。
但这是不可能的,齐桓公还远没有那样的威望与德行。
孔子曾责管仲“器小”,只能辅佐齐桓成就霸业,而不能使之实行王道,殊不知春秋社会形式与三代之时大有不同,所谓“王道”已然不合时宜了,孔子是个怀念过去的人,管仲可不是。以当时之局势,谁都不可能王天下。此后秦始皇雄才伟略,累秦百年之功,也只能称作兼并天下而已。
于是管仲坚决反对齐桓公封禅,说只有受命于天的帝王,如黄帝、尧舜禹汤,还有周成王等才可以封禅。
然而此时齐桓公已被自己膨胀的野心烧得热血沸腾,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说:“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主持共申诛伐之会三次),而乘车之会六(又称“衣裳之会”,即主持敦睦盟好之会六次),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如此功业,三代之圣王也不过如此,何以不可封禅?”
第二章 —幽之盟(27)
管仲见齐桓公说了不听,只好从另一个方面来劝阻他:“可是封禅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黄土高坡产的优质黍禾做供神的祭品,江淮地区产的三脊菁茅做拜神的席子。还得事先有祥瑞之兆,什么东海的比目鱼啊,西海的比翼鸟啊,还有什么凤凰啊麒麟啊嘉谷啊,林林总总共要出现十五种祥瑞才行。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荒草乌鸦倒是一大堆,这样就去封禅,会被皇天后土笑掉大牙的。”
齐桓公一听原来封禅这么麻烦,顿时傻眼,无奈之下只好作罢。
其实管仲所言,虽是推托之语,但句句倒是大实话。古之封禅,的确需要祥瑞降世才能令天下信服。比如说黄帝属于土德,所以有黄龙和大蚯蚓出现。夏朝得木德,就有青龙降落在都城郊外,且草木长得格外茁壮茂盛。商得金德,所以山中竟流出银子来。周得火德,便有红鸟之符瑞。现在齐桓公啥德啥祥瑞都没有,当然不能封禅。
不过齐桓公还算是挺淳朴的,后世帝王想封禅没祥瑞怎么办?好办,自己造,随便抓头鹿化装一下说是麒麟,在地里随便埋个鼎挖出来说是上古宝鼎,随便挖几个坑说是仙人足印,左右糊弄一堆屁民而已,这还不简单!
齐桓公欲封禅而未果,但他居功自傲目空一切的恶习并没有得到改善。这不,刚回齐国安生了没几天,齐桓公又在朝上大言不惭地宣布道:“寡人欲铸大钟,昭寡人之名焉,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管仲笑而不答,耿直的鲍叔牙却受不了齐桓公的自恋,他冷笑一声道:“敢问君之行?”
齐桓公道:“昔者吾伐鲁三胜,得地而不自与者,仁也;吾北伐孤竹,令支而返者,武也;吾为葵丘之会,以偃天下之兵者,文也;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国,寡人不受者,义也。然则文武仁义,寡人尽有之矣,寡人之行岂避尧舜哉!”
鲍叔牙连连摇头,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浇一盆冷水让齐桓公清醒清醒了,于是说道:“君直言,臣直对;昔者公子纠在上位而不让,非仁也;背太公之言而侵鲁境,非义也;坛场之上,诎于一剑,非武也;侄娣不离怀衽,非文也。凡为不善遍于物不自知者,无天祸必有人害,天处甚高,其听甚下;除君过言,天且闻之。”
好一个鲍叔牙,烈骨铮铮,历数桓公之过。如此臣子,真乃社稷之宝也。
齐桓公闻言,顿觉无地自容,连忙惶恐地说道:“寡人有过乎?幸记之,是社稷之福也,子不幸教,几有大罪以辱社稷。”
齐桓公此人还有个特点:近墨易黑近朱易赤,从恶如流从善也如流。所以鲍叔牙一句当头棒喝,他就立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表示要坚决改正。为了随时反躬自省,他还命人在自己座席右边放置了一个攲器,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所谓攲器,乃是一种奇特的盛酒器,空着的时候往一边斜,装了大半罐则稳稳当当地直立起来,装满了则一个跟头翻过去。齐桓公把攲器放在座右,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骄傲自满,自满就会翻跟头。所谓“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这句话永远都不会错。
这便是座右铭的由来。
然而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齐桓公是不骄傲不虚荣不妄自尊大了,但他满腔的凌云壮志,也同时消失了。因为他勃勃的野心之火已被管鲍浇灭,于是齐国的霸业至此止步不前,甚至开始倒退。华夏民族的凝聚力,也在齐桓公的不作为下持续衰退,野心勃勃的楚国与贪得无厌的戎狄开始蠢蠢欲动,终于卷土重来。
第二章 —幽之盟(28)
公元前651年葵丘大会后,晋献公死,晋国爆发内乱,一向被中原看不起的秦国积极参与干涉,重立公子夷吾为晋惠公。而齐桓公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派“外交部长”隰朋去帮忙打了打下手。
次年,狄人灭亡温国(周王畿内小国,今河南温县西南),势力逼近成周,齐桓公竟束手不管。
再一年夏,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勾结戎人,进攻周王城,烧了东门,差点将“烽火戏诸侯”的旧事重演,还好秦晋联军及时赶到,救了周襄王一命。而霸主齐国之兵,却迟迟未至,结果风头全被晋惠公与秦穆公抢了去。
同年冬,楚国进攻齐、宋之盟友黄国,齐国之兵,再次未至,楚国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灭亡了黄国。
第二年(已经是公元前648年了)秋,勾结戎人篡位失败的王子带逃到齐国避难,齐桓公不但不为君讨之,竟反而派管仲去周襄王那里斡旋求和。
没办法,齐桓公实在不想劳师费神去打仗,一切以和为贵。
对此,周襄王也只好隐忍不发,同意息事宁人,但表示不许王子带回国,烂好人齐桓公无奈,只得继续收留这颗定时炸弹。
齐桓公四十年(公元前646年),狄人继灭温后,又接连侵入卫国与郑国,军锋直逼中原心脏。
齐桓公一律不想管,他已厌倦了数不尽的战争与盟会。
次年,秦晋因为粮食问题爆发战争,这两个本远离中原格局的西方大国,终于在基本整合完内部矛盾后,也加入了诸侯纷争的行列。
这是一个人心无比躁动的时代,没有谁肯安于平静,找到机会就想大出风头,除了历尽风光、渐渐老矣的齐桓公。
同年,宋国攻曹,宋襄公的争霸之心至此开始悄然萌动。
不止外患纷纷扰扰,竟然华夏联盟内部也出现了巨大裂痕,争相起而各领*,这都是齐国霸业衰退的直接后果,但齐桓公一律不想管,他也管不了。
既然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伟大,那么自己如此辛苦地四处尊王攘夷管人家闲事儿,到底图个啥呢?没劲,真没劲,人生苦短,还是及时行乐吧!
性起的时候无比热血无比自负,降温之后又无比懒散无比自私,真好生一个复杂多变的性情之人!
结果,齐桓公开始了他人生最后的疯狂。
空虚后的痛苦
齐桓公可以说是夏商周三代除了商纣王以外最奢侈最爱享乐的国君了,虽然没有到“酒池肉林”的地步,不过也差不多了。
我们来看齐桓公到底有多奢侈?管仲就说他:“今君之食也,必桂之浆;衣练紫之衣、狐白之裘。”墨子则说他“高冠博带,金剑木盾。”意思是说齐桓公喜欢戴高帽,穿紫衣,着狐裘,系大带,佩金剑;甚至连喝水都不喝普通白开水,要喝桂花汁……瞧瞧这形象,简直高调奢华到了极点,堪称是春秋第一时尚人士。
所谓上行下效,齐桓公极尽奢华,齐国的百姓也竞相攀比不落人后,据《韩非子》记载,齐桓公穿衣喜欢穿紫色,于是一国尽服紫。放眼望去,整个临淄城,变成了紫色的海洋,就跟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一般,浪漫、神秘、诱惑,美得如梦似幻。
从此,紫色变成了世上最尊贵的颜色,唐宋两代甚至规定,三品以下官员服朱,三品以上高官则服紫。所谓“红得发紫”,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吧。
但是别忘了,古代紫色染料极其珍贵,在当时,五匹最好的生绢也换不到一匹紫色的练布;齐国人喜欢穿着打扮,号称“冠带衣履天下”,由此可见一斑。以桓公为首的齐人,凭借自身发达的经济与巨额的财富,完全把临淄打造成了时尚风靡之都,把齐国变成了当世最奢华的享乐天堂。这种全民狂欢纵欲的时代,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
第二章 —幽之盟(29)
齐桓公还喜欢喝酒。《管子》一书中说他嗜酒如命,以至“日夜相继,诸侯使者无所致,百官有司无所复。”《韩非子》上还说他有次喝酒醉到把代表自己身份的“冠冕”(帽子和帽子上的垂饰,春秋时只有贵族可戴冠,只有天子及诸侯冠上才有冕)都弄丢了,以至羞得三天不敢上朝。另据《说苑》记载有次齐桓公请大夫们饮宴,管仲被罚酒,却只喝一半,桓公还因此发了小孩子脾气。
大凡生性豁达之人都爱纵酒,所谓半醉半醒间,最易忘却忧伤烦恼,桓公概如此也。
齐桓公还喜欢田猎,《管子》书中说他经常出去打野鸡打到天黑了都不肯回宫,非满载而归绝不罢手。
除了喜欢饮宴田猎,齐桓公还是个音乐发烧友,据说他珍藏有中国古代四大名琴之一的“号钟”。“号钟”本为演奏过“高山流水”的著名音乐家俞伯牙之琴,此琴乐音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后来有人将它献给桓公,桓公对其爱不释手。
此外,除了吃喝玩乐,齐桓公对“住”这一块也非常注重享受,他有一座华丽的行宫,叫做柏寝,据《汉书》颜师古注,因“以柏木为寝室于台之上”而得名。另据《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记载:“齐侯与晏子坐于柏寝,公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据传,柏寝当初高达三丈许,方圆四十亩。台上殿宇壮观,台周翠柏苍郁,台的东侧还修有宽约丈余的台道,可见其耗资之重,靡费之巨。
经过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在今天的山东省广饶县桓台村西南,柏寝台遗迹仍存,不过只剩下断垣残碣一丘墟,殿宇宫室则全没了。
这世上并没有永垂不朽。
最后我们来说说齐桓公的好色。前面的内容一直说齐桓公很好色很好色,他究竟有多好色?《韩非子》上说:“桓公被发而御妇人,日游于市。”意思是齐桓公他竟然经常披头散发,载着妇人光天化日地就在临淄大街上亲热。看来齐桓公不仅像段誉,也有点像东邪黄药师,满身邪气不畏名教,真是有够惊世骇俗的。
还有更惊世骇俗的。
《管子》有云:“桓公谓管仲曰:‘寡人有污行,不幸好色,姑姊妹有未嫁者。’”
《晏子春秋》有云:“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先君桓公淫,女公子不嫁者九人,而得为贤君何?’”
《荀子》有云:“齐桓,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则杀兄而争国,内行则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
陆贾《新语》有云:“桓公不分亲疏之别,淫诸姑姊妹,不嫁者凡七人之事。”
所有记载无非说了一件事儿,齐桓公的情妇中间,竟然有七个或九个是他未出嫁的姑姊妹。当然比起齐襄公*自己的亲姊妹,桓公还是有所收敛的,不过这也够过分了,光人数一项就吓死人。
此外,还有《战国策·东周策》记载说:“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意思是说齐桓公宫里竟有七百个女户聚居处,好生夸张。
不过,这些女子并不全是为齐桓公提供性服务的。据清代褚人《坚瓠续集》里说:“管子治齐,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充国用。此即花粉钱之始也。”看来这些性工作者也是对外开放的,而且还为刺激消费、吸引游士商贾、增加齐国财政收入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有无聊人士研究,管仲开的官办妓院乃世界首创,比西方政治改革家梭伦创立的雅典大妓院还早五十年。
第二章 —幽之盟(30)
据说由于这些个原因,管仲便成了中国妓院行业的祖师爷,逢年过节要摆出来当神拜的,俗称“老郎神”。证据便是清人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娼族祀管仲,以女闾三百也。”不过这些资料毕竟只是清代文人笔记,据春秋年代久远,恐怕只是一些穿凿附会的民间传言而已,并不可信。
另据《论衡》记载,有传言说齐桓公曾跟猪八戒背媳妇一样背着妇人会见诸侯,说是为了治疗背上的疽疮。这就更加不可信了,齐桓公应该还不会离谱到这种程度。
齐桓公丧失了进取精神而贪于享乐,这并不出乎我们的意料,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的亲密战友与人生导师管仲居然也堕落了。
《列子·杨朱》篇云:“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管仲他竟然跟齐桓公比赛着奢侈起来。桓公建柏寝台,管仲就建三归台(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齐桓公“树赛门”,管仲也“树塞门”(指大门内的照壁,按照周礼,只能诸侯才可以有);齐桓公“有反坫”,管仲也“有反坫”( 指接待宾客时放置空酒杯的土台子,这也只能诸侯才可以有);另外,管仲还使用镂簋(在器物上雕刻花纹)、朱紘(指的是系在颔下的帽带用红色的)、山节(将建筑物的斗拱叠得很高)、藻棁(指的是建筑物的梁柱装饰华丽),这更加只有天子才能染指。如此奢侈僭礼,连孔子都忍不住跑出来骂:“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
当然,孔子也不得不承认,管仲的功业还是很大的。“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如”就是相当于的意思,孔子说管仲不是彻底的“仁”,而是相当于“仁”,其言语颇显尴尬暧昧。
其实孔子大可不必如此矛盾纠结,管仲以布衣入相,治齐四十余载,为齐国创造了数不尽的财富,桓公给他高工资是应当的。这样才能符合他的贡献,这样才能体现他的价值。司马迁在《史记》上说:“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外国之君。”又说:“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他有的是钱,来路正当,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在市民享乐风气盛行的齐国,人们并不认为他这很过分。就像我们现在的袁隆平,大家再仇富,也不会仇到他的头上去,倒是一些尸位素餐贪污腐化的人民公仆,还请你们稍微注意一下你们的言行与形象。不当人民的仆人也可以,正常一点,别把人民当你们的仆人就行。
孔子的门生子夏尝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管仲替齐桓公分担舆论上的不利,主动追求享受,这表现了他作为政客的妥协性一面以及小德上的缺失。人无完人啊!
然而,无论大德小德圣人凡人,都不可能逃过时间的追杀。终于,到了齐桓公四十一年(公元前645年),为齐国奉献了四十余年青春的“春秋第一相”管仲,终于在他八十多岁的高龄上油尽灯枯,走到了他伟大一生的尽头。
齐桓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于是赶紧来到管仲府中看望他,见他最后一面。
两个亲密无间合作了大半辈子的老战友,即将生死永诀,他们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然而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管仲也是时候交代后事了,于是齐桓公问道:“仲父之疾甚矣,若不可讳也不幸而不起此疾,彼政我将安移之?”
第二章 —幽之盟(31)
管仲未答,却反问道:“公谁欲与?”
齐桓公道:“鲍叔如何?”
这样的安排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任何问题。鲍叔牙既是管仲的知己,也是桓公最尊敬的老师,无论从资历还是能力,他似乎都是最佳人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管仲却对此表示了反对,他说:“不可。鲍叔之为人也,清正廉直,善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不久矣!”
意思是说鲍叔牙廉洁奉公,疾恶如仇,是个眼睛里半点沙子都容不得的正人君子。如果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他如此地爱得罪人,又怎么可能长久地执政呢?
齐桓公很讶异,他本以为即便自己不说,管仲也一定会推荐鲍叔牙的,当初不就是鲍叔牙推荐管仲的吗?现在管仲投桃报李,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管仲看着齐桓公,会意地笑了,他知道齐桓公在想些什么,就像他知道决不能让鲍叔牙执政一样。如今齐国五公子争权,三小人乱政,可谓暗潮汹涌危机四伏,鲍叔牙生性耿直,不懂得玩弄阴谋诡计,自己死后他一定镇不住这些人的,反而有可能被这些人所害。这样自己才是真正违背了挚友的情谊啊……
齐桓公心里似乎有些明白管仲的意思了。但是怎么办呢?总得找个人吧。于是他又问管仲:“然则孰可?”
管仲回答:“要不,那就隰朋吧!隰朋为人,识见超凡而能不耻下问,侍君不二却又懂得变通,是个能掌大局的人才。主公如果实在没合适的人选,隰朋还是可堪一用的。”
说完,管仲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天之生隰朋,以为夷吾舌也,其身死,舌焉得生哉?”管仲认为隰朋是自己的舌头,预言自己死后,隰朋也一定活不长久。
说来说去,隰朋还是拿来应应急的。人才易得,相才难求,管仲始终找不到能真正代替自己的合适人选,尤其是年轻一辈的合适人选。总之,管仲死得一点儿都不放心,桓公既是他的国君,又是他的战友,也是他的学生,更是他永远放心不下的孩子,他就这么走了,留小白一个人挣扎在这危机四伏的乱世,他怎么放心得下。
过了一会儿,管仲又说,临淄城有三条狗,龇牙咧嘴,一天到晚准备咬人,是我用木枷锁住它们才没有得逞。这三条狗就是竖貂、雍巫和开方,主公您一定要远离他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齐桓公面露难色,心想你早知道他们是祸害,干吗不想办法早将他们除去,现在才说要寡人割心头之爱,这是什么意思?
管仲猜中了齐桓公的心思,叹道:“臣之不言,将以适君之意也。譬之于水,臣为之堤防焉,勿令泛滥。今堤防去矣,将有横流之患,君必远去。”
齐桓公这才明白了管仲的苦心,于是含泪答应,接着又问:“仲父还有何言?寡人必一一谨从。”
管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闭上双眼,黯然而去。
公元前645年某夜,齐国圣人管仲静静地走了,正如他静静地来,挥一挥衣袖,带走无数的遗憾与牵挂。据《公羊传》记载,就在这一年夏五月,天空再次发生了日食。
仲父去了,齐桓公顿时觉得心里像被挖了一块肉,痛楚遍及全身,他失去了内心强大的支撑,也失去了仅存的勇敢与力量,一股无力的感觉渐渐弥漫上来,让他空虚。
这就是真实的痛苦与孤独,它们会让内心撕裂,凹陷下去,将一切吸入,狠狠噬咬,撕成碎片,化为虚无。
第二章 —幽之盟(32)
那些痛苦的日子,齐桓公经常令宫人敲起牛角,自己则奏“号钟”与之呼应。牛角声声,琴音悲怆,闻者无不被感动得泣下如雨,莫能仰视。
伴着琴音,齐桓公想起了“号钟”的原主人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唉,高山流水,美则美矣,但唯一的知音已不在人世了,这琴还弹给谁听呢?
齐桓公于是将号钟永远封存,以纪念他永远的仲父。
凡人的遇合,自有定数,往往仇雠后成知己爱敬,以至合作亲密无间绝对信任,管仲之于小白是也。
凄惨的落幕
十个月后,果然如管仲所预料的那样,隰朋也去世了。
不久,鲍叔牙也弃齐桓公而去。
老一辈的齐桓辅臣,一个接着一个去世。曲终人散,齐桓公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现在他最需要的不是霸业,而是陪伴。
齐桓公的夫人大卫姬眼见于此,便劝齐桓公把竖貂、易牙、开方三人重新召回来。这三个家伙别的本事没有,适君之意的能力却是一流,你与其继续这么痛苦下去,不如好好地享受一下余生,何必因为仲父的一句话,就自己折磨自己呢?难道圣人就永远都是正确的吗?
桓公动摇了,于是饮鸩止渴。
依我对齐桓公的观察,这个人的内心其实一直很自恋,他之所以明知竖貂等是小人还要召回身边,恐怕是基于对自己魅力和能力的过度自信,他这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小人。
另外在春秋初期,人们还是比较淳朴的,就算是*,一般也是明目张胆堂堂正正的,就像当初的管仲,我射就射你了,射中了我就赢,射偏了算我倒霉,不必藏着掖着。像竖貂雍巫这样明着一套暗着又一套的奸佞小人毕竟少,所以也难怪齐桓公会放松警惕。
于是这三条狗又回到了齐桓公的身边,开始上蹿下跳地左右串联,把持朝政。齐桓公英雄迟暮,志气渐颓,再加上多年的酒色浸淫,他疾病缠身精力衰退,而没有了贤人相助,桓公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控制不了局面。结果,远离了齐国四十多年的内乱,开始步步逼近,一触即发。
宋濂的《燕书·齐》中记载了一件事儿,很能说明当时的情况。
有一次,柏寝台年久失修,齐桓公于是命人翻新。当时齐国乱局已明,连一个小小工匠工师翰都看出来了,他故意用劣质木材来做栋梁,让桓公发现,齐桓公不虞有他,指责起来,工师翰辩解说:“我这个工程用的大多是上好材料,窃以为已做到尽善尽美了,君上奈何以这一丁点儿瑕疵就批评我呢?”齐桓公听了就说:“宫室的巩固全靠栋梁,栋梁一烂,整座房子都会塌,你说寡人该不该骂你!”工师翰乃趁机道出本意:“齐国现在不仅没有栋梁,而且有三只蠹虫,君上再不小心,崩塌的就不止是宫室了。”
这些道理齐桓公当然知道,但他已经控制不了局面了,因为齐国朝中内外,已经通体尽烂,放眼望去,一块完整的木头都没了。
原来,光竖貂等三个宵小哪里掀得起什么大风浪,关键是齐桓公的老婆孩子朝臣全都卷了进去,这些人各自结党,明争暗斗,可怜齐桓公,他早已被众人联手踢出局了,一个快死的老家伙,根本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大家巴不得他早点见阎王。
事情的乱源,其实还是出在齐桓公身上。当初齐桓公立公子昭为太子,大卫姬第一个就不服气。她才是齐桓公六位有子的如夫人中最早入门的媳妇,她生的儿子公子无亏才是齐桓公的长子,奈何齐桓公要立那郑姬的儿子为太子?于是大卫姬暗地里与竖貂雍巫勾结,要齐桓公改立无亏为太子,桓公年老失智,犹豫不决,有的时候说好有的时候又说不好,大卫姬很火大,于是在竖貂等人被逐之后极力劝桓公把他们又都召回来,以便趁机对齐桓公下手。
第二章 —幽之盟(33)
有一种说法,说雍巫字易牙又字狄牙,原来是个狄族人。他千方百计潜伏到齐桓公身边,就是为了阴谋颠覆齐国,以助狄人顺利入侵中原。此事史书无载,不过情理上还是说得通的,竖貂挥刀自宫,雍巫烹杀其子,恐怕也只有冷血的特工人员才能做到。
既然大卫姬跟他的儿子可以结党,其他老婆孩子当然也能结党,于是,齐国五子争立的局面形成了,结果此后近半个世纪,齐国一直处在内乱之中,直到齐桓公的孙子齐顷公时期才恢复元气。(齐国除管仲外另一位大圣人晏婴就大概出生在这个时代。)看来,齐襄公一个儿子没有不好,齐桓公儿子太多也不好,关键是如果储君问题处理不好,儿子越多,狼崽子就越多。
公元前643年,当了四十三年齐国国君的齐桓公,终于也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他病了,病得不能起身,他知道,他的时日无多了。按照正常的故事情节,此时该有几十个妻妾子孙围着他痛哭流涕,然后他语重心长地交代后事才对。然而别说人了,他现在身旁连半个喘气的都欠奉。
伟大的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竟然在死前变成了“狗不理”,连狗都不理。
当时正是寒冬十月,齐桓公又冷又饿又孤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睁着无神的双眼,呆望着空旷的宫室,感觉生命的力量从他苍老的躯体里一点一点儿地消失,如流水,如落花,去而不返。
妻妾成群又如何,子孙满堂又如何,九合诸侯又如何,一匡天下又如何?现在的齐桓公,跟世上所有的孤老头没啥两样,甚至比他们还要可怜。
十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齐桓公饿得有气无力,生命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享尽人间富贵又如何?尝遍山珍海味又如何?临了临了,还是饿肚子!
人都死光了吗?……齐桓公失望地闭上双眼,虽然他并不抱天真的幻想,但他至少想有个人能告诉他外面详细的情形。所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咽下。
忽然,只听“扑通”一声,一个身影从窗户跳了进来。齐桓公睁眼去看,还以为是幻觉,直到近前,才认出那的确是一个人,女人,活生生的女人。
来人叫晏娥,齐桓公曾宠幸过的一个没名分的小妾。
齐桓公生命中有无数女人,晏娥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甚至想都想不起来的一个;然而,在晏娥的生命中,齐桓公却是她唯一的男人,所以她来了,在最关键的时刻。
“吾饥而欲食,渴而欲饮,不可得,其故何也?”齐桓公颤抖着双唇问。
晏娥答道:“竖貂与雍巫作乱,守禁宫门,筑起三丈高墙,隔绝内外,不许人通,饮食从何处而来?”
原来,竖貂等人见齐桓公时日无多,就把他跟猪流感一样给隔离了,只等齐桓公一咽气,他们就起兵举事拥立公子无亏为君。
齐桓公气得全身直发抖,这帮白眼狼,寡人对他们那么好,他们却如此对待寡人?小人,真是小人……
接着,齐桓公又问晏娥:“汝如何得至于此?”
晏娥举衽而哭道:“妾曾受主公一幸之恩,是以不顾性命,逾墙而至,欲以视君之瞑也。”
齐桓公苦笑,没想到我被全世界抛弃、背叛,最后却是这样一个女子想起我,对我忠贞不贰。人心,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多变最看不懂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齐桓公又问:“太子昭安在?”
晏娥答道:“被二人阻挡在外,不得入宫。”
第二章 —幽之盟(34)
完了完了,齐国要完了,齐桓公后悔莫及,终于老泪纵横:“嗟兹乎,圣人之言长乎哉!寡人不明,宜有今日,实乃自作孽,不可活矣!仲父……”
喊完,齐桓公吐血数口,在雪白的幔帐上喷洒出点点梅花,惊心怵目。
终于,齐桓公的眼神开始涣散,身体也越来越轻,恍惚中只觉管仲鲍叔宁戚隰朋等人的脸庞就像幻灯片般,一幕一幕,从他眼前划过。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齐桓公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在齐桓公春风得意葵丘受胙后的一个黄昏,他与管仲鲍叔宁戚四人对饮,喝得兴起,齐桓公笑着说:“何不为寡人寿。”要大家给自己敬酒。鲍叔牙举起杯子来说:“使公勿忘在莒,管仲勿忘其束缚在鲁,宁戚勿忘饭牛车下也。”(蒋介石常说的成语“勿忘在莒”源出于此。不过他老把台湾比作莒国,欲图“光复大陆”,实乃大言不惭。)当时齐桓公很受感动,立刻避席再拜(君拜臣,这种事儿只可能发生在先秦时代),说:“寡人与二大夫能勿忘夫子之言,则国之社稷必不危矣。”
想着想着,齐桓公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泪水与血水混成一块,将他那苍老干瘪的脸颊染得甚是可怖。
终于,齐桓公长叹一声道:“死者无知则已,若有知,吾何面目以见仲父鲍叔于地下……”说完,便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染血的幔帐裹住自己那可怖的脸庞,气绝身亡。
绝世华丽的一代霸主,竟然活活饿死在了病榻之上,于是英雄落幕,齐国霸业灰飞烟灭,如同昨夜长风,飘然而去。
历史就是这么的无常,昨日还是和风煦日阳光灿烂,今夜就是阴风冷雨人间地狱。
人生就是这么的无常,越是生前风光无限,越显后事晚景凄凉,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然也。
据《列女传》记载,齐桓公死后,小妾晏娥也跟着以头触柱,殉主而亡。
与此同时,齐国宫外已经是一团乱了,竖貂与雍巫拥立公子无亏,杀害大批不服官员,在临淄卷起一阵腥风血雨,公子昭逃亡宋国,其他公子则各领朋党,在朝内朝外一通火拼,早将他们的死老爸忘到了九霄云外。可怜的齐桓公,死前狗不理,死后也只有苍蝇蛆虫前来光顾了。
从十月初七齐桓公死,一直到十二月初八,整整两个月六十多天,齐桓公的尸体都烂在宫里面了,无人问津。
真的很不愿写这段文字,想想都觉得反胃。
最后,还是蛆虫们吃得酒足饭饱,跑到宫外来散步消食,大家看到如此奇景,才猛然想起这世上好像还有一个先君齐桓公没有处理。
于是大家暂停争斗,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宫门,只见那个伟大的生命,已经化作了一具被脓水浸泡臭不可闻的腐尸。这个毕生聚天下诸侯盟会无数的一代霸主,死后却只有无数的苍蝇蛆虫老鼠蚂蚁趴在上面会盟了。
眼见此景,有的人开始狂吐,有的人开始痛哭,有的人一口气没提上来昏了过去,场面一阵混乱。
最后还是竖貂雍巫等几个小人们比较冷静无情,他们连哄带吓止住众人,从容安排后事,总算是在十二月十四日的夜里将齐桓公大殓入棺了。
大事忙完,齐桓公的儿子们又开始接着内讧,也没闲工夫来管齐桓公的丧事,一直折腾到十个月后,太子昭从宋国回来拨乱反正,即位为齐孝公,这才孝顺地将齐桓公给大肆厚葬了,随同陪葬的还有大量金银财宝,以及大小卫姬等混账夫人。
第二章 —幽之盟(35)
这下子,齐桓公总算是入土为安了吧,然而很可惜,孝顺的齐孝公好心办了坏事儿。由于齐桓公的陪葬品太过丰富,竟然引起了盗墓贼的觊觎。据《晋书》记载,齐桓公及其重臣管仲之墓,到晋愍帝建兴年间,被一个名为曹嶷之人破除水银保护牵犬进入墓中盗掘,据说里面的“缯帛可服”,而珍宝尚有“巨万”,另见无数殉人骸骨,狼藉满穴。
可怜齐桓公,死得天下第一惨也就算了,死后依然不得安宁。你说这生前死后奢侈无度荣宠无尽风光无限又怎样呢?无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便宜蛇虫鼠蚁微生物以及盗墓贼罢了。
时势英雄
有人说齐国的霸业就像一个娇艳欲滴的红苹果,外表的果皮齐桓公光鲜亮丽,其实中看不中吃,一切还是全靠里面的果肉管仲。而管仲一死,又没安排好接班人代替他,导致果肉烂光,果皮再漂亮都没用了。依我看也不尽然,如果没有果皮的保护,这个苹果不还是一样要烂掉?关键还是齐桓公提供了一个很好很宽松的平台与环境,这样才有了管仲等人发挥的空间。
有句话说得好:“宽容拥有全世界,胸怀有多大,你的世界就有多大。”齐桓公能够重用仇雠,屡次以德报怨,这在一个君主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所以关键还在于齐桓公这张果皮够大,才能包容得下如此大的一个霸业。亦所以齐桓公虽只属中人之资,却能成为一条东方巨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将中国历史引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新的辉煌。
是故齐桓公貌似平庸,表面荒淫之主,其实乃大政治家也。
当然,齐桓公的霸业只维持了一代仅三十余年,方成气候就中道衰落了,究其原因,恐怕不仅在于其晚年用人不当,还在于齐国只是靠外交手段与经济手段来称霸,而完全没有后世晋文楚庄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四管齐下来得保险稳妥,所以齐国的实力永远只堪成为东方大国,而无法建立长期而稳定的霸权,历春秋战国一世都是如此,之后恐怕也只有偶出的军事奇才孙膑,才帮助齐国获得了仅仅十数年的军事领先而已。
归根结底,齐国虽为天下兵学发源之地,但民风竞奢,从来也不是个好战的国家,这注定它无法成为乱世的主宰或终结者,它更像一个顽皮却懒惰的冲浪小孩,偶尔喜欢冲到潮头显威风,可一旦风猛浪急,就急着回家抱一大堆零食舒舒服服地看电视了。
所以基本上讲,齐国选择在潮头巅峰处急流勇退,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否则待到秦楚晋等国追尾赶上,齐国不仅霸权不保,恐怕还会有船覆溺水的危险,只是历史最终让它以内乱这种方式悲剧退场,终究令人痛惜不已。
总结本章大体说来,齐桓公的能力注定他不能成为一个孤胆英雄,但他准确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尊王室而攘夷狄,继绝世而举废国,从而维护了华夏文明,重建了天下秩序,提升了民族凝聚力,顺应历史潮流成就了一番不朽的功业。从而为后世历代春秋霸主所争相效仿,称他一句时势英雄,并不为过。
但是接下来这位霸主宋襄公,恐怕就只能被称为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英雄了。
第三章 宋襄之仁(1)
沉迷在古老梦想中的活化石
在人们的既定印象中,宋襄公是个迂腐顽固又智商低下的假道学,讲究“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纯粹志大才疏的榆木脑袋,死爱面子活受罪,其实历史的真相并非如此简单。在本章中,笔者将穿越史海的重重迷雾,上穷碧落下黄泉,追索一个远古民族的复兴梦想,详细解读他们以及后世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并深入分析宋襄公性格行为的成因来源以及历史功过,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虽然千年毁誉,难以定断,但历史的有趣,就在这里,诸位看官尽可独立思考,见仁见智。
以鄙人的愚见,宋襄公并非什么蠢猪,也不是什么假道学,他只是一个沉迷在古老梦想中的活化石而已。因为珍稀,所以孤独;因为陈旧,所以有些不合时宜;又因为梦想破灭而可悲可叹,所以让人觉得他可怜又可笑。如果要拿金庸小说中的一个武侠人物来类比的话,他有点像苦苦追求“反清复明”梦想的迂阔书生,红花会大当家的陈家洛。
大明朝已经亡了近百年,当年的遗老遗少们早已灰飞烟灭,他们的后人们也大多做了清朝的顺民,陈家洛仅凭手中几个江湖人物,以及书中乾隆皇帝那并不靠谱的汉人血缘与虚假承诺,而天真地幻想用仁义道德和民族大义来唤醒来感动敌酋,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与自己爱人的幸福,而企图恢复大明朝的江山,这不是与宋襄公一样可悲可叹可怜与可笑吗?
然而,为了自己“愚蠢”的梦想,明知不可而为之,这不仅可笑,也很可爱,甚至在某些方面有些可敬,就像西方的堂·吉诃德。
———去吧,与风车决斗,勇敢的骑士,就算遗臭汗青,为天下所笑,也百死不悔,因为这就是你们的选择。你们看起来很傻,但是你们比很多聪明人都可爱。
争让君位
宋襄公的名字叫兹父,是宋桓公的嫡长子也是太子,为许穆夫人的姐姐宋桓夫人所出。比起齐桓公小白生于一个亲情淡薄*不堪的问题家庭,兹父的童年就幸福多了,宋桓公看重他,宋桓夫人宠爱他,他的兄弟们也很尊敬他喜欢他,可谓父慈子爱兄友弟恭,正宗的春秋模范家庭。
但是很可惜,兹父甜蜜的青少年,在宋桓公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60年这一年,由于狄人对卫国的大举入侵,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这一年,凶残的狄人打败爱鹤如命的卫懿公,攻入卫国国都,对卫国百姓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侥幸逃出的不足五千卫国遗民被宋桓公夫妇安置在曹邑,卫国重建工作就此展开。
然而就在此时,宋桓公夫妇不知什么原因闹起了矛盾,激发至不可收拾,最终竟然以离婚收场,兹父顿时从天到地,变成了一个单亲家庭的苦命孩子。
关于两人为啥闹矛盾,史书没有记载,但我们从前后的历史事件中应该可以推断出来。当时,齐桓公为了帮助卫国重建家园,出钱出人不遗余力,从而获得了莫大的名声。但是宋桓公明明是第一个出手帮卫国的,最后却贡献乏陈,风头全被齐桓公抢了去,相信宋桓夫人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娘家有难,老公却上心不够,倒是自己的堂姐大卫姬与堂姐夫齐桓公那边大把大把的金银财物送过去,这让宋桓夫人在姐妹面前很没面子。当然宋桓公也有他的苦衷,齐桓公财大气粗,又是诸侯盟主,宋桓公想跟他斗富置气,那也要足够的底气才行。于是小两口整天吵架,宋桓公一气之下把老婆给休了,赶回娘家,从而造就了一首千古绝唱。
第三章 宋襄之仁(2)
这首绝唱就是《诗经》中的《河广》一诗,据《毛诗序》载当为宋桓夫人在此期间所作: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大意是:谁说黄河广又宽?我一束芦苇便可渡!谁说宋国遥又远?我一踮脚就能望见。谁说黄河宽又广?一只小船它都容不下!谁说宋国远又遥?我无须一个早晨就能到!
明明黄河那么宽广,明明宋卫距离如此遥远,但是宋桓夫人却正话反说,夸张戏谑之语中极尽悲恸,想家念子之情贯透字里行间,又以迭章排比,反复吟咏,情辞动人,文采斐然,当可与诗仙“白发三千丈”之句媲美。
爱情与亲情看似易得,但在诸侯之家,却原来有如此多的阻碍,许穆夫人与宋桓夫人两姐妹都是大才女,却又都成为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实在令人欷歔不已!
宋桓夫人思念儿子,兹父何尝不思念母亲,但限于礼制,母子难以重逢,所以后来他即位后,就在宋国西部距卫国较近的黄河岸边,筑起一座土台,想娘的时候就登台远望,遥寄思念之情,后人称之为“宋襄公望母台”或“襄台”。
在今天河南雎县北湖湖心岛驼岗上,这座“望母台”遗迹犹存,宋襄公的墓也在附近(雎县因此而古称襄邑或襄陵),他生不能尽孝于母亲膝下,死后也只能求魂灵遥望卫国,这便是诸侯之家的悲哀。
这样看,兹父的确是一个孝子,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他是在作秀,但是接下来一件事情,就不能光用作秀来解释了。
兹父有个同父异母的庶兄叫目夷,字子鱼,是宋国很有名的贤人,宋桓公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也曾想过改立他为太子,但由于兹父也一向表现良好,所以才最终作罢。
但兹父此时却做出了一个非常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决定,硬要把自己的太子之位让给哥哥,他对宋桓公说:“请使目夷立,臣为之相以佐之。”
宋桓公也很摸不着头脑,便问他为什么。这可是国君之位啊,不是孔融让的那颗破梨。
兹父回答说:“臣之舅在卫,爱臣,若终立则不可以往,绝迹于卫,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处目夷之上。”兹父认为自己如果当了国君,就不能经常去卫国看母亲了,而且他自认能力不及目夷,所以才主动让贤。
如果单从这句话来看,兹父似乎是个孝顺又谦虚的好孩子,而且高风让贤,品德高得不得了。事实的真相是否如此,我们不是兹父,当然不得而知,不过对人性对政治都有着深刻了解的毛泽东同志在小学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宋襄公论》,里面就指出兹父明知这样违反了当时的礼法和继承制度,还要坚持让位,明显是做给宋桓公和天下人看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博得“仁爱”的美名。
过让则伪,过谦则矫,毛泽东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他的国文老师也因此给这篇作文破例打了105分的超满分,可见其见识独到非同凡响。但可惜宋桓公不是毛泽东,他的脑袋拐不了那么多弯儿,于是竟在兹父的坚请之下真的决定换太子了。
如果兹父真如毛主席所言是个野心勃勃且狡诈伪善之徒,这会儿一定哭死了,不过好在目夷听说了这件事儿后非常上道,他坚决不肯接受太子之位,说:“兹父能以国让之,仁孰大焉?臣不及也。且庶立而嫡在下,不顺也,不顺而使目夷为之,目夷将逃。”于是逃到了卫国。
第三章 宋襄之仁(3)
兹父一看目夷跑了,他也跟着跑,顺便也好去看望一下母亲。于是哥俩儿前脚跟后脚全都逃到卫国去了。
目夷为啥放着大好的太子之位不要,除了兹父“仁孰大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即他认为这样的人事安排很“不顺”(不符合立君的顺序)。
宋是商纣王同母长兄微子启的封国,当年周灭商后,周天子采用“以殷治殷”的策略,将殷商遗民们迁到了东部黄淮平原,封微子启于宋,公爵,建都于商之发祥地商丘,以延续商之宗祀,管理商之遗民,并作为周室东南屏藩,阻挡淮河流域东南异族的入侵。
所以,作为殷商民族直系后裔的宋人,保留了浓厚的殷商文化的传统和风俗习惯,信鬼神、好祭祀,与周人之文化迥异。据《左传》记载,有一次晋宋两国盟会,*公提出用殷商的传统祭祀乐舞《桑林》来招待晋悼公。这个乐舞,据说由用鸟羽化装成玄鸟的舞师与化装成简狄的女巫进行表演。由于它描写了简狄吞玄鸟卵而生殷商始祖契的具体过程,非常之神秘怪诞,竟把不识殷礼的晋悼公给吓病了。
除了文化风俗,商与周继承制度也大有不同。商人的传统君位继承制度是:“以弟为主,而以子继辅之。”也就是以“兄终弟及”为主,“父死子继”为辅(应为氏族社会制度的残余),这种随意性很强的君位继承制给商朝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宋国早期也是如此。
据《史记·殷本纪》:“自仲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可见殷人注重血统关系的亲亲继承制度,远比周人的注重政治阶级的嫡长子继承制要落后。统治阶级由于君位继承中因名分不定而产生的祸乱纷争,或许就是殷商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可惜,宋国在西周与春秋之初,并没有吸取他们祖先的经验教训,仍然固守陈规采取这样的落后政治制度,从而造成了宋国长时期的政局不稳,也导致宋国错过了很多大好发展机会,以至在宋殇公(宋桓公的堂伯父)时开始从一等大国渐次沦为二流诸侯。司马迁在《史记·宋世家》最后说:“《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宋国自公元前729年宋宣公去世将君位传给弟弟宋穆公,一直到公元前681年宋桓公在内乱中即位,短短五十年的时间,宋国就经历了宋穆公、宋殇公、宋庄公、宋闵公、宋公游、宋桓公六位国君,其中有兄传弟、父传子、叔传侄,甚至还有堂兄弟之间互相传的,传来传去都不知道到底该传给谁了,再加上奸臣权臣从中捣乱,造成宋国数十年国无宁日。这种局面是号称贤人的公子目夷不愿意再看到的。
目夷的口号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只有坚定的学习贯彻周人的“嫡长子继承制”不动摇,才能摆脱内乱,让宋国平稳健康地发展下去!”
所以说兹父如果真的是在演一场戏的话,那么目夷就陪他演下去好了,兄友弟恭,争相让国,一片和谐,多么美好。
与此同时,齐国的五子争立局面已然萌芽,齐桓公与管仲都很头痛,同样都是公子,齐国的公子与宋国的公子差距咋就那么大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在儿子教育这方面,齐桓公做得实在很失败,瞧瞧人家兹父与目夷,思想觉悟与政治水平多高?
有了这样两个好儿子,宋桓公可以放心地死而瞑目了。公元前652年,做了三十年太平国君的宋桓公病重不起,赶忙派人去卫国召回太子兹父,传话说:“若不来,是使我以忧死也。”意思是说兹父你再不回来,是想把老爹我愁死啊!
第三章 宋襄之仁(4)
身为大孝子的兹父当然不愿意老爹被愁死,于是赶紧回国看望父亲,次年春天,宋桓公就很欣慰地死掉了,太子兹父即位为君,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宋襄公。
见到弟弟顺利继承君位,目夷不久也从卫国放心地回来了,宋襄公于是任命目夷为司马,主管军政大权,辅佐自己处理朝政。从此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二人让国之壮举,名传天下,世人皆以之为仁义无双,包括齐桓公与管仲在内,所以有了葵丘盟会上的后事相托,其意似有让宋襄公继承齐国霸业之意。
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宋襄公之“仁义”的,后世很多学者都批评他这是虚情假意,沽名钓誉。“徒以不仁之资,盗仁者之名尔(苏轼语)”。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仍然是我党领袖毛泽东同志。
毛泽东同志曾指出,从后来宋襄公的所作所为看,他明显是个有极大政治野心的人,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权力呢?如果他真的仁义无双,也完全可以在继承君位后再自己做主行禅让之举,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由此可见他的所谓仁义,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已。
我非常赞同毛泽东同志的看法,但我们是否也可以换个角度想一想:宋襄公假仁假义,恐怕不止是为了钓名那么简单———宋国数十年的内乱教训惨痛,宋襄公身为储君岂有不知?那么当他看到公子目夷能力卓著德才兼备,且又如此受到宋桓公的宠爱与国人的尊敬,他难道不会对可能发生的内乱感到忧虑吗?即便他坚信公子目夷的品行没有问题,但他也不能保证宋国的其他公子或权臣不会横生枝节从中捣鬼,毕竟宋国一直以来没有“嫡长子继承”的明确概念与规定,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宋襄公和目夷很有可能是心照不宣地配合演一出戏,来为宋国政局的平稳过渡保驾护航。
诸侯难为啊,宋国的诸侯更难为。殷商民族历史悠久,殷商遗民陈腐守旧,他们很难接受新的事物而做出适当的改变。宋襄公之后,宋国弟弟夺取兄长君位的事情还时有发生,于是内乱不止,政局动荡,宋国一步一步向下沉沦。
无法为自己注入新生的民族是可悲的。殷商从黄帝时代就雄踞一方(商原为少昊氏之一),后又代夏以为天下共主,曾经灿烂,曾经辉煌,绵绵延延两千多年,老而不死,亡而不灭,幻化成宋,荣光早已不再,却好似依然活在梦中,画地为牢,最终将自己活活困死在内。
梦想与宿命
宋襄公从小就有一个理想,目标远大的光荣理想。
这个理想就是继承先祖商汤的仁义,重现殷商文化的辉煌。
为了这个伟大的民族复兴事业,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希望自己的哥哥公子目夷以及所有国人能和他一道舍小我而成大业,同舟共济,齐心合力,纵使惨败也执迷不悔,至少大家都努力了。
人如果没有理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但从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宋国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认同宋襄公的所谓光荣理想,他们认为上天已经抛弃了殷商,所有努力都是徒然的,宋襄公这么做纯属惹祸上身,简直愚不可及。一个愚不可及的理想,就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
宋襄公是孤独的,数千年来,十分之九的中国人都认为他比猪还蠢,仅凭仁义和梦想就能让小国称霸民族复兴吗?弱者是不配讲仁义的,这就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
但是宋襄公还是抱着这个梦想头也不回地出发了。公元前651年,宋襄公还在服丧期间就列席了齐桓公主持的葵丘盟会,积极参与国际事务,从此大会小会每会必至,将其大好事业青年的形象深入人心,齐桓公因而以爱子相托,周天子襄王也因而把自己的妹妹王姬嫁给了他。这两件事儿对于宋襄公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他折腾得更加起劲了。
第三章 宋襄之仁(5)
公元前647年夏,齐桓公、宋襄公与诸侯在咸地(今河南濮阳东南)会晤,共同谋划对付淮夷。
所谓淮夷,就是生活在淮河流域的东夷部族。东夷族的历史非常悠久(其实殷商原本就是夷人的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炎黄时代,曾经和黄帝逐鹿中原,也曾经和夏民族角逐天下,但是却屡次失败,其中部分同化进夏民族中,部分演化成商民族,部分又在周初被齐国融合,到得春秋初期,只剩下少数的东夷部族散居在山东东部与江苏北部。生活在江苏北部淮河流域的这些东夷族,就统称为淮夷。
两年后,宋襄公又与诸侯在杜丘(今山东聊城东北)会盟,以救援被楚国入侵的徐国(嬴姓诸侯,位于今安徽泗县西北)。
是年冬,齐桓病重,霸业渐衰,宋襄公又引兵伐曹(周文王子叔振铎始封,都陶丘,即今天山东定陶),曹国抵挡不住只得投降,从此成为宋襄争霸的一颗重要棋子,因为它地处中原地区水陆交通的中心,经济发达但军事落后,是一只大肥羊。
一切貌似很顺利,但是到了宋襄公七年(公元前644年),宋国突然发生了两件怪事,给了迷信的宋襄公一次极大的精神打击。
第一件怪事儿,五块陨石落于宋国境内。全体宋国百姓都目睹了这次天文奇景,但是没有人对着流星雨许愿,因为这在古代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而是大祸的前兆。
第二件怪事儿,有六只水鸟因风大之故居然退着飞过宋国国都上空。商为鸟图腾部族,现在鸟居然倒着飞(虽然有点儿不可置信,但史书就是这么记载的),这显然也是很不吉利。
这两件怪事儿在宋国上下都引起了极大的慌乱。我们前面讲过,周人的祖灵信仰与天神崇拜非常严重,但殷人比周人还要严重,而且严重得多得多,甚至到了一种迷信的地步。他们每年都要举行非常多的祭祀、占卜等活动,鬼神信仰在殷人的生活中占据了非常大的一部分。周人有时还注重人的意志,殷人则全然不顾,一切都以鬼神的意志为准,所以为鬼神代言的巫人地位崇高之极,甚至足以影响国家大政。(商王凡事无论大小有疑难,都要请教他们占卜吉凶。现代考古发掘出的大量殷商甲骨文卜辞已经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还有学者研究考证,殷商王朝的政治体制其实就是“政教合一”。
到了周代,政教渐渐分离。虽然占卜活动在诸侯间仍非常盛行,不过周代的诸侯大多只是将其作为参考,并不全信。只有身为殷人后裔的宋国残留了祖先的遗风,迷信鬼神与占卜,以为一切行事的准则。比如宋国先祖微子就曾对周武王说过:“对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吉。”意思是“决策的时候,你自己同意,占卜同意,即便卿士不同意,百姓也不同意,这样做也是吉利的。”
微子是上古著名的贤人,也是宋国的伟大先君,他的最高指示必定是“英明而正确”的,所以泥古不化的宋襄公当然奉行遵守,以为至理名言,对占卜的结果深信不疑。
早说过了,宋襄公他就是一块亘古不变的史前活化石,他永远活在过去,却不知他的想法已行将过时了。
当时,周内史叔兴奉周天子之命正在宋国聘问(春秋时一种外交活动,即派大夫携礼物去别国修好),宋襄公立刻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向这位天下最高占卜官员询问吉凶。(周代时占卜主要由负责记录历史的史官,也就是内史来兼任。)
第三章 宋襄之仁(6)
内史兴叹了一口气,答道:“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一连串预言了三件大事,宋襄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儿说鲁国今年会有很多的大丧,这跟宋襄公没多大关系,准不准倒也无所谓。
第二件事儿说明年齐国将有大内乱,这对于宋襄公而言是一个争霸的好机会。他为齐国感到慨叹,也为自己感到开心。数*人物,就看明年了。
第三件事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宋国就要称霸天下了,忧的是自己将不会有好下场———这让宋襄公很纠结。是止步不前做个太平君主呢,还是继续前进走向辉煌再走向深渊呢,这是一个问题。
但是宋襄公纠结了一番后决定继续走下去,不求天长地久只为曾经拥有,短暂的辉煌也是辉煌,总比一辈子默默无闻被人瞧不起强。
拼了,死了也要拼他一场!
宋襄公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将让他遗臭万年。
为了不要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最后却被后世无数人看不起,宋襄公的命运,着实令人慨叹!
我们发现,宋襄公对自己有没有被人瞧不起非常重视,简直是把尊严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这种特殊的敏感心理其实并非宋襄公专有,而是所有宋国殷商遗民的集体心声。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从头讲起好了。
周灭商后,原先的少数族群周人自然变成统治阶级,而原先的殷人作为亡国之余,自然失去了原有的政治地位,而沦为二等公民。虽然周王对殷之贵族采取的是安抚政策,封之为公爵,“于周为客”,给予宋以宾国之待遇,周天子祭祀宗庙,要送给宋公祭肉;有了丧事,宋公来吊唁,周天子是要答拜的。但政治待遇是一回事儿,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固有民族歧视与地域歧视却很难消除。
这便是人类的天性,不以道德之高低为转移。就连鲁迅老舍等文学大师,也免不了对前清的遗老遗少语多戏谑。亡国遗民总是令人讨厌的,沉迷于过去不能适应新时代的亡国遗民就更加令人讨厌,所以即便学养深厚的先秦诸子,也对宋人多有揶揄之语,更何况普通的周人士民。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不胜枚举。比如《孟子》中“拔苗助长”的是宋人,《韩非子》中“守株待兔”的也是宋人,另外《庄子》中“朝三暮四”的是宋国猴子。(居然连猴子也跟着倒霉了),“向氏为盗”的故事出自《列子》,“宋人沽酒”的寓言出自《晏子春秋》,“刻舟求剑”的笑话出自《吕氏春秋》。王利器先生辑录的《宋人愚事录》,就达20则之多。由此可见当时宋人普遍被视为异类,以致成为愚蠢的代名词。
但我认为这些故事中宋人的愚蠢并不等同于智商低。先秦诸子们只是用一种夸张的手法写出了这些殷商后裔的文化心理。殷人与周人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周人尚人文而注重实际,殷人却尚鬼神而尊信宗教。殷人大多富于理论想象而长于艺术,以至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表现在生活中就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表现在政治上就是骋于理想追求王道,大有一往无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之概,宋襄公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所以说,是文化习俗与民族性格的不同,造成了周人对宋人的歧视,也造成了宋人独特的敏感自尊心理。贵族一般都好面子,但殷商后裔的宋襄公尤其好面子,所以他才不顾国小民弱而奋起争霸,为的就是提高宋国的国际地位,维护殷商的民族尊严,他要让所有的宋人不再被歧视,而可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大声地说一句:我是宋国人!所以宋襄之霸与齐桓晋文皆稍有不同,他只高喊“仁义”口号,却不以“尊王”为其政治纲领。
第三章 宋襄之仁(7)
我们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知道,宋襄公的光荣与梦想,最终还是悲壮地破灭了。看来叔兴这个周王专用占卜官果然不同凡响,一语成谶,简直奇准无比,貌似真能与鬼神交通一般,但实情并非如此。据《左传》记载,叔兴告辞宋襄公后,就偷偷跟人说:“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看来叔兴虽是占卜官,却认为这些怪事儿只是自然现象,跟吉凶没有半点关系。吉凶是由人的行为决定的。他之所以这样回答,只是为了敷衍宋襄公,依照当时的国际形势,作出一种个人的预测与推断而已。
由此可见,周室虽衰,手下还是贤人辈出的,之前的宰孔,这里的叔兴,都对国际形势有着非常深刻的洞察力,上古时代那么多“先知”其实就是这么产生的。
由此亦可见,随着思想的不断进步,周人的宗教信仰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光环,而渐渐世俗化了,他们更看重人文的力量而不是鬼神,所谓“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所谓“敬鬼神而远之”,这就是他们对宗教的态度。
这样的文化影响了中国人数千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改变。
继承遗志
整个历史按照叔兴的预言发展下去了,宋襄公八年(公元前643年),齐桓公寂寂无闻地饿毙于寝宫之中。
宋襄公闻信,大哭了一场。放心去吧亲爱的小白大叔,您未竟的事业必将后继有人,代齐为霸,舍我其谁!
齐桓公尸骨未寒,齐国的内乱已不可收拾,五公子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头号狼崽子公子无亏胜出,在竖貂雍巫的拥立下即位为君。太子昭趁乱逃到宋国寻求援助,宋襄公当然义不容辞,很快联合了姻亲之国卫与归附之国曹、邾,共同出兵护送太子昭打回老家。
大兵压境,齐国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初齐桓公即位,曾一举挫败外国干涉势力坐稳君位,但公子无亏却没有这样的好命,因为齐国实权派国高二氏根本就不支持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国君,两人于是联合起来,杀死公子无亏,迎接宋襄公仁义之师入城,然后一同拥立太子昭为国君,是为齐孝公。
宋襄公见大功告成,便也不再多留,参加完孝公的即位仪式后就打道回府了。他心里很美,认为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搞定了齐国内乱,这就是仁义的力量!
宋襄公错了。在权力面前,仁义只不过是狗屎而已。他前脚方走,齐国其他四公子后脚就集体发难,冲进宫内造反。齐孝公一见大事不好,赶紧重施故技,三十六计走为上,又逃回了宋国。
此时宋襄公已经回到了宋国,正要摆宴庆祝,却发现孝公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不由大吃一惊。
看来,仁义的力量有时也会碰到挫折。无奈,宋襄公只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带着齐孝公一路再杀回去!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宋襄公就不信了,自己的仁义之师还能搞不过齐国那四只狼崽子?
据《左传》记载,宋襄此次伐齐之时,狄人还曾引兵救齐。齐与狄一向水火不容,狄人怎会救齐?小生想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个可能:雍巫就是狄人派出的间谍,狄人救齐,只为帮助雍巫与四公子继续祸乱齐国而已。
公元前642年五月,宋襄公大败齐四公子军于甗(今山东济南附近),然后一举攻入齐都,保护齐孝公再次坐上宝座。
当年,齐桓公一坐稳君位,就迫不及待地让鲁国杀死了自己唯一的竞争对手公子纠,果敢狠辣,颇有枭雄风范,现在齐孝公是否能继承老爹的优良传统呢?
第三章 宋襄之仁(8)
宋襄公劝齐孝公不要这么做。手足相残,非仁义也。齐桓公虽有借刀杀兄之恶名,但也有很多以德报怨的仁义之举,齐孝公作为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应该有选择地继承老爹这方面的优良传统才对。四公子虽作恶多端,但毕竟是亲生兄弟,相煎何太急?还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批评教育一下也就得了。
齐孝公一听宋襄公说得蛮有道理,于是赦免了四个兄弟的造反大罪,至此,齐国的这场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齐国四公子被赦免后,分别走上了不同的人生旅途:小卫姬之子公子元逃往卫国,等待时机东山再起;葛嬴之子公子潘与密姬之子公子商人母家都是小国,回去没啥前途,于是留在国内韬光养晦,明着好似变成了乖宝宝,暗地里却厚施钱财、阴交贤士、附爱百姓,仍对国君之位觊觎不已;宋华子之子公子雍则带着雍巫和他六个弟弟跑到华夏世仇楚国那里去了,冀望借助楚国的力量有朝一日也能打回老家。
看来,宋襄公与齐孝公这完全是在养虎遗患。仁义力量再强,也是无法感化虎狼的。
不过,宋襄公可不这么想,他自我感觉良好得很。当初,鲁国干涉齐国内政,结局是惨败;如今,宋国干涉齐国内政,却是大大的成功。为什么?因为仁义,除了此二字,宋襄公想不出其他原因。
奇怪的仁义
经齐国之事后,宋襄公的野心与信心更足了,他觉得自己于中原诸侯间本就爵位最尊(公爵),在齐桓公组织之华夏联盟中,也向以老二自居,如今老大退居二线,其他小弟又畏畏缩缩,老二不站出来代理老大继承霸业怎么行?
当然,光是安定齐国社稷这一项仁义功名,就想称霸于诸侯,显然是不够的,宋襄公于是决定继承并发扬“原老大”齐桓公的优良传统,举行盟会,团结诸国,继续大力推行仁义,以求逐步确立宋国在诸侯间的领导地位。
在后齐桓公时代,中原诸侯失去主心骨,立时变成一盘散沙,天下秩序重陷紊乱,齐国霸业消亡的后遗症逐渐显现———邢国投靠狄人,共同入侵卫国;郑文公去楚朝贺,投靠荆蛮;楚国持续打击“江汉诸姬”的领头羊随国,淮夷又接连进犯鄫国(大禹之后封国,今山东峄城东)———齐桓公四十年来努力经营之华夏团结,已成土崩瓦解之势,于是夷狄各族卷土重来,烟尘漫天更胜当初,国际局势急转直下,诸夏小国水深火热,各大巨头又噤若寒蝉但求自保;值此万马齐喑之刻,宋襄公勇敢地站了出来,将齐桓公丢下的那面残破的大旗举起,在荒芜的乱世中孤独呐喊,却只闻旷野寂寂,无人喝彩。
宋襄公与齐桓公的称霸举措都是盟会,但路线稍有不同。齐国国力雄厚经济发达,可以胡萝卜大棒双管齐下,行尊王攘夷之道称霸天下;宋国地处中原东南,为抗击南蛮与东夷之第一线,加以国力不济,所以只能行外交之手段,寄希望于以仁义感服蛮夷,这当然很不切实际,但也实属无奈之举,因为除此之外,宋襄公恐怕也没有其他争霸的资本了。
于是在宋襄公十年(公元前641年),宋襄公广约各东方小国会盟于曹国南鄙,共谋仁服东夷之策,却没想到各国都非常不卖面子。不来的不来,迟到的迟到,宋襄公出离愤怒了。
首先是身为盟会举办方的曹共公(伯爵),竟不肯致饩,毫无地主之礼,宋襄公憋了一肚子火,只因是在别人地盘而不敢发作,简直憋屈到了极点。
第三章 宋襄之仁(9)
好,我忍!
宋襄公口念“仁义”二字真经,强忍心中怒气,想等开完了会再说,却没想会期已至,诸侯中却只来了一个小小的邾国(颛孙之后封国,今山东邹县东南)国君邾文公(子爵),其他诸侯一个没到。宋襄公无奈,只好拖延会期。
好,我等!
一直等到该年三月,滕国(周文王子叔绣始封,今山东滕县东南)国君滕宣公(子爵,名婴齐)才姗姗来迟,带着满脸歉意的笑容,正要上前打招呼,宋襄公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命令:迟到了还好意思笑,来人,给我绑了!
妈的不忍了,老虎不发威你还当我是Hello Kitty啊!
宋襄公不忍了,但是还得等下去,因为此次盟会的主角鄫国国君还没来,淮夷屡次进犯鄫国,襄公所以才召集诸侯欲求解决之道,鄫子(也是子爵)不来怎么成?
于是宋襄公等啊等啊,一直从三月份等到六月份,等得春去夏来百花残,鄫子依然不见踪影。
不等了!再等下去橘子都红了,宋襄公的耐心已丧失殆尽,只得先行与曹共公、邾文公歃血为盟,将曹南之会草草收场。
此次曹南之会,比齐桓公的首次北杏之会还要失败,失败中的失败。
一直等到六月二十一日,鄫国代表团这才慢悠悠地走到曹国南边儿的邾国,此时曹南之会早已结束,鄫子为表弥补,于是要求单独与邾文公会盟。
邾文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向盟主宋襄公请示该怎么办,宋襄公命令他把鄫子给绑了,送到雎水(古代名川,位于宋都之东南)河畔去祭神,以此仁义之举,来感服东夷。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弄不懂了。啥,杀一国之君以祭神,宋襄公还认为这是仁义之举?如此“仁义”真是千古未见。
我们不了解宋襄公的杀人动机,更不了解宋襄公奇怪的“仁义观”,这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与宋襄公所处的时代太过久远,千年隔阂,观念当然天差地别。
宋襄公只是一个活在过去活在梦中的老古董,却不是一个变态狂魔,这世上所有号称仁义的历史罪人都有其冠冕堂皇的犯罪动机,宋襄公也不例外。
我们前面已经讲过,殷人尚鬼神,尚到一种非常离谱的地步。据史料记载与考古发现,殷人祭祀鬼神,不仅用活牲献祭,而且还用活人献祭,不仅用活人献祭,而且用贵族献祭。他们认为人牲越尊贵,鬼神就越开心,最隆重的祭祀大典,甚至将整支的军队献祭。这种神权至高无上的观念不仅与周人的重民思想背道而驰,恐怕也是殷商王朝众叛亲离最终灭亡的重要原因。
所以华夏诸侯一般都是不用活人献祭的,即便用,一般也是用奴隶;只有与夏商一脉相承的蛮夷部族,以及蛮夷风气浓厚的秦楚等国,才有杀死贵族作为人牲或人殉的惯例。(秦国的人殉直到战国秦献公时才取消。)而宋襄公杀鄫子所祀之雎水神,就是宋人与东夷人共同尊信的重要神祇。东夷本与殷人渊源颇深,宋襄公重归传统,杀鄫子献祭,显然是想重修殷商遗民与东夷部族的旧好,以求华夏蛮夷大和解,这在他这个老古董看来当然是仁义,却没想到时代已经变了,他这样的举动只会大失人心。
事实上,宋襄公的倒行逆施之举,在宋国统治集团中也不乏反对的声音,这里面的代表人物,就是公子目夷,目夷说:“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齐桓公存三亡国以属诸侯,义士犹曰薄德。今一会而虐二国之君,又用诸淫昏之鬼,将以求霸,不亦难乎?得死为幸!”你看,目夷的观念就比宋襄公进步多了,他认为祭祀是给人祈福的,人才是鬼神的主宰,鬼神反而地位更低,它们又怎么能接受活人的献祭呢,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宋襄公想要这样去当霸主,恐怕很难。这样胡搞,宋国不灭亡,就是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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