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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行道

_6 可争 (现代)
  这是刘熤飞一年多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没有作梦,只觉得沉在一片暖洋洋中。
  在宫中受毒害所苦时,一下清醒、一下昏迷,时时刻刻都痛著,还夹杂恶梦,常让他分不清现实。
  但也会梦见他,梦见和他相处的片段,梦见他的笑脸,就觉得不那麽痛了。那点点滴滴在发生当下都不以为意,却在病著的时候带给他极大的安慰。
  他常常想起初相识时,向珀老想回报他,他表明不需要时,向珀脸上不知所措、带著羞赧的表情。他觉得很可爱,原来传闻中的傅家败家子,是个可爱又单纯的人。
  当那片段一次又一次在他梦境中出现,他终於察觉早在那个瞬间便已将他放进心里。於是更後悔自己的作为,他卸下向珀的防备,教会他信任与爱,打开他的心,却又狠狠将之践踏。
  第一次这样在意一个人,甚至离不开,所以他乱了、失控了、伤害了,然後後悔了……
  还好他死里逃生,还好他回来了,还好他还有机会挽回。
  他醒在自己的王府房间里。
  被送回来了,呵,至少向珀没有趁他昏迷时暗算他。
  虽然很狼狈、很可笑,但能看到向珀真好……
  「王爷,喝药了。」随从祈安端来药汁。
  这是他第一次喝药喝得这麽开心。
  
  望族傅家近日门禁森严。
  自从傅向珀遭刘熤飞近身接触後,傅姓一家如临大敌,将自家守备得滴水不漏,就算搏命也不让那人踏进傅家一步。
  但百密总有一疏,自家府邸能守,公开的画会却防不胜防。
  傅向珀被堵了几次,从一开始的恐惧渐渐变得猜疑。
  本来以为那人接手乐笙,找上他只是一时兴起,不料这些日子竟天天上门,次次吃了闭门羹也不放弃,风雨无阻搞得乐笙人尽皆知。
  想到那人归来种种怪异的行径,向他道歉、追著他跑,极力想挽回的模样。
  他不会再被骗了,被骗一次是蠢,被骗第二次是贱。
  执笔的手微微颤抖。
  「别想了……」他喃喃自语,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
  没事,只要不理会,那人失了兴头自然会放过他。
  此刻那人跟著众人围在画桌旁,大庭广众,傅家人奈何不了他的王爷身分,只能防著他的一举一动。
  傅向珀逼自己漠视,但那目光如炬,让他坐立难安。
  众人赞叹他的画功,那人也跟著赞,旁人附和著、巴结著,拱得那人开口又是数句赞美,还一双眼殷殷望著他,想讨得他的欢心似的,
  但他只觉得怒火燃心。
  都已经这样了,还把他当傻瓜吗?
  「够了!」他一拍桌,众人噤声。
  傅向珀看著刘熤飞,执笔指向画纸一角。
  「敢问王爷,这树上桃花是含苞待放好,还是绽放盛开好呢?」
  刘熤飞微怔,为向珀初次理会他高兴,「以寸乐大师之笔,无论含苞或绽放,都能将这桃树描绘得比实物更优美啊。」
  此话一出,周遭人皆是一脸惊疑。
  气氛瞬间僵了,众人目光凝著在他身上,他才惊觉自己遭算计。
  「王爷莫非看不出画中景物?我画的不是桃花,而是河畔柳啊!」傅向珀唇畔含著笑意,却无善意。
  「向珀……」
  「当年言千云已给我解答,你看著画就是一个睁眼瞎子。呵,你识画有障碍根本看不见我在画什麽,怎麽有脸在这里作出评论?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早点找大夫治治你的瞎眼!」
  不敬的态度引起众人惊骇,害怕被波及逃跑四散去了。
  寸乐大师疯了,这下人头恐怕不保,可怜画界将要失去一个人才。
  「我过去怎麽会被哄得乐陶陶而没有一丝疑惑,你只会说好,只会用各种词藻夸赞,却不曾主动提及画中内容!我真是见识了什麽叫睁眼说瞎话!明明看不见却说得出赞美之言,敷衍又虚伪将我彻底愚弄,现在又想回来骗我吗?刘熤飞,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若企图骗我,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累积的愤怒和怨恨让傅向珀的神情微微扭曲,刘熤飞从未想过会有面对这号表情的一天,此刻他深深感到挽回傅向珀是多难的一件事。他是傅向珀的阴影,极欲摆脱忘却的阴影。
  「向珀,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麽?说你看不见画是因为有心病,说你隔了一年多才出现是因为中毒在休养,你希望我回答什麽?说你好可怜,说没关系回来就好?那我呢,我活该倒楣被你骗,我活该被你作践後还要笑著欢迎你回来!?」
  「向珀,对不起,我……」
  「你不用说对不起!我不接受也不想听!你怎麽有办法轻易说出要挽回?我被你欺骗玩弄时你心中可有一点怜惜?我被你推下马车时你可有一丝不忍心?你潇洒回都城,我在乐笙痛苦欲死了无生趣时你可有回到我身边?这一年多来我身边的人支撑我重新站起来时你又在哪里?」
  心脏彷佛被啃食一样疼痛,恨自己的罪无可赦,恨自己做错太多、回头太迟。
  「我错了,你原谅我,给我机会挽回,让我爱惜你、补偿你……向珀,向珀,我是真的後悔了,我是真的想对你好,再也不会骗你了!」他上前抱住傅向珀。
  「闭嘴,放开我!我不原谅你,我不要再看见你!」
  「够了!放开我大哥!」方才见大哥发飙於是忙於遣散画会众人的傅向琰将两人拉开。
  「向珀,再相信我一次,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
  「不需要,我大哥什麽也不需要!刘熤飞,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当年我大哥只有你,但如今他有家人、有名望、有成就,人人抢著要,谁还稀罕你?你现在回来是想再一次毁掉我大哥吗?」
  「不用和他多说,我们走。」傅向珀拉住弟弟的手转身离开。
  「向珀,别走,我是认真的……」
  那人还紧紧跟著,他没回头,冷漠地开口:「别再来找我,我也是认真的。」
  身後的脚步,停了。
  
  桌上的药汤已凉,随从祈安满心担忧,让人再去煎药过来。
  「王爷,喝过药再睡吧,您的身体要按时服药、仔细休养才好得全。」
  「不喝。」服药、食补,饮食作息以养生为重,身子却仍远远不及当初的健壮。
  他烦了、累了,只想一睡不起。
  祈安急了,想也知道是什麽让王爷消沉。
  「不能不喝啊,药方经太医调配,每帖都是算好的,不喝会没效。」
  「祈安,你别瞎操心,药少喝一次死不了人,你就让我静一静。」
  祈安是皇兄派在他身边的随从,忠心又贴心,还带点少根筋,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太罗嗦。
  真不知是好是坏,他身边老是出现一些爱管他的家伙,也不忌惮他尊贵的身分。
  想起断义的言千云,就属他最爱教训他,但也明白千云用心良苦全是为他好。他从千云身上学到很多,却独独没学到千云对感情的珍惜。
  多少人将他高高捧著,对他阿谀奉承,但他最重视的人,却一个也留不住。父皇四海云游、皇兄日理万机、千云与他断义,然後是向珀……恨他、怨他,视他如毒瘤……
  难道真的无法挽回了?
  想到向珀在画会上耀眼的神采,众星拱月被簇拥著,那模样是过去从未见过的,但是只要看见他,向珀眼里的星子就瞬间殒落。
  不免感叹自己的心病,什麽看不见不好,偏偏识不得画;以作画为兴趣的人那麽多,偏偏向珀就是少数才华出众的能人、画坊老板口中的寸乐。困於病榻时他不忘要人打听向珀的消息,对轰动乐笙的大事件同样震惊不已。
  如果……如果他像正常人一样,见得画、识得画,那麽只对他敞心的向珀就能少受内心折磨,看过向珀作画的只有他一人,可恨他有眼无珠,若早发现……若早发现就能解开向珀心结,就不可能演变到以骗情为手段让向珀放弃继承,把事情弄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那麽他就仍是向珀心中那个亲切如弟的熤飞,向珀会对他笑、对他好,至今都会是他的傅大哥。
  刘熤飞懊恼抱头。
  不,他不想当向珀的弟弟,不想只是朋友,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要向珀的心,但这次他会疼他、珍惜他,可惜覆水难收,晚了,晚了。
  如今偌大王府徒有他孤寂一人养著病,重视的人一个也不在身边,这就是他的报应啊。
  祈安看著他家王爷灰云罩顶直往死胡同里钻的模样,看得焦心不已。
  这抑郁伤身,又不肯喝药,对身体岂不大损?
  「王爷……」
  「别吵了,你退下吧。」
  「王爷,不然我去劝劝傅家大少……」
  「啧,这事哪轮得到你管。」
  「多劝几次,总劝得来的……就说您身体虚,说不准傅家大少心软就……」
  「谁身体虚!」恼羞成怒。他身子和当年真是差得远了,上次因长途奔波,话没讲几句就昏在向珀身上,他现在仍觉得羞愧不已。
  「王爷,您就喝半碗……」
  「别再叫我喝!」
  随从大败,半滴也喂不进他家王爷嘴里。

  面对越来越不配合的病人,祈安的心情日渐沉重。
  终於某个静谧的夜里,祈安悄悄离开王府上了颜府一趟。
  没多久,两条人影自颜府後门潜出,乘著月色、踏著夜路,来到傅府一处围墙外。前人影笨拙地爬上墙,後人影助他一臂之力,使力过猛害前人影坠墙,在呼痛声引来巡卫前,後人影轻轻一跃便越过高墙,帅气地掉进池子里。
  「嗷,这里原本不是草丛吗?怎麽变水池啊!」言千云狼狈地哀呼。
  「言公子,你明明说这地方你熟。」先一步落水的祈安语带埋怨。
  「咳,我也很久没潜进来了,谁知道这里啥时挖了水池啊?」
  「大约一年多前。」
  「一年多……原来这麽久没来,真是光阴似箭、景物全非……」
  「是啊,不止池子,整个院子都翻修了。千云,你何时来过我的院落?」
  池里两只落水狗吓一跳,池边站著的不就是他们要找的傅向珀吗?
  「傅大哥,这麽晚还没睡?」言千云心虚。
  「我一向晚眠。」傅向珀看向另一人,觉得颇为眼熟。
  祈安见傅向珀注意到他,急忙爬上岸,咚的一声就下跪,吓得傅向珀倒退一步。
  「傅公子,小的宋祈安,夜里来访是有要事相求,拜托傅公子千万要答应,小的实在无技可施、走投无路,只有您帮得了这个忙。」宋祈安神色欲泣,一脸伤怀。
  「我不认识你。」
  「傅公子,求求你了!」宋祈安哇地哭出声来:「我家王爷来日无多,只求最後一段日子有傅公子相伴,求傅公子随祈安一道回王府,让王爷能无牵无挂地走……」说到感伤处,还哽咽连连。
  言千云真佩服宋祈安,说哭就哭,演得也太夸张了点。
  傅向珀听见王爷两字便变了脸色,转头就要进屋。
  「傅大哥,你再给熤飞最後一次机会,这真的是最後了……」他配合地露出哀凄神色。
  「请回不送。」
  「傅大哥你听我说……当年熤飞所作所为,也让我有遭受背叛之感,但随著时间过去,我才渐渐明白其中缘故,他之所以这麽蠢,是因为他不曾对人倾心,却意外对你生情,他乱了手脚才将这一切搞砸。」
  「我不想听,请你们离开。」
  「他这些日子追著你跑,谁都看得出他对当年之事万分後悔。众人以为他回来是为掌管乐笙,其实他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傅向珀忍无可忍,反驳道:「说得好听,他为何回来与我何干!」
  「傅大哥,你忘不了他对吧,否则也不会每回见了我都神情怪异,因为只要见到我,就会想起他,你哪来的平静?你一天不面对,就永远也没有平静。」
  傅向珀生怒。
  「言千云,你莫再逼我!谁也没资格要我面对,那人招惹我却又背弃我,如今他回头,难道要我感动流涕接受他?如果你是我,你能接受吗?」
  眼前的青年静默了。
  傅向珀所遭遇的痛,旁观者无法想像,但他看不下去,明明无法忘怀,一个追著一个避著,能有多少光阴蹉跎?
  他花费数年寻找心里那人,幸而他找到,却又恨太晚,每寸流逝的光阴里,那人都受著苦,他不止一次恨自己没有早点找到他……
  「我不希望你们错过,傅大哥,熤飞此次归来带著真心悔意,一心想挽回你,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次又是什麽把戏?苦肉计?」
  「傅公子,这不是苦肉计,这是千真万确的啊,请您听小的解释……」
  没人有把握能劝服傅向珀,祈安只能声泪俱下,将事情一一道来。
  
  傅向珀一张冷脸。
  他是鬼迷心窍才会答应前来。
  他受够了,被苦苦纠缠,被议论纷纷,被一个个莫名其妙的人劝著求著。
  床上躺著的人脸色苍白憔悴,但即使是这样脆弱的形象,还是让他背上发麻、心头打颤,恨不得转身逃离。
  後悔?能有多悔?当年若能多给他一丝怜惜,都好过再多的补偿。
  他不信这人的後悔、这人的挽回、这人的命之将尽。曾经的残酷还历历在目,不愿再让这人影响自己,他更趋向前站在床边审视他。
  瞧,没什麽好怕,不就是一个小他几岁的青年,又不可能跳起来吃人。他长睫依旧,仍是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容,眉间却皱著,不似当年的英姿飒爽。瘦了点、憔悴了点,当年充满自信神采、活力源源不绝、鲜明跳跃的形象,都在这瞬间黯淡了,他都有点不识得了。
  想到青年身在宫中历经纷乱,差点连命都丢了。虽然现在好端端的,却好似被磨去了什麽。
  躺在床上的青年动了动,半梦半醒微微睁眼,傅向珀忍住躲起来的冲动,逼自己和他眼对眼。
  「向珀,我又梦到你了?」轻轻呢喃,满足地叹息。
  傅向珀为他的神情怔忡,後又气自己被影响,「我来看你死了没。」
  「我不会死……我会慢慢康复,对,我要叫祈安来……我要喝药……」他念著念著,迷迷糊糊又睡过去。晚歇前的药方有安眠的效果,让人难抵睡意。
  傅向珀没看过他这麽病恹恹的样子,温驯、乖巧、可怜兮兮的。
  手不知何时被握住,青年眉间的伤愁散去,好似睡得安稳了。他应该要抽回手,直觉告诉他最好马上离开这座王府,莫要接受陪伴最後一段路的鬼话,双腿却无法移动半步。
  他在动摇。
  心中那只巨大凶兽,好像变小了、变弱了,他却更心慌了。
  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怨恨是真的,但他忘不了也是真的。
  在遇见这人之前,他所祈望所想要的一切,如今都已实现,但这一年多来,心里总缺著一块,痛著、怨著、念著,而後活生生的出现了。
  他不想心软,也不甘心原谅,更遑论再次去相信。
  为何要逼他面对?
  好,他就来揭开他的假面具,弄清楚他在搞什麽鬼,若真,最後一段日子就当积功德;若假,刘熤飞就再也别想接近他。
  
  刘熤飞看著言千云,心想人身体一虚,心灵就跟著软弱了。才梦完向珀,又梦昔日好兄弟。
  「可惜都是梦……」
  「我掐你就知道是不是在作梦。」
  练武人言千云的掐,足以让刘熤飞痛得从床上跳起来。
  「千云!?」
  言千云拉过椅子坐在床头边。
  「是你兄弟我没错,怎麽,一年多没见就不认得了。」
  「千云。」是千云,他来了,这代表他已不计前嫌了吗?他没忘记千云当年对他有多失望。
  「哼,到底是兄弟,要怪你也得等你健康了再继续怪,拖著这破破烂烂的病身子回来是怎样?就知道装可怜。」
  刘熤飞笑出来,言千云也笑了。
  「走,带你去看个人。」
  言千云拉著他来到王府庭园,指著一道身影。
  刘熤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向珀的背影,他在我的庭园,就在离我这麽近的地方。刘熤飞激动得想大叫。
  他不敢向前,怕眼前一切烟消雾散,怕祈安摇醒他说天亮了。
  「祈安在煮你的药,回头记得喝。」
  又要喝!他相信这不是梦境了。
  「千云,谢谢你……」谢谢你原谅我,谢谢你仍然愿意帮我。
  「哼,谢我是当然的,不过你要苦恼的是怎麽挽回傅向珀,我们可是千辛万苦把人哄来,接下来就靠你的诚意了。」
  刘熤飞沉醉地望著那道身影,没去想避他唯恐不及的傅向珀是怎麽被劝来的,光是他在这里,就令他高兴得失神。
  远处傅向珀注意到他们,转过头来,一脸清冷。
  刘熤飞与他对望,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他希望能再看见向珀的双眸,满溢情感一如当年。
  「熤飞,我只帮你这一把,不会再多帮了。」
  「这就够了。」
  「那你好好努力,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言千云闪得很快,一下就看不见人,短期内都没有出现的打算。
  用将死之言诓傅向珀,还说熤飞自己并不知情,这仅仅为了让两人有所接触而编的谎言,随时都可能被揭穿。他的良心过意不去,先跑了,至於出这馊主意的祈安,自求多福吧!
  
  半个月後。
  傅向珀表面平静,内心却是狂风暴雨。
  他想戳破这又一椿的骗局,结果却是步步陷落。
  刘熤飞不断示好,那种好不是讨好,而是散放善意、爱意、悔意,真诚的相待。
  这段日子他几乎要不认识这个人了,既不是热心爽朗的平民青年熤飞,也不是冷酷无情的皇族骄子。会笑、会缠人、会情绪低落,有时成熟、有时耍赖,无论他有没有反应,总是一迳说著自己的事,想让他了解他。
  当年他深爱的温柔的人、後来深深伤害他的残酷的人、还有现在如此贴近他的真诚的人,拼凑成一个新的刘熤飞,不如当年的强韧完美,却更加真实。
  他会软弱,吃药会闹别扭,王府里满满一库的药材,每天喝不完的药汤,无论身体或心灵,他不强大,甚至命在旦夕。
  想到这里,心里微悚。
  如果不是骗局,代表刘熤飞命不长矣,这一点一滴的相处就是最後了。
  「傅公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自从你来了以後,我家王爷精神好多了。」
  看祈安感动得要命的样子,不像骗人。
  「公子……若你偶尔能对我家王爷笑一笑,我想他一定能撑更久的。」
  「这太强人所难。」
  祈安露出悲伤神情。
  「……我尽量。」
  「向珀,向珀……」远处传来刘熤飞渐近的声音。
  傅向珀深深叹息。
  
  希望之所以称为希望,就是因为它很难达成。
  最初向珀虽然住在他王府里,却视他如无物,不笑不哭不气,不,向珀根本不讲话,常常放他在旁演独角戏。
  即使如此他也满足了,至少向珀愿意待在他身旁,甚至偶尔能感受到向珀的视线。
  向珀还是在意他的吧?
  思及此,刘熤飞就更来劲,完全不被傅向珀冷脸打退。
  他缠得紧,不断传达他的真诚,渐渐向珀也会给他一点反应。
  像是││
  「向珀,吃饭了。」
  一开始向珀根本不跟他共食,後来进步成愿意同桌,到最近更好,他伸手想夹香喷够味的肉食,向珀会整盘拿走,只留清淡的菜在他面前。
  看似坏心的行为,却藏著对他健康的关心,让他不禁傻笑,就算向珀看他的眼神好似他病坏脑子,他也忍不住要呵呵直笑。
  或是││
  「向珀,我们去走走。」
  一开始向珀直接把门甩在他脸上,後来进步成隔著二十步远散步,直到最近……他即使走在向珀身後,也不会令向珀紧绷不自在。
  他愿意和他散步了,呵呵。
  还有││
  「向珀,我给你磨墨。」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
  一开始向珀理都不理他,後来进步成冷哼一声,到最近更好,还会骂他。
  「睁眼瞎子闪一边去。」
  刘熤飞犹豫了一会,开口道:「向珀,我不是完全看不到,我第一眼能略辨其形。」
  把河畔柳看作桃花树的是谁?
  「只是那图很快就会模糊扩散,赤红一片。」
  他顿了顿。
  「我母后也擅绘,可惜走得早,她走时……画上一片血红,我忘不了,从此识不得画。」
  几句话解释缘由,背後却是残酷的後宫争斗。
  傅向珀没有说话,画到一个阶段後就起身离开,却遗留了一张画纸,角落仅一个简单的圆。
  一个圆,即使只看一眼,也不会错认为他物的圆。
  这就是他的向珀,心善、心软。
  刘熤飞神色温和如水,忍著排斥感,不让圆在他眼前消失,执起笔,在圆里再画一个小圆,而後抚著胸口,为衣物之下的暖玉、为暖玉的原主而笑。
  
  刘熤飞不顾祈安反对,坚持出门巡视领地,带著傅向珀前往邻近几个城镇,顺便游山玩水一番。
  刘熤飞的心意太明显了,傅向珀怎麽忘得了当年他所承诺的相偕云游。
  他努力实现所有承诺,要让那些谎言不再是谎言,可惜心有馀而力不足,没几天就倒下了,急急忙忙送回乐笙,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还发起高烧。
  将布巾浸温水拧乾,擦拭熤飞额上的汗。熤飞双眸紧闭,面色苍白,没有一点声息。
  傅向珀静静凝望著他,将手放在他的胸口,感受生命的跳动。
  良久,他轻轻叹息。
  清洗布巾,水流动的声音在静谧空间里响起。
  擦拭他的脸庞,游走那深印心里的五官,拭去他脖颈的热汗。
  傅向珀微微拉开他的襟口时,刘熤飞醒了。
  「向珀……对不起……」沙哑著声音。他很失落,连带向珀出游都做不到。
  「你别放在心上。」傅向珀第一次安慰他。
  他很开心,但仍有满满歉意。这是他欠向珀的,他想实现,也期待实现。
  「我说真的。」傅向珀又开口,语气一反这段时间的疏离,很认真解释。
  「以前我在家没有立身之处,在外又被看轻瞧不起,要带我浪迹天涯、画遍百景,老了找一座最美的山隐居起来,那是很美的承诺。」
  刘熤飞点头,心痛向珀仍将他的誓言牢记。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偏执又孤单的傅向珀,家人、朋友、还有喜爱我的人都在乐笙,我已经没有要离开的理由。傅家代代为拓展乐笙不遗馀力,我虽然没有经商之才,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尽一份力量,很满足、很喜悦,我只愿在乐笙终老,你明白吗?」
  刘熤飞沉默片刻,又点点头。当年我是你心里的第一位,如今我被排到最後了。
  「你变了,向珀,你现在……很好。」他为他高兴,却也沮丧。向珀已经不需要他,而他仍念念不忘当年。
  「你也变了。」傅向珀看著他,又说:「别浪费心思在我身上,时间……很珍贵,你可以去找你更重视的人。」
  刘熤飞不懂向珀为何提到时间珍贵,只知道向珀言中之意仍是拒绝他。
  他惶然不安,不禁激动起来。
  「我没变,我一直没变!」他坐起身反驳,却怎麽说都是这句话。
  傅向珀怕他太激动加重病情,伸手想将他压回去。
  拉扯间,刘熤飞微微敞开的襟口滑出一抹碧绿。
  「这是?!」
  傅向珀想看清楚,刘熤飞却一把握在掌心里,不愿让他看见。
  傅向珀急了,他怕看错,他要确定。「熤飞,你松手,松手!」
  这是重逢後向珀第一次叫他名字,向珀没有发现,但他听得清清楚楚。那加剧他的情绪,双手紧握不肯放松,额头抵在傅向珀肩上,将玉佩护得牢牢的。
  「我没变,我没变!」他一再重申。
  终於傅向珀推开他,硬扳开他的手。
  碧绿的玉石出现在他眼前。
  他曾经以为和他的爱意一起遭到丢弃的玉佩,他娘亲传承给他的玉佩,如今却好端端的挂在熤飞胸前。
  他怔了。
  伸手碰触,惶惶翻看……
  他的爱意没有被丢弃,一直……一直在熤飞身边?
  「对不起。」
  傅向珀久久无法言语。
  「为什麽不说?」
  「我怕。」
  傅向珀眼神出现迷惑。他也怕他?
  「如果……你看到这个还是不要我,我就真的失去你了……」他也会怕,也会胆怯。
  傅向珀看著眼前青年,觉得从不曾将他看透。
  既然要抛弃他,又何必留下玉佩……
  「我没变……」
  没变?是指什麽没变?是指他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个骗子?还是指他从以前到现在……都对他有情?
  柔和的日光洒满房间,他们都沉默著,显得平和宁静。
  「向珀……」
  他满溢的情感化作两字,唤著他的名。
  曾经令他惧怕,这次却让他心颤。他忍著颤抖,忍著咽喉的紧窒……
  「以前,欺骗了你,对不起……」
  「别说了……」
  「对你坏,说一些可恶的话,对不起……」
  「别说……」他怕心痛也怕心软。
  「我错了,对不起。」他的眼神,他脸上细微的神情,都渲染著感情。後悔、心痛、自责、疼惜……爱怜。
  眼前氤氲了。
  好像等了好久好久,就等这一句话。
  可能自己根本没变,只是藏得很深很深,仍是那个抱著包袱,一心一意想跟随所爱的傅向珀。
  玉被擦得光亮,好像娘亲笑著第一次拿给他看那样,也像最幸福那时,他为熤飞戴上那样。
  这块玉佩,曾经承载他所有情感,交付给眼前人。
  那些时光是他原本荒芜的生命里遇过最好的,即使那是假的,当时的幸福却再真实不过了。
  「向珀……」
  眼前人爱怜地亲吻他持玉的手,他只微微一颤。
  而後在熤飞满是爱意的凝视里,被吻住了唇。
  
  细微的磨墨声在静谧里持续,玄白画布渲染开一境美景。
  曾经以为逝去的时光,却出乎意料地重现,他没想过还会有这麽一天。身畔有人为他磨墨,他执笔作画,气氛閒适宁静。
  熤飞对他的好,对他的怜惜和补偿,他全感受得到,让步包容、温柔宠溺,只要漠视过去的谎言和记忆,一切便完美得难以挑剔。
  可是他既要与沉痛旧伤对抗,又要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相隔……
  熤飞不知自己寿命将尽,这一点一滴将是最後的相伴时光。
  这一切快要超过他所能承受的。
  「向珀,慢慢来就好,你觉得无法信任也没关系,让我对你好,只要让我对你好就够了,直到垂垂老矣,到时你的身畔仍然有我,便能明白我是真心。」他轻吻他的额,不带欲念,最最纯粹的疼惜。「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傅向珀听了更觉得难受。
  垂垂老矣……已经不可能了。
  他天天数著日子,想著可能有的那一天,想得夜里都睡不好。
  再大的怨恨在死亡面前都变得渺小。
  熤飞发现他睡不好,便赖著跟他一张床,还哄他睡觉。他每次都装睡,然後等熤飞睡著,再睁眼望著他沉睡的面容发呆到天明。
  
  刘熤飞瞪著药碗一脸苦瓜,傅向珀又气又好笑,最後只好亲手喂这好手好脚的人汤药,此时特别觉得这人年纪比他小,像孩子似的。
  刘熤飞虽然喝药喝到生厌,还是乖乖配合喝完。
  这受毒侵害的身子要恢复当年健康是急不得的,但为了能与向珀长久相守下去,他成了全天下配合度最高的病人,大夫开的药再苦他都吃。
  尤其最近,补身的药再加治风寒的药,真是吃到见药就怕,但身体的不适再加上对健康的期待,他还是乖乖全喝了。
  「别操心,我只是身子弱,认真进补很快就会健健康康的。」怕向珀担心他,他出言安慰。
  傅向珀微笑,嗯了一声,心里涌起苦涩。
  稍晚熄了烛火,等熤飞睡著後,一如往常就著窗外洒入的微弱月光,细细端详他的睡脸。
  好像又瘦了点?
  傅向珀被这样的担心受怕折磨得受不了。
  著了魔似的,他倾前吻了熤飞的唇,冷冰冰的,心就更慌,吻了一下又一下,直到变暖为止。刘熤飞自然也给他吻醒了,为著向珀第一次的主动亲吻,动情地回吻他、抱住他。
  覆上他身子时,傅向珀也知道将要发生什麽。
  当初被羞辱得怕了,因此心里对亲密关系很是排斥,但他却没有推开熤飞,仅为了感受到的那点体温而安心。
  单衣被褪去,温热的亲吻从嘴唇一路往下,颈项、锁骨,最後停在胸口爱怜地舔舐。
  他们赤裸裸相拥,疗伤一样的互相亲吻著,想把对方融进自己身体里。
  「向珀,向珀……」
  一声声温柔缱绻,傅向珀听得心软,双手紧紧抱住身上人的肩背。
  罢了,就对他信赖吧,只剩这麽一点时间,哪由得他继续恨,就给他一次机会,让两人不要带著遗憾分开。
  经由那收紧的力度传达而来的情感,让刘熤飞感动欢喜不已。
  傅向珀放下心防接受他,再一次,把自己交到他手上。
  
  深夜,看著身边熟睡的向珀,刘熤飞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他起身著履,疼惜地在向珀脸上一吻,为向珀拉好被便推门离开。
  他直觉事有蹊跷。
  向珀对他身体的过度担忧、时常找祈安悄悄对话、对未来似有恐惧。他不要向珀担心受怕,向珀的烦忧由他来解除。
  三更半夜被人从床上拉下来,祈安正想破口大骂之际,发现是自家王爷吓得噤口。在刘熤飞的威逼之下,祈安知道事情已瞒不住,很乾脆地下跪吐实。
  「王爷,是小的和言公子骗傅公子说您命不长矣,不然傅公子躲您都来不及,怎麽可能肯来。」
  「你们竟自作主张!他最恨我骗他,我用尽诚意才让他回心转意,如今你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构筑在谎言之上!」
  「王爷息怒,小的、小的也是想助您一臂之力。」说完竟红了眼眶。
  看著这一向忠心的随从,刘熤飞也骂不下去。
  祈安、千云,都是想帮他才这麽做,但事情至此该如何收拾?
  「你对向珀说了什麽,如实道来。」无力地坐下,只能先了解状况。
  祈安脸色苍白,说道:「我对傅公子说……王爷在宫里中的毒太稀奇,遍寻不著解药,只能以其它珍药压制毒性。一日不找到解药,毒性对身体的侵害便更深,可是、可是王爷的时间已不多,宫里这才放您回乐笙,至少在命尽之前能一偿宿愿。」
  「哼,你编的好故事!」
  「呜呜,王爷,一开始傅公子也不相信,半信半疑被我们缠来,不过见到王爷一日不止三餐喝药,再加上前段时间的风寒,似乎就信了。近些日子我见他担忧害怕的样子,心里也很不好受……」
  「……」
  「王爷,不如就顺其自然,让傅公子愿意留在你身边最要紧。自从傅公子到来,王爷你的健康起色不少……」
  「不行,我不能再骗他了。」他叹气。
  「王爷……」
  「好了,让我自己想想。」说完便离开房间,把祈安担心内疚的表情关在门後。
  他不能骗向珀,无论如何都不能骗向珀。
  他挽回得不容易,向珀接受他时,内心一定也倍受煎熬,再有欺骗,他们就永远也不可能了。

  清早,刘熤飞轻轻将向珀摇醒。
  他揉揉眼爬起身,见熤飞衣装整齐坐在床边。
  「早。」想起昨晚,他赧红双颊,拉拢床被披覆赤裸身躯。
  刘熤飞一心想对向珀说明真相,但心焦则乱,竟在一个最错误的时刻剖白。
  「向珀,我有话跟你说。」他语气犹豫,难以开口。
  「怎麽了?」见他脸色有异,急道:「你身体不适吗?」
  刘熤飞心里愧疚更深。
  「我身体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就好……」
  「我很好、很健康,我只是在休养身体。」
  「我知道。」傅向珀苦笑,伸手怜惜地抚摸他的脸颊。
  刘熤飞抓住他的手,收得紧紧,咬牙说出真话。
  「不,你不知道,我的毒早就清了并无性命之忧!向珀,祈安是骗你的。」
  傅向珀呆呆望著他。
  「骗?」良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
  「对,他们瞒著我骗你,说什麽我就快死了,全是为了把你带来。向珀,我没事,我可以陪你一直到老,你无需为我忧心,我们有将来,很长很长的将来。」
  傅向珀仍是一直看著他,好像在试探他所言真假。
  「你相信我,祈安已经招认了!什麽活不久那都是骗人的,你别信!」
  骗?
  骗?
  这一字听入耳里,便在脑中重重响起。
  傅向珀浑身颤栗,披在肩上的床被滑落,冬日清早的寒冷袭卷了他。
  他赤裸的身躯布满红痕,昨夜缠绵的热度完全退去,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发著抖。
  他在做什麽?他在做什麽?他再一次交心,却又是一场骗局!
  「你骗我?」
  「不,我无意骗你,是祈安……」
  「够了!你们联合起来骗我,我怎麽……那麽蠢!」傅向珀要崩溃了,在经历痛彻心扉的骗局後,竟然愚蠢到再次被同一个人欺骗!
  他推开刘熤飞,他要马上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向珀,向珀!」
  「别叫我!」拾起衣物发著抖穿上,腿间流下的来自刘熤飞的欲液让他难堪,他快疯了。
  「我没骗你!我之前一直没发现他们这麽做!」
  「没发现?那你怎麽昨天不发现,怎麽一开始不发现,怎麽偏偏在睡过我的隔天就发现了!」
  刘熤飞慌了怕了。向珀不信他,还准备离开他。
  「真的,我昨晚去问祈安才知道。」
  「哈哈,这麽巧?」傅向珀笑出声来,一笑就停不了。
  「向珀……」
  傅向珀贴到刘熤飞身上,满眼怨恨,却在他耳边笑著说:「很有趣是不是?看一个曾经抱著你大腿求你带他走的傻瓜,再一次被你骗得团团转、再一次对你张开双腿,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是不是玩的很开心?」
  那表情笑著,却像在哭,刘熤飞看得心痛欲裂,受著深重的谴责。
  「不是,我不是玩……我是真心的。」
  「我听腻了。」傅向珀收起笑脸,面无表情的走了。
  「向珀,向珀!」任由他怎麽叫、怎麽解释,傅向珀都不再回头。
  门外祈安挡不住傅向珀。
  「傅公子,求你别走,都是我的错,求你别走啊。」
  但那离去的足音,没有寸步停留。
  
  傅向珀回到傅家,从此傅家门卫防守更严,而几场画会再也没有寸乐的踪迹。
  刘熤飞万念俱灰如坠深谷,老天爷却怕他不够惨似的,在夺去他失而复得的短暂幸福後,又将他拉入绝望的深渊……
  见不到傅向珀,意识到这次是真的结束时,刘熤飞心力交瘁地被悲伤悔恨给击倒了。祈安心急如焚,他家王爷比以前更消沉,药喝得意兴阑珊,有时乾脆不喝,就这样一天一天消瘦,没多久就病得下不了床。
  现在药碗又摆在桌上,碗里药汁已凉,祈安将药碗收走,准备重新熬一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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