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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_4 赫尔曼·黑塞(德)
“怎么回事?”
“游戏大师大人昨天驾车来的。他方才离开时告诉我们说,他要徒步继续行程,留下车子供您使用。”
“那么好吧。我明天坐华尔采尔的车子去华尔采尔。请复述一遍该办的事。”
年轻人复述道:“一个钟点内接见来访的客人,请他讲话尽量简短。请第一秘书召集全体领导后天开会,务必全体出席,唯有重病者才可请假。明日清晨七时坐玻璃球游戏大师的车子赴华尔采尔。”
这位年轻人刚走开,亚历山大大师便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亚历山大走到方才与克乃西特对坐的桌旁,耳中仍然鸣响着那个不可理解者远去的脚步声,他爱这个人胜于任何其他人,但是这个人却给他带来如此沉重的痛苦。自从他第一次辅助克乃西特任职的那些日子起,他就始终喜爱克乃西特,喜欢这个人的种种特点,包括克乃西特行走的步态,他喜欢看他走路。他脚步沉稳而又合节奏,还非常轻快,是的,几乎可称是翩若惊鸿,显示出一种介于尊严与稚气、虔诚与飘逸之间的味道,这是一种多么独特、可爱而优雅的步态啊,与克乃西特的容貌和声音又是多么配称。
这种步态也十分适合克乃西特作为卡斯塔里人和玻璃球游戏大师所表现的男子汉气概和愉悦风度,让人们有时候联想到前任游戏大师托马斯·封·德·特拉维的贵族气风采,有时候又联想起前任音乐大师的纯朴而又动人的仪态。如今克乃西特就这么离开了,急急忙忙走了,步行走了,不知道去往何处,或许他亚历山大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看不到他用纤秀细长的手指描画玻璃球游戏构思的象形文字了。亚历山大拿起克乃西特留在桌上的几页材料阅读起来。它们像是一篇简短的遗嘱,极简洁而具体,常常只是提纲势领的词句,而不是一般话语,它们的用意在于便利最高教育当局今后管理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事项,以及造选新的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工作。这些简明扼要的提示用秀丽纤细的字体写得清清楚楚,克乃西特的文字与笔迹也如同他的脸容、声音、步态一样,烙刻着约瑟夫·克乃西特独一无二的、不可混淆的独特本质。最高行政当局想再找一个与他同等水平的继任人选,将会难乎其难。一位真正的领袖人物和一种真正的人品是很少见的,拥有这样一位人才乃是幸运,是上天的恩赐,即使是在卡斯塔里,在这个精英荟萃的领域,也不能例外。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享受着徒步旅行的乐趣,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徒步旅行了。
是的,他认真地作了回忆,他大概回忆起自己最后一次真正的徒步旅行的情景。当年,他从玛丽亚费尔修道院返回华尔采尔参加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庆典,那场年会因托马斯大师病重,接着又逝世而蒙上了一层阴影,结果是他自己被挑选为继承人。往常,每当他想起那些日子,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和在竹林茅舍逗留的日子,总好像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房间里眺望室外阳光灿烂的快乐广阔原野,遥望那永不再返的往事,就好似望见了记忆组成的天堂乐园一般。这一类回忆在脑海里再现,其情景与平凡的日常现实总是迥然不同,它们是一种充满神秘和节日气氛的十分遥远的景象的展现,即或是在他毫无愁思忧伤的情况下出现时也一样。然而此时此刻,克乃西特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快乐的九月天下午,满心惬意地漫步前行,悠闲自在地四下眺望,望着身旁彩色斑澜的绚丽世界,还有远方那梦幻般柔和迷茫、由蓝而紫的色调,此情此景,他觉得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不再像是和现实生活截然不同,那遥远的往事或者梦中的天堂仿佛就在他的现实生活里,他在重复当年的漫游,今天的约瑟夫·克乃西特和当年的克乃西特简直是一对同胞兄弟。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已焕然一新,充满了神秘,充满了希望,不仅过去存在的都已重新返归自己身上,而且又增添了许多新的东西。克乃西特很久以来就殷切期待这一大和这个世界了,多么美丽、纯洁、无忧无虑,一种自由自在和主宰自己命运的快乐,像饮完一瓶醇酒似的,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这种珍贵的感觉,这种快活绝顶的幻觉,他已有多年不曾体验到了!克乃西特沉思着,又猛然记起某一个时刻:当年他刚刚尝过这种难得的美好感觉,却立即便遭到了禁锢。他想起事情发生在他和托马斯大师的一场谈话之时,在对方那种含有既亲切又讽刺的目光的压力下,是的,他现在清楚地想起了自己丧失自由的那一时刻那种不可名状的奇怪感觉了。事实上,它不是什么痛苦,不是什么灼心的苦恼,而是一种畏惧感,一种背部遭受某种压力而隐隐约约产生的寒颤,一种在横膈膜上出现的警告性的轻微痛楚,一种体温的突然变化,尤其是一种生活节奏上的改变。那一命运转折时刻形成的这种畏惧、退缩感,那种隐约潜在的威胁人的窒息感,如今统统抵消了或者也可说是治愈了。
克乃西特在驾车驶往希尔斯兰的前一天便已作出决定:不论发生什么情况,自己都不得后悔。现在他就克制自己再去回想与亚历山大对话的种种细节以及那些争论和对抗了。克乃西特让自己完全放松,彻底敞开胸怀享受着自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辛勤劳作一天后的农夫迎接着黄昏的清闲,他确切知道自己很安全,没有任何必尽的义务,他知道自己暂时可以免除一切工作,一切责任,也不必去思考任何事情,他听任彩色缤纷的亮晶晶白天包围着自己,到处是柔和的光线,到处是景色和图像,到处是真实的现在,没有任何外来的要求,既无昨天,也无明日。克乃西特一路走着,偶尔心满意足地哼起一支进行曲,那还是他在艾希霍兹精英学校读书时和同学们外出郊游时分成三声部或四声部合唱的歌曲。从克乃西特生命中那个快活的童年早晨,飞出了一串串清晰的小小图像和声音,好似一群凋瞅的小鸟鼓着翅膀向他飞来。
克乃西特在一棵树叶已经泛紫红色的樱桃树下站住了,随即坐在草丛中略事休息。他把手伸进外套前胸口袋,掏出了一件亚历山大大师一定想不到他会随身携带的东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他怀着温柔的爱心对它凝视了片刻。他拥有这支像孩子般纯朴可爱的乐器的时期并不长久,大概还不足半年。克乃西特心情愉快地回忆着自己获得它的那个日子。当时他驾车到蒙特坡去和老同学卡洛·费罗蒙梯讨论一些音乐理论上的问题。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某些时代的木制吹奏乐器上,他请求这位朋友让他看看蒙特坡的乐器收藏品。他们兴致勃勃地参观了几间陈列古代管风琴、竖琴、琵琶和钢琴的大厅,然后来到一座贮存学校教学乐器的仓库前。克乃西特看见那里有一只橱柜满放了这样的小木笛,他取了一支,试着吹了片刻,随后问他的朋友,可否允许他带走一支。卡洛哈哈笑着请他挑选一支,又大笑着拿来一张收据请他签名,随即又极其认真地向他讲解了这支小乐器的构造,如何运用指法,以及吹奏的技巧。后来克乃西特就一直带着这件可爱的小玩具,还不时地练习——他童年时代吹奏过牧笛,自就读艾希霍兹后便没有再玩过吹奏乐器,不过他曾多次发愿,有朝一日得再学学这项乐器。克乃西特除了练习音阶外,还学习了费罗蒙梯为初学者编辑的一册古代歌曲选集,因而从游戏大师的小花园中或卧室里,常常会传出甜美柔和的木笛乐声。虽然克乃西特远称不上演奏木笛的大师,可他确实学会了吹奏许多合唱曲和诗歌,他不仅熟知乐曲,还能够背诵出其中许多歌曲的歌词。此时此刻,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些歌曲中的一首歌词,因为它和此时此景十分相称。
他低声吟出了几行诗句:我的头颅和四肢,业已倒下死去,而我,如今又稳稳站立,我仰首翘望苍天,精神焕发,快乐无比。
他把笛子举到嘴边,一边吹奏这首曲于,一边眺望那白晃晃从广阔的平原渐渐伸向远方的高高的山峦,同时又在倾听这首虔诚优美的诗歌在化成甜美的笛声,他觉得自己已与天空、山峦、诗歌和这个白天合而为一,已是圆满无缺了。克乃西特陶醉在这支圆圆魔笛中,随着十指的滑动,这一美好的感觉也不断地产生出来;他想到,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他从华尔采尔带走的财产,唯有这支小小的玩具笛子了。
许多年来,他累积了一些多多少少可以算作私人财产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笔记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留下了一切,他愿意让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人随意利用。
然而他带出了这支木笛,很高兴有它同行,它可是一个又谦逊又可爱的旅伴。
这个旅人于第二天抵达了首都。他叩开了特西格诺利家的大门。普林尼奥飞奔下楼迎接他,激动地热烈拥抱他。
“我们一直在盼望你,都等得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你向前跨出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愿对我们人人都有好处。他们居然放你走了!我真不敢相信!”
克乃西特微微一笑。“你看,我不是来了么。不过说来话长,容我以后再细述吧!我现在首先想见见我的学生,当然也要向夫人问好,我要和你们谈谈有关我新职务的一切事项。我很想立刻就工作。”
普林尼奥叫来一位女仆,要她立即把他的儿子找来。
“您是指小主人吗?”她似乎吃惊地问,但还是急匆匆地跑去寻找了。普林尼奥把自己的朋友领进客房,迫不及待地向克乃西特报告了他为客人光临所做的准备工作,以及他为教育小铁托所作的设想。他说,一切事情都按照克乃西特的意愿安排妥当,铁托的母亲起初不是很赞同,后来也想通了。他们家在山上有一座休假别墅,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碧尔普”,别墅建于湖畔,景色秀丽。克乃西特将携带弟子暂且先居住在那里,有一位老女仆替他们照料家事,她已于前一天去那里作准备工作了。当然,他们只能在那里小住一段时期,至多住到冬初,这种分离肯定有益于第一阶段的教育工作。他庆幸自己的儿子爱山,也爱碧尔普别墅,所以铁托很乐意到山上去小住,丝毫没有反抗。特西格诺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本这幢别墅及其周围环境的照相册,于是便把克乃西特领进书房,兴冲冲地找来那本照相册,然后打开相册向客人描述别墅的形状和地貌:农舍式的住房,瓷砖面的火炉,花园凉亭,湖畔浴场,还有一挂瀑布。
“你还中意吗?”他急切地问。“你住在那里会舒服吗?”
“为什么不舒服?”克乃西特平静地说。“铁托怎么还不来?你派人去找他已经有一会儿了。”
他们又继续闲聊了一阵子,总算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了;门打开了,但是进来的既非铁托也不是派去的女仆。铁托的母亲,特西格诺利夫人走进房来。克乃西特站起身,向她问好。她向他伸出手,以一种略显做作的友善态度微笑着表示欢迎,克乃西特看出她这种礼貌的微笑下隐藏着难以言传的焦虑或者烦恼心情。她刚勉强地说了几句欢迎话,便马上转向自己的丈夫,迅猛地诉说起苦恼来。
“真是糟糕,”她高声嚷道,“谁想得到铁托不见了,哪儿也找不到他。”
“啊,他准是出门去了,”普林尼奥安慰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惜情况不是这样,”这位夫人说,“他已出去一整天了,从清晨起就没有看见他。”
“那么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我以为他随时会回家的,没有必要的话,我不想打扰你。我最初认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压根儿没想到会出事。直等到中午铁托还没回来,我才开始担心。你今天中午没在家用餐,否则早就知道这个情况了。就是午餐时,我还安慰自己说,这个孩子总是粗心大意,才让我久等的。但是现在看来情况并非如此。”
“请允许我提个问题,”克乃西特说,“这个年轻人知不知道我即将来府上?
知不知道你们为他和我拟订的计划?“
“当然知道,大师先生。而且他看来还很喜欢这个计划呢。至少他似乎宁愿要您当教师,也不愿又一次被送进某个学校去。”
“嗅,”克乃西特释然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夫人,您的儿子一向自由惯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期,因而对他而言,即将有一位教师和教官来管教他,显然是一件极可厌的事情。于是他就在即将被移交给新上任的老师前稍稍躲开一忽儿,也许是他认为,想要彻底摆脱这一命运,看来这一可能性是很少了,于是他便设法稍稍延迟一下,这样做自己总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此外,他也许还可能要对自己的双亲以及他们替他找来的教师耍一些把戏,以显示自己故意悖逆整个成人世界和教师的心意。”
特西格诺利很高兴克乃西特能够比较轻松地看待事态。但是他心里依然充满担忧之情,他的爱子之心竟让他设想到了形形色色可能出现的危险。他心里十分焦急,孩子也许真的出走了,也许他真会干出伤害自己的事?啊,一切都是可能的,看来他们得为过去在教养孩子上的疏忽和错误付出代价,为什么恰恰在现在,就在他们正在设法加以补救的时候。
特西格诺利不听克乃西特的忠告,坚持要采取一些行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够毫无行动地接受这个事实,以致越来越焦躁,越来越神经质,使克乃西特很是可怜他。
于是他们决定派人到铁托偶尔过夜的几户老贵族家里去打听情况。待到特西格诺利夫人本人也出去走动,只留下这一对朋友在家时,克乃西特才松了一口气。
“普林尼奥,”他说道,“你这副模样好似你儿子已经死了,刚被人抬回家来。
铁托已不是小小孩,不会被汽车撞倒碾过,也不会被骗吃下毒樱桃。所以我劝你,亲爱的朋友,还是稳住心情为好。既然你的孩子眼前不在家,就让我来教你一些本想教他的东西吧。我已经对你作了一些观察,我发现你的情况不算很好。一个竞技运动员在受到出乎意料的打击或者威胁的那一瞬间,他的肌肉就会自动地作出必然的反应,或者伸展或者收缩,以帮助自己掌握有利地位而制胜对方。因此,我劝你,我的学生普林尼奥,也该学会在受到打击的这一瞬间掌握应对办法。你受了一击- -或者你过分夸张地自以为受了一击——,就应该运用这种最基本的防御方法来防护精神受到冲击,你必须控制呼吸,恢复悠长而有节制的呼吸。你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你呼吸急促,好像一个必须表演极端恐惧情绪的戏剧演员。你武装自己的能力还很不够。你们世俗世界的人都似乎毫无例外地处在毫无掩护的痛苦和烦恼境地。
你们的处境确实有些可怜,偶尔你们陷入真正的痛苦境界,而且当痛苦具有殉难性质时,也会相当庄严感人。然而,在日常生活上,不能完全没有保护措施。我将来要注意这个问题,我要让你的儿子有朝一日更好地武装自己——在他需要这种武装的时候。现在,普林尼奥,你还是好好跟我一起做些练习吧,我来看看你是否把过去学到的东西全都忘记了。“
克乃西特以严格的节奏引导朋友进行呼吸练习,让他逐渐摆脱自我折磨的状态,能够自觉倾听理性的劝告,最后终于拆除了筑起的多余的焦躁的恐惧围墙。两个朋友走上楼去察看铁托的卧室,克乃西特以愉快的目光测览着四散乱放的种种孩子气物品,从床头桌上拿起了一本书,看见一张纸条伸出在书外,原来是这个失踪者留下的便条。他笑着把留条递给特西格诺利,那位父亲脸上立即开朗起来。铁托在留条上写道,他今天一早出发,独自一人先上山了,他愿在碧尔普恭候自己的新教师。
人们应当允许他在行动自由再一次受到可怕的限制之前,还能够享受一次小小的自由。他一想起这场美丽的小小旅行将由一位老师陪同,让他觉得像个犯人或者俘虏,他就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反感。
“完全可以谅解他,”克乃西特说。“我明天就动身去碧尔普,他肯定早已到达。现在赶紧去找你夫人,把这消息告诉她。”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整幢屋子里的气氛又轻松又愉快。当天夜里,克乃西特拗不过普林尼奥的恳求,向朋友简略叙述了最近一些日子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他和亚历山大大师的两次谈话。当天傍晚,克乃西特还在一张字条上写下了几行奇妙的诗句,手稿现存铁托·特西格诺利处。那天的情况大致如下: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出门,克乃西特独自在书房呆了一个钟点。克乃西特看见一架书橱里满放着古旧书籍,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读古书也是克乃西特的一大爱好,而许多年来工作缠身,读书受到节制,日渐荒疏,几近忘光了。此刻面对书橱,克乃西特脑海深处浮现出了学生年代的情景:流连忘返于一橱橱陌生书籍之前,四处搜索着,凡能引起自己兴趣的,或是书的烫金封面,或是作者的名字,或是书籍的开本和色彩,都随心所欲地取出阅读。克乃西特先兴致勃勃地大致浏览了书脊上的标题,确定橱里全是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最后他抽出了一本已褪色的亚麻布面旧书,书名《婆罗门的智慧》,引起了他的兴趣。克乃西特先站着翻阅,随即坐了下来,发现书里是几百首教诲诗,内容五花八门,堪称稀奇古怪,既有枯燥的道德说教又有真正的智慧之言,既有市侩俗语又有纯粹诗句。他感到这本既奇妙又感人的书里面缺了些什么,倒不是缺乏深奥哲理,却都淹没于土里土气的粗俗之中。
他发现,书里最好的诗篇并非诗人刻意追求形象的教育性和智慧性而写下的作品,而是那些表露了诗人的性情、爱心,他的正直和赤诚以及他的普通市民诚实性的作品。克乃西特怀着尊敬与消遣兼有的混合心情继续往下阅读着。一节映入他眼帘的诗句深深打动了他,他一边满意地点着头,一边微笑着,那节诗好似专为他这一生中的特殊一天而写给他的赠言。诗句如下:日月虽然是宝贵的,但为了宝贵的东西茁壮成熟,我们宁可看着宝贵的日月消逝而去,那便是:一棵我们栽植在花园中的奇异的小树,一个我们要教导的小孩,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
克乃西特拉开书桌的抽屉,找出一张纸抄下了这节诗。后来,他把这首诗拿给普林尼奥看,对朋友说道:“我很喜欢这几行诗,它们有着特殊的韵味:虽然是干巴巴的,却十分感人。这首诗还特别投合我眼前的心情和处境。我不是一个园丁,也不愿把时光用在培植一棵奇异的植物上,相同点是我也属于栽培者、教育者,正走在赴任的途中,我要去教育一个我愿意栽培的孩子。我多么乐意担任这个工作啊!
这几行诗句的作者,诗人洛克尔特,我估计他兼备了园丁、教师和作家三者的高贵情感,而尤在第三种品性上达到了他的最高顶点。诗的最后一行是最重要之处,他向自己深爱的对象倾注了全部热情,以致温柔之极,不称之为书,而称为‘一本小书’。这一来就感人至深了。“
普林尼奥哈哈大笑。“谁知道呢,”他表示不同意见,“他用可爱的‘小’字,是否仅仅玩弄押韵伎俩呢?因为这个结尾处需要用一个两音节的词,而不该用单音节的词。”
“我们不该太低估他,”克乃西特反驳说,“一个生平写过数万诗句的人,不至于会被微不足道的押韵问题逼入困境的。绝不会的,我念给你听听,多么温柔,还带着一丝儿腼腆的韵味:一本小书,一本我们要书写的小书!他把中‘写成’小书‘也可能并不是出于深爱之情。也许他确实非常自谦而求人谅解呢;也许,是的,这位诗人大概是位献身自己写作事业的人,不时会对自己嗜好写书产生内疚感。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小书‘一词就不仅具有喜爱的意味,而且还具有请求谅解的派生意义。这种言外之音就像某个赌徒邀人参加赌局,却称之为来一个’小赌‘,或者某个酒徒拉人喝酒,却呼之为来一场’小酌‘一样。当然,我的话只是揣测而已。然而,无论如何,这位诗人笔下描述的教育孩子和写作小书,恰恰完全符合我的心情和思想。因为我也不只拥有教育的热情和愿望,我也有写一本小书的热情呢。
如今我已摆脱繁忙公务,我的思绪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兴趣上来,总有一天要利用空暇和兴趣写一本书——不,写一本小书,供我的朋友和意气相投者把玩的‘小书’。“
“你想写些什么呢?”特西格诺利好奇地问。
“啊,什么东西都行,对我来说,题材和对象全都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利用那么多空暇,借写作的机会作些自我思索、自我品味而已。写作中,我认为至关紧要的是整个音调问题,要做到不偏不倚,合宜适中,庄严而不失亲切,严肃而不失谐趣,——这种音调和说教恰恰背道而驰,要做到的是亲切的对话和沟通,讨论各种各样我认为自己已学会和体验过的东西。我并不拟采用这位弗里德利希‘洛克尔特所擅长的融和说教和思想以及他那种交流和闲聊的手法,然而这种手法却还是很吸引我,它是一种个人的抒发,但并不流于独断;它具有消遣色彩,但并非没有规矩,我非常喜欢这个特点。不过,我眼前还不想体验写作小书的快乐和苦恼,我得先把精力用在别的事情上。我想,以后总有一天,能够让我全心全意体会一番创作的快乐,能够如我脑海里浮现的那样,对种种事物进行无拘无束而又细心谨慎的探讨,当然不只是自我娱乐,心里还得时刻装着一些好朋友和读者才是。”
第二天上午,克乃西特动身去碧尔普。特西格诺利隔天夜里便已声称,他陪朋友同去,可当即便遭到克乃西特的坚决拒绝。当这位父亲次日又力图劝说朋友时,克乃西特几乎发火了。“这个孩子要对付一个难对付的新教师,已经够他烦的了,”
克乃西特简单地说,“此时此刻再让他的父亲也插一杠子,这样只会使事情更糟糕。”
克乃西特坐上普林尼奥为他租来的旅行汽车上路了。当汽车穿越九月清晨的清新空气时,昨天的好兴致又回来了。克乃西特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逢宜人景色就让他停车或者放慢速度,还多次吹奏自己的小木笛。从首都的低洼处逐渐驶向高处,驶向山脚,最后折上高山,真是一趟紧张刺激的美丽旅行。这同时又是一次自即将消逝的夏天越来越深入到秋日的旅行。中午时分,汽车开始爬升最后一段大拐弯路程,车子婉蜒穿过已经逐渐疏落的针叶树林,绕过在悬崖下吼响奔腾的揣急山涧,驶过一些桥梁和一户户孤零零的农家院落,车子经过那些院墙高高、窗户小小的农舍后,便驰人了一个更加崎岖、更加粗算的怪石磷峋高山世界,在这些坚硬冷峻的岩石间,竟有许多一片片天堂乐园般的绿地,使点缀其间的朵朵小花显得格外可爱。
他们终于抵达了那座乡间别墅。这幢小小的建筑坐落在一片高山湖泊之畔,似乎隐藏在灰色的峭壁下,与高山相衬,几乎难以分辨。这位旅人一眼就察觉到这一建筑物其风格上的严密以及其阴沉的气息,这些恰好与险峻的高山十分相称。克乃西特再转眼一望,脸上不由立即展现出了愉快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敞开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彩色外套和短裤的少年,那人只能是他的学生铁托啦。尽管克乃西特从未认真为这位逃跑者担心,却也为此而怀着感激之情松了一口气。倘若铁托先到一步是为了在门口欢迎老师的话,那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他在途中设想的种种错综复杂可能性纯属多余了。
孩子走向克乃西特,友好地微笑着,稍稍有点尴尬,他一边帮着老师下车,一边说道:“我让您独自旅行,并非有什么恶意。”然而不待克乃西特回答,他又十分信任地接着说道:“我相信,您是理解我心情的。否则您肯定会带我父亲一同来的。我已经告诉他我安全抵达了。”
克乃西特笑着和孩子握了手。铁托把他引进屋里,女仆向克乃西特问候后说,晚餐立即便准备妥当。克乃西特当下有一种不寻常的需要,不得不在晚餐前躺下略事休息。他这才发现自己在这场美丽旅途中已出奇地疲乏,是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筋疲力尽。到了晚上,当克乃西特和他的学生闲聊,并且观赏他收集的高山花卉和蝴蝶标本时,这种疲乏感更厉害了。克乃西特甚至还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还有一种以往未曾有过的严重虚弱与心律不齐。然而克乃西特仍旧继续与铁托交谈,直至约定的就寝时间,竭尽全力遮掩着自己身体不适的征状。铁托有点惊讶老师竟然一字未提开课事项、学习计划、成绩报告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以致铁托敢于趁此大好时机提出一个建议,明天清晨来一次长距离散步,以便让老师熟悉陌生的新环境,这个建议立即获得了友好的接纳。
“我很乐意这次漫游,”克乃西特补充说,“我还想趁机向您求教呢。我刚才观看您收集的植物标本时察觉,您的高山植物知识远比我丰富得多。因而我们共同生活中除了其他目的之外,还有一个互相交流知识的目的,让我们的知识互相补充。
我们可以这么开始:您先校正我贫乏的采集植物知识,先在这一领域上帮我前进一步……“
两人最后互道晚安时,铁托心里心满意足,当即下了好好学习的决心,再一次感觉自己非常喜欢克乃西特老师。这位和蔼可亲而快快活活的老师全然不像一般小学教师那样喜欢用深奥言语谈论科学、道德、精神修养以及其他诸如此类高等学问,但是他的言谈举止和人品里总有些东西在督促你的责任心,在唤起你身上那些高尚、善良、勇敢的努力和向上的能力。铁托觉得,愚弄蒙骗一位普通小学教师,常常很有趣,有时甚至使自己得意洋洋,而面对这位男子,你绝不可能产生这一类念头。
他是一个——是啊,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铁托陷入了沉思之中,是什么使这个陌生人这般迷人,又令人钦佩的呢?铁托发现这就是他的高尚气质,他的高贵品性,他的男子气概;这就是克乃西特吸引他的主要力量。这位克乃西特先生是高贵的,他是一位主人,一个贵族,尽管无人知晓他的出身,也许他的父亲是个鞋匠呢。
他比铁托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更为高尚,更为高贵,也比自己的父亲更显高贵。这位少年向来特别重视自己的显贵血统和贵族传统,因而不肯原谅断绝了此种关系的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了一位精神和知识修养上的贵族。克乃西特是个在幸运条件下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凭借这种精神修养,纵身跨过了世世代代一大批祖先,而在个人独一无二的一生中,由一个平民子弟变成一个高等贵族。这便唤起了性情热烈而自负的少年心里一种暗暗的憧憬,有朝一日也能够归为这一类型的贵族,并且为之服务,也许这还可能是自己的责任和荣誉呢。也许眼前的老师便是这一类贵族的化身,他的超凡脱俗的亲切文雅就表现出了一种彻头彻尾的贵族气息,这种气息使自己逐渐亲近他,接近他的生活,达到他的精神状态,铁托就这么定下了自己的目标。
克乃西特进入自己的卧室后,虽然极想休息,却没立即躺下。他为应付这一晚几乎耗尽了精力。克乃西特费了好大努力才没让这位显然在细细观察他的少年从他的表情、姿态和声音中看出他已越来越疲倦、不谐调,或者有生病征状。事情看来成功了。然而克乃西特此刻却必须面对自己的昏沉感,不适感,可怕的眩晕感以及一种不祥的死亡般的疲乏感,他起初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查出原因。原因倒也不难查清,只是又耗费了一些时间。他发现自己的病因就在这天的旅程上,在极短促的时间内,将他从低地送上了海拔近二千米的高山上。克乃西特从少年时代的几次郊游开始,一直不很适应这种高度,尤其是如此迅速的登高,反应更是糟糕。他估计这种不适感至少还得持续一两天时间,倘若不良反应持续不退,他就只得带着铁托和女仆下山了。如果这样,那么,普林尼奥的教育计划连同这次美丽的碧尔普逗留也就完结了。这当然可惜得很,不过也不算是大的不幸。
经过这番思考衡量后,克乃西特才上床休息,但久久难以人眠,只得一忽儿回顾离开华尔采尔后的旅途情景,一忽儿试图平定自己不太正常的心跳和过分激动的神经,以打发漫长的黑夜。当然他也不时怀着爱意想到自己的新学生,想得很多,却没有想订什么具体计划。克乃西特觉得,想要驯服这匹高贵而颇难驾御的小马驹,通过温和办法,逐渐软化和改变其习性,这也许是较明智的做法。对铁托,绝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强迫压制。他考虑自己应当逐渐让孩子意识到自己的才能和禀赋,同时又努力培养提高他原有的高尚的好奇心和那种贵族气的不满情绪,让他具有爱科学,爱精神思想,爱美的情怀。这是一项有价值的任务。他的学生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他只需唤醒和训练其聪明才智即可。铁托作为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的独子,将来也会是一位统治者,一位参与塑造国家和民族政治、社会的领袖,命里注定是一个发号施令的人物。卡斯塔里对古老的特西格诺利家族是略感歉疚的,因为未能给与托付给他们的普林尼奥以足够的彻底教育,未能让他坚强到足够在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的矛盾中闯出道路,以致不仅使才貌双全的青年普林尼奥由于失去平衡、不知所措而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而且层层相应,让他的独生子铁托也受到危害,落入了与父亲同样的困境。如今可以略加补救了,可以略略偿还宿债了。
克乃西特很高兴这个任务恰恰落在自己身上,落在这个貌似背离了卡斯塔里的叛逆者身上,这也使他感到很富于意义。
第二天清晨,他一发觉屋里有人走动,便立即从床上起身了。他看到床边放着一袭睡袍,便披上了这件轻软的衣服,走出昨晚铁托曾指点他的后门,进人通向湖畔浴室的一条长廊。
灰绿色的小小湖泊一平如镜,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岩石崖壁,山峰的利齿状峰顶此刻还在阴影里,冷峻地刺向已浅浅泛出亮绿色的清凉晨空之中。然而,太阳显然已在峰顶的背后升起,细碎的金色光芒正闪烁在每一块岩石的尖角上,再有几分钟,太阳就会跃升出山脊,光明就会普照湖水和整座峡谷了。克乃西特全神贯注地默默凝视着这幅景象,感觉它呈现的静谧、庄严之美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却又给自己一种关怀和警示的感受。此时此刻他比昨日旅途中更强烈地感觉到了这个高山世界的分量,它的凝重、冷静以及惊人的威严,它不迎合人类,不邀请人类,也几乎不容忍人类。克乃西特当即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又意味深长的感觉:自己刚刚踏入世俗世界的新自由天地,第一步恰恰走进这个高山世界,走进了又寂静又冷峻的伟大之中。
铁托出现了,只穿着浴裤,他和老师握了手,指着对面的岩壁说道:“您来得正是时候,太阳立刻就要升起了。啊,山上真是好极了!”
克乃西特亲切地点了点头。他早就听说铁托是早起的鸟儿,竞走、角力和徒步旅行的爱好者,一切只是为了反对父亲那种轻轻率率、不受约束的舒服生活态度和方式。他拒绝饮酒也是出于同一原因。这些生活习惯和倾向,使铁托不时表现出蔑视知识的自然之子的姿态——特西格诺利家族成员似乎都喜欢过分夸张。但是,克乃西特决定欢迎铁托的这种倾向,甚至与他建立运动情谊,作为一种手段,借以争取和驯服这个桀骛不驯的少年。这当然仅是许多种手段之一,并且决非最重要的手段,其他方法,譬如音乐教育,就是一种更有效的手段。克乃西特当然绝不想在体能上和这位青春少年并驾齐驱,更不用说加以超越了。然而,让孩子看看老师既不是胆小鬼,也不是书呆子,也未尝不是无伤大雅的乐事。
铁托怀着急切期待的心情朝那阴沉沉的山脊望去,山后的晨光正向天空起伏喷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一小片岩脊猛然像熔化的金属似地闪出了通红的亮光。
山脊变得模糊不清,又好似变矮了,被烧蚀熔化了,一轮耀眼的太阳正从这个燃烧的缝隙间冉冉升起。顷刻间,大地、房屋、浴场小屋以及这一边的湖岸也都是一片通红,而站立在强烈阳光下的师生两人也都立即感到了光芒带来的温暖。男孩铁托为这一瞬间的华美壮丽所感动,浑身充盈着青春活力;他伸展四肢,双臂开始有节奏地舞动,随即整个身躯也运动起来,铁托为了庆祝这一个白天的来临跳起了一场狂喜的舞蹈,以表达自己内心已与四周波涛起伏似的光芒协调融和,合二为一。铁托舞动着双脚向着凯旋而来的太阳恭祝欢欣的敬意,接着又恭恭敬敬地倒退几步,把伸展的双臂转向山峰、湖泊和天空,随后又跪下身子,似乎也要向大地母亲致礼,而后又伸出双手,似乎要掬一捧湖水行祭献之礼:献出他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内心炽热的生命意识,就像在节日庆典大会上向群神献祭一般。阳光在他棕色的肩部闪闪发亮。他的双眼因强光而微微眯起,那张年轻的脸好似带了一副不变的面具,凝固着一种激动到近乎虔诚的严肃表情。
铁托的老师也完全被眼前这一孤寂山崖间破晓的壮丽景象所折服了。然而更让克乃西特着迷的是一种人类的景象,是他的学生为欢迎清晨和太阳光临而跳起的祭献之舞,这位尚未成熟、性情忧郁的少年在这虔诚的礼拜中,自己的精神也得到了大大的升华。对于旁观者克乃西特而言,则是在一刹那间看清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高贵本质,他的倾向、才能和命运,恰如太阳一升起,就突然把冰冷、阴沉的山谷照得一片透亮一般。也就在这一瞬间,克乃西特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自己以往设想的更为坚强,更为有价值,因而也更加难以对付、难以接近,也更加难以从精神上进行教诲了。铁托受强烈感动而跳起的节庆祭献之舞是比小普林尼奥的任何言语和词句都能显示其本质,这舞蹈把这孩子抬高了许多等级,却也使他显得更加与人疏远,更加难以捉摸,也更难加以教诲了。
铁托自己全然不知这种狂热是怎么回事,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绝不是他熟悉的舞蹈,他从不曾跳过,也不曾练习过这种舞蹈。这并不是他以前自己设想的那种欢呼太阳和清晨来临的庆祝舞。铁托很久以后才认识到,他当时的舞蹈和着魔似的迷乱状态,并不完全由于高山空气、阳光、清晨和自由自在的感觉所引起的,更多的则是他对自己年轻生命即将面临转变的新阶段,对他这位令人敬爱的和蔼的老师所作的反应。在这个清晨时刻,铁托内心深处百感交集,它决定了他的命运,这一时刻顷刻间高于任何其他成千上万个时刻,升华为一种崇高、庄严而神圣的时光。铁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想追究和怀疑,他只是服从这一迷醉时刻向他提出的要求,他只是向太阳跳出虔诚祈求的舞蹈,只是用姿态和举动表示自己的欢乐,表示自己对生命的信仰,对神的虔诚以及对眼前这位长者的敬畏之情;
他既自豪又顺从地通过舞蹈将自己虔诚的灵魂作为祭品奉献给太阳,奉献给诸神,而更多的则是奉献给这位自己所钦佩和敬畏的长者,这位智者和音乐家,这位来自一个神秘领域的魔术游戏大师,他未来的教师和朋友。
如同太阳升起时的光波,这一切景象只是持续了几分钟。克乃西特为目睹的惊人景象而深深感动,看见他的学生就在他眼前改变着自己,揭示着自己,表露出一种全新而陌生却又与他自己完全相等的面貌。他们两人都站在别墅和浴场小屋之间的人行道上,同样沐浴着来自东方的光辉,都被自己漩涡般的体验所深深震撼着。
铁托还没有跳完自己的最后一个舞步,却突然从迷醉中惊醒了,他呆呆地站着,好似一只独自玩耍的动物忽然警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快便觉察到自己并非单独一人,知道自己已体验,实践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身边还有一个观察自己的旁观者。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尽可能摆脱眼前的处境,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点危险和可耻。铁托只想赶快突破刚才这种完全吸引和控制了自己的奇妙魔力。
铁托的脸容方才还像是一副看不出年龄的庄严面具,此刻却露出了一种幼稚的,甚至有些愚蠢的表情,好像是刚刚从熟睡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的双膝仍在微微晃动,傻乎乎地呆望着自己老师的脸,接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可耽搁的重大事情似的,猛然伸直右手指向对面的湖岸,此刻,湖泊的一半仍然静卧在峭壁的巨大阴影里,与阳光下的另一半形成反差。在朝阳的射线下,这一半正在逐渐缩小,退向岸边。
“如果我游得快了又快,”铁托孩子气地急急嚷道,“我们也许能在太阳抵达对岸之前先到那里。”
铁托的话音未落,与太阳竞赛的挑战口令还没有喊响,他便猛力纵身一跃跳进了湖水,好似不这么做便不能很快地将自己刚才那狂热祭献时的忘乎所以的神情从脑海中抹去一般。浪花四溅,湖水盖过了他的头顶,几秒钟后,他的脑袋、肩膀和双臂便又露出了水面,在平静如镜碧蓝色的水面上迅速向前游去。
克乃西特出来时没想沐浴,也不想游泳。他嫌气温和水温都太低,再加上昨夜有疾病征兆,游泳肯定不会有什么好处。但是现在,阳光灿烂,他又为刚刚目睹的景象所感动,再加上他的学生又用同伴的方式邀请他、怂恿他,使他感到不应该害怕这个冒险。不过,克乃西特首先担心的是让铁托一人游泳的后果,倘若他以寒冷或者成人的理智为由,拒绝这场体力测验,使这个孩子大为失望的话,那么刚刚获得的成果就会化为乌有了。克乃西特因急速上山而招致的失衡和虚弱感,显然在警告他务必小心谨慎,不过,来一次强制性的无情行动,也许倒是治愈不适感的最好办法。召唤强于警告,意志强于本能。他迅速脱去轻软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从他的学生方才跃下的地方,纵身跳入了湖中。
这里的湖水全是从上游倾注而下的冰水,即使在盛夏时节,也须经过刻苦历练才能适应。克乃西特觉得湖水冰冷刺骨,像对待敌人似地迎向他。然而,他又觉得包围着他的似乎不是可怕的严寒,而是熊熊烈火;片刻后,这种猛烈的火焰便迅速穿透了他的全身。克乃西特跳入水中后很快便浮出了水面,他看见铁托远远游在前面,尽管觉得湖水冰冷,但火焰以及怀着敌意的湖水在无情地逼迫着他,他仍然相信自己可以缩短这段距离。克乃西特在为自己的目标而进行游泳竞赛,他在为赢得孩子的尊重和友谊而斗争,他在为孩子的灵魂而奋斗,——他现在正与已把他摔倒,并已将他紧紧扭住的死神搏斗,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将竭尽全力赶走死神。
年轻的游泳者不时回头张望,他望见老师跟着他下了水,心里十分高兴。他再次回头时,却没有看见老师,心里不安起来,不断张望和呼唤着,后来又急急往回游,但也没有找到人。铁托在水上游着,又潜入水下找着,四处搜寻失踪的人,直至彻骨的寒冷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回到了陆地上。他看见老师的睡袍放在岸边,便捡了起来,机械地擦拭着自己的躯体和四肢,直至冻僵的肌肤重又温暖起来。他毫无知觉地呆坐在阳光下,目光瞪着湖水,只见碧蓝色冰冷的湖水看起来可怕地空虚、陌生和邪恶,感到一阵深切的悲哀和迷茫向他袭来,他从自身的体力衰竭联想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啊,多么痛苦,他恐惧地想到,我得为他的死亡负责!直到现在,直到他不必再维护自己的虚荣,也不需要提出任何反抗之时,他这才吃惊地察觉,失去他自己是多么痛苦,自己已经非常爱他;他对自己又何等重要。因此,尽管铁托有种种理由说明自己不应为大师的死亡承担责任,然而他仍然怀着圣洁的战栗预感到,这一罪责将会彻底改变他自己和他的生活,将会向他提出许多更高的要求,比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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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年代诗歌
悲叹
我们是短暂过客。
我们只是乐意千变万化的河水,流过白天、黑夜、洞穴和教堂,我们却忙忙碌碌,渴求永存。
我们填补,填补,永不休慈,却没有故土,快乐的或贫困的,我们永远在途中,在作客,没有田也没有犁,我们没有收获。
我们不知道,上帝要我们怎样,上帝把我们当作掌上的粘土,可以塑造,不会笑、哭和出声,上帝捏揉,却从不用火锻炼。
有朝一日凝为坚石!
永恒长在!
我们为此而永恒渴求,然而留给我们的只有恐惧,我们永远在途中,永无休憩。
让步
永恒深信不疑和单纯的人当然不容忍我们的永恒质疑。
世界是平的,他们简单断言,所谓深只是瞎编的神话。
倘若在两种熟悉的尺度之外,果真还存在另一种尺度,一个人怎能稳当活着?
怎能不担心末日即将来临?
为了获得和平安静,让我们抹去一种尺度吧!
倘若深信不疑的单纯者果然正确,凡是目光深邃者果真危险,那么就把第三种尺度也抹去吧。
但我们暗暗地渴望……
优雅、富于灵性、雍容华贵,我们的生活像仙女绕着虚无旋转,为了这柔美的舞蹈,我们奉献出当前和生存。
我们的梦美丽,游戏可爱,这里的气息芬芳,音调和谐,而晴朗外表的深处微燃着渴望黑夜、鲜血和野性之火。
我们在虚空中旋转,无灾无难,我们自在生活,时刻准备游戏,但我们暗暗地渴望现实,渴望生育、繁殖,渴望受苦、死亡。
字母
有时候我们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一些符号,人人都懂得符号在说什么,我们的游戏有自己的规则。
倘若来了个野人或者月球人,拿到这古体文耕耘的纸张,好奇地放在眼皮底下考察,一个奇异的陌生世界便迎向他,一座满列着稀世图景的魔术大厅。
他会把A和B看成人和兽,看成活动着的眼睛、舌头和四肢,他时而驻足迟疑,时而步履匆匆,好似乌鸦在雪地上跳跃行走,他奔跑、他滞留,他随着符号飞舞,透过凝固冻结的黑色符号,好似看见造化的一切形象;
透过字母组成的装饰花样,好似看见爱在燃烧,痛苦在颤抖。
他也许会惊讶,大笑,哭泣和震惊,因为在这片文字组成的栅栏后面,他看到全世界都屈从于它们的压力,世界在缩小,在符号间变矮变形,字母像逃犯般死命奔跑,看起来每一个都互相相像,因为生与死,欲望和苦恼,已成为难以区分的亲兄弟……
读一位古哲人时的遐想
昨天,千百年前的思想果实,还光彩夺目,令人敬畏,今天突然褪色、凋萎、全无意义,好似藤蔓上飘落的一片枯叶。
人们已经抹尽一切记号。
魔力的重心便从房中逃逸,屋子轰隆隆坍塌,朽烂,和谐的乐音已成永恒的回响。
我们曾经敬爱的智慧老人,他的脸也会皱缩变形,智慧之光消失在临终时刻,唯有迷途的游戏颤巍巍留剩。
即或在意气风发的时刻我们也会不自觉地快快不乐,就像心里早已踞坐神人,预知一切总将腐烂、凋萎、死亡。
即或在这可恶的死亡之谷,向往不朽精神的烽火不息,我们虽然痛苦,却不可摧毁,制服死神,让自己属于不朽。
最后一个玻璃球游戏者
他弯身坐着,手握彩色玻璃球,他的玩具。
他周围的土地被战火和灾难蹂躏,一片荒芜,废墟上常春藤繁茂,蜜蜂嗡嗡。
一首柔美的圣歌穿透昏沉沉的和平,响遍世界,那静谧的老迈世界。
一个老人坐着玩他的彩色球,这里用蓝色,那边配白色,选一颗大的,又挑一颗小的,玻璃球游戏就是选配得当。
他曾是符号游戏的伟大胜利者,学得多种艺术,掌握多种语言,让他走遍世界,熟悉世界,让他声名远扬,直到地球两极,学生和同事簇拥在身边,从不间断。
如今他老朽、伶仃,成了多余的人,再没有年轻人来祈求祝福,也没有同事邀请,参与辩论。
一切已成过去,连同神殿,图书馆,卡斯塔里的学校,一切都不再存在…
老人歇息在废墟上,手握玻璃球,象形符号啊,曾经光辉夺目,如今却只是彩色的玻璃碎片。
玻璃球从衰老的双手滚落,无声无息在沙中消失不见……
听巴赫的托卡他
沉寂凝固……
黑暗统辖一切……
一束光芒从云层锯齿状缝隙射出,来自看不见的虚无而进入玄冥,它穿透白天黑夜,建起理想空间,让峰顶、山脊、斜坡和深井突现,让广阔太空湛蓝,让沉沉大地厚实。
光束有力地劈分功绩和战争,光束把萌芽中的收获一剖为二,把一个惊人的世界照得晶亮。
光芒的种子落地之处一切皆变,世界井然有序,乐音袅袅,赞美生活,赞美光的胜利。
光束凭借神力翩翩向前,把力量注入一切宇宙生物,用伟大的力量唤醒神性精神。
它进入人的哀乐、语言、艺术和歌曲,一个个世界交叠成大教堂神圣拱形,那是人的欲望、精神、奋斗、快乐和爱。

在山里一座修道院短暂客居,修士们都去祈祷的时候,我踏进一座陈列书籍的大厅。
黄昏的微光中,我看见,沿墙有成千本羊皮纸书脊,上面闪烁着奇妙的铭文。
我怀着狂喜,迫不及待地,取下了靠近自己的那本:《最后阶段是圆中求方》。
我想,快快拿走读吧!
另一本书映入眼帘,皮面四开本,书脊上有一行小小的金字:《如果亚当也吃了另一棵树……》另一棵树?
什么树?
是生命之树!
亚当会不朽么?
还是徒劳空忙?
于是我知道,我因何来此。
又一册大书映入眼帘,对开本,书脊、书角和截面闪出七彩虹光。
手绘的封面阐述着书的题名:“色彩与音响相辅相成。
证明:每一种色彩和色调,都是对相关音调的答复。“
哦,色彩的合唱多么动人,闪闪发光!
每拿起一本书,都逗引起我的遐想:这儿是天堂的书库。
令我内心焦躁的一切问题,在我脑际盘根错节的疑难,这儿都有答案,这儿还为每一个精神渴望者供应充饥的面包。
我只探询地匆匆望它一眼,那本书便回报一个充满承诺的标题。
这里早已为一切灾难作好准备,这里有满足求知的一切果实,不论是幼小学生的胆怯要求,还是任何大师的大胆探求。
这里提供最深邃、最纯净的思想,替每一种智慧、诗和科学提供解答。
凭借魔力、谱号和词汇阐释质疑,神秘无比的书籍为光顾者提供保证,给予最美妙的精神精髓。
这里为任何疑难和秘密提供钥匙,赋予每一位魔法时刻光临者以恩惠。
我用颤抖的手,放一本如此可爱的书在斜面书桌,我辨认出那些神秘的图形文字,是啊,就像人们常在梦中快乐背出一篇我们从未学过的东西。
然后我翩翩飞舞直上星空,我的灵魂与黄道十二宫同行。
在这里,一切民族袒露自己的观知,自己千年的世界经历,在这里,一切都在新关系中和谐会合,旧的认识、见解、意象和发现,始终不断在更高的新层次上流动更新,让我在几分钟或几小时阅读中,又一次走遍人类的全部途径,他们向我发出最古老和最新鲜的信息与我内心深处的意识融和汇合。
我读着,观看着铭文组成的形象,聚合又分离,又叠成一团,排列成圆圈,又纷纷散开,再一次汇聚成新的图形,变为寓含无限深意的万花筒,每一景都蕴藏着取之不尽的新意义。
我把视线从书本移开,略事休憩,因为观望已令我头晕目眩。
这才发现我不是唯一的客人。
一位老人站在大厅中,面对书籍,也许他就是档案管理员。
我看出他正认真忙着工作,如此热切地与书为伍,为了什么,这引起我少有的探听欲望,想知道他工作的性质和目的。
我望见老人用衰老的手,取出一本书,读着书脊的文字,苍白的嘴唇把热气呵向书名——一个书名竟有偌大吸引力,无疑是本值得一读的有趣的好书!
可是他随即用手指轻轻抹拭书脊,微微含笑地填上另一个书名,那名称与原名迥不相同。
他漫步到处走动,这边拿起一本,那边又拿起另一本,擦去书名,填写上另一个书名。
我茫然地久久凝视着他,全不理解他工作的意义,便把目光回转刚读过几行的书本,却不再能辨认这图形文字,那些刚刚还令我心醉神迷的形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符号世界,我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的寓意世界正在逃跑。
它摇晃不停,旋转不已,好似在迅速萎缩、溶化和消逝,回复成空白羊皮纸微闪灰光。
我觉得有只手搁在我肩头,举目一望,老人正站在我身旁,我连忙站起身子。
他微微含笑,拿过我的书。
我不禁一阵战栗,因为他的指头海绵般抹过书脊,在空白的羊皮上写下新的书名,又写下新的问题和希望,还有许多古老难题的最新变种。
他小心翼翼地写完他的字母,沉默地拿起书和笔消失不见。
礼拜
远古时有位贤君统治国家,田地、庄稼和犁耙都沐浴恩光,祭祀有时,度量有法,凡人自知难以永生,便苦苦渴求看不见的公道,让太阳和月亮永恒和谐平衡,让沐浴永恒光芒的躯体,不识痛苦,也不知死亡世界。
诸神的神圣后裔早已离去,遗留下孤零零的人类众生,沉潜于欲望与痛苦,不认识真正的生命,不知道无限的发展成长。
然而真正生命的信息从未熄灭,我们在下沉的职位上,依然从符号、游戏和诗歌,继续敬畏着神圣的告诫。
也许有一天,黑暗会消失,也许有一天,时光会倒转,太阳再一次成为我们的上帝,重新接受我们双手的奉献。

泡历经多年苦苦思索和探究,一位老人精炼出他的老年杰作,弯弯的常春藤卷须般篇页里,嬉戏着无数美妙的智慧。
一个热血沸腾的勤奋学生,在图书馆和档案室里挖掘,勃勃雄心燃烧着他,写出了第一本才华横溢的青春杰作。
一个孩子坐着,手握麦秆,他吸足气吹出一串彩色泡泡,每一个都像赞美诗般光彩夺目,他把自己的灵魂吹入了泡泡。
三个人,老人、学生和孩子,都在创造玛雅世界的泡影,魔术般的幻象,一无用处。
永恒之光却微笑着加以认可,欣喜地燃烧得更加明亮。
《护教大全》读后
生命在我们眼中,曾符合真理,世界井然有序,思想明朗清晰,智慧和知识还不曾分裂为二。
他们活得完整、愉快,那些古人,无论是柏拉图,还是中国的圣贤,他们的至理名言传遍天下。
我们每一次进入阿奎那圣殿,欣然拜读这部护教之书,一个甜美的成熟世界便出现眼前,从远处向我们致意,这个真理的世界,那里一切都晶亮,自然和精神融会,人来自上帝,还复归于上帝,法律和秩序约束于美妙的形式,建立起没有裂口的完整个体。
然而,我们作为后辈人,命里注定要奋斗,要流浪荒野,要怀疑,还要辛辣嘲讽,我们毕生要经受渴望的煎熬。
然而我们的子孙后辈,有朝一日落入我们类似境地。
他们会从我们这儿焕发精神,称我们既有福又有智慧,在他们耳中,我们生活的混乱噪音,却是和谐的历史回响,一个已趋熄灭灾难和斗争传说中的神话。
我们中那些最缺乏自信,最擅长怀疑的人,也许可能,会在他们的时代中留下痕迹,青年人将奉为先驱,翘首景仰。
那些怀疑自已忏悔痛苦的人,也许会被视作幸福者钦羡,那些不知恐惧苦恼为何物的人,把一生当作娱乐的人,他们的快乐只是儿童的幸福。
因为我们心里也有一个永恒心灵,把一切时代的精神都称为兄弟:你和我都会消逝,它却是永生不灭。
阶段
如同鲜花凋萎,青春会变老,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曾鲜花怒放,每一智慧,每一德行都曾闪耀光彩,却不能够永恒存在。
我们的心必须听从生命的召唤,时刻准备送旧迎新,毫不哀伤地勇敢奉献自己,为了另一项全新职责。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魔术力量,它将保护我们,帮助我们生存。
我们快活地穿越一个又一个空间,我们决不拘泥于哪一种乡土观念,宇宙精神使我们不受拘束,它鼓舞我们向上攀登,向远处前行。
当我们的生命旅程稍稍安定,舒适生活便使意志松懈,唯有时刻准备启程的人,才能够克服懒惰的习性。
也许在我们临终时刻,还会被送进全新的领域,生活的召唤真正永无穷尽……
来吧,我的心,让我们快活告别!
玻璃球游戏
我们时刻准备在肃静中聆听宇宙之声和大师的乐音,我们在纯洁文雅的庆典中,召唤天才时代的伟大心灵。
我们听任神秘力量把我们提升,这魔法无边的格式文字,容纳一切天涯、风暴和生命,统率万象于澄澈的譬喻。
黄道十二宫鸣响清脆的乐音,为星座服务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没有一颗星星会脱离自己的领域,它们总是运转在神圣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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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风唤雨大师
几千年前,妇女据有统治地位。在家族和家庭中,母亲和祖母都受到尊敬和服从。那时候,生一个女孩比育一个男孩远为重要得多。
村子里有一位百岁或已逾百岁的女祖宗,人人都对她又尊敬又畏惧,就像她是一位女皇,尽管人们只记得她偶尔才摇动一根手指或者说出一句话。她时常在随侍左右的亲戚们的包围中,坐在自家茅屋门口,村里的妇女不断前来向她致敬,报告种种事务,让她观看她们的孩子,请她祝福孩子。怀孕的妇女则是前来敬请她抚摸肚子,并替即将出世的孩子命名。这位女祖宗偶尔会伸手抚摸她们,有时候则仅仅点点头或摇摇头,间或也会纹丝不动地静坐无语。她难得发表言论。她只是永远在那里,坐在那里进行统治,她只是坐着,一缕缕灰黄发丝披散在那张鹰隼般目光锐利又坚如皮革的脸容上,她坐着接受致敬、献礼、请愿,倾听新闻、报告和控诉。
她只是坐着,让大家都知道她是七个女儿的母亲,是许多孙儿孙女和曾孙曾孙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她只是坐着,在那张皱纹纵横的棕色前额上保存着村庄中全部智慧、传统、规章。道德和荣誉。
有一个春日的傍晚,天上起了乌云,夜幕早早降临了。女祖宗那天傍晚没有坐在自家泥屋门口,她的女儿代替了她。这个女儿也已是一头白发,看上去年迈可敬。
她坐着,休憩着,她的座位就是门槛,一长条平整的石块,寒冷季节便铺上一块兽皮。屋外稍远处,有些孩子、妇女和少年,围成半圆形蹲坐在沙地或者草地上,除非下大雨或者冷得厉害,他们总是天天傍晚都蹲在这里。他们今天来倾听女祖宗的女儿讲故事或者吟唱咒语。以往,这一切都由女祖宗本人承担,如今她太老了,讲不动了,这才由她的女儿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仅向女祖宗学会了一切故事和咒语,而且也学会了一切语调和形态,一切庄重威严的举止。底下的听众中,较年轻的一辈人对她比对她的母亲更为熟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已接替母亲的地位,正在向他们传递部族的历史和智慧。黄昏时分,知识好似泉水一般从她的嘴里向外汩汩流泻。她把部族的宝贵财富保藏在自己白发之下,她那皱纹密布的额头里装着历代村民的记忆和思想。倘若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些故事和咒语,那么也都是从她口里学得的。除去她和那位女祖宗,部族还有一位有知识的人,那人却不善于抛头露面,可说是一个十分缄默的神秘人物,人们称他为呼风唤雨的大师。
听众群中蹲着一个叫克乃西特的男孩,在他身旁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克乃西特很喜欢这个名叫艾黛的小姑娘,常常陪伴她和保护她。那当然算不上爱情,因为他还很小,不懂得什么爱情,克乃西特喜欢她,只因她是呼风唤雨大师的女儿。克乃西特崇敬这位呼风唤雨的人,如同他崇敬女祖宗和她的女儿。但是克乃西特作为男孩很难想象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只能敬畏她们,却无法指望自己会成为女人。而这位呼风唤雨的人又是如此难以接近,想要呆在他身边,对一个男孩而言,简直太难了。克乃西特只能采取迂回战术,首选之途便是先照顾他的小女儿。克乃西特常常尽量赶到大师那座相当偏僻的茅屋去带艾黛,一起在暮色中倾听老人讲故事,听完又送她回家。今天克乃西特又带她来了,两人并排蹲坐在黑乎乎的人群里倾听故事。
女祖宗今天讲的是“女巫村”故事:“从前某个村子里出了一个坏女人,她良心歹毒,总想加害别人。这类女人大都不会生孩子。有时候,村子里的人实在忍受不了这样一个坏得出奇的女人,决定把她赶出村去。村民们会在夜里先捆绑她的丈夫,随后用鞭子惩罚这个女人,把她驱逐到很远的森林和沼泽地里,人们念咒语诅骂她后,便把她丢在那里。办完这件事,人们会给她的丈夫松绑,倘若他年龄还不老,他可以另娶一个妻子。而那个被逐的女人,只要侥幸不死,就会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到处流窜,她会学得动物语言,倘若她能够流亡活到相当长的时间,迟早总有一天会走进一个被人称为‘女巫村’的小村庄。凡是被村里人逐出的环女人,最后都集中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女巫村。
她们在那里住下来,继续做坏事和行邪术,最恶劣的事情便是诱拐善良村民家的儿童,因为她们自己没有孩子。倘若有个孩子在森林里失踪了,再也寻找不到,那么也许并非淹死在沼泽里,也不是被狼吃了,而是被某个女巫拐骗到女巫村去了。当我还是个小姑娘,而我的祖母是村里的女祖宗时,有一次我们许多小孩子到野地里去采摘覆盆子,有个小姑娘采摘累了,便躺下睡着了。她是那么娇小,羊齿植物叶片遮盖了她,以致其他孩子没有觉察她熟睡在地上,他们继续前行,重返村庄时,已是夜色沉沉,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有个小女孩没和大伙在一起。村里派出小伙子去树林里寻找,他们找啊,喊啊,一直搜寻到深夜,仍然没有找到她,只得空手而归。而这个小姑娘,却在睡足了之后才醒过来,独自一人在林子里胡乱奔跑。她越跑越害怕,越害怕就跑得越快,但她早已迷失了方向,越跑反而离村庄越远,直至跑进荒无人烟的原野。小姑娘的脖颈上套着一根韧皮编织的项圈,上面系着一颗野猪牙,那是她父亲某次狩猎中的战利品,他用石针在牙上钻出一个小孔,穿在韧皮绳上,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她。在赠送之前,他曾用野猪血煮过三次,还念了吉祥的咒语,因而不论什么人戴上这副项圈,便可抵御一些邪魔的侵袭。这时候,一个妇女出现在树木之间,她正是一个女巫,她装出一副和气的模样说道:“你好,可爱的小姑娘,你迷路了吧?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去。‘孩子便跟着走了。她这时记起母亲和父亲曾经告诉她,别让任何陌生人看她项圈上的猪牙,因此她边走边悄悄摘下这颗猪牙,藏进了自己的腰带里。陌生女人领着这个女孩走了几个小时,直到深夜才走进一个村庄,那却不是我们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把小姑娘关进一个黑乎乎的马厩,自己则回茅屋睡觉了。第二天清晨,女巫问孩子:”你有一颗猪牙吗?’女孩回答:没有,她曾戴过一颗,大概昨天遗失在树林里了。说着又把韧皮项圈指给她看,上面确实没有猪牙。女巫这时便端出一只石花盆,盆里泥土中长着三棵植物。孩子看见这些植物就问,它们是什么。女巫指着第一棵说:“这是你妈妈的生命。‘接着又指向第二棵说:”这是你爸爸的生命。’最后指着第三棵说:“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这些植物碧绿青翠、生意盎然,你们三人也就会活得很健康。
倘若哪棵枯萎了,那么它代表的那个人就病倒了。倘若哪一棵被拔出泥土,我现在正要这么做,那么它代表的那个人就必然死去。‘女巫的手指抓住代表父亲生命的那棵植物,开始拔动,当她略略拔起一点儿,露出一小块白色根茎时,这棵植物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
克乃西特身边的小女孩听到这句话时,忽然蹦了起来,好似被蛇咬了一口,大声尖叫着,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她已经同自己的恐惧心理奋斗了许久,听到此处便再也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年妇女放声大笑。而其余听众则与小姑娘同样恐惧,只是硬撑着继续往下听。克乃西特好似从恶梦里惊醒一般,此刻也随着女孩跳起身来,跑了开去。女祖宗则继续讲她的故事。
呼风唤雨大师的茅屋建在村庄的池塘旁边,克乃西特便向这个方向奔跑,搜寻着小姑娘。他一边跑,一边哼唱着,同时学着妇女召唤小鸡的咯咯声,甜甜地拖长了声调,试图把姑娘从隐藏处引出来。“艾黛,”他又唱又喊地召唤道:“艾黛,小艾黛,到这里来吧。艾黛,别害怕,我在这里呢,是我,是克乃西特在这里。”
他如此这般反复叫唤了许多次,一直没有听见她的任何声音或者看到一点人影,却忽然觉得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进了自己的手掌。原来她一直站在路边,把身子紧紧贴在一座茅屋的墙头,刚听见他的喊声,就站停身子等候他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走向他身边,克乃西特在她眼中又高大又强壮,就像是一个成年男子汉。
“你吓坏了吧?”他问,“别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人人都喜欢艾黛的。走吧,我们回家去。”她还在颤抖和抽咽,不过已慢慢平息下来,怀着感激和信赖心情随同他向前走去。
从茅屋门口透射出浅红的火光,呼风唤雨大师正弯身对着炉灶,火光把他飘垂的头发映照得又红又亮。他把火燃得旺旺的,在两口小锅里煮着什么东西。克乃西特带艾黛进门之前,便已好奇地向屋里探视了好一忽儿,当即便判断锅子里煮的不是食物,因为锅子的品类不同,何况时间也太晚了。此时呼风唤雨大师听见了声息,便喊道:“谁站在门口?向前来吧!艾黛,是你吗?”他用盖子盖上小锅,拨好炉火,转过身子。
克乃西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凝望着那两只神秘莫测的小锅子;一种好奇、敬畏和困惑之感向他袭来,每次踏进这座茅屋,他都会有这种感觉。他总是想方设法,寻找各式各样借口进入茅屋,然而每一次都会产生这种不安与快乐,紧张好奇和畏惧害怕同时并存又互相矛盾的感觉。老人必然早已察觉这一情况,知道克乃西特已追踪自己好长时间,总是到处出现在自己附近,总像一个猎人追踪猎物似地跟踪他,并且默默无言地为自己服务,作自己的伴侣。
土鲁是这位呼风唤雨者的名字,他以鹰隼般锐利的眼光凝视着克乃西特,同时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的孩子,现在不是拜访陌生人家的合适时光啊。”
“土鲁大师,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去女祖宗那里听故事,今天讲女巫村的故事,她忽然害怕了,大声喊叫起来,因而我陪她回来了。”
这位父亲转身对小女孩说道:“艾黛,你真是胆小。聪明的小姑娘不应当害怕女巫。难道你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姑娘吗!”
“是的,我是的。但是女巫们懂得一大堆坏招,倘若没有一颗野猪牙齿。……”
“哦,你想要一颗野猪牙?我们来想想办法吧。但是我知道有一种更好的东西。
我要替你找一棵特别的树根,秋天一到我们就去找。它不仅能够保护聪明的姑娘不受邪魔伤害,甚至可以让她们显得更加漂亮。“
艾黛笑了,开心起来,茅屋里的温暖气氛,还有这小小火光,使她恢复了内心平静。这时克乃西特怯生生地间道:“能让我和你们一起去找树根吗?你只需把植物的模样给我形容一下……
土鲁眯缝起双眼。“小男孩居然什么都想知道,他挖苦地说,却没有生气的样子,”到时候再说吧。也许要等到秋天呢。“
克乃西特静静退出门外,朝他居住的男孩宿舍走去。克乃西特没有父母,他是一个孤儿,因而艾黛和她居住的茅屋对他具有强大魅力。
呼风唤雨大师土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己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唠叨。
村子里许多人认为他古怪,也有些人认为他太阴郁。然而他事实上既不古怪也不阴郁。他是个明白人,对周围发生的事清清楚楚,至少比人们对这位貌似与世隔绝的学者式人物所认为的要知道得多些。土鲁尤其清楚,相当长时间以来,这个稍嫌烦人,却模样俊俏,并且显然很聪明的男孩总在后面观察自己。他从事情刚一开始便已察觉了,至今总有一年多时间了吧。土鲁懂得,这件事不仅涉及男孩的前途,对自己这个老人也具有重要意义。事实表明,这个男孩爱上了呼风唤雨学问,因而渴望学习这门学问。村庄里经常会有一个男孩围着自己打转,就像如今这一个男孩。
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吓退,有些则不然,上鲁曾经把其中两个男孩收为徒弟,教养了几年,但是这两人都爱上了远处村庄的姑娘,并且结婚迁居到那里,成了那地方的呼风唤雨者,或者草药采集专家。上鲁从此再也没有收徒弟,倘若他再次收徒弟的话,那就该是培养继承人了。自古至今,情况就是如此,别无他法可想。迟早总会出现一个有天分的孩子,而且必须甘心依附他,把他的技艺视为大师的工作。克乃西特很有天分,并且具有人们所期望的一切条件,他还特别喜欢克乃西特身上的若干特征:首先是男孩目光里那种既勇敢探索,又敏锐而梦幻般的神情,同时他的体态端庄安详,整个面容和脑袋都表露出某种善于捕捉和机警的特性,显然也善于倾听和嗅闻,类似猎人和兀鹰。毫无疑问,这个孩子能够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师,也许还会成为一个魔法师呢。克乃西特确实符合需要。但是他不应当操之过急,孩子的年龄还太小,现今绝不可向孩子表露他已得到认可,不能让他觉得事情轻而易举,孩子应该走的道路绝不可省去或免除。倘若克乃西特竟被吓倒、惊退而气馁不前的话,对自己也没有损失可言。他必须让孩子耐心等待、小心侍候,必须让孩子围着自己打转,逢迎巴结。
克乃西特在黑黝黝的夜空下信步向村庄走去,天空云层密布,只闪耀着两三颗星星,他却心情愉快,步伐轻松。凡是我们当代人视为理所当然和不可或缺的东西,甚至最贫穷者也全都拥有的种种生活用品和美丽装饰品,当时的村民们全然毫无所知。村庄里既无文化也无艺术,他们除去自己歪歪斜斜的茅屋外,从未见过任何其他建筑物,更不曾见过什么钢铁制成的工具,甚至连小麦或者米酒也是见所未见,让他们看到蜡烛或者油灯,也许会认为是出现了光芒四射的奇迹。然而,克乃西特的生活和他头脑里的想象世界,却丝毫也不亚于我们现代人。周围世界在他脑海里是一部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画册,他每天总能够获得一点儿全新的认识,从动物生活到植物生态,直到满天的星星。在缄默而神秘的大自然与这个孤独而敏感的少年心胸之间,存在着一种包容一切的亲合关系,以及一个人类灵魂所能够渴求的一切紧张、恐惧、好奇和占有的欲望。尽管在这个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撰写成的科学知识和历史,这里没有图书,没有文字,他能够学得的知识不超过距离村庄三四个钟点步行的路程,更远处的一切,他完全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知道,然而克乃西特在村子里所过的生活却是完整无缺而且完美的。女祖宗领导下的村子、国家和部落团体,能够给她一个民族和国家得以赋予自己人民的一切:一片满布根须的沃土,她自己则是这一大片网形织物中的一根小纤维,分享着整体生命。
克乃西特心满意足地悠悠漫步向前走着。夜风呼呼地吹过林子,树枝轻轻籁籁作响,到处都散有潮湿土地、芦苇和泥土的气息,他又闻到了燃烧刚砍伐木柴的甜甜的香味,这意味着自己快到家了,最后,当他更接近男童宿舍时,又闻到了男孩子的气息,一种年轻男子的体臭。他不出一声地悄悄爬过芦苇席,进入了发出温暖呼吸声的黑暗空间,他平躺在草垫子上,回想着女巫故事,野猪牙齿,艾黛,呼风唤雨的人和那些搁在火上的小锅,直到沉沉睡去。
土鲁对克乃西特的追求很少让步,他不愿让男孩觉得事情很容易。然而这位少年总是紧紧追随不舍,总感到有什么东西把他拉向老人,他自己也并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有时候,老人去森林深处某些最隐蔽的场所,去沼泽或者树丛埋设捕兽的陷阶,或者去追踪一只野兽,挖掘一棵树根,采集某些种子,会突然察觉那男孩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那孩子不声不响,不露身形地在他后面已经跟随了几个时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老人有时候置之不理,有时候抱怨几句,甚至干脆冷酷地把他撵走。有时候,老人也亲切地招呼孩子,让他整天呆在自己身边,分配他做些工作,指点他这么做或那么做,给予他一些忠告,让他稍加尝试。老人也曾告诉他一些植物的名称,命令他去汲水或者燃火,因为老人对种种事情都有一套自己的技巧、诀窍、秘密和公式,他还告诫孩子对一切都要严守秘密。后来,克乃西特又长大了一些,老人终于把孩子从男童宿舍领回到自己家里,就这么承认了他的徒弟身份。
克乃西特也便与众不同,成了老人的徒弟,这意味着他只消通过学业,显示出才能,他便是呼风唤雨大师的继承人。
自从老人把克乃西特领进自己茅屋那一时刻起,他们之间的障碍就自然拆除了——那障碍不是敬畏和服从,而是怀疑和限制。土鲁让步了,听任克乃西特以楔而不舍的追求征服自己。老人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是把孩子培养成他的接班人,一个优秀的呼风唤雨者。老人传授的课程中,没有概念,没有学说,没有方式方法,没有文字成规,也没有数字依据,而只有很少数的口传秘诀,它们对克乃西特感性的影响更多于理智的影响。老人知道,一笔巨大的人类经验遗产,那是当时人类对自然的全部认识,不仅需要整理和运用,而且需要往下遗传。一整套人类广博而严密的经验、观察、直觉与研究所得的系统知识,都得有条不紊地、渐渐地传授给这个孩子,而所有一切知识都几乎毫无理念可言,一切都得凭感觉加以体会、学习和实践。而所有知识的基础和精髓是对月亮的认识,认识其盈亏圆缺对人类的影响。月亮上住着逝世者的灵魂,为了给新近去世的人腾出空位,早逝者的灵魂必须重新投生人间。
如同那天夜里护送听故事受惊的小姑娘回她父亲茅屋的经历~样,另一次经历也深深铭记在克乃西特脑海之中。事情发生在午夜和清晨之间,师傅突然在午夜后两小时把睡梦中的克乃西特唤醒,带他走入一片漆黑之中去观察最后一次上弦月升起的光景。他们呆呆地站在森林中间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师傅沉默不言,一动也不动,徒弟则因梦中被唤醒略感胆怯而打着寒战,他们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一轮浅浅淡淡的弯月在师傅预先指出的方位上出现了。克乃西特凝望着缓缓上升的星座,心里又畏惧又着迷,它在清朗的太空岛屿上缓缓移动,周围有浓重的浮云在飞舞。
“月亮很快就会转变形状,再度膨胀得圆圆的,那时便是播种养麦的时候了,”
呼风唤雨的人说道,屈指计算着日期。接着师徒两人重又沉默下来。克乃西特蹲在露水闪烁的岩石上,好像孤零零被遗弃了似的直打冷战,树林深处传出一只猫头鹰悠长的叫声。老人久久地沉思着,随即站起身子,把手搁在克乃西特的头上,好似刚从梦中觉醒过来似地轻声说道:“我死之后,我的灵魂就飞进月亮里去。那时候,你已是成年男子,要有一个妻子,我的女儿艾黛将成为你的妻子。等她有了你的儿子之后,我的灵魂将返归人间,将居住在你儿子身中,你当命名他为上鲁,如同我现在的名字叫土鲁一样。”
徒弟听了十分惊愕,却一句话也不敢答复。那弯浅浅淡淡的银色月牙已经升起,又被浮云淹没了一半。年轻人的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传的奇妙感觉,那是他面临宇宙万物互相关联互相交叉,又永恒一再重复的状况所触发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作为旁观者,同时也是参与者面对这陌生的夜空,凝望着一道轮廓鲜明的弯弯新月,正如师傅指出的那样,从无边无涯的森林和群山上升起,不禁满怀惊异之感。师傅在他眼中成了奇人,体内蕴藏着千万种秘密,——他,竟然能够设想自己死后的事情,他,居然说他的灵魂将居住在月亮里,并且随后将从月亮返转人间,进入一个人体,这人正是克乃西特的儿子、正是以他自己生前名字命名的人——一个新土鲁。克乃西特觉得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好似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云散雾开而豁然开朗,真是奇妙极了!同时,这一事实又是人人都可以观看、称呼和谈论的,使克乃西特感到好似进入了一个广阔无垠的太空,一个充满了奇迹却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一瞬间,克乃西特觉得自己的心灵似乎可以感应世上的万事万物,懂得一切东西,听得到一切事物的窃窃私语——天上日月星辰那浅浅淡淡却又确确实实的轨道,人类和兽类的生活,一切生命之间的亲合与矛盾,和睦与仇视,一切伟大和渺小都聚集在每一个生命中与死亡锁在一起,克乃西特在一阵最初的震颤中看到或者感到了一切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他听任自己被纳入次序之中,成为这种秩序的一部分,让自己的心灵受到自然法则的统治。年轻的克乃西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知宇宙的这些伟大秘密,它们的威严和深邃,以及它们的可知性,这是这位少年在黑夜S清晨交替之际,在寒冷的森林里蹲在岩石上倾听风儿刮过树梢的千百种声息时产生的感觉,好似有一只幽灵之手拨动了他的心弦。克乃西特说不清这一情况,当时不能,后来也不能,他一辈子也没能说清,却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一时刻,是的,在他日后的生活中,在他继续进一步学习和体验生活时,这一时刻的经历总会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请想想那光景吧,”它会提醒他说:“请想想那个拥有万事万物的完整世界,在月亮与你,与土鲁,与艾黛之间,汹涌流动着光芒与波涛,想想那必然存在的死亡和灵魂的国家,然后又从那里返归人间,想想世界上一切现象和图景的答案其实都存在于你自己的内心深处,想想世间万象无不与自己息息相关,因而你得尽可能多地去认识人类可能认识的一切事物。”
那声音向克乃西特说着这番话。克乃西特生平第一回听见自己内在心灵的声音,第一次接受这种充满魔力、充满诱惑力的要求。克乃西特已经多次观望过月亮横越天空,也多次在黑夜里聆听猫头鹰的呼叫,也已从师傅嘴里——尽管这位老人极其沉默寡言——听到过许多古代智慧之言或者孤独者的深思熟虑。然而在眼前这一时刻里,他感到的却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新东西,这是一种浑然整体的感觉,感到一切事物无不相互关连,这是一种把他自己也包容在内、并要他也分担责任的秩序。
谁若有朝一日掌握了这把钥匙,他便不需凭借足迹去识别动物,凭借根须或者种子去识别植物了,他已可凭借自身感悟把握整体世界:日月星辰、精灵、人类、兽类、良药和毒药,他必然能够掌握一切事物的总体精神,能够从一个部分或一个标志辨认出它的任何其他部分了。有些优秀的猎人能够比一般猎人更善于辨别动物的踪迹,不论是足迹、冀便、毛发,还是其他遗留物,他们根据几根毫毛,不仅能够判断出动物的品种,还可以说出那动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另外有些人物,他们能够根据云块的形状,空气中的气味,一些动物或植物的特别现象,预知今后几天的气候情况,他的师傅就是此道中无人企及的能手,他的预报几乎没有差错。还有一些人物,天生具有特殊技能,譬如有些男孩子,能够用石块击中距离他们三十步之遥的小鸟,他们从未受过训练,只是生来就会,这种本领并非出自努力,只是由于魔力或者天赐恩惠。石头在他们手里好似会自己飞舞,石头愿打,而小鸟愿挨打。克乃西特还听说过有些人能够预知未来,能够预言一个病人是否会死,一个孕妇将生男孩或女孩。女祖宗的女儿就以擅长预言而著称,据说这位呼风唤雨者也具有这方面的知识。克乃西特在这一瞬间似乎还意识到,这么一张规模宏大的互相关联网,必然具有一个中心,凡是站在这一中心点上,必定能够看清一切,能够通晓过往今来的一切。知识必然会像泉水流入山谷,或者像兔子奔向甘蓝菜一样,倾注于这个站在中心点上的人,因而这个人的言语必然又敏锐又精确,如同一位神射手投出的石于必然百发百中。这个人也必然具有精神的力量,能够把一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才能集中于一身,并且能够自由运用。这个人将是多么完美、睿智、无人可与比拟的人物啊!唯有成为他这样的人,仿效他,追随他,才是一切道路中的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标,才能让生活获得净化和具有意义。
这就是克乃西特当时的大致感受,是我们试着使用他本人全然不掌握的概念和语言来加以阐述的,当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传达出他当时的那种震颤感,那种燃烧般的炽热经历。深夜时被唤醒,被引领着穿过黑黝黝、充满危险和神秘的寂静森林,呆呆蹲坐在岩石上,在凌晨的寒气中期待那淡淡的月亮鬼魂显形,接着是师傅寥寥数句富于智慧的言语,以及师徒二人在这非常时刻的单独相处,所有这一切在克乃西特眼中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庄严秘密,是一次隆重的创造性仪式,这一切都将作为他被接纳入盟会,与那不可名状的宇宙奥秘建立一种虽然是仆从关系,却十分可敬的相互关系而加以经历,并且保存下来。这一次经历与其他类似的经历一样,都是无法想象的,或者应当说,都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述的。另外还有一个想法也许是更加令人不解和觉得不可能的,那便是下列言论:“难道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一种经历,或者,它果真是一次客观存在的现实么?师傅是否与我有同样的经历,或者,我的感受会让他觉得快慰么?我在这场经历中产生的思想是一种新思想么,是一种独特的、独一无二的思想么?或者,我的师傅和某些在他之先的人物,也早就有过完全相同的经历,作过类似的思考了。不对,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折射,不可能毫无区别,凡是真实之物都必然是彻底的事实,为事实所浸透,恰如面团含有酵母一样。而云彩、月亮和变换不停的太空景象,赤裸双足下潮湿冰冷的岩石地,淡白色夜空中飘落的阴冷露滴,师傅为暖和他而在他身边堆起的树叶床,燃起的炉火似安抚人的火堆,老人以庄严声调轻轻说出的话语,甚至用冷酷无情的口吻说出的死亡准备——所有这一切,全都是超越现实的,并且以一种近乎猛烈的力量闯进了这个年轻男孩的感官之中。对于记忆而言,这类感官印象是比任何高级的思想体系和分析方法更为肥沃的土壤。
这位呼风唤雨的人是部落里极少数有专长有才能的人物之一,而他的日常生活从外表来看却与其他村民没有多少区别。他是一个颇具声望的高层人物,他为部落团体承担什么工作时,也总是收取报酬的,不过这是偶尔才有的特殊情况。他最重要最庄严的职务是在春季为大家择定播种各类水果和谷物的黄道吉日。为此,他先是精确计算考虑月亮的圆缺变化,一部分依照口头流传的规则,一部分根据他自己的经验。但是,庄重的播种季节开始仪式,也即是在部落团体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种子,这一庄严举动却不在他的职务范围之内。部落里的任何男子都不配担此重任,每年都由女祖宗亲自承担,或者由她指定最年长的亲人执行。唯有在需要他真正承担呼风唤雨重任时,这位师傅才是村里的首要角色。这种情况只发生在村里久旱无雨,久雨不晴,或者冰封农田让村民面临饥荒威胁之时。每逢此时,土鲁就得拿出办法来对付旱灾或者歉收等困境,譬如采用献祭、驱逐恶魔、仟悔游行等等方法。
根据传说,倘若干旱持续不去,或者阴雨长久连绵,用尽一切办法均皆无效,而邪鬼始终不为任何劝说、恳求或威胁所动之时,在母亲和祖母当权时代,往往要采取最后一个不容置疑的手段:部落人得把呼风唤雨者本人当作牺牲加以献祭。人们传说,村里这位女祖宗就曾亲眼目睹过这样一次祭献。
克乃西特的师傅除去考虑天气变化之外,还从事些私人职业,担任驱逐邪魔的法师,制作祛邪的符和符咒用具,此外,还不时充当治病的医生——每当女祖宗无暇顾及这方面的工作之时。除了上述工作,土鲁大师过的生活与其他村人并无不同。
部落的田地由大家轮流耕作,轮到他的时候,他照样去地里干活,另外他在自己茅屋旁还辟了一片小小的苗圃。他采集、储存水果、蘑菇和木柴。他捕鱼,打猎,还养着一二头山羊。他作为农夫时,与其他人完全一样,而当他作为一个猎人、渔夫和采药人时,就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了,他是一个罕见的天才,对付各种行当都各有一套自然而然的妙法,魔术一般的技巧以及形形色色的辅助手段。人们传说,他能用柳条编成一种奇妙的圈套,被捕的动物无一得以脱逃。他还会调制一种具有特殊香味的鱼饵,他还懂得如何诱引虾蟹上钩,许多人还传说他能够听懂多种野兽的语言。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他自己专业领域的神秘知识:观察月亮和星星,辨别气候变化的标志,预测气候和庄稼的长势情况,他还掌握许许多多具有魔法般效果的工作手段。总而言之,他不仅能识别和搜集一切植物与动物标本,而且还能够将之用于治病和施毒,使其成为施行魔法的载体,用于替人们祈福和驱除邪恶之物。他知道到哪里去寻找最罕见的珍贵植物,他了解它们开花、结实的时间,懂得挖掘它们根株的恰当时刻。他认识形形色色不同品种的蛇类和赡蛛,知道去何处寻找,也知道如何利用它们的角、蹄、爪和须毛。他还懂得如何对付溃疡、畸形、奇形怪状的可怕赘疣,不论是树上、叶上、谷物上、坚果上,还是角上、蹄子上的疖瘤、疙瘩和肿块。
克乃西特在学习过程中,更多运用的是他的脚,手,眼睛,皮肤,耳朵和鼻子,却较少运用理智,而土鲁传授知识的办法也是实例和手势多于言语和教导。土鲁大师几乎很少说话,即使不得不开口说话,也基本上没有系统,因为他的话总只是试图补充自己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手势的不足而已。克乃西特的学习方式与一般跟随师傅学习打猎捕鱼的少年并无不同,这使他颇为欣慰,因为他要学习的只是已经潜藏在他内心里的东西。他学习潜伏,期待,谛听,潜行,观察,提防,警醒,追踪和探寻。然而克乃西特和他的师傅悄悄追踪的猎物,并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獭和赡蛛,飞鸟和游鱼,他们还同时追踪灵魂,整体,生命的意义,以及万物间的相互关联。他们努力判断、辨认、揣测和预测瞬间万变的气候,他们努力认识一枚浆果和一只毒蛇咬伤动物体内隐藏的死亡因素。他们倾听云层以及暴风雨与月亮盈亏圆缺之间的神秘联带关系,他们研究这种神秘关系对谷物成长的影响,就如同其对人类和动物的繁荣和衰亡也具有同样影响一样。他们奋力追寻的目标,无疑与许多世纪后的人们所探求的科学技术目标显然完全一样,为了驾御自然和掌握自然的规律,区别仅仅在于途径迥然不同而已。他们从不与自然背道而驰,也从不用暴力手段以获知自然的奥秘。他们从不与自然作对,而始终以自然的一部分自居,对自然采取敬畏的态度。实际情况很可能是,他们对自然有较好的认识,因而处理得当。有一种情况对他们而言是绝不会发生的:即或是忽然产生了最大胆的念头,他们也绝不敢不敬畏大自然和精灵世界,更不要说有什么超越自然的感情了。这类狂妄思想对他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对于强大的自然力量,对于死神,对于魔鬼,他们唯有心存畏惧,要他们采取别的态度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畏惧笼罩着整个人类生活。要克服畏惧感是不可能的。但是,淡化它,规范它,把它纳入人类生活整体的秩序之中,却是可行的,因而形成了种种不同的祭献体系和方式。这些人之所以产生畏惧是因为生活受到压力,然而没有了畏惧的压力,他们的生活也就丧失了张力。一个人若能把一部分畏惧之心转化为虔敬之情,便可使自己变得高贵,使自己得益匪浅,凡是能够让恐惧转化成虔诚的人,必然是他们那一时代的善良的先驱者。那时候,奉献者很多,奉献的方式也很多,某些奉献的方式和礼仪也属于呼风唤雨者的职责范围。
在老人的茅屋里,他的掌上明珠小艾黛也和克乃西特一起长大了,成了漂亮少女。一待老人认为他们可以结婚时,艾黛便做了他学生的妻子。从此克乃西特也就成为老人的正式助手。土鲁领他晋见女祖宗,承认克乃西特是女婿兼衣钵传人,并让他从此代表自己执行公事和职务。时光流逝,不知不觉又过了许多年,年老的呼风唤雨大师终于完全进入不问世事的寂静阶段,把一切工作全部移交给了克乃西特。
有一天人们发现老人蹲在几口煮着魔法饮料的小锅前逝世了,头上的白发都已被火烤焦。——这时他的学生克乃西特早已是全村公认的呼风唤雨者。克乃西特要求村民委员会为自己的师傅举行一次极隆重的葬礼,还在墓前焚烧了许多珍贵的药草和树根以作祭献。如今,连葬礼也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艾黛的茅屋里挤满了克乃西特的子女,其中有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是土鲁。老土鲁已从死后居住的月亮飞回到小土鲁的身子里了。
克乃西特婚后所过的日子与他师傅生前过的日子十分相似。他的一部分畏惧早已转化成虔诚之心。他年轻时代的兴趣和深切的渴望,一部分还活生生地留存在心中,也有一部分随着年华消逝而消失不见,或转移于自己的工作,转移于受自己爱护和照顾的艾黛和孩于们了。克乃西特最热恋的事情仍然是研究月亮及其对季节和气候产生的影响。他换而不舍地努力,达到了土鲁的水平,并终于超出了师傅的成就。由于月亮的盈亏与人类的生死之间关系如此密切,由于活着的人们最畏惧的就是死亡,因而克乃西特这位月亮崇敬者和月亮专家在自己与月亮建立活生生亲近关系之际,也与死亡建立起了一种既庄严又纯洁的关系。待他年届中年时,也就不像别人那样臣服于死亡之恐惧了。他能以尊敬的口吻,或者以祈求的,甚至是温柔的语气谈论月亮,他知道自己已和月亮建立微妙的精神联系。克乃西特不仅对月亮的生命具有极其精确的认识,并且在自己内心深处与月亮分享着运行轨迹和命运变化。
他和月亮一起经历着消逝与再生,好似出于他们本身的神秘力量。因而每逢月亮似乎遭遇非常变故,显示出病态和危险迹象,出现了受伤害的变化,似乎黯淡了色泽,减弱了光彩,甚至几近濒临熄灭而变得漆黑之际,克乃西特就会感觉如同亲身经受一般而惊恐万状。当然,任何人都会在这种时刻同情月亮,会怕得浑身颤抖,会从黯淡无光的色泽看出大难即将临头,会忧心忡忡地凝望着天上那副衰老的病态面容。
然而,克乃西特这个呼风唤雨的人,恰恰就在这种非常时刻和月亮具有特别密切的关系,也比别人从中学习得更多。尽管他分担着月亮的命运和痛苦,月亮和他的心休戚相关,然而他对类似经历的记忆比别人更为清晰,也比别人保存得更多更好,这也就建立起了他的信心,使他坚信月亮的永恒再生不灭,加强了他改正和克服固有死亡观念的信心。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类时刻提高了他对献身精神的虔诚程度。克乃西特常常在这种时刻产生一个愿望,与日月星辰共享命运,同死共生,是的,有时候他还会近乎狂妄、近乎蛮干地下定决心,以心灵的力量对抗死亡,把自我奉献于超越人类的命运,以强化这个自我。这种精神多多少少体现在他的举止之中,以致别人也都有所察觉,因而视他为一个博学而虔诚的圣人,一个具有伟大平静内心而不太畏惧死亡的人,是一个与天道携手同行的人。
克乃西特必须在很多艰难考验中证实自己的才干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对付一场长达两年之久的谷物歉收和恶劣气候,那是他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考验。第一年,由于不断出现灾难征兆,使播种日期一再推迟,随后又接连发生种种不幸事件,损害了作物生长,直至最后几乎完全被毁。村子里大家都饱受饥饿之苦,克乃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够度过这个不幸年头而不曾丧失信念和影响力量,并且竟能够帮助部落人们有节制地熬过这场天灾,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成就。
第二年,在经历了一个严冬,冻死了许多村民之后,去年发生过的种种灾难又重复再现了一次,而进入夏季后,却又是持续的干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干枯龟裂,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论是呼风唤雨者的单独祈祷,还是全部族人举行的公开仪式,击鼓合唱,甚至结队游行,全都毫无效果。当残酷的事实证明呼风唤雨者的祈求失效时,事情就不是寻常小事了。他并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担责任,他得正视惊恐而愤怒的人们。克乃西特接连两三个星期完全孤立无援,他不得不面对整个部落的人,面对饥荒和族人的绝望心情,面对一个传统的信仰:唯有牺牲呼风唤雨大师才能重新获得天上神明的谅解。克乃西特也想过这个以顺从取胜的办法。他并不反对这个牺牲个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态度。除此以外,他还曾用难以想象的艰苦劳作和牺牲精神帮助村民减轻困境,也曾一再发掘新的水源,寻出新的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灾难最严重的时刻,他也曾阻拦人们宰杀牲口。尤其重要的是,他曾帮助过当时村里屈服于灾难而陷入绝望的女祖宗,他用劝告、忠言、威胁,用魔法和祈祷,用自己的典范行为震撼她,保护她不致因为灵魂软弱而使整个部落彻底崩溃。当时的情况显示,遭逢大灾大难而使人心惶惶之际,更需要克乃西特这样的男人。一个人越是能够在生活和思想上树立超越个人的精神意识,他便越是能够学会崇敬、观察、祈求、服务和牺牲。两年的艰难岁月,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最终却也让他获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赖,当然并非人人都有此认识,但是那少数承担着部落领导责任的人士,确乎因而承认了他的价值。
克乃西特就这样在不断考验中度过一年又一年,最后达到了成熟男子的阶段,达到了他事业的顶峰时期。他主持过两位女祖宗的葬礼;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儿子,儿子六岁时被狼攫走;他得过一场重病,他没有靠外援帮助,自己充当医生挺了过来。他曾挨过饿,也受过冻。所有一切灾难都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更在他的灵魂深处烙上了印记。与此同时,他还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体验到,有思想的人反而会受到常人的非议和反对,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人们确实会从远处尊敬他们,逢到不幸和灾难时也会向他们求援,却从不把他们视为自己人加以爱护,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另外他还根据经验知道:人们生病或者遭难时,宁肯接受法术和咒语治疗或者救助,而不愿听取理智的劝告;人们也宁肯遭受痛苦折磨和进行表面肤浅的仔悔,也不愿从内心改变自己或者进行自我审查;人们不相信理智而轻信魔法,不相信经验而迷信秘方。这种种现象,几千年如一日延续至今,正像若干史籍中所断定:大致上无甚改变。不过,克乃西特也同时学到,凡是擅于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绝不允许自己丧失爱心,他必须善待常人的愿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们支配。智者和骗子,传教士和魔术家,助人为乐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仅是一步之差而已。而一般人们宁肯给骗子付报酬,被魔术家盘剥利用,也不愿接受慷慨无私的帮助。他们宁肯拿出金钱和货物,也不乐意付出爱心和信仰。他们互相欺骗,还宁肯自我欺骗。克乃西特不得不认识到人类是一种软弱、自私,同时又很怯懦的生物,他也必须承认自己也分享着这些人类的恶劣特性和本能冲动力。但是,尽管事实如此,他还应当有信心,并以这种信心滋养抚育自己的灵魂,这信心便是:人类也是有灵魂有爱心的生物,在人类身体里还居住着与本能冲动力背道而驰的东西,促使人们也渴望自我净化。然而这一切思想,对克乃西特显然是不成问题的,对他来说似乎反倒是无可作为了。我们可以这么认为:他早已走上了这条道路,总有一天,他会从这条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标,甚至超越这个目标。
克乃西特正走在这条道路上,根据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着,然而,他更是生活在感觉意识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药草的气息中,树根的咸味中,树皮的滋味中,也在药草的栽培中,药膏的配制中,他献身于气候和大气变化的事业,培养了许多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干是我们后辈人不再能够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
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领当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过老天对自己顽固拒绝的特殊情况,似乎还冷酷地嘲弄过他,使他徒劳无益,然则克乃西特却有过上百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况都几乎略有差异。当然他在祭祀仪式上,在朗诵咒词上,在演奏鼓乐上,并不敢有丝毫改变或者加以删节。但是这一切仅仅是他全部活动中部分公开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职务而已,当然这些工作既美好,又能带给他喜悦的感觉,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献祭和法事,黄昏时分老天终于让步,天空乌云密布,刮起了湿润的大风,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决于呼风唤雨者的精湛技艺,能够择定最恰当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动,结果只是一场白忙。
人们可以祈求苍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冲撞,然而人们必须具有一片赤诚心意,并且顺从老天的意愿。对克乃西特而言,这类以祈祷取得胜利的体验,其实远不如他以那种不可言传的、感官知识多于理智的体验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对于气候的种种状况:空气和温度的张力,风与云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尘埃的气息,气候妖魔表示的威胁或者许诺,表现的情绪和脾性,克乃西特总是喜欢首先以自己的皮肤,头发,连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觉和测试,免得受任何意外情况惊吓,也不至于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气候的种种变化汇聚在自己的内心,尽可能地予以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风云变幻,当然他不可能随心所欲,然则由于他与它们之间的这种密不可分,互相关连,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观世界与自己,外界与内在之间的差别。每逢这类时刻,克乃西特就欢喜得如痴如醉,他狂喜地站着倾听,蹲着静候,他不仅感受到风与云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觉得可以指挥和改造它们,就如同我们能够从内心再现和背诵一首我们十分熟悉的乐曲一样。于是,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么风声或者雷鸣便也缄默无声;他只消与点头或者摇摇头——那么冰雹便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内心矛盾冲突已获得协凋,——那么天上的云层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蓝天。某些时候,他觉得特别有把握预测未来几天的气候,似乎具有万无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总乐谱都已精确地细细谱写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须按照这个乐谱逐一演出似的。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获得的最大报酬,他的极大快乐。
然而,倘若一旦中断了这种内与外的内在联系,气候和外面世界变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无法预测之时,那么他自己内心的秩序也受到干扰,变得一片混乱,于是他便觉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风唤雨大师,觉得让他承担气候预测和播种谷物的责任实在是一种错误,一种失策。每逢这些时候,他就特别恋家,对艾黛又体贴又爱护,努力分担她的家务活,还替孩子们做玩具和工具,在屋里跑来跑去调制药剂,同时又特别渴望别人的关怀,只想尽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样,不论在风俗习惯,或者在其他方面都尽量减少彼此的差别,甚至还耐着性子倾听妻子和邻家妇女闲聊,即或只是些毁谤他人生活、状况和是非的无聊故事。但是一待他时来运转,便难得再在他家里看见他的踪影了,他早已出门转悠,到处捕鱼,打猎,寻找树根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树丛间,嗅着,听着,他模仿动物的叫声,他点燃火堆,借以对比烟云和天空中云堆的区别,他让自己的皮肤、头发饱受雾气、雨水、空气、阳光或者月光的滋润。克乃西特还像他的师傅,老土鲁生前一样,总是搜集种种外形与实质貌似不相归属的物质,他觉得它们似乎可以让他窥见大自然的智慧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规律和创造秘密,这些物质总是体现着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的一致,例如:一颗树瘤长着人脸或者动物的脸;一颗颗水磨石子有着木纹,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时代石化了的动物形象;畸形的或者双生的果核;
一块块形似人类腰子或者心脏的石头。克乃西特细细研读一片树叶上的脉络符号,一个菌块上的网状线条,用以揣测外界的一切神秘、灵性、未来与可能性,他归纳出符号的魔术内容,数字和文字的先兆意义,他把无限与多数转化为单纯,纳入系统,形成概念。因为世上万事万物通过他以心灵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有一切事物确实没有名称,无法命名,却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并非超越人类预感能力的,尽管还处于萌芽状态,然而确实对他具有重要意义,已成为他自身的一个部分,而且还有机地在他身体内不断成长。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这位呼风唤雨大师的时代,回溯到我们看来如此遥远而原始的几千年前的过去,那么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对此深信不疑——,那时的人们就和如今的一样,尽管还没有开化却已具有一颗包容万有的心灵。
我们这位呼风唤雨者既不能以自己的预感能力获得长生不老,也无法更进一步证实自己的预感。他既没有成为发明文字的人,也不是几何学家,也没有成为医学或者天文学的奠基人。他仅仅是这条长链中的一个无名的环节,然而却与其他任何重要环节一样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他是承前启后者,他还替后来者补充了自己奋斗得来的体验。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学生。这些年里他教育训练了两个打算成为呼风唤雨大师的弟子,其中之一后来成了他的继承人。
许多年来,他始终独自一人执行自己的职务,无人窥见他工作的奥秘,而后-一在一场严重的歉收和饥荒之后——出现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开始经常拜访他,观察他,崇拜他,还到处追踪他,这是一个向望呼风唤雨技能和渴望成为大师的孩子。克乃西特感觉内心一阵阵奇怪而痛苦的颤动,他自己少年时代的重大经历又再度重现了,与此同时,一种又揪心又明确的严酷感觉也油然而生:他的青春年华业已消逝,如日中天的日子已成过去,花朵已经结成果实。令克乃西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对待孩子的态度,简直与当年老土鲁对待他的态度一般无二。这种冷淡、拒绝、拖延和迟疑不决完全出自本能,和已故者如出一辙,其实他并无意仿效已故的老师,也并非出于道德教育的考虑,如:必须对年轻后辈进行长时间的考验,考察他是否有足够的严肃认真;人们不可轻易让后辈进入本行神秘的殿堂,而必须让其饱尝艰辛,诸如此类等等。事实非也,克乃西特对待男孩的态度十分单纯,是一位孤单而有学问的古怪长者对待景仰自己学生的态度,他犹豫、畏缩、冷漠、时刻准备逃避,生怕自己那种美好的孤独自在、那种荒野漫游、那种独自狩猎、采药、梦幻和倾听的自由受到妨碍,他对自己的一切习惯和嗜好,一切秘密和思想倾注了过多的热情和挚爱。毫无疑问,他应当接纳这个满怀崇敬好奇心怯生生接近他的少年;毫无疑问,他应当帮助他,激励他克服胆怯心理;毫无疑问,他应当感觉这乃是一种奖励和一桩喜事,是外界对他成就的认可和肯定,因为外面世界最终向他派遣了一位特使,呈递了一份拥戴宣言,表示外界对他的追求、奉承,表示有人为他所吸引,并且想要学他的样,响应神秘召唤而为之服务了。然而克乃西特的反应恰恰相反,他首先感觉这是一种烦人的干扰,妨碍他的日常习惯和权限,损害了他的独立性。克乃西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多么珍视这种独立和自由。他本能地抗拒着男孩的追求,他对男孩千方百计地以智取胜,他掩藏自己,抹去自己的行踪,使人对自己难以琢磨。但是,以往发生在土鲁身上的情况,如今又在克乃西特身上重演了。
年轻人默默无言地久久追逐,逐渐软化了克乃西特的决心,渐渐消融了他的抗拒心理,是的,甚至越是让这个孩子多获得一点地盘,克乃西特的心反而更倾向于他;
终于完全敞开了胸怀,善待孩子的请求,接受他的殷勤,并且最终把收徒授课这项往往极其累人的责任视为自己的新任务,是自己命里注定和不可缺少的精神使命。
克乃西特日复一日越来越远离自己的幻想,他逐渐告别梦幻,告别无穷无尽地享受探寻人类可能性和未来的快乐情感。代替这一无边梦境,代替积累智慧之念的是站立身旁的一个青年弟子,一个小小的、迫切的现实存在,一个闯入者和打扰者,然而他不再规避和拒绝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唯一通向未来的道路,是他独一无二的重大责任所在,也是唯一能够让呼风唤雨大师的生活、作为、思想、意识和想象力战胜死亡而在一个全新的小小胚芽中获得保存和延续的独一无二的小径。克乃西特叹息着,咬紧牙根,微微含笑接纳了青年弟子。
克乃西特职务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也就是说他的一个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培养和教育继承者的人才间题,为此,这位呼风唤雨大师不得不忍受种种沉重的失望和艰涩的痛苦。第一个向他献殷勤的学生名叫马罗,经过旷日持久的拖延和拒绝之后,他总算接纳了这个男孩,然而马罗从未能完全排解他的失望之感。这个孩子对他低声下气,阿谀奉承,很长一段时期内简直是无比驯顺。然而这个孩子总让克乃西特觉得有所欠缺,首先是缺乏勇敢精神,怕黑夜怕黑暗,他试图向老师隐瞒这个缺陷,克乃西特还是觉察了事实真相。尽管克乃西特仍然期待和观察了很长时间,认为是他幼稚年代的残留物,迟早会消失的。可事实上始终存在。这位少年还完全缺乏献身的天赋,不论对待呼风唤雨职责内的观察工作和研究工作,还是对传思想和想象,全都带有私心。马罗很聪明,反应灵敏,学什么都轻而易举,一学就会。但是,他也日益明显地暴露出了一种自私的动机,就连学习呼风唤雨技能也不例外。他首先追逐的是出人头地,要成为社会重要人物,他具有能干人的虚荣心,却缺乏天才的使命感。他总是争取别人的欢呼喝彩,总是把刚刚学得的皮毛知识和小小技艺拿到熟人面前炫耀,——当然,这也许仅仅是稚气未脱,迟早会改善。但是,他不只是寻求喝彩,还要更多地争取权力,以支配他人而从中获得利益。当师傅发觉这些问题后,不禁大吃一惊,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对这个青年的爱心。马罗追随克乃西特学习几年后,已经犯过两次或者三次严重的错误。他经不住礼品的诱惑,瞒着师傅,擅自胡来,有一次是私自用药医治一个重病的儿童,另一次是未经师傅许可就擅自去一家茅屋念咒驱除老鼠。虽然经过师傅严重警告和他本人的改正承诺,马罗还是悔而不改,当他再一次重蹈覆辙而被师傅逮到时,师傅不仅开除了他,还把他的劣迹报告了女祖宗,要把这个忘恩负义的不良少年从自己的脑海里彻底清除出去。
克乃西特后来的两个学生弥补了这一缺憾。尤其是其中的第二个学生——他自己的儿子小土鲁。他特别喜欢这个最年轻,也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弟子,深信小上鲁将来会比自己有更大成就,他显然觉得小土鲁外祖父的灵魂已经居住在他身体里了。
克乃西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心满意足的感觉,他积累的全部知识和信念己传授给了未来者。他有了切切实实的后继者——他的儿子,一旦自己无力承担责任,随时都可交出职权。然而那个被开除的第一个学生还生活在他的工作范围里,也未能完全排除出他的脑海。这个马罗如今已是村子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尽管并不受到广泛尊敬,却是很受喜爱、又有些影响力的男人。他已结婚,以一种杂耍演员的小丑的方式娱乐村民,甚至还成了鼓乐队里的首席鼓手。他始终满怀妒忌地悄悄反对呼风唤雨大师,总是伺机用大大小小的毁谤语言伤害克乃西特。这位呼风唤雨者从不广交朋友,他需要独自工作和自由自在。克乃西特从来不曾追求他人的爱戴,他自己也仅在少年时代向土鲁大师献过殷勤。直到这时候,他也终于尝到了遭人仇恨和反对的滋味。这一事实影响了他后来许多美好时光。
马罗本当属于那类十分出色的学生,却因他的才能根基不正又缺乏内在感情,而总让他的老师感到不快和悲哀。他的才能并非建基于一个强大的有机体,建基于诸如善良天性、健康血统和勤奋品性等高尚标志之上,而是形成于一种极其偶然的因素,是的,可以说是巧取豪夺而得,或者也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盗窃而得。一个品格低劣的学生,却聪明过人或者擅长幻想,准让他的老师处于困境,不知所措。
一位老师本当把自己继承得来的知识和方法留传给学生,让他有能力协助自己承担灵魂的工作——然而这位老师却不得不感到为难,感到自己真正的更重要的职责也许恰恰是努力卫护艺术和科学,以免遭有才无德者的侵犯。因为~位老师的职责不只是为学生服务,老师和学生两者都应当是他们灵魂工作的仆人。为什么有些老师会畏惧和拒绝一些光彩照人的才子呢,原因也就在这里。凡是这种类型的学生总是曲解教学工作的整个意义,错误理解为服务于学生。事实上,任何对某类只知出人头地而不知服务的学生的教育和促进,恰恰意味着从本质上损害服务这一真理,是一种背叛灵魂的行为。我们从许多国家的历史中认识到,凡是这些国家秩序大乱、灵魂思想陷于深刻危机的时期,准是有大批无德的才子当道,他们在各种社会团体、各种学校和学术机构,以及国家政府中占据领导地位。这些颇有才能的人稳坐在一切重要职务的宝座上,却只想着统治管理,全然不知服务为何物。人们难以正确认识这类天才人物,一待他们在自己的专业职务上奠定基础,事情就难办了,至于再要不客气地打发他们回到不重要的与灵魂无关的职位上,那更是难上加难。克乃西特也犯了这个错误,他对自己的徒弟马罗容忍太过年久,他把本行的一些秘密智慧传授给了一个既野心勃勃又肤浅的小人,实在令人遗憾。这件事替他招致了他难以料想的沉重后果。
岁月匆匆,克乃西特的胡于也几乎斑白了。有一年,天与地之间的良好秩序似乎受到力大无比、诡计多端的恶魔的疯狂破坏。事故发生在那年秋天,可怖的景象把村里每个人都吓得要死。在白天和黑夜均等那日子过后不久——一呼风唤雨者总是怀着庄严而又崇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潜心观察和体验那一天的景象-一大上出现了人们从未见过的现象。有一天傍晚,天高云淡,刮着风,气候凉爽;天空亮晶晶,玻璃一般透明,只有几朵小小浮云飘动在高高的空中,玫瑰色的霞光久久地洒在大地上,持续的时间远远长于往常。落日的余辉在清凉、苍白的宇宙间飘浮晃动,像是梦幻泡影般的光束。克乃西特已经接连几天感觉天气异样,比他以往年代在这类白天逐渐缩短的日子里所感受的要强烈得多,奇怪得多。克乃西特觉得天上的诸神在行动,大地、植物和动物都惊恐不安,空气中充溢着紧张气氛,有一种焦躁、期待、畏惧、又充满不祥预感的东西在整个大自然问徘徊游荡,就连傍晚时分长时间逗留着的那些火焰似摇曳不停的晚霞也属于这一奇异景象。那些光束的运动方向和大地上风吹的方向恰恰相反,它们久久挣扎着,维护着自己的生存,惨淡的红光悲哀地变冷,褪色,父忽然消失不见了。
那天傍晚,村子里很平静,聚在女祖宗茅屋前听故事的孩子们早已经散去,只有少数几个男孩子,还在附近追逐玩耍,其他村民也都早已返回自己的茅屋,大都也已吃过晚饭,许多人甚至已经上床,几乎很少有人在观看晚霞中的红色云彩,除了呼风唤雨大师。克乃西特这时正在自己茅屋后的小苗圃里来回踱步,他显得紧张而又不安,对反常的气候感到十分忧虑;他偶尔也在草丛中在用来劈柴的树墩上坐一忽儿,略事休憩。当最后一道云彩消失之际,仍还亮晶晶的碧蓝天空中猛然出现了星星,数目和亮度迅速增长,刚刚还只是隐隐约约的两三颗,一下子已是十颗,二十颗。克乃西特熟悉其中的许多星座,个别的或一群群的。他已观察过它们成百上千次了。星星的永恒重返天际,给予人们安心之感,星星带给人们慰藉,尽管它们距离遥远,冷冷地高挂天空,没有温暖的光芒,但是它们恒定地排列着,宣告着秩序,预示着持续不变,它们是可靠的。星星们似乎对大地上的生命,对人类的生活很冷淡,很疏远,似乎丝毫也不受人类的温暖、震颤、痛苦和狂喜所触动,似乎在以自己冰冷的庄严和永恒存在性居高临下地嘲讽人间,然而星星仍旧和我们有着关联,也许始终在引导着我们,统治着我们。因而,凡是多少拥有人类的知识,具有精神灵性,具有精神上的稳定性与优越性的人,便会领悟和把握世界的须臾无常性,会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静静地放射出冷冷的光辉,用令人震颤的冰冷抚慰人,会永恒微带讥讽地望向人间。这就是呼风唤雨者观看星星时经常出现的感觉,即或对星星的感觉没有他与月亮——这个又伟大又亲近的潮湿圆盘,这条在太空海洋邀游的肥胖魔鱼——之问的关系那么接近,那么激动人心,那么永恒地常变常新,他却也深深地敬重它们,把自己的许多信念与星星联系在一起。克乃西特久久地仰首翘望,让它们在自己身上产生影响,把自己的灵性、温情、忧虑全都呈现在它们那冰冷的凝视之下,这种感受常常让他觉得好似沐浴了一次或者饮下了一剂清凉的治病良药。
今晚的星星似乎和平常一样,只是明亮得出奇,好像在稀薄而坚硬的空气中受过了厉害的打磨,但是克乃西特心里却没有安心之感,也不能把自己托付给它们。
他觉得不知什么地方有一股力量在拽拉着他,这股力量刺痛他的每一个毛孔,吮吸他的眼睛,无声无息地持续伤害着他,这是一股强大的气流,一种警告性的颤动。
在克乃西特身边的茅屋里,温暖而微弱的炉火闪烁着黯淡的红光,小屋里展现的是一种温暖的生活,一声叫喊,一阵欢笑,一声呵欠,洋溢着人体的气味,皮肤的温热,母性的慈爱和儿童的睡眠,近在咫尺的这幅温馨的景象更加深了夜色的浓度,把星星推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推向了不可思议的高空。
正当克乃西特倾听着茅屋里艾黛低声吟唱一支曲调哄孩子入睡之际,天上突然出现了村里多年未见的大灾难。繁星编织成的寂静而光亮的大网之间,这里那里不断闪烁火花,好似火焰燃着了这张巨网中往常看不见的网线。于是,星星便像被抛出的石头般纷纷坠落,一颗颗烧得通红斜掠过太空,又迅速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一颗,那里两颗,这儿又是几颗,还未待眼光离开第一批消失的星星,还未待被目睹景象吓得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之前,那些斜掠而下或者呈弧形落下的星星已变成了一群群一团团的光点,开始成千成百地坠落,数不清的星群好像受到一阵巨大而静默风暴的驱赶,横斜过寂静的夜空,好像宇宙正经历一场秋风,把繁星如同黄叶一般从天空之树上刮落,吹入无声无息的虚无之中。星星好似干枯的黄叶,又像飘扬的雪花,在可怕的寂静中成千上万地飞舞着,坠落着,消失在东南方那片山林之间。村民自有记忆以来,从未见有星星坠落的情况,更不知道星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乃西特目瞪口呆,心脏好似凝固了一般,他高高地仰着头,又恐惧又不知满足地定睛注视着这幅变了形的可怕天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眼前的恐怖景象却是确凿的事实。凡是身临其境者都会认为,这是人们熟知的星星本身在晃动,在四散,在坠落,克乃西特也认为如此,他预料太空即将变得空荡荡一片漆黑,而自己也早就被大地吞没。当然,事实上他片刻后便辨认出一切人们熟知的星星依旧挂在老地方,这里和那里,到处都是老样子。这幅四散坠落的星星景象并非发生在人们熟知的星星之间,而是显现在天空和大地的中间地带,这一群群坠落或者被抛出的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的新星,它们放射的光亮也与人们熟知老星星的色彩大不相同。克乃西待稍感安慰,内心也重新平静下来。然而这些暴风骤雨般布满天空的光点,即或只是些短暂的瞬息即逝的新星,它们的出现仍然含有邪恶的意味,仍然是不祥的混乱状态。克乃西特焦渴的喉咙不禁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他凝望大地,侧耳倾听,想知道这场恐怖的戏剧是否仅是他个人的错觉,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到了这幅景象。不久,他便听见邻近的茅屋里传出了可怕的呻吟、尖叫和呼喊声。
是啊,也有别人目睹了这场灾祸,他们的叫喊惊醒了睡着的人,对一切还懵懂不知的人,转眼间,全村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克乃西特重重叹息着接受了事实。
这场不祥灾象对他的损害最大,因为他身为呼风唤雨大师,理所当然要对天气承担一定责任。克乃西待以往许多年来总是能够事先预测或者察觉到巨大灾难即将来临,譬如:洪水,冰雹,暴风雨,每一次他都能够事先警告各家各户的母亲和老人预作防患,他曾多次防止了最可怕的灾祸,他用自己的知识、勇气以及对天上诸神的信赖,化解了村民的绝望情绪。这一问他为什么事先毫无所知,以至毫无安排?其实他也曾有过隐约的警告性的预感,为什么居然一声不吭?
克乃西特揭起茅屋入口的门帘,轻声呼唤他妻子的名字。她走过来,怀抱着他们最年幼的孩子。他接过孩子,放到草席上,他握住艾黛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出声,随即带领她走出了茅屋,看到她那副温柔沉静的脸容猛然间吓得变了样。
“让孩子们睡觉吧,他们不该看见这种景象,听见了吗/他斩钉截铁地说。
“不要让一个孩子出来,包括土鲁。连你自己也待在屋里吧。”
他犹豫了片刻,考虑是否再说几句,是否再吐露一些想法,最后却只是坚定地对她说:“这情形对你和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立即表示相信,虽然脸容和心情还未从惊吓中恢复正常。
“这是怎么啦?”她问,再度瞪视着天空。“情况很糟糕吧?”
“是很糟糕,”他柔声回答,“我的确认为情况非常糟糕。不过对你和孩子们不会有什么损害。你们都留在屋里,把门帘紧紧放下。我现在得到村民们那里去说说情况。进屋去吧,艾黛。”
克乃西特把文黛推进茅屋,细心地拉紧门帘,面对着持续不灭的星星雨,在门日又忙立了片刻。然后,他垂下了头,心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急匆匆穿过黑夜,走向女祖宗的茅屋。
这里已聚集了半个村子的人,人群中充满了一种沉闷的气氛,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形成的麻木不仁几乎使人群陷于神志不清的状态。有些妇女和男人,自感大难临头而向不知来由的感官欲望投降了,听任自己的怨气胡乱发泄;一些人好似丢了魂,呆呆地站立不动,一些人四肢颤抖着,好似已丧失了控制能力,一个妇女口吐白沫,独自跳起了一种又淫荡又显示绝望的舞蹈,一边还用手扯拉着自己披散的长发。克乃西特清楚反常气象已经在发生作用了,村民们几乎都丧失了理智,好似中了纷纷坠落的星星雨的邪毒,都发疯了。一场疯狂、愤怒和自己毁灭自己的悲剧也许即将发生。现在到了集合几个勇敢而又有头脑的人来加强全体村民勇气的时候了。
女祖宗看上去很镇静。她相信全村的末日已经来临,一切都已无法挽救。她面对既定命运,露出了一副近似嘲笑其辛酸苦涩的坚定而又冷酷的面容。克乃西特试图劝说她,给她指出那些恒常出现的星星仍旧高挂在天空。然而女祖宗没有接受忠告,也许是她老眼昏花,无法看清那些星星,也可能是她对星星的观念以及对待自己与星星的关系上和克乃西特的看法迥然不同。她摇摇头,始终保持着自己狰狞的冷笑,而当克乃西特请求她不要听任村民们陷于着了魔的恐惧之中时,她却立即赞同了。一群害怕得要命,总算还没有疯的村民这时围到了女祖宗和呼风唤雨大师身边,打算听从他们两人的指挥。
克乃西特本想趁此机会通过实例、理智、言论、阐释和鼓励的办法,引导村民摆脱恐慌。然而,女祖宗的一番简短讲话让他明白,想挽救局面为时已晚。他原本希望能够与其他人分享自己刚刚获得的经验,想把观察所得作为礼物赠送给大家,他也衷心希望说服大家首先看清实况,真正的星星并未坠落,或者至少是并非所有星星都坠落了,也不会有什么宇宙风暴把星星一扫而光。他原本以为可以帮助他们从惊恐绝望转变为积极的观察,惜以顶住这场灾难。但是克乃西特很快发现收效甚微,全村没有几个人肯听他的解释,他刚以为说服了几个人,另一些人却又完全陷于疯狂状态。无法可施,这里的情况就如同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人们听不进任何理智的和聪明的话。
克乃西特庆幸自己还有别的办法。如今想用理智去化解人们这种吓得要死的恐惧,显然绝不可能了,但是设法引导人们的恐惧感还是有可能的,组织他们,赋予他们以正确的形貌,从混乱的疯狂绝望状态转化为坚定的统一状态,让这些不受控制的狂呼乱喊转化为集体的合唱。克乃西特立即作出决断,也立即付诸行动。他走出几步站到这群人前面,高声念出人人熟悉的祈祷词,这是当年为悼念每位刚过世的女祖宗举行的公开哀悼仪式,或者为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滥而举行祭献和忏悔仪式时,必须大声念诵的祷告词。克乃西特高声叫嚷着有节奏地念着这些祷词,边念边拍着手以加强节奏感,而且合着节奏、叫喊和拍手,不断作着弯身动作,先弯身向前,几乎触到了地面,接着向后退,伸直身子,接着又弯身,接直又伸直,他反复不停地念诵着、运动着,顷刻间就有十个,二十个村民加入了他的有节奏的动作,就连站在一旁的年迈女祖宗也合着节奏喃喃念起了祷文,还以微微躬身的形式参与了大家的仪式。从各家茅屋里又涌出了许多村民,也都毫不迟疑地加入了这个有节奏有灵魂的典礼之中。那几个恐惧得失去常态的村民,这时也大都不再乱动,而是静候在一边,另一些人则跟上了喃喃的合唱声和有节奏的虔诚敬神行动。克乃西特成功了。一批丧失理智的绝望疯子,变成了一群虔诚悔罪和准备献祭的村民,他们愿意互相鼓励,愿意把畏死的恐惧深深锁进身体里或者至少只在自己内心里发泄这种恐惧感,他们有秩序地加入了大合唱,让自己和这场祈祷典礼的节奏保持一致。
这场仪式显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其中最强大的力量表现在人人强化了的协调一致,表现在大家的团体意识,还有就是它的不容置疑的医疗作用,用节奏、秩序、韵律和音乐。
与此同时,整个夜空始终下着流星雨,像由无数静悄悄光滴组成的人工瀑布一般从大空倾泻而下,巨大的红色光滴还持续了足足两个钟点之久,然而村民们的恐惧已转化为恭顺和虔诚,转化为祈求和悔罪之情了,已经进入秩序之中的人们能够以神圣的和谐协调来对付人类的弱点了。这奇迹早在星星雨尚未减弱,变得稀少之前便已发生了,奇迹治愈了村民。当天空渐渐平静下来,似乎已经恢复正常时,精疲力竭的村民们人人都有获得拯救的感觉,他们的祭献仪式平息了天上众神的怒气,使太空恢复了秩序。
村民们没有忘却这个恐怖夜晚,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总是不断议论这件事。然而不久以后,人们不再用满怀恐惧的语气,而用了平常口吻,并且像是在回顾描述一场人们曾经勇敢抗拒,并最终获得胜利的灾难。人们议论着种种细节,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描述这场吓人景象的怪异之处,每个人都想做第一个发现者。有些村民甚至敢于取笑那几个当时特别惊恐的人。很长期间,这次事件都是全村的热烈话题:村子里出过大事,人们经历了大灾难啊!
克乃西特从未参与议论,也不像他们那样逐渐淡忘了这件大事。对他说来,这次不祥的经历是一种不可忘却的警告,是一根始终不断刺激他的芒刺。对克乃西特而言,不能因为大难已经过去,已经通过列队祈祷、忏悔祭献得到化解,而把事情置之脑后。时间过去越久,克乃西特反倒越益感觉灾难的重要性,因为他已赋予了整个事件以重要意义。这幅奇异的自然景象,显示了形形式式人类前景的无穷无尽、巨大艰难的问题,谁若亲眼目睹整个事件,也许值得他花一辈子时间进行思索。
克乃西特知道村里只有一个人会和自己持有类似观点,也会用类似目光来观察星星雨景象,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和学生土鲁。唯有这个人也曾是目击者,才可能证实或者校正他自己的观察,也才可能影响自己的观点。但是他当时让儿子在茅屋里睡觉,后来他越是久久地思考自己为何这么做,为何不让唯一可作为证人和合作者的儿子一同观看这场奇异景象,就越是深信自己的做法正确,是一种顺从聪明理智的行为。克乃西特只想保护家人不面对这场吓人景象,包括这个徒弟兼同事,因为他最爱土鲁。所以他向家人隐瞒了星星的坠落现象,不让观看。克乃西特那时候信仰善良的睡眠之神,特别是年轻人的睡神。尤其他知道自己绝不会记错,就在上天显示灾象的最初时刻,他便认为并不会立即危及村民的生命,却是当即感到是一个预示未来灾难的恶兆,这恶兆与任何他人无关,仅仅涉及他呼风唤雨大师一个人。
某种危险和威胁已在与他职务相关的领域内出现了,不论今后再以何种形态出现,他都将首当其冲。让自己对危险保持警觉,当它来临时予以坚决反击,让自己的灵魂时刻作好迎接的准备,却绝不让自己受到羞辱,这便是他的决心。正在临近的可怕命运需要一位成熟的勇敢男子汉去对付,因而,倘若把儿子也牵扯进去,让他跟着自己受苦,或者成为知情人,也许是很不妥当的,虽然他对这个年轻人评价很高,却难以预料,一个缺乏考验的无经验青年能否受得了。
他的儿子土鲁当然闷闷不乐,因为睡觉而错过了这么一场伟大经历。不管有多少抚慰解释,也无论如何抵不了这千载难逢的大事,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再遇上类似的情况,因此土鲁有好一阵子对父亲非常不满。而克乃西特对他日益增多的关怀终于消融了这种温怨。老人逐渐比以往更多地将土鲁带入自己的一切事务之中,更不厌其烦地训练土鲁的预测能力,竭尽全力要把他培养成完善的继任者。克乃西特仍旧很少和儿子谈论那场星星雨,却日益越来越毫无保留地让他窥视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实践,一切知识和研究成果,允许他陪同自己出巡,研究自然现象,进行实验,这是克乃西特迄今以前从未让人参与的事情。
冬天来了又去了,那是一个潮湿而又暖和的冬季,既没有星星坠落,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大事。村子里太平无事,唯有猎人们频频出门狩猎,他们茅屋旁的木杆上挂满了一捆捆冻得铁硬的兽皮,在寒风里吹得嘎啦嘎啦作响。人们在雪地上铺一条光滑的长木板,满载着木柴从森林里拖回家中。恰恰在这个短暂的冰冻时节,村子里死了一位老年妇女,人们挖不开冻土,只得把冻硬的尸体停放在自家茅屋门口,直到许多天后,土地略略解冻,才举行了葬礼。
第二年春天,这位呼风唤雨大师的预测首次得到印证。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春天,由于月亮的反常,一切都了无生气,奄奄一息,决定播种日期的种种征象总是收集不齐。原野里花朵少得可怜,村子里枝条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内西特焦虑方分,却不让自己表露出来,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鲁,知道他是多么五内如焚。克乃西特不仅经常念驱邪的咒语,还进行私人的祭礼,替恶魔烧煮芳香诱人的饮料和杨水,他还在新月之夜剪短自己的须发,把它们拌和在松脂和潮湿的树皮里,然后点火燃烧,制造出浓浓的烟雾。他想方设法拖延举行公开的典礼,全村的献祭仪式,祈祷游行以及鼓乐合奏,他尽可能把驱逐邪恶的春天气候作为个人职务来处理。但是正常的播种时间早已延误多时,情况却毫无好转,他就不得不向女祖宗汇报了。
真是不幸,他在这里也倒了霉。那位女祖宗向来待他友好,简直视他为自己的儿子,这次却没有接见他,她已病倒在床,全部职务都移交给了她的妹妹。这位妹妹却一向十分冷淡呼风唤雨大师,她缺乏姐姐的正直严谨的品性,而比较喜欢戏耍玩乐,她的这种偏好使她对那个魔术家和鼓手马罗很有好感,他很擅长逗她开心,而马罗却是克乃西特的死对头。两人一对话,克乃西特就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冷漠和嫌恶,虽然她并没有反驳他的意见。他建议把播种的日期,连同大家举行祭献和游行的时间都略略向后挪移。她赞成和同意了这些建议,脸色却很难看,好似对待一个下属一般。她拒绝了他探视女祖宗的请求,就连他想替老人配些药剂的要求也被否定了。
克乃西特懊丧而归,满嘴苦涩难过。此后半个月里,克乃西特千方百计地试图改变气候状况,促使它宜于播种。然而向来与他体内血流循同一方向流动的气候,这次却固执地和他作对,不论是咒语,还是献祭,都毫无作用。于是克乃西特只得再次求见女祖宗的妹妹。但这一回的延期要求几近恳请宽容了。克乃西特还立即发现她已经同那个逗乐小丑议论过自己和这件事情,因为他们在谈到选定播种日期的必要性,或者在讨论如何安排公开祈祷事宜时,这位老妇人竟然卖弄这方面的知识,甚至还援引了某些专门术语,她只可能从那个曾是自己徒弟的马罗嘴里听到这些话的。克乃西特要求宽限三天,认为那时整个星座的位置会有新变化,播种比较吉利,他择定第三次娥眉月的第一天为开始播种日。老妇人表示同意,并且议定了仪式事项。他们的决定向全村宣布后,每一个人都投入了筹备播种典礼的忙碌工作。
事情就是不如人意,正当一切安排就绪之际,邪魔们又开始作祟。恰恰就在播种大典万事妥当,人人期待那一日来临的前一天,女祖宗逝世了。播种庆典不得不延期,代之以筹办葬礼。葬礼极其隆重。克乃西特身披举办盛大祈祷游行穿的礼袍,头戴尖顶狐皮高帽,走在刚接位的女祖宗和她的姐妹以及女儿们后面。克乃西特的儿子土鲁则作为助手陪同着他,一路敲击着两种音调的硬木响板。人人都对已故者以及她刚上任的妹妹表示了极大的敬意。马罗率领着他的鼓乐队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赢得了大量喝彩。全村人一边哭泣,一边庆祝,一面哀伤,一面吃喝,一路欣赏鼓乐,一路祈祷游行。这一天真是全村的好日子,然而播种日期又再度被拖延了。克乃西特的态度又庄严又镇静,内心却一片黯然。他似乎感到,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已随着女祖宗一起被埋葬了。
接着,按照新任女祖宗的要求,又举行了极其隆重的播种开播仪式。游行队伍庄严肃穆地绕着田地巡行,新任女祖宗神色庄重地将第一把种子撒在公众的大田里。
她的妹妹们走在她两旁,每人手提一袋种子,让她顺手抓取。当这个仪式终于结束之时,克乃西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般庄严而欢欣地撒下的种子却没有带来喜悦和收获,这是一个不受老天恩宠的年头。刚播下的种子先是受到一场再度降临的严寒和霜冻的袭击,接着是忽冷忽热的春天,而夏季也充满了敌意,当田地里总算铺满稀稀落落瘦弱的、只有往年一半高的作物之际,又降临了最后的致命打击。一场人们从未听说过,也难以想象的旱灾出现了。太阳的炽热白光一周接一周地烧烤着土地,较小的泉水干枯了,村里的水塘成了肮脏的大泥潭,变成了蜻蜓的乐园和养殖蚊子的孵化场。晒焦的大地裂开了巨大的缝隙。人们只能眼睁睁望着作物逐渐赢弱、枯黄下去。天上偶尔也汇聚起了乌云,却往往只是于打雷,难得有一场大点的雨,总是转瞬即逝,并且接着又刮起持续多天的干热东风,以致闪电一击中那些高大的树木,总会迅速引起半枯树冠的熊熊烈火。
“土鲁,你听着,”克乃西特有一天终于对儿子说道,“情形很糟糕,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在向我们进攻。事情是从星星的坠落开始的。因而我一直在思索,该是我付出生命的时候了。你得记住:倘若我必须以生命作祭献,你必须立即在同一瞬间接替我的职务,第一件工作就是焚化我的遗体,并把骨灰撒到田地里去。冬天时,这里将有大饥荒。然而一切不祥的邪气也就随即减弱消失了。你必须小心翼翼保护全村公有的种子,不许任何人触动,违者处死。来年的情况将会好转,村民们将说,总算运气,我们幸好有了一位新的年轻呼风唤雨大师。”
全村都陷入了绝望境地,马罗不时煽动村民威胁和诅咒这位呼风唤雨的人。艾黛病倒了,躺在床上发烧,呕吐,浑身颤抖。祈祷游行、祭献仪式,长时间震得人心撼动的鼓乐,全都毫无作用。克乃西特引领着村民,这是他的职责,然而一待人们四散回家,他又立即成为人人规避的孤独者。他早已明白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也料到马罗早已要求女祖宗拿自己克乃西特作祭品了。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也为儿子着想,他迈出了设想好的最后一步。他替土鲁穿上庆典的大礼服滞他去见女祖宗,推荐上鲁为自己的继任者,最后要求允许自己辞去职位作为牺牲以祈求消融灾难。女祖宗好奇地审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亲口允准他的请求。
献祭仪式定在当天举行。全村人本当人人参加,许多人却因痢疾病倒在家,艾黛更是重病不起。土鲁身披礼袍,戴着狐皮高帽,几乎因中暑而热昏倒地。村里的头面人物,除非病倒不起,全都到场,女祖宗和她的两位大妹妹,还有鼓乐队长马罗也都参加了。站在后面的是普通村民。村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侮辱这位年老的呼风唤雨大师,村民们鸦雀无声,心情压抑。人们列队走到森林里,寻找克乃西特自己选定的举行祭献的场地——一大片圆形空地。男人们大都携带了石斧,以便砍伐火葬用的木柴。
人们进入空地后,让克乃西特独自站在中间,村里的头面人物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小圆圈,普通村民则环绕小圈围成一个大圆圈。由于大家全都缄默无语,场内气氛令人窘迫,直至呼风唤雨大师亲自开口讲话。
“我一直是大家的呼风唤雨者,”他说道,“许多年来一贯尽职尽力,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如今恶魔和我作对,让我一败涂地。因此,我决定用我自己献祭。
这是与恶魔达成和解的途径。我儿土鲁将成为大家的新呼风唤雨者。来吧,杀了我吧,我死之后,请依照我儿子的嘱托接着去办下一件事。珍重道别了!谁来杀我呢?
我举荐鼓乐队长马罗,他是最恰当的人选。“
克乃西特说完话,默默站着,周围的人一动也不动。土鲁满脸通红,痛苦地转动着戴有沉重皮帽的头颅朝四周瞥了一圈。他看见父亲的嘴角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扭歪着。最后,女祖宗生气了,重重顿着脚,吩咐马罗动手,她高声叫道:“向前走!拿起斧子,动手呀!”
马罗双手握住斧头,在他从前的师傅身前摆好行刑姿态,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憎恨这个老人。因为老人缄默的衰老嘴角向他撇出一副不屑的神态,这深深刺痛了他。马罗高高举起斧子,在他头上摇晃着,一面瞄准,一面定睛望着受刑人的脸,等待他闭起双眼。然而克乃西特不仅不闭上眼睛,反倒睁大双眼直瞪瞪地盯着这个举斧的人。老人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倘若多少还可看出一丝神色的话,也只是介乎怜悯和嘲笑之间的隐约神情而已。
马罗愤怒地抛开了斧头。“我不干这事,”他低声自言自语,接着便挤出头面人物的小圈子消失在人群中。有几个村民轻轻笑出了声。女祖宗气得脸色发白,既气呼风唤雨大师的傲慢自大,更气马罗的怯懦无用。她招呼一位在旁边倚斧而立的老者,那位模样庄重的沉静老人似乎对眼前这幕令人不快的场景颇感羞愧。这位老人遵命走上前去,向受刑者简短而友善地点头招呼,他们自幼就是朋友,受刑者立即闭上了眼睛,克乃西特的动作十分坚决,他不仅闭紧双目,还略略低下了头。老人举斧砍下,克乃西特倒在地上。刚刚上任的呼风唤雨大师土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手势作出必要的指示。柴火堆很快就搭积妥当,遗体立即放了上去,用两条神圣的火把点燃火葬堆,开始一场隆重的葬礼仪式,是土鲁上任以后执行的第一件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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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长老
当年圣西勒里翁还活着的时候——尽管已逾老是高年,加沙城里住着一个名叫约瑟甫斯·法莫罗斯的人,三十岁以前,或者三十多岁时仍然过着俗世生活,一直在研读异教的书籍。后来,通过一个他所苦苦追求的妇女的关系,他熟悉了基督教神圣教义的感人美德,并因而接受了神圣的洗礼,以涤净自己的罪恶。许多年中,他一直坐在本城教会长老们的座前聆听布道,尤其倾心于虔诚沙漠隐士的生平传记,总是满怀好奇潜心聆听,终于有一天他也出发了,那年他约摸三十六岁,他走的还是圣保罗和圣安东尼走过之后已有无数虔诚信徒跟踪而行的路线。他把自己剩余的财物托付给城里的年老长者,请他们分送当地的穷人。他在城门口与亲友告别后,便离开这个污秽红尘,流浪进了沙漠,过起了忏悔的苦行生活。
许多年过去了,他始终在烈日下忍受灼晒,跪在岩石和沙地上祈祷,直至磨破膝盖。他严守斋戒,每天日落以后才嚼食几粒枣子。魔鬼试图用诱惑、讥讽和勾引来考验他,都被他用祈祷、忏悔、苦行,以及我们在圣人传略中能够学到的一切办法予以击退了。他常常一夜接一夜不知疲倦地仰望夜空的星星,星座们也总是常常让他觉得困惑和迷乱。他细细观察着星象,过去他曾在阅读天上诸神的故事和有关人类自然天性的书籍中学到过这方面的知识。这门学问受到教会长老们的绝对摒弃,然而他仍旧和当年学习异教知识时一样,久久地沉湎于自己的奇思异想之中。
当年的隐士们生活于荒凉的沙漠地带,大都居住在有泉源、有少量绿色植物,有或大或小的绿洲之处。他们中有人孤单独处,有的结伙同住,互相照应,就如同比萨墓园里一幅图画所描绘的景象。这些隐士们修炼仁爱和怜悯心,信仰善终之道,这是一种死亡的艺术,通过逐渐放弃世界和自我而抵达彼岸,抵达救主身前,进入光明境界而永不灭亡。他们受到天使和魔鬼双方照顾,他们创作赞美诗以驱除邪神;
他们替人治病,为人祈福;他们似乎还以极大的热情和无私的献身精神来修补治疗世界,那是古往今来人们纵情淫乐和粗鲁野蛮所造成的。他们中有不少人显然熟悉古代异教的净化灵魂实验,掌握历史悠久的亚洲式修炼方法,但是他们却从不谈论传授。这种种修炼方法和瑜伽功夫都无人进行传授,因为基督徒越来越排斥一切异端事物而遭到了严厉禁止。
这些隐士中有不少人在苦修生活中练成了种种特殊能力:熟谙通神祈祷,能够按手治病,会预言未来,通晓驱魔法术,擅长判处罪恶和为人祈福。约瑟甫斯也逐渐酝酿成了一种特殊才能,随着时光流逝,待到他的头发变得灰白时,这一才能终于成熟结果。这是一种谛听的本领。任何隐修士或者良心不安的世俗人,凡是来向约瑟甫斯求教,向他倾吐自己的不妥行为、烦恼、怀疑和过错;唠叨生活中的诸多不幸,或者自己奋力为善,却遭受失败,或者因而受到损失和打击,十分悲伤之时,约瑟甫斯不仅懂得如何敞开耳朵和心扉潜心倾听,而且懂得如何接纳一切痛苦和忧虑,如何保护倾诉者,让他把烦恼倒空,内心平静而归。这一才能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练后,最终成为他独特的专门能力,变成了一种工具——人人信赖的耳朵。
约瑟甫斯的美德是他的耐性、善于容忍的被动性以及巨大的缄默守秘的能力。
来访者日多一日,人们为倾吐苦水,消解内心的积郁蜂拥而来,而其中有些人,即或经过了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茅屋,却缺乏仟悔的勇气,他们迟疑不决,满脸羞愧,难以启齿,往往久久沉默无言,一连几个钟点只有叹息而已。约瑟甫斯对待他们的态度却一视同仁,不论对方是一泻无余,抑或吞吞吐吐;不论是倾心相告,抑或有所顾忌。每一个人他都同样看待,不论那人是诅咒上帝还是诅咒自己,不论他是夸大抑或缩小自己的罪孽和烦恼,也不论他诉说的是杀人大罪还是偶然的通奸,也不论那人只是控诉爱人的不贞或者灵魂堕落。倘若有人竟然自称与魔鬼交往密切,或者和邪神称兄道弟,约瑟甫斯也不会感觉惊吓。如果有人向他滔滔不绝、久久诉说不停却显然隐瞒了主要真情,他也不会失去耐心;即或有人疯狂地编造罪恶归咎于自己,约瑟甫斯也不会生气。人们向他诉说的一切:控告、忏悔、怨恨和良心上的责备,全都像雨水落入沙漠一般进入他的耳朵。他似乎从不对来人作任何判决,也从不表示同情或者轻蔑,尽管如此,或者正因为如此,凡是来向他忏悔的人,都会感觉不虚此行,都会觉得自己在诉说与聆听中获得了转化,心情舒畅了,思想解脱了。约瑟甫斯很少给人忠告或者劝诫,更少向人训示或者下命令。这些工作似乎不属他的职务范围,而来访者也似乎都察觉了这一特点。约瑟甫斯的任务是唤醒人们的信心,他只是接纳、耐心而满怀爱意地倾听,帮助访问者把尚未思考完整的忏悔圆满完成,让拥塞或者包裹在心灵里的一切通畅地流泻一空。约瑟甫斯的任务就是接纳一切,而后将之包裹在自己的沉默之中。
每次忏悔之后,约瑟甫斯的处置也全都相同。不论仟悔者的罪行是否可怕,也不论其悔罪的程度如何,他都要悔罪者与他一同跪下,齐读祷文,然后亲吻其额头,令他离去。惩罚和制裁不是他的职责,他甚至认为自己无权发布任何正式传教士都绝对有权宣讲的赦罪词,他以为判罪或恕罪都不属于自己的职权。约瑟甫斯倾听着,理解着,似乎他可以在接纳过程中帮助悔罪者承受罪责,分担罪行。约瑟甫斯沉默无言,似乎在把听到的一切深深埋葬,让它们永远成为业已消逝的过去。他和忏悔者一同在悔罪后诵读祷文,似乎视对方为教友,承认他们两人实属同类。他亲吻对方额头,似乎更多是教友情分,而不是教士身份,祝福的态度也更多温馨之情而并非表面礼仪。
约瑟甫斯的声誉远播,加沙城及其附近地区尽人皆知。有时候,人们提到他,就像提起那位伟大的隐修士狄昂·普吉尔一样肃然起敬,而后者早在十年以前便已声名显赫,其才能也与约瑟甫斯迥然不同,狄昂长老由于特异功能而闻名于世,他不须来访者叙述便能够迅速而清晰地透视其灵魂,而且常常因指责忏悔者尚未全部坦白头脑里的罪孽而令那个犹豫不定的悔罪者惊骇万分。关于这位人类灵魂专家,约瑟南斯已听说过上百个令人惊奇的故事,因而从不敢妄自比媲。这位普吉尔长老还是所有误入歧途灵魂的卓越顾问,他是一位伟大的法官、惩罚和矫正罪行者。他处置种种悔过、苦修和朝圣事项,他判决联姻大事,他强迫仇家和解,他的权威简直相当于一位大主教。这位狄昂长老住在阿斯卡龙附近,求教者纷纷远道而来,甚至来自耶路撒冷,是的,还有的来自更偏僻的遥远地区。
约瑟甫斯·法莫罗斯与大多数隐修士和忏悔者一样,年复一年在消耗精神的激烈斗争中生活。他确实离开了世俗生活,抛弃了自己的房屋财产,远离了大城市及其五光十色的感官享乐,然而他仍旧必须携带着自己的肉体同行,因而他无法摆脱潜藏于自己肉体与灵魂中的一切本能冲动,它们往往陷于苦恼和诱惑而无法自拔。
他首先与自己的肉体进行斗争,待它严厉苛刻,让它受酷热和严寒,饥饿和干渴的熬煎,让它满是创伤和老茧,直至逐渐凋萎和干枯。然而即使在这个苦行僧的干枯皮囊中,老亚当仍然难以意料地纠缠他,折磨他,用愚昧的贪婪、欲望、梦幻和空想引诱他。是的,我们都早已知道,魔鬼最愿意光顾那些遁世和仟悔的人。因而,凡是有人前来寻求慰藉,诉说罪孽,他都认为是减轻自己悔罪生活之苦的恩典,而满怀感激地接受。他已从中获得了一种超越自身的精神意义和内容,因为事情本身就赋予了他一项任务。他能够为他人服务了,或者能够把自己作为工具而服务上帝了,可以把苦恼的灵魂引向上帝了。
这是一种非常美妙而且确实很高尚的感觉。然而在继续发展过程中,事实又向他显示,就连灵魂本身也隶属于世俗人类,也能够变化成为诱惑和陷阶。事实上,每逢有一位流浪者步行或者骑马而来,停步在约瑟甫斯居住的山洞之前,索取一口清水,并恳请垂听他的忏悔之时,那么我们这位约瑟甫斯长老就会觉得浑身袭过一阵阵满足和痛快之感,还会产生一种虚荣和自吹自擂之感,而他一经发现这类欲望便不由得深感惊恐。约瑟甫斯常常跪在地上祈求上帝宽恕,恳请不再派遣悔罪的人,不要再有忏悔者从附近的苦行僧茅屋和从世俗世界的城镇村庄来拜访自己这个不洁的人。倘若有一阵子果真无人前来忏悔时,他的感觉却会很糟糕。倘若又有许多拜访者纷纷来临,他也会再度捕捉住自己新的老毛病。于是,约瑟甫斯就像得了热病,听完这人或那人的忏悔后,不是发热就是发冷,感觉自己丧失了爱心,是的,甚至还会蔑视悔罪者。他叹息着也把这类内心挣扎接纳入自己的灵魂里,偶尔,他听完某个人的悔罪后,在孤独一人时严厉地对自己加以惩罚。除此以外,他还给自己下了规定,对待忏悔者不仅要有兄弟情谊,还得备加尊敬,而且对待自己不太喜欢的人更要比对待一般人更为尊敬,因为他应当把每一位来访者都视为上帝派来的使者,是前来考察自己的人。岁月流逝,当他多年后已几乎是老人时,才总算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平静稳定感。而在许多居住在他附近的人眼中,他似乎已经毫无瑕疵,是一位已从上帝处寻得内心平静的完人。
而平静也具有活生生的生命,如同其他任何生命那样,也必然有盈虚圆缺,必然得适应环境,必然要面临考验,必然经受变迁。约瑟甫斯获得的平静正是这般模样,它是易变的,忽而存在,忽而消失,忽而近在眼前,好似擎在手里的一支蜡烛,忽而相隔遥远,好似冬夜里高悬天际的星星。事实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新的、特别的罪恶感和诱惑感,使他的生活愈益步履维艰。它们不是什么强大热烈的情绪,不是勃然大怒或者本能冲动,而是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开头很容易忍受的感觉,是的,最初几乎难以觉察,因为这是一种没有特殊痛感和失落感的情况,是一种懒洋洋、冷漠而又厌倦的精神状态,只能形容为消极感觉,形容为欢乐的渐渐减弱、远去,最终完全消失。那情况就像有些阴沉日子,既无灿烂阳光,也无倾盆大雨,天空凝滞不动越来越沉重,像是在自我禁闭一般,天空的颜色灰暗,却不是一片漆黑。
天气又问又热,却并非暴风雨前的气势。约瑟甫斯渐近老年之际,他的生活就逐渐成为这副样子。他变得越来越难以区分清晨与黄昏的差别,节日和平日的差别,更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的情绪高涨和心情沮丧的时刻,一切都变得无聊乏味、拖泥带水,他凄然想道,这便是人的老境吧。他之所以凄然伤感,因为他原本期望人到老年便可逐渐摆脱本能冲动和欲望,让自己的生活光辉而自在,使他得以进一步接近渴望已久的和谐完美,接近成熟的灵魂平静。如今怎样了呢,老年不仅令他失望,似乎也欺骗了他,他从中一无所得,唯有这种厌倦、灰色、毫无乐趣的寂寥感,还有就是无可救药的疲惫感。最令他感到疲惫之极的是:这种为存在而存在,为呼吸而呼吸,为睡眠而睡眠,日夜生活在自己小小绿洲畔的洞穴里,在永恒轮转的清晨和黄昏中,在旅人和朝圣者、骑驴子和骆驼者无休无止的人流中,尤其在那些专程来访问他的人之中,他被那些愚蠢、充满畏惧感、像孩子般易被愚弄的人所包围,他们前来诉说自己的生活、罪孽和恐惧,诉说受到的诱惑和为此而作的挣扎。约瑟甫斯有时感到,自己就如同这片汇聚着涓涓泉水的石砌池塘,水流先经过草地,形成一道小溪,然后流进沙地,迅速在荒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一切向他倾诉的忏悔,罪孽,良心折磨,生活经历,大小不一、真假不一、成百上千、永远全新地流入他的耳朵。但是他的耳朵却不像沙漠,没有生命,它是活生生的器官,不能够永无停顿地汲饮、吞噬和吸收,它感觉疲乏,感到履足,感到被过度滥用了,他渴望那连绵不绝的忏悔、忧虑、控诉和自我责备的语言之流能停息,渴望宁静、死亡和沉寂能取代这种永无止境的流淌。
是的,约瑟南斯希望结局降临。他已经疲倦,他已经尝够了生活,他已经疲惫了,他的生命业已淡薄无味,也已毫无价值了。对他而言,再要一如既往地生活简直太过分了,以致他偶尔想试试了结自己的存在,想严惩自己,消灭自己,如同叛徒犹大所做,把自己吊死。情况就像他开始隐修生活初期,魔鬼曾把种种感官的和尘俗的欲望、想象和梦幻偷偷注入他的灵魂一样,如今这个魔鬼又试图暗暗向他灌输自我毁灭的想象,以致他每见到一棵树的粗枝就会考虑是否把自己悬挂在上面,每望见一片陡直的崖壁,就会掂量其是否够高够陡,足以把自己摔死。他反抗魔鬼的诱惑,他持续斗争着,他没有屈服,然而这种挣扎却让他夜以继日地生活在自我厌恶和渴望死亡的熊熊烈火之中。生活变得再也无法忍受,只剩下憎恨了。
约瑟甫斯有一天终于决定走这一步。当他再度登临那座高高的悬崖时,他望见远处天与地之间出现了两三个小小的人影,显然是旅行者,也许是朝圣者,还可能就是来拜访他的忏悔者呢。一种不可抗拒的愿望猛然攫住了他:快,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逃开这种生活。这突然冒出的愿望如此强烈,难以克制,把一切顾虑、抗议和怀疑一古脑儿统统扫清了,他自然不可能毫无感觉,难道一个虔诚的隐修者可能不受良心责备而顺从某种本能冲动么?然而,他已经在奔跑了,他匆匆赶回到自己居住的洞穴里,他曾在这里苦苦挣扎过许多年,体验过无数次情绪昂扬和灰心失望的经历。他无意识地行动着,急匆匆抓了几把枣子,拿起一只装满水的葫芦,塞进自己破旧的背囊,背上肩头,又取了手杖,转身便离开了自己安静的绿色小家园,成了逃亡者和不平静的流浪汉,逃离了上帝和人类,尤其是逃离了他曾一度奉为至高无上的一切,逃离了他的职责和使命。
他一开始发了疯似地向前狂奔,似乎自己在悬崖上瞧见的那几个远远的人影,果真是来追捕他的敌人。但是狂奔了一程,漫步行走了一个钟点之后,他的畏惧焦急消退了,运动让他感到一种惬意的疲倦,他第一次停步休息,却不允许自己进食——日落之前不进食,已成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习惯——,他那被猛然冒出想法所抑制的理性,在他休息时又再度活跃起来,它打量着他受本能驱使的行动,要重新进行判断。他的行动当然过分草率,然而他的理性似乎没有多少抵制,反倒很乐意的模样,似乎认为,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作出了纯洁而无罪的行动。他的行为确实是一种逃亡,又突然又鲁莽的逃亡,却绝无任何可耻的意味。他只是离弃了一个自己不再胜任的岗位。他用逃跑的行动承认自己否认了自己,辜负了必然在观察自己的苍天。他承认自己放弃了为无益的灵魂而日夜不停的奋斗,承认自己被打败了。
他的理性发现,这次行动不伟大,没有英雄气概,没有神贤气息,但是却很正直诚实,而且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讶自己为什么直至今日才想到逃走,他忍耐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啊。这时他也才察觉,自己久久死守着一个已丧失意义的岗位,实在是一种错误,或者说是由于受到他的自我主义和老亚当的干扰了,这时他才开始懂得,为什么他的久久固执不变会导致如此险恶的后果,会形成灵魂的分崩离析和头脑失常,是的,甚至被魔鬼所盘踞,否则何以解释自己的死亡渴望和执意自杀呢。一个基督徒自然不应和死神为敌,一个隐修士和圣徒自然应当把生命视作奉献。然而,自杀这种想法只能是道地的魔鬼式邪念,只会让自己的灵魂受邪魔驱使,而不再受天使的呵护和管教。
约瑟甫斯坐下身来,好一阵子完全不知所措,最后才从深深的痛悔和震撼中有所感悟,他刚刚走过几里路程时的思索,令他看清了自己新近一个阶段的生活,也才认识到一个已届老年男子的可怕的绝望处境,他失却了自己的目标,日夜受到邪恶诱惑的折磨,竞想吊在一根树干上自尽,好像那个天国里的叛徒。倘若说这种自杀的念头令他感到十分恐怖,那么这种恐惧必定出自他对史前时期,对基督诞生前的古老异端邪说具有若干残余知识——知道那种原始的以人作祭献的古老习俗了- -,那时候,皇帝、圣徒、部族的中选者,往往为了大家而牺牲自己,甚至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例子也不少见。但是,这种史前时代古老习俗的回响,还仅仅是让他不寒而栗的一个次要方面,更令他恐惧的却是另一个思想,归根结蒂,救世主死在十字架上,并不意味着任何别的内容,而只是一种自愿的为人类的祭献。
事实如此,约瑟甫斯想到这里,恍然觉悟,基于这种认识的预感才萌生了自己渴望自杀的冲动,这是一种粗野而恶劣的自我牺牲冲动,因为毕竟只是狂妄地妄图模仿救世主——或者甚至是狂妄地暗示:救世主的拯救人类工作并未完全成功。约瑟甫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也同时庆幸自己总算逃脱了危险。
这位苦行僧约瑟甫斯对自己的新处境久久沉思着,有一阵子认为自己没有追随犹大或者上十字架的基督,而采取了逃亡行动,是一种重新把自己交给上帝的行动。
然而,他越是清晰地认识自己刚刚逃离的地狱,心里就越发羞愧和沮丧,直到后来这种悲哀之情竞像一口食物梗塞了咽喉。不幸感不断膨胀,发展成了无法忍受的压力,接着,突如其来地痛哭了一场,于是奇迹般地治愈了他的伤痛。哦,他已有多长时间不会流泪了!泪如雨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止住了那种死一般的绞痛。当他重新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嘴唇上的咸味后,才发现自己确实哭泣过,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又成了纯洁的小孩,不知何为邪恶了。约瑟甫斯微微笑着,对自己的哭泣略感羞愧,终于站起身子,重又启程前行。他心里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逃向何处,也不知道未来又将如何。他想自己正如同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意向和矛盾可以轻轻松松地上路,他觉得遥远处传来悦耳的召唤声,似乎在引导自己向前,他的这场旅行如今似乎不再是逃亡而是一次返乡之行了。他现在渐渐疲倦了,他的理性也疲倦地沉默了,也可以说是休息了,或者也可以说是纯属多余了。
约瑟南斯在一个水潭旁过夜,那里已驻扎着一小队旅客和几匹骆驼。客人里有两位妇女,他只举手打了个招呼,避免相互交谈。天色擦黑时,他咀嚼了几粒枣子,做完祈祷后便躺下休息了;忽听得两个男人在附近低声交谈,好像是一老一少,他只听得清谈话的片言只字,然而就是这些言语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足够他思索半夜的了。
“很好,”他听见那长者的声音在说,“你要去向一位虔诚的贤者忏悔诉说,这是好事。我告诉你,这些人什么都懂,他们不是只会一点点,其中有些人还会施魔法呢。倘若有头狮子猛烈扑来,他只须喊叫一声,那只猛兽就蹲下来,夹起尾巴悄悄走开。我告诉你吧,他们会驯狮子。他们中有一个特别神贤的人,他死后,那些被他驯顺的狮子竟替他掘了墓穴,还执起泥土筑成了美丽的坟墓,其中有两头狮子还日夜替他守墓,守候了很长时间。其实他们不只是会驯狮子,有一次,某个隐修士还用祷文锻打改造了一个罗马百人队长的环良心,那可是只残酷的野兽,是全阿斯卡隆最坏的军人,他却用祷文锻造了那颗黑心,变得胆小如鼠,总想找一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这个坏蛋后来变得安静而且怯生生怕人,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当然,这件事还有颇可思考的情况,因为这个人不久就去世了。“
“那位圣徒死了?”
“嗅,不是的,是那个罗马军团的百夫队长。他叫法罗,受到那位圣徒申斥又唤醒良知后,却很快就崩溃了,——先是发了两次高烧,三个月后就死了。嗯,他死了大家不觉得有损失。不过我常常思索,那位圣人也许不仅只驱逐了他身上的魔鬼,甚至还念了另一个小小的咒语,把这个男人也送还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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