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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赫尔曼·黑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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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 entia enim licet quodaxnmodo levibusque ho-minibus faci1ius atque incuriosius verbis reddere quam en-tia, verumtamen pio diIi- -gentique rerum scriptori planealiter res se habet: nihil tantum r- epugnat ne verbis illus-tretur, at nihil adeo necesse est ante hom- inum oculos pro-ponere ut certas quasdam res, quas esse neque demon- strari neque probari potest, quae contra eo ipso, quod piidiligent-e sque viri illas quasi ut entia tractant, entinascendique facultati paululum appropinquant.ALBERTUS SECUNDUStract. de cristall. spirit- -ed. Clangor et Collof. lib. I. cap. 28约瑟夫·克乃西特亲笔写下的译文:一般而言,对于浅薄者来说,对不存在的事物也许较之于具体事物容易叙述,因为他可以不负责任地付诸语言,然而,对于虔诚而严谨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但是,向人们叙述某些既无法证实其存在,又无法推测其未来的事物,尽管难如登天,但却更为必要。虔诚而严谨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作为业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讨,这恰恰使他们向着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诞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
阿尔贝托斯·塞孔多斯我们的愿望是把我们能够收集得到的些微资料,也即关于约瑟夫·克乃西特,或者如玻璃球游戏档案中所称的游戏大师约瑟夫三世的生平材料,写人本书之中。
我们当然清楚,这种尝试多少违背了玻璃球游戏团体的治理原则与习惯,甚至是背道而驰。因为尽量消灭个人主义,尽可能将个体纳入专家学者所组成的团体之中,正是我们最重要的指导原则之一。由于这一原则在悠长的历史岁月里始终受到极彻底的遵守,以致今天想要寻找到曾在这一团体中起卓越领导作用的若干人物的生平以及其精神思想资料,简直是难于登天,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往往无法判明这些人物的本姓原名。隐姓埋名乃是这一团体遵奉的精神标志之一,并且几近百分之百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我们如此固执地试图确证游戏大师约瑟夫三世的若干事迹,并至少粗浅地勾画出他个人的整体轮廓,实非出于任何类型的个人崇拜或者存心反抗习俗;我们深信,我们完全是为了服务于真理与科学。古人说:人们越是深入而彻底地去探讨一个命题,结果却越是不可抗拒地陷于反命题的误区之中。我们不仅赞同而且尊重隐匿个人姓名的想法,这是我们这个团体以及我们精神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但是,我们略略测览一下这个精神团体的早期历史,也即玻璃球游戏的发展过程,事实却无可辩驳地向我们表明,在发展的每一阶段里,每一次扩建中,每一种变化内,每一项进步抑或保守的重要环节上,莫不切切实实地留下了每届主持者的个人痕迹,尽管这件事并非他个人独创,但他无疑引导了这种变化,并起着促使其臻于完善的作用。
毫无疑问,我们今天对个人作用的认识与以往年代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的认识已大不相同。以往年代的作者们,尤其是偏爱写个人生平的作家,我们不得不说他们总只看见个人的特性并把这种特性视为其本质,如:他的固执,他反常的举止以及他独特的个性,是的,还常常干脆涉及于他的病理问题。我们现代人则与此相反,甚至不写这些人的独特的个性,除非我们遇见了特殊人物,他们已抵达超越一切正常性与独特性的彼岸,他们竭力使完美的个性淡化,竭力完成自己超越个人的无暇使命。我们只要认真观察,就会发现早在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这类理想,例如,古代中国人中的“圣贤”或者“智者”的形象;又如,苏格拉底伦理学说中的理想,就同我们今天的理想几乎没有差别,而许多巨大的精神组织,如罗马天主教会,在其鼎盛时期也曾具有类似基本原则,事实上,许多出自该教派的伟大人物,如圣洁的托马斯·阿奎那,在我们眼中也就像古代的希腊雕塑一样,更多的是典型代表性,而不是个人角色。
尽管如此,早在二十世纪开始的精神生活改革——我们全是它的继承者——之前,这类真正的古老理想显然已消失殆尽了。当我们翻阅以往年代的传记著作时,我们是何等惊讶,不过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详尽繁琐地叙述了主人公有多少兄弟姐妹,或者在其童年与青春期期间,在争取爱情与地位的奋斗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心理创伤和疤痕。我们现代人并无兴趣探究一位古代人物的病理现象以及他的家庭历史,也无意了解他的本能冲动、消化与睡眠情况。即便是他的文化背景,曾对他一生起影响的教育学科,他心爱的书籍以及其他情况等,我们都不觉得特别重要。我们只尊重这样一种英雄人物,并对他产生特殊兴趣,这个人的天性与他后来所受的教育让他几乎完全溶于自己的团体职能之中,同时却也没有让自己丧失纯属个人的清新活泼的强大冲力,它使每一个个人散发香气并具有价值。因而每逢个人与团体发生矛盾,我们便正好可以将此作为考察其个性是否杰出的试金石。我们毫不赞同那类受欲望和贪心驱使而破坏秩序的叛徒,我们只怀念那些献身者,他们才是真正悲剧性的人物。
我们发现了英雄,发现了真正堪称人类楷模的人物,并对他的姓名、为人、容貌以及举止体态产生了兴趣,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我们也由此认识到这个毫无冲突的完善团体并非一架用许多一文不值的无生命力的零件拼凑成的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虽然由各部分组装而成,却各有特性和行动自由,各自参与了生命的奇迹。基于上述认识,我们着手收集玻璃球游戏大师约瑟夫·克乃西特的生平材料,尤其是他自己撰写的东西,我们也确实找到了一些值得阅读的手稿。
我们对克乃西特生平与为人所作的报道,肯定是这个团体的成员,尤其是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早已熟知或大致清楚的事情,出于这一原因,本书对象不局限于团体范围,我们希望能够扩展到具有共鸣感的读者。
对于为数甚少的内部人士而言,既不需要引言,也不需要注释。但是为了让团体之外的读者也能了解本书主人公生平业绩,我们不得不承担起这项多少有点艰难的工作,在本书前面添写一篇简短易懂的序言,让那些不知就里的读者得以略知玻璃球游戏的历史及其意义。我们必须强调指出,这篇序言的对象是一般读者,因而既无意也无必要对团体内部涉及游戏历史与意义的诸种问题的争论进行任何澄清。
若想就此课题作一客观报道,为时尚嫌太早。
大家不应当期望从我们这里读到有关玻璃球游戏的完整历史和理论,即便是才能与地位均高于我们的作家们,今天也办不到。这项任务只能留待下世纪的后人来解决,倘若一切原始资料以及精神思想方面的前提到时尚未湮没消失的话。大家更不应当把我们这本书视作一本玻璃球游戏教科书,绝对不会有人撰写这种书籍的。
人们想要学会这一游戏的游戏规则并无捷径,只能够走通常的学习道路,总得持续几个年头,大概不会有任何行家里手能够把游戏规则简化到通俗程度。
游戏的规则(游戏的符号语言和文法)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秘密语言,由许多种科学和艺术——尤其是数学和音乐(确切地说是音乐科学)——综合而成,因而不仅能够表达一切,还能够在近乎所有学科之间建立起从内容到结果互相联系的关系。
总之,玻璃球游戏是一种以我们全部文化的内容与价值为对象的游戏,情况就像一位处于艺术鼎盛时期的画家在他的调色板上摆弄色彩一样。凡是人类在其创造性时期所生产的一切知识、高贵思想与艺术作品,直至继而产生的学术研究以及它们转化成的精神财富,都是游戏的内容,玻璃球游戏者以这种汇集了一切精神价值的巨大物质作游戏,好似一个风琴手演奏管风琴,而这是一架完美到了难以想象程度的管风琴,它的键盘和踏板探索着整个精神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已无法计算,从理论上来分析,这架乐器在其演奏过程中可以再现整个宇宙的精神内涵。如今,它的键盘、踏板和音栓均已固定下来,再要改变它的数字与程序,或试图使其臻于绝对完善,恐怕唯有理论上才有可能了。因为玻璃球游戏的最高行政当局极其严格地管制着一切想要更新内容以丰富游戏语言的设想。另一方面,这个固定不变的结构内部,或者用我们容易想象的画面来解说,在这架巨大管风琴的复杂机械内部,给每一个游戏者都赋予了组合运用整个宇宙的可能性,于是要在一千次严格完成的游戏中找出哪怕仅仅两次不止表面类似的游戏,也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发生下列情况:两位游戏者凑巧选中同一狭小的主题作为自己游戏的内容,结果也仍然因两人的思想方法、个性、心情以及演奏技艺的区别而使两场游戏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与发展历程。
历史学家想要把玻璃球游戏的起源及其由来追溯到哪个历史时期,纯属他个人的取舍问题。正如任何伟大的思想并无开端可言一样,因为凡是思想均为永恒存在。
我们发现,早在若干古老的世纪以前,思想便以期望与预感的形态出现了,例如,在毕达哥拉斯的著作里,稍后,到了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后期,又可在希腊的诺斯提派圈子里发现它的踪迹,同样在古代中国文化中也不少见,接着又在阿拉伯摩尔文化的几个高峰里看见了它的痕迹。它的足迹从史前时期不断往前延伸,走过了经院哲学与人文主义,来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数学家学会,直至浪漫主义哲学和诺瓦利斯的梦幻文字。每一项促使心灵趋向宇宙整体目标的运动,每一种柏拉图主义学会,每一个知识精英集会,每一次试图让实用与理想科学互相结合的活动,每一种调和科学与艺术或者宗教与科学的尝试,无不建立于这一永恒的思想基础之上,而我们看到的玻璃球游戏便是上述一切的具体体现。毫无疑问,大家都知道,像阿贝拉德、莱布尼兹和黑格尔等哲学家都曾梦想把精神宇宙集中归纳为思想体系,把文化艺术的生动美丽与严谨精确科学的魔术般力量结合起来。而那个音乐和数学几乎同时达到了古典主义高峰的时代让我们体会到,在两种原则之间经常存在着相互交流和互相补充。我们还可以在两个世纪以前的那位尼古拉斯·冯·寇斯的著作中读到同样的气氛,例如他说:“心灵乃由潜在的可能性汇聚而成,以便凭借潜在性衡量一切事物,它并且是一种绝对的必然性,借以在统一和谐与单纯的状态中衡量一切事物,就像是上帝所作的一般,它还是联结的必然性,借以在有关事物的独特个性中衡量一切事物,最后,它还可以限制这种潜在可能性,借以在生存中衡量一切有关事物。更有甚者,心灵还可凭借比较形式进行象征性的衡量,就像可以通过数字和几何图形使它们与其他事物相等一样。”此外,似乎并非只有这番想法几近暗示我们的玻璃球游戏,或者符合这一思想游戏,或者发源于类似的幻想。我们可以在他的著作里找到不少,甚至可说是很多这类相似之处。就连他的爱好数学,他喜欢并擅长将欧几里德几何学的图形和原理以比喻方法应用于神学一哲学概念,也似乎与进行玻璃球游戏的心理状态十分接近。有时候他那种独特的拉丁文(他别出心裁地创造了许多新词汇,却不会有任何拉丁语学者误解它们的含义),也使我们联想到玻璃球游戏语言的任意可塑性。
阿尔贝托斯·塞孔多斯无疑属于玻璃球游戏有影响的始祖之一,这从本文前面的题词便已显示。而且我们揣测,虽然的确无法证实,玻璃球游戏的这种游戏思想也曾控制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纪那些博学音乐家的心灵,因为他们的音乐创作便建立于数学玄思之上。我们从这儿或那里的古代书籍中不时读到种种传闻轶事,叙述富于魔力的智慧游戏,一些学者、僧侣或者爱好思想的王公贵族发明了它们,并试着玩过,其中有的采取下棋形式,但是棋子和棋盘除了一般功用外,还包含秘密的意义。我们人人都熟知人类各种文明起源时期的许多传说、神话和寓言,那时音乐的力量远远超出其他一切艺术技巧,成为了统辖灵魂和国家的力量,音乐是一个秘密的摄政王或者是人们及其国家都必得遵守的法典。从中国最远古的时代直至希腊神话时期,一种让音乐支配人们过幸福天堂生活的观念始终占有重要地位。玻璃球游戏也与这一音乐崇拜(歌声的神秘力量在永恒的变化中向尘世的我们召唤——诺瓦利斯)具有最内在的联系。
尽管我们也辨认出玻璃球游戏的思想是永恒的,认为它早在实现之前便已存在,然而它之发展到我们现今熟知的形式,显然有着它明确的历史轨迹,这里试将其最主要的历史阶段简述如下:这场以建立游戏团体和发明玻璃球游戏为主要成果的思想运动,开始于文学史家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①所研究并定名的“副刊文字时代”这一历史时期。这一称谓固然美妙,却有危险性,常常很容易诱导人们对那个过去年代生活状况的观察发生偏差,事实上被形容为“副刊文字”的时代井非毫无思想的时代,甚至从来不曾缺乏思想。然而,在切根豪斯看来,那个时代对精神思想考虑甚少,或者毋宁说它还不懂得如何恰当地在生活与国家结构之间安排精神思想的地位,并使其发挥作用。坦白地说,我们对那个时代所知甚少,尽管它几乎是蕴育了以后一切文化的土壤,凡是今天的精神生话无不烙刻着它的标记。
切根豪斯认为,这是一个极其一市民气一的社会,是一个广泛屈服于个人主义的时代,当我们按照切根豪斯所描绘的若于特征去了解其气氛时,那么我们至少会确信,他笔下的诸多特征不是杜撰,也不是夸张或者歪曲的,因为它们是一位伟大学者研究了大量史料后的结论。我们找上他,因为他是迄至今日唯一认真研究了这种“副刊文字”社会的历史学家。与此同时,我们还得提醒大家切记,不要对已经远去的时代的错误和野蛮嗤之以鼻,那是十分轻率和极其愚蠢的。
中世纪以后,欧洲的精神生活似乎是走着两种不同发展倾向的道路。一条是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挣脱一切权威的羁束,也就是从自感成熟的理性主义立场反抗罗马教会统治的斗争。另一种倾向则是秘密而热烈地搜寻着如何正当合法地获得这种自由,如何建立一个崭新而又与理性相适应的权威。一般来说,我们可以断言,总是精神思想赢得了这场常常因目标不同而互相矛盾的斗争。
用无数牺牲去换取这种胜利是否值得?我们今日精神生活情况是否完善,还能够进一步发展么?过去的一切痛苦。痉挛和变态,从审判异教徒到实施火刑,迫使许多“天才”成为无谓的牺牲品,或发疯或自杀,难道不是无庸置疑的问题?历史就是历史,不论它是否正确,不论它也许不应当发生,也不论我们愿否承认它的“意义”,一切全都无可更改。不管怎样,人类为精神“自由”而进行的斗争终于发生了。一直发展到后来被称为“副刊文字”的年代,人们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觉得难以忍受。因为每个人虽然完全摆脱了教会的监督,也部分摆脱了国家的管束,但是还始终未能建立起自己乐意遵守的真正准则——~种真正崭新的权威和合法性。切根豪斯向我们叙述了那个时代里无数精神堕落、腐败与自我侮辱的实例,其中若于例子着实令人咋舌。
我们必须承认,对于那个所谓“副刊文字”时代的精神产品,我们不能作出明确的解释。它们显然是每日报纸版面上最受欢迎的部分,拥有上百万读者,是那些受教育较少读者的主要精神食粮来源。它们所描述的或者毋宁说是“漫谈”的知识项目超过了千种。这类副刊文字作者中较聪明者常常嘲弄自己的作品,切根豪斯在接触了许多这类著作后至少承认,尽管它们确乎难以理解,却显示出作家们的自我椰榆倾向。很可能在这些粗制滥造的产品里确实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讽刺和自我椰榆的内容,因而首先得找到理解它们的钥匙。这些琐碎文字的著作者一部分来自编辑部,一部分是“自由”作家,甚至常常被人称为“诗人”,其中也不乏学者,甚至是著名的大学教授。
这类文章最热衷写的题材是:关于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闻逸事或者他们书信所反映的私生活,文章的题目五花八门,如:《尼采和1870年的妇女时尚》,《作曲家罗西尼最爱吃的菜肴》,《小狗在红妓女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等。人们爱写的另一类内容侧重于历史,也正是当今富人们聊天时经常涉及的话题,譬如:《几世纪以来的人造黄金梦》或者《论化学一物理试验对气候的影响》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数量超过了百位数。倘若我们读过切根豪斯所开列的这类无聊文章的目录,会对人们竟以它们作为每日精神食粮而惊讶万分,更有甚者,居然有许多颇有声望的作者,也曾为这种无多大价值的庞大消费出力“服务”,说来奇怪,当年这同一名词还常被用于形容人类同机器之间的关系。
某些时期里特别流行访问名人谈论热门话题,切根豪斯还为此辟了一个专栏,记载了诸如此类的访问记,例如请化学家或钢琴家谈政治,请走红演员、舞蹈家、体操明星、飞行员,甚至诗人议论独身主义的利弊、经济危机的可能成因以及其他日常问题。所有文章的共同特点是:把一个热门话题与一个名人扯在一起,切根豪斯举了上百个例子,其中部分文章读后令人瞠目结舌。如前所述,很可能这些匆忙赶写出来的文章里也存在着讽刺性内容,也许甚至是一种恶魔般的、垂死挣扎似的讽刺,我们唯有在设身处地地着想之后才可能稍有体会。而当年大多数似乎颇爱读报的读者,却显然老老实实囫囵吞枣地全盘吞下了一切荒谬的东西。譬如一幅名画换了主人,一份宝贵的手稿被拍卖,一座古城堡惨遭回禄之灾,或者一位古老贵族家庭的成员卷进了一场丑闻等等事件,读者们不仅在数以万计的报道里读到了具体事实,而且还会在这一天或者下一天出版的其他文字材料里读到了一大堆从传奇、历史、心理和性欲等等角度撰写的时髦东西,任何细枝末节都不会被这股洪水般汹涌而来的急流所遗漏,而所有匆匆忙忙问世的急就章,不论在遣词造句上,还是在分类构思上全都烙刻着不负责任地大批量生产的印记。
此外,还有一种游戏也可算是与“副刊文字”同类的文化活动。在这类游戏中,读者成为发起人,充分运用每个人的知识材料,切根豪斯曾针对这一奇异现象写了一篇题为《纵横字谜游戏》的长文,报道十分详尽。当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大都是工作劳累而且生活艰辛的人,在工余空闲时俯身于这些字母拼成的条条块块上,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填充着其中的缝隙。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不可只见其悖理或者古怪的方面,更不得持讥讽态度。因为每个人玩这类孩子气的猜谜和填字游戏既非出自天真稚气,更非由于游手好闲,而是因为他们处身在政治、经济和道德的震荡和混乱中感到恐惧,还因为他们参与了很多次可怕的世界大战与民族战争。他们玩耍这类小小的文字游戏自然不只是无意识的玩耍,而完全符合一种深藏的内心需要,闭上眼睛不去正视那些难解的疑问和骇人的没落景象,以便尽力逃入一个清白无辜的假象世界。他们坚毅地学习驾驶汽车,玩耍最难的纸牌游戏以及沉湎于纵横字谜之中,——因为他们面对着死亡、恐怖、痛苦、饥饿,几乎是毫无保护的,他们已不再能够从宗教获得慰藉,从理智求取忠告。他们已读过太多的文章和听过太多的报告,他们没有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自我强大上,以致无力对抗外界的恐怖和畏死心理,他们只能够胆战心凉地挨日子,不相信有任何明天存在。
另外还有许多演说辞也是这种副刊文字的较为重要的变体,我们也必得在此略加叙述。那时,不论是专家学者还是从事文化行当的各式人等,都曾向依然强烈留恋业已丧失意义的往昔文化观念的中产阶级市民发表过大量演说辞,不仅有节庆祝贺意义的特殊场合上的讲话,而且还有相互间的热烈交往的讲话,演说数量之多几乎令人难以理解。当年一个中等城市的市民或者他的妻子每周至少可参加一场报告会,而在大城市里则几乎天天晚上都可聆听到形形式式主题的演讲,对艺术作品,对诗人、学者、研究人员,对环球旅行等等发表种种理论见解,而听众大都持纯粹被动态度,尽管演讲的内容与听众间总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却因他们缺乏一定程度的相关知识、心理准备和感受能力而不得不缄默无语。当然也有轻松有趣或者机智诙谐的演说,譬如讲述歌德如何身穿青色燕尾服走下驿站马车,如何勾弓嘶特拉斯堡或者魏茨拉尔的美貌少女,又或者大谈特谈阿拉伯文化,演说中不断冒出一串串聪明的时髦话,好似往骰子盘里一把把掷骰子,引得一个个听众兴高采烈,每当这个听众大致领会了某句俏皮话的时候。人们还聆听了许多介绍作家的报告,其实他们并未读过或者准备阅读这位作家的作品,他们只是听着,还看着银幕上放映的作家相片,就像他们阅读报刊上难读的副刊文字一样,吃力地穿越着由一个个他们全不理解其意义的互不相关的知识断片所组成的汪洋大海。总之,人们已面临怀疑文字的这一可怕的阶段,一种崇尚苦行主义的反运动开始酝酿成熟,最初还很秘密,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活动,很快就日益强大而公开活动了,并且成为一种培育新人和人类尊严的运动。
那时的精神生活其实在许多方面都是生气勃勃和庄严崇高的,至于同时存在的诸多不稳定与虚假现象,我们现代人将其解释为一种恐惧感的症状,因为人们在一个似乎很成功很繁荣的时代将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正面临绝望境地:物质极端匮乏,政治和军事危机四伏,日甚一日增长的自我怀疑,怀疑人的力量与尊严,是的,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然而,与那个时代表示衰亡的迹象并存的还有许多高水平的精神成就,其中令我们深深感谢的遗产便是音乐科学的诞生。
但是,人们虽然能够轻松容易地把以往任何历史片断纳入世界历史,编得又巧妙又动人,但要让他们安排自己在当代现实中的地位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当年恰恰就在知识分子中间——目睹精神文化需求和成就迅速下降到了极其微弱的水平——产生了可怕的怀疑与绝望感。也即是他们刚刚发现(自从尼采哲学诞生以来就无处不在的发现),我们文化的青春期和创造性年华业已过去,迟暮已经来临。猛然间,人人都意识到了这点,许多人便以直率的观点分析了那个时代为何出现如此大量令人惊恐的征象:冷漠的机械主义生活,严重的道德堕落,国际间的缺乏互相信赖,艺术的虚假不真诚。情况就像那篇惊人的中国童话里所描写的,“下沉的音乐”已经奏过,好似一架管风琴的隆隆低音振荡回响了几十年后终于逐渐停息,然而它早已进入过学校、报刊和各类研究所散发出的腐败气息,早已袭击过许多大体上还算严肃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令他们忧郁或者疯狂,它在一切艺术领域泛滥成灾。
对付这个业已入侵而且无法加以驱逐的敌人有种种不同的办法。有些人采取默认其存在并且恬静地忍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这恐怕是最正确的态度。有些人试图否认其存在,却在这些文学理论家提供其文化衰落论点时显示出站不住脚的弱点。此外,凡是反对上述文学理论家观点的人,都会在广大市民中产生影响和获得响应,因为对广大市民而言,把他们昨天还牢固拥有并引以为豪的文化,说成是已经死去的东西,把他们曾如此珍惜的知识和艺术,说成是全然不真实和虚假的东西,那就像突然发生了通货膨胀和爆发了威胁其财产的暴力革命一样,简直太狂妄太难以容忍了。
另一种对付这种巨大的衰亡气氛的方法是玩世不恭的讥讽态度。他们以跳舞解愁,声称为未来担忧是老朽们的蠢事。他们撰写音调铿镪的副刊文章,谈论迫在眉睫的艺术末日、科学末日、语言末日。他们在自己用报刊建立起来的副刊文字世界里,怀着某种类似自杀的狂热谈论人类精神的彻底堕落,观念的完全破产,并且摆出玩世不恭或者冷漠的姿态,似乎不仅是艺术、文化、道德以及诚实正直等等,就连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都已趋于衰亡。因而,凡是健康的人们便多少染上了忧郁症,而原本有病的人则更恶化为悲观主义重症。想要推倒过时老朽,想要凭借政治和战争改建世界及其道德,唯有文化本身先具有真正自我审视能力和纳入新的宇宙次序的能力才行。
这一文化在数十年过渡时期间其实并未处于休眠状态,而恰恰在衰落过程中,在貌似被艺术家、学者和专栏作家带头抛弃的境况下,它却达到了具有敏锐警觉和自我批判能力的阶段,这纯属少数个别人的良知所起的作用。早在副刊文字的繁荣时期便普遍存在着决心继续忠于良知的个人与小团体,并且竭尽全力为未来而拯救优秀的传统、秩序、方法以及智慧的核心内容。当年的发展情况如何,根据我们今天的认识,从人们为防御颓势而作的自我批判、反省和自觉斗争的过程来看,大致可分成两大组。学者们的文化良知在音乐史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中获得了庇护,因为这一学科当时正处在高峰,即使在副刊文字世界的中心也组成了两个后来非常著名的神学院,以栽培人才的方法细致认真而著称。好似上苍也非常乐意对这一小群勇敢者的奋斗施加恩泽一般,在那无比忧郁时期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幸运奇迹,虽然事出偶然,但确实具有神谕效果:巴赫的十一份手稿从他儿子弗利德曼的产业里又再度被人发现了。
为抵御蜕化而斗争的第二部分力量是东方旅行者的联盟,盟员们重视灵魂教育运过于知识教育,他们培植东方式的虔诚和敬畏心理——我们目前的精神教育形式和玻璃球游戏方法,尤其是静观冥想方法全都得自东方。东方旅游者们的另一份贡献便是运用新观点审视我们文化的性质及其延续的可能性,他们不完全运用学者们惯用的科学分析法,而是通过古老的东方密法,也就是让他们的本能与遥远的时代及其文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例如他们中间有些音乐家和歌手被称为能以纯粹古法表演几世纪以前乐曲的高手,并说他们可以精确地演奏和歌唱一首1600年或者1650年的乐曲,似乎他们全然不知道后来不断添加的种种时髦音乐、改良变化和后辈大师们的精湛技艺。这在那样的时代——人们一味追求能够控制一切音乐演奏的动力学和比较级,一味探究指挥的“构思”和指挥方法而几乎完全忘却了音乐本身——确实是惊人之举。当东方旅行者联盟的一个交响乐团首次公开演出了享德尔诞生之前时期的一组舞曲时,他们以完全另一种时代与世界的单纯朴实精神不加任何增强或减弱的技艺进行演奏,据后来的报道说,一部分观众觉得难以理解,而另一部分观众却听懂了并且认为自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音乐。东方旅行者联盟的某位成员还在位于勃兰姆加登和莫尔比奥之间的联盟会议大厅里制造了一架巴赫式的管风琴,管风琴制作得十分完美,简直就像巴赫亲手所制,倘若他当年有机会有材料去做的话。这位管风琴制作者遵守当时流行的联盟原则隐藏了自己的真名实姓,而采用了十八世纪一位先辈的名字:西勃曼。
我们的话题已逐渐接近了现代文化概念诞生的源头。这些文化概念中最重要之一就是新出现的学科:音乐史和音乐美学,然后就是突飞猛进的数学,东方旅行者们的智慧又替它们增添了若干光彩,而同音乐的新构思与新阐释之诞生密切相关的是人们对业已老化的文化所持的勇敢态度——既开明又屈从。种种具体事实无需在此多说,因为大家都已十分熟知。人们对文化的这种新态度,可以说是在文化发展历程中调整了从属关系,所产生的最重大后果便是大家逐渐放弃创造艺术著作,精神工作者们逐渐逃离熙熙攘攘的尘世。最后,重要的情况便是玻璃球游戏的兴起与繁荣。
早在1900年初,副刊文字还处在顶峰时期,音乐科学之日臻深化对玻璃球游戏的开创无疑具有巨大影响。我们作为音乐科学的继承人,相信自己对以往伟大创造性世纪的音乐,尤其是十七和十八世纪的音乐,不仅知道得较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认识得也较深。当然,我们作为后来人与古典音乐的关系完全不同于创造性时代的人。我们对常常令灵魂忧郁的真正古典音乐所怀有的敬意,与我们对当时那些自然纯朴音乐演奏的喜爱欣赏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们常常在羡慕欣赏之际,却忘却了其诞生的处境和命运之艰辛。几乎整个二十世纪都把哲学或者文学视作从中世纪迄今伟大文化纪元留存下来的不朽成就。然而,我们看到,后来的几代人让数学与音乐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自从我们(大体而言)放弃与后来几代人进行创造性竞争以来,自从我们不再崇拜音乐创作中那种占统治地位的和谐与纯粹的动力学感觉以来——那却是从贝多芬以及浪漫主义初期开始便支配音乐创作整整两个世纪之久的狂热崇拜,我们相信——当然只是按照我们缺乏创造性、却值得尊敬的方法——,我们这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继承的那个文化的大致面貌。如今我们已不再有以往那些时代的旺盛的创造欲望。十五、十六世纪的音乐风格竟能毫无变化地长久保持至今,简直让我们难以置信,为什么那时候创作的大量音乐作品里几乎没有丝毫卑劣气息呢,为什么十八世纪开始蜕化变质,冒出那么多五花八门的风格、时髦的和流派的,尽管大都昙花一现,却充满了自信。但是我们深信,我们已领悟了今天称之谓古典音乐的秘密,了解了那几代人的精神、道德和虔诚,并且把这一切都视为自己的典范。譬如我们今天对十八世纪的神学和教会文化,或者对启蒙时代的哲学,都已很少关注,甚至全不重视,但是我们在巴赫创作的合唱曲、基督受难曲和前奏曲里却感受到了基督教文化令人精神升华的力量。
此外,我们的文化对音乐的态度还有一个古老而值得崇敬的范例,这也是玻璃球游戏为之表示高度尊重的范例。在充满传奇色彩的列国并存时期的中国,音乐在全国上下起着一种具有支配力量的作用。人们甚至认为,音乐的兴衰直接关系到文化、道德,乃至国家的状况。音乐大师们被赋予了严格卫护“传统音调”之纯洁性的重任。音乐的衰落便成为一个朝代和一个国家灭亡的确凿象征。作家们写下了许多可怕的故事,描述种种逆天行事的靡靡之音,例如被称之为“亡国之音”的“清商”和“清角”,在皇宫里一旦奏响这类亵读神圣的音调,顿时天昏地暗,城坍墙倒,王朝与国家也随即消亡。古人们讲了很多很多,我们这里只从吕不韦的《吕氏春秋》里论述音乐的章节中摘引数段:音乐之所由来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生两仪,两仪出阴阳。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乐乃可务。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唯得道之人,斯可与音乐。
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
沉沦之国,颓废之人,亦不可无乐,但其乐不欢。是以,乐愈杂,则民愈衰,国愈危,君愈消沉。职是之故,音乐亡矣!
凡古之圣王,所贵乐者,为其乐也。夏桀殷纣,作为侈乐,以矩为美,以众为欢,椒诡殊魂,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务以相过,不用度量。
楚之衰也,作为巫音,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此生乎不知乐之情而以修为务故也。
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
这位中国人说的这些话相当清楚地说明了一切音乐的起源及其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真正意义。在史前时代,音乐与舞蹈以及其他任何艺术活动一样均属于巫术的一部分,是施展巫术时的合法手段之一。事实证明这个手段面试百验:它开始于节奏(拍手,踏脚,击木,最原始的击鼓艺术),使许多人互相“合调”,让他们的呼吸、心跳和情绪在同一节律中互相融和,激起人们内心永恒的神力,刺激他们去跳舞、竞赛、打仗或者去从事宗教活动。而音乐保持这种原始的、纯粹的本质特性——魔术特性,其历史较之任何其他艺术品种更为悠久,人们只消略略回溯一下无数历史学家和诗人关于音乐的论述便可了然,从古希腊人到歌德无不如此。实际上,音乐在行军和舞蹈中也从未丧失其重要作用。——但是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们现在对玻璃球游戏的起始作一扼要介绍。游戏似乎是同时兴起于德国和英国,最初是一种技巧练习,是这两个国家里的一小部分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在探讨新乐理的研究班上从事的练习。人们如果将游戏的这种最初状态与后来的发展,直至今天的情形相比较的话,那情况就同人们拿一份1500年以前的乐谱及其原始音符来同今天的相比较一样,看上去十分相似,那时人们甚至还不懂得如何写下乐谱小节线。与十八世纪的总谱相比较也一样,更不用说与十九世纪的乐谱相比较了,由于过分复杂的标志节奏、速度、分句等等缩写符号,常常让这种十九世纪乐谱的印刷成为艰难的技术问题。
游戏最初仅仅是音乐教授与学生们用以训练记忆和逻辑推理的一种诙谐有趣的方法,而且如以上所述,早在这里的科隆音乐学院“发明”这一游戏之前,在英国和在德国都已有人玩过,其名称正好是后来若干代人所用的称呼,尽管多年以来游戏内容已完全不同。
玻璃球游戏的发明者当为卡尔夫城的巴斯梯·皮洛特,一位脾气有点古怪,却聪明练达颇有人缘的音乐理论家,他用玻璃球替代了字母、数字、音符或者其他图解符号。此外,这位皮洛特还是《对位法的兴衰史》一书的作者,他发现科隆音乐学院的学生们在研讨班上把一种精致游戏玩得非常熟练。他们互相呼应作戏,先由一人高声以他们专业学科的缩写语汇喊出某部古典乐曲的主题或者开头段落,另一人随即应声答复,要么是这一段落的下文,要么以悠扬顿挫的声调喊出更精彩的相对主题。这是一种训练记忆与即兴演奏技艺的练习,和过去在舒茨、巴希贝尔以及巴赫时代很可能一度流行过的指导学生进行对位法训练的方法极其相似,尽管那时并无任何理论公式,而只有实际训练,用扬琴,琉特,笛子或者歌声。
巴斯梯·皮洛特很可能是东方旅行者团体的成员。他擅长手工艺,曾按照古代形式亲手制作了许多钢琴和扬琴,传说他会演奏一种早自1800年起久已失传的古代小提琴,那种琴有拱得高高的琴弓,还得用手调整琴弦。——皮洛特模仿球串形的儿童计数玩具制作了一只框架,绷上几十根铁丝,以便穿上形形式式大小不等、色彩不同的玻璃小球。铁丝相当于琴谱上的横线,而玻璃球则相当于音符等等,这么一来,他不仅得以用玻璃球营造自己发明的音乐语言或者音乐主题,还能够随意变换,调整,发展,让它们不断迁移,不断互相对照比较。这种东西就技艺角度而言,不过是玩意儿而已,学生们却很喜爱,不仅被仿造,还成了时髦技艺,甚至传到了英国。一段时期里,这种音乐练习游戏便以如此原始而可爱的方式流传着。正如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一种确有价值而历久不衰的活动在某次临时发生的微不足道小事中突然获得了名称。这个被学生们喜爱的游戏、这个由皮洛特创造的穿小球的铁丝架,历经沧桑之后终于有了公认的名称:玻璃球游戏。
定名后的二三十年间,玻璃球游戏在大学生中间似乎稍稍失去了宠爱,但受到了数学家们的关注。玻璃球游戏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任何一种科学学科,凡是处于鼎盛或者复兴状况时,无不偏爱玻璃球游戏,运用它并且发展了它。数学家们使玻璃球游戏得到了~种高度应变和升华能力,使其多少达到具有自知意识与认识自我潜能的境地。与之并行发展的是当年整个文化意识的普遍历程,它不仅度过了巨大的危机,而且如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所述:“这一晚期文化——就像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晚期,亚历山大年代的希腊文化——以谦逊而自豪的态度接受了自己面临的命运。”
切根豪斯的话就引到这里。下面我们试着把玻璃球游戏后来的历史作一简要介绍:游戏从音乐研究转向数学研究之后,发展极其迅速(在英国和法国较之德国本土发展变化尤为迅速),已经允许运用特殊符号和略语来表现数学上的演算程序了。
参加游戏的人互相推敲同一程序,互相探讨这些抽象的公式,互相向对方显示这门学科的发展轨迹及其潜能。这种数学一天文学游戏要求游戏者具有极大的观察力、悟性和集中力,早在当年,玻璃球游戏能手这一声誉对于数学家而言是十分希罕的,因为它已成为数学能手的同义词。
这一游戏还几乎受到不同时期所有科学学科的欢迎和模仿,也就是说已被应用于各项专门学科,有据可查的是它们在古典语言学与逻辑学领域所起的作用。而在应用于对音乐价值的分析研究过程中,人们开始把音乐的流转过程用物理的和数学的公式加以捕捉。稍后不久,语言学开始凭借这种游戏方法去测度语言结构的形成,就如同物理学测度自然的变化程序一样。紧接着就是造型艺术的参与,而建筑学则早就在造型艺术与数学之间架起了桥梁。自此以后,人们不断发现从这条道路求得的抽象公式,通过新的关系、新的类比以及新的相通点。任何学科,凡是染上了游戏精神,无不都在自己的种种公式、缩写符号和一切组合可能性里用上了游戏语言。
世界各地知识青年中的优秀分子全都喜爱这些游戏和它们的系列公式,以及种种公式间的相互对话。这一游戏并非只是练习或者休闲,它还是培养精神工作者专注于自我感觉的运动,尤其是数学家们,无不以苦行僧兼运动员式的严格精神和精湛技艺来进行这种游戏,从中获得的乐趣足以补偿他们那时坚决舍弃世俗享受与名誉地位的损失。玻璃球游戏对于副刊文化的彻底失败,对于新近兴起的从事极严格精神训练的偏爱,显然起了巨大作用。
世界已经改变了。人们可以把副刊文字年代的文化生活比作一种因过度生长而耗尽元气的退化植物,只得以衰败的枝叶来培植根株继续生长了。今天的年轻人,凡是打算献身于精神工作的,全都不愿再到高等院校去听什么零七八碎的课了,那些有名无实的教授毫无独立见解,只会提供一些昔日较高级文化的残渣碎屑。如今他们必须像过去年代各种科技行业的工程师们那样严之又严地学会正确研究。他们都必须走一条陡直的艰难道路,必须从事数学与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的训练以净化和强化他们的感受能力,尤其是必须学会放弃前辈一代代学者们认为值得为之奋斗的一切利益:轻而易举地迅速获得金钱、荣誉、公众的尊敬,受到报刊的赞美,与银行家和工业家的女儿联姻,过豪华奢侈的生活。作家们想的是著作畅销,得诺贝尔奖和美丽的乡村别墅;名医学家想要佩戴勋章和拥有穿号衣的仆人;教授们则想有出自豪门的太太和富丽堂皇的客厅;化学家们追逐工业企业董事会里的要职;哲学家们向往占领副刊阵地,在座无虚席的大厅里发表迷人的演讲,不仅获得雷鸣般的掌声,而且还有美女献花。如今这类人物已统统消失不见,也不会再重新出现。
事实虽然如此,但今天仍有不少有才华的年轻人把这些人物视为值得羡慕的榜样,然而通往荣誉、财富、地位和奢华之路的,再也不会是经由讲台、研究院和博士论文之途了,诸如此类业已深深沉沦的精神工作行业在世人眼中早已破产。他们中的有些人出于笃信和忏悔仍然为之献身,也重新赢得了精神阵地。而那些追求荣华富贵的青年才子不得不背弃已经变得无利可图的精神文化,转而寻找其他挣钱多可让自己过舒适生活的职业了。
倘若我们对一个精神净化后的知识分子可能在国家中获得的位置进行深入探讨,似乎是离题太远了。但是历史经验立即向我们显示,只消有几代人松弛精神训练,也会立即十分严重地损害实际生活。因为一切较高等的职业,都是技术性职业,有能力承担者也会越来越少。所以必须把护理国家和人民的精神工作,具体地说就是整个教育事业,渐渐让权于知识分子。而今天在欧洲,几乎所有国家的高等院校,凡是不属罗马教会统辖的,全都在优秀知识分子组成的那类匿名团体的领导之下。
这些团体中的人士为人也许比较严厉和傲慢,这样便不时遭受舆论的指责,还常常有个别人公然叛变,然而这类团体的领导地位依旧牢不可撼。它的正直,它的舍弃一切利益和好处(除了精神利益),不仅维护和保持了自己的领导地位,而且也保护了人们很久以来便意识到或者预感到的严格训练下的文明的延续。人们懂得或者只是隐约感到:倘若思想不纯净与清醒,倘若精神良知不再受到尊重,那么船舶和车辆很快就会偏离航线和常轨,工程师的滑尺连同银行与交易所的计算数字也就会失去其权威与合法性,随即降临的是一片混乱。人们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醒悟过来,原来文明的一切表面,一切技术、工业、商业等等,也必须有精神上的道德和正直才行。
言归正传,那时玻璃球游戏还缺乏一种能够包容一切的能力,还没有在各个分散的学科中流行。不论是天文学家、希腊文学者、拉丁文学者、经院哲学家,还是音乐学院学生都依照各自游戏的规律从事活动,但是无论哪种学科、哪种规律及其分支,又都归属于同一独特的语言和规律。直到半个世纪以后,人们才醒悟过来而迈出了超越局限的第一步。发展如此缓慢的原因,主要问题无疑是精神道德因素,形式与技术问题比较次要。超越的办法也许当年也已想到,但是与这类全新的严格道德精神一并存在的还有怕人家骂“无聊”的极端拘谨的畏缩思想,还生怕搅混了各类不同的学科和原则,当然还有一种深切而合理的畏惧,唯恐重犯副刊文字年代浅薄浮华的罪孽。
终于使人们几乎~下子明白了玻璃球游戏的潜在可能性,因而把游戏带向几近包容万有边缘的,是某一个个人的业绩,这一成就又与音乐密不可分,是音乐促进了游戏的进步。这个人是一位热爱数学的瑞士音乐家,他赋予游戏一种全新的转机,最终得以向最高的可能性发展。这位伟大人物的世俗本名现已无从查考,他那个时代的知识界已不大流行个人崇拜,他以罗苏尔(或者约科拉多)·巴昔连西士的名字记载在史籍中。他的发明也如同任何别人的发明一样,纯因他本人的兴趣与能力,却并非完全由于个人的需要和追求,而是受到一种更为强大的动力的驱使。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普遍存在一种热烈渴望,切盼为自己的新思想寻找到相应的表达方法,他们沉潜于哲学,沉潜于综合,认为过去那种纯粹以退入自己学科为乐事的方式颇多欠缺之处。这里那里不断出现奋力突破自己学科局限的学者,探索着进入普遍万有之道。人们渴望有一套新的字母表、一种全新的符号语言,让他们得以记述和相互交流各自全新的精神体验。
这种特殊动力之强大,从当时一位巴黎学者发表的题为《中国式警告》一文中可资证明。这位被许多同时代人讽刺为堂吉河德的学者还是一个杰出的汉学家,他对汉语颇有研究,他说,尽管文化与科学情况还算像样,但仍然面临危机;倘若放弃发展一套国际性的符号语言,后果令人担忧。这种国际语言当类似中国古代语言,能以象形方式表达最复杂的事物,而不致伤及个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却可让全世界的一切学者都能够读懂。如今约科拉多·巴昔连西士为完成大家的要求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他为玻璃球游戏发明了一种新语言的原理,也就是说用符号与公式来组成语言,使数学和音乐得以成为重要组成部分,因而天文学和音乐的公式也可能与游戏得到结合,数学和音乐几乎成为了一种公分母。即使这项工作还待进一步完善,当年这位巴塞尔的无名氏确实为我们珍贵游戏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这种玻璃球游戏兴起之初,只是数学家,或者语言学家和音乐家的专享游戏,时至今日,它那不可抗拒的魅力已遍及一切真诚的知识分子。不少古老大学和研究院,尤其是历史悠久的东方旅行者联盟都把目光转向了它。就连若干天主教会团体也因嗅到了一种新的精神气息而被它所吸引,具体地说就是好几所本笃会派的修道院里,竟有那么多修士热衷于这项游戏。因而当年,后来也同样,有一个问题不断引起争论:教会与教廷究竟应该如何对待玻璃球游戏,是容忍,支持呢,还是加以禁止。
自从那位巴塞尔人对玻璃球游戏作了重大革新之后,游戏迅速发展成了自己一直维持至今的完整面貌。它综合了一切思想与艺术,它崇尚崇拜,它是包容万有宇宙间一切分散学科的神秘联合。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它时而起艺术作用,时而又承担起思辨哲学的职务。譬如说,在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生活的年代就并不罕见,沿用早在副刊文字年代的著作中便已采用的同一名称,那个名称是许多富于预感精神的知识分子为其充满渴望时代所创造的,那名字就是:魔术剧院。
玻璃球游戏自从创始以来,不论在技术方面,还是在材料范围方面,均处于无限的发展状态,因为它对游戏者提出了无限的精神要求,使游戏本身也成为了一种崇高的艺术和科学,这一点在巴塞尔人巴昔连西士时代还欠缺某种本质性的东西。
迄至那时为止,每一场游戏无不是将采撷自不同领域的思想精华予以集中归纳后,再进行互相重新排列、整理、组合与互相对比的,无不是对一切永恒价值和形式的迅速回溯,无不是一次穿越精神王国的技艺精湛的短促飞行。过了相当长时间之后,才逐渐有人把静观默想这一概念从教育团体的精神财富中,尤其是从东方旅游者们的日常习俗中提炼出来,并且纳入了游戏活动中。
显然是游戏的一个弊端促成了静坐默思地进入游戏。一些记忆艺术家,也即除博闻强记外并无道德修养的人,他们把游戏玩得令人眼花缭乱,他们能够飞快地依次推出无数形形式式观念,使其他游戏参与者目瞪口呆,以致心情沮丧。因而,这类技艺表演在游戏演进过程中越来越受到严格的禁止,而静观默想则逐渐成为游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的,后来在每个参观游戏的观众眼里,内向静观竟成为游戏的主要内容。这是一种趋向宗教性精神的转变。以往所关注的是:以迅速的观察和熟练的记忆去聪明地追求形形式式的理念与每一场游戏的完整镶嵌,如今这些已不再重要,而是出现了一种要求更深刻、更具心灵气息的倾向。每一场游戏的导师挑选出一个符号后,每一个参加游戏者便必得严格进行默想,探索这个符号的内容、起源和意义,务必紧张而有条理地彻底弄懂符号的整体内容。这种静观默想的技巧和训练方法是由教育团体与游戏联盟的会员们从培育精英人才的学校里学会并传授给大家的,这种静观和冥想的艺术原是精英学校里最重视的课程。玻璃球游戏的象形文字便因而得到保护而存留下来,没有退化成无用的空洞字母。
顺便说一下,直到那时为止,玻璃球游戏尽管颇受学者们喜爱,却始终仅为私人性质的训练。这种游戏可以单独一人玩,也可以两个人或者许多人同玩,毫无疑问,每场组合出色而且富于精神成果的游戏,往往会被记录成文,从一个城市传至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传至另一个国家,时而备受赞赏,时而又被人批评。但是如今游戏已因其新功能而获得很大充实,已经常应用于公众的节庆场合。如今,人人都可以随意参与这一游戏,年轻一代尤其热衷于此项活动。一提到“玻璃球游戏”
这个词,几乎人人都会直接联想到任何公众的节日竞技。玻璃球游戏在少数优秀大师指导下进行,他们都是自己国家里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应邀参加的客人们固然虔诚倾听,来自世界各地的听众也无不专心关注着游戏的进展。这类游戏有时候会持续进行几天甚至几星期,在游戏进行之际,全部参加游戏的人,包括听众,都必须遵守精确得把睡眠时间也计算在内的规章,过一种绝对专心的清净寡欲的生活,类似过去人们参加圣依纳爵所举办的一种规定严格的忏悔活动。
写到这里可补充的内容已经不多了。这一游戏中的游戏,由各类学科轮流担任盟主,时而在这门科学,时而又在那门艺术的主导之下,最终形成了一种共通的语言,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不仅藉此表达内容深邃的价值观念,而且能够不断调整相互关系。不论在哪个时期,游戏总与音乐关系密切,因而一般情况下游戏常按音乐或者数学的规则进行。一个主题、两个主题、三个主题,其提出、陈述、改变以及开展,与巴赫的赋格曲或者协奏曲中主题的运动几乎一模一样。举例说吧,一场游戏可以从天文学上的某一位形开始,也可从巴赫一首赋格曲的主题开始,也可以从莱布尼兹的一个原理或者印度奥义书里的一个警句发端;游戏还可以根据游戏参与者的目标和才能对业已提出的主题或作进一步研究探讨,或通过它与同类概念的相似之处而使其更加丰富。初学者们一般学习如何在一首古典乐曲与某一自然法则的公式之间通过游戏符号予以平行比较,而游戏能手和大师们则有能力自由运转,对原始主题进行无穷无尽的组合变化。有一派的游戏能手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喜欢运用对位方式将两个对立的主题或者概念作并存研究,譬如法律与自由,个人与团体等,最后让它们得到和谐结合。人们认为这类游戏的巨大价值在于可以把两种主题或者命题完全平等地并行展开,而使两个正反对立的命题尽可能融合为纯粹的综合。总的说来,除非若干富于独创性的游戏例子,凡是含有否定、怀疑、对抗偏向的游戏大都不受欢迎,有时甚至受到禁止,这与玻璃球游戏高峰时期的游戏大师们当年对游戏意义所持的态度有深刻联系。游戏意味着一种追求和谐完美的最上乘的象征形式,一种最精细微妙的炼丹术,一种让个人超越一切图像和多重性达到单一自我灵魂,也即达到神性的途径。如同较早历史时期的思想家们曾把芸芸众生的生活表现为通向神性的中途,认为多种多样的现象世界唯有在神圣的统一和谐中才得以抵达完善与终极目标,同样的,玻璃球游戏的符号和公式也建基于一种共通的世界语言之上,进行着建筑、音乐和哲学活动,这种语言从所有的科学学科和艺术门类中获取滋养后才得以在游戏中运转,才得以达到完美以及充分实现了的纯粹存在。因而“实现”一词成为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最喜欢采用的表达语言,他们感觉游戏是使他们的行动成为实现从变化到存在、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一条通道。这里我们想再度援引本文开头时那句尼古拉斯·寇斯的名言。
此外,基督教神学中的用语,一般而言都措词讲究,似乎都已成为公众文化遗产的一个部分,当然也都被吸收入游戏语言之中。因而,基督教教义上的一条主要原则,《圣经》里的一节经文,某位教父的一段布道辞或者拉丁弥撒典礼上的一行祭文,也都像几何学中的一条原理或者莫扎特乐曲的一个旋律一样,可以轻易而精确地予以表达并吸收进玻璃球游戏之内。倘若我们胆敢声称:对于极少数真正玻璃球游戏能手来说,进行游戏几乎相等于做礼拜,这样的话绝不是过火,尽管玻璃球游戏禁止任何属于游戏本身的神学。
不论是玻璃球游戏者团体,还是罗马教会,为了在这个无情的强权世界生存下去,都强烈感到必须互相依存,以致简直不允许两者之间有巨大对抗,虽然这样的危险经常不断出现,因为知识分子处在两大强权之间,他们的诚实正直以及寻求正确单义结论的真诚冲动,往往导致对抗局面。然而这类冲突总算从未发生。罗马教会当局满足于自己的举棋不定态度,时而对游戏赞许支持,时而又拒绝否定,原因很简单,参与游戏的人中,不仅有来自普通人群的才识卓越之士,还有若干极著名的圣职人员。自从公开举办游戏竞赛并且设立由一位游戏大师担任领导的制度后,就得到了教会和教育部门两方面的庇护,而此两者对罗马教廷当局一贯慷慨有礼。
第十五世罗马教皇在其还只任红衣主教期间,曾是一位热心于玻璃球游戏的游戏能手。但在他成为教皇后竟不仅效法他的前任们,从此洗手不玩,而且还试图将游戏交付法庭审判。当年玻璃球游戏确实差一点被大主教会所禁止。但是这位教皇尚未办成此事便死了,而一篇广为流传的这位要人传记中则宣称玻璃球游戏是他深爱的事,只因担任了教皇要职,便不得不持敌对立场。
玻璃球游戏最初仅为个人或者一些朋友间私下里玩玩的活动,但在受到教育部门长期大力促进之后,最终成为了公开的组织,英国和法国最早建立了各自的团体,其他许多国家几乎立即效法。就这样,每个国家都成立了一个游戏委员会,推举出一位最高领袖,头衔是“游戏大师”,在这位大师亲自领导下举办公开的游戏活动都成为了文化大庆典。当然,这位游戏大师也和团体里其他所有高级官员一样,全都是无名氏。除了少数至亲好友,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唯有由每位游戏大师亲自主持的巨型公开活动,才可以动用公共的与国际性的大众传播媒介。游戏大师的责任很重,除了主持公开游戏活动,还得负责培养游戏选手和领导游戏学校,而高于一切之上的事则是以最严格的标准提高游戏的水平。唯有由世界各国游戏大师组成的世界委员会才有权(这在如今已是难以想象的事了)决定新符号和新公式的吸收,游戏规则的调整修改,增删新科目等。人们倘若把玻璃球游戏视作卓越文化人士创造与使用的一种世界语言,那么在各国游戏大师领导下的玻璃球游戏委员会便是保护这种语言的积存、发展以及维持其纯洁性的科学院了。每个国家的全国委员会都设有自己的游戏档案馆,凡是经过检验而许可收人的符号与秘诀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其数量之多,早已大大超过了中国古代汉字。
一般说来,倘若能通过高等学校的毕业考试,获得这种精英学校的及格证书,那么也就算够资格的玻璃球游戏者了,但是若想超出一般水平,那么必得在某项主要学术或音乐方面有超常表现自是不言而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有朝一日终于济身玻璃球游戏委员会或者甚至成为游戏大师,这几乎是精英学校里每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梦想,但是一待有可能获得博士头衔、仍然痴心不改、决意献身玻璃球游戏并为促进其发展而努力奋斗的人,其比例则是极小的。凡是真正的游戏爱好者全都勤于研究玻璃球游戏学问,潜心练习静修功夫,每逢举行“盛大”游戏竞赛时,他们总是在所有虔诚参与者群里成为核心中的核心,他们使这种巨型公开活动具有庄严性质,而不致蜕化变质为徒有外表的典礼。在这类真正游戏者和热心支持者眼中,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就是一位君王,或者是一位高级僧侣,简直就像是一位神明。
而一切真正独立的游戏者,尤其是游戏大师,玻璃球游戏往往首先是一种音乐创作方式,恰如约瑟夫·克乃西特有一次谈论古典音乐的特性时曾就其真正意义所作的阐释:“我们认为古典音乐是我们文化的提炼与总括,因为它是这一文化最清晰、最典型的姿态和表现。我们在这种音乐氛围里继承了古希腊罗马的和基督教的文化遗产,继承了一种开朗、勇敢的虔诚精神,一种高尚的骑士道德。归根结蒂,任何一种经典性的文化遗产,莫不是一种人类道德的代表,一种集中了人类楷模行为的姿态。我们知道,在一五零零年到一八零零年期间,人们创作了多种多样的音乐作品,风格和表达方法差别悬殊,但是它们的精神,或者更确切地说,其中的道德内容都完全相同。以古典音乐作为表达方式的人们,他们的人生态度永远相同,他们永远建立于同一种生活认识之上,总是努力以同样的精神优势去克服一切偶然性。古典音乐的姿态具有什么意义呢,它意味着对人类之悲剧的认知,对人类智慧、勇敢、乐观的赞同肯定!不论是亨德尔或者柯普林一首小步舞曲的优美典雅,还是许多意大利作曲家或者莫扎特作品中化为微妙姿态的感情升华,还是巴赫音乐里视死如归的静谧沉着——全都鸣响着一种倔强精神,一种无视死亡的刚毅,一种骑士气概,一种超越常人的笑声,它们产生自不朽者的愉悦开朗。让我们的玻璃球游戏里也鸣响出这种声音吧,也在我们整个的生活、工作与苦难之中鸣响吧。”
克乃西特的一个学生记录下了这番言论。这里就用这席话结束我们对玻璃球游戏的介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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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召
约瑟夫·克乃西特的出身情况已无从查考。他的身世与精英学校的许多学生相似,若非早年丧亲,便不会被教育组织从不良环境中救出而培养教育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没有受到精英学校与家庭问的矛盾冲突之苦,有些同龄年轻人却深受其害,不仅难以进人宗教团体,还使一些原本天赋颇高的青年思想混乱,甚至成为有问题的人。
克乃西特却属于幸运儿之列,他似乎是专为卡斯塔里、为宗教团体而生的,是注定要替教育组织当局服务的。尽管他的精神生活也并非毫无疑问,可他所经历的每一个精神奉献者天生必得的精神悲剧,却丝毫没有人身的苦难。如此吸引我们深入关注克乃西特个人品性的原因,也许并非完全由于这类精神悲剧;与其说是由于他的从容、开朗的性格,不如说是由于他光彩照人的个性,克乃西特凭借它们得以圆满完成自己的命运,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与世界上任何重要人物一样,他也有自己的“恶煞”和“吉星”,我们看到他的吉星使他免受阴郁和狂热的困扰。纵然如此,肯定也有隐蔽不明的东西是我们全不知晓的,所以我们不要忘记,凡是历史著作,不管写得多么客观平实,也不管撰写者多么力求符合真实,仍然摆脱不了杜撰范畴,它们的三维本质都是属于虚构的。
因此,我们就连对那些最伟大的人物,不论是巴赫还是莫扎特,他们的实际生活究竞如何呢?是较为愉快呢还是很沉重,我们都不得而知。莫扎特以一位过早完成使命者的独特感人和可爱的天赋感动我们,巴赫则以上帝的父亲般的愿望开导我们,慰藉我们,要我们忠诚于痛苦,忠诚于死亡。而这一切我们都无法从他们的传记作品里读到,也无法从种种流传的私人生活轶事中得知,我们唯有通过聆听他们的作品,从音乐里获知这一切。更进一步说,尽管我们早已熟读巴赫的传记,早已由他的音乐推想出他的整个形象,但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要想到他死后遗稿的命运:我们想象他在世时似乎曾认为自己的全部作品将在死后立即遭人遗忘,手稿将被作为垃圾处理,因而内心黯然,他还认为他的一个儿子而不是他本人会成为“伟人巴赫”,成果累累,他还认为自己的著作不是被人再发现,就会受到诸如副刊文字年代的误解和糟踏,等等。同样,我们也倾向于想象莫扎特生前就已知道自己的安全已掌握在死神手中,恰恰在他写出大量健康、完美作品的创作繁荣时期,他便已预知死神即将拥抱他了。凡是有一件作品还留存世间的地方,那里的历史学家便只能做一件事,他必须把这件作品与创作者的生平联系起来作为富于生气统一体的两个不可分割部分进行综合概括。我们对莫扎特或者巴赫要这么做,对克乃西特也要这样做,尽管他隶属于我们这个缺乏创造性的时代,而且也并无一件像两位大师那样的“作品”留存于世。
我们试着追寻克乃西特的生平踪迹时,当然也要试着对此稍加阐述,我们作为历史学家不得不深感遗憾,因为关于他后期生活的确凿材料几乎一点也没有留存下来。这便赋予了我们承担重任的勇气,因为克乃西特生平的最后部分已化为一则圣人传说。我们通盘接受了这一传说,而且并不理会它是否属于出自虔诚之心的杜撰。
如同我们对克乃西特的诞生和身世一无所知,对他的死亡情况亦然。但是我们绝无半点理由假定他的死亡可能是一场纯粹的意外。就我们的认识来看,他的生平由若于明显的发展阶段所组成,只要我们对他的结局联系传说进行一番思索,便会乐意接受和写下这一传说。我们这么做,是因为传说所描叙的最后阶段生活似乎完全符合他先前各个阶段的生活。我们甚至承认,他的生命最后竟消失在传说之中也似乎是合理的、有机的,就像我们相信一颗星座消失在肉眼望不见的“地下”、而却依然存在一样,毫无可资疑虑之处。约瑟夫·克乃西特活在我们——这里指的是本书作者与读者——生活的世界里,达到了我们能够想象的最高峰,获得了最高成就。
他作为游戏大师成了一切为精神修养而努力的人们的领袖和导师。他出色地管理了自己继承的精神遗产并加以补充扩展。他曾担任我们所有人都敬仰的一座寺院的主持。但是他不止是达到了并且承担起一个游戏大师和我们宗教组织最高层一个位置的职务,而是越出了界限,进入了我们仅能仰望揣摩的境地。因此,为了与他的生活完全符合,我们必须让他的传记也越出通常的范畴,以便最终过渡到传说的境地。
我们不仅接受这一奇迹事实,而且庆幸出现了奇迹,我们不想作任何多余的解释。
凡是克乃西特的生活还属于历史事实的时候,我们就如实撰写,直到某一个确定的日子,至于以后的传闻则是照我们研究所得尽量精确报道。
对于他的童年生活,也即克乃西特进入精英学校以前的情况,我们仅知道一件事实,而这件事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它意味着精神思想向他发出的最早的伟大召唤,意味着他的第一次使命,而这首次召唤的源头并非来自科学或学术,而是来自音乐。对于这一段传记材料,也如同几乎全部有关克乃西特私人生活的回忆材料一样,都得感谢一位玻璃球游戏学生写下的详尽记载,这位学生衷心仰慕玻璃球游戏,记录了自己伟大导师的许多言论和轶事。
当时克乃西特约摸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已在位于查贝华特市郊小城贝罗奋根的拉丁语学校里就读了一段时间。贝罗奋根也许正是他的出生地。克乃西特多年领取奖学金,该校的老师们,尤其是音乐老师,都积极向学校最高当局推荐他入精英学校深造,至少已推荐了两次或者三次。不过他本人对此尚一无所知,也从未接触过精英学校或者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的导师们。那位音乐老师(当时克乃西特正学习小提琴和诗琴)告诉他,也许一位音乐导师不久即来贝罗奋根视察该校的音乐教学,约瑟夫必须乖乖练琴,以免届时让自己和老师出丑。
这消息使克乃西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因为男孩当然清楚这位音乐导师是何等人物,他绝非通常那种两年一度来学校视察的教育委员会的普通督学,他乃是最受尊敬的教育委员会最高当局的十二位最高成员之一,是十二位半人半神中的一位呢!
这位神明主持着全国一切音乐事务的最高领导工作。这位音乐导师也是玻璃球游戏团体的音乐大师,他竟然要亲临贝罗奋根了!在小约瑟夫眼中,比音乐导师更具传奇性和神秘魔力的人物也许只有玻璃球游戏大师本人了。
克乃西特对这位即将驾临的导师充满了敬重与恐惧之情,把他想象成种种不同形象,时而是一位君王,时而是一个魔术师,时而又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或者是古典时期的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伟大艺术家,相当于米夏艾尔·普莱托里乌斯,克劳迪乌·蒙特维尔梯,约翰·约可布·弗罗贝格尔或者甚至是巴赫。——他满怀欣喜期待着这颗巨星显现的瞬间,同时却又满怀恐惧。因为一位天使般的半人半神,一位统辖着精神世界的神秘摄政王即将活生生地来到这座几间小城,来到这座拉丁语学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这位大师也许会询问他、测验他、训斥他,或者会赞誉他,——这将是一件大事,简直是一种奇迹,是罕见的天象。恰如他的教师所述,一位音乐大师亲自驾临这座小城以及小小的拉丁语学校,几十年来这是第一回。克乃西特在心里描绘着即将来临时刻的种种场景,首先想到的是一次盛大的公众庆祝会,还有一场类似他曾亲眼目睹的欢迎新市长上任的迎接活动,满街彩旗招展,管弦乐队不断演奏音乐,甚至还大放焰火。克乃西特的同学们也和他一样充满了幻想和期望。克乃西特的兴奋激动之情唯独在他想到自己也许不该和这位伟人过分接近时才有,最主要的也许是在与这位行家对话时可能过分出丑丢脸时,这种激情才会稍稍得到抑制。不过,这种恐惧是苦中带甜的,尽管他不会承认,而内心深处却认为,这种种人们期待已久的热闹场面,连同彩旗、焰火,会多么美丽,多么迷人,多么重要,难道他,小小的约瑟夫·克乃西特应当站到这位伟人身边去么。事实上,这位大师造访贝罗奋根,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他,为了约瑟夫啊,因为他专为考察拉丁语学校音乐教学而来,而音乐教师当然会尽力设法让他也考考克乃西特。
不过,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唉,也许简直不可能,大师肯定有其他更加重要事情,而不是让他听一个小男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许只想见见高年级学生,听听他们的演奏水平而已。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忧虑重重地等待着客人光临的日子。这一天从一开头就让他大失所望:街上并没有乐队演奏,家家门前既无彩旗也无鲜花,克乃西特必须和以往一样带着书籍和本子去上每日通常的课程,甚至连教室里也没有丝毫节日的装饰和气氛。一切都平淡如常。开始上课了,老师还穿着那套日常服装,他没有发表演说,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即将光临的贵宾。
然而事情毕竞发生了。在第二节课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有人敲教室的门,校工走进来向老师致意后,通知说,学生约瑟夫·克乃西特得在十五分钟后去见音乐教师,务必把自己打扮整齐,把双手和指甲都涮洗于净后再去。
克乃西特吓得脸都发白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奔向寝室,放下课本,洗涮手脸,梳齐头发,两手颤抖着拿起提琴匣和他的乐谱,一边走一边觉得咽喉在硬塞;他走进坐落在正楼边的音乐教室楼。一位同学神情紧张地在楼梯口迎接他,指指一间练琴室说,“让你在这里等候,直到有人来叫你。”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却好似等了一生的时间。没有人来唤他,却进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个子并不高,满头白发,面容极为光洁,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目光,这目光也许令人惧怕;不过他觉得这眼神不仅锐利,而且充满了愉悦,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种闪烁出淡淡光彩的安详的愉悦。那人向这男孩伸出手来,互相打了招呼,随后从容不迫地在那架破旧的琴凳上坐下。“你就是约瑟夫·克乃西特吧?”他说,“你的老师似乎很满意你的成绩;我相信,他很喜欢你。来吧,让我们一起来演奏一点音乐。”
克乃西特早已取出提琴,听见老人弹了A调,便调准了自己的琴音,随即以询问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音乐大师。
“你喜欢演奏什么呢?”大师问他。
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对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呢。他犹犹豫豫地拿起自己的乐谱递给老人。
“不,”大师说道,“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的乐曲,不要练习曲,任何简单易背的东西都行,来一首你平日喜欢的歌曲吧。”
克乃西特心里非常紧张,似乎被这老人的脸容和神情迷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越是羞愧于自己的慌张,就越发说不出话来。大师没有迫他说话,而用一只手指弹出了一段旋律的头几个音调,以询问的眼光对着他;克乃西特点点头,立即高兴地演奏起来,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学校里经常演唱的。
“再来一次!”大师说。
克乃西特又重复演奏起来,这回老人以第二声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这样,小小的琴室里响彻了这首老歌两个声部的合奏乐声。
“再来一次!”
克乃西特听从了,大师则同时配合演奏着第二和第三声部。这首美丽老歌的三种声部的乐音便溢满了小屋。
“再来一遍!”大师说,同时奏响了三个声部。
“一首多美的歌!”大师轻轻地说。“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师给他起音后,克乃西特便顺从地接着演奏,另外三个声部紧紧配合着。老人一再重复说:“再来一遍!”乐声越来越欢快。克乃西特演奏男高音声部,总有两种到三种对声相伴奏。他们把这首歌演奏了许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复都会自然而然地替乐曲增添一些装饰和变化。这间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欢乐的午前阳光下一再回响着节日般的欢快的乐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停下手来。“够了么?”他问孩子道。克乃西特摇摇头,又开始演奏;另外三个声部也欢快地插了进来,四种声音交织成晶莹剔透的音乐之网,愉快的弦音和琴声相互交谈,相互支持,互相交错又互相环绕,男孩和老人这时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潜于他们团演奏而形成的情投意合的美妙的弦音和琴声中,沉醉于由乐音编织而成的网络之中了;他们完全顺从于一位无形的指挥的摆布,微微摇摆着身体。当旋律再度结束时,大师向孩子转过头来问道:“约瑟夫,喜欢这样演奏吗?”
克乃西特容光焕发,感激而又兴奋地望着他,却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大概多少知道什么是赋格曲吧?”大师问他。
克乃西特露出迷惑的神情。他听说过赋格曲,但是课堂里还没有讲授过。
“好吧,”大师接着说,“我现在就来教你。倘若我们亲手编一支赋格曲,你马上就会弄懂的。那么开始吧,一支赋格曲首先要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不必费心去找,只消从我们刚才演奏的曲子里取一个就行了。”
他在琴上弹奏出一个旋律,是整个歌曲中的一小段,这段乐曲没头没尾被截了出来,听着有些古怪。他再重复演奏这个主题时,开始发展变化,先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时就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时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一个过门,第四个过门时也同样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构思在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构思更自由地转变着各种音调,而第三次构思则倾向于超越休止符,随后便以基音上的一个附属音结束了这一段落。
男孩凝视着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灵巧动作,也看到乐曲的发展进程隐约反映在老人神情专注的脸上,尽管那双静静的眼睛半开半闭着。男孩的心在沸腾,他充满了对老人的敬爱之情,耳朵里的赋格曲乐音让他觉得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他隐约觉得在他眼前诞生的这支乐曲是一个精神世界,是一切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立誓忠于这一精神世界和这位大师,就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个世界都受到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整和预示。
当这场演奏结束时,他看见自己衷心景仰的魔术师和君王稍稍停顿了一下,微闭着眼睛向那些琴键默默地鞠了一躬,与此同时脸上焕发出淡淡的光辉。克乃西特面对这一极乐瞬间,不知道自己想欢呼还是要哭泣,而这一瞬间转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从琴凳上站起来,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锐利而又极友好地注视着他,说道:“没有什么事比共同演奏音乐更能够使两个人成为朋友的了。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们以后永远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学会创作赋格曲的。”
他与克乃西特握手告别,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客气地微微颔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别之情。
许多年以后,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学生描述过这场会见:当他走出学校时,他觉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变了样,好似被施了魔法,远远胜过彩旗、花束、彩带和焰火。
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感召的力量,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一场宗教性的圣礼,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听途说或者在迷乱的梦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向他敞开了大门。这个世界不只是存在于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某处,存在于未来,不,它还生动地存在于此时和此地,它富有朝气,它充满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这位音乐大师一样的伟大人物,附带说一句,在当年的约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师其实并不太老。这一理想世界通过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语学校的小男孩——发出了圣谕和召唤的信息。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精神意义,他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过来,并且确信,在那些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其实完全符合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任何真实事件。因为这种感召不仅是让他的个人灵魂与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尘世间的力量所赠予他的一种礼物与恩惠。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音乐大师的莅临既非纯属偶然,也非真的来视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师早已打报告介绍他的情况,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进入精英学校深造的推荐名单,或者也可以说早已推荐给了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了。推荐中说,这个男孩不仅拉丁文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乐教师还专门赞誉了他出众的音乐天分,于是音乐大师决定在这次公务出差途中到贝罗奋根逗留几个钟点,考察一下这个学生。他对克乃西特的拉丁语以及指法训练不太注意,他信得过老师们的评语,对此他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钟点。他关心的只是这个男孩整体本质上是否具有成为真正音乐家的禀性,有没有热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诚服务之心。一般说来,公立学校的教师们向精英学校推荐“英才”时尽管出于好意,却往往过分慷慨,总是或多或少带有种种不良动机,尤为常见的情况是:一位教师由于缺乏眼光,固执地推荐某一个自己宠爱的学生,却见不到这个孩子除去死读书,有虚荣心,在老师面前听话乖巧之外,别无其他长处。而音乐大师恰恰最厌恶这类学生,他会在学生自己觉察正在被考验以前就一眼看清,这个孩子可能的发展轨迹。凡是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乖巧、过分懂事、过分机灵的学生往往要倒霉,至于那些试图奉承他的人结果就更惨。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试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音乐大师对这个叫克乃西特的学生却十分中意,大师非常喜欢他,在继续公务旅行途中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这个孩子。他从未在笔记本里记录任何有关克乃西特的文字,却把这个纯真朴实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记忆里,一待他返回学校,会立即亲笔在业已由最高教育当局成员之一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单上填写这个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学校里也偶尔会听同学们说起这个名单,不过各人的腔调全然不同,同学们大都把它称之谓“金榜名册”,也有人轻蔑地称它为“野心家名册”。倘若哪一位教师提到这份名单,那么总因为他想提醒某位学生,一个不肯用功的小伙于休想有金榜题名之时,——他说这话的语调里总带有一点尊敬与重视的庄重的口气。
而那些把名单称为“野心家名册”的学生大都采取挪榆的口吻,并且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克乃西特亲耳听见一个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在乎这愚蠢的‘野心家名册’!你们得相信,凡是好小伙子,名单上一个也没有。老师们只把那种最下流的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经历了这场体验之后又过了一段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入选者”,成为“青年之花”——这是大家对精英学生的称呼。
他开始时也丝毫不曾料想到这场经历会对他的命运和生活产生什么实际后果与显著影响。当老师们都把克乃西特视为优胜者和即将远行者时,他本人才意识到这场感召,清楚得几乎就像是自己内心的一场历程似的。这件事也给他的生活划下了一道显明的分界线。尽管他和音乐魔术大师共处的几个钟点已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或者几乎充满了预感,然而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与今天、现在与未来截然分割了开来,那情形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环境正是他梦中所见,而他仍然怀疑自己在梦中。
感召的方式和种类确乎很多,但是其核心与意义总只有一个:唤醒一个人的灵魂,转换或者升华这个灵魂,因为梦境和预感出自内心,而感召却是突然从外面降临,那里不仅存在一些现实,而且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人。
对克乃西特而言,这“一些现实”就是音乐大师,他在孩子眼里只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半人半神,一位来自最高极乐世界的天使长。他以肉身形象下凡了,他有一双无所不知的蓝眼睛,他曾坐在练琴的琴凳上,曾和克乃西特一起演奏音乐。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他几乎不发一言就让人懂得什么叫真正的音乐。他为克乃西特祝福,然后便离去了。
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克乃西特最初完全无法想象,因为他心里充满着这次事件所激起的直接回响,不能思考任何问题。就像一棵年轻的树苗,迄今为止他一直在缓慢和平和地成长着,突然,他似乎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悟到了自己的成长规律,以致开始热烈渴望自己尽快尽早地达到完美的目标。克乃西特就是这样,这个孩子一经魔术师的手指点,便立即紧张迅速地收集、聚拢起自己的精力准备投入行动;他觉得自己变了,长大了,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有了新的张力、新的和谐关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解答音乐、拉丁文和数学上的难题,远远胜过同龄人和同班的同学们,还感到自己可以胜任一切工作。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又会忘掉一切,以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温柔心情进入白日梦,他谛听风声或雨声,他久久凝视着一朵鲜花或者漏漏流动的河水,他不想了解什么,只是怀着对客观世界的所有好感、好奇和共鸣,渴望摆脱这个自我,进人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世界,向神圣和神秘,向幻象世界痛苦而又美丽的游戏境界靠拢。
约瑟夫·克乃西特就这样完成着自己的精神感召,首先从内心开始,逐渐发展到让内心与外界互相会合又互相肯定,最终达到纯粹的和谐统一。克乃西特已经通过一切阶段,已经尝到所有阶段的幸福与惊恐的滋味。这场精神升华历程到达了终点,途中丝毫没有草率、敷衍之举,这正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的历史,“内”
与“外”和谐地发展着,以同样的节律相互接近着。最后,当这一发展历程抵达终点之时,克乃西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的命运。他看到老师们对待他犹如对待同事,有时甚至像对待短暂来访的贵宾,同学们则大都半是羡慕半是妒忌,也有人躲避他,甚至猜疑他,还有一些人站在敌对的立场憎恨和嘲笑他,至于许多老朋友,他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已越来越远,他们也把自己抛弃了。——此时此刻,就连这一离开大家的孤立过程也早就在他内心完成了。他感觉教师们不再是上级而是同事,他的老朋友们是曾与他同行的伙伴,如今已滞留不前。他发现在学校和小城里已找不到自己同类的朋友,也找不到合宜的立身之地。如今这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弥漫着一种老朽而虚妄的气氛,一切都给人以暂时状态的感觉,好似穿着一件不再合身的旧衣服,浑身不舒服。而在他即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由于自己已超越这深爱的故乡,由于必须抛弃这个不再适合于他的生活方式,由于他也曾在这短暂的日子里度过许多极快乐极光辉的时刻,离别竟成了巨大的折磨,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痛苦,因为世上的一切都离开了他,而他却无法确定,是否他自己抛弃了一切,是否他应当对离弃如此可爱而又习惯了的世界负有罪责,由于自己的功名心、自负、傲慢、不忠贞和缺乏爱心。在他为响应一种真实的感召力而必得忍受的痛苦中,这类痛苦是最苦涩的。倘若一个人接受了这种感召力,那么他不仅是接受恩赐和命令,他也同时接受了某种近似“罪责”的东西,譬如一个兵士被人从士兵行列里提升成为军官,提升的位置越高,他的负罪感就越强,他会对原来的伙伴们产生良心上的不安。
克乃西特很有节制,总算平安地度过了这个发展阶段。后来,当学校当局终于通知他因成绩优异即将入精英学校深造时,他居然一下子大感意外,当然片刻之后他便觉得这个新闻毫不新鲜,是早已预料中的事了。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最近几星期里常有人在他身后用讽刺的口气喊叫“入选者”或者“杰出儿童”这类名称。他听见了,常常是听而不闻,从来没有认真对待,只当开他的玩笑。他觉得同学们并不真想叫他“入选者”,而是想说“你那么傲慢自负,真以为自己是杰出人物啦”!
偶尔他也为自己与同学之间出现鸿沟而深感痛苦,不过他确实从未把自己视作“入选者”,因为对他而言,这场召唤并非升级,而是让他自觉地意识到一种内在的告诫和鞭策。但是,难道他能说自己对此一无思索,一无预料,并且再三揣摩过么?
如今业已瓜熟蒂落,他的幸运得到了证实,成了合理合法的事,他所受的痛苦已经有了意义,这件太破太旧又太窄的衣服终于可以扔掉,一套新衣已为他准备妥当。
克乃西特获准进入精英学校后,他的生活层次有了重大改变。他跨出了对自己毕生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一步。事实上并非所有获官方批准进入精英学校的学生都有过对精神召唤的内心经历。“入选”是一种上天的恩赐,或者通俗一点说:交了好运。谁碰上好运,谁就会一生都顺顺当当,恰如谁交了好运总连带着人也会变得心灵手巧一样。大多数青年精英,是的,几乎可以说人人都把自己的入选视作巨大的幸运,视作让人自豪的嘉奖,其中许多人甚至早就热烈渴望这种嘉奖了。但是大多数人选的青年学生从家乡的普通学校来到这所卡斯塔里精英学校,经过一段过渡时间后,常会觉得难以适应,甚至会产生许多意料不到的失望感。这类学生首先是难以割舍对自己宠爱万分的舒适家庭,于是出现了下列情况,为数颇为可观的学生在最初的两个学期之中相继退学,根本原因并非这些学生缺乏才能和不肯努力,而是不能适应这种首先要求他们逐渐日益放弃与家庭、故乡的关联,最终完全信仰和忠于卡斯塔里教育思想的寄宿生活。
然而另有一些学生却恰恰相反,认为自己获准进入精英学校正是摆脱家庭和学校的绝好机会,他们也确乎远离严格的父亲或者讨厌的老师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由于他们对改变整个生活的期望过高和过分,结果很快就大失所望。
即便是真正的模范学生、不断进取者,或者是青年学究,也未必能在卡斯塔里坚持到底。倒不是他们在专业上没有长进,而是因为精英学校的目标不单是培养专业人才,还要求学生们在教育和艺术上有所发展,而这类学生却难以补上这些差距。
总算还有另外四座精英学校为各种各样的人才设立了许多分科和分支机构,因此每一个有志于数学或者语言学的学生,倘若果真具备成为此类学者的资质,便不必惧怕因缺乏音乐或者哲学才能而没有出路。其实就在那时的卡斯塔里团体里也已存在着一种热衷培植种种专业学科的强烈倾向,而持此类观点的先锋战士们不仅反对和嘲讽培养“幻想家”——也即反对热衷音乐或艺术——而且在持同类观点人士的圈子里排斥一切音乐艺术活动,尤其玻璃球游戏无疑是首当其冲的。
据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情况,克乃西特的一生大都在卡斯塔里度过,在这个无比宁静而美丽的山区,在这个古时候人们借用诗人歌德创造的“教育区”一词所命名的地方度过的,因此我们不惮冒令读者厌倦的危险,再尽量简短地对这座著名的卡斯塔里学校的性质及其结构作一重复介绍。这些学校——人们都简称为精英学校- -都有明智而又富于弹性的制度,令其领导部门(一个“研究咨询委员会”,由二十名成员组成,其中十名代表最高教育部门领导当局,十名代表宗教团体)得以顺利行使职权,从全国各地的一切部门和学校中选拔最优秀的人才,经过培训后向宗教团体、教育机构和研究机构内一切重要职务提供新生力量。全国各地的许多普通学校、中等学校以及其他教育组织,不论其专业性质是人文抑或理工,对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来说,都属未来谋生求职的过渡学校。一待他们通过高等学校入学考试,他们便会按照指定的学习时间在该大学修毕某一专业课程,也即众所周知的大学标准课程。一般说来,这种高等学校对学生要求严格,总是尽可能筛去缺乏才能的学生。
与这些学校并行或者还高于这些学校的是精英学校,它的制度规定只接受天份和品格均出众的学生。其招生办法也不是进行考试,而由老师自由选定后向卡斯塔里当局推荐。一位老师会在某一天向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表示,下学期他可能进一座卡斯塔里学校深造,他不妨抽出时间们心自问,是否曾感觉精神召唤和为其所吸引。经过一段时间考虑后,如果他完全同意,并且也征得双亲的无条件赞成,他便可进入一所精英学校试读。由这些精英学校的校长和水平最高的导师(绝非普通大学教师水平)所组成的“最高教育当局”领导着全国各地的所有教育事务工作和一切文化知识机构。一旦成为精英学生,必得门门功课出众才不至于被遣返普通学校,届时他就不需再为谋生而操心了,不论是宗教团体还是等级森严的学术组织都会到学校来征求担任教师和高级行政职务的人才,包括十二个学科带头人——也称为“大师”,还包括游戏大师——也即玻璃球游戏的总领导。
一般情况下,修完精英学校的最后课程总在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左右,而且总会被吸收进宗教团体。从此以后,凡是隶属于教会组织和教育部门的所有教育和研究机构全都向他们开放,并为他们进一步开展研究作了准备,一切图书室、档案室、实验室等等,连同大批助理人员,再加上一切进行玻璃球游戏的设备,全都供他们支配使用。倘若哪个学生被公认为在某项学科上有特殊才能,不论是语言、哲学、数学,抑或其他任何学科,这个学生便可在未毕业前选修这一专业的高级课程以求得因才施教的培植。这类学生中的大多数人结束学业后成为公共学校和高等专业学校的教师。而且他们都将永远是卡斯塔里的成员,即使已经毕业离开,也是宗教团体的终身会员。这意味着他们与一般“普通人”(未在精英学校受过教育的人)有着极严格的区别,除非他们宣布脱离宗教团体,他们也不得担任“普通的”专业工作,如:医生、律师、工程师等,他们得终身遵守团体的规章,既不许拥有私人财产,也不可以结婚,以致一般人常常半怀敬意半是嘲讽地称呼他们为:“清官”。
大多数精英学生便以教师职务结束一生。只有卡斯塔里毕业生中的极少数尖子人物,才得以不受限制地从事自由研究,已替他们准备好一种静静思索的生活条件。
还有一些天分很高的学生,或因性格不够稳妥,或因身体有某种缺陷,不宜担任教师以及大大小小教育机构里的主管,则往往继续进修和从事资料研究终生,他们从教育当局领取生活费,因此他们的主要贡献大都限于纯学术领域,一部分人在各类辞书编纂委员会、档案馆、图书馆等机构担任顾问,另一部分人则把他们的学问奉献给了“纯艺术”,其中一些人专心致志于极冷僻而且深奥的题目,譬如那个厉害的鲁多维柯斯花了整整三十年工夫把所有还留存世间的古老埃及经文译成了希腊文和梵文,又如,那位有点古怪的信托斯·卡尔文席士二世则为后人留下了一部手写的对开本四大厚册巨著什二世纪末期意大利南部各大学拉丁语之发音》。这部作品原拟作为一套历史著作的第一部分,可惜这套题为什二世纪至十六世纪拉丁语发音之发展历史》只留下了这4页手写片断,后来也无人继续完成这项工作。
我们理解这类纯学术著作为何总是遭人讥讽,谁能正确估量出它们对未来世界的科学和民族所具有的真实价值呢?然而与此同时,这类学术工作与古老年代的艺术工作一样,也仍然形成了相当广大的草原,研究者们在从事他人毫无兴趣的课题时,得以不断积累知识,而为同时代其他科研人员提供极珍贵极有价值的服务,相等于辞书或者档案为人们提供的服务。
上面提到的种种学术著作大都已印刷成书。人们听任学者们从事纯学术工作,他们具有近乎绝对的自由去研究和进行玻璃球游戏,人们或许认为这类著作中有些作品目前对普通人和社会团体毫无直接利益,是的,对于文化较低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的文字游戏,却也没有任何人横加反对。这类学者中不少人诚然因其研究成果遭受嘲笑,但从未被人斥责,更不用说个人特权之遭到剥夺了。应该说,他们在人民大众中不只是被容忍而已,而且颇受敬重,尽管也给他们编了许多笑话。
所有从事学术工作的学者,无一不为自己的求知特权付出了巨大牺牲。他们确实具有不少优越条件:他们不愁衣、食、住,虽然分配颇受节制,他们有规模可观的图书室、资料室、实验室可资利用。但是他们为此不仅得放弃舒适的生活,放弃婚姻和家庭,而且还得作为修道团体中的一名成员退出任何世俗名利竞争。他们不得拥有私人财产、头衔和任何荣誉,更不用说在物质上必得满足于极简朴的生活。倘若有人想以毕生的精力去辨认译释一篇古代碑文,他不会受到阻挠,还会得到资助。
但是他若想借此获得高等生活,华丽衣服,获得金钱或者荣誉,他会发现此路不通。
谁若看重这种种物欲,大都早在青春年华便已归返“世俗生活”,成了拿薪金的专家、教师、记者,或者结婚成家,总之,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口味的其他生活方式。
当男孩约瑟夫·克乃西特不得不离开贝罗奋根时,送他去火车站的是音乐老师。
与老师告别使克乃西特感到痛苦,随着火车的启动,古堡钟楼那白得耀眼的阶梯山墙也渐渐望不见时,他心里更升起了一股不安的孤独感。有些孩子踏上这第一次旅程比他的反应更加强烈,常常气馁沮丧,泪流满面。约瑟夫的心却早已倾向那边,便较易忍受这次旅行。何况旅程也不长。
他被分配到艾希霍兹学校。他曾在原来的校长办公室见过学校的图片。在卡斯塔里属下各所学校中,艾希霍兹的建筑群规模最大式样也最新,一切都十分现代化。
学校附近没有城镇,只有一座村庄似的居民点,周围都是密密的树木。村子后面便是开阔平坦、富有生气的艾希霍兹校区。建筑群的中间是一大片长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五棵巨大的杉树,它们排列整齐,好似一枚骰子上的五点,那些圆锥状浓绿的树冠高耸入云,颇为壮观。这块巨大空地半是草坪,半是铺着沙石的平地,其间唯有两座流着潺潺活水的游泳池,边上砌有宽阔而平坦的台阶通向池水。教学楼就矗立在这片阳光普照着的广场入口处,它是建筑群中唯一的高楼,楼分成左右两翼;每一座楼都建有五根柱子的前厅。而其余建筑全都密密匝匝地排列在广场的另外三面,这些房子低矮平淡、毫无装饰,分隔成大小相等的空间,每一幢房子都有一道门廊和几级台阶通向广场,在大部分游廊的出口处都摆放着盆花。
克乃西特到达后,并非由一位校工把他带到校长室或者教师委员会,而按照卡斯塔里的习惯由一位同学出来接待,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漂亮男孩,穿一身蓝色亚麻布服装,比约瑟夫稍大几岁,他向新生伸出手去,说道:“我叫奥斯卡,是希腊宿舍②的高班生,你也将住在希腊宿舍,我奉派来欢迎你,并领你参观学校。你要等到明天才能够上课,所以我们有充裕时间把一切都匆匆看上一眼,你很快就能熟悉一切了。在你初来乍到难以适应这里的生活之前,我也请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和顾问,万一有小伙伴惹你,你也可以来找我当保护人。有些人总认为应该给新生吃点苦头才对。不过绝不会太糟,这一点我能打包票。现在我先领你去希腊楼,让你看看自己要住的房间。”
奥斯卡受舍监委托以这种传统方式欢迎新来的约瑟夫,他确实十分努力扮演着学长的角色,高班学生通常都很乐意扮演这个角色。一个十五岁少年只要不嫌麻烦,肯和颜悦色以保护人的声调接待一位十三岁的学弟,他总能把这个角色演成功的。
约瑟夫到达的头几天受到这位学长像迎接贵宾般的接待;这位学长似乎在希望,倘若客人次日离校的话,定会同时带走对他这位接待者的良好印象。
约瑟夫被领进一个房间,他将和另外两个男孩同住在这里。他被款待吃了几片饼干和一杯果汁,接着他参观了整座“希腊楼”——大广场上的宿舍建筑之一,随后去了蒸气浴室,人们告诉他挂毛巾的地方,还指点他可以摆放盆花的角落,如果他有兴趣养花的话。将近傍晚时分,人们又把他领到洗衣房见了管理员,帮他挑选了一套蓝色亚麻布服装,试穿还很合身。
约瑟夫觉得自己一踏进学校就像到了家,他也很喜欢奥斯卡说话的声调。约瑟夫只是稍稍露出了些微羞怯的痕迹,尽管他心里自然把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卡斯塔里“老人”看成了一个半人半神。就连奥斯卡偶尔向他卖弄吹嘘也让他很高兴,例如奥斯卡在谈话时忽然插入一句复杂的希腊引文,随即又忽然想起对方是新人大概听不懂,便彬彬有礼地表示歉意。当然听不懂啦,谁能不学就会呢!
无论如何,克乃西特不觉得寄宿生活有任何新奇之处,他毫不费力地适应了。
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在艾希霍兹时期的生活没有什么重要事件流传下来。希腊楼曾发生过一次可怕的火灾,那时他大概已离校。我们查阅了我们能够找到的文字记录,证明他在音乐和拉丁语方面常常获得最高成绩,在数学和希腊语方面也在普通水平之上,在《宿舍楼纪事录》里总不断出现有关他的记载,例如:“天资聪慧,学习勤奋,品行端正”或者“秉赋高,品行好,颇受师长器重”。至于克乃西特曾在艾希霍兹受到过何种惩罚,现已无从查考,处罚记录本已与其他许多东西一并被大火烧毁了。后来听某位同学说,他的确记得克乃西特整整四年中仅受过一次惩罚(禁止周末度假一次),原因是他断然拒绝说出某位违反校规的同学姓名。这个传闻听着可信,克乃西特无疑一贯都重视友情,从不馅媚上级。然而说这一处分是四年期间独一无二的惩罚,确乎不太可能。
由于我们对克乃西特在精英学校早期生活的材料收集甚少,这里只得从克乃西特较晚年代论述玻璃球游戏的讲稿中摘引一段作为佐证。首先说一下,克乃西特这篇为初学者所作的报告并无亲笔草稿,一位学生用速记方式记录了他的即兴演说。
克乃西特在演说中间谈到了进行玻璃球游戏所运用的类比和联想方法,并将后者区分为两种,也即是普遍公认的“正统”联想以及纯主观的“私人性质”联想。他说:“这种私人性质联想在玻璃球游戏中是遭到绝对禁止的,但并不因此就丧失其对私人的价值。让我为你们举一个例子,那还是我自己学生年代发生的事情。那年我大约十四岁,时值二月或三月的早春季节,一天午后,有位同学邀我陪他出去砍伐一些接骨木树枝,他正在构制一座小型水磨坊,想用接骨木枝作管子。我们一起出发了。那天必是世界上特别美丽的日子,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十分美好,给我留存下永不忘怀的童年体验。大地很湿润,积雪已完全溶化消失,溪水泛出绿光急匆匆向前流动。一朵朵蓓蕾和微微绽开的柔荑花已替光秃秃的灌木增添了一抹色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气息,一种既充满活力又显得死气沉沉的气息。那是潮湿的土地、腐烂的树叶和刚刚萌生幼芽的气味,人们时时期待着去嗅闻第一朵紫罗兰的香气,事实上一朵花也没开。
“我们走到一丛接骨木树旁边,树上已经萌出细小的嫩芽,却还看不见一片叶子,当我砍下一根枝条时,一股强烈的又苦又甜的气息迎面扑来,好像枝条内聚集着春天的全部气息,又似乎能够自乘而成倍增加,正向我喷射而出。我完全被震住了。我闻闻刀,又闻闻手,闻间那根接骨木枝条,散发出如此难以抗拒的迫人香气的是树汁。我们互相都没有提这阵气息。但是我的同伴却久久地闻着自己的树枝,并默默沉思着,无疑香气也对他显示了某种意义。
“是的,每一种体验莫不存在各自的魔术性因素,就以我这个例子而言,那个已经降临的春天——就在我走过潮湿的冒着溪水的草原,感受着泥土和嫩芽气息的时候我被迷住了,眼前这根接骨木树枝的香气奏出了最强音,把它浓缩和提高为一种充满意义的譬喻和迷醉感。也许我举的这一次童年体验缺乏联系,过分孤立,但是我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气息了。更确切地说,从此以后,直到老年,每当重逢这一香气,都会回忆起第一次领悟到香气意义的体验。现在我再添加第二种因素。当时我曾在我的钢琴教师那里看见一本很旧的乐谱,是一册舒伯特歌曲集,它强烈吸引了我。有一回我久候老师不归便粗粗阅读了一遍,经我请求,老师答应借我几天。
我一有空暇便如痴如醉沉浸在对舒伯特的研究之中。迄至那天之前,我对舒伯特完全陌生,可是一读就被他迷住了。就在砍接骨木枝当天或者隔一天,我发现了舒伯特的春天颂歌《菩提花喷吐芳香》,钢琴伴奏出的最初和音突然让我感到好似早已熟知这一乐音。这些和音散发出与接骨木嫩枝同。样的芳香,同样的又苦又甜,同样的又浓烈又迫人,同样的充溢着早春气息!从那一时刻开始,早春——接骨木香气——舒伯特和音,对我而言,已互相关联,不仅固定,而且绝对协调。一旦和音奏响,我立即就闻到了微带酸涩的树汁气息,两者对我都意味着:春天来了。
“我十分珍视这种私人联想,绝不会放弃的。但是,这种联想——每逢早春就会想起曾经历过的两种精神体验——却纯属我个人的私事。当然,它是可以表达的,如同我刚才给你们讲解的那样。但是它却无法传递。我能够让你们懂得我的联想,但是我没有能力让你们——哪怕只让一个人,把我的私人联想转化为你们自己的适当征象,让它起一种机械作用,使你们也毫无错误地反应同一信号,也始终循着同一轨迹前行。”
克乃西特的一位老同学,后来升为玻璃球游戏档案馆的第一把手,据他回忆,克乃西特总的说来是一个天性快活的男孩,十分安静,偶尔在演奏音乐时会露出一种令人吃惊的入迷或者喜形于色的表情,极少见他激动和露有温色,这种样子唯有在玩他喜爱的韵律球游戏时才偶然有所显露。这个本性善良的健康孩子也曾几度出事,结果招致别人嘲笑或者为他担心,事情都出在有学生被校方开除的时候,其实这种情况在低年级班上是常有的事。当克乃西特第一次发现一位同学没有上课,也没有参加游戏t第二天也依然不见踪影的时候,他听说那孩子并未生病,而是被开除而离校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学校,这事使克乃西特不仅很悲伤,还精神恍惚了许多日子。若干年之后,这位同学还听见克乃西特亲口对他说:“每逢一个学生被遣送回家离开艾希霍兹时,我都觉得好像死了一个人。倘若有人问我为何如此伤心,我也许会说,我不单同情那位可怜人因为轻浮和懒惰而断送了前途,还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也落得同样下场。直到我经历了许多次遣返事件,直到我认为可怕命运绝无可能落到自己头上之后,我才开始对事件有了较深刻的认识。这才领会到开除精英学生不只是一种灾祸和惩罚,并且也认识到被开除的学生中有许多人恰恰是很乐意回家的。我也才觉察到,事情并非单纯的审与处分某个轻浮学生的问题,而在于有一个”外面的世界“,我们所有精英学生全都来自那里,那个世界不像我心里想象的早已停止存在。恰恰相反,在许多孩子心里,它仍然是充满吸引力的了不起的现实世界,而且始终在诱引着他们,最终把他们都吸引了回去。也许它所诱引的不是个别人,而是我们所有人。这个我们业已离开的遥远世界发出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也许完全不是针对那些意志薄弱和精神卑劣的人。也许他们那种表面上的跌落根本不是什么堕落和遭难,而是向前跃进和向上运动。也许我们规规矩矩留在艾希霍兹的人才名符其实是弱者和懦夫呢。”
我们将会看到,这一思想后来对克乃西特有极其重大的影响。
每次重逢音乐大师,对克乃西特都是大喜事。至多隔二、三个月,音乐大师就会来艾希霍兹指导音乐教学,常常住在一位与他友好的教师家,一住便是数日。有一回演出蒙特维尔梯①的晚祷曲,他甚至亲自指挥了最后一次排练。最为重要的是他还着意培养有天分的音乐学生,克乃西特也属于被他慈父般照顾的孩子之一。他常坐在练习室的钢琴旁与克乃西特共度一个小时,或是讲解一位他心爱的音乐家的作品,或是阐释古老音乐理论中的某个典型实例。克乃西特后来回忆说:“同音乐大师一起合奏一首轮唱曲,或者听他把一首构思不佳的作品来个荒诞转换,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庄严肃穆或者愉快开心的经历,时而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时而又让人忍俊不禁。听他讲一个钟点音乐课好似沐浴了一次又让人按摩了一次。”
克乃西特在艾希霍兹学习的日期即将届满,他将与其他十二个程度相等的学生升到另一个学校,校长按照惯例向这批少年精英发表训话,他再一次向这些毕业生讲解了卡斯塔里的宗旨和规章,还以宗教团体的名义给他们描绘了今后的道路,他们都可能最终跃身于宗教团体最高当局之列。校长的讲话是全校师生为欢送离校者而举行的庆典活动的一部分,这批人一连数日受到老师和同学们贵宾般的款待。在接连几天的活动中,天天都有筹备妥善的演出,这次演出的是十七世纪的一部巨型大合唱,连音乐大师也亲临倾听。
校长讲完话,大家向装饰一新的餐厅走去时,克乃西特走到音乐大师身边问道:“刚才校长对我们说,外边的普通中等和高等学校与我们卡斯塔里学校全不相同。
他说那里的学生们在自己的大学里研读‘自由’专业。倘若我没有听错的话,我想我们卡斯塔里学生全然不知道这个专业。我应该怎样理解这问题?为什么要称为‘自由’专业?为什么卡斯塔里要把这一专业排除在外?“
音乐大师把年轻人拉向一旁,站停在一棵大杉树下。一丝近似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产生了一道道细细的皱纹,他当时的回答是:“亲爱的朋友,因为你姓克乃西特,也许这就是‘自由’一词如此吸引你的原因。不过你对这类事情千万别太认真!
非卡斯塔里人说起自由一词总是太认真,听起来甚至有点慷慨激昂。我们卡斯塔里人说到这个词时却用讽刺的口吻。自由对于那些学生而言,也仅仅不过是选择专业而已。这种选择造成了一种自由的假象,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选择往往出自学生的家庭而很少出于学生本人。更有甚者,有些父亲宁肯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甘心真正听任自己的儿子自由选择。但是我这么说也许是一种诽谤。我们不提这些吧!
自由确实存在,不过只局限于唯一的一次,只限于选择专业的行动而已。专业既已选定,自由也便完结了。学生们进了大学,不论学医科、法科和工科,都得研读极严格刻板的课程,直至通过一系列的考试。当他考试及格,获得自由开业许可证件,似乎可以在外表自由的情况下从事自选的职业了。其实未必,他将成为形形色色较低级力量的奴隶,一切都取决于他能否取得成功,获得金钱、名誉和地位,取决于他能否讨得人们的欢心。他必须屈服于选举,他必须大量挣钱,他不得不参与阶级集团、家族集团、各种党派以及新闻报刊的无情竞争。他藉此得到了成功和富有的自由,同时也得到了受失败者憎恨的回报,反之也一样。至于精英学生以及后来成为宗教团体成员的人们,情况却恰恰相反。他不存在‘选择’职业的问题。他不认为自己比老师更能判断自己的才能。他对自己在团体中的地位和职务的选择总是接受师长的安排,总而言之,倘使一个人没有做过大出格的事,那么老师就必得按照这个人的品格、才能以及缺点,作出适当的安排。每一个精英学校的学生,凡是通过初级考试的,便都在这种貌似不自由的情况下享受到人们可能料想的最大自由。
那些‘自由地’选择了专业的人们不得不经受本专业又狭窄又呆板的课程,经受那些严格的考试,以便替自己的前途打下基础,而精英学校的学生则远为自由得多,许多人一旦开始独立研究便选定了一生从事的课题,许多人往往选择了极冷僻,甚至很愚蠢的题目,没有人阻挠他们的研究工作,只要他们自己不蜕化变质。具有教师禀赋的人被安排为教师,具有教育家禀赋的让他成为教育家,具有翻译才能的让他当翻译家,每个人都安排在最适合他的位置上,就如他自己所愿,他既能够服务,也能够在服务中得到自由。最重要的情况在于:从此以后他就毕生免除了忍受可怕奴役的职业‘自由’。他不须为金钱、荣誉、地位而奋斗,他不介入任何党派的纷争,他不会处于公与私、个人与官方的夹缝之中,他绝无成败得失之虑。我的孩子,现在你看清了吧,当我们谈到自由选择时,为什么‘自由’一词听着总有点滑稽的味道。“
告别艾希霍兹给克乃西特的一个生活阶段划上了句号。他迄今度过的是一种幸福的童年,过着顺从的、与一切秩序和谐的、轻松容易的生活,如今却要开始面对一种奋斗、发展和困难重重的生活。当接到即将转学的通知时,他已差不多十七岁了。有一批同学与他同时获得通知,所以在这段短促的间歇期内,这批入选者除了议论他们即将被移植的地点之外,再也没有任何重要话题。校方依照惯例,直到最后几天才通知他们本人,而在毕业典礼和离校期限之间只有几天假期。
克乃西特在这段假期里有一件颇有意义的大幸事。音乐大师邀请他步行去自己家作客数日。那是十分罕见的殊遇。克乃西特同另一位毕业生——因为克乃西特仍然还在艾希霍兹,学生是不可单独旅行的——在一天清晨向森林和山上走去,攀登了三个钟点之后,他们终于穿过茂密的树林抵达一座山峰的圆形顶端,从峰顶向下俯视,变小的艾希霍兹全貌尽收眼底,尽管距离已远,但是那五棵大树的黑影,那一大片由草坪、闪光的水池、高高教学楼组成的四方院子,还有邻近的教堂、村庄以及远近闻名的树林依然清晰可辨。两个年轻人站在山顶朝山下望了许久。我们中许多人始终怀念这可爱的景色,景色至今依旧,没有太大变化。因为那场大火以后一切建筑都照原样重建,而五棵大树中有三棵劫后余生,依然屹立如故。这两位青年望着山下的学校,那是他们生活多年的家,而今即将告别远行,不禁触景生情,一阵阵心酸。
“我觉得我从前没有发现这里多么美丽,”约瑟夫的同伴打破沉寂说,“唉,大概是因为我要告别了,这才第一次真正看清楚。”
“正是这样,”克乃西特回答,“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感。不过我们即使离开了,从本质上理解仍然没有脱离艾希霍兹。唯有永远离去的人才真正脱离艾希霍兹,例如那个会写拉丁语打油诗的奥托,或者那个能在水底潜伏很久的查理曼内,以及另外几个人。他们都是真正走了,脱离关系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到他们,现在又一下子都进了我心里。你尽管笑我吧,但是我确实认为这些叛徒错归错,却也有使我感动之处,就像那个叛教的天使鲁切弗,多少总有点慑人的伟大力量。他们也许做错了事,更确切地说,他们毫无疑问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完成了一些工作,他们敢于冒险向前跳跃,那是需要勇气的。而我们这些人,我们又勤勉学习,又老实听话,又十分理智,可是我们没有什么行动,我们从不曾向前跳跃!”
“我不这么想,一克乃西特的同伴表示,”他们中的一些人既无行动也没有冒险,他们只知道吊儿郎当,直到被校方开除。也许我没有完全听懂你的意思。你所说的跳跃意谓什么?“
“我的意思是能够忘我,能认真投入,嗯,就是这样——这就是跳跃!我不希望自己跳回童年的家,不想恢复过去的生活,它们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我也几乎把它们完全忘记了。我只希望某个时刻突然来临,只要符合人们的需要,我也能够忘却自我,向前跳跃,当然不要向着渺小低劣,而要向前向着更高的远处。”
“是啊,我们不是正走着么。艾希霍兹是一个阶段,下一步要走得更高些,最后等待着我们去的是最高宗教团体。”
“是的,但我的意思还不止是这些。我们继续向前走吧,朋友,步行漫游真好,它让我心情愉快。我们的日子确实过得太沉闷暗淡了。”
我们从克乃西特的同学转述到他当时的情绪和言词判断,克乃西特显然早自青年时期便已开始他的狂热追求。
两位徒步旅行者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才到达音乐大师当时的住处,位于高高的蒙特坡山间的一座旧日修道院里,大师正在开授指挥课程。克乃西特的同伴被安排住在客房,而克乃西特则住在大师自己居室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刚收拾好行囊,梳洗完毕,主人便走了进来。这位可敬的长者和年轻人握过手,微微叹了一口气后便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身子,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了一忽儿,这是他极度疲倦时的习惯动作,随即又抬头望着客人,亲切地说道:“请原谅我,我不是一个善于招待的主人。
你步行跋涉而来,一定很累了,老实说我也很累,一天的工作日程排得太紧了。- -倘若你不打算立即上床休息,我想现在就领你去我的书房聊一个钟点。你将在这儿逗留两个整天,明天请你和你的同学与我一起用餐,可惜我无法给你很多时间,因此不得不设法替你找出几个钟点来。我们立刻开始吧,怎么样?“
他把克乃西特领进一间有巨大圆形拱顶的小房间,屋内只摆着一架古老的钢琴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物件了。他们各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你不久就要进入另一个阶段,”音乐大师说道,“你将在那里学习各种新东西,有许多是极美好的,你也肯定很快就会开始接触玻璃球游戏。所有一切都很美好,而且很重要,但是有一件事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你将学习如何静坐默思。这似乎是人人必学的,却不可能进行考核。我希望你能够正确把握,真正学好,就像学习音乐那样,学好了这一课,自有能力破解世上万事万物。因而我想亲自替你上两堂或三堂入门基础课,这就是我邀请你来的目的。今天、明天和后天,我们都得试着静修一个钟点,默想音乐。你现在先喝一杯牛奶,免得饥渴扰乱你的身心,晚饭还得过一会再送来。”
他敲敲门,有人端来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点儿”他说,“别着急,不要说话了。”
克乃西特极慢地喝着那杯凉爽的牛奶。面对着这位可敬的老人。老人再度闭上了眼睛,那张脸看上去确实苍老了,表情十分慈祥,显得十分宁静,他的笑容是向着自己内心的,好似他已走进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就像一个疲惫不堪的人把脚浸人脚盆时那样。老人全身流泻出平和静谧的气息,克乃西特感受到了这种气息,心里也越来越平静。
现在,音乐大师从椅子上转过身子把双手搁到钢琴上。他奏出一个主题曲,随即又加以变奏发展,那主题曲似乎出自某位意大利经典作曲家的作品。他指点自己的客人,教导他如何对这部音乐作品在整个演奏过程中进行联想,想象出一场舞蹈,一系列连续不断的平衡体操动作,一连串以一个均匀轴心为中心的大大小小舞步,教导他如何全神贯注,只注意这些舞步所构成的图形上。他把这段节奏又弹了一遍,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又弹奏了一遍,然后静坐着,双目半闭,双手平置膝上,一动不动地在自己内心复奏着考察着这段音乐。现在连这位学生也开始自内心深处聆听了,他看见了五线谱的一个个片段,看见有些东西在自己眼前活动。在踏步,在跳跃,在飞舞,他试着去读懂和辨认出那些好似鸟儿飞翔划出的曲线般的动作。而这些东西互相纠缠不清,一切又消失不见了;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就在他专心集中的瞬间,只觉得心里突然一片空白。他茫然回顾,看见音乐大师沉静深途的脸庞在黄昏的激光中飘浮,于是赶紧回头,循着老路回到了刚才滑落离开的心灵空间。于是他又听见音乐之声在心里响起,看见音乐在那里踏步行走,划出舞动的线条,他在心里追踪着那些看不见的舞者们跳跃的舞步……
当他又一次从自己的心灵空间滑落出来,当他再度切实感到自己坐着的椅子,脚下铺着草席的石板地,还有窗外开始变暗的暮色时,觉得自己好像度过了一段很长的生活时期。这时他觉察有什么人在凝视他,便抬起头来,恰和正在审视他的音乐大师的目光相对。大师以一种几乎很难察觉的动作向他点了点头,接着用一根手指以极弱音弹出了那部意大利乐曲的最后变奏,随即站起身来。
“你留在这里,”他说,“我就回来。你试着把乐曲再回想一遍,注意那些图形的变化!不过不必太勉强,这只是游戏而已。倘若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完就离开了。他紧张忙碌了一天后还有一件事等着他去处理,那可不是什么他希望做的轻松愉快的工作。有个在指挥班学习的学生,一个有才能,却颇爱虚荣,又很傲慢的青年,使大师不得不和他谈谈其所表现的错误与恶习,而且得采用恩威兼施的办法。大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问题总不能彻底解决,已承认的错误总是一再重犯!人们不得不反复和同样的错误作斗争,同样的萎草永远拔不尽!有才无德,华而不实,它们曾在副刊文字年代的音乐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后来在音乐复兴时期被清除得一干二净——如今又破土而出,萌生幼芽了。
当他办完这件事回来,要约瑟夫与他共进晚餐时,他发现这孩子还静静坐着,模样愉快,已没有丝毫疲倦的神态。“真是奇妙,”男孩作梦似地说道,“音乐在我心里曾一度消失,又出现时完全改变了模样。”
“就让音乐在你心里任意回荡吧,”大师说着把他领进一间小小的居室,居室里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面包和水果。他们开始用餐,大师邀请他明晨去听一忽儿指挥课。在送这位客人回小房间休息之前,大师又叮嘱道:“你在静坐冥想时看到的东西,音乐以图形花样展现在你眼前。它们倘若中你的意,试试用笔记录下来。”
克乃西特发现自己小房间桌上放着纸和笔,便不忙上床,而试着把那首乐曲在他心里转化成的图形用笔描绘下来。他先画出一条线,又在这条线上画了许多条斜着伸展开去的短短的支线,其间的空隙都合乎韵律的节奏,看起来像是树枝上排列规则的叶片。这幅图像并未令他满意,但是他兴致勃勃,仍一而再,再而三地试着重画,最后他把线条弯曲成了圆圈,那些支线犹如花环上的花朵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然后他上床就寝,立即便进入了梦乡。梦中他又来到了昨日曾与同学略事休憩的峰顶上的森林,俯览着山脚下可爱的艾希霍兹。他正在定睛凝望,学校楼群所在的四方院子逐渐变成了椭圆形,随即又转化为一个圆形,变成了一只花环,花环开始缓缓旋转,越转越快,直到令人眼花缘乱,最后霍然裂开,爆散为无数闪烁的星星。
克乃西特醒来时已经忘了这场梦,可是后来与音乐大师一起作清晨散步,当大师问及晚间是否做梦时,他依稀感觉到有过不愉快或者令人不安的梦。他又想了想,想起来了,便叙述了梦里的情景;同时他觉得十分惊讶:梦居然对自己毫无伤害。
大师仔细谛听着他的叙述。
“应该重视梦吗?”约瑟夫问,“梦能够解释吗?”
音乐大师直视着他的眼睛简洁地答道:“我们对一切事情都应该重视,因为一切事情都能够解释。”
他们走了一会儿后,大师慈爱地问他:“你最愿意进哪所学校?”约瑟夫脸红了。他极快地轻声说:“我想,是华尔采尔。”大师点点头。一我也这么想。你总知道一句华尔采尔的格言:Gignitautemsrtififfign…“
克乃西特仍然红着脸,却把学生们熟知的谚语背全了华尔采尔更是培养出高明玻璃球游戏者的圣地。
老人亲切地望着他。“这大概就是你的道路了,约瑟夫。你也知道,并非人人都赞同玻璃球游戏。他们说,它不过是艺术的后补力量,从事游戏的人都是些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们已不再献身灵魂事业,不过是些业余艺术家,只会弄些幻想曲、即兴曲玩玩而已。你将来会看到这番话有多少是真正符合事实的。或许你已经对玻璃球游戏有自己的看法,寄予了过多的期望,或许恰恰相反。毫无疑问,玻璃球游戏也有其危险性。但是我们正因其有危险而爱它,唯有弱者才被打发走毫无风险的道路。但是你得永远记住我经常对你说的话:我们的目标是正确认识矛盾对立,首先当然是看作矛盾,然而接着要视为一个统一体的相对极。这也就是玻璃球游戏的特点。具有艺术禀赋的人之所以喜爱玻璃球游戏,是因为他们能够从中获得即兴想象的机会。——某些严谨的科学家,甚至一些音乐家却轻视这种游戏,是因为他们认为它缺乏每一种科学专业都能够达到的严谨程度。好啦,你将会遇上这类矛盾对立,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将会发现它们都是主观的对立物,而不是客观的事实。
例如一位爱幻想的艺术家,他避开纯数学或者逻辑学,并非因为他对它们已多少了解和有什么发言权,而是因为他天生喜爱某些别的东西。你可以认为这种天生而强烈的爱憎本能乃是小人物的特征,现实生活中的大人物和卓越人物都没有这类强烈的感情。我辈芸芸众生,都只是一个平常人,在人世间都只是一次尝试,一段中途旅程而已。而每个人即使仅仅处于中途,那里也依然存在和谐完美,他应该努力达到中心,而不是只在边缘打转。请你不要忘记:一个人能够既是严谨的逻辑学家或者语法学家,同时又是充满幻想和音乐感的人。一个人也能够既是音乐家或者玻璃球游戏者,同时又完全精通一切规则与秩序。我们的目标是要培养这样的人,要成为这样的人,他不论在哪一天,不论和哪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以交流他研习过的科学或艺术问题。他能够把最清澈透明的逻辑理论灌注人玻璃球游戏之中,也能够让语法学富于创造性的幻想气息。我们应当努力成为这样的人,我们应当具备这样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够承担另一种岗位的任务,而不会让自己因不堪承受压力而困惑慌乱。“
“我想我已经听懂了,”克乃西特说。“具有如此强烈爱憎感情的人,是否只是那些天性热情的人,而其他人则比较冷静比较温和?”
“这话听起来正确,其实不然,”音乐大师笑着说。“对事事都热心,又想把一切都做好,这就需要大量的精神力量、勇气和热情,少一点儿就不成。你所说的热情其实不是精神力量,而是灵魂与外在世界摩擦而生的力量。凡是你所谓的热情占统治地位之处,与其说是存在着大量渴望和雄心,倒不如说是把它们导向了自我孤立的错误目标,并因而形成了紧张压抑的时代气氛。同时,凡是竭尽全力趋向中心的人,凡是努力趋向真实的存在、趋向完善境界的人,外表看来总比热情者要平静得多,因为人们并不总能看见他们灼热的火焰,举例说吧,他在辩论时决不会高声喊叫,也不会挥舞臂膀。但是我可以对你保证,他是炽热的、是在燃烧的!”
“啊,能让人们了解该多么好广克乃西特不胜感慨。”倘若有一种人人都信仰的学说该多好啊!现在一切都互相矛盾,一切都自行其道,有什么是确实可靠的呢。
事事既可以这么解释,又可以反过来那么解释。人们能够把整个世界的发展历史说成是发展和进步,也同样能够将之叙述为一无所是的堕落和荒谬。难道真的没有真理吗?难道不存在真正纯正而有效的学说吗?“
音乐大师还从未听见他用如此激烈的口吻讲话,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才回答道:“真理是有的,我的孩子。但是你所渴望的‘学说’,那种绝对的、完善的、让人充满智慧的学说却是没有的。我的朋友,你也不应该去渴求一种完善的学说,而应该渴求让你自己完善无瑕。神性在你自己心中,而不在任何概念和书本里。真理是体验而得的,真理无法传授。约瑟夫·克乃西特,让你自己在斗争中领悟吧,我不妨说事实上已经开始了。”
约瑟夫这几天总算有机会亲眼目睹自己敬爱的师长的日常生活与工作,十分钦佩,尽管他仅能见到大师每日完成事务中的极小部分。而最主要的是音乐大师赢得了他的心,因为大师邀请他,照顾他,因为这位工作如此繁忙、又常常看上去如此疲倦的人还为他抽出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何况还不单单是时间呢!大师指点他的静修入门课程竟让他获得如此深刻和持久的印象——事实如此,这是他后来作出的判断——,并非通过传授某种特殊的高级技巧,而只在于大师的为人和他的示范作用。尽管克乃西特后来的老师们,在他下一年的静修课程中,给予了更多的指导,更精确的阐释,更严格的控制,也提出了更多的问题,作了更多的纠正,但音乐大师对这位青年的影响力却是最牢固的,他讲解得很少,往往只是确定主题后便开始示范演奏。克乃西特观察到,他的老师如何常常显得又苍老又疲倦,然而,在略一闭眼潜心内视之后,如何再度显得又沉稳、又快活、又亲切、又生气勃勃。克乃西特十分折服于这种走向内在灵魂泉源的道路,这种自骚动至平静的道路。关于这一切,克乃西特都是在这一次或那一次短暂散步或者用餐时随便谈话中零零星星听到的。
我们知道,大师当年也曾对如何进行玻璃球游戏为克乃西特讲过若干出色的指示性言语,可惜什么也未能流传下来。克乃西特还难以忘怀,主人如何尽心尽力照顾了约瑟夫的同伴,以减少那孩子附属品的感觉。老人似乎什么都想到了。
在蒙特坡短暂逗留期间,受了三次静修教育,旁听了一次指挥课,与音乐大师的几次谈话,对克乃西特具有不可估量的影响。毫无疑问,音乐大师为克乃西特的短暂学习取得效果选择了最有利的时刻。此次邀请的主要目的如他所述乃是指点克乃西特从内心掌握静修的人门课程,但是邀请本身也具有同样的重要性,这一殊遇也正是老师对他极为关心、期望甚高的表示,这使克乃西特的感召体验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人们已恩准他一窥宗教团体最高当局的内情。最高当局十二位大师中的任何一位召见和接近毕业生中的某个学生,其意义绝不限于个人好感。身为大师,一言一行,总不止是个人私事。
临行前,两个男孩都得到了小礼品,约瑟夫得到的是一册两部巴赫合唱序曲总谱,同伴是一册袖珍本荷拉斯集子。音乐大师与克乃西特握手分别时对他说道:“过几天你就会知道自己分配在哪个学校了。我去文希霍兹的次数较多,很少去高级学校,但是我们肯定会在那里再见面的,只要我身体仍然健康。如果你愿意,不妨每年写一封信给我,特别是谈谈你学习音乐的进程。我不会阻止你批评你的老师,我对这种事情是不在乎的。无数工作等着你去做,我希望你能经受住考验。我们卡斯塔里人应该不仅仅是一个出类拔萃者,首先应该是一个严谨的团体。一座建筑,其中的每一块砖头唯有在整体中才具有自己的意义。离开了整体便无路可走。因而一个人上升得越高,承担的职务越重要,自由反倒越来越少,而责任越来越多。再见吧,我的青年朋友。你能在此逗留,真让我感到愉快。”
两个孩子踏上了归途,途中比来时更加快活,谈话也更多。生活在另一种情景和气氛中,接触的是不同环境的人,短短两天就使他们完全松弛了,对于艾希霍兹和即将来临的离别之惆怅感也变得淡薄了,反倒更加向往变化向往未来。他们在林中歇脚处,在蒙特坡某个陡峭的峡谷,都曾从衣袋里取出木笛用双声部吹奏几首民歌。当他们再度登上那座可以远眺艾希霍兹全景的峰顶,俯视学校的建筑和那些大树时,两人都觉得上次在这里的谈话似乎已是遥远的过去了。一切事物都有了一种全新的面貌。他们对此保持沉默,只对自己当时的感情和言论有点儿羞愧,事过境迁,已经全然毫无意义。
他们回到艾希霍兹次日便得知了自己的去处。克乃西特分配去华尔采尔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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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采尔
“华尔采尔更是培养出高明玻璃球游戏者的圣地”,这是一句介绍著名华尔采尔学校的古老谚语。卡斯塔里属下的许多学校中,华尔采尔在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的课程中侧重于音乐,也就是说,其他许多学校都各有其侧重学科,例如:考普海姆学校侧重古典语言学,波尔塔学校侧重亚里士多德和经院哲学,普兰华斯特学校则侧重于数学,而华尔采尔学校的传统恰恰相反,倾向于培植能够协调科学与艺术的人才,此种倾向的最高象征便是玻璃球游戏。尽管玻璃球游戏在这里也如同在其他学校里一样,既非官方活动,也不是正式传授的必修学科。但是,凡在华尔采尔就读的学生,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在课外研习此项学科。事情不难理解,因为举办玻璃球游戏活动的会址及其各种附属机构均设于小城华尔采尔:诸如专为游戏庆典而建的著名玻璃球游戏大厅,规模宏大的玻璃球游戏档案馆及其属下的各种办公机构和图书室,就连玻璃球游戏大师的寓所也设在这里。即便种种机构均为独立单位,华尔采尔学校也绝非其附属或分支,然而它们的精神却笼罩着整个学校,尤其是举行公开游戏大赛的庄严典礼气氛更弥漫遍及整座小城。当然,全市上下无不自豪于拥有这所学校和这一游戏。当地居民称华尔采尔学校的学生为“学者”,称来此研习玻璃球游戏的客人们为“解结者”,这是拉丁语“游戏者”一词的转化。
附带提一下,华尔采尔学校是卡斯塔里属下所有学校中规模最小的,每次招收学生总数从未超过六十人,这种情况无疑会使学校略显特殊和贵族色彩,总有点与众不同,似乎只培育精英中的精英人才。事实也确乎如此,过去几十年里,许多艺术大师和所有玻璃球游戏大师都出自这座令人尊敬的学校。当然,对华尔采尔这种灿烂夺目的声誉绝不是毫无争议的。到处总有人认为,华尔采尔人纯为自鸣得意的崇美者和娇生惯养的王子,除了玩玻璃球游戏便一无所能。偶尔,在其他几所学校里也会刮起一阵反华尔采尔风,对他们横加指责,但恰恰是这类半是戏谑半是斥责的尖刻话语,说明一切均起因于羡慕和妒忌。不管怎么说,一个学生被安置在华尔采尔总是一种殊荣。约瑟夫·克乃西特也领会到了这点,虽然他既不虚荣也无野心,然而就接受这一殊荣来说,他也充满了愉快的自豪感。
克乃西特和几个同学一起步行来到华尔采尔。他对未来充满期望,并且作了充分的精神准备,一踏进南门就立即被古老小城的棕色外观所吸引,被庄严肃穆的校园迷住了,学校前身是一座西妥教会②的修道院。他刚刚在接待室用过茶点,等不及换上新服装,就独自一人溜出去观看自己的新家乡了。他在一度曾是古城墙的遗址旁发现了一条步行小路,便沿着这条小河边的小路往前走,在一座拱形桥顶上站停住,聆听着水磨的沙沙声,随后经过墓园走入一条林荫道,他看见并辨认出了高高树篱后的“玻璃球游戏者学园”,为玻璃球游戏者特辟的小城市。这里有举行庆典的大会堂,有档案馆,有各种教室,有贵宾楼,还有教师的住宅。他望见一个穿着玻璃球游戏服装的男子从其中一幢住宅走出来,心里暗忖:会不会就是一位传说中的游戏能手,也许正是玻璃球大师本人呢。他感到这里的气氛对自己具有强大魅力,一切都显得那么古老、可敬、神圣,充满传统色彩,顿时产生较艾希霍兹时更为接近“中心”的感觉。当从玻璃球游戏区往回走的途中,他又觉察到了城市的另一种魅力,也许不那么令人崇敬,却同样令人激动。这便是小城本身——一个小小的世俗世界:那些忙忙碌碌的商业交易活动,那些小狗和小孩子,那些店铺和手工作坊的气味,那些留着胡子的市民和坐在店堂门后的胖太太,那些喧嚷玩耍着的少年,那些斜眼望人的年轻姑娘。许多东西都让克乃西特回想起业已遥远的往日世界,想起自己熟知的小城贝罗奋根,想起过去一直深信、早已被自己忘怀的一切。如今,他灵魂深处正在对一切作着反应,种种景象、气味和声音无不例外。和艾希霍兹相比较,在这里等待他莅临的是一个不很宁静,却更色彩绚丽、更富裕殷实的世俗世界。
学校开学后,尽管也有几门新课,克乃西特最初仍然觉得只是旧课程的继续而已。真正的新东西丝毫也没有,除了静修练习。这对他而言,也因已经音乐大师指点而不是新的尝试了。当年他很乐意接受冥想指导,却只把它当作放松身心的愉快游戏。直到后来——我们将要谈到此点——他才从自己切身体验中认识到它的真正的极高价值。
华尔采尔学校的校长奥托·切宾顿是一位不同凡响的奇人,却有点让人害怕,克乃西特看见他时已年近六旬。我们后来所见关于学生克乃西特的记载,不少记录出自校长那一手漂亮而遒劲的书法。事实上,最初是同学们对新来的青年产生了好奇心,而不是教师。克乃西特尤其与其中的两位建立了非常富有男子气概的友谊关系,有许多文字往来材料可资佐证。一位是与克乃西特同年的卡洛·费罗蒙梯,开学头几个月他们就成了好朋友,费罗蒙梯后来成为音乐大师的代理人,地位仅次于最高教育当局的十二位成员。我们非常感谢他的帮助,尤其是他所撰写的论述十六世纪琵琶演奏风格的史话。他在学校里的浑名是“嗜米者”,同学们都很赞赏他的游戏才能。他和克乃西特的友谊始于谈论音乐,继而共同研习互相切磋,他们的交往持续了许多年。这方面的情况,我们一部分得自克乃西特写给音乐大师的书信,信很稀少,内容却都非常丰富。克乃西特在第一封信里称费罗蒙梯是“音乐专家,擅长于华丽装潢、装饰音、颤音等等”,他们曾一起练习演奏科帕林,普赛尔和17 00年代其他大师的作品。克乃西特在其中一封信里对此类练习和音乐作了详尽描述,“在演奏某些片段时几乎每一个音符都给加上了装饰音”。接着写道:“当人们一连几个钟点连续不断地奏响重复音,强烈颤音以及连音时,感觉自己那些手指上好像都充了电。”
克乃西特进华尔采尔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后,他在音乐方面确实有了长足进步,他熟读并能熟练演奏各个世纪和各种风格的乐谱、谱号、略符以及低音符,凡是我们所知道的西方音乐王国的宝藏,他无不努力以自己独特方式去亲近熟悉,他从技巧研究出发,小心翼翼地探索每首乐曲的感觉和技术,最终深入通晓了它的精神实质。恰恰由于他热衷于把握音乐感觉,努力于从耳朵对乐曲的感觉性、音响性以及感人性的体会去读通读懂各种各样不同音乐风格的精神实质,使他没能倾注全力学习玻璃球游戏的基础课程,以致别人奇怪他怎么在这方面延误落后了很长时间。许多年后,他在一次讲课中说了下列的话:“谁若仅从玻璃球游戏所提炼出的乐曲摘要去认识音乐,也许会是一个优秀玻璃球游戏者,却不会是优秀音乐家,大概也不可能成为优秀历史家。音乐并非仅由我们用理论将其抽象出来的那种纯粹的振动和样式所组成,纵观世界几千年来的音乐,无不首先建基于感觉的愉悦,呼吸的迸发,节拍的敲击,在于人在各种歌声的掺和中以及各种乐器的合奏中所体会的色调、磨擦和刺激而诞生的。毫无疑问,精神是最主要的。而新乐器的发明和老乐器的改进,新唱腔和新构思的引进,新规则或新禁忌的吸收,永远只是一种姿态和外表而已,就如同世界各国的服式和时尚仅属外表一样。然而,人们必须从感官知觉上把握和品味这些表面的感官特征,这样才有可能理解它们所由来的时代和风格。人们演奏音乐时得运用双手和指头,运用我们的嘴和肺,而不是单靠大脑;因而,只会读乐谱却不会很好操弄任何一种乐器的人,不应当参与议论音乐的谈话。因而,对音乐的发展史也绝非凭借哪一部抽象推理其风格发展的历史著作就得以理解的。就以我们能否认识音乐上的衰微时期为例,倘若我们看不到每一次衰微都是感官和数量因素压倒了精神因素,肯定就完全不能入门。”
克乃西特有一阵子似乎决心只想成为音乐家。他如此偏爱音乐,以致耽误了其他选修课目,其中包括玻璃球游戏的基础课程,情况发展得很严重,乃至第一学期尚未结束,便被校长召见。克乃西特毫无惧色,顽固坚持自己作学生的权利。据说他对校长答复道:“我若有任何正规课目不及格,您便有权处罚我,但是我没有。
同样的,我也有权处置我的课余时间,可以用四分之三或者甚至是全部时间研习音乐。我是遵守校规的。“校长切宾顿为人极精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当然他从此特别注意这个学生,据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待克乃西特相当冷淡和严格。
克乃西特学生年代这一段古怪时期大致持续了一年,也许还得再加上半年。他学习成绩一般,表现并不突出——从他和校长的冲突事件判断——,他的行为是一种有点儿执拗的自我退缩,不和任何人结交,只向音乐倾注全部热情,几乎摒弃了一切其他课余项目,包括学习玻璃球游戏。毫无疑问,他的若干表现具有青春期的特征。这段时期内,他偶尔遇见异性总持怀疑态度,也可能是出于害羞——就像其他家里没有姐妹的艾希霍兹学生一样。他读了许多书,尤其是德国哲学著作,莱布尼兹、康德和许多浪漫派作者的书他都爱读,而以黑格尔对他的吸引力最为强烈。
现在我们必须简略介绍一下克乃西特的另一位同学,旁听生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此人在当年华尔采尔生活中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所谓旁听生就是以来宾身份在学校听课,也即他不打算长期逗留卡斯塔里学园,更无意进入宗教团体。
学园里常有这样的旁听生,但人数很少,显然最高教育当局并不乐意吸收这样的学生,因为他们一旦修完学业便会立即打道回府,重新返归世俗生活。然而,国内有几户古老的显贵家庭,曾为创建卡斯塔里出过大力,至今仍保留着旧习俗(至少没有完全消除),总要选送一个天分够人学标准的孩子以宾客身份入精英学校就读,这是那几家贵族继承至今的特权。
这些旁听生虽然也得与其他学生一般遵守同样的校规,但可不必常年疏离家庭和故乡,这样也便在学生中形成了一个颇为特别的集团。他们每逢假期就回转家庭,因而始终保留着自己出生地的习惯和思维方式,在同学们眼里也便始终只是客人和外人。期待着他们的是双亲的家庭、世俗的前程、职业和婚姻。这类贵宾学生中也有人受到学校精神感召,征得家庭同意后最终留在卡斯塔里,还进人了宗教团体,但是这种情况少而又少。多数人则相反,但是历史证明,不论在哪一时期,每当公开舆论因种种原因转而抨击反对精英学校和宗教团体时,我国历史上许多著名政界要人曾挺身而出强硬卫护两者,其中不少人青年时代曾是这类贵宾学生。
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就是这样一位旁听生,他是较年轻的克乃西特一进华尔采尔就结识的朋友。特西格诺利天赋很高,他口才出众,擅长辩论;他性格刚烈,但脾气有点儿暴躁,他的出现常使校长十分恼怒,因为他学习成绩优秀,简直无可挑剔,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忘却自己旁听生的特殊地位,反倒尽量设法引人注意,甚至以挑战姿态直言不讳地宣扬自己是一个持世俗观点的非卡斯塔里人。
两位学生出人意外地建立了特殊的友谊。两人都极有天分,都感受了精神召唤,这使他们成为兄弟,尽管在其他任何方面都完全相反。也许需要一位不同凡响的老师,具有超人智慧和高度技巧,才能够沙里淘金,运用辩证法则不断在矛盾对立中求得综合。切宾顿校长倒是不缺乏这方面的才能和愿望,他不属于那类讨厌天才的教师,但要解决目前这个实例,他却缺少最重要的先决条件:两个学生对他的信任。
自封为外人和革新派的普林尼奥,一贯对校长保持敬而远之的警惕态度。更不幸的是切宾顿校长和约瑟夫因课余学习问题发生冲突,约瑟夫当然也不会转而向他征询教导指点了。
幸好还有一位音乐大师。克乃西特请求他的帮助和指点,这位富有睿智的老音乐家认真考虑后,以极巧妙的手法把他的玻璃球游戏课程引上了正道,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那样。青年克乃西特遭逢的这场巨大危机和歧途,在大师的手下化险为夷,并转化为克乃西特的一个光荣使命,年轻人也没有辜负老人的期望。约瑟夫和普林尼奥之间又友好又敌对的交情发展史,或者也可称为一部两大主题并进的乐曲,或者说是两种不同精神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这一段历史大致情况如下。
最先引起对方注意,又受其吸引的当然是特西格诺利。这不仅由于他年龄较大,又漂亮潇洒,能言善道,而且主要由于他不属卡斯塔里,而是一个“外人”,一个来自世俗世界的外人,一个有父母、有叔伯姑姨、有兄弟姐妹的人,对这个人来说,卡斯塔里王国连同其一切规章、传统和理想统统不过是一段路程,一个中转站,一次短暂的逗留而已。在这位外人眼里,卡斯塔里不算整个世界,而华尔采尔也和普通学校没什么两样,在他看来,返回“凡俗世界”既不羞耻也非受罚,等待着他的不是宗教团体,而是功成名就之路,是职业、婚姻、政治,总之,是每一个卡斯塔里人私下里渴望知道得越多越好的“真实生活”。因为,对卡斯塔里人就如同对古代那些修行的僧侣一样,“凡俗世界”一词便意味着某种卑下而不可接触、因而显得神秘、富于诱惑力和魅力的东西。如今这个普林尼奥居然毫不隐讳自己的依恋之情,他不以属于世俗世界为耻,反倒引以为荣。他如此强调自己的不同观点,一半出自孩子气和开玩笑,也有一半确是出于自觉的宣传热忱。凡是有机会,他就搬出自己那套世俗观点和尺度来对照比较卡斯塔里的标准,并宣称自己的观点更好、更正确、更符合自然,也更合乎人性。他日若悬河地一再提出“符合自然”,“健康的人类常识”等等,借以批判禁欲的不合人情的学校精神。他不惜大量搬弄口号和夸张字眼,圭而他聪明机智、趣味不俗,没有让自己的言论沦为低级谩骂,而且多少运用了华尔采尔通常辩论时惯用的手法。他要替“世俗世界”及其平常生活辩护,反对卡斯塔里的那种“狂妄自大的经院哲学精神”,他还要向人证明,即便让他运用敌人的武器来作战,他也照赢不误。他绝不愿人们把他视作盲目践踏精神文化花园的粗野愚人。
约瑟夫·克乃西特经常站停在一小群以演说家特西格诺利为中心的学生附近,他默不作声,只是聚精会神地谛听。演说家的言辞使他觉得又奇怪又吃惊,甚至有点恐惧,普林尼奥贬抑否定所有在卡斯塔里被奉为权威和神圣的东西,在他那里一切都受到了质疑,都是成问题或者可笑的,而这一切却是克乃西特深信不疑的。不久,他注意到并非人人都在认真谛听演说,许多人显然仅仅为了消遣取乐,如同人们在市场里听人叫卖商品。此外,他也不时听见有人用嘲讽或者严肃的日吻回敬普林尼奥对学校的攻击。虽然如此,总有几个同学一直聚在这个普林尼奥身边,他永远是中心,不论哪个场合,恰巧没有对手或者出现了对手,他永远具有吸引力,一种近似引诱的吸力。
约瑟夫和聚在这位活跃演说家周围的人群一样,总是怀着惊讶或者嘲笑的神情倾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激烈言论。克乃西特虽然感到演说常让他产生不安甚至恐惧,但仍被其巨大的诱惑力所吸引,这并不是因为其语言精彩有趣,不是的,而是因为它们与自己具有某种极严肃的关系。这倒不是他在内心与那位大胆演说家起了共鸣,而是一旦知晓那些怀疑确乎存在或者确有存在可能性。它们便会让你感到痛苦。这种痛苦开始时还不太糟糕,只是感到有一点困惑和有一点不安,这是一种混杂着强烈的冲动和良心上的负疚感的东西。
终于到了他们结交的时刻。特西格诺利注意到听众里有一个认真思考自己言论的人,没有把它们当作纯粹的嬉笑怒骂,他见到的是一位静默寡言的金发少年,该少年英俊文雅,有点儿害羞,当他回答这位普林尼奥客气的问话时,竟满脸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了。普林尼奥揣测这位少年追随他已有一段时间,便决定以友好的姿态相回报。为了完全征服对方,他邀请克乃西特次日下午到自己住处小坐。但这个又害羞又拘谨的男孩并不容易征服。普林尼奥不得不大感意外。那孩子站开了,不想和他攀谈,就这么着谢绝了他的邀请,这刺激了年龄稍长的对方。反过来说,追逐沉默寡言的约瑟夫,起初也许仅仅是出于虚荣自负,后来竟越来越认真,因为他察觉到这里出现了一位对手,也许会成为未来的朋友,也许会是敌人。普林尼奥一再看见约瑟夫出现在自己附近,觉察到他在留心倾听,但是只消他略一向对方走近,那怕羞的男孩便立即后退躲开了。
克乃西特的躲避是有原因的。很久以来、克乃西特便感觉另一个孩子对他或许具有重要意义,也可能带来某种美好的东西,可以扩展他的眼界、认识和悟性,也可能带给他陷阱和危险,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必须正视的现实存在。他把普林尼奥言论在自己心里引发出怀疑不安的最初冲动告诉了他的朋友费罗蒙梯,但这位朋友却全不重视,断言普林尼奥是个不值得为之浪费时间的狂妄自大之徒,说罢又重新潜心于音乐演奏之中。约瑟夫本能地感到,也许校长是他释道解惑的适当人物,但自从那场小小过节之后,他们之间便不再存在坦诚的信任关系,他也担心自己不被切宾顿理解,更担心自己议论普林尼奥的叛道言词会被校长视作告密行为。
这种进退两难的处境,因普林尼奥的主动接近而使他日益感到痛苦。克乃西特只得转而求助于自己的保护人和灵魂导师。他给音乐大师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被保存了下来,现在我们引证其中一段如下:“普林尼奥是否希望获得我对他的赞同,或者只想找一个对话伙伴?目前我还不大清楚。我希望是后者,因为要我转向他的观点,无异于把我导人不忠之路,并且毁坏我的生活,我毕竟是卡斯塔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如果我真的产生了返归世俗世界的愿望,我也没有父母亲和朋友可以投靠。然而,即便普林尼奥发表那些亵读卡斯塔里言论的目标全不在于影响别人还俗,我也已十分困惑不解了。不瞒您说,敬爱的大师,普林尼奥的见解里确实有我无法简单否定的内容,他唤醒了我内心的共鸣,有时候十分强烈。要求我支持他的见解。倘若这就是自然的呼唤声,那么这也是同我所受的教育,同我们熟悉的见解彻底背道而驰的。普林尼奥把我们的教师和大师们形容为僧侣特权集团,把我们同学们称呼为一群受监护的被闭割的绵羊。
这些言语当然粗暴而且过分夸大,但是其中也许还有若干真实内容,否则不可能令我如此心烦意乱。普林尼奥敢讲一切让人吃惊和气馁的话。例如他说:玻璃球游戏是一种倒退回副刊文字时代去的玩艺,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字母游戏,也许会毁坏我们以往种种不同艺术与科学的语言。这种游戏只进行联想和类比。他还说:我们这种不事生产的隐退生活恰恰证明我们全部精神教育和态度之毫无价值。他还分析道:我们以各个时代各种不同风格的音乐作品为例子分析其规则和技巧,却拿不出我们自己创作的新音乐。他又说,我们阅读和阐释品达或者歌德的作品,却羞于拿起笔来写自己的诗句。对于这些指责,我无法一笑置之。上述指责还不算是最利害的,最令我痛苦的指责是他说我们卡斯塔里人所过的生活犹如靠人喂养的笼中鸟儿,我们不必自食其力挣面包糊口,我们不必正视现实生活,不必参与生存竞争,对于那一部分用辛劳工作和困苦生活建立了我们豪华生活的人,我们既一无所知,也不想去知道。“
这封信的结尾是这样的:“我也许已经辜负了你的善意和慈爱之心,尊敬的师长,我已准备接受惩罚。呵斥我吧,处分我吧,我会因而感激不尽。但是我还特别需要得到指点。目前这样的情况我还能支撑一小段时间,但是我没有能力让自己得到切实有效的发展,因为我太微小太没有经验了。也许还有一个糟糕的情况,我不能向校长先生吐露心事,除非您命令我向他诉说。因此,我不得不写信来烦您,这件事已开始成为我的大灾难,我实在不堪负荷了。
倘若我们也能拥有音乐大师回答这封求救书的亲笔复信,那该多好!可惜他的答复是口头的。音乐大师接到克乃西特信后不久就亲自来到了华尔采尔,他要主持一次音乐测验,于是就在这短暂逗留期间着实替他的小朋友做了许多工作。我们是从克乃西特后来的追记中得知这些情况的。音乐大师没有让他轻易过关。他首先是仔细审阅了克乃西特的成绩单以及课外学习科目,发现他过分偏重课外项目,由此判定校长的看法正确,他坚持要克乃西特向校长承认错误。至于克乃西特与特西格诺利的关系,他也提出了详尽的方案,直到把这个问题也同校长进行一番讨论后,他才离开华尔采尔。此行的后果有二:一是在特西格诺利和克乃西特之间开始了引人注目的、凡是参与者都会永志不忘的竞争游戏;二是克乃西特和校长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关系。这种关系当然没有联系他和音乐大师的那种神秘的亲密感情,却至少是相互开诚布公和轻松缓和的。
克乃西特在音乐大师为他框定的生活方式内度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被允许接受特西格诺利的友谊,由他自己承受对方的影响和攻击,任何老师都不得于涉和监督。他的导师只对他提出一个任务:面对批评者必须保卫卡斯塔里,并将辩论提高到最高层次。这就意味着,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克乃西特都必得掌握卡斯塔里和宗教团体的基本制度与原理,他必须对此进行彻底研习,并且反复背诵、牢记不忘。这两位既是朋友又是对手之间的辩论很快就驰名全校,人们争先恐后前往助阵。
特西格诺利原先那种进攻性的讥讽语调逐渐温和了,他的论点也较为严谨和负责了,他的批评也比较符合实际了。在他们交锋之前,普林尼奥始终是这类辩论中的赢家,因为他来自“世俗世界”,具有世俗的经验、方法、攻击手段,还有那种带点儿不择手段的态度,他早在家乡时便因同成年人交谈而熟知了世俗世界对卡斯塔里的种种指责。如今克乃西特的答辩却迫使他看到,尽管他颇为熟识世俗世界,优于任何卡斯塔里人,但是他绝不可能像一个把卡斯塔里视为家乡、故土,视为命运所系的人那样深刻地认识卡斯塔里及其精神。他不得不看清,也逐渐不得不承认,自己仅是一个过客而不是永久居民,他也认识到这个教育王国也和外面的世俗世界一样,有着几百年积累而得的经验和不言而喻的原则,这里也存在着传统,是的,这是一种可以称之谓“自然”的传统,他对此认识甚少,而克乃西特目前正作为发言人为之辩护。
为了扮演好自己的辩护士角色,克乃西特必须努力读书、静修、克己,以便日益进一步廓清和深入掌握摆在面前要他为之申辩的问题。特西格诺利在辩才上比对手略胜一筹,他那些世俗社会经历和处世智慧也给他火爆与虚荣天性增添了若干光彩。他纵使在某个问题上输给了对方,他还会考虑到听众而想出一条体面的或者诙谐的退路。克乃西特则不同,每当他被对手逼进了死角,他大致就表示:“普林尼奥,关于这个问题,我还得再思索一下。请稍等几天,我会告诉你的。”
辩论就始终保持着这种互相尊重的形态。事实上,不论对辩论者还是对旁听者,这一种辩论早已成为当年华尔采尔学校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了。然而对克乃西特而言,压迫感和矛盾感始终未能稍稍减轻。他身负重任,又备受信赖,能够不辱使命,便足以证明他具有潜力和天性健全,因为他完成任务后并无任何受到损害的明显痕迹。可是他私下里却非常苦恼。如果他对普林尼奥怀有友情的话,那么这不仅是对一位聪明机智的同伴、一位能说会道的世俗朋友,也是对这位朋友兼对手所代表的陌生世界的感情,因为他已从普林尼奥的为人,从他的言谈和举止中认识了一或者也可以说是想象出了那个人们称为“真实的”世界,那里有慈爱的母亲和孩子们,有饥饿的穷人和他们的家庭,有新闻报刊和选举竞赛。普林尼奥每逢假期就要回转那个既原始又精致的世界里,去看望他的双亲和兄弟姐妹,向姑娘们献殷勤,参加职工集会,或者去高雅的俱乐部作客,而克乃西特这些时候则留在卡斯塔里,要么和伙伴们散步或者游泳,要么练习弗罗贝格的赋格曲。或者读黑格尔的哲学。
约瑟夫确知自己属于卡斯塔里,必须过一种规定给卡斯塔里人的生活,没有家室之累,没有奢侈娱乐,没有报纸杂志,但也不忍饥受寒——虽然普林尼奥也曾咄咄逼人地指责精英学校的学生们过寄生生活,但他自己也从未忍饥受寒,也不曾自食其力呀。不,他说的不对,普林尼奥所属的那个世界并非更为完善更为正确。不过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不仅存在,而且恰似克乃西特从世界历史书里读到的那样,是永恒存在着的,而且今天和过去始终完全类似,而且许多国家的人全然不知道还有另一种性质的世界,不知道精英学校和教育学园,不知道宗教团体、学科大师以及玻璃球游戏。地球上的大多数人过着一种比较单纯、原始、混乱,也比较危险的无庇护的生活,和卡斯塔里人的生活调然相异。原始的本能世界是每一个人与生俱存的,凡是人类都会在自己内心深处党察到它的存在,都会对它有些好奇,有些思念,有些共鸣。人们的任务是合理处置这种原始的本能世界。可以在自己心里为它保留一席之地,但决不会回归其中。因为与之并行,并且凌驾其上的是第二个世界——卡斯塔里世界、精神世界,是一种更有秩序、更受庇护、同时又需要持续不断发展改进的人工创造的世界。人们要为这个世界服务,却不错误地对待或者轻视另一个世界,不带偏见地看待任何一种隐约的欲念或者怀乡之情,这才是唯一的正道。
事实上,卡斯塔里的小世界早就已经替另一个大世界提供服务了,它献出了教师、书籍和科学方法,维护了那个世界之智能和道德的纯洁性,卡斯塔里是培育训练极少数献身思想和真理的人们的学校和庇护所。为什么这两个世界竟不能和谐协调,不能兄弟般和睦共处呢?为什么人们竟不能够让两者在每个人的心里联合一致呢?
正当约瑟夫为完成任务而疲惫不堪,几近耗尽精力难保平衡的时候、很少来访的音乐大师突然来到了华尔采尔。大师从年轻人的若干外表迹象,诊断出他的情况不佳,约瑟夫面容疲惫,目光烦躁,动作紧张。大师问了几个试探性的问题,得到的只是愁眉苦脸和拘谨寡言,对话无法继续,情况十分严重,大师借口要告诉他一个关于音乐的小小发现,把他带进了一间练琴室,让他取来翼琴,调好音,老人用很长时间边演奏边讲解奏鸣曲式的起源与发展,直至这位年轻人稍稍忘却自己的烦恼,变得放松和专心,开始怀着感激心情倾听大师的讲解和演奏。大师耐心地花了必要的时间,终于把他导人准备接纳忠告的状态。当老人达到这一目的后,便中止讲解,演奏了一首加布里尔的奏鸣曲作为结束,随即站起身来,一边缓缓地在这间小小琴室里来回踱步,一边讲述了下列故事:“许多年以前,我曾一度下苦功夫研习这首奏鸣曲。那是我担任教师以及后来升为音乐大师之前的事,当时我正从事自由研究。我年少气盛,想要用新观点写一部奏鸣曲的发展史,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日子后,我的工作不仅毫无进展,而且日益怀疑这种音乐和历史研究是否确有价值,是否比那类游手好闲之徒的无聊嬉戏更具真实内容,是否纯属生动实际生活的华而不实的代用品。总而言之,我已处在一个必须突破的危机之中,当时,一切研究工作,一切求知努力,一切属于精神生活的内容,都因受到怀疑而失去了价值,转而情不自禁地羡慕每一个在田地里耕作的农夫,每一对在夜幕下的情侣,甚至每一只在树叶间鸣啭的鸟儿,以及在夏日枝头高唱的知了,因为它们看来比我们更符合自然,它们的生活看来多么充实多么幸福,虽然我们对它们的苦恼全不知晓,对于它们生活中的艰难、危险和不幸一无所知。
简单地说,当时我几乎失去了平衡,那是一种糟糕状态,简直可说难以忍受。我为取得自由想出了许多荒唐透顶的逃避办法,譬如我曾想进入世俗世界当一名乐师,在结婚宴会上演奏舞曲。当时倘若就像古老小说里描述的出现了一位外国来的募兵官,邀请我穿上军服,跟着任何哪支军队开赴任何哪个战场,我都会跟着去的。情况越来越糟,正是这类状态的必然结果。我完全丧失了自持能力。以致不能独力对付困境,不得不寻求援助。“
音乐大师停顿了片刻。轻轻唉了一声,便接着往下说:“当然,我那时有一位指导老师,这是学校的规定,我有问题请他指点,毫无疑问是合理而正确的。但是事实往往悻于常理,正当我们碰到困难,偏离正途,极须纠正之际,却恰恰是我们最嫌恶常轨,最不愿意回归正途之时。我的指导老师对我上个季度的学习报告很不满意,曾严肃地批评我的错误,但我那时深信自己有了新发现或者具有新观点,对他的指责颇为反感。总之。我不想去找他,我不愿向他低声下气,也不愿承认他是正确的。我也不愿意向我的同学们吐露心事。那时,我们附近住着一位怪人,一位梵文学者,人们都戏称他‘瑜伽僧人’,我只是见过他,听说过他的传奇而已。有一天我在心清恶劣得忍无可忍之际,便去访问了这个怪人。虽然我也与旁人一样经常嘲笑他的离群索居和古怪行径,心里却是暗暗仰慕他的。我走进他的小房间,想和他谈话,却见他正以印度教的端正的坐姿在闭目静修,一副不容打扰的样子。我见他脸上似笑非笑,显出一副完全脱离尘世的模样。我无可奈何,只得站在门边,等候他从出神入化的状态中返归人世。我等待了很长时间,总有一两个钟点之久,后来实在太累,顺势滑倒地上,就在那里靠墙而坐,继续等待。末了,我终于见他慢慢醒了过来,他微微转动头部,晃晃肩膀,缓缓伸开盘着的双腿,就在他正要站直身子时一眼瞥见了我。
“有什么事?‘他问。
“我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是那首安德列‘加布里尔的奏鸣曲。’“他也站起身来,让我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他自己则侧身坐在桌子边。
‘加布里尔?他的奏鸣曲于扰你了?’“我开始向他叙述奏鸣曲和我的关系,供认自己正因而陷于困境。他极详尽地询问我的情形,让我感到吹毛求疵。他要知道我研究加布里尔及其奏鸣曲的一切细节,他还要知道我何时起床,读书多久,演奏多久,何时用餐,直至何时就寝。我不得不如实答复,既然已经向他求教,就只能忍受他的盘问。事实上他使我羞愧不堪,在每一件细枝末节上都查问不休,把我过去几周乃至几个月内的整个精神和道德生活状况作了无情的解剖分析。
“接着,这位瑜林信仰者突然沉默下来,看到我对此毫无反应,便耸耸肩膀问道:”你还看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么?‘我说实在看不出。于是他以惊人的精确性把刚才所提的问题的答案统统叙述了一遍,直至追忆到我开始出现疲乏、厌倦以及思想停滞的种种症状,随即告诉我,唯有过分埋头研究的人才会发生这类情况,也许对我而言,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要恢复业已丧失的自制能力,还要借助外力重新振作精神。他又向我指出,当初我自作主张中断了有规律的正常静修课程,那么至少应该在出现疾病苗头时就联想到是玩忽这一功课的恶果,而立即恢复静修。他说得完全正确。我的静坐作业已荒废了很长时间,要么没有空闲,要么没有心情,或者干脆就是放不下手头的研究工作,——更严重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持续疏忽竟使我把这门功课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我已发展到近乎悲观绝望的境地,这才不得不经由另一个外人提醒自己延误了的功课。事实上,我费了极大努力才把自己从这种迷茫堕落状况中拯救出来,我不得不从头开始有规律的静坐练习,以便逐渐恢复沉思潜修能力。“
音乐大师说到这里,停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轻轻叹息一声后,继续往下说道:一这就是我当年发生的事,直到今天,提起此情此景,我仍觉羞愧难当。但是事实就是如此。约瑟夫,我们对自己要求越多,或者换句话说,我们当时的工作对我们要求越多,我们就越需要凭借静修作为积蓄力量的源泉,使我们的精神和灵魂不断在协调和解中得到更新。而且我,——我还想再给你讲几个例子,譬如一件工作越是热切吸弓哦们,时而使我们兴奋激动,时而又使我们疲乏压抑,那么我们就越容易忽视这一源泉,如同人们执着于某项精神工作时往往很容易忘记照料自己的身体。
历史上那些真正伟大的人,要么深谙静修之道,要么是不自觉地掌握了静修所导向的境界。至于其他人,即或是才华横溢又精力过人的人,最终的结果都是失败和垮台,因为他们自认为的重要工作或者雄心壮志反倒成了支配者,使他们丧失了摆脱眼前纷繁、保持间距以达目标的能力。是的,其实你是知道的,你第一次练习静坐时就知道了。但是这又是无情的现实。一个人倘若有一次误入歧途,才会懂得什么是无情的现实。“
这则故事对约瑟夫无疑如醍醐灌顶,他这才感到自己处境的危险,于是便战战兢兢地重新练习静坐。音乐大师第一回向他展示了个人私生活的片断,讲了他的少年时代和学习研究时代,约瑟夫对此也满怀感激之情,因为这让他破天荒地懂得了,即使一个半人半神,他也可能犯有幼稚的错误,也曾经误入歧途。约瑟夫更深深感激这位可敬老人的信任,竟肯向他坦述自己的秘密。一个人可以误入歧途,灰心丧气,屡犯错误,违反规章,但他也可以结束这些错误,回转正路,甚至最后还可以成为一位大师。约瑟夫克服了自己的危机。
约瑟夫在华尔采尔的头两三年间,当他在和普林尼奥持续进行友谊辩论时期,校方对这两个朋友的争论始终持观看戏剧的态度,而上自校长,下至最年轻的新生,无不或多或少参与了演出。克乃西特和特西格诺利是两个世界、两种原则的具体化身,他们互相促进对方的提高,每一次辩论都变成了又庄严又富代表性色彩的论争,与全校人人都密切关联。普林尼奥每次放假回家,每次拥抱过故土之后,都能带回新的精神;同样,约瑟夫每读一本书,每进行一次思索,每练习一曲静修功夫,每次与音乐大师重逢后,也都能获得新的力量,使自己更为胜任卡斯塔里辩护人的角色。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初次体验精神感召的力量。如今他又第二次体验到了感召的力量,流逝的岁月渐渐把他铸就成了完全的卡斯塔里人。
现在他早已修完了玻璃球游戏的基础课程,甚至就在学习期间,他便趁假期在一位老师帮助下设计了自己独创的玻璃球游戏草图。如今他已在这里发现了一种取之不尽的使内心愉快、轻松的精神源泉。自从他与卡洛·费罗蒙梯如饥似渴地演奏翼琴和钢琴以进行游戏练习以来,他觉得没有任何事物比终于进入玻璃球游戏无限辽阔星空那样令他如此痛快、清醒、强大、自信和幸福的了。
年轻的克乃西特也正是在这几年里写下了一些早期诗歌,我们在费罗蒙梯的手抄本里读到的很可能比原作数量要少得多,因此我们只可以假定,这些诗篇——其中最早之作甚至写于克乃西特对玻璃球游戏尚未人门的年代——不仅曾协助他演好自己承担的角色,还帮他度过了那些危机年代。诗篇中有的颇见艺术匠心,有的显示出匆匆急就的粗糙痕迹,但是每一个读者都会不时在这里或那里窥见到克乃西特当年受普林尼奥的影响而导致的精神震动和深刻危机。某些诗句发出一种不和谐音,表露出他曾深感迷惑,对自己以及自己所过生活的意义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以致后来写下那首题名为《玻璃球游戏》的诗,才好似重返了虔诚信仰。此外还得提一下,这些诗篇本身就包含一定程度承认普林尼奥世界的意义,也是对卡斯塔里某些不成文规定的小小反叛,因为他不仅敢写诗,还敢不时拿出来给许多同学公开传阅。
而卡斯塔里原则上是禁止纯艺术创作的(即使是音乐创作也只限于严格的乐式组合),至于写诗那简直就是旁门左道,绝不许可的。因此这些诗篇断然不是打油诗,不是闲暇之余的娱乐词藻,它们诞生于压力的激流之中,能够写下这样的诗句,并敢于坦露信仰,必然需要相当顽强的勇气。
这里也不能不提另一方的情况。同样的,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在他论敌的影响下也有显著的变化和发展,不仅见之于他在辩论方法上的巨大改变。普林尼奥和约瑟夫相互切磋又相互争论的几个学期里,他目睹自己的对手不间断地发展成长,已经成为卡斯塔里人的典范。朋友的形象在他眼中日益强大而生气勃勃地体现着这个思想王国的精神。正如他曾以自己出生世界的那种骚动气氛感染过约瑟夫一样,他本人也同样因吸入了卡斯塔里空气而折服于它的迷人魅力。普林尼奥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曾以僧侣制度及其危险性为题作过一次两小时的辩论发言,当时领导玻璃球游戏课目的最高当局也在场。他讲完后便拉了约瑟夫出去散步,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情况,下面所引,出自费罗蒙梯的一封书信:“约瑟夫,我当然早就知道你并非盲目虔诚的玻璃球游戏者和卡斯塔里的圣徒,虽然你极其出色地扮演了这一角色。我们两人在同一论战中各有自己的薄弱点,我们也显然知道敌方不仅有存在的权利,而且具有无可争议的价值。你站在培养精神这一方,我则站在符合自然生活这一边。在论战中,你已经学会如何追踪世俗生活的诸多危险,并把攻击的矛头瞄准了它们。你的职务是指出:缺乏精神滋养的自然生活会陷入泥潭,会转化成兽性,甚至必然越陷越深。因而我不得不一再提醒你们,纯粹建立在精神上的生活是多么冒险,多么可怕,最终必然一无所获。嗯,我们各以自己的信仰为优而辩论,你为精神思想,我为自然生活。但是请别为我下面说的话生气,有时候我感觉你是真正天真地把我看作了卡斯塔里原则的一个敌人,一个从根本上把你们的研究、静修和游戏视为蠢事的家伙,即使他出于某种原因也曾短期涉足其中。我的朋友,你若真认为如此,你就彻底错了!我要坦白告诉你,我已愚蠢地爱上你们的严格宗教制度,常常情不自禁地当作幸福本身而喜爱和迷恋。我也不隐瞒你,几个月前我回家逗留期间,我和父亲有一场意见不同的谈话,我最后总算争得他的允许,学习结束后仍继续留在卡斯塔里,并可为进入宗教团体而努力——倘若我始终坚持自己的愿望和决定的话。当他最后表示同意时,我真是高兴极了。然而,我现在决定不使用他的允许,这是我最近才明白的道理。哦,千万别以为我已失去了兴趣!我只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对我而言,继续留在你们身边也许意味着一种逃避,这种逃避也许很崇高很正派,却无论如何只可说是逃避。我决定回去做一个世俗世界的人,但是这个外人会永远感谢卡斯塔里,他会继续保持你们的许多精神训练方法,他会每年都来参加伟大的玻璃球游戏庆典。”
克乃西特听了这番话很感动,便把普林尼奥的自白转告了好朋友费罗蒙梯,而费罗蒙梯则在方才援引的同一信中添加了自己的看法:“我对普林尼奥的看法总是不够公正,在我这个音乐家看来,普林尼奥的自白竟像是一种音乐上的体验。两种对立物:世俗世界和精神世界,或者普林尼奥和约瑟夫的两种对立观点,在我眼前逐渐升华,从不可调和的原则性矛盾转化为一次音乐协奏。”
普林尼奥结束四年学业即将离校时,他把自己父亲邀请约瑟夫·克乃西特到他家度假的亲笔信交给了校长。这是一项不同寻常的非份要求。离开校园外出旅行或短期逗留的事倒确实有过先例,但主要是为了研究工作;情况倒也并非罕见,却大都有特殊原因,而且只是那类较年长、较有成就的研究人员,年轻的学生则史无前例。由于邀请信出自有声望家族的家长之手,校长切宾顿不便直截了当地拒绝,就转呈给了最高教育当局裁决,并立即得到两个字的简洁答复:“不准”。两个朋友只得就此分手。
“我们以后还会努力邀请你的,”普林尼奥说,“这件事迟早会办成的。你总有一天会来我们家,会认识我们这里的人;你会看到我们也是人,而不是一钱不值的粪土。我会非常想念你的。还有,约瑟夫,我看你很快就会升到这个复杂的卡斯塔里世界的上层。你确实很合宜于进入宗教团体,按我的看法,你担任领袖要比当助手更合宜,尽管你名字的意思恰恰相反。我预祝你前程远大,你会成为游戏大师,你会脐身显要人物之列的。”
约瑟夫只是神色悲哀地望着他。
“只管讥笑吧!”他竭力压制着离愁别情说道:“我从不像你那样具有雄心大志。待我得到一官半职时,你早就当上总统、市长、大学教授或者国会议员了。到时可别忘了我们,普林尼奥,不要忘了卡斯塔里,不要完全把我们当成陌生人!我们毕竟需要在外面也有了解卡斯塔里的人。而并非仅有只会嘲笑我们的人才是。”
他们互相握手道别,普林尼奥离开了。
约瑟夫最后一个学年的生活过得十分安静。他那曾经十分重要的任务,作为公开辩论的头面人物的使命突然结束,卡斯塔里不再需要人为它辩护了。这样,他就把课余时间全都倾注在玻璃球游戏上了,游戏也越来越吸引他。在他那时期的一本笔记本里,有一篇阐释游戏意义及其理论的文章,开头第一句便是:“由精神和肉体两者组成的生命整体是一种动力学现象,玻璃球游戏基本上仅能把握其美学的一面,而且主要是在韵律运转过程产生的意象中才得以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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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年代
约瑟夫·克乃西特如今已经二十四岁左右。华尔采尔学业终结,他也就结束上学生涯,开始了研究岁月。除去艾希霍兹那几年天真无邪的童年生活,华尔采尔年代可算他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时候了。对于一个刚刚摆脱学校约束正热烈向往无限的精神世界的青年来说,眼前所见无不具有既美丽又动人的光彩,他还从未经历过幻想破灭,因而不论对自己舍身奉献的能力,还是对无穷无尽的精神世界,全都没有丝毫怀疑。
恰恰是约瑟夫·克乃西特这类人——不因具有某种特长而早早被迫专注于某项专业,从而向整体性、综合性和万有性发展自己的才华——,这种自由研究的初春年代往往是幸福快乐到近乎沉醉的时期。倘若没有受过精英学校的训练,没有学过保护灵魂健康的静修课程,没有接受过教育当局的仁慈管教,这种自由研究也许会严重危及他的天性,成为他的厄运,就像在卡斯塔里教育模式建立之前几个世纪里发生在无数天才青年身上的情况。当年那些古老的高等学校里,浮士德式的年轻人简直比比皆是,他们在学术自由、波涛冲天的科学海洋上扬帆飞驶,他们一知半解而横冲直撞,结果必然招致船只失事而失败。浮士德正是这类一知半解天才的典型,他的悲剧也正在这里。
其实,今日卡斯塔里的研究自山程度比较以往几个世纪一般大学里不知要高上多少倍,因为这里提供研究的材料和机会极其丰富。此外,在卡斯塔里做研究绝无物质匮乏的后顾之忧,也不必受虚荣心、恐惧心、父母干扰、生计事业等等的限制和影响。在卡斯塔里王国属下的一切学科分院、研究机构、图书室、档案馆和实验室,对每一个研究者,不论其家世如何,也不论其前途如何,全都一视同仁,一律平等。在这个宗教性的教育团体里,完全依照每个人的心智和性格品性区分等级。
与世俗世界高等学校里许多有才能的大学生往往成为自由、精神诱惑的牺牲品恰恰相反,卡斯塔里大致不存在这种情况。当然这里也有大量危险、灾难和困惑——何处存在人类免受灾难之地呢?——不过卡斯塔里的学生至少排除了某些能够令人越轨、堕落或者陷于困境的因素。学生既不会成为醉鬼,也不会将青春年华虚度在夸夸其谈或者秘密结社的愚蠢活动上,那却是古老时代的学生们常犯的过错。另外,他们也不会突然发现读错专业,拿错学位,造成无法弥补的缺陷,因为卡斯塔里的规章制度排除了这类弊端。
甚至就连沉醉于女性或者迷恋某项体育运动之类的危险,也被控制在最低限度之内。说到他们与妇女的关系问题,卡斯塔里的学生不会因为受到诱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他们不必像旧时代的学生那样被迫压制性欲,或者向出卖肉体的女性求欢,因为卡斯塔里人既不准结婚,也就不存在任何婚姻道德的约束。但是卡斯塔里人既没钱也没私人财产,故而也不可能用金钱购买爱情。在卡斯塔里地区,普通市民家庭的姑娘习惯晚婚,因此婚前几年特别喜欢找某个学生或者学者作情人。这些青年大都无意于财富门第,他们重视思想能力却也同样重视感情能力,又大都富于想象力和幽默感,因而,既然不能够为对方提供钱财,便不得不以自己本身作为酬谢了。
在卡斯塔里,学生们的女友绝不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他会娶我为妻么?她知道他不会结婚。事实上,这一情况却也偶有发生。时不时会出现某位精英学生由于婚姻而返回世俗世界的事。他们放弃了卡斯塔里和进入宗教团体的权利。不过在学校和宗教团体的整个历史中,这类叛教行为还是少而又少的稀罕事件。
读完全部课程后,每个精英学生从事研究工作的自由程度确实是极高的,他可以自行决定自己学习和研究的范围。唯有当这个学生一开始并无法按照自己的才能和兴趣决定方向时,这种自由才受到限制,也即是每半年必须提交一份研究计划,其实教育当局对此计划执行情况也只是宽厚地稍作检查而已。对于那些兴趣广泛、多才多艺的青年人——克乃西特正是其中之一——刚涉足研究工作便能够获得如此广阔的活动天地,简直叫人有点又喜又惊。教育当局允许他们享有这种近似天堂生活的自由,其实目的只为不让他们流于懒散怠惰。他们可以涉足一切科学领域,可以综合研究各式各样不同的科学学科,既可以同时爱上六种或八种科目,也可以一开始便只研究某个狭窄的课题。他们只需遵守卡斯塔里学园范围内普遍通行的道德标准,每年交一份记录他们当年听过的演讲、读过的书籍以及所完成研究工作的报告之外,便对他们无任何要求了。只有当他们参与某项专题研讨会时——包括研习玻璃球游戏和音乐——,才会对他们进行严格的考核和考试,他们得依照研究会领导人的要求提交论文或完成考试,这一切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这类课程纯属课外兴趣,他们也可以凭兴趣一连几个学期、几个学年总是呆在图书室里,总是只去听听演讲就算了。有些学生拖了很久也决不定主攻课目,以致耽误了进入宗教团体的机会,然而教育当局总以极大耐心等待他们的考察性漫游,是的,甚至鼓励他们在一切可能的学科项目和研究方式中进行筛选。只要他们品行端正,每年撰写一份“传记”,便别无要求了。
我们今天得以拥有克乃西特在自由研究年代撰写的三篇“传记”,真要感谢这种经常受嘲笑的古老习俗。这些文字因而完全不像他在华尔采尔时期撰写的诗篇那么具有私人感情色彩,嗯,那是一种多少带有违禁成份的纯粹文学作品,而这些文字只是正规而普通的学校作业。这种习俗早在卡斯塔里开创初期就已产生。那些尚未获准进入宗教团体的年轻研究人员,必须不断撰写一种特殊形式和风格的语文作业,也即当时命名为“传记”的随笔性文字,一种虚构的自传,他们可以任选一个过去的时代作为自传的背景。此种作业的目的在于能够让每位作者置身于所写时代的文化环境之中,能够让他倒退回任何古老时代的精神气氛里去,并且设想自己如何在那里过着一种符合实际的生活。他们最优先选择的时代是:古罗马帝国,十七世纪的法兰西,或者十五世纪的意大利,普里克利时代的雅典或者莫扎特时代的奥地利,是的,他们熟悉那些时代及其时尚。专攻语言学的年轻学子们习惯于用他们业已掌握其语言和风俗演变国家和时代的语言风格撰写自己的学校作业。因此常有写得极有水平的虚构传记,其中有以一二零零年左右罗马教廷文体,以修道院通用的拉丁文体,以《传奇小说一百篇》中的意大利文体,以法国的蒙且文体,还有以许万斯·冯·鲍勃费尔德所用的巴洛克式德语撰写的传记。
古老亚洲神仙投胎下凡和灵魂转世学说的残余痕迹,也在这些自由撰写的、充满游戏色彩的文字中遗留了下来。所有的教师和学生全都熟知这样的想象:在他们今生今世之前可能有过前生前世,他们曾在另一个时代里、另一种环境中,以另一个肉体生活过。当然,他们并没有视之为严格的信仰,也不认为是一种学说,而不过是一种锻炼想象力的游戏而已,设想着自己在各种不同情况和环境下的情景。人们从事这项撰写工作,就如同参与形形式式的文体研讨会,或者就像他们经常进行的玻璃球游戏一样。他们小心翼翼地深入渗进许多不同的文化、时代和国家之中,他们试着把自己本人视为一张面具,视为一种生命现极的须臾转换外衣。这种撰写传记的风俗既有刺激性,又有许多实际优点,否则就不可能长久流传至今了。
此外还得提一下学生中有不少人不仅程度不等地相信了转生观念,还认为自己杜撰的生平传记乃是事实。由此可见这类想象出来的前生前世已经不是单纯的文体练习和历史研究,它们也是作者的愿望图景和升华了的自画像。作者们用特定服饰和品格描绘出了自己渴望实现的希翼和理想。再进一步从教育角度来说,这种撰写传记的做法也不失为好主意,对血气方刚青年的创作需求提供了合法途径。在卡斯塔里,独具个性的严肃艺术创作历经几代的禁忌之后,已被科学研究和玻璃球游戏所取代,然而青年学子们的艺术创作冲动并没有就此消失。它出现在他们的往往扩展成了短篇小说的“传记”中,这是一片获准开拓的沃土。许多撰写者通过这类工作向着认识自我的王国迈出了最初的步伐。
另外,还常常出现年轻人利用写作自传对今日世俗社会和卡斯塔里进行批评或者革命性的斥责,而老师们大都对此持体谅的宽容态度。此外,还必须说这些传记对老师们了解那些不受严密管束享受最大自由的学生这一段学习时代状况颇有裨益,其中常常惊人清晰地显示出作者们的智慧和道德品性。
约瑟夫·克乃西特所写的三篇传记已被保存下来,我们将一字不差地收入本书,它们也许还是本书最珍贵的部分呢。克乃西特是否仅仅写过三篇传记,是否已有散失,人们对此颇多怀疑,但只能是猜测而已。我们则确知下列情况:克乃西特递交了第三篇作文《印度传记》后,最高教育当局的秘书处曾向他传达领导指示说,倘若他还写传奇的话,希望他以近代历史为背景,要多多引证当时的文献资料,尤其是具体的历史细节。我们从传闻和书信中得知,他确实曾着手准备下一篇以十八世纪为背景的传记。他想把自己写成一个施瓦本的神学家,后来放弃宗教而改事音乐,这个人曾是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的弟子,又做过欧丁格尔的朋友,还曾在辛岑道夫的兄弟会团体里短暂作客人我们知道,他当年曾阅读而且摘抄了大量古老的,甚至是极为冷僻的书籍,既有关于教堂、虔敬主义和辛岑道夫的著作,也有论述那一时期祈祷仪式以及教堂音乐的书籍。我们还知道,他曾切切实实迷上具有魔力的主教欧丁格尔,也曾对本格尔大师有过真纯的敬爱之情。他曾设法复印了一张本格尔的照片,在他书桌上搁了好多时候。此外,他还曾试图从正反两种角度如实记述他所尊敬的辛岑道夫,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项工作,满足于自己已经学得的东西。他声称自己还没有能力撰写这样的传记,他无法进行如此多角度的研究,也无法收集到大量细节材料。克乃西特这番自述使我们有理由判定,那三篇业已完工的传记与其说是一位学者的著作,还不如说是一位品性高尚又诗意盎然的男子的创造性自白。我们认为这才符合实情。
对克乃西特来说,如今除了享受自选研究课题的自由之外,还能够从中获取另一种放松的快乐。他毕竟与其他学生不同,不仅与他人一样受过一个精英学生的全部教育:严格的学习制度,精确分配的课外作业,教师们细心周到的管理和监督,而且,在这一切之外,他还因普林尼奥的原故而承担过重大责任,这压力诚然把他的精神与思想潜能激发到了极点,却也令他不堪负荷,消耗了太多精力。让他扮演卡斯塔里代表人物,让他承担辩护人角色,确实超出了他的年龄和能力,以致他常常觉得处境危险,他获得成功,完全由于一种坚强过人的意志力和超人的才能。同时,如果没有音乐大师从中大力协助,他恐怕也根本完不成任务。
克乃西特度过了几年不同寻常的华尔采尔学习年代后,人们发现这位年方二十四岁的青年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得多,还略带疲劳过度的模样,令人惊奇的是毫无身体受损的迹象。那几年沉重的负荷几乎把他的精力消耗殆尽,我们虽然没有可资证明的直接材料,却可以从他对待自己盼望已久才获得的头几年自由研究岁月的态度中略见端倪。克乃西特在华尔采尔最后几学期里始终处于显眼位置,几乎成了公众偶像,可他一毕业就立即毫无保留地引退了,是的,如果人们探访一下他当年的行迹,便会得出下列印象:他最愿意让自己隐匿得无影无踪,他觉得没有任何环境和社会对他完全无害,也没有任何生活方式让他完全隐蔽。因此他对特西格诺利若干又冗长又热情澎湃的来信,最初还有简短而冷淡的回信,后来便彻底置之不理了。
闻名全校的克乃西特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他的声誉在华尔采尔却长存不衰,甚至继续繁荣,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竟发展成了一种令人神往的传统。
在克乃西特从事研究的初期,他曾因上述原因而回避华尔采尔,这也就使他不得不暂时放弃研究高级的玻璃球游戏课程。从表面来看,这似乎可以确定克乃西特当时曾引人注目地忽视了玻璃球游戏课程,但据我们所知,总体而言,情况恰恰相反,他这种貌似任性的脱轨行为,不合常情的运行道路,不仅纯粹是受玻璃球游戏影响,而且是促使他最终返回玻璃球游戏井为之献身的必要途径。关于这一情况,我们打算作较详尽的叙述,因为这是颇为说明他个性的特点。约瑟夫·克乃西特以如此独特奇怪的方式进行自由研究,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青春才华。他在华尔采尔求学年代,不但与众人同学了玻璃球游戏入门课程和反复研习课程,而且在最后一个学年时在同学圈内获得了超出众人的优秀声誉。当时他受到游戏魅力的强烈吸引,在完成初步课程而尚未离校前,又被接纳参加了更高一级的课程,作为在校学生简直可说是极其罕见的殊遇。
若干年后,他曾向与他同上玻璃球游戏复习课程、后来又作过他助手的朋友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写信描述了一个精神体验,这场精神经历不仅决定了他必然成为玻璃球游戏者,还对他的研究道路产生了巨大影响。这封信保存了下来,其中有如下一段文字:“让我提醒你过去年代的一些往事吧,那时我们两人分配在同一个小组,都急不可待地构思着我们的第一份玻璃球游戏草案,你总还记得是哪一天和哪一场游戏吧。小组的领导提供了许多建议和无数主题任凭我们选择。那时我们刚刚学会棘手的转化过程,正试着从天文学、数学和物理学转到语言学和历史学,我们那位组长技艺精湛,很容易把我们这般性急的初学者诱入圈套,引向无法通行的抽象概念和抽象类比的薄冰之上。他常常从词源学和比较语言学里搬运一些诱人的东西哄我们去抓取,眼看我们劳而无功,他却以此为乐。我们计数着希腊语的音节量,一直数到精疲力竭,但觉得脚下的地板好似被人猛然抽了去,这时才来指点我们,为什么得按重音,而不是以吟诵时的节拍才有可能,也才必然能够数清,以及诸如此类的办法。他做工作其实很正确,也很高明,只是他的某种神情令我不快,他指给我们一条歧途,诱使我们进行错误思辨,尽管有他的善意用心,让我们知道危险的所在,但却也略带捉弄我们这类笨青年的成份,并且恰恰要在我们的狂热中注入大量怀疑精神。然而在他的指导之下,就在他教授的一堂错综复杂而折磨人的实验课堂上,就在我们战战兢兢笨手笨脚试着拟出自己毫不成熟的游戏计划时,我受到一击,豁然醒悟过来,认识到了玻璃球游戏的意义和伟大,使我从头到脚,直至内心深处都被震撼了。当时我们正在分析一个选自语言学史的难题,试图详尽地探究一种语言缘何得以属于光荣的顶峰时期。我们只用几分钟就走完了历经许多世纪才踏成的道路,这时我强烈地被一种须臾无常的景象所攫住:我们目睹一个如此古老、复杂、可敬,以几代人心血建成的机构,如何逐渐达到了顶峰,但是衰颓的萌芽业已孕育其中,使整个健康有意义的建筑开始下沉、蜕化、摇摇欲坠。——这时候,也有一丝又惊又喜的思绪同时掠过我心头,那种语言诚然衰落了,死了,却毕竟没有完全消失,它的成长,繁荣和没落,还都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活跃在人们对它进行的研究以及它自己的历史里,而且它不仅能够继续生存在学术研究的符号和公式,或者玻璃球游戏的奇妙法则里,还可以在任何时代进行重新建造。我顿然领悟到,语言也好,玻璃球游戏的精神也好,世上万事万物莫不自有其丰富的意义。每一个符号以及符号与符号间的每一种联系都并非要进入这里或者那里,也都并非要导向任何一种例证、实验以及证据,而只是要进入世界的中心,进入充满神秘的世界心脏,进入一种原始认识之中。一首奏鸣曲里每一个大调、小调的变化,一种神话或者宗教崇拜的演变,每一次古典艺术的形成,无不如此。我就是在转瞬间的灵光一闪中完全看清了,就像通过一场真诚默修的内视观察所见,它们全都是直接抵达宇宙内部奥秘的道路,在呼与吸、天与地、阴与阳①的持续不断交替变化中,完成着它们自己的永恒神性。
“当时我已作为听众参加过若干次构思上乘、又进行得很成功的玻璃球游戏,我确实谛听到了许多令我大大提高和喜悦的见解。然而直到那时为止,我对玻璃球游戏的真正价值和重要意义,常常禁不住要产生怀疑。是的,每回顺利解开一个数学难题,都可得到精神上的乐趣;每谛听一首优美乐曲,更无庸说自己演奏了,都可提高自己的灵魂进入伟大境界;每一次虔诚的默修都能够使内心平静而与宇宙协调一致。但是,也许正因为这一切,我心里才总有一个怀疑在向我说话,说这个玻璃球游戏只是一种形式的艺术,一种聪明的技巧训练,一种有趣的组装而已;说最好还是专心从事纯净的数学和善良的音乐,而不去进行玻璃球游戏。
“而眼前这一瞬间,我有生第一次听见了游戏本身内在的声音,懂得了游戏的意义,它已抓住了我、渗透到我的心中,从这一时刻开始,我信仰了玻璃球游戏,认为我们的崇高游戏确实是一种‘神圣的语言’,一种神圣而具有神性的语言。你会记得起来的,因为你那时也注意到我的心经历了一场变化,我肯定受到了一次精神感召。我的确只能把它与自己首次终身难忘的感召相比较,那一次感召不仅升华了我的心灵,还改变了我的一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小的少年,经受了音乐大师的测验后,便听从召唤来到卡斯塔里。你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尽管你只字未提,我觉察出你是注意到了。我们今天当然无须再讨论此事。今天我是来求你帮忙的,为了说明我的请求,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过去无人知晓的事情,我得说,我目前一大堆研究工作,看似心血来潮任意而为,其实完全出于明确的既定方案。你至少总能够记起我们那次组长指导下玻璃球游戏练习的大概轮廓吧,我们当时在上第三个阶段的游戏课程,我就在游戏过程中听见了那个声音,并且经历了召唤我成为游戏者的感召体验。记起了吧,那次游戏练习的开头,是对一首赋格曲的主题进行韵律分析,乐曲中间有一句据称出自孔子的警句。目前,我正把那次练习从头至尾再细细过一遍,也就是说,我要彻底研究每一个乐句,将其从游戏的语言重新翻译回原来的语言,还原成本来的模样,不论是数学、装饰学、中文、希腊文,还是任何别的东西。至少这一回我想竭尽全力把这场玻璃球游戏的全部内容一层层作出彻底研究,再加以重新构建。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工作,花了两年的工夫。毫无疑问,我还得为此再付出几年光阴。我们既然已经获得卡斯塔里闻名遐尔的研究自由,我就打算尽量利用。反对意见我已听得耳熟能详了。大多数老师大都会说:我们费了许多世纪的时间才发明了玻璃球游戏,并进而把它营造成一种能够表达一切精神概念和一切艺术价值的万有语言和方法,把它化为了衡量一切的共同尺度。如今你却要重头复核一遍,以判断其正确与否!你将会为此付出一辈子的时间,到头来后悔莫及。
“是的,我不想为此付出一辈子的时间,更不想后悔莫及。这才来求你的。因为你现在是游戏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我又出于特殊原因还想再避开华尔采尔一段时间,我想请你经常替我查询和答复相当数量的问题,具体地说,就是把档案室现存的形形色色主题的有关谱号和符号——以未经压缩简略的形式——抄写一份给我。
我就指望你了,还希望你也同样要求我,凡有效劳之处,一定尽心尽力。“
也许在这里再引用克乃西特另一封信的片断并无不当之处,这封信也涉及了玻璃球游戏的问题,尽管信是写给音乐大师的,而且比那封给德格拉里乌斯的信至少晚了一年或者两年之久。“据我想象,”克乃西特在给他恩人的信里写道,“一个人即或对玻璃球游戏的真正神秘内涵及其终极意义缺乏预感和想象,他也可能成为一个技巧熟练的游戏能手,甚至是一位真正称职的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是的,还有一种可能情况是:恰恰是某个能够预感和认识游戏真谛的人,会成为玻璃球游戏的危险敌人,倘若让他担任游戏领导或者指导游戏的专家的话。因为擅长窥探游戏内部秘密的人,最终定能窥见大一与万有,可以进人永恒常存的永恒呼吸的深处,可以自我圆满而不外求。因而,凡是体验到了玻璃球游戏终极意义的人,也可能就不再是玻璃球游戏者了。他也可能由于品味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愉悦和狂喜,而不再牵挂世俗世界,也不再能够发明、构建和联结了。我感到自己业已接近领悟玻璃球游戏的意义,因此不论对我自己,还是对别人来说,我最好不以玻璃球游戏作自己的专职,而改而从事音乐才对。”
音乐大师读信后,显然对这番表白颇感不安,一反极少写信的常态,给克乃西特写了一封长信,作为友谊的忠告。“很好啊,你不想再当玻璃球游戏能手了,当一个人已成为一个你所认识意义上的‘神秘主义者’的时候,我希望,你写下这些不是为了讽刺挖苦。一个只管注意自己能否非常接近‘最深内在意义’的游戏能手或者教师,他大概将会是一个十分糟糕的老师。以我为例,坦白说吧,我一辈子也没有对我的学生说过一个关于音乐‘意义’的字。倘若有过这样的内容,那也是不言而喻而毋需我说的。相反的,我倒经常要他们十分重视正确而优美地计算和演奏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无论你是教师、学者或者音乐家,都得尊重‘意义’,但是意义是不可能传授的。从前有许多历史学家败坏了半数的世界历史,就因为他们想在著作中传授‘意义’,他们揭露副刊文字年代就是要人们分担已流鲜血的数量。倘若让我向学生介绍荷马或者希腊悲剧的话,我大概不会试图在心灵上施加影响地对他们说,诗乃是神明的一种显形形式,而将尽力让他们精确认识诗的语言和韵律技巧。教师或者学者的工作是研究技巧,开发流传下来的遗产,维护研究方式方法的纯洁性,而不是去传授那些不可传授的激动人心精神体验——这得留待入选的学生们自己去经历,这也常常使他们成为失败者和受害者。”
此外,在克乃西特那时的来往信件中,除了上述书信之外,竟无另一处提到玻璃球游戏及其“神秘”含义的地方,要么是他当时写信不多,要么是失落了一部分信件。不管怎么说,他和费罗蒙梯的通信是很好保存下来了,其中所谈几乎全都是有关音乐以及音乐风格方面的问题。
我们由此看出克乃西特是如何展开自己独特的曲折研究道路的,目的只有一个,对独一无二的一场玻璃球游戏进行精确的追忆分析,要探究出其十分确定的意义。
为了理解一场游戏的内容,学生们只须几天便可完成这项功课,而用游戏语言来破解,更是只须一刻钟便可读完,但是克乃西特却一年又一年坐在课堂和图书室里,研读弗罗贝格和亚历山大·斯卡拉梯的作品,分析赋格曲和奏鸣曲的结构,复习数学,学习汉语,还从事一种根据浮斯特尔理论推究色彩与音调之间互相关联的声图形体系。
人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要挑选这么崎岖、独特、又特别寂寞的道路呢,因为他的最终目标(卡斯塔里外面的人可能会说:这是他的职业选择所决定的)毕竞仍然是玻璃球游戏啊。首先他本可以毫无约束地作为客座学者进入华尔采尔玻璃球游戏者学园的任何一个研究所里专事研究,那样的话,不论做哪一门涉及游戏的专门研究,都会容易得多,他随时可以查询一切个别问题,更可以与同样研究游戏的青年学者一起探讨追求目标,而不必常常等于自愿流放似地独自苦苦奋斗。但是,他依然走他自己的道路。我们揣测,他回避华尔采尔,是因为他不仅想尽力忘却和让别人淡忘自己当年所扮演的著名角色,而且也不愿重蹈覆辙再在玻璃球游戏团体里成为新的类似人物。因为他从那时就预感到自己命定要做领袖和代表人物,所以竭尽全力想挣脱命运的压迫。他早就感觉到责任的沉重,如今面对华尔采尔的同学们尤其感到有压力,他们不断鼓舞他,即使他不断躲避,也不愿放开他。尤其是德格拉里乌斯,他本能地直感到对方愿为自己赴汤蹈火。
于是,他试图以隐遁和避世之道来对付强迫他抛头露面的命运。我们就是这样揣测他当年的内心状态的。不过,另外还有一种极重要的因素或者动力,在驱使他退避高级玻璃球游戏学校的正常研究规道,而成了一个旁观者月卿是他以往对玻璃球游戏的怀疑所导致的一种不可遏制的研究冲动。毫无疑问,他曾经有过那种经历,体验到游戏真正能够具有无比崇高和神圣的意义,但是,他也亲眼目睹大多数游戏者和学生,甚至不少领导者和教师却都没有过崇高、神圣的体验,他们大都不把游戏语言视为神圣语言,而于脆当作了一种比较高明的速记法。他们从事游戏也不过是出自兴趣或者娱乐,视作一种知识运动或者追求功名的竞技而已。事实上,正如他在给音乐大师的信中所描述,他早已预感到,探寻游戏的终极意义并不一定可以确定一个玻璃球游戏者的品质,因为游戏也存在较浅的层次,因为它毕竟是由技术、科学和社会机构综合而成的啊。简而言之,他对玻璃球游戏有着怀疑,有着不调和的分裂感觉,玻璃球游戏竟成了他的一个问题,而且是巨大、重要的生活难题。但是他绝不打算顺从命运,由那些好心的灵魂抚慰者来帮助他渡过难关,或者由那些脸带笑容的老师把他的问题当作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笔勾销。
当然,他可以从数以万计的游戏先例以及数以百万计的游戏可能性中任选一个中意的作为自己的研究基础。他明白这一点,也曾把那次偶然的、他和同学在研讨课程中构思的游戏方案进行了研究。那次游戏使他第一次体验到一切玻璃球游戏的意义所在,并感受到要他成为玻璃球游戏者的召唤。那几年间,他用一般速记法写下的那场游戏的概要,始终牢牢记在心里。天文学上的一道数学公式,一首古老奏鸣曲的形式结构,孔夫子的一句名言,等等,全都在这里以游戏语言中的标记、符号、号码和省略号的形式记录了下来。某个对玻璃球游戏全然无知的读者,很可能因而认为这类格式和国际象棋格式大致相似,仅仅是棋子包含的意义与相互关系发展的可能性有所不同。棋子间的相互影响随着发展而成倍地增长,而每一枚棋子,每一个位置,每一次棋步都是一种确确实实的内容,而恰恰是这些棋步、棋子等等就成了象征内容的符号。
克乃西特研究年代的工作范围超出了预定的任务:精确地认识一场玻璃球游戏方案中包含的内容、原理、书籍和体系,并且通过回溯各种不同文化、科学、语言、艺术和各种不同的时代而寻得正确途径。他没有少给自己安排连老师们都不熟悉的任务,借以检验进行玻璃球游戏艺术活动时所使用的操作系统和表达可能性。
我们先介绍一下他的检验结果:他不时在这儿那儿发现一条裂缝,一点欠缺,然而总体而言,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必定经受住了他那种严格的检验,否则,克乃西特大概不会在结束研究工作之后又重返玻璃球游戏领地了。
如果我们想从文化史角度研究、描写克乃西特,那么克乃西特学生时代呆过的地方和一些场景肯定值得一写。只要有可能,他总是首先选择可能让他独自工作或者仅与极少数人合作的工作场所。有几处地方是他毕生都铭记不忘的。他常常去蒙特坡略事逗留,有时是看望音乐大师,有时是参加音乐史研讨会。我们发现他曾两度到过希尔斯兰,那是宗教团体总部所在地,他去参加了“盛大的静修演习会”- -为期十二天的斋戒和静修。后来,他常常满怀喜悦之情向朋友们描述一个他称为“竹林茅舍”的地方,一位隐士曾在那里教导他学习《易经》,他不但学习和体会了其中具有极重要意义的内容,而且似乎是老天指引或者神奇的预感引导,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环境和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也即“老年长老”,这座中国式竹林茅舍的创建者和主持者。我们以为,这里稍稍详述一下克乃西特研究年代这段非常奇特的插曲,似乎很有必须。
克乃西特是在著名的远东学院开始研究中国语言和经典作品的,这座以研究古典语言学为主课的学院,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附属于圣·欧班教堂。他在学院进修期间不但在阅读和书写上进步神速,还结交了几位在该校工作的中国同事,因而学会背诵《诗经》里的许多诗篇。他逗留到第二年时,开始对赐经》产生兴趣,随着时间的推移,兴趣越来越浓。在他的迫切要求下,中国朋友们提供给他各种各样的材料,不过没人能够指引他入门,因为学校里没有聘到开课的老师。为了彻底研究《易经》,他一再不断请求人们推荐一位教师,他们向他描述了“老年长老”以及那一片隐居地的情况。
克乃西特对《易经》的兴趣如此浓厚,以致他后来终于察觉,学院里的人已经对他侧目而视了。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进行查询工作。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对这位传奇人物的认识更进一步后,他发现人们相当敬重这位隐士。是的,可以说他已享有盛誉,但是,与其说他是一位学者,倒不如说是一位奇特的世外之人。克乃西特感到此事只能依靠自己,便尽快写完了刚开始撰写的提交研讨会的论文,随后离开了学院。他一路步行来到那位神秘人物——也许是一位智者和圣人,也许是一个白痴——亲手创建的竹林茅舍地带。
克乃西特己收集了这位隐士相当数量的情报:约摸二十五年前,这个人曾是远东学院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学生,他似乎是专为研究中文而生的,不论在毛笔书法方面,还是在译释古典经文方面,他都超过了该校最优秀的老师,甚至是道地的中国人,但是他有点过于热衷,试图让自己在外表上也像一个中国人,弄得人人都对他侧目而视。然而他顽固不化,后来竟执拗地拒绝像同学们一样称呼各种研讨会的领导和各项学科的专家为老师,而代之以“长老”,结果这个称呼最后竟成了他自己的绰号。他特别重视赐经》的占卜方法,为此付出了许多精力,并学会了熟练地使用传统的蓍草卜卦法。除了有关《易经》的注释书籍外,他最爱读的书就是《庄子》。
显然,那种理性主义的、反对神秘倾向的严格儒家精神,正如克乃西特所亲眼目睹的,早在那时就在远东学院的中文系显露端倪了,因而有一天,这位长老终于离开了挽留他任教的远东学院而外出游方,随身只带了毛笔、砚台和两三部经书。他一直向南走去,沿途总能在教会团体的师兄弟处投宿一夕。他四下勘察,终于觅得一处可以隐居的地点,他换而不舍地以书面和口头方式向世俗当局和宗教团体申请,最后获得了定居和耕种的权利,从此就在那里严格依照中国古代隐士的模式过起了一种田园生活。有人将他当作怪人嘲笑,也有人尊奉他为某种类型的圣者。而他则与世无争,也不求于人,每日里,不是在竹林茅舍干活,就是静修和抄写古代的经卷,在他的精心料理下,竹林茅舍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风的中国式庭园。
约瑟夫·克乃西特一路向竹林走去,宜人的景色常常吸引他歇脚小憩;每当他向上翻越山间小道的时候,总要心旷神信地停步俯视,望着浅蓝色的薄雾笼罩下的南方,葡萄园里阳光灿烂,庄严的栗树林一片连一片,南方的田野和高山交相辉映,在他眼前交织成香味浓郁的景象。他到达竹林时已是傍晚。他走进院子,吃惊地看到有一座中国式亭子矗立在这个奇妙的花园中央,一道由木制管道引来的山泉正漏漏流淌着,泉水先注满一条石子河床,随后流入近旁的一座石砌水塘,石块缝隙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清澈晶莹的水里则有几条金鱼在悠悠地游着。在细长而坚韧的竹竿上,一簇簇绿叶轻盈地随风摇曳,草地上点缀着一座又一座石碑,碑上镌刻着字体古雅的铭文。
一位穿着黄褐色麻布衣服、瘦瘦的戴眼镜的男子,从他正蹲着干活的花坛后直起身来,他蓝色的眼睛里露出询问的神色,一边缓缓迎向来访者。他的态度并非不友好,却多少带有隐居者和适世之人常有的羞怯。他用目光询问克乃西特,等待说明来意。克乃西特有点窘迫地用早已准备好的中文说道:“青年弟子向长老请安。”
“欢迎贵宾光临,”长老回答,“欢迎青年同门与我品茗欢谈,若想稍事逗留,不妨小住一宿。”
克乃西特叩首道谢后,被领进屋里,款待用茶后,主人又带他参观了庭园、石碑、池塘和金鱼,甚至还告诉了金鱼的年纪。直到用晚饭时分,他们才坐定在婆娑的竹林下,互道慰问,互诵经典诗句和警言,又一起观赏了花卉和山脊上浅红的落日余辉。然后又回进屋里,长老端来面包和水果,又在一架极小的炉子上给两人各煎了一张蛋饼。直待用完晚餐,这才用德语询问青年人的来意,克乃西特也用德语叙述了此行的目的和愿望:若长老允许他在此逗留数日,那么他将尽弟子之职,侍奉左右。
“我们明日再议此事吧,”隐士回答,随即安排客人就寝。
次日清晨,克乃西特坐在金鱼池畔,凝望着由光明与黑暗交织而成的小小清凉世界,只见一片深绿和墨黑之中晃动着一个个金色的躯体,它们闪出一道道奇妙的光彩;有时候,这个小小世界似乎被施了魔法,落入了长眠不醒的梦境,那些小小的躯体突然不失时机地摹然跳跃起来,以柔软灵活却又惊恐万状的姿态划出水晶和黄金般的光亮,打破了沉睡的黑暗。他向下注视着,越来越专注,与其说是在静观,倒不如说是在梦想,以致完全没有觉察长老已经走出屋子缓步向他走来,并已停住脚步,正久久性立在一边望着出神的客人。当克乃西特终于抖擞精神站起身子时,长老已离开,不久便从屋子里传出了邀请客人用茶的招呼声。他们互道早安后,便坐下饮茶,倾听着小小喷泉在拂晓时分静谧中的淙淙的响声,这是永恒的旋律。随后那位隐士站起身来在这间盖得不很合规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不时朝克乃西特瞥上一眼,突然问道:“你是否打算穿上鞋子,继续自己的行程?”
克乃西特迟疑了片刻,随即答道:“倘若必须这样做,那我只好继续上路。”
“如果安排你在此稍事逗留,你愿意顺从,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么?”
青年学生又一次点头附和。
“好吧,”年迈的长老说道。“我现在就用签子来算一卦,看看神谕如何。”
克乃西特怀着好奇而又敬畏的心情望着长老,并且“像金鱼一样保持缄默”。
老人从一只颇似箭筒的木制杯状容器里抽出一把蓍草签子,仔细数了一遍,把一部分放回容器,从手中抽出一根放在旁边,又把其余部分平分为相等的两把,先用左手拿起一把,接着用灵敏的右手指尖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出来,边拈边计算着数量,然后置放在旁边,直到手里只剩下几根签子,再用左手的两根手指紧紧夹着。当他按照宗教仪式分配完这一把签子后,立即又用相同的程序处理了第二把。他把数出来的蓍草放在一旁后,又继续处理剩下的两把,一把接一把再过了一遍,把余下的小部分夹在两指之间,这些手指又敏捷又熟练地摆弄着这些蓍草签子,好似在进行一种训练有素、臻于化境的具有严格规则的神秘游戏。他如此这般拈过多次之后,最终只剩下三小把。他从这三小把蓍草的数字中读出了一个符号,便用毛笔尖写到一小张纸片上。接着,他把整套复杂程序又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先是分成相等的两捆,通过计数,一部分置于一旁,一部分夹紧在指间,直到最后又只剩三小束,结果又算出了第二个符号。这些蓄草签子像跳舞一般翻飞不停,时而聚合毗连,时而交换位置,时而集成一束,时而四下分散,时而又聚拢起来,不时发出微弱的清脆碰撞声息。它们有节奏地、好似幽灵一般精彩地舞动着。每次过程结束后,老人便会写下一个符号,最后阴阳六爻俱得而卦成,是一个叠为六行的符号。此时这位盘腿坐在苇席上的巫师才把蓍草茎收拢,恭恭敬敬地放回签筒之中,然后注视着画在纸上的卦象,沉默了很长时间。
“本卦为蒙。”老人开言道,“卦名便是童蒙。上为山,下为水,上为良,下为坎。山下有泉水,乃重蒙之象征,其辞为:蒙。亨。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初蓍告,再三读,读则不告。
利贞。“
克乃西特一直在屏息静气地紧张观看,直到听完这番话后,这才在一片寂静中深深舒了一口气。他不敢询问。但是他认为自己懂得了卦辞的意思:童蒙已经来到,他将获准留下。就在他刚刚着迷于手指和蓍草玩耍出的微妙木偶戏时——他越是久久观看,越觉得其中意味无穷——便知道结果了。现在卦已卜得,判词对他有利。
我们如此详尽地描述这一插曲,是因为克乃西特日后经常怀着满意感情向朋友和学生讲叙这段经历。现在让我们回到正文吧。
克乃西特在竹林茅舍逗留了好几个月,学习操作蓍草签子手法,几乎学得和老师一样完美无瑕。老人每天与他同练一个钟点的数签技术,指导他掌握周易筮辞的记事和取像法,教他背诵六十四卦以及练习书写卦像。老人还向克乃西特朗读易经的古代释解著作,每逢黄道吉日就替他讲解庄子的寓言一则。此外,这位学生还得学习洒扫庭院,洗涤毛笔,研磨墨汁,还要学会煮汤和烹茶,捡拾干柴,观察天象,并且不时查看中国的历书。克乃西特偶尔还试图在他们难得的交谈中插入玻璃球游戏和音乐话题,但这总归徒劳。对方不是似乎没有听见,就是一笑置之,再不然就是答以一句毫不相关的格言,譬如:“浓云无雨”或者“白壁无瑕”等。然而,当克乃西特收到一架从蒙特坡送来的小翼琴后,每天都要演奏一个小时,却没有昕到任何异议,以致克乃西特有一天向老人供认,他希望自己学得易经后能够有朝一日把易经体系溶于玻璃球游戏之中。长老听了微笑而已。“你试试吧!”他说,“你将会看到什么结果呢?在人世间修建一座小小的美丽竹园,这是人人都能办到的。至于这个人能否把整个人世纳入他的竹林,我就全然不知了。”——事情就到此为止。
我们只消再举一例,便已足够。若干年后,当克乃西特已成为华尔采尔一位德高望重的要人时,曾邀请长老去开授一个课程,老人却没有给予任何答复。
约瑟夫·克乃西特后来把自己在竹林茅舍的几个月光阴,不仅形容为不同凡响的快乐时光,而且常常称之谓“开始觉醒时期”,事实上,从那个时期开始,关于觉醒的想象景象便不时出现在他的言谈之中,尽管并不完全等同于他以往所述的感召景象,却也颇为近似。我们揣测,他所谓的“觉醒”,特指他对每个阶段自我的认识,以及对自己在卡斯塔里内部和世俗人间秩序中地位的认识。在我们看来,重点似乎日益转向了自我认识这一方面,也就是说,自从克乃西特“开始觉醒”之后,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不同寻常的地位和独一无二的命运,也越发明白自己与卡斯塔里的一般观念和特殊秩序范畴之间的相对关系。
克乃西特在竹林茅舍逗留期间的中国研究工作并未因离开而结束,后来又继续进行下去,尤其是对中国古典音乐的研究。克乃西特发现中国古籍中随处都可见到赞美音乐的文字,誉之为一切社会秩序、道德习俗、健康美丽的根源。其实他早已熟知这种博大而合乎道德的音乐观念了,老音乐大师本人正堪称这一概念的具体化身。
克乃西特从未放弃这一基本研究计划——我们可从他给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的信中窥见大概——,而且还向四面八方扩展,不论何时何地,凡是他估计会有重要价值的所在,也即是:凡是他认为与自己通往“觉醒”之路有关的事,无不全力以赴。克乃西特师从长老期间的积极成果之一便是:克服了自己畏惧返归华尔采尔的害羞心理。此后,他每年都去那里参加一次高级研讨会,不知不觉中成了玻璃球游戏学园一位广受尊重和爱戴的人物,不知不觉成了玻璃球游戏组织最核心、最敏感机构的要人,他已是那个掌握玻璃球游戏命运,或者至少是决定着当时游戏的发展方向和流行趋势的匿名核心组织的成员了。
玻璃球游戏举办机构的领导官员们也参与这个组织,却不掌握支配权,他们大都在游戏档案馆的几个僻静房间里不时开开会,商讨和研究玻璃球游戏活动,为了替游戏纳入或者剔除新的项目而争吵,为了赞成或者反对经常略有变动的趣味而辩论不休,不论是对游戏的方式、程序,还是对举行比赛的事项。凡是在小组里占有一席之地者无不精于玻璃球游戏之道,每个人对其他成员的才能和特点也莫不了如指掌,聚会的气氛与政府部长会议或者某个贵族俱乐部内的情况颇相类似,各种权威人士和即将成为权威人士的人在这里互相见面,互相结交。人们说话时无~不是压低了嗓音,尽管他们野心勃勃,却都藏而不露,谨慎小心,批评他人时却不嫌过分。卡斯塔里有许多人,再加上外界也有许多人,都把这群人视作玻璃球游戏的最高精英人才,代表卡斯塔里传统的最高成就,也是杰出贵族思想的精华,因而使得不少年轻人年复一年地梦想有朝一日也能济身其中。但是,在另外还有一些人眼里,这群觊觎玻璃球游戏团体高位的年轻候选人既可厌又下贱,不过是一个目中无人的狂妄小集团,一群不懂生活与现实意义、糟蹋自己才能的天才,是一伙傲慢自负、说到底是过着寄生生活的所谓的高人雅士,他们的职务和生活内容不过是一种无益的游戏,一种不结果实的自我精神享受。
克乃西特丝毫没有受到这些青年精英的观点影响,完全不介意学生们在闲谈中把他赞为旷世奇才或者骂成暴发户和野心家。对他而言,唯有他的研究工作是最重要的,如今一切都以玻璃球游戏为中心而展开。对他而言,也许还有另一个问题也同等重要,那就是:玻璃球游戏是否确应成为卡斯塔里的最高目标,并且值得自己为之奉献一生?因为,随着他对游戏法则与游戏发展潜力的比较隐蔽奥秘的认识越来越清楚,随着他对色彩缤纷档案迷宫和游戏符号的复杂内在世界日益熟悉,他对游戏的疑虑,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他从自己的经验中体会到:信仰与怀疑是相互关连的,就像吸气与呼气一样互相制约,他在玻璃球游戏小宇宙一切领域所取得的进展,无疑也增长了他看清和感觉游戏存在问题之处的能力。竹林茅舍的田园理想在一个短时期里,也许可以说是既恢复了他的信念,又搅混了他的信念。年长的长老是一个实例,说明逃避诸如此类问题的出路很多。譬如: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中国人,把自己封闭在篱笆后面,过一种自给自足的完美生活,就像那位隐士。一个人也可以成为毕达哥拉斯式的哲学家,或者去当和尚,或者做一个穷修士。
然而,所有这一切仅是逃避而已,仅是放弃追求万有的少数人士的作为,这些人为了享受完美而放弃了现在和未来;他们只活在过去之中,这是一种被理想化了的逃避。克乃西特及时察觉到这不是自己要走的道路。但是他应该走什么样的路呢?他知道自己除了对音乐和玻璃球游戏具有很高才能之外,还具有别的能力,一种内在的独立精神,一种高层次的执拗自恃,这些能力绝不阻碍他服务他人,还要求他侍奉至高无上的天主。而这些能力,这种独立精神,这种执拗自恃,还不仅是他品性中的特点,不单在自己内心起作用,同时也能影响到外在世界。
早在求学时代,尤其是他与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相互抗衡的时期,约瑟夫·克乃西特就常常有受人仰慕的经历,许多同龄人,当然更多的是较年幼的同学,都非常喜欢他,设法接近他,甚至愿意受他控制。他们请他指点以便接纳他的影响。
从那时以后,这类情况就一再反复重演。这类经历固然有令人惬意的一面,可以满足虚荣心,增强自信心。但是它们也有又黑暗又危险的另一面,因为就在他面对那些急于恳求忠告、指导和示范的同学们时,难免对他们的软弱,他们的缺乏独立与自尊产生轻蔑之情,甚而还会不时冒出一种隐秘的欲望(至少是在思想上),要把他们变成自己驯顺的奴隶,这便是它们又卑劣又丑恶的一面。此外,他与普林尼奥展开辩论的几年中,他曾为那种光荣而代表性的地位付出了多少沉重的代价,品尝了多少承担责任、勤奋努力、内心超重负荷的滋味啊。他也知道,音乐大师也曾有过不胜重负的感觉。对别人施行权力,对别人耀武扬威,诚然是颇能令人陶醉的开心事情,其中却同时蕴含着危险性和灾难性,世界的历史总的说来是由密密一连串君王、首领、独裁者和指挥官所组成,他们开始时无不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却坏事干尽,很少有哪个人例外。所有这些人开始时都愿意替天行善——至少嘴上如此标榜,但一旦真的获取了政权,就会麻木不仁,只为自己抓权了。
克乃西特一直认为自己应当做的事,是通过服务于宗教团体而让自然赋予自己的这些能力得到净化和强健。但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呢,他该去何处发挥自己的能力并获得这种结果呢?他这种吸引人、多少能够影响他人,尤其是较年轻的人的能力,对于一位军官或者政治家确乎极有价值,在卡斯塔里却没有发挥余地,这里只需要充当教师和教育家的能力,而克乃西特恰恰对此类工作较少感兴趣。如果问题仅仅在于个人意愿,那么他也许会拒绝任何工作而去过一种独立学者的生活——或者干脆成为玻璃球游戏者。但是每当他作出这一决定时,那个折磨他多年的老问题便立即显现在眼前:玻璃球游戏果真是至高无上的吗?果真是精神王国里的至尊君王么?
不论其有多少好处,最终会不会只是一场游戏呢?值得为之奉献全部力量,为之服务终身么?这一闻名遐尔的游戏,若干世代以前不过是一种艺术的代用品,后来才逐渐通过许多人的概念而发展成为一种以聚精会神、虔诚修炼为主的培养高度才智的信仰,某一种类型的宗教信仰。
人们看到,克乃西特正面临美学和伦理学这一双亘古存在的矛盾。他的矛盾从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也从未受到完全的抑制,却始终依然故我,它们曾那么浓烈、那么咄咄逼人地出现在华尔采尔学生时代的诗篇中——问题不只针对玻璃球游戏,而首先是针对了整个卡斯塔里王国。
有一个时期,当这个问题把他困扰得难以承受时,他常常在梦中与特西格诺利一决胜负。有一次,他正走在华尔采尔玻璃球游戏区一处宽敞的庭园里,忽听得身后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听着很熟悉,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是什么人。他掉转身子,看见一个蓄小胡子的高个子青年,正向他狂奔而来。他认出了普林尼奥,不禁百感交集,诚恳地欢迎他到来。他们约定当晚聚谈。普林尼奥早已在世俗世界的大学里完成研究课程,现在是一名政府官员,趁短暂休假以贵客身份来此参加一个玻璃球游戏研讨会,其实他几年前便已参加过一次。
两个朋友当晚相聚不久便相互都觉得很窘。普林尼奥现在是客人,一位来自世俗世界的宽容大度业余爱好者,尽管他怀着极大热诚,然而参与的只是替外行和爱好者开办的课程,两人间的距离确实太大了。普林尼奥如今面对的已是一位成熟的玻璃球游戏专家,虽然对朋友的兴趣颇能爱护体贴,却依旧让他感到自己在这里不是同行,对方已经深人这门学科的精髓,而自己不过是在边缘嬉戏的顽童而已。克乃西特试着调换话题,便请普林尼奥介绍他在外面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这一来形势立即倒转,克乃西特成了幼稚的孩子,尽提些天真问题,不得不接受对方爱护体贴的指点。普林尼奥已进人法律界,正努力谋求政治影响,并且即将和某一党派领袖的女儿订立婚约。约瑟夫对他说的话只能听懂一半,许多反复出现的概念在他听来空空洞洞,它们对他而言,至少是毫无意义的。无论如何,克乃西特总算听明白普林尼奥在他那世俗天地里已取得相当成就,并且懂得如何达到自己雄心勃勃的目标。
十年之前,两位年轻人曾各自怀着好奇和同情心接触、接近两个不同的世界,如今已互相陌生,产生了互不相容的裂缝。
克乃西特赞许这位俗世政治家还对卡斯塔里保留着一份依恋之情,竟然两度牺牲休假来参加玻璃球游戏。但是,结果如何呢,克乃西特心想,即便他有一天回访普林尼奥的工作地区,以好奇的客人身份听几次法庭审判,参观几家工厂或者福利机构,大概情况也一如既往。两位朋友都彼此觉得失望。克乃西特感到老朋友显得粗鲁和外露,特西格诺利则感到往日的伙伴对秘传而得的知识过分自傲,似乎成了一个只关注自己游戏的“精神至上”者。
不过两个人都努力与对方交谈,特西格诺利更有形形式式的话题可讲,从他的研究课程和考试毕业,说到英国之行和南方旅游,一直说到种种政治集会和他在国会的活动。他还在叙述某件事的时候,说了一句听着有些威胁和警告意味的话,他说:“你瞧着吧,很快就要天下大乱了,也许会爆发战争,完全可能的,到那时,你们整个卡斯塔里的存在都会受到严肃指责的。”
约瑟夫对此并没有大认真,只是问道:“那么你呢?普林尼奥,你会支持卡斯塔里呢,还是反对?”
“啊,”普林尼奥不自然地勉强笑着答道,“大概不会有人来征询我的意见。
当然,我不赞成干扰卡斯塔里的继续存在;否则我现在不会在这儿了。不论怎么说,你们在物质需求上一贯十分节制,然而卡斯塔里每年仍要国家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
“对啊,”约瑟夫笑着接下去说,“我听人说,比起国家在本世纪里每年支付武器军火的款项,这笔费用约占其中的十分之后来他们又聚过几次,越接近普林尼奥课程结束,他们互相间的礼仪越发殷勤周到。两三个星期后,当普林尼奥动身时,两人都有解脱之感。
当时的玻璃球游戏大师托马斯·封·德·特拉维是一个游历过世界各地的著名人士,对待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无不亲切友好,只在涉及玻璃球游戏的事务上,为维护游戏往往严厉得可怕。凡是仅在公众场合——例如在他华服盛装主持玻璃球游戏庆典或者接见外国贵宾时见过他的人们,都无法想象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劳作者。
人们背后议论他是一个冷静的、甚至是冷酷的理性至上者,对艺术持冷淡态度,在那批年轻热情的业余玻璃球游戏爱好者中间更不时传出否定他的言论,——当然都是些错误判断,因为他若不热爱游戏,就不会想方设法在举行大规模比赛时有意避免触及许多刺激人的重大问题,而由他设计的一场场美轮美奂的玻璃球游戏,也不会因其几近完全掌握游戏世界的内在奥秘,受到专家们一致公认了。
有一天这位游戏大师邀请克乃西特去他家,大师只穿着日常便服,询问克乃西特可否在近几天里每日同一时间到他家坐半个钟点。素日克乃西特与这位大师从无私交,对这一吩咐不禁大为惊讶。
大师这天交给他一叠材料,是一位管风琴家寄给他的一份建议书,也是玻璃球游戏最高当局经常要审议的无数提议之一。这类文件大都是建议档案馆采纳新材料的建议,种类很多,例如有一个人下功夫研究了田园牧歌的历史后发现其风格发展过程中有一条曲线,便从音乐和数学两种角度记录下来,要求吸收入玻璃球游戏语言的语汇库中。另一个人将尤里乌斯·悄撒撰写的拉丁文字中韵律特点进行研究后,发现它与人人尽知的拜占庭赞美诗音程研究结果,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再例如有位热心人,又一次发现了隐藏在十五世纪记谱法文字里的一种新犹太教义。更不用说还有一些古怪的实验家,常常写来热情澎湃的书信,认为对歌德与斯宾诺沙的算命天宫图进行比较研究,定能得到惊人的结果,来信中还常常附寄十分鲜艳夺目的彩色几何图案。
克乃西特迫不及待地立即着手阅读材料,他自己头脑里也经常出现类似的种种建议,即使并不曾递交给当局。每一个积极的玻璃球游戏者都会梦想不断开拓自己的游戏境界,直至把整个宇宙都纳人其中,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仅持续不断地在自己的设计和私人练习中开拓着游戏境界,而且迫切渴望那些似乎值得保存的游戏设计获得官方承认,而能够参加公开比赛。技艺精湛玻璃球游戏高手们的私人游戏练习也都具独特谋略而不同一般,原因在于他们具有熟练地掌握控制游戏规律的表达、命名和构成的能力,使他们得以把纯属个人的随意想象灌注入任何一场以客观历史材料构成的游戏之中。一位著名植物学家有一次讲了一句引人发笑的名言:“玻璃球游戏必须包容一切,譬如一棵植物也会用拉丁语同植物学家林纳聊天。”
接着,克乃西特协助大师分析研究这份建议。半个钟头飞快过去了,次日他准时到达,整整两个星期,他每天按时和游戏大师一起工作半个小时。开头几天,他很惊讶大师竟要他谨慎处理这些一眼便可看出毫无采用价值的建议报告。他奇怪大师居然为此花费时间。但终于逐渐懂得,大师让他分担工作不是为减轻自己的负担,而首先要借此机会对他这个青年弟子进行有礼貌的严格考察。整个事件的情况和童年时代音乐大师出现的情景颇为相似。他是从同事们的态度上觉察到问题的,他们开始对他疏远、拘谨,甚至加以讽刺挖苦。有些传闻已不胫而走,他也觉察到了,但是这一次已没有从前那样的幸福感觉。
他们最后一次商讨完后,玻璃球游戏大师用他那稍嫌高亢的声音,以十分精确的语言,丝毫不带官腔地对克乃西特说道:“很好,你明天就不必来了,我们的工作现在已告一段落。不久我还会有事情烦劳。多谢你的合作,事情对我很有价值。
此外,我想你应该申请加入宗教团体了。你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我已经同主管部门打过招呼。你总不会反对加入吧?“当他站起身子时又补充道:”我顺便再对你讲几句吧:大概你也和大多数优秀青年游戏者一样,有一种把玻璃球游戏当作某种进行哲学推理工具的倾向。我这几句话不可能治愈你的毛病,然而我还是要说给你听:哲学推理只应当合理地施用于哲学工作。而我们的游戏既非哲学,也非宗教,它自成学科,在性质上与艺术最为相近,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一个人若能领悟,便会大发展,远胜失败百次之后才略有所见略有所进。哲学家康德——现在已罕为人知,却是第一流的思想家——曾说,对神学进行哲学推理乃是‘幻觉的幻灯’。我们不该把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弄成那般东西。“
克乃西特感到震惊,激动得几乎没有听清最后那几句警告。他像被闪电一下子照亮似的,内心里猛然明白:这番话意味着自由研究年代业已告终,不久将被接纳加入宗教团体,也即将路身圣人之列了。他向大师深深鞠躬表示谢意,匆匆来到设在华尔采尔的宗教团体的办事处,看见自己的名字果真已登记在新人名单之上。克乃西特与其他同一级别同学们全都十分熟悉宗教团体的各项条款,记得其中有这样的一条:凡是团体最高当局的成员都有权执行吸收新人人会的仪式。他便请求由音乐大师主持典礼,获准之后即刻请假于次日启程赴蒙特坡,来到自己恩人和朋友的住处。克乃西特发现可敬的老人正偶染微恙,不过他还是受到了热烈欢迎。
“你来得正是时候,”老人说。“不久我就无权接纳你入会了。我的辞呈已经获准,我就要离职了。”
典礼仪式本身很简单。依照条文规定,音乐大师第二天邀请了两位教友担任证人。许多年前,音乐大师曾从宗教团体教规中摘引了一段话作为克乃西特默修课的题目:“如果最高行政当局委以职务,便当自知:职位每高一级,并非向自由,而是向约束迈出一步;职位越高,约束越严;个性越强,任意专断越受禁忌。”
几个人集合在音乐大师的小音乐室里,这里正是多年前克乃西特第一次学习静观默想之道的地方。为了表示庆祝,音乐大师要求克乃西特为典礼演奏巴赫的一首合唱序曲,证人之一便在这时宣读了宗教团体教规的缩写本,随后音乐大师亲自提问了若于仪式性的问题,并听取了自己青年朋友的誓词。仪式完毕后,音乐大师又赠送他一个钟点,他们同坐在花园里,大师亲切地指点他如何掌握教规的意义,如何符合教规地生活。“太好了,”他说,“你在我即将离职之时来填补空隙,好像我有了一个会继承父业的儿子。”当他看见克乃西特的表情变得很悲伤时,又补充道:“啊,别难过,我还没有难过呢。我已经很疲倦,很乐意享受一下清闲生活,也希望你能常来和我分享这份快乐。我们下次再见面,你就用普通的称谓称呼我吧,不要再像我在职时那么用尊称了。”大师说完就用克乃西特已熟悉二十年之久的让人心折的笑容与他辞别了。
克乃西特匆匆赶回华尔采尔,因为他仅请准三天假期。他刚踏进住所,便被玻璃球游戏大师请去,以接待同事的态度热情祝贺他加入宗教团体。“一旦下达了明确的职务任命,”他告诉他,“你就完全是我们这个组织里的同行和同事了。”
克乃西特稍稍觉得有些惊惧。那么他的自由年代真的要结束了。
“啊,”他怯生生地说道,“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某些较小的工作上有些用处。
然而,我还得向您坦白,我总希望再从事一段时间的研究工作。“
游戏大师面带笑容,用他那既睿智又微含讥讽的目光迫视着对方,问道:“一段时间,你要多久?”
克乃西特迟疑地笑了:“我也说不清楚。”
“我想正是这样,”大师应声接下去说道:“你现在仍然用学生的语言说话,仍然以学生的概念思索,约瑟夫·克乃西特,现在这样做当然很正常,但是不久还这样做就完全不对了,因为我们需要你担任职务。你得知道,你以后即或已在我们最高当局担任要职,也仍然能够获得研究假期。例如我的前任兼老师,当他还在职期间,而且年龄业已老迈之时,为了想去伦敦档案研究所进行研究工作,曾请假一年,因理由充分而获得批准。他的假期不是什么‘一段时间’,而是一个明确的数字,几月,几周,几天。你今后必须注意这个问题。目前我有一个建议要同你商量。
我们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士承担一项特殊任务,这个人务必不是外界熟悉的卡斯塔里知名人士。“
这项使命的全部内容大致如下:在玛丽亚费尔的本笃会修道院——这是全国历史最悠久的教育中心之一,几十年来一直与卡斯塔里保持良好关系,尤其支持玻璃球游戏的活动,——多次要求选派一位青年教师去那里逗留较长时间,一则传授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此外也可以促进修道院中几位游戏高手的技艺。托马斯大师几经挑选后,决定让克乃西特去完成使命。这便是克乃西特受到如此慎重审查的原因,也是他被加速提前纳入宗教团体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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