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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贼

_2 马克斯·苏萨克(澳)
  这一天,天空的颜色是灰色,这也是欧洲的颜色。
  瓢泼大雨下个不停。
  “就在那儿,”负责收养工作的亨瑞奇夫人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那儿就是你的新家。” 莉赛尔用手抹去车窗上的水汽,划出一个圆,向外张望着。
  汉密尔街的样子 街道上的各种建筑像是黏在一块的,大部分都是小房子和公寓楼,看上去紧巴巴的。灰暗的雪像地毯一样覆盖着大街。街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树木,像混凝土修筑而成的。连空气都是灰色的。
  还有一个男人坐在车里。亨瑞奇夫人消失在那所房子里时,他留下来陪着莉赛尔。他一言不发。莉赛尔猜他的职责是防止她逃跑或是惹麻烦。可等到莉赛尔真的开始惹麻烦时,他却在那儿坐着袖手旁观。或许他要等到紧急关头才会采取行动。
  过了几分钟,一个高个儿男子走了出来,这是汉斯 休伯曼,莉赛尔的养父。汉斯旁边站着中等个子的亨瑞奇夫人,另一边站着矮矮胖胖的罗莎 休伯曼,她看上去就像罩了件衣服的小衣橱。她走路时摇摇摆摆迈着鸭步,很是显眼。要不是那张皱巴巴的纸板脸和脸上那副木然的表情,她这付尊容还算得上可爱。她丈夫径直走了过来,手里还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香烟是他自己卷的。
  麻烦事来了: 莉赛尔不肯下车。
  “这孩子咋回事?”罗莎 休伯曼问道。她把头伸进车里说:“来,下车,下车。” 汽车前面的坐位被扳倒了,门廊里冷冷的灯光透了进来,仿佛在邀请她下车。她还是一动不动。
  透过车窗上她擦出的圆圈,莉赛尔看到高个子男人夹着香烟的手指,烟头上的烟灰缓缓落下,在空中飘飘荡荡,最后落到地面。几乎过了十五分钟,莉赛尔才被哄下车。是那个高个子哄下来的。
  他轻声细语哄下来的。
  接着,莉赛尔又拽住门框不肯进门。
  她拉着门,拒绝进屋,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街上的人都来围观,直到罗莎 休伯曼对着他们破口大骂起来,人群才渐渐散去。
  罗莎 休伯曼的骂人话 “你们这群蠢货想瞧啥稀奇?” 终于,莉赛尔 梅明格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汉斯 休伯曼拉着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里提着她的小箱子。在箱子里那一件件折叠整齐的衣服下面,藏着一本小小的黑色封面的书。我们知道,一个无名小镇上的某个十四岁的掘墓人曾花了好几个小时来找这本书。“我向你保证,”我想他会这样对老板说,“我不知道书跑到哪儿去了,我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我相信他决不会怀疑是那个女孩捡了。然而,书——那本黑色封面上印着银色字体的书,就藏在女孩的衣服下面。
第6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4)
  掘墓人手册 掘墓的十二步指南 巴伐利亚公墓协会出版 偷书贼生平第一次受到了触动——这些文字把她引向了那光辉的事业。
  成了一头小母猪 是的,这是一个光辉的事业。
  不过,我必须马上澄清一件事:她偷了第一本书后,又隔了一段时间才偷第二本书。需要指出的第二点是:第一本书是从雪地里偷来的,而第二本书是从火里偷出来的。还有一点不可否认,有些书是别人送给她的。她总共有十四本书,不过在她看来,她的写作主要是受到其中十本书的影响。这十本书里有六本是偷来的。另外四本中,一本是在厨房餐桌上捡到的,两本是躲在她家的犹太人给她写的,还有一本是在一个阳光普照、温暖宜人的下午来到她手上的。
  莉赛尔开始写作时,她绞尽脑汁地回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书籍和文字对她不仅是一部分,更成为生命的全部的?是从她第一次把目光投到那一排排书架上开始的吗?是从饱受折磨的马克斯 范登伯格随身携带着阿道夫 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来到汉密尔街时开始的?是从在防空洞里朗读故事的时候开始吗?是从犹太人最后一次去达豪游街时开始吗?还是从读《撷取文字的人》一书开始的呢?也许,对于她是何时何地开始对书籍和文字感兴趣的,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无从知晓。在我们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之前,先得看看莉赛尔 梅明格是怎么开始在汉密尔街的新生活的,还有她是怎么成了一头小母猪的。
  她到汉密尔街时,我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手上由于大雪和严寒造成的冻伤。她那麻秆似的腿,衣架子一样的手臂都显示出严重的营养不良,连她勉强挤出的微笑都带着忍饥挨饿的痛苦。
  她的头发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的金发,可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就太危险了①。那时,棕色眼睛的德国人可不受欢迎。她的眼睛可能是来自父亲的遗传,不过她不能肯定,因为她连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与父亲有关的一件事情,那是她无法理解的一个词,是一个标志。
  一个奇怪的称呼 共产主义分子 过去的几年里,这个字眼曾经几次传到她耳朵里。
  在那些拥挤不堪的临时寄宿屋里,人们总爱问东问西。总会有人提到这个字眼,这个奇怪的字眼。它仿佛站在墙角,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它穿着外衣,穿着制服。无论他们到哪儿,只要一提到她父亲,就会出现这个字眼。她问妈妈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被告知这个字眼无关紧要,用不着为此担心。在一处寄宿点里,有个身体状况比较好的女人打算教孩子们写字,用木炭在墙上写字。莉赛尔想问问她这个词的含义,可最终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一天,那女人被带去接受审查,就再也没回来。
  莉赛尔到达慕尼黑的时候,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有指望活下去了,但这并不能给她带来安慰。要是妈妈爱她的话,怎么会把她留在别人家里呢?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事实上,她知道答案,当然这无关紧要。她清楚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妈妈经常病怏怏的,他们一直都没有钱治病。她完全明白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她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不管妈妈多少次说过爱她,把她送走是爱她的表现,但她无法接受。毋庸置疑,她是一个被丢掉的瘦骨伶仃的孩子,独自和几个陌生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一人。
  休伯曼一家的小房子像鸽子笼一样。他们只有几个房间,一间厨房,一间与邻居共用的厕所。屋顶是平式的,还有一间用于储藏的半地下室。地下室的深度不够,在1939年使用还不成问题,可到1942和1943年的时候就不行了。那时,空袭警报一响,他们就得冲到大街另一头一个更坚固的防空洞里去躲避空袭。
  最初,莉赛尔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脏话。这些话反复出现,言辞激烈。每句话里都带有Saumensch或Saukerl或是Arschloch这样的字眼儿。我得向那些不熟悉这些俗语的人做个解释。Sau当然指的是猪,Saumensch是用来斥责、痛骂或者就是用来羞辱女性的。Saukerl是用在男性身上的、意思相同的字眼儿。Arschloch可以直接翻译成蠢货,这个词是男女通用的,没有性别的差异。
  “你这肮脏的猪猡!”第一天晚上,莉赛尔拒绝洗澡,养母就冲着她大声嚷嚷起来,“你这头肮脏的母猪!怎么还不脱衣服呢?”罗莎喜欢发脾气。事实上,罗莎 休伯曼总是板着脸,这就是她那张皱巴巴的纸板脸的由来。
  其实,莉赛尔正处于极度焦虑之中。她可不打算洗什么澡,或是洗完澡再上床睡觉。她蜷缩在狭窄的盥洗室的一个角落里,双手紧紧贴在墙上,就像是墙壁上有两只手可以拉着她不去洗澡一样,其实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早就干透的油漆。两人喘着粗气。罗莎费了半天力气,还是没有成功。
第7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5)
  “让她自己来吧。”汉斯 休伯曼介入了这场拉锯战,他那柔和的声音发挥了作用,刚才,他也是这样驱散了围观者,“把她交给我吧。” 他走到莉赛尔身边,靠着墙坐在地上,地砖冰凉,坐上去不太舒服。
  “你知道怎么卷香烟吗?”他问。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俩坐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摆弄着烟草和卷烟纸,汉斯 休伯曼抽着那些裹好的香烟。
  一个小时后,莉赛尔已经能够熟练地卷好一支香烟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洗澡。
  关于汉斯 休伯曼的情况 他爱抽烟。
  他最喜欢的其实是卷烟的过程。
  他的职业是粉刷匠,他还会拉手风琴。
  这个爱好迟早能派上用场,尤其在冬天,他能在慕尼黑的小酒馆,比如科勒尔酒吧,靠拉手风琴挣点钱。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曾从我手下逃脱过,但是,不久之后,他会卷入另一场大战(这是人类一意孤行的结果),这回,他将再次成功地从我身边溜走。
  对大多数人来说,汉斯 休伯曼是个不引人注目的人,一个没什么特别之处的人。当然,他干起活来手艺不错,他的音乐才能也比一般人强。不过,我相信你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即使是站在前台,他们也只适合给别人当陪衬。他常常在那儿,不引人注意,也无足重轻。
  他那普普通通的外表通常会让人误以为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实际上,他有着难能可贵的品质,莉赛尔 梅明格没有对此视而不见(孩子经常比愚蠢迟钝的大人目光敏锐),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一宝贵的品质。
  那就是他沉静的举止。
  还有环绕在他周围的静谧的气氛。
  那晚,当他打开那间又小又冷的盥洗室里的灯后,莉赛尔观察到养父眼中的奇异之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慈爱,闪着柔光,像正在熔化的白银。看到这双眼睛,莉赛尔一下子明白了养父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关于罗莎 休伯曼的情况 她身高不足一米六,灰褐色的头发用橡皮筋盘在脑后。
  为了贴补家用,她要替慕尼黑大街上的五户富裕人家洗熨衣物。
  她的厨艺不敢让人恭维。
  她有一个独特之处:能够惹恼每个她遇到的人。
  可她的的确确爱莉赛尔 梅明格。她表现爱的方式也是奇特的。
  那就是隔一段时间就用硬木勺给莉赛尔来一顿打,再加上一番臭骂。
  莉赛尔在汉密尔街住了两个星期后,终于洗了澡。罗莎紧紧地拥抱了她,差点让她窒息。罗莎说:“你要再不洗澡,可就真成了头脏兮兮的母猪了。” 几个月后,莉赛尔不再称养父母为休伯曼先生、休伯曼太太了。罗莎说了一大堆话:“莉赛尔,从现在起,你得叫我妈妈。”她又想了想,“你怎么叫你亲妈的?” 莉赛尔小声回答:“也叫妈妈。” “得啦,我就算二号妈妈。”她瞟了一眼丈夫,说,“那边那人,”她好像是从手心里抠出一个个词来,再把它们拍紧实了,用力扔到了桌子那头,“那头猪,下流胚,你叫他爸爸就得啦,听懂了吗?” “是的。”莉赛尔立马答道。在这个家里,回答问题要迅速。
  “是的,妈妈。”妈妈纠正她,“小母猪,和我讲话要叫我妈妈。” 这时,汉斯 休伯曼刚卷完一支烟,他舔了舔烟纸,把香烟粘牢。他瞧瞧莉赛尔,冲她眨了眨眼。要让莉赛尔叫他爸爸,不会有任何问题。
  一位铁腕夫人 毫无疑问,开头的几个月是最难熬的。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会做噩梦。
  梦见她弟弟的脸。
  梦见弟弟的双眼盯着火车车厢的地板。
  她在床上醒来时感到阵阵眩晕,然后大声尖叫起来,仿佛要淹死在那堆床单里了。房间的另一边,为弟弟准备的那张床在黑暗中像一艘漂浮的小船。等她恢复意识后,那小船慢慢地沉下去,似乎沉入地板下面去了。这个幻觉没什么可怕,但是在她停止尖叫前,它一直不会消失。
  或许,噩梦给她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她的新爸爸,汉斯 休伯曼会走进来安慰她,爱抚她。
  他每晚都会过来,坐在她身旁。开头的几次,他只是和她待在一起——他是帮助她排遣孤独的陌生人。过了几晚,他开始对她耳语:“嘘,我在这儿呢,别怕。”三周后,他开始搂着她,哄她入睡了。莉赛尔逐渐信赖他,主要是由于那股男性的温柔带来的神奇力量,还有他的存在。女孩开始确信她半夜尖叫时,他一定会来,而且会一直守护自己。
  字典中找不到的词条 守护:一种出于信任和爱的行为,通常只有孩子才能辨别真伪。
  汉斯 休伯曼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莉赛尔把头埋在他袖子里哭泣,好像连他都要一块儿吸进去似的。每天凌晨两点后,他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浓烈的油漆味,还有男人的体味,伴着她进入梦乡。黎明到来的时候,他总是蜷着身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睡着了。他从来不睡另外那张床。莉赛尔爬下床,小心翼翼地亲亲他的脸颊,他就会微笑着醒来。
第8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6)
  有时候,爸爸要她回到床上等一会儿,他会拿着手风琴回来,给她演奏音乐。莉赛尔坐在床上跟着音乐哼唱,冰凉的脚趾头兴奋地紧紧缩在一起。从前可没有人给她演奏过音乐。看着他脸上的皱纹,还有他眼中的柔光,她会咧着嘴傻笑——直到从厨房里传来咒骂声。
  “蠢猪,别瞎弹了!” 爸爸还敢再拉上一阵儿。
  他会对小姑娘眨眨眼,她也笨拙地冲他眨眨眼。
  有时,为了给妈妈火上浇油,他会把琴带进厨房,在大家吃早饭时拉个没完。
  爸爸吃了一半的面包和果酱丢在盘子里,上面还残留着牙印儿。音乐仿佛钻进了莉赛尔的心里,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奇怪,但她的确觉得爸爸的手好像是在乳白色的琴键上漫步似的,他的左手按着键钮(她尤其喜欢看他弹那个银色的闪闪发光的键钮—— C大调键)。他拉动着风箱,空气在土灰色的风箱里进进出出。手风琴那黑色的外壳虽然已有了划痕,但晃动时依然闪闪发亮。此时的厨房里,爸爸让手风琴活了起来。我猜你只要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你怎么判断一个东西是不是活着呢? 当然得检查它是不是能呼吸了。
  手风琴的音乐声其实也给她带来一种安全感。白天的时候她是不会梦到弟弟的。虽然她在那间狭小的盥洗室里会思念弟弟,并且时常无声地哭泣,但是她高兴自己是清醒的。在到达休伯曼家的头天晚上,她藏起了最后一件能让她想起弟弟的东西——《掘墓人手册》。她把书藏在床垫下面,偶尔会取出来,握在手里,盯着封面上的字看,双手抚过书里的字。她不知道书里讲了些什么,不过,书的内容并不重要。这本书对她的重要性不在于内容。
  这本书对她意味着 1. 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2. 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有时,她会喃喃地叫着“妈妈”两个字,妈妈的影子也会无数次出现在她面前。可是,这些与噩梦带来的恐惧相比,只能算小小的不幸罢了。在那些噩梦中,那些绵绵无尽的噩梦中,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我相信你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家里没有别的孩子。休伯曼夫妇有两个亲生孩子,但他们都长大了,早已搬出去住了。小汉斯在慕尼黑市中心工作,特鲁迪在一户人家里当女佣,负责看孩子。不久,她照看的两个孩子就会参战。一个人造子弹,另一个人在战场上用子弹射击。
  你可以想象,上学对莉赛尔来说,是桩苦差事。
  虽然这是所国立学校,但还是深受天主教会的影响,而莉赛尔却是路德教教徒。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因为校方很快发现她既不会阅读也不会写字了。
  莉赛尔被安排和刚开始学字母的小孩子一起学习,这让她觉得很丢脸。虽然她面黄肌瘦,可在那群小孩子中间还是一个庞然大物。她常常想让自己再苍白点,白到可以隐形的程度。
  即使是在家里,也没人能帮上她的忙。
  “甭指望他能帮你,”妈妈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那头猪猡,”爸爸正凝视着窗外,这是他的习惯。“他只读到了四年级。” 爸爸没有转身,平静地回应了妈妈的攻击,可话里没少带刺儿。“你最好也别去问她,”他把烟灰抖到窗子外面,“她连三年级都没上完。” 这所房子里看不到任何书籍(除了她偷偷藏在床垫下面的那本书),所以莉赛尔只能小声念念字母表,而且还得在不知什么时候会收到的禁声令之前完成。一切仿佛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直到有天晚上,她半夜做噩梦时把床尿湿了,却因此有了额外的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不是正规的学习,是午夜课程。因为它经常是凌晨两点才开始。这种学习机会越来越多。
  二月中旬,莉赛尔快十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黄头发的、缺了一条腿的旧洋娃娃。
  “这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了。”爸爸不好意思地解释。
  “你在瞎说啥呢?能有这东西,就算她走运啦。”妈妈纠正了爸爸的说法。
  汉斯继续摆弄着洋娃娃剩下的那条腿时,莉赛尔在试穿着新制服。满十岁就意味着可以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了,就能穿上一件小小的棕色制服。因为是女孩子,莉赛尔被批准加入青年团下面的一个叫BDM的组织。
  BDM的含义 它是德国纳粹少女队的缩写 加入少女队之前,他们先得听听你是不是把“万岁,希特勒”喊得够响亮。然后,再教你走正步,裹绷带,缝衣服。你还得参加徒步拉练之类的活动。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三点到五点是他们指定的集会时间。
  每个星期三和星期六,爸爸都会送莉赛尔去少女队总部,两个小时后再来接她。父女俩从来不会就少女队的事多说什么,他们只是手拉手走着,听着彼此的脚步声。爸爸还要抽上一两支烟。
第9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7)
  爸爸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事,是他经常会离开家。好些个晚上,他走进起居室(也是他们夫妇的卧室),取下旧壁橱上的手风琴,穿过厨房,走向前门。
  等他一走到汉密尔街上,妈妈就会打开窗子对着他大声吼叫:“别老晚才回来。” “你那么大声嚷嚷干吗!”爸爸也转过身冲她吼。
  “蠢猪!你只配舔我屁股!我想咋说就咋说!” 她滔滔不绝的咒骂声跟在他后面。他决不回头看,至少在他确定他老婆消失在窗口之前是不会回头看的。那些夜晚,他提着手风琴盒子走到大街的转角处时,会驻足在迪勒太太的商店前面,转过头,看看窗口出现的另一个人影。他挥挥又长又瘦的手,然后转身继续缓慢的步伐。莉赛尔再看见他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他把她从噩梦中拯救出来的时候。
  每晚,小小的厨房里总是十分嘈杂,没有一次例外。罗莎 休伯曼老是喋喋不休地咒骂着,永无休止地争论和抱怨着。其实没有人与她争吵,可妈妈只要逮住机会就说个不停,好像在厨房里和全世界的人论战,几乎每晚如此。等到他们吃完饭,爸爸出去了,莉赛尔和罗莎就待在厨房里,罗莎利用这个时间给别人熨烫衣服。
  一周里会有那么几次,莉赛尔放学后要和妈妈一起到镇上的几处富人区去,收揽别人要洗的衣物,再把上次洗好的衣服送回去。这些人住在考普特大街、海德大街,还有其他几个地方。妈妈满脸堆笑地送着衣服,接下新的活儿,可等别人家的大门一关上,她就开始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财富和懒惰。
  “洗他们的衣服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她说这话时完全忘了自己就是靠这些人生活的。
  “哼,”她数落着住在海德大街上的沃格尔先生,“他就是靠他老子发的财,只晓得把钱扔到女人和酒缸子里,当然喽,还有洗洗涮涮上头。” 她要挨着个儿把他们奚落一顿。
  沃格尔先生,潘菲胡佛夫妇,海伦娜 舒密特,魏因加特纳一家,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有罪的。
  照罗莎看来,恩斯特 沃格尔除了酗酒和好色的猥琐外,还老喜欢挠他长满虱子的头发,舔着手指头把钱递过来。“回家前我可得把手洗干净。”最后,她这样总结。
  潘菲胡佛一家会仔细查看送回来的衣物。“‘这些衬衣上不能有折痕。’”罗莎学着他们的口气,“‘这件西服可不能起皱。’他们居然就站在我面前,居然敢在我鼻子底下把衣服翻来翻去地检查,真是一堆人渣。” 魏因加特纳家养了一只正在换毛的母猫,真是一群呆瓜。“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把猫毛弄掉的吗?到处都是毛。” 海伦娜 舒密特是个富裕的寡妇。“那个老瘸子——只会傻坐着浪费时间,一辈子都没干过一天活儿。” 不过,罗莎最瞧不上眼的是格兰德大街八号。那是一座大宅子,建在莫尔钦北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这地方,”他们第一次到这儿来时,她指着这所房子对莉赛尔说,“是镇长家,这个恶棍,他老婆成天坐在家里,小气得连壁炉都舍不得生——那里头冷得像个冰窟窿。她是个疯子。”她又加上一句,“货真价实的疯子。”在大门口,她对女孩做个手势,“你去。” 莉赛尔害怕极了。她看着一段台阶之上的棕色房门,门上安着一个黄铜门环。“我?” 妈妈推搡着她。“甭想让我去,小母猪,快去。” 莉赛尔只得走上台阶,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一个穿着浴袍的人来应门。
  穿浴袍的是个女人,眼里是吃惊的表情,头发像鸟窝,身体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她看见了站在大门口的妈妈,便把一袋子要洗的衣服递给女孩。“谢谢您。”莉赛尔说道,可没有得到回答,只有那扇门,门关上了。
  “你瞧见了吧?”等她走回大门边时,妈妈说,“我就得这么忍着。这些个浑蛋,这些个下流胚……” 她们拿着要浆洗的衣物往回走。莉赛尔扭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门上的黄铜门环仿佛还在盯着她。
  罗莎 休伯曼一旦结束了对她的主顾的控诉,又会把矛头转向另一个她喜欢折磨的对象——她丈夫。她瞅瞅洗衣袋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宅子,唠叨起来。“要是你爸爸能有点出息,”每次从莫尔钦镇走过的时候,她都要告诉莉赛尔,“我就用不着干这个活儿了。”她鼻子里哼哼着,“一个刷墙的!干吗嫁给这个蠢货?他们当初就是这么劝我来着——我家里人早就这么说过了。”她们脚下的地被踩得咯咯响。“我可太傻了,成天忙里忙外帮人家洗衣服,每天在厨房里当牛做马,就是因为那头猪没工作,没干过一件正事,只会提着那个破手风琴每晚在那些耗子洞里拉个没完。” “是的,妈妈。” “你就只会对我说这话吗?”妈妈的眼神就像一道淡蓝色的电流直通到她的脸上来。
第10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8)
  她们继续走着。
  莉赛尔手里拎着洗衣袋。
  在家里,她们在炉子旁边的蒸锅里洗衣服,在起居室的壁炉旁晾衣服,然后在厨房里熨衣服。厨房是干活的地方。
  “你听见没有?”妈妈几乎每晚都要问这个问题。她手里正拿着在炉子上加热过的熨斗。屋子里的光线很弱,莉赛尔坐在餐桌旁,望着眼前劈啪作响的炉火出神。
  “什么?”她总是这样回答,“你听到了什么?” “是该死的霍茨佩菲尔,”妈妈已经从椅子上下来了,“那头母猪又往我们门上吐痰了。” 他们的一个邻居,霍茨佩菲尔夫人,每次从休伯曼家大门外经过时,总要朝前门上吐一口痰。休伯曼家的前门离大门口有几米远,看来霍茨佩菲尔夫人每次吐痰时都计算准确,实在太精确了。
  她朝这家吐痰,是因为她和罗莎 休伯曼打了多年的口水仗了。没人知道她们最开始吵架的原因,可能连她们本人都忘了。
  霍茨佩菲尔夫人是个精瘦精瘦的女人,明显对人怀有敌意。她从没结过婚,却有两个儿子,都比休伯曼家的孩子大几岁。两个儿子都参了军,我向你保证,等最后这个故事要结束时,他们都会出来亮相的。
  在这桩口水大战里,我得说霍茨佩菲尔夫人从头到尾的战斗力都很强。每次从三十三号门口路过,她决不会忘了朝门上吐口痰,骂上一句“猪猡!”我注意到德国人的一个爱好: 他们都对猪挺感兴趣的。
  快问快答 你觉得每天晚上谁会被派去擦掉门上的痰呢? 是的,你猜对了。
  如果一个铁腕夫人让你去擦门上的痰,你只能照办,尤其是她手上还拿着个滚烫熨斗的时候。
  这当然是每天的日常工作之一。
  每天晚上,莉赛尔都要走到门外,擦去门上的痰,再抬头仰望天空。夜空阴冷滑溜,偶尔一些星星会有出来闪一闪的兴致,但也不过是几分钟而已。这个时候,她会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你好,星星。” 同时她也等待着。
  从厨房传来的声音。
  直到星星又消失在德国的夜空里。
  吻(童年的关键) 像大多数小镇一样,莫尔钦生活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其中有很多住在汉密尔街上,霍茨佩菲尔夫人是其中之一。
  还有其他人: ﹡ 鲁迪 斯丹纳——隔壁邻居家的男孩,他非常崇拜美国黑人运动员杰西 欧文斯。
  ﹡ 迪勒太太——坚定的雅利安人,街角处商店的主人。
  ﹡ 汤米 穆勒—— 一个患有慢性中耳炎的孩子,做过几次手术。一条粉红色的疤痕穿过脸颊,常常抽搐。
  ﹡ 一个通常被叫做普菲库斯的人,他擅长骂街。与他相比,罗莎 休伯曼简直是个文化人儿或者圣人。
  总的来说,这条街上住的都是穷人。虽然在希特勒的统治下,德国的经济发展迅速,可仍然有贫民区存在。
  我们已经提到过,休伯曼家隔壁的房子租给了一家姓斯丹纳的人。他们有六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鲁迪。不久,他就成了莉赛尔最要好的朋友,死党,诱使她犯罪的人。他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莉赛尔第一次洗过澡的几天后,妈妈允许她出去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在汉密尔街上,友谊是在户外活动中产生的,无论外面天气如何。孩子们都很少到别人家串门,因为每家人的房子都很小,没有可供他们活动的空间。另外,他们要在街上进行他们最喜爱的运动——踢足球,像职业足球员一样。他们还组建了自己的球队,垃圾桶权当球门。
  由于是新来的,莉赛尔不得不到垃圾桶中间当守门员。(汤米 穆勒终于解放了,虽然他是汉密尔街上有史以来球踢得最臭的人。) 那天,一切都挺顺利,直到鲁迪 斯丹纳进攻时被汤米 穆勒犯规铲倒,决定性的时刻到了。
  “天哪!”汤米吵吵着,他的脸因为绝望而扭曲了,“我干了什么好事?!” 鲁迪这边的队员都可以罚一个球。现在,轮到鲁迪 斯丹纳来对付新来的莉赛尔 梅明格了。
  他把球放到一堆肮脏的雪上,心里满有把握。毕竟,鲁迪有过十八次罚球无一不中的记录,甚至对方球队都认为汤米 穆勒可以一边待着去了。他从来没有射偏过。不管这次是谁取代了汤米,他一样会进球。
  这回,他们也想让莉赛尔一边待着去,你们可以想象,她肯定要抗议。鲁迪表示了赞同。
  “行了,行了,”他微笑着说,“就让她待在那儿。”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现在,纷纷扬扬的雪停了。他们在地上踩出了一个个泥泞的脚印。鲁迪拖着脚走过来,飞起一脚,莉赛尔俯下身,用胳膊肘把球挡了出去。她直起身来,得意地咧嘴笑着。可她接下来看到的却是一个直飞过来的雪球,击中了她的脸。里面净是泥,砸得脸火辣辣地疼。
第11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9)
  “你觉得这球怎么样?”那个男孩大笑着跑去捡滚远的足球去了。
  “猪猡。”莉赛尔嘟囔着。她很快学会了这个在新家听到的词。
  关于鲁迪 斯丹纳的情况 他比莉赛尔大八个月,麻秆腿,尖牙,细长的蓝眼睛,头发是淡黄色的。
  他是斯丹纳家六个孩子中的一个。他永远都像没吃饱似的。
  他曾经干过一件事,让大家都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人们很少谈论这事,但都把它叫做“杰西 欧文斯①事件”:有天晚上,他把自己涂成了一个小黑炭,在镇上的体育场里跑了好几百米。
  不管鲁迪是不是有病,他都注定会成为莉赛尔最好的朋友。打在脸上的那个雪球当然就是他们持久友谊的开端。
  莉赛尔上学后不久就开始和斯丹纳一家交往了。鲁迪的妈妈芭芭拉要求鲁迪必须和这个女孩一起去上学,主要是因为她听说了那个雪球的事。鲁迪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乐意和莉赛尔一块儿上学。他完全不是一个喜欢和女生保持距离的男孩子。相反,他非常喜欢女孩子,也包括莉赛尔(从那个雪球开始喜欢她的)。事实上,鲁迪 斯丹纳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冒失鬼。每个人的孩提时代都会经过这样一段朦朦胧胧的时期。他是不会仅仅因为别人都害怕接触异性,所以自己也对女孩子产生恐惧感的,他可是个有主见的人。因此,鲁迪对与莉赛尔 梅明格一起上学没有任何意见。
  在上学路上,他想向莉赛尔介绍镇上的一些标志性建筑,或者至少对这些建筑来个走马观花。在途中,他告诫弟弟妹妹闭嘴,可惜他的哥哥姐姐却用同样的话来教训他。他对一栋公寓二楼的一扇小窗户的介绍引起了莉赛尔的兴趣。
  “那是汤米 穆勒的家。”他意识到莉赛尔没想起这个人,就说,“就是脸老是抽抽的那人。他五岁时,有一天天气冷得最厉害,他在市场里走丢了。过了三个小时他们才找到他,他都冻僵了,耳朵也冻得生疼。过了一段时间,他耳朵里面都感染化脓了,大夫给他动了三四回手术,弄坏了脸上的神经,所以他的脸老是抽抽。” 莉赛尔插了一句:“他的球踢得太臭。” “是踢得最臭。” 接下来是迪勒太太在汉密尔街拐角处开的商店。
  迪勒太太的一个重要特征 她有一条金科玉律 迪勒太太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目光犀利,眼神恶毒。她这副尊容会让那些想从她店里偷点东西的人彻底死心。她总是像个士兵一样守卫着商店,她说话时甚至呼吸都带着“万岁,希特勒”的冰冷味道,这些也对她的商店起着保护作用。商店本身就是冷冰冰的白色,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与汉密尔街上的其他房子相比,它要显得更庄严一些,连挤在它旁边的小房子仿佛都受惠于它。迪勒太太主宰着这种严肃的气氛,把它作为唯一的免费服务提供给大家。她是为她的商店而生的,而她的商店又是为第三帝国①而生的。虽然不久就实行了配给制,她的商店却还能在私下出售某些外面难以买到的东西,然后她再把钱捐给纳粹党。在她常坐的坐位上方,挂着一个镶有元首照片的相框。要是你走进她的商店却没有喊“万岁,希特勒”,那她是不会为你服务的。鲁迪他们路过商店时,他提醒莉赛尔留神商店橱窗后面那双斜视着他们的刀枪不入的眼睛。
  “你经过这儿时要说‘万岁,希特勒’,”他严厉地警告她,“除非你想离得远远的。”等他们走过了商店,莉赛尔回头看时,那双可怕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外面。
  转过街角,展现在眼前的是满地泥泞的慕尼黑大街(这是进出莫尔钦镇的主要通道)。
  大多数时候,街上都会有一群受训的士兵在行进。他们的军服笔挺,黑色皮靴在雪地里弄得肮脏不堪。他们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
  等这些士兵在视野里消失后,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和莉赛尔又走过几家商店,还有宏伟的市政大厅。这座大厅后来会被拦腰炸断,成为一片废墟。有好几家被遗弃了的商店外面还贴着黄星①和反犹太人的标语。再往下走,就能看到蓝天下醒目的教堂了,教堂的屋顶是由许多瓦铺成的。整条街像是一根灰色的管道——潮湿的走道,人们弓着身子在寒风中走着,双脚在泥水里吧嗒吧嗒地踩着。
  忽然,鲁迪拉起莉赛尔冲到了前面。
  他敲了敲裁缝铺的窗户。
  要是莉赛尔认识招牌上的字,她就会知道这是鲁迪爸爸的铺子。裁缝铺还没有开门呢,但柜台后一个男人已经在忙着整理布料了。他抬起头来,朝他们挥挥手。
  “这是我爸爸。”鲁迪告诉她。他俩身边很快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斯丹纳家的孩子们,孩子们要么朝爸爸挥挥手,要么送上一个飞吻,要么只是站在那儿,点头问好(通常大孩子才这样做)。然后,他们继续往前走,朝着离学校最近的标志性建筑物走去。
第12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0)
  最后一站 黄星之路 没人想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多瞅瞅,可每个人又忍不住要看上一眼。这条路形状如一条长长的断臂,路上有几处遍体鳞伤的房屋,门上还画着大卫之星②。大家都像躲麻风病人一样离这些房子远远的。至少,它们像是德国领土上被感染的伤口。
  “这是黄星之路。”鲁迪说。
  不远处,一些人在走动着。在蒙蒙细雨中,他们像幽灵一样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游荡,仿佛他们不是人,而只是些影子。
  “你们两个走快点。”科特(斯丹纳家的长子)在叫他们了,鲁迪和莉赛尔赶紧朝他快步走去。
  在学校,鲁迪在课间休息时常来找莉赛尔出去玩,他不在乎别的孩子起哄嘲笑莉赛尔的愚蠢。起初他来找她,过了一会儿,等莉赛尔不再垂头丧气的时候,他还会再来。不过,他这样做可不是没有目的。
  比有一个恨你的男孩更糟糕的是 有一个爱你的男孩 四月末,他们放学以后,鲁迪和莉赛尔像往常一样站在汉密尔街上等着足球比赛开始。他们到得有点早,其他孩子还没有来呢。他们看到了满嘴脏话的普菲库斯。
  “瞧那儿。”鲁迪指着他说。
  普菲库斯的肖像画 他外表不俗,满头银发。
  他穿着件黑色的雨衣,咖啡色的裤子,破破烂烂的鞋子。
  他的嘴,那是怎样一张臭嘴啊。
  “嗨,普菲库斯!” 远处的身影一走近,鲁迪就开始吹口哨。
  老人立刻直起腰,开始恶言相加,这些脏话只有天才才能想得出来。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不过,即使他们记得,也从来没叫过。人们只叫他普菲库斯,是因为爱吹口哨的人都叫这名字,这就是“普菲库斯”这个词的意思。他老是喜欢吹一首叫《拉德茨基进行曲》的曲子,镇上所有的男孩子都会大叫着他的名字,也吹同样的曲子。这个时候,普菲库斯会改变平时的走路姿势(弯着腰,迈着大步,双手背在雨衣后面),直起身来准备骂人。接下来,他的破口大骂会打破所有宁静。
  这个时候,莉赛尔也和鲁迪一起嘲笑起普菲库斯来,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普菲库斯!”她附和着,迅速吸纳了孩子们在童年时产生的那点残酷。她的口哨吹得很难听,谁让她是没练习过就吹上了呢。
  他追赶着他们,叫骂着,开头是“狗娘养的”,后来就越来越难听了。最初,他的目标只是鲁迪,可很快就对着莉赛尔开火了。
  “你这个小婊子!”他冲她咆哮着。这句话一下子把莉赛尔打蒙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呀!”竟然把一个十岁大的女孩骂做婊子,普菲库斯就是这样的人。人们都说他和霍茨佩菲尔夫人真是天生一对。“滚过来!”这是鲁迪和莉赛尔听到他骂的最后一句话,他们赶紧跑开了,一口气跑到了慕尼黑大街上。
  “快来,”等他们一缓过劲,鲁迪就说,“到这边来。” 他把她带到了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这里是杰西 欧文斯事件发生的地方。他们站在那儿,手插在裤袋里。跑道就从面前延伸了出去。在这儿只能做一件事。鲁迪开始使用激将法:“我们跑几百米吧,我敢打赌你跑不赢我。” 莉赛尔才不会上当呢。“我打赌我能赢。” “你拿什么赌呢,小母猪?你有钱吗?” “当然没有。你有吗?” “没有。”可鲁迪想到个主意,这个主意只有恋爱中的男孩才想得出来。“要是我赢了,我就亲你一下。”他蹲下身开始挽裤脚。
  莉赛尔警惕起来,想收回赌注。“你为什么想亲我?我身上可脏啦。” “我也是。”鲁迪不觉得身上不干净会影响这件事,他们俩都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
  她一边打量对手瘦长的双腿,一边考虑着。那两条腿和她的差不多,他不可能打败她。于是,她郑重地点点头,就这样定了。“要是你赢了就亲我一下。可要是我赢了,以后踢足球时我就不当守门员了。” 鲁迪想了想。“行,还算公平。”他们俩握手达成协议。
  天阴沉沉的,密密麻麻的雨点开始落下来。
  跑道实际上比看上去更泥泞。
  两名参赛者已做好准备。
  鲁迪把一块石头扔到空中当发令枪。石头一落地,他们就开跑了。
  “我看不见终点线了。”莉赛尔抱怨起来。
  “那我就能看到了?”鲁迪反问道。
  石头掉进了泥里。
  他们紧挨着跑起来,边跑边推搡对方,好让自己领先。他们脚下的泥浆被踩得劈啪作响。在离终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他们滑倒了。
  “我的妈啊!”鲁迪大声惨叫着,“我浑身都糊上屎了!” “不是屎,”莉赛尔纠正他的说法,“是泥。”虽然她也觉得有点像屎。离终点五米时,他俩又摔倒了。“算成平局得了。” 鲁迪咧着嘴,眯缝着细长的蓝眼睛思量了番,他的脸上沾了好多泥巴。“平局的话,我还是可以亲亲你吗?” “做梦都别想。”莉赛尔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巴。
第13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1)
  “我也不让你当守门员了。” “让你的守门员见鬼去吧。” 等他们回到汉密尔街时,鲁迪说:“莉赛尔,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想亲我的。” 可是,莉赛尔知道。
  她发誓。
  只要鲁迪和她自己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亲这头肮脏的蠢猪,尤其是在这一天。他们没什么事可干了,就打算回家。她低头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清楚地意识到: “她会杀了我的。” 她,当然是指罗莎 休伯曼,那个被叫做妈妈的人。的确,罗莎差点杀了莉赛尔。“小母猪”这个词总是伴随着惩罚一起降临,妈妈差点把她变成一堆肉馅。
  杰西 欧文斯事件 在莉赛尔的记忆里,她好像亲眼目睹了鲁迪小时候的那桩糗事。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他幻想的观众中的一员了。早就没人提这件事了,但显然鲁迪是念念不忘的,以至于当莉赛尔回想往事时,对那个全身涂成黑色的小男孩在草地上跑步的样子,简直历历在目。
  事情发生在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当时希特勒已经统治了德国。
  杰西 欧文斯跑完了4×100米接力赛,赢得了他在本届奥运会上的第四枚金牌。据说因为他是劣等的黑人,希特勒拒绝和他握手。这件事传遍了全世界。不过,即使是最喜欢种族歧视的德国人也为他取得的成绩而惊奇不已,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他的胜利。但没人比鲁迪 斯丹纳更崇拜他了。
  斯丹纳家的人都在起居室里,只有他悄悄溜出来,跑到了厨房里。他从炉子里拿出些木炭,在手里捏碎。“我现在准备好了。”他暗自微笑。
  他用木炭仔细地涂抹着身体,把全身上下都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连头发上都抹了一遍。
  男孩看着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影子,激动地咧开嘴笑了。他穿上背心和短裤,偷偷地把哥哥的自行车推出来,蹬上脚踏板朝大街上骑去,准备去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他的裤子口袋里还装着几块用来“补妆”的木炭。
  在莉赛尔的脑海里,那天晚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周围的黑云把它遮得严严实实。
  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停在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的栅栏外。鲁迪翻过栅栏,一溜小跑,到了百米跑道的起点。他兴致勃勃地做起了热身运动,那副模样真是笨拙。接着,他又开始在地上挖起跑点。
  他四处溜达,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刻的到来。周围一片黑暗,只有月亮和重重黑云密切关注着他的动静。
  “欧文斯的状态看来很不错,”他开始做现场解说,“这可能是他最伟大的一次胜利……” 他与想象中的其他运动员握手,祝他们好运,虽然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机会赢他。
  发令员示意他们就位。休伯特椭圆形运动场的每一处角落里都挤满了观众。他们都在欢呼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断为他加油——那人当然是鲁迪,只不过他现在叫杰西 欧文斯。
  全场安静下来。
  他赤裸的双脚紧抓着地面,他能感觉到脚趾缝里全是泥土。
  应发令员的要求,他改成了蹲式起跑——发令枪在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前三分之一赛程里,比赛波澜无惊,但浑身涂成黑炭的欧文斯最后的冲刺,马上就要到来。
  “欧文斯跑在前面。”男孩尖叫起来,庆祝他跑完空荡荡的直道,跑向那喧闹的人群。他们在为奥林匹克的辉煌胜利而欢呼。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冲向终点时,终点线在他胸前裂成了两段,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诞生了! 在他赢得了胜利的跑道上,梦想变成了令人心酸的现实。欢呼的人群中,他爸爸就像个恶魔一样站在终点线上,或者至少是个穿着西装的恶魔。(我们先前提到过,鲁迪的爸爸是个裁缝,他喜欢西装革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此时,他里面胡乱穿了件衬衣,外面套了件西服。) “你在干吗?”看到变成黑炭的儿子带着胜利的喜悦出现在他面前,他吼道,“你到底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观众们一下子无影无踪了,一阵微风吹过来。“我正在椅子上打瞌睡,科特说你不见了。大伙儿都在找你。” 斯丹纳先生平时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可要是在某个夏夜发现自己的孩子成了一块“黑炭”,这显然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这家伙疯了。”他嘟囔着。他不得不承认,生了六个孩子,肯定会有这种事发生,六个里头总会出现一个“坏蛋”。这会儿,他看着这个“坏蛋”,等着听儿子的解释。“说吧。” 鲁迪弯下腰,嘴里还在喘气,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我是杰西 欧文斯。”他回答道,仿佛这是最自然的一件事。他的语气里甚至还有一种得意的暗示:我看上去怎么样?等他看到爸爸睡眼蒙眬的样子,这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就立刻消失了。
第14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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