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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推荐】笛安《西决》

_8 笛安(当代)
“南音。”我凝视着她怒气冲冲的小脸“唐若琳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你真的见过她吗?你说你喜欢她你同情她可是当真正的她出现在你眼前了她终于和你们力挺的郑鸿老师终成眷属了——你这不是叶公好龙又是什么呢?”
“你滚你滚你滚!”她狂躁的捡起大兔子一下一下的打在我身上眼泪流了一脸“你傻不傻你傻不傻啊!他们合起来欺负你骗你利用你然后你还要替他们讲好话!我是在为你抱不平可是你为什么要向着他们!你那么聪明你懂得那么多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得人都是只会捡软柿子来捏呢?你怎么就不懂得从来都是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呢?”她折腾累了像是泄了气一样软绵绵的重新把她的小脑袋塞回到我的胳膊下面“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南音终究没有出现在小叔的婚宴上除了她我们都去了三叔有点不好意思的跟小叔说南音不舒服。小叔遗憾的说:“亏我还特意挑了一个星期六觉得她能从学校回来呢。”但我们其实都能看得出小叔还是满意的可能按照他原先的设想不肯来的人恐怕更多。
陈嫣笑吟吟的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然后她转过脸去顿时没有一点笑容的对包厢的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
她穿了一条很精致的红裙子化了妆把头全部盘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根本不认识她她已不再是那个曾经沉静的坐在我们家的客厅里对每个人温暖微笑的女孩子。饭桌上她很主动的为大家找话题非常礼貌的对每个人的意见表示尊重和谅解。谈笑间她不动声色的向我们所有人表示了她已名正言顺。
其实整顿饭吃的依然尴尬。我相信每个人都在盼着这顿饭赶紧吃完大家胡乱碰了一杯。说了些“白头到老”之类的话就如释重负的开始动筷子。饭桌上只能听见三婶和陈嫣非常不自然的一来一往的话家常——只不过她们默契的不去称呼对方其他人似乎只是专程来吃饭的。郑东霓的食量尤其了得。唯一一个看上去神色自如的人就是小叔他大概打定主意要糊涂到底。
陈嫣突然间正了正神色把本来就挺直的脊背更直了。她转过脸问服务生:“我点菜的时候说过的清蒸鳜鱼里不要放葱丝我们家里有人不喜欢吃葱。可是你们还是放了那么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似不轻易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那个小服务生非常茫然的不知所措看上去像是新来的。
“你把刚才下单的那个人叫过来”她不苟言笑“你听不明白吗?刚才给我点菜的人是你可是我知道不是你下的单你不愿意叫他过来也行把这份清蒸鳜鱼给我们换掉反正刚刚上来我们没有动过。”
小服务生满脸通红:“可是可是这条鱼是您刚才选的已经杀了——我做不了这个主。”
“那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陈嫣终于对她微笑了一下“不然直接叫你们经理来?”
“我不知道家里谁不喜欢吃葱”郑东霓安慰的对小服务生一笑“反正我喜欢。我是孕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要吃了。”说着她手里的筷子就把那条无辜的鳜鱼弄的七零八落。
小服务生松了一口气站回到门边去。非常隐秘的对陈嫣翻了一个白眼。陈嫣的脖子依旧梗着手里的汤匙似乎没有地方放但是脸上依旧维持着刚才张弛有度的、刻意的笑容。
我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我想:你呀。
三婶就在这个时候推搡着三叔站了起来:“我们俩应该敬新浪和新娘子一杯。”
小叔慌张的站起来把他面前的汤匙带得叮当乱响。脸色窘成了猪肝:“不行不行。”他简直语无伦次“应该我们敬你们怎么能让你们反过来敬我们。”嘴里反反复复的“你们”和“我们”几乎让他的舌头打结了他慌慌张张的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三叔只好紧张的说:“你啊很不容易的要好好过我干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手足无措的新浪和这个得体得太过分的新娘突然之间心里面某个很隐秘的地方重重的战抖了一下。
我站起来斟满了我的杯子。
“我们还没有敬酒。”我对小叔笑笑“她是孕妇”我看了郑东霓一眼“她的这杯我替了。”说着我一口气干了它。再倒上。
“下面这杯是我敬的。”我注视着陈嫣躲闪着的眼睛“小叔小婶。”
郑东霓的筷子“叮当”一声掉在了她自己的盘子里酒灼烧的划过我的喉咙的时候我知道她狠狠的剜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小叔和陈嫣像是同时被人点了穴。
我重新坐下的时候他俩还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坐下的我若无其事的跟郑东霓交流哪道菜比较好吃故意不去看他们的座位我心里暗暗的、有力的重复着:陈嫣陈嫣你已经费尽力气了你已经做了一晚上的女主人了你不能功亏一篑你争气一点绝对不可以哭。
杯盘狼藉的时候我们四个宾客像是刑满释放那样迫不及待的离开。留下一对新人买单。三叔去停车场取车的时候三婶站在酒楼外面的台阶上对着深蓝的夜空如释重负的长叹了一声。
郑东霓小声说:“三婶你看到没有就为了一条鱼里面的葱丝摆出来多大的谱我就是看不惯这么小家子气的女人。”
“糟糕了!”三婶尖叫了一声“我这是什么脑子!我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我没有把红包给他们。”
“我去给。”我简短的说。
我折回到包厢外面的时候他们俩还没有离开站在门边上我看到陈嫣正在把一条崭新的围巾塞进小叔的衣领。眼光轻触的那一瞬间他们对彼此会心一笑。
小叔又变成了讲台上那个聪明的小树陈嫣又变成了那个我熟悉的温暖的陈嫣。
小叔抓住她的手指有些生硬的用力的一握他说:“今天辛苦你了。”
陈嫣满足的笑着:“你在说什么呀郑老师。”
为了这句“郑老师”我原谅你了我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百分之百如释重负的原谅你了。毕竟你已经做到了那么多在世人眼里看来毫不值得的事情毕竟你毫不犹豫的守护了你少女时代不堪一击的英雄。无论如何我都得承认你很勇敢陈嫣不唐若琳。
2oo6年就是在小叔的婚礼之后匆匆结束的陈嫣简陋的婚宴上那套红艳艳的裙子就算是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匆忙并且寒颤的鞭炮。
吃完小叔的喜酒之后不久郑东霓就走了虽然三婶狠狠地挽留了她一阵子一直到她离开她和郑南音都没有互相说过话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写信给我寥寥数语汇报全职孕妇生涯的心得。她说:不给你寄照片了因为我在一日千里地胖。我在每次回信的时候都忘不了加上几句大伯最近的健康状况虽然她从来没有问过我。
一如既往的2oo7年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来临。我也一如既往的。在1月份最初的几天里总是把需要写“2oo7”的地方写成“2oo6”把“6”涂改成“7”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因此大学生郑南音总是嘲笑我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家。
我跟南音说大学里的第一个寒假不要浪费多和男生出去玩比较好。她不置可否。家里偶尔会有电话来找郑南音每一次三婶都认真的悄悄问我这会不会是南音的新男朋友三婶的逻辑在我看来很奇怪当她知道郑南音和苏远智最终的结局后她居然比当初知道南音“早恋”了还要愤怒。
“他瞎了眼!”三婶咬牙切齿“他居然不要我们南音他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什么女孩子能不我们南音好!混账东西我们家还瞧不上他呢。王八蛋——”三婶狠的样子无比可爱。想想看那是我第一次从三婶嘴里听见“王八蛋”。正当我怀着万分期待的心情等着她爆出更粗的粗口的时候郑南音小姐无辜的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内若无其事的走向她自己的房间于是三婶顿时收敛了神色郑重其事的悄声说:“别告诉南音我知道了你懂吧我们大家就当什么事情也没生过。”不等我回答她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无限神往的说:“我们家南音一定能找个更好的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南音的条件——”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这个刚刚降临的寒冷的年初我又看见了苏远智。
很偶然是在一个书店里隔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和浓的让人头晕的油墨香我远远的看见他和他身边那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和南音同班曾经也是我的学生她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关键是非常特别的姓氏端木芳。
客观的说苏远智瘦了一点这大概是刚刚离开家独自到外地生活的痕迹。他的眼神看上去略微平和了些总而言之不再像过去那么讨人厌目光看似无意的落到他身边左侧的地方碰触到了端木芳的脸庞然后她似乎是不自觉的温暖的一笑。他这种表情可以说是沉醉于情网么?总之我知道他已经把南音忘了。
现在我明白南音为什么会输那令我顿时觉得“经验”真是一个坏东西。它让一个人的生活少了很多新奇跟未知的乐趣。
不是因为端木芳是那种比南音温柔的女孩儿也不是因为她看上去更低眉顺眼更恬静或者是更善解人意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她是那种懂得控制局面的人对事对人都能在朦胧中拿捏一种张弛有度的判断可是我家南音不行我家南音是个傻丫头。动辄勇往直前破罐破摔以为她看上的男人都愿意陪着她上演莎翁剧情。再说的通俗一点南音只知道拿出自己最珍惜最宝贵的东西拼命的塞给别人她不懂得所谓对一个人好是要用人家接受并且习惯的方式她只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对人好。所以越是用力错的越离谱所以端木芳可以赢得没有丝毫悬念。
这不是难以的错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尤其是在这个成王败寇的世上看看我们置身的这间书店吧:《营销策略》、《沟通技巧》、《如何成功的塑造你的个人形象》、《告诉自己我做得到》……..人们感兴趣的只是技巧和手段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他滚烫的体温而得到鼓励除了那个写了一本《红楼梦》的名叫曹雪芹的疯老头儿没有第二个评委会给“痴人”颁奖。所以我暗自握了握拳头所以世界上的男人们都会像苏远智那样选择一个端木芳那般合适得体的伴侣而放弃他们生命中那个晚霞一样最美好最热烈的姑娘。
南音其实能被你爱上是他此生的荣耀。哥哥真的不是同情你才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苏远智抬起脸看见了我。我承认我是故意等在那里让他现我的。在书店雪白的灯光下面认出一个人那感觉像是当堂抓到一个作弊的学生。
“真没想到这么巧。”我虚伪的拿捏出一种“师长”式的惊喜腔调。
“郑老师。”他们俩都有一点窘迫尤其是端木芳。
平心而论端木芳其实比南音漂亮——要我承认这个当然有点困难她曾经在班里也属于“四大美女”那个级别眼睛很大黑白分明自有一种清澈的端庄但是南音要比她生动的多尤其是在南音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娇嫩的鲜艳就会不由自主的从她每一个表情里外溢。更重要的是我家南音看上去要比她从容于是我暗暗的微笑了一下因为我能想象郑东霓对端木芳尖刻的评价郑东霓一定会说:“老天爷瞧瞧那副上不得台面的小气劲儿。”
我想他们俩都误会了我的微笑的含义若是他们知道了我在笑什么他们的神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渐渐缓和。尤其是苏远智以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带着感激我装腔作势的问了问他们对大学生活是否满意以及能否习惯广州的生活并且恰到好处的幽默一下——就像我常常在讲台上做的那样。一切进行得非常得体和顺利就好像什么都未曾生。
知道我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冬日的下午就是这样的才不过4点多已经是迟暮的天色再过半小时路灯就该亮了我就是在这蔓延萧条的混沌中听见苏远智在身后叫我的。
“郑老师。”那个声音有点犹疑。
我回过头去谢天谢地他是一个人端木芳不在他眼前。他走近我最终像是下定决心他说:“郑老师过几天春节的时候我们高中同学要聚会您能来么?”
“当然。”我对他笑笑不知为何我还是了点善心说“我会尽力把南音带去。不过我不敢保证要是她不愿意来我也不能勉强她。”
“谢谢。”他勇敢的看着我的眼睛。于是我又主动加上了一句:“南音她现在很好在理工大一切都挺顺利的很多男生追她我看她过的开心得很。你可以放心了。”
话音刚落我就暗自谴责自己犯贱他还有什么资格“不放心”。
可是听完我这句话他脸上有什么东西顿时融化了他说:“郑老师其实我现在才知道您是个特别好的老师。我说的是真心话。”
“太客气了不敢当。”我语气讽刺。
他在渐渐袭来的暮色中间对我挥手挥了很多次我回了一次头现他居然还在那儿他一直在原地我的突然回头并没有让他窘迫他甚至没有在我回头的一瞬间转身离开——像是掩饰什么那样我知道他眼里看的并不是我他这样恋恋不舍的注视的是他想象中的南音那个在他脑子里一定出落的更漂亮的南音那个他至今没有勇气去面对的南音。
所谓缠绵大抵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那天晚上我问南音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去他们的聚会南音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开什么玩笑我当然要去。”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欲言又止的脸坚决的说:“放心吧。”
南音的表现简直就是无可挑剔。那天她精心的打扮过了她的笑声还像过去那么清澈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这样笑的人一定是由衷的开心。谁过来敬她酒她都高高兴兴的喝那架势让我都差点以为这个丫头真的千杯不醉。就连大家一起要以端木芳和苏远智为代表的“班队”们当众表演亲密镜头的时候她都跟着大家鼓掌和起哄散场的时候她和每个人拥抱告别一副宾主尽欢的场面。
我当然没有忽略乱哄哄的人群里有一双偶尔会静静地往她身上瞟的眼睛。
我们从饭店出来在拐角处和大队人马告别以后就在往地下停车场去的路上看见了苏远智和端木芳。
“郑南音。”端木芳微笑的嘴角有一点僵硬苏远智的表情更惨不忍睹。
“小芳!”郑南音开心的喊出同学时候大家对她的呢称然后把她甜蜜的笑脸微微的转了一下“苏远智好久不见!”
苏远智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有点惊魂未定的笑了笑。
我沉默的站在一旁看着我家南音热情洋溢的跟老同学叙旧场面甚为精彩我真的没有看出来南音这么有潜力。
终于南音意犹未尽的说:“我们回头msn上见。”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的。她无意识的攥着绑在她身上的安全带眼神很空茫的注视着阳光灿烂的大街。
我任由她安静。一句话也不问。
最终她还是说话了她把脸转向我有点犹疑的说:“哥其实我今天是真的挺开心的。”然后她无力的一笑。
“我知道。”我淡淡的说。
她深深的凝视着我“我什么都丢了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再丢脸你说对么。”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不忍心回答这种问题。
我只能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柔柔她的头。
然后我现她把身子歪成一个奇怪的角度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她揉着眼睛嘟哝:“真是的昨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一直到凌晨5点都不觉得困可是现在突然就困了哥我好累。”
话音未落她就睡着了。就像刚刚打完一场仗或者考完一场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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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 本章字数:18660 更新时间:2011-2-28 19:38:00 )
然后春天来了。
龙城最柔软的春天总是伴随着肆意的沙尘暴。也只有沙尘暴的瞬间才能够提醒我我们的龙城其实是位于一个荒凉的无边无际的高原的腹部。若是没有了这些狂暴的风沙就会不知不觉的把高公路延伸的地方当成天尽头。
某个窗外风沙呼啸的午后高三的区老师在我们大家的眼前直挺挺的栽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头“咚”的一声撞在我的办公桌腿上。大家手忙脚乱的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来自窗外的那种代表着神灵愤怒的呼啸声我仿佛觉得只要我在这个时候把窗子打开漫天的黄沙就会像瘟疫一样席卷而来冲进这个虚伪的房间一秒钟之内掩埋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堆起一个荒凉的冢。
于是我突然间有种预感区老师怕是不会再醒来结果我对了。
跟着我就临危受命接下区老师的班级。陪着他们走完这毕业前最后的三个月。
每一天我几乎要呆在学校里十个小时以上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小叔单独相处了现在他只要不上课就会呆在家里陈嫣以及他和陈嫣的家占据了他所有的私人时间。事实上不仅是我连三叔三婶也一样。三婶常常像往常那样打电话给小叔要他们过来吃饭。可是他们很少赴约。某个周末倒是两个人一起来过一回。但是紧接着的第二天陈嫣就给三婶送来了满满一罐她煲的汤还有几盒看上去像是江南口味的小菜。“这是什么意思?”三婶不满的皱着眉头抱怨“是把昨天吃过的那份还回来还是告诉我你小叔现在不用我们照顾了?”“你们这些女人老是要把别人往坏处想。”三叔的表情异常天真和无辜。
很自然的小叔和我们疏远了。尤其是在某天陈嫣欢天喜地的通知大家她怀孕了之后。
某个五月的傍晚我在校园的林荫路上看到了他们陈嫣挽着小树的胳膊他们悠闲的散步小叔的脸又悲哀的胖了一圈但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得意。迎面蹒跚的走过来一个须皆白的老人。我认出了他他是很多年前的教导主任那个时候听说他曾经在办公室里耀武扬威的拍桌子说要严肃处理那个名叫唐若琳的女生。其实有的人就是如此手中哪怕就握着一点点的权利也不舍得不用。
这个老人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和小叔他们狭路相逢。
“王主任您好”小叔一如既往腼腆的一笑“这位是……我前不久结婚了。”他看上去依然羞涩的可爱。
老人愣了一下几乎要踉跄着倒退几步他盯着陈嫣的脸难以置信的说:“你是——”
陈嫣从容不迫的微笑着点头说:“我是。”
老去的终究已经老去可是不能说是陈嫣赢了是时间赢了适可而止吧陈嫣你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要证明什么呢。
春夏交接的夜空弥漫着芬芳单纯的欲念。我对着敞开的窗子深呼吸了一下接着拿起手机不看内容直接删掉了江薏的短信——删掉她的短信已经变成我几个月来常常要做的事情然后我开始认真的策划着等这班学生考完我说什么也要去旅行一次。走得远一点要是南音那个家伙表现好的话可以考虑带上她。
但是我的旅行终究没能实现因为就在我满怀希望的设想的时候大洋彼岸郑东霓生下了她的婴儿。
是个小男孩只不过患有21三体综合症就是我们常说的先天愚型。
是染色体结构畸变导致的疾病最常见的严重出生缺陷病之一临床表现为:患者面容特殊两外眼角上翘鼻梁扁平舌头常往外伸出肌无力及通贯手患者绝大多数为严重智能障碍伴有多种脏器的异常如先天性心脏病、白血病、消化道畸形等。本病生几乎波及世界各地很少有人种差异——科学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我打电话给郑东霓的时候她惨然的一笑她说:“你该不会是要看他的照片吧。”
会议那个夏天里全家人的愁云惨雾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刻意的遗忘了只记得那两三个月中我们家每个月的电话费都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三叔抱着电话来来回回都是重复那一句话:“回家吧。”三婶急了嫌三叔除了这句话什么都不会说于是把电话抢过来红着眼圈说:“你回家吧。”然后重复很多次——多加了一个“你”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进步。
还有一个细节在婴儿出生的一周之后郑东霓的老公跟她提出了离婚。
郑东霓是在2oo7年的8月底带着婴儿回到龙城的那时候婴儿刚刚过完百天。
那个孩子长了一张奇异的脸。额头很宽两只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远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间距倒像只安静的小鼹鼠鼻头的圆的小小的粉红的舌尖喜欢伸在外面。闲的无聊的时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样啃一会儿自己的小拳头。眼睛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见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第一眼看到这个像是从卡通片里走下来的小人我就爱他。
“要抱抱他吗?”郑东霓戴着一副硕大的prada太阳镜疲倦的对我微笑。
我摇头:“还是算了我不会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家伙小家伙。”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后我抬起头问郑东霓:“他有名字吗?”
郑东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从这个小孩出生以后她经常这样笑听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气冲口而出脸上的申请也复杂得很:“他姓郑郑成功。”
“多好的名字郑成功你说对不对?”我开心的问婴儿、他像是配合我一样气定神闲的伸出他的小舌头表示同意。
“多聪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突然意识到我说错话了。于是有点尴尬的说:“上车吧三婶的电话一会儿就要追来了。”
“三婶已经忙了一个礼拜。”我告诉她“我们去买了一张婴儿床南音的房间从现在起就是你们俩的你待会儿就会看见客厅里多了一张沙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觉的地方了。三婶还专门添了一个新的柜子给郑成功专用里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个傻丫头还去买了很多的玩具……总之你放心我们都安排还了。”
她一言不的把目光掉转到窗外摘下了太阳镜摇下一点车窗八月末的风悄无声息的长驱直入她的头飘起来了她慢慢的说:“西决先送我回家行吗?”
“你说什么废话你以为我们去哪。”
“我是说”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闷闷的说。
“我求你。”她没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个方向开那条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龙城旧日的风景和拆得乱七八糟的工地。曾经的龙城原本就是一个大工厂郑东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烟囱的树林后面树林里住着很多像我大伯那样的人他们终日在黑漆漆的厂房里作业就像是在山东里融化太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烟囱的树林里还关着很多看似狂暴其实温顺的野兽名叫机器终日出或者沉闷或者尖锐的轰鸣。
郑东霓就是一个从这片烟囱的原始森林里走出来走到了天边的人。
她把郑成功生硬的往我怀里一塞自己走近了破旧的单元门。
黄昏的工工厂宿舍区永远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刚刚结束所有的机器野兽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犹豫的把郑成功举起来他正在表情严肃的欣赏远处林立的巨大的烟囱。我不知道我是该带着郑成功等在这里还是跟着郑东霓进去。我不想让郑成功看到那种母女二人脏话连篇的对骂场面。
“喂郑成功烟囱很好看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这儿的人郑成功这儿是你的家那些烟囱你都应该认识因为它们是我们龙城的界碑。”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对于他来说国语深奥了有点不好意思“郑成功”我好不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蛋“你知道为什么有的烟囱往外冒黑烟有的烟囱往外冒白烟吗?”我笑了“因为冒白烟的那些烟囱是在制造云。对了你看见的天上的那些云都是这些烟囱把它们送上去的。”
然后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大伯抱着很小的郑南音指着远处的烟囱对她说:“南南你知道吗天上的那些白云就是这里的烟囱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错一定没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郑南音崇拜的欢呼着。“当然了。”大伯对她挤了挤眼睛。大伯那个时候还年轻他是个健壮的很好看的男人。
还是上楼去吧我突然之间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无力的坐在他的轮椅里面圆圆的头颅有些倾斜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生的争吵一点都不能影响他。
“你走吧。”大妈依然是那么淡淡的对郑东霓说一边低着头搅和着面前那杯藕粉“我这里太乱了。要天天照顾你爸爸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帮你带一个三个月大的小孩。”
“你要我走到什么地方去?”郑东霓咬了咬嘴唇“你还不明白吗?我马上就要离婚了我不会再到美国五了。下一步怎么走我都不知道你要是需要钱我给你——”
“你的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一分都不要。”大妈讽刺的冷笑“你赚钱也不容易。”
郑东霓漆黑的看着她沉默的看了几秒钟。
“我们走吧。”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走吧。”
这个时候大妈悠闲的补充一句:“反正你有钱你去雇个保姆来看这个孩子就好了何必一定要跟我们挤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地方呢。”
郑东霓一把从我手里把小孩抢走拎着他的衣服就像是在拎着一个破旧的口袋她就这样拎着婴儿把它凑到大妈的脸面前一边摇晃着一边喊:“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他!他眼睛看上去像个牲口舌头总是吐在外面他是个白痴他长大了以后也是个白痴他永远没有生育能力他活不长的你给我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就是你的亲外孙你们让我受了多少罪现在你们全都得还在我儿子身上!你现在想撒手不理他你做梦!”她一口气喊出这些话脸涨得通红乱乱的丝拂在脸上全然不管郑成功尖锐的哭声。
“那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怨得了别人吗?”大妈平静的说。
我把郑成功从郑东霓手里抢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看着他的小眼睛里含着的很清澈的泪水我就决定了我得把他从这个地方带走。我不管郑东霓还要耗到什么时候就算大妈同意我也不会放心让他留在这儿的。
于是我抱着郑成功蹲在大伯的轮椅前面:“大伯这个是郑成功郑东霓的孩子你的外孙。现在我们走了过两天我再带着他来看你。”
大伯的喉咙里出一种奇怪的暗哑的声音类似呜咽。我看到他用力的想要抬起他的右手他粗糙的手机现在呈现着一种奇异的轻盈就像是粉蝶的翅膀那样轻轻的扇着却不能挪动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我抓起郑成功粉嫩的小手让他去碰触那些轮椅扶手上面苍老无力的手指。
当他用这只手漂亮的把那个情敌打翻在地的时候他应该没有想到吧那就是他一生里最精彩的一瞬间。
在我们身边争吵还在继续不过那似乎都和我们无关了。
“我自己造的孽?”郑东霓咬牙切齿“我自己造的孽?妈的你还要不要脸?鬼才知道这种病是从谁那里来的。说不定就是你干的好事说不定就是你卖的那个男人身上带着的基因呢。我还没说什么你他妈还有脸来说是谁造的孽——”
“怎么不说话了?”郑东霓继续逼近大妈“反驳我呀骂我胡说八道满嘴喷粪呀你要是真的底气那么足你就让我去做亲子鉴定啊。怕了吧。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情你不会不记得这个房子的房东其实是我吧?当初是我拿钱替你们把它从公家手里买下来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赶我和我的孩子走?明天我就把它卖掉明天我就找人来看房子谁愿意买我就给他打折到时候你就和这个男人一起烂死在大街上吧到时候你就…..”
大妈毫不犹豫的把手里那杯藕粉泼到了郑东霓的身上。
郑东霓尖叫了一声往旁边躲闪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裙子勾到了大伯的轮椅的一角我眼前的大伯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不倒翁慢慢的往一侧倾斜着倾斜着脸上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有一滴很浑浊的液体挂在他浑浊的眼角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自己像张被踹到的桌子那样倒下来砸在地板上轰隆一声。
我伸出左手抓住了他的轮椅。
“爸爸爸爸——”郑东霓惊呼着鬓角上挂着一丝藕粉她也匆忙的伸出手扶住了那个倾斜的轮椅大伯于是就维持着那个往一边倒的姿势像是处于失重状态下的宇航员。他睁开眼睛喉咙里重新出我们都不懂的声音。我这个时候才看见因为这个倾斜他把郑成功花蕾一般的小手牢牢的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是想要抓住一样东西支撑住自己吗?可惜他选择了一样最不可能的。
突然之间郑成功笑了他分红色的小舌头在这个笑颜里若隐若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在那之前我还以为他不会笑他安心的把自己那只小手交给面前这个初次见面的肥胖的没有表情的寂寞的不倒翁并且毫无保留的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妈颓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战抖的手里还握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我们重新回到了夜幕开始降临的街道上在清凉的八月的晚风里我慢慢的开郑东霓没有表情的陷落在副驾驶座里郑成功似乎已经昏昏欲睡。
“为什么你总是看见我最丢脸的时候?”她好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你从来不怕在我面前丢脸。”我回答。
她无力的把头放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完全不在乎郑成功在她双臂里摇摇晃晃。我又听见了她那种短促的可以说是猖狂的笑声。
“谁说不是呢?”她自嘲的笑“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么都不怕。”她腾出一只手把车窗摇下去“你身上有打火机么?”她问我。
“你休想。”我简短的说“差不多点好不好。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儿子才三个月你——”
“好了!”她不高兴的挥挥手“怎么那么啰嗦。”然后她就陷入了沉寂。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她长叹了一声。谈起的声音让我很奇妙的感觉出她在那副硕大的太阳镜后面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是来借住几天的我是真的要回家了恐怕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打以后的日子。我还以我在我倒了这么大的霉以后我妈她会愿意帮我一把。”她疲倦的托住了脑袋“可是你都看见了。”
“像你那样闹有什么意思?就算大妈同意我看三婶都不会放心你把郑成功放在她那里。”
她又一次嘲弄的笑了:“拜托你郑西决我可没有你那么厚的脸皮在别人家里一赖就赖上那么多年就算我自己不在乎我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孩子拖累大家呢?”听见她重新开始骂我我反倒觉得正常的郑东霓总算的回来了。
“你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嫌弃这个小家伙自从郑成功生下来三叔三婶每天都在为你回家做准备他们甚至已经在讨论去送郑成功上特殊学校的事情没有谁把他当成是个负担是你自己想太多了。”我说。
她静静的回答我:“我受不了别人对我好你知道的。”然后她微微一笑把郑成功抱的更紧“不过呢”她深呼吸了一下“你不知道每次我和我妈对骂完了以后我就稍微放心一点因为看得出她精神其实还不错哈哈。”
“变态家庭。”我也嘲笑她。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郑成功小小的罩衫不小心卷了上去露出来的那一截白嫩的脊背上有三个青紫色非常像指痕的印记。
“他打孩子吗?”我觉得背上的汗毛在一秒钟之内竖起来。
“是胎记。”郑东霓淡淡的说“我现在做梦都想着赶紧签字我一看见他就反胃。”接着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你有没有外币账户?”
“没有。”
“这两天去中国银行开一个吧。有件事我想让你帮我。”
这个时候江薏的短信又来了。“你帮我删掉。”我说。
她诡秘的笑:“干嘛架子那么大?人家是真的挺喜欢你的。”
我懒得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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