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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贺的超级阿嬷

_3 岛田洋七(日)
  这种事情发生好几次后,外婆渐渐会在球赛中大声帮我加油了。
  “昭广,来一记大的!”
  只有这时候,平常气质很好的外婆,会不顾形象大声帮我呐喊加油。对已经习惯没有家人来看球的我而言,真是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
  成为正式队员固然高兴,但是在很多方面都要花钱。这和我们自己组织
  棒球队不同,练习服和球具都是必要的。
  外婆虽然每天在河边帮我洗练习服,但我身体会长大,只有一套显然不够。
  “明天早上开始要练跑步。”
  我好几次撒谎,在凌晨三点左右偷偷跑到中央市场去打工。中学生能做的工作,也只有搬货和打扫等体力劳动而已,打完工到了八九点时我已经累瘫了。我当然没去上课,直接回家睡到下午三点,才准备去练球。
  那时外婆和我睡在不同的房间。我想她没发觉,但我的球具和练习服不知不觉都增加了,她或许是假装没看到。
  那时,很多小孩为了给家里帮忙而不上学。
  “最近都没看到芦原。”
  “啊,他好像在家里的铁加工厂帮忙。”
  这种对话是家常便饭。
  现在看来,旷课去打工会变坏,但当时可不是这样。
  我升到二年级时,夏季棒球大赛结束,三年级的球员离队,我当上了棒球队长。当选棒球队长那天,晚饭时我对外婆说:
  “我要当队长了。”
  外婆一听,突然站起来,打开她那个宝贝柜子,拿出一万元钞票。
  “昭广,我去买双钉鞋。”
  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我那时还没有钉鞋,一直穿普通球鞋。
  但是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阿嬷,就算你想买,但商店已经打烊了。”
  我追在外婆后面说。
  “没关系,队长一定要穿钉鞋。”
  外婆不听我的。
  到达附近唯一的运动用品店时已经七点半了,老板正准备打烊,匆忙地把店铺门口陈列的皮鞋和草鞋收进店里。外婆不顾一切地大声嚷着:
  “给我最贵的钉鞋!”
  “啊?”
  “给我最贵的钉鞋!”
  她不提颜色尺寸,只说“最贵的”,老板有点惊讶,但很快弄清楚外婆的意思。
  “好,好。”
  他走进店里拿出高级钉鞋。
  “这个,二千二百五十元。”
  老板说完,外婆好像搞错了他的意思。
  “这种货色怎么要一万元!”说着递出紧握在手中的一万元钞票。
  老板看到眼前的一万元钞票,吓了一跳,困惑地说:
  “不是,不用这么多。”
  大概外婆太久没用到万元钞票了,她既兴奋又紧张。
  尽管如此,突然出乎意料地拥有钉鞋的我,感到兴奋不已。我高兴得不得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睡觉时还放在枕边。第二天上学时就穿着钉鞋出门。到了校门口抖掉泥巴,换上学校内穿的室内鞋,还把钉鞋拿进教室。第一节课是数学,我把钉鞋放在桌子上。
  “德永,怎么了?”
  “没什么啊,这是新款。”
  同学问我,我得意地拿起崭新的钉鞋给他们看。
  “德永,那是什么?”
  “新款的钉鞋,不错吧?”
  老师问我时,我也得意地回答。
  第二节的理化、第三节的世界史,我都把钉鞋放在桌上,等老师问我。我想至少要这么做两三天。
  这是我的第一双钉鞋,我真的很高兴,实在没办法!
  赤贫的我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前前后后也只有蜡笔和这双钉鞋而已。
  现在或许足球更有人气,但在当时,
  棒球是人气最高的运动。而且我们城南中学的棒球队,是县里有名的强队,我做了队长后,立刻成了学校风云人物。
  绝不夸张。别说是同年级的,很多低我一年级或高我一年级的,甚至别校的女生,都送我礼物或写信给我。
  女孩子或是扭扭捏捏把信交给我,说:“请你看一下。”或是送我绣上字母的毛巾,说:“给你练习时用。”甚至还出现像
  漫画所描写的情景,一打开置物柜,就有满满一堆的信件掉出来。
  我不是不喜欢女生爱慕,只是忙于练习,我的身边完全没有女生的气息。而且男生给我的友情,比女孩子给我的甜蜜话语更令我感激。他们或许知道我家很穷,都会送我很多东西,对我十分亲切。南里君是我们那一带家业最大的农家子弟,有一天突然问我:
  “你喜欢吃年糕吗?”
  “嗯。”
  “我们家有很多,明天带给你。”
  南里笑着说完就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的师生座谈时间突然要检查书包。
  “啊,这把小刀没收。”
  “居然还带
  打火机?”
  严格的检查进行到南里那里。
  “这是什么?”
  老师惊讶的声音响彻教室,南里的书包里装了一大堆年糕。
  南里朗朗地说:“是年糕。”
  “我知道是年糕,我不是说带年糕不好,可是你的课本呢?”
  南里说要带年糕给我,竟然带了满满一书包给我。
  南里另外还常给我马铃薯和洋葱,真是运气不佳,又遇上书包检查。老师看到书包里倒出大量的马铃薯和洋葱,当然比上一次更生气。
  “又是年糕又是马铃薯的,你到底来学校干吗?”
  我觉得是因为我而让老师对他印象恶劣,愧疚得缩在一旁,可是南里咧嘴一笑。
  “德永说没看过马铃薯和洋葱,我就带来给他看啊。”
  但是老师也不含糊。
  “要给他看,各带一个就够了。”
  我以为南里会辞穷,他却这么回答:
  “德永说想看各式各样的马铃薯和洋葱。老师,马铃薯和洋葱真的有各种面貌呢。”
  真不愧是农家子弟,这下连老师也只得苦笑着点点头,没再找碴儿。
  还有一个亲切得令我难忘的桥口君。他家里开洗衣店,他说:
  “
  棒球队长不能邋邋遢遢的。”
  每个星期六晚上,他都偷偷把我的制服塞进店里堆积如山的送洗衣物中。这样,星期天晚上,我的制服就笔挺如新了。
  当时县内的女中学生之间甚至有我的照片,这多半也是从桥口那儿流传出去的。
  就算是棒球队长,因为穷而整天穿着皱巴巴的制服,女孩子也不会理我的。
  十一 考试零分、作文满分(1)
  运动全能的我,功课却有点差。上中学以后,最讨厌的就是考试了。为了应付期中考和期末考,我喜欢的社团活动都必须暂停。这么一来,学校就变得好像地狱。
  为了让我们回家好好温习,考试前一天学校提早放学,我向外婆哭诉:
  “阿嬷,我英语都不会。”
  “那,你就在答案纸上写‘我是日本人’。”
  “对啊,在日本不懂英语也不会特别麻烦啊。”
  “是啊,是啊。”
  “可是,我也不太会写汉字哪。”
  “那你就写‘我可以靠着平假名和片假名活下去’。”
  “哦?是有人只认得平假名。”
  “是啊,是啊。”
  “我也讨厌历史……”
  “历史也不会?”
  讲到这里,外婆终于有些傻眼。
  我以为外婆会叫我“赶快去读书”,但她毕竟是外婆,想了一下,冒出这句话:
  “那就在答案纸上写‘我不拘泥于过去’。”
  帅呆了!
  我真的这样写了,结果……
  讨了老师一顿打!
  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下,我根本不可能用功读书。偶尔写作业到很晚时,外婆也会熄掉电灯说:
  “别太用功!太用功会变成书呆子!”
  即使如此,我小学时的国语成绩曾拿过一次第一,参加母亲节作文比赛也得了奖。那篇作文是这样写的———
  我的母亲在广岛工作,因此,我和外婆一起生活。我和母亲一年只相见一次,是在暑假时。我寒假和春假时虽然也想见母亲,但是外婆说火车只在暑假开。我去朋友家玩时,都会觉得有母亲在身边多好啊。
  前几天,我想见母亲,就一个人去看火车跑的铁路,我明白,这条铁路一直通到母亲所在的广岛。我想念母亲,母亲一定也在想念我。我的思念和母亲的思念,在佐贺和广岛之间相遇。
  和母亲相见的日子,能不能快点来呢?
  对我来说,整个暑假都是母亲节。
  连我自己都觉得写得真好。
  得奖虽然好,但是母亲节后一个月,父亲节①就到了。这次的作文题目是“父亲节”。我对父亲毫无记忆。
  我问:“阿嬷,你知道我爸爸的事情吗?”
  外婆还是平常的口气,叫年幼的我在稿纸上写满“不知道”交上去。
  发回来的作文成绩———
  一百分!
  因为两次作文都拿满分的缘故,我的国语成绩得到第一。
  但是这种情况也仅限于小学时期。
  中学以后,老是为了考试而烦恼的我,好几次感慨:“那时候多好啊。”
  顺便提一下,我初中的成绩单大致如下:
  体育:5
  数学:5
  社会:2
  语文:1
  英语:1
  理化:2
  音乐:1
  劳动:3
  体育拿 5 分(满分)是不用说,数学也拿 5 分则是托朋友的福。
  我们家当然没有余钱让我上补习班,但是家境富裕、有钱去补习班的胜木君和小野君补完习回来,就来教我数学。
  成绩到底是好是坏,各人可真是看法大不相同。
  我对外婆说:
  “对不起,都是 1 分或 2 分。”
  她笑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1 分 2 分的,加起来,就有 5 分啦!”
  我问:“不同科目的成绩也能加在一起吗?”
  这回,她表情认真、果断地说:
  “人生就是总和力!”
  可是,当时的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十二 难以忘怀的老师(1)
  在学校里引人注目,有好处也有坏处。我当上棒球队长后,即使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总是有人跟着我起哄,同时也会有人看我不顺眼,老批评我。
  老师也不例外。
  有的老师对我很好,也有老师视我为眼中钉。
  首先,当然是棒球队的顾问田中老师,他真的很照顾我。
  记得是中学时代最后一次全县棒球大赛的那一天。
  暑假就要去广岛母亲身边一起生活,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我打算比赛一结束就直接搭车去广岛。
  “德永,今年暑假也去广岛吗?”
  “对,今天就要去。”
  “哦,真好!”
  前面已经提过好多次,当时广岛对大家来说,是个大都市。每到这个时候,我不再是和母亲分离、孤单寂寞、惹人同情的小孩,反而因为能去广岛,成为朋友羡慕的对象。
  在别校举行的比赛结束后,我比那些亢奋情绪未消、七嘴八舌喧闹的队友早一步回到学校教室。但是打开置物柜一看,去广岛的特快列车车票和两千元现金不见了。
  “老师,我的车票和两千元不见了。”
  我报告田中老师,他立刻带我到办公室,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五千元给我。
  “拿去用吧。”
  “啊?”
  “不要紧,快去你母亲那里。”
  “可是,我非找到小偷不可。”
  虽然我很想马上去广岛,但也不能给老师添麻烦,我如果不找到小偷,拿回特快火车的车票和现金,我不甘心。
  田中老师严肃但平静地说:
  “德永,别去找小偷,如果找到了,他不就成了罪人吗?”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
  教室是锁着的,我又提前嚷嚷着要回广岛。小偷或许是
  棒球队里的人。当然也可能不是,但也不无可能。如果把事情闹开,万一找到一时起意偷钱的人……在这个凝聚力超强的体育团队里,这会让那个学生很难堪。
  田中老师再次跟我说,绝对不能去找那个小偷,而把当时对他来说也是很大一笔钱的五千元塞进我手里。
  田中老师要守护的,是比五千元更重要的东西。
  另一位是我最喜欢的、绰号“阿牛”的老师,他很喜欢钓鱼。不知他看上我什么地方,我上初中没多久,他就把我当作钓鱼的伙伴了。
  “喂,德永,明天早上五点要去啊!”
  他根本不管我方不方便,自个儿作了决定。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坐上老师的脚踏车后座,抱着十几根竹竿。因为他一个人拿不了这些钓竿,所以钓鱼时一定要人作伴。
  我们在护城河边钓了一个半小时后,又扛着钓竿回去。即使如此,还是赶得及上学的时间。
  但是这位老师在钓鱼以外的时间很严格。
  有一天,我坐在同学的脚踏车后座上要出校门时,突然听到一声骇人的怒吼:
  “德永,脚踏车禁止带人!”
  “可是,去钓鱼时你也载我啊。”
  “你说什么?钓鱼时才可以。”
  听起来像笑话,但真的是这样。
  他和田中老师完全不是同一类型,但也不惹人厌。
  还有一个,与其说是我和老师的关系不好,不如说是调皮心作祟的结果。
  练球结束后我去捡球时,发现黑漆漆的教室里有人影。
  “有人在里面吗?”
  我从窗户偷窥,理化老师和音乐老师在没有开灯的教室里,亲密地并肩坐着说话。
  音乐老师是个大美人儿。
  同学之间早就传说他们的恋情,这下让我逮到证据了。恶作剧心旺盛的我,在理化课上课前,在黑板上画上一个情人伞,把两位老师的名字写进去,还仔细地用红色粉笔画一个心形记号。
  上课钟响后,老师进来,当然最先发现黑板上的涂鸦。要是平常,他一定会问:“是谁写的?”然后骂一顿。可是理化老师自己心虚,只是哈哈地干笑几声,说:“写什么傻话!”然后以和他那平静语气完全相反的态度,拼命擦掉情人伞。
  “开始上课。”
  像没事人一样的理化老师脸上,明显有些不安,冒出汗来。
  我觉得他那样子很滑稽,不死心地又在黑板上画了好几回。不是画上整个黑板一样大的情人伞,就是增加红心的数目,或是写上LOVE字眼。
  理化老师每一次都强挤出笑脸擦掉。
  但我还不满足,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
  那天是星期三,隔天早上第一节课是理化。
  放学后
  棒球队练习时,我让其他队员练习自由打击,自己偷偷跑回教室,用雕刻刀在黑板上刻上情人伞。
  “这下,绝对擦不掉了吧。”
  我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一个人偷笑着。
  第二天,理化老师要像往常一样擦掉涂鸦时,怎么也擦不掉。因为怎么也擦不掉,他渐渐焦躁起来,他越是心慌,学生的偷笑声越大。
  滑稽极了,我笑得肚皮好痛。
  但接下来的瞬间,教室静得像冻结般。
  “是谁干的?这事别想就这么算了!”
  理化老师发现涂鸦是雕刻刀刻出来的,脾气终于爆发,满脸涨红,大声怒吼。
  “是我,对不起。”
  我老实地站起来道歉。
  “啪!”
  冷不防挨了一巴掌。
  “德永,真的是你吗?这样孩子气,不觉得丢脸吗?黑板这么贵,你赔!”
  “你赔”这两个字比挨耳光还让我震惊。
  的确,我是有点儿闹过头了。雕刻刀刻的情人伞出奇的大,黑板因此无法再用。
  回到家里,我怯生生地告诉外婆事情始末。
  “结果呢?”
  “老师说要我赔。”
  “没办法哪!”
  “对不起。”
  “你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真的对不起。”
  那时,我真的后悔所做的事。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轻松地说:
  “事情已经做了也没办法,我知道了,就赔吧!你就把弄坏的黑板拿回来吧。”
  “啊?”
  “我们买个新的,因此要拿回旧的。”
  “可是……”
  “去拿!”
  和平常一样,外婆话一出口,绝不收回。
  订做的新黑板送到那天,我不得已,和学弟一起把旧黑板抬回家。实在很大,要十四五个人一起抬。
  “好,谢谢你们,就放在那里,不对,不对,不是那里,放到这边。”
  外婆利落地指挥学弟他们,稳稳地把黑板摆作我们和隔壁邻居的围墙。
  隔天,外婆要我从学校拿些不用的粉笔头回家,开始把黑板当作留言板用。
  我放学回家时,黑板上都有给我的留言:
  “昭广,我晚点儿回来,阿嬷。”
  “昭广,去买瓶酱油,阿嬷。”
  有一次回去时,看见黑板上大大地写着:
  “昭广,钥匙在大门旁的盆栽里,阿嬷。”
  再怎么说,写出藏钥匙的地方,不是太不安全了吗?我提醒外婆小心:
  “阿嬷,写出放钥匙的地方,很危险哪。”
  “哪会啊?小偷看了,说不定会烦恼:‘去偷这么亲切的人家妥当吗?’‘不行,其中可能有诈。’阿嬷是要给小偷改过自新的空间。而且就算进来了,也没有东西可偷,说不定因为我们一无所有,反而留下一点东西才走呢!”
  这件事让我觉得,学校里谈恋爱的老师、借故调皮捣蛋的我虽然厉害,但都比不上外婆。
  《佐贺的超级阿嬷》第四部分
  十三 佐贺的名人(1)
  外婆就是这样,是即使身为棒球队长的我也无法相比的名人。一个女人做清洁工,独自抚养七个儿女长大,六十多岁了还要辛苦照顾女儿托养的外孙,真是坚毅耐劳的人。这是邻居对外婆的评价。
  现在回想起来,正因为有认同外婆的为人、也帮助她的邻居,母亲他们兄弟姐妹和我才能平安长大。
  我们家虽然到处捡到东西,但还是有些东西是“超级市场”漂不来的。
  牛肉、香肠这些东西当然不会漂下来,反正也没打算吃那样的东西,没什么差别,但这世上唯独有一样吃的东西外婆会花钱去买,那就是豆腐。因为卖豆腐的大叔会以半价五元,把破掉的豆腐卖给我们。
  那时,豆腐不像现在这样装在塑料盒里。每到黄昏,卖豆腐的就骑着脚踏车按着喇叭叫卖。脚踏车的货台上绑着装有水的大箱子,豆腐浮在里面。脚踏车会摇晃,总会有豆腐破掉而不能卖。
  “嘟嘟、嘟嘟。”
  那天也和往常一样,卖豆腐的喇叭声响起。
  外婆正在喂鸡,拿了五块钱给我。
  “昭广,去买豆腐!”
  “老板,给我一块!”
  我拿着五元跑向熟识的大叔,他正接过前一位顾客手中的钱:
  “来,给你,两块二十块钱。”
  “谢谢。”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探头看货台上的箱子,发现都是整整齐齐的四方形豆腐。
  “阿嬷,不行啊,今天没有破豆腐。”
  我正要往家里跑时,大叔赶紧叫住我。
  “有啦,有啦,有破掉的。”
  “啊,可是……”
  我回头一看,只见大叔伸手捏坏箱子里的一块豆腐。
  “有嘛,来,五块钱。”
  大叔对我眨眨眼。他那个样子让我明白,过去没有破豆腐的日子,他都是这样做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默默接受大叔的笑容和好意。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把这事告诉外婆。
  还有另一件事。
  现在的自来水费只要用便利商店的ATM缴费就可以,那时是每个月有人定期来收。
  有一次,来收钱的大叔很随意地说出令人心惊的内容:
  “大妈,自来水费三个月没缴了。”
  外婆听了,一副有点困难的表情,看到在一边的我,立刻假装不知道地说:
  “昭广,最近两三个月都没喝水吧?”
  我只能点头,心里却想:“怎么可能?”
  可是收钱的大叔就大笑说:
  “哦,那我下个月再来。”
  很干脆地回去。
  大叔走后,我跟外婆说:
  “三个月没喝水,你当我是蜥蜴吗?”
  外婆眼眶泛着泪光继续笑。
  还有一次,我骑脚踏车撞了眼睛。
  我骑在车上,伸手想抓住公园的栅栏,因为失去平衡而摔了下来。
  “哇!”
  脚踏车的车把猛地撞到了我的左眼,我以为不会怎样,没去管它。可是隔了一天又一天,疼痛不但未消,反而越来越痛。
  第三天我痛得受不了,放学时一个人去
  医院。我没带钱,心想以后想办法再付钱就好了。我痛得实在无法忍耐。
  “什么时候撞到的?”
  医生看了我的眼睛后,严肃地问我。
  “三天前。”
  “为什么不马上来看?”
  “我以为不要紧……”
  “再晚三天你就失明啦!”
  “啊?”
  “失明”这个字眼吓到我。
  医生一边严厉训诫我,眼睛很重要,一有问题绝对要立刻来看,一边给我治疗。治疗结束,拿了止痛药,我跟柜台的护士说:
  “抱歉,我刚放学,身上没有带钱,以后再拿来。”
  护士的表情有点为难,说:“你等一下。”就到里面去。
  我心想不妙。等了一会儿,刚才给我治疗的医生出来了。
  “呃……我先回去,马上就拿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医生却很爽快地回答:
  “看病钱不用了。”
  “啊?”
  “你妈妈和外婆都很辛苦啊,算了,算了。”
  “可是……”
  “倒是你跑到这么远来,回去要坐巴士啊!”
  惊讶的是,医生竟然给我车钱。
  “以后再跟你外婆拿,好吧?”
  我想这真的可以吗?可是左眼还在刺痛,我道过谢,拿了车钱就离开
  医院。我告诉外婆:
  “医生说治疗费免了,但是要还车钱。”
  “那医生说的什么话?治疗费和车钱我都会还!”
  说完,急匆匆地拿了钱包出门。
  可是听说医生并没有收下治疗费和车钱。
  我写了这些,好像都是外婆受人照顾,其实外婆本身也是个大好人。
  “有人在吗?”
  外婆的堂弟三郎舅公来我们家时,总是拎个大包袱。他一边打开包袱一边说:
  “今天才缝好的,正要送去,月底可以拿到一万元。”
  三郎舅公是裁缝师傅,工钱不是做好衣服时拿,而是月底才能拿。三郎舅公接着很肯定地说:
  “先借我五千元,月底就还。”
  我第一次听到时怀疑自己的耳朵:这样的人家还有人来借钱吗?
  他不是心脏承受力相当强的人,就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三郎舅公大概是后者,外婆却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外婆打开那个有花纹的柜子,不当一回事地拿出五千元。
  “随时还都行。”
  我们家的生活可不是“随时还都行”的,不知道她究竟是小气还是大方,实在是个奇怪的外婆。
  十四 面条、橘子和初恋(1)
  “唔……老板弄错了,你帮我吃这碗好吗?”那个女生把热腾腾的面条端给我。
  地点是学校附近的餐馆。
  那是附近一带学生聚集的地方,我们球队练完球后,集体到那间餐馆就餐已是惯例。当时是初中二年级的秋天,我刚当上棒球队长,正是食欲旺盛的时节。
  “哦?可以吗?那我就吃喽!”
  我感激地大吃一气。
  几天前天气开始变冷,那碗温热的面条一直暖到我心坎里,何况,端来那碗面条的是个漂亮的女生。
  这个很像吉永小百合的清纯女生,是附近那所私立高中的篮球队员。我们城南中学的
  棒球队员都很爱慕比我们年长的她,背后叫她吉永,总是以看圣母玛利亚的崇拜眼神看她。
  不只那次,以后每次见面时,那个“吉永”都会请我吃东西。而且,她每次都会说“老板弄错了”,或是“我点了这个,可是吃别的东西已经饱了”,要不就是“我肚子有点痛”等让我无从拒绝的理由,请我帮她吃。
  队友都说吉永对我有意思。
  其实我总是没钱,当大伙儿大口享受“大碗面条加刨冰”或“大碗面条加热牛奶”时,我都只在一旁吃刨冰。
  大家认为对我有爱意的吉永,一定是故意要请我的。
  那时心里只有棒球的我,觉得被美丽的吉永爱慕当然很好呢。
  渐渐地,我开始有“该回报什么给吉永”的热切心意。
  但是我连吃面的钱都没有。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日思夜想,季节转入了冬天。
  那天我正烦恼着“不能回报什么给她吗?”走着走着,猛然跃入眼帘的,是挂在弯弯树枝上的橘子。那栋大宅里种了好几棵结着硕大橘子的树,树上挂着好几百个橘子。
  “就是这个啦!”
  我想,这真是上天恩赐。于是约了两个要好的队友,夜里偷偷爬上大宅的围墙偷橘子。
  我把橘子带回家,剥开一个,清爽的柑橘香味弥漫满屋。
  “嗯,真是初恋的香味!”
  我放进嘴里,满嘴又酸又甜的果汁。
  “吉永一定会喜欢的。”
  我迫不及待地等候翌日黄昏的到来。
  感觉比平日都长的练习结束后,我到那家餐馆,可是没看到吉永。昨天一起去偷橘子的恶友轻轻戳我装橘子的大袋子挖苦说:
  “学长,这是什么?”
  “啰唆!什么都不是!”
  我恼羞成怒,斥骂假装天真地问我的学弟,可怜的学弟垂头丧气。
  时间慢慢过去。
  “吉永今天不会来了吧?”
  我照常在大口吃面的队友旁边,小口呷着温热的牛奶,心想这些橘子该怎么办时,餐馆的门哗啦打开,进来一堆唧唧喳喳的女生———吉永她们的篮球队。
  我在队友的调笑声中,拎着那袋橘子走到吉永身边。
  “呃……这不是什么好东西,送给你。”
  “是什么?”
  “我家院子里种的橘子。”
  “哇,谢谢,我最喜欢橘子了。”
  “哦?真的?”
  “真的。”
  “那,我明天再带来。”
  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晚上,我都和队友跑去那栋大宅偷橘子,殷勤地送给吉永。
  “谢谢。”
  “高兴吗?”
  “这样每天都拿,可以吗?我很高兴。”
  感觉每拿一次橘子给吉永,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一些。
  在那些队友“成功的话,我们是你一辈子的恩人,死都不能忘记我们”的威胁声中,我连续偷了四五天橘子。
  可是有天黄昏,我经过那栋大宅前,又想着要不要偷橘子时,围墙里面传出熟悉的笑声。
  “哎哟,比奇,你可不可以停下来?妈,你来一下!”
  我攀上墙头偷看,那在院子里和小白狗玩耍、向屋子里呼喊母亲的,正是吉永。
  那一幅像画一样美丽的景象告诉我,我的初恋结束了。
  我偷吉永家的橘子,还殷勤地送给她。
  吉永知道吗?
  就算她不知道,我也没脸再见她了。
  后来,我利用队长的权威,把球队的聚会场所改到别的餐馆。队友们却以不同的心思,将这件事情记了一辈子。
  十五 最后的运动会(1)
  我在佐贺的第八次运动会临近了。对打算“初中毕业以后一定要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我来说,这是在佐贺的最后一次运动会。
  上初中以后,我每年必定写信给母亲,跟她说:“今年一定要来看我的运动会。”
  那年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地写了信,想不到母亲回信说:
  “今年会去看,我很期待。”
  我看到信时,还以为哪里搞错了。
  我好几次做过这样的梦,我怀疑这是梦,还捏捏脸颊看是不是做梦。是真的。
  母亲给外婆的信上也说要来佐贺。想到母亲真的要来看运动会,我就忍不住想绕整个佐贺跑一圈。
  第二天早上,我慎重地把信放进书包上学去。
  第一节课是社会,我当然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开有花纹的信笺。
  “德永,那是什么?”
  “我妈妈的来信。”
  “哦?”
  老师很感兴趣地看着我的信。
  “什么?要来看运动会……”
  “啊,老师,不要再看啦。”
  我假装不高兴地收起信不让老师看。
  我不厌其烦地每节课都拿出信来看看。
  就像展示蜡笔和钉鞋一样,我向大家炫耀,我总是想听大家说:“太好了!德永。”
  我想借着大家对我说“太好了”,不断回味母亲真的要来的喜悦。
  初中运动会的重要项目是长跑比赛。
  男子组的路线是出校门,沿着护城河绕一圈,经过城内,再回到学校,全长七公里,十分吃力的赛程。可是这在每天辛苦练习
  棒球的我们眼中,不算什么。
  实际上我连续两年都拿了冠军。
  但因为今年觉得非拿冠军不可,稍微感到一点压力。
  越接近运动会,我越担心那天会不会感冒,会不会拉肚子?脑子里老是浮现这些无谓的妄想,这在我是少有的。
  我没有感冒,也没有拉肚子。
  但是遇到更糟糕的状况———我等了又等,预定运动会前一天该到的母亲一直没来!
  “她说会早早做完工作搭火车来,一定是晚了,没赶上火车,明天早上就会来,别担心,去睡吧!”
  外婆催我上床,可是我一点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看到母亲来了,醒来发觉是梦,非常失望。我又迷迷糊糊地梦见运动会都结束了,母亲还是没来,醒来发觉是梦以后,反倒摸着胸口松一口气。
  就这样反反复复,似睡非睡,折腾到天亮。
  外婆去上工时,我站在河堤上等母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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