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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为了什么

以马内利修女(比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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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为了什么?>


第一部分 1.可敬可爱的以马内利修女

以马内利修女(SoeurEmmanuelle),比利时人,在欧洲具有崇高的地位,被尊称为“穷人的守护天使”。她生于1908年,现年99岁,不但是法国人最尊敬的女性神职人员,而且在每年的民意调查中,始终是最高知名度暨最受欢迎的女性公众人物。

以马内利修女拥有哲学与宗教学文凭,及巴黎索尔本大学文学学士学位。1931年她正式进入锡安圣母院教会(CongregationdeNotreDamedeSion),直至1970年,长达40年在土耳其、突尼斯与埃及教授文学。1971年起,63岁的她决定专心致力于协助埃及穷人,先后深入亚历山大、开罗郊区拥挤的贫民窟,终日与以拾荒维生的穷人、垃圾、家畜为伍,协助贫民窟建设学校、诊所、养老院。

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浑然不觉老之将至,直到88岁被上级强迫退休为止。她目前住在法国南方一所养老院中,只要行有余力,仍旧为消弭贫穷而四处奔走。除了经常受邀到欧洲各地举行讲座,分享在世界各地工作的亲身经验,呼吁年轻人要有广博的世界观之外,她也负责联系和协调20世纪90年代成立的“以马内利修女之友协会”(比利时、巴黎和瑞士都有分部),发挥她的影响力,游说不少政治家与企业家共同帮助更多的穷苦儿童,并继续埃及贫民窟以及苏丹、黎巴嫩、菲律宾等遍布世界20多国的救助与建设工作。此外,她也积极参与帮助法国地区的未婚妈妈、流浪汉及孤儿。

以马内利修女的个性刚烈,精力旺盛,浑身散发出强烈的迷人神采。80岁的她,在埃及服务时,经常会忘情地跳到海里和孩子们一起游泳。她虽是天主教修女,却也推崇伊斯兰教、佛教及其他宗教所强调的人性及互爱精神。看到国防部官员,她就直言劝他们停止制造武器外销。遇见教会团体,她就建议教士们晚上偶尔到桥下过夜,才能体会孤苦无依、无家可归者的心灵处境。在飞机上看到一群到东南亚嫖妓的欧洲观光客,她会气得七窍生烟。当开罗政府的承诺跳票之后,她急冲冲飞到瑞士紧急募款,并放话说若筹不到足够费用让贫民窟的诊所如期完成,她打算带头去抢银行阅读她的著作《贫穷的富裕》,字里行间充分流露出她炽热的关爱和深厚的同情心,以及她对非正义现象毫不妥协的强硬姿态与积极的行动力。

多年来,在法国IFOP民意调查机构,针对“法国最高知名度暨最受欢迎人物”的调查中,以马内利修女一直是排名居前的女性。IFOP民意调查机构负责人说:“有意思的是,正当教会的影响愈来愈小,上教堂的法国人愈来愈少时,却有那么多人把票投给了一位老修女,把她视为自己的至尊与至爱。这样的结果无疑说明了,人们尊崇的是她的价值取向,而不是她的身份或职业。”

高龄99岁的以马内利修女,最近一次公开露面是在2005年1月初。她在法国第一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中,针对南亚海啸世纪灾难发表谈话,呼吁各国政府大幅放宽认养儿童的法规,以让更多无依的受难儿童,能找到一个温馨的家

《活着,为了什么》是以马内利修女2004年的最新作品,书中她以法国17世纪著名的天才数学家、物理学家及思想家帕斯卡的著作《沉思录》为主轴,娓娓述说自身将近一个世纪的追寻旅程。一位是当今最受敬重的修女,一位是在历史时空中永恒不朽的神学及哲学大师,两颗灿然发光的伟大心灵,在本书的字里行间深刻交会,为忙乱而焦虑的现代人指引着安身立命的方向。

在世局喧哗而浮动的时刻,你我都需要这样安静而清晰的心灵之声!

第一部分 2.关于帕斯卡

关于帕斯卡(华宇)。每个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帕斯卡原理”;喜爱数学的人,都玩过有趣的“帕斯卡三角形”;研究文学史和哲学史的学者,将帕斯卡和卢梭并列为浪漫主义的先驱;而关心生命哲学和宗教神学的人士,则把帕斯卡的《沉思录》视为一盏永恒不灭的烛灯,照亮着每个寻求者的心灵。

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是17世纪欧洲最重要的天才思想家之一,与思想泰斗笛卡尔(Ren?Decartes,1596—1650)齐名。在短短39年的生命中,他在数学、物理、宗教、哲学和文学上的非凡成就,对后世思潮影响非常深远。

从数理神童到宗教哲人

帕斯卡出生于法国中部的小城克莱蒙-费朗(Clermont-Ferrand),3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是政府的税务人员,非常宠爱他和姐姐、妹妹三个孩子。帕斯卡自小体弱多病,博学多闻的父亲便亲自教导他读书,学习历史、拉丁文和希腊文。父亲本身很热爱数学,却从不教他,认为数学太伤神,不适合孩子的智能发展。

但帕斯卡却是早熟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展露出超乎常人的禀赋。他12岁时偶然看到父亲在读几何书,好奇地问:“几何学是什么?”父亲不想告诉他太多,只说是研究三角形、正方形和圆形等图形性质的学问。没想到这几句话让他产生了兴趣,他根据父亲所讲的一些简单知识,自己摸索研究,高兴地告诉父亲他的发现:“任何三角形的三个内角总和,永远等于180度。”父亲听了忍不住哭了起来,从书房搬出欧几里得(Euclid,公元前325至前265年)的《几何原本》,让他开始悠游于数学殿堂。

帕斯卡在数学领域的成就斐然:13岁发现“帕斯卡三角形”,14岁起参加巴黎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的小组活动,16岁发表了一篇备受推崇的圆锥曲线论文,立刻引起笛卡尔的注意。笛卡尔是解析几何的创立人,起先根本不相信这篇论文是一个少年所写的,以为是他父亲代为捉刀。

帕斯卡17岁时,写出了400多个关于圆锥曲线的数学定理。19岁时,他为了减轻父亲计算税务的麻烦,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往后又陆续制造了超过50种计算机,有些至今仍保留在巴黎的艺术与技术博物馆。他30岁时提出“帕斯卡三角形排列法”,并与著名的数学家费马(PierredeFermat,1601—1665)共同研究“赌博”问题,奠定了概率论的基础。他研究摆线问题,刺激了德国的数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发现微积分。数学上的归纳法也是他最早发现的。

在物理学方面,帕斯卡的主要成就在于对流体静力学和大气压力的研究。他24岁时以著名的托里切利水银柱实验,证实了真空和空气压力的存在,一时轰动法国,目前压力的单位Pa,就是以他的名字(Pascal)命名的。28岁时,他证实了空气压力来自它的重量,而压力只跟深度有关。在同一水平位置,无论你走到哪里,承受的压力都一样,而在上下山的过程中,我们就可感受到压力的变化。这就是帕斯卡原理,是流体静力跟动力学发展的基础,至今仍是理工学科必读的定律,航空及造船工程必备的基本常识。

除了科学之外,帕斯卡对哲学和宗教也拥有执著的热情。他23岁开始接触基督信仰,起初他认为信仰只是一种哲学概念,后来他渐渐发现:当人忧伤时,哲学并不能提供安慰;但是心中有信仰的人,即使知识不多,却可得到心灵的安息。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帕斯卡领悟到人类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尤其是他长年饱受病痛折磨,对生命的卑微和脆弱有格外深刻的感受。于是他研读《圣经》,并从疑惑、绝望和幻灭出发,思索生命终极意义的问题。

1654年11月23日夜间,帕斯卡从马车上摔下来却大难不死,让他感受到上帝护佑的神秘,从此他放下科学研究,完全沉溺于宗教的真谛及教义的严肃思索。

当时天主教耶稣会和杨森教派(Jansenism)之间正处于对“恩典”问题争论不休的阶段。杨森主义者强调,自从亚当、夏娃堕落后,所有人类都受到罪恶的腐蚀,因此主张人必须靠个人的自由意愿和努力去实行神的恩典,才能获得救赎。帕斯卡为杨森教派辩护,以匿名方式发表了当时引起广泛回响的18封《外省书信》,驳斥耶稣会对恩典的解读以及其松弛的道德观。其文体风格是如此简洁、严整而优美,被公认为法国散文的不朽之作。

为了实践一个真正教徒的作为,他住进修道院,过着虔诚、贫困、简朴、规律、禁欲的生活。为了救助贫民,给贫困者慈爱与温暖,他变卖家具、马匹、产业及图书馆,只留下奥古斯丁的作品、《圣经》和一些灵修册子。

到了后来,他更像个苦行僧一样,把有尖刺的腰带缠在腰上,每当有不虔敬的想法浮现脑海,就用手肘打撞腰带,以身体的痛楚来唤醒自己。他将《约翰福音》第17章抄下来,缝在衣服袖子里面,一直到死了以后,才被人们发现。

这位伟大的科学、神学和文学奇才只活了短短的39年。虽然身受病痛的折磨,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上帝永远没有离开我。”

第一部分 3.帕斯卡的《沉思录》

帕斯卡另一本影响深远的著作,是他死后才出版的《沉思录》(Pens閑s)。这其实是一部未完成著作(为他所认定的宗教信仰所写的“辩护词”)的“草稿”,后世编者根据他的笔记与手稿片断编辑而成,并命名为《沉思录》。

这些短简残篇于1670年由帕斯卡家族编辑整理、PortRoyal修道院出版,首度公开发表后,立即引起广泛回响,尔后陆续有许多不同版本问世,在哲学、神学领域都受到极大敬重。简短的诗句描述了他对信仰的纤细感触,字里行间传达着清晰的理性、深沉的思索、炽热的心灵,连文学界也将它视为瑰宝。文学家伏尔泰称赞这本著作:“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本诗集。”

当初,家人所发现的这堆手稿,充分显露了帕斯卡极特殊的思考与写作方法——他会先在大张纸页上写下一些想法,尽管部分段落行文简略,甚至句子零落、不完整,但也不乏推理论据非常详尽的论述,同时穿插许多平面图、曲线图。写满之后,帕斯卡再将这些大张纸页裁剪成小纸片,按不同主题分类,并在纸片上头穿洞,用一根细绳绑起来,为每一捆手札取一个标题。

在27捆定好标题的手札中,帕斯卡明确标示了排列次序,这些数量约400多则的思想片断,在编辑上没有太大争议。然而,原文手稿中还有30多捆没有标题的纸片,这些思绪片断不仅内容、议题多元,而且非常繁杂零碎。后世编者对这部分内容的取舍与排列上的差异,造成了《沉思录》的不同版本面貌,也影响了世人对帕斯卡思想的不同解读。

本书作者以马内利修女所使用的是Brunschvicg版的《沉思录》,1904年出版(之后陆续有其他增订版问世),按内容主题自行分类,将重点放在帕斯卡关于人类本体、心灵与道德方面的探讨(而非为宗教或信仰辩护层面),并且补充了许多注释,是一般公认最好的版本之一。

总的来说,《沉思录》虽然立意为宗教辩护,洋溢的却是对人类心灵的礼赞与推崇。他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他说“心灵有自己的秩序”,只靠理性并不能寻得生命的真理;他说“尽管我们的不幸举目皆是,但是我们仍然有一种本能与情感是无法压抑的,它把我们高举起来”;他说“一切事物既是因又是果,既依存又独立,既间接又直接,我们都由一条自然而不可思议的链锁紧紧相连那份永恒的关系使我们短暂的生命充满惊奇”。其对心灵的思索,直到今天仍然深深打动人心。

尽管《沉思录》中有大量的神学论述,但帕斯卡同时也是最早严肃质疑上帝存在与否的哲学家之一,他分别从心理学和宗教学来审视生命的基本问题,最后归结为,对上帝的信仰只能是个人的选择,也就是他著名的“赌注”之说,为人与上帝存在的问题提出了革命性的解决之道。

帕斯卡与当时主张唯心论的笛卡尔最大的差异在于,笛卡尔试图以形而上学的理性来证明上帝的存在、论证物质世界的可知性;帕斯卡则看到理性的局限,在无限的宇宙面前,体会到人们的脆弱、痛苦及有限性。他关心宗教的情感深度,认为只有心灵(感情、直观、爱)才能体验到上帝,并找到人的定位。他提出的“直觉”概念,对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12—1778)的浪漫主义、胡塞尔(EdmundHusserl,1859—1938)的现象学、柏格森(HenriBergson,1859—1941)的直觉主义等重要思潮,都产生了深厚影响,带来永恒的贡献。

第一部分 4.对意义的焦虑

我希望透过写这本书,与诸位兄弟姐妹分享一段近乎百年的生命经验。在我未满6岁时发生的一起事件,带我走上了质疑的道路。当时我人在海岸边,被一波又一波迎面袭来的海浪以及泛着虹彩的泡沫深深吸引住。我亲眼看着我心爱的爸爸的脸庞被美丽的泡沫给吞噬掉。爸爸怎么能够那样永久消失在滚滚浪涛中?他到哪儿去了?我生平第一次听到“永生”这个词。在我的小脑袋瓜里,我自问爸爸怎么能够从浪花变成了永生。不论是父亲的死或是别人给我的解释,一切都显得不合情理。

我想,这个影响我一辈子的经历与我们这个时代的根本问题并无二致。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同样受到“无意义”的纠缠和折磨。他们多半是绝望的觅寻者,在他们眼里,生命有如一连串混乱发生的瞬间和事件。然而,这些事件——不论是我们个人的故事或是人类的历史——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带有某种意义。事实上,一个事件或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其本身并不具任何意义。然而,我们要能够分辨和判断出每个事件包含了哪些悲剧成分,又带有哪些恩典与收获。我们要能够用“相对”的观点去看事情,没有什么是绝对、正确的。所谓的“意义”,就是从表面上看似悲剧、美妙或平凡无奇的事物“之中”和“之外”,体验到另藏的玄机。历史上发生的事件不过是一些封闭的矿石,意义则是把这些外表粗糙的矿石敲开,揭露出深藏在里面的奥秘。

今天,绝大多数人们所需要的,是赋予生命意义。我遇到许多人,生活在极度的不安全感甚至焦虑之中:“活着,为了什么?”我完全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我将在书中娓娓道出自己也经历过许多没有答案的夜晚及走到死巷的那种焦虑。

然而焦虑并非问题所在。对意义感到焦虑不仅有必要,而且对人有益。我们世世代代一直受到意义焦虑的纠缠和折磨。其实,问题的真正所在是“空空如也”,是现代人缺乏任何回应这个焦虑的方法。因此,我非常气愤那些享有高知名度,竟然利用这个“空白”做出与常理背道而驰的事的人。充其量,他们只是错误地提供人们一些陈腔滥调和平庸思想、激情和悲情。不论在媒体界、政治界,甚至有时也包括宗教界,我们都活在一个煽情、耸动当道的时代,不断地被外在事件牵着鼻子走。

即便如此,我却宁愿活在这样一个“空白”的状态,而不是我年轻时候的那种虚伪的平静!我活过20世纪初的年代:那时的社会看似坚实稳固,一切显得安详平静。人们实实在在过日子,不自寻苦恼,生活在所谓的“良善”的墨守成规中,每个人按着自己所处的位置和情况,将就、凑合地过日子。大体而言,人们当时是活在枷锁之中。威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且不能受到任何质疑。极少数胆敢攻击威权的人立刻被指控为邪恶、撒旦的化身。任何关于改变现状的小小愿望也都在无声无息中被压抑、遏阻掉。当时的气氛虽然平静,但虚伪得不得了。一些神圣的价值——而且是以“神圣价值”的名义,被努力地捍卫着——看似永恒不朽,其实不过像泥塑像一样,是脆弱、不耐久存的。它们与其说是人们发自内心的深厚信念,倒不如说是传统、习俗的一部分。这种社会的运作模式并非是全然错误的,它带给人民一种稳定感,但也不是正确的。事实上,应该说它是“毫不相干”的:它不仅忽略了人以及人的真实本性,同时也与人的觅寻无关。人的伟大和悲哀在于,他总是在寻找,不会因为现状和一些现成的信念而心满意足。

然而表层的亮光漆终究有破损、龟裂的一天。受到崇敬、遵守但犹如泡沫幻影的美好秩序立刻崩溃倒塌。很快地,拥有更多自由的愿望终将得胜。然而人们似乎马上从一个极端走入了另一个极端:所有一切都遭到蔑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持久。我们离开了标示过于清楚的路径,却来到流沙般的世界。我们再一次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但原因正好相反: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抓牢的东西!以前,我们知道人为什么活,为什么死,虽然是用一种天真简单的方式,没有讨论也没有思考。从今以后,一切都是相对的,凡事都受到攻击、鄙视。以往的稳固安定——尽管只是表面上的——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全盘的动荡不安与意义空白。从好处来看,是我们终于觉醒,开始有了质疑,开始对那永远无法获得或强加于己的意义心存焦虑;但从坏处来看,则是现代人一直陷于这种忧心焦虑的状态,至今仍然找不到出路。

个中缘由,除了大家都看得到的体制与人的问题外,我认为还有三点原因:首先,我们今天并非走在一条真正的“思想”道路上,而是纯粹迷恋“理智”,甚至到了无法让自己从那些已经无法开启新视野的空谈推论中释放出来的地步。所有的价值都落入无休止的讨论之中,所有的价值都不断地受到质疑和否定。俗话说“见树不见林”,当细枝末节、鸡毛蒜皮的小事或是一些单一事件受到过多关注时,就会忽略了宇宙的其他部分,也缺乏一个全面性的观点,能够看到每样东西在统一的整体中所占的位置。于是,我们不断地从一个问题被抛到另一个问题上。

其次,这种讲求用理性和知识去思考的理智,和行动之间失去了关联,因为行动经常受到当下的感受、冲动的主导。结果是,同样缺乏一个和谐的整体感:人可以在一瞬间从极乐转为悲剧。人因为受情感支配而阻碍了人心的全面绽放,人心总是处在一连串短暂的、过渡的、矛盾的感觉中。于是,我们不断地从一个冲动被抛到另一个冲动里。

最后一个原因是,消遣至上。消遣像是一个令人眩晕的漩涡,不断提供一连串必须去执行的快感或是义务,让人逃避空虚。我们淹没在派对、消费、工作、行动主义之中,眼睛紧盯车把、脚猛力踩着踏板,必须让车轮一圈接着一圈地转,以免跌倒。结果是,我们的眼睛从未凝视或对准过一个定位、一个地平线或一个方向。

第一部分 5.一条喜乐、和平的道路

那么,我一个95岁的老修女,又有什么建议要提供给各位呢?哦,我要说的,可不是我自己独立发明出来的!我想在这本书中与大家分享的,是一位我有幸很早就遇到的天才思想家。打从青少年时代起,帕斯卡(BlaisePascal,1623—1662)就是我的思想导师,也是我的生命导师。他的《沉思录》(Pens閑s)之所以成为我的床头书,那是因为每次读它,都找到了帮助我了解现在的钥匙。帕斯卡的《沉思录》犹如一把解剖刀,敏锐精准、切中要害,揭露了我们生命里最具人性的奥秘,这个过去一直埋藏在死亡的表层底下的奥秘。我们所有人都受到千丝万缕的记忆、过往的幸与不幸的羁绊与束缚,它们至今是我们背上的重荷,是阻碍我们前进的障碍。而解剖刀的特点就是:将整个切开来,发现隐藏在里头的一切。

帕斯卡所言充满真理,既具体、卓越,又深刻。我们和帕斯卡可以互相了解,他和我们是如此亲近!他不仅仅属于他那个时代,也属于所有的时代,因为他不停留在事物的表象,而是深入根源。这个不快乐、备受折磨的人竟然找到了奇妙的生命泉源。他从现实、真实的人出发,就这点来说,他还可以说是非常现代的。他勇于面对人,面对他伟大和悲怜的一面,面对他“空洞而又充满污秽的心”。最后,帕斯卡之所以现代,还因为他不接受任何权威言论、任何不尊重他思想自由的论证。在他眼里,自由的思想是人不可剥夺的价值的基础。

亲爱的读者,请别害怕,我写的并不是一本哲学书。首先,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其次,就算大家都说“哲学现在很时髦”,但哲学家和老百姓一样,都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我最近刚读了《新观察家》(NouvelObservateur)周刊上标题非常诱惑人的系列文章:“如何面对今天的世界?从柏拉图到尼采,伟大哲学家们的答案。”(2019期,2003年7月号)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每一篇文章都是一部小小的杰作,用了许多宏大的字眼以及漂亮的句子,但其实是没话找话说。没有任何一篇文章提供了作者自己所提出问题的解答。空洞,空洞,完全的空洞。然而在帕斯卡那儿,我们看到了为什么只靠理智是不管用的原因。事实上,“嘲弄哲学,即是真正谈论哲学”。

确实有一条提供解答的道路,因为思想远比哲学宽广许多。真正的思想不是一种无休止的议论,不是像唐吉诃德追着风车跑一样、老是在自我的小圈圈里打转的理智。帕斯卡身上随时带着他称之为《备忘录》的纸张——缝在他的紧身短上衣里头。他在上面写了他于1654年11月一个夜晚经历到的“火”的经验,他从中发现神是“亚伯拉罕的神,是以撒的神,是约伯的神”,但不是“哲学家和学者”的神。这一段文字的核心是一句惊叹语:“喜乐、喜乐、喜乐、喜乐的泪水!”我认为帕斯卡这个关于意义的奇特体验并不是因为他有信仰,这样的经验并不只是局限在有宗教信仰的人身上。假设我们可以一起从这个无与伦比的喜乐泉源出发呢?

这本书的主要宗旨在于,为所有寻求自由解放的兄弟姐妹,指示一条和平、喜乐的道路,这条道路就是帕斯卡的思想。他的思想主要是针对三大“范畴”加以区分并进行连接:物质、精神、爱;这三个范畴代表了三种生命存在的模式,人在面对世界、神和自己时如何定位的三种方式。当本书进行到末尾时,我希望我呈现了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物质或精神的范畴里(尽管这两个范畴都很重要,也是必要的),而是在于心灵的范畴。

要走这条路,我们得像帕斯卡一样,从匮乏、从人本体上的软弱、从他的焦虑出发。然而,我们不是要沉溺和享受人的匮乏、软弱和焦虑。与那些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哲学家不同的是,帕斯卡是去面对问题来回答问题。基本而言,我之所以写这本书,是想把帕斯卡思想带给我的解放和大家分享,提供给众人一条有意义的道路。

如果不是有菲利普·阿索教士(PhilippeAsso)给我的鼓舞以及不可或缺的协助,我永远也没胆量来写这本书。同时,我也受到许多其他作者的启发,在此仅列出几位。首先,我是在读了艾洛伊·莱格尔格(EloiLeclerc)的《与无限相遇,阅读帕斯卡》(Rencontred抜mmensit椋瑄nelecturedePascal)之后才决定着手写这本书。其次,梅纳(JeanMesnard)的《帕斯卡思想》(Sedes丆1993)以及米歇尔·雷格恩(MichelLeGuern)为他主编的《沉思录》(Gallimard丆1977)所写的序,尤其让我获益匪浅。阿索教士和我在此要由衷致谢雷格恩先生:谢谢他为我们对帕斯卡思想的诠释作了校正。

这本书里所有关于帕斯卡《沉思录》的引言,都来自莱恩·布伦茨威格(L閛nBrunschvicg)的版本,当然,这个版本肯定不是最好也不是最新的,但却陪伴了我一生。

第二部分 1.我是一根能思维的芦苇!

1923年的一个秋夜,我即将与帕斯卡发生关联。当时,我快满15岁。我并不知道那一年恰巧是这位思想家诞生300周年纪念。我也没料到,他会在我的人格发展上扮演关键角色。我会是今天这副模样,一个偶尔举止有些怪异的人,部分原因得归功于他。要阐述生命中这个重要经验,自然得提到帕斯卡思想的第一个范畴,也就是物质的范畴,以及人心中高涨的觊觎之情。

那个时候的我,正值年少轻狂的发育期,四肢不断抽长,脸上长满了痘痘,一头乱发,噘着嘴巴,一副已经看透一切的样子。我对一切不满,凡事都成为我批评的对象。我已经开始体验到在我一生中透过各种不同方式不断折磨我的感觉:感到自己老是气愤挥拳,老是在撞墙,老是在各项事物上被迫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和家人住在布鲁塞尔的一栋楼房里。一楼是母亲的办公室,她在父亲过世后接管内衣工厂。二楼饭厅隔壁的房间则是我和弟弟做功课的地方。一天,我认为弟弟对我干扰太大,决定将书桌搬到三楼空间宽大的浴室窗户旁边,也因此躲过家庭老师露西小姐的控制。我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监督。生性懒惰的我(至今依然如此),经常偷看一些不入流的爱情小说。

我还有另外两大消遣:一面大镜子让我可以尽情畅快地欣赏自己,我总是对自己长得不够美丽深感懊恼。隔着窗户,我还看到一位男孩的身影,他和我一样,也是埋头在教科书堆里。很不幸,他离我太远,我没法跟他打招呼。但他仍让我开启了一箩筐的奇思幻想:他英俊吗?脸长什么样子?他几岁?叫什么?还有,他有过哪些奇特经历?我的想象力不断地、尽情地奔驰着。

我发出哀怨的叹息,打开塞得鼓胀的书包,先抽出一本,哦,是法文翻译成希腊文的练习!简直无聊之极,晚一点再来弄吧。另外一本,是将《伊利亚特》(Iliad,也译《木马屠城记》)从希腊文翻译成法文的作业——有趣多了。事实上,我运气很好,治理学校的“马利亚姐妹会”为女学生们开了古希腊罗马文化的课程。这在比利时堪称创举,因为那个时候,只有男生可以学习这门学科——尽管如此,上大学仍旧是男孩子拥有的特权。因此,我有许多年的时间接触了像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年至前19年,古罗马伟大诗人,曾写作田园诗与巨著《伊利亚特》,但丁在《神曲》中以他为人类智慧的代表)、荷马和柏拉图这样的天才,他们对于善与美的教导(也就是希腊文kaloskagathos,美的与好的人,亦即完美之人),是我每天的精神食粮。我喜欢遵照福列松老师要求的,用优雅、严谨的法文来翻译尤利西斯的冒险故事。我感觉这个练习促进了我智力和精神的发展。我有时会很有成就感,发现自己能将每个字词忠实地翻译出来,不因个人诠释而改变、扭曲原意。当翻译作业一完成,我从书包抽出第三本书。这会儿又是什么呢?有一页文学作品要读。希望不会太枯燥!

我打开中古世纪到现代文学选集的厚书,深呼吸一口气后,开始读起来:

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柔弱的东西。

第二部分 2.有什么东西比芦苇更柔弱呢

嘿,终于有个人讲些还算有意思的话!还有什么东西比芦苇更柔弱呢?一丝微风都能让它弯腰折枝。人是一根芦苇,我是一根芦苇。我不敢大声承认,可怜的玛德莲,我其实是多么脆弱啊!我有时会大发脾气,丝毫不能掌控情绪,也无法敦促自己做事持久不懈,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让我气馁,比方说一个我无法立即抓住字义的拉丁文或希腊文,一页稍微困难一点儿的物理,一篇题目说教意味浓厚的作文等,简而言之,都是一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和所有同时代的人,特别是工作、烦恼还没有多到让焦虑变得麻痹的青少年一样,我也被难以解决的问题所困扰、纠缠。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一点意义也没有。读书为了什么?总之以后得工作。人到世间走一遭是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将往何处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这是一条堵塞的死路,不仅乏味得不得了,甚至蠢极了。

我看着窗外,对面屋顶上,一只大黑猫正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将头埋在手脚当中,白色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它正恣意地享受黄昏时分依旧暖和的阳光。当猫咪多好!尽情享受当下,满足感官。没有烦恼,只要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睡就好。至于猫妈妈,只要能够感觉到小猫咪靠拢在它身边吸着奶,就心满意足,根本不用管什么上学念书!

我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回到帕斯卡的文章上:

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柔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维的芦苇。

我大大地震惊。人是柔弱的,没错,可是他却能够思维。霎时,我眼前涌出一道光:那只猫,不会思维!我内心蠢蠢欲动。我不是动物,而是人。是的,我像猫一样会呼吸,但我是能思维的人。我开始有了这样一个意识:我能够思维。

我用一般少女特有的反应方式,让这个发现变得惊天动地,仿佛这是个怪异的新发明:我的生命赋有这个奇妙的能力,也就是“思维”。我重复着这个词,思维!它让我整个身体和灵魂都灼热起来。顿时之间,我感到自己的价值比猫咪要高千万倍。动物终归是动物,人呢,则会思考!我天真地雀跃欢呼:我不是猫咪,我因思维而存在!

这一次,我充满渴望地重新拿起书本继续阅读下去:

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置他于死地。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比置他于死地的宇宙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终将死亡,也知道宇宙比自己更具有优势,然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什么?与浩瀚的宇宙相比,我这根可怜微小的芦苇,尽管软弱、狭隘,仍旧拥有无可限量的价值与高贵。我像喝了酒一样愈来愈陶醉。我以前认为愚蠢极了的生命如今有了意义:突然之间,我逃过了黑洞,逃过了我徒劳对抗的困境。是的,我要活着。活着,来发展我那会思维而且超越宇宙界限的生命。我顿时感受到,我的生命不仅没有因为我的软弱与无能而一无是处,相反的,它的价值和高贵就在我的生命本身,以及它让人获得解放的能力之中。我因自己此刻站在让人意想不到、能够开启新视野的大门门槛前而神魂荡漾。诚如我将在稍后加以说明的,我预感到人虽然软弱,却能够成为这个轻易就能把人毁于一旦的宇宙的主宰。啊,我逃脱了!

我继续读完这段文字:

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

第二部分 3.我是一头野兽,还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帕斯卡要引导我们到哪儿去呢?他从芦苇说起,最后谈到了道德!这是一个多么冷漠、多么令人扫兴的词啊!就像是在我激昂的热情上头浇了沁凉的冰水一样。我已经提过,我不能忍受任何义务和约束。我早在“六八运动”开始之前就服膺了他们著名的口号:“禁止去禁止!”道德象征了钳制你的枷锁,阻止你朝想去的方向跑,阻止你抓住眼前的欢乐,一言以蔽之,阻止你有任何的享乐。说到底,最吸引人的反而是被禁止的东西。每当禁止我做某件事时,我反而感到一股难以遏止的欲望,更想尽快去做。“禁止”就像盐巴、辣椒一样,让食物变得有味道,让舌头有刺激感,让人感到兴奋。相反的,举凡任何美德之事,都让人心生厌烦。人只活一次,应该尽情享受所有果实的滋味。“有教养”好女孩的理想典范让我感到憎恶。“这不是有教养的女孩会做的”之类的话会让我立刻起反感。对此,我总是回以“我嘛,就偏要做”这种放肆鲁莽的话,还会傲慢地加上一句:“而且,以后就会有人跟着这么做。”我这种态度是打哪儿来的?毫无疑问,我想自己做判断善恶的唯一法官,不受任何约束的羁绊。人们通常会把嚼子套在动物的嘴巴上来控制它。我是一头野兽,还是一个自由的女人?

帕斯卡到底想说什么呢?他不是那种“严厉斥责”型的人,而是邀请我好好思考。因此,我要寻求的不是一个具约束力的规则,而是一个具建设性的思想,能够让我在“高贵”中茁壮成长。那么,难道这就是“道德”:力图赋予自我更多的人性、增长属于人性的尊严、成为一个具有“会思维的芦苇”特质的人,并且就此进入一种具开放性的道德,一种能够解放任何狭隘平庸事物的道德之中?我意识到,原来我一直局限在我的自我意识之中,只关心我自己的感受。这样的生命,说穿了,是令人厌烦而悲哀的。

青少年——我今天对青少年问题尤感关切——有时会有灵感闪现的时候,会在某个瞬间领悟到一套生命哲学。说来可能令人震惊,但在我的生活圈里,没有人了解我的不快乐、我的疑问、那条我感觉被囚禁其中的幽暗隧道,以及我那总是充满矛盾的性格。事实上,我的生活平坦顺利,和家人过着相当安逸的日子,可是,为什么我对一切如此百般刁难、总是不高兴呢?读到帕斯卡的书时,我终于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跑在一条宽敞的道路上,终于有个不一样的东西出现了!如果道德能够不建立在一些命定规则的基础上,而是在良善思维的原则上的话,因为思维理当是自由自在的,那么道德就只能是自由的、扩张的、充满喜乐的。因此,“真正的道德会嘲笑道德”。

太阳开始隐没,屋顶上看不见猫咪的踪影了。当夜晚降临时,我由阅读帕斯卡,展开了漫长的旅程:日复一日地奋力抗拒,让自己这根柔弱的芦苇不随风摆动;借着思维的力量来发现和谐、平衡生命的泉源。关于这个平衡,拉丁格言中的“在合宜健全的身体里头的合宜健全的精神”(menssanaincorporesano)是非常贴切的描述。小心!这条路上可是布满荆棘。不论是合宜地使用身体或是合宜地使用精神,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

首先,邪恶思维俯拾皆是。各式各样的极权主义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灰暗和极端的例子。以某个假理想的名义,人们竟然屠杀数千甚至数百万人。有人甚至把自己的死当作获得荣耀的工具。有些人以自杀作为摧毁和他持不同意见的人性命的方法,他以为自己是英雄,而在支持他的人眼里也是一号人物,是为某个神圣使命殉难的“烈士”。对他来说,他所从事的是非常伟大的行动,他对这个行动完全不抱任何怀疑。不论是在政治的领域(如希特勒),或是宗教的领域(如某些误入歧途的教徒),崇拜偶像经常是思维偏差的根源:人们把某个思想变成了神。自此,此善不仅胜过众善,同时将某恶转变为一种“超善”。人们被催眠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

第二部分 4.思索物质

然而,根据我刚才引述的格言,精神与身体是不可分割的。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神圣化必然会影响到其与身体和物质之间的关系。在纳粹意识形态体系里,有一个纯洁的优等种族,借由血缘说和自然法则说被加以神化。对某一优等种族的神圣化,连带地把“种族净化”的行为合理化了。换言之,消灭人类社会中所谓的不纯部分,首当其冲的就是犹太人。对自命为“教徒”的恐怖分子来说,人先天就是不纯净的,然而,当他为某个神圣理由自我牺牲一切时,他将获得净化和升华,并因而上天堂。因此,他们会透过一项死前的礼拜仪式,先把自己的身体准备好。在献祭的仪式中,即将殉难的烈士会除去身上所有毛发,再洒上香水。面对这样一种思想的败坏,我们会恐惧得直打哆嗦,它的信徒却是充满仰慕地颤抖。的确,神圣会使人产生一种强大感,远远超过人不过是一根芦苇——即便是一根能思维的芦苇——的体认。

在达到这个噩梦般的极端之前,每个人不都应该留意自己的推论所可能产生的偏差吗?因为推论很容易就将某个思想变成绝对、完美的思想。我们只消偶尔听听自己的言谈就可以知道——我们所迷恋的是,我们的言论能够反映出自己的强大形象,但对相反意见中所存在的真理却视而不见,更遑论对支持这些相反意见的人。

在另一个对立面上,不管在哪一个社会,人要摆脱对身体、对肉体之美的沉溺,要摆脱金钱和权力的诱惑,同样是非常困难的!在这点上,帕斯卡依然是我的灯塔:他承认物质的确有诱人之处,但也有局限性,他进一步指出了我们和物质之间该有的适切合宜的关系。

在帕斯卡眼里,物质乃是一切不属于“精神”的东西。我们可能会以为,生活在17世纪的帕斯卡,会将一切与智性无关的东西都视为微不足道。对我来说,最具深长意味的并不是因为帕斯卡是数学家、物理天才,而是作为一位思想家,他一点也不蔑视物质。他写道:

让人去思索整个自然界的崇高与宏伟吧让地球在他眼中,比起太阳所描绘的巨大轨道,就像是一个小点吧;让他震惊于那个巨大轨道本身,比起苍穹中运转的恒星所环绕的轨道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十分细微的小点罢了。

宇宙的浩瀚与壮丽既吸引了帕斯卡,又叫他困惑不已!大自然把原始面貌展现在人的面前:天地的雄伟和广大让人感到渺小,近乎卑微。相较于数亿的星斗与星系,人不过是一个极其渺小、微不足道的点!

这还不算什么。人不只在抬头仰望天空时,看到宇宙的浩瀚无垠,同时,脚下也裂开许许多多无限微小的深渊。因此,人天生就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间项”。当然,无限大对人来说是立即可见的,而现代物理也早让我们习惯在有如原子大小的尺寸里面看到:

浩瀚宇宙之中,每一个宇宙都有自己的苍穹、自己的行星、自己的地球,其比例与这个可见的世界是一样的。

人就这样迷失在这两个同样令人眩晕的无限之间。犹有甚者,认为自己没有能力认清它们。

尽管我们把观念膨胀到超乎可能想象的空间之外,但比起事情的真相,我们不过产生了一些原子而已。事情的真相有如一个无穷无尽的球,处处都是球心,没有哪里是球面。

人是不成比例的因为,人在自然界中到底是什么呢?从无穷来看是虚无,从虚无来看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间项他既看不到他从中而出的那个虚无,也看不到他深陷其中的那个无限人处在不明白事物的原则也不明白事物的归宿的永恒绝望之中。

第二部分 5.必须防范潜藏的诱惑

因此,早在爱因斯坦及粒子加速器之前的300年,帕斯卡就预感到两种无限的存在,从他将这两种无限放在人的范围来谈,尤其可以看出他的惊人才智。物质存在于人的内部。听清楚:即便是关于“物质范畴”的问题,我们所谈的仍旧是一个思维的活动,一个尝试了解世界的思维活动。物质不能思维,但人却具有思索物质的能力。是人思索并想象世界,是人同时意识到两种无限的存在以及自己夹处其中;他也清楚自己仍然不了解物质,不知道如何掌握、操控物质。最后,这个希望自己能够无比伟大但面对的是自己超级卑微的现实的撕裂感,也是发生在人的内心。事实上,人不仅能做非常伟大的事情,拥有许多崇高的感觉,而且也会展现卑微,甚至在堕落中享乐。这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啊!

就算没有到上述那个地步,人天生也会同时拥有对无限空间的视野与自我局限的认知。我收到的许许多多来信就是最佳明证。那些因现实和希望之间的巨大鸿沟而发出的呼喊,每每令我动容。帕斯卡举了一位忙于狩猎的贵族为例,邀请读者去接受人性的真实状况:

此人生来是为了认识全宇宙,为了判断一切事物,为了统治整个国家。然而,他却将全部精力用在追捕一只野兔上!然而,如果他不让自己堕落到这种地步,而是希望永远保持紧绷,那么他无疑是愚蠢不堪,因为他想使自己超乎众人之上,然而,他终究只是个人而已,换言之,他既不能做什么又能做得很多,既万能又无能为力:他既非天使也非禽兽,他只是人而已。

帕斯卡立场上所展现的令人惊讶的平衡,预示了我们必须防范两个潜藏的诱惑。首先,想要借由否认人有兽性、身体和物质来摆脱我们的根本矛盾,其实是一个错误的、令人失望的办法。对于这点,我有所体会。在年轻的修女时代,我大部分时间是花在步步为营地对抗当时认为充满罪恶的“肉体的习性”。我强迫自己吃得少,睡得少,给自己定下许多纪律。结果是,我愈来愈烦躁不安,神经愈来愈紧绷,很容易就失去耐性,给学生脸色看。直到有一天,一位明智的神甫在听我告解时让我清楚了解到,冲动并不是罪恶,而是人性的一部分,它并无好坏之分。因此,人重点不在对抗冲动,而是透过健康足量的饮食、均衡的睡眠、适量的运动对身体进行调理,达到有效管理冲动。我感觉神甫在听我告解的窗棂另一头,面带微笑地说:“我的姐妹,有点儿幽默感,要懂得嘲笑自己!别一下子把事情看得过于严肃,要像一个把一切都交托给父亲的小孩一样,单纯地祷告。”我获得了释放,并且遵循他的建议行事,至今依然如此。

如果说宗教界尤其容易受到“天使主义”的引诱——原因就不必说了——那么这个引诱其实是非常世俗的。我遇过许多妇女,诚惶诚恐地努力想达到完美母性的理想,以至于忘了她们自己,甚至最后对子女造成负担,但她们对此却浑然不知。我把神甫给我的建议稍作修改后,告诉她们:“当你们过度照顾他人或子女时,你们忽略了自己的健康、自己的身体、夫妻生活。把小孩暂时交给别人,好好度个周末,听听喜欢的音乐,这时,不管是对自己或他人来说,你们只会变得更愉悦可人。”

第二部分 6.“天使主义”的诱惑

今天,一如既往地,年轻人尤其容易受“天使主义”的诱惑,有些人因为过度渴求达到完美理想的状态,无法忍受那些限定他们生命的种种条件,并且力图逃避。他们急欲抛开一切,不论是家庭或学业,去从事人道慈善工作或是环保运动。他们已经准备好要加入行动,这很好;但他们也想要改变世界,这却是不可能的。他们想象有一个纯洁、正义的理想世界,妄想单凭自己的力量就能达到这个完美境界,这两者都代表了对人生命的真实方面的否认,会让他们很快陷于苦涩和气馁。他们被危险地提升到了在人之上的位置,以至于习惯对所有人作出严厉的判断,坚信人应该要像他们理想中的那样纯洁。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倾向,是孕育狂热主义的摇篮!诚如帕斯卡所指出:

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禽兽,但不幸的是,想成为天使的人往往变成了禽兽。

我们与动物不同并不表示就应该否定人身上具有的兽性,我们仍然是动物。更何况,具有动物性是何等美妙的一件事!我们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不正是被上帝造来让心灵得以喜乐舒畅的吗?因此,我们可以享受一块糖的滋味,闻到一朵花的清香,倾听和谐悦耳之音,触摸和善或友情的手,以及在美丽的事物面前凝视冥想。

我很清楚记得一件事。在初修院——女孩子进初修院是为了成为“神圣的修女”——初学修女们的老师在食堂时格外谨慎,总是精心调配食物。一天,我因为吃得不多,挨了一顿意料之外的斥责:“以马内利修女,我们该拿您如何是好?您可别失去了最珍贵的特质之一,那就是您的好胃口啊!”我们的培训老师凭着丰富的经验知道,嘴巴挑剔、对每天食物配量毫不在乎的人,不仅体力上难以胜任日常工作的负荷,尤其容易有精神忧郁的倾向,无法欢欣喜悦地完成每日的工作。因此,我认为能够接受大自然给予我们身体的样子,承认身体快感所具有的价值是有益的。

尽管如此,我们毕竟不只是动物!要符合人性地享受物质,我们必须尊重人能思维和具有精神性的本性。在一场筵席中,肉体层面与关系层面、享受美食的快感及与众人共聚一堂的喜乐,全都混合交融在一起。有什么比得上在友爱的气氛中一起分享精心调配的食物来得更美味呢?有什么比得上双方彼此相爱,肉体、心灵、精神各安其所的伴侣关系更令人鼓舞的呢?更何况,这样的伴侣关系会让子女获得充分发展。

在《圣经》福音书里,用餐占有重要位置,耶稣非常重视友人们的饮食,甚至他本人也被当时的“天使主义”者指责为“贪食好酒的人”(《路加福音》7章34节),对这点,我们该说什么?我们还必须指出,耶稣基督是在和友人共进晚餐中,说出他生命的意义以及他的身份:他就像和大家分享面包与酒一样地把自己给了众人:“这是我的身体,为你们舍的。这是我的血,为你们流出来的。”人,不也是同时与身体、灵魂交融为伍吗?

第二部分 7.三个欲念

因此,对那些奉劝众人要享受物质快感的人,我们只能表示赞同。然而,有一个“但是”。诚如我的好妈妈常说的:“好东西是给好人用的,而且得适量!”她的看法和帕斯卡多相近啊!一旦这个小小的规则遭到违反,一旦过了量,一旦物质享受与其他一切分离开来、成了唯一的追求时,首当其冲的就是身体的病痛,除此之外,心理和精神上的偏差也紧跟而来。

首先,让我们仔细看看人对权力的迷恋,对统治权力的饥渴在各个时代、各个地方都造成巨大灾害。要当上某个政治、宗教、工业团体或帮派、家庭所一致公认和服从的领袖,得经过何等激烈骇人的争斗!为了消灭对手或碍事者,可以不择手段。我们仿佛又回到原始世界:“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创世记》4章8节)脑子里升起的热火,不正是从杀害、铲除他人的原始本能中产生的?这个本能的冲动根植于肉体之内,甚至大到让精神窒碍的地步。

因为渴望支配他人,我们实际上是位于《约翰一书》中所提到的三个“欲念”(《约翰一书》2章16节)的巅峰。针对这点,帕斯卡曾经引述并作了如下的评论:

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是肉体的欲念,或眼睛的欲念,或今生的骄傲(libidosentienti丆libidosciendi丆libidodominandi丆感觉的欲念、知识的欲念、统治的欲念)。不幸的是,这三条火流燃烧,而不是灌溉这个受诅咒的大地。

有哪一个人不曾感觉自己受到这三种形式欲念的诱惑和驱使?当物质范畴和精神范畴以及心灵范畴分隔开来时,会产生高度的奴役状态,没有任何人再是自己的主宰。尤其,对权势的渴望会让人变得肆意妄为,丧失人性价值。

帕斯卡曾以略带幽默的口吻来描述他那个年代掌权者虚幻的幸福。

因而人们要不断地努力使国王开心,并为国王求得各式各样的欢乐——这件事终于成为关乎国王生活福祉最重大的课题了。

国王是被一群人包围着,这群人只想着让国王消遣并防止国王想到自己。因为,尽管他是国王,假如他意识到自己,也会变得不快乐的。

这就是人们为了使自己幸福所能发明的一切了。

以上是关于支配、统治的冲动。

第二部分 8.知识的欲念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知识的欲念。下一章会更详细描述对知识的欲念如何让我迷失。在此,我们只需要体认到,人利用物质来达到个人目的的野心何其大,以及科学、技术的卓越可以是非常暧昧不清的。当然,科技推动人类文明不断地发展演进,然而,我们要问的是,科技进步果真是为了谋求全人类的福祉?首先,面对科学和医学的进步成果在地球上的分配不均,我们有正当理由怀疑,科技进步难道不是成了少数享有特权的人用来统治广大民众的工具?其次,我们如何能够不去质疑某些所谓的“进步”?尽管是以医疗效用为出发点,克隆复制生命的技术,难道不意味着把人体和动物的身体贬抑为“事物”、降为可使用的物质的一种尝试?在20世纪,科学代表了掌控物质、让人从苦难中获得解放的灵丹妙药。异想天开!今天,物质还是逃脱了科学的掌握,但是科学所缔造的一些成就,反倒让大气层、食物、地球、人类陷入危险。

接着,我们要谈的是感觉的欲念。今天,我们最熟悉的莫过于这个欲念。愈来愈无度的消费主义不断地刺激、引诱现代人赚取更多的金钱,我甚至敢说,是不计代价地赚钱。某些政府、机构、企业的贪污程度达到了最高点,有时甚至不受任何制裁。前乌干达独裁者阿敏(IdiAminDada)最后是安安稳稳地过世,从来没有被起诉。据估计,他至少让10万人丧了命,动机常常只是为了霸占财产另一个众所皆知的,就是毒品买卖,它让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罪犯发财致富。“修女啊,您为什么要我去工作呢?”一位毒贩这样回答我,“我一天赚的钱比别人工作一整年赚得还多!”

小心,不要轻易论断别人!如果我们能够看穿绚丽的表象,往更深层的地方探究,就会发现,许多人其实是不快乐,是充满焦虑的!我们应该多试着去感受肉体,甚至是我们自己的肉体,在不断追求欢乐的追逐竞赛中所发出的痛苦叫喊声。在这方面,修会的妮娜修女为我带来一道亮光。我刚到伊斯坦布尔时就认识她,当时她还是个年轻的修女。每当她听闻某某人的悲惨故事时,我总会听到她大喊:“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她是用如此愧疚的声调说着“我们”,我看到她仿佛是亲身经历那个悲惨境况,她感到自己也怀有发自内心深处的相同的软弱。她出身乔治亚共和国一个偏僻、贫穷的小村庄,从未读过帕斯卡,然而,她和帕斯卡一样,将她对所有人的认知都套用在自己的身上:

人心是多么空洞而又充满了污秽啊!

这是个多么骇人的对比:人心既是空洞、挖空的,又充满应该被丢到垃圾桶的废物渣滓,我们甚至要用“污秽”这两个字来象征短暂快感的虚无,它们的召唤,以及它们不断地逃逸,让人陷入不能满足的重复之中。这些短暂的快感有如具有严重杀伤力的飓风,一阵猛烈的吹袭、狂扫过后,留下虚空怅然的我们。这是所有念头当中最让我费尽心思的,我有时感到它就在我内心和四周猛烈地跳动。许许多多不同的说法最后都归到同一个论点,例如,某个圣人曾经透露有一天看到自己的心,赤裸裸的,因此惊骇不已。又如法国思想家梅斯特尔(JosephdeMaistre,1753—1821)大胆写道:“我不认识罪犯的心,但我认识诚实人的心,而我所见的让我感到恐怖!”

第二部分 9.对死亡的拒绝与崇拜

最后,让我们跨越那最后的一步。人的物质存在,他的动物性、他的形体,都意味着他终将死亡。

最后一幕总是流血的,无论全剧及其他部分是多么美好:我们总是要把灰土撒到头上,永远保持这个模样了。

我们面对死亡的讨论,不只取决于我们的动物本性,一种大自然的宿命,也取决于人特有的意识。法国文豪安德烈·马尔罗(AndréMalraux,1901—1976)写道:“人是唯一知道自己会死亡的动物。”然而,人面对死亡时,经常出现两个截然不同的反应:拒绝死亡,或是崇拜死亡。

第一种态度是一种掩饰:不是用黑色的马匹拉着黑色的灵柩车,而是用浅色有篷的小货车载运尸体;没有憔悴扭曲的面容,而是画着浓厚的妆;葬礼上也不再出现悲伤凄凉的歌曲。在这个想象力至上的世界,我们甚至完全否认人生命的某些方面。广告运作的资本不停地对我们反复讲述:“哈利路亚,让所有人都貌美、年轻、健康!”恐怖亮丽的“天使主义”大行其道,否认人的状况,否认时间、疾病和死亡。

在另外一个极端,逐渐发展出的是对死亡的癖好。人们喜欢穿着深暗的衣服,房间用骷髅头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图像来装饰——就像一位年轻朋友曾经借我使用的房间一样。我睡在黑色的床单上,盖着一条宛如丧葬用的被单,整个房间是用“漆黑”的灯饰来“照明”(这只是一种描述的方式)。隔天,他只跟我说,他用这种方式每天预备自己的死亡,他还以为我会喜欢呢。我回答他:“我并没有因此睡不着觉,你知道吗,我还是比较喜欢白色!”我们两人开怀大笑了起来。老实说,他至少还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去挖死人的尸体或举行黑色假弥撒。

我们应该严肃看待这些病态的冲动:某些人对死亡陷入迷恋,因此走上自杀之途。对那些热切享受生命的人来说,生命美妙无比;但对受罪吃苦的人来说,生命让人沮丧绝望。对所有人而言,生命都是混乱的,是个不停转动的轮子,某天把我们推到了高峰,隔天又会公平地让我们坠入卑陋龌龊之中。不论是国王或乞丐,结局都一样:一具埋入地底下的尸体。

既然最终的结局是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是不是在扮演一出喜剧?当我还是青少年时,一天晚上,我对一切感到厌恶至极,冲动地把三楼的卧房窗户打开来这时的我还可以俯身探望街头的景象,只需要纵身一跳戏就不用再演下去了!那天,到底是什么制止了我?因为人是一根能思维的芦苇?因为人虽卑微但却因思维而伟大?或者是害怕摔死在人行道上?甚至更惨的,为了以后必须断肢截臂地活着而战栗?我关上窗户,从此不再出现相同的行径。

从那以后,我非常能体会那些活在阴沉灰暗的天空下,活在充满敌意的土地上,一心只想往墓坑里跳的人的心情。那么,这个存在脑子里、存在感觉中、存在五脏六腑内,并且让我们浑身作呕的厌恶和不快乐,究竟从何而来?我听到的,都是绝望的话语,一些不断回荡、让人难过的呼喊——特别是我自己也经历过同样的状况!最糟糕的是,我们认为自己被囚禁在死牢里,没有任何出路,也不知道原因。放眼所见,净是贪污、不公正及死亡的味道。爱,不过是一个意义被掏空的谎言。憎恨充满了整个世界,甚至进入我自己的内心!有些人感觉受到诅咒,被人诅咒,被上帝诅咒(如果有上帝的话):承受跟雅各一样的巨大折磨。换言之,不是和上帝的天使并肩作战,而是和死亡的天使并肩作战。

为什么我们会落到这般境地,只被人性的黑暗面给缠绕住?我们究竟欠缺了什么,以至于一切都变得无法忍受和不合常理,变得如此愚蠢和空洞?再怎么说,我们总是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吧,因为我们自己本身就怀有生命的动力,而非外在世界供给了生命动力。然而,如果这些生命动力找不到表达的途径,就会从内部吞噬掉我们。虚无,正是因为缺乏土壤,一块可以让我们滋养并灌溉对生命、对活着以及对做自己的渴望的土壤。当生命的动力流于空转时,人会寻求暂时的解决之道,抓住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比方外表、社会地位等,尝试只为活着而活着,退回到物质范畴的层面。然而有些人很快就领悟到(有些人要晚些才体验到,甚至永远不会),生命不能只抓住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代替品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虚荣罢了。

如果从虚无中逃脱的出路不存在于物质的范畴里,不存在于对我们无度欲望的满足上,是否该往精神的范畴去寻找呢?这个从思想而来的崇高事物,是否就是我们得以摆脱那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紧束缚着我们的无意义的出口呢?

第三部分 1.崎岖的学业过程

过去,我一直对精神性事物非常迷恋。一方面,帕斯卡让我发现了人能思维的伟大,因此,我在豆蔻年华的年纪时,再次感觉到自己充满活力,重新有了尊严。我顿悟到,宇宙尽管浩瀚无边,却比不上思维的重要。缺乏了精神上的震荡,宇宙不仅没有意识,也没有形状,它静止不动。星象的移转,不论是规模或数量都让人瞠目结舌,但它实际上是被动地运转,而不是经过任何思想的决定:它移动,但仅仅移动而已。反倒是人让宇宙活泼了起来。因此,我的责任是踏上一条思维的道路,一条仔细思考人生的道路。

另一方面,思维也让人像帕斯卡一样,承认物质秩序所具有的价值。不过我要强调,这还有赖我们和物质之间保持适当合理的关系。因为,我们也可能被物质吸引得过了头,堕落到低处。不过,年轻时,我就决定要排除这个威胁。对于这一点,我将在下一章作更详细的说明。

因此,我的饥渴是迫切的,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想要认识一切、了解一切、吸收一切:首先是哲学,但也包括人类的历史、星象、考古学、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科学与艺术(不论是俗世或宗教的)、宗教学以及文学作品。所有一切都让我感到兴味盎然。我什么书都读,会在上头加评注,会在不同颜色、按主题分类的笔记本上作摘要。我锲而不舍地追求智慧,好奇心永不餍足。

这份无法满足的饥渴并未因此让我免于考验。我的第一个考验是:学业过程的混乱;第二个考验更艰辛,是我了悟到理智的挫败;最后是,我彻底经历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首先,我必须承认我对学业的态度向来模棱两可。我对知识有着非常大的胃口,但总以首要目标——为贫困孩童服务,来淡化知识的重要性。事实上,从初修院毕业后,我拒绝上级贡撒蕾丝修女到巴黎索尔本大学继续念书的建议。她非常关切每一位年轻修女的全面发展,也很清楚我对知识的饥渴。然而,在两年宗教生活的密集训练后,我急于马上投入工作。这难道不是我进入锡安圣母院的原因吗?我因为就要到土耳其去而满心欢喜。况且,在那个时候,拥有业士文凭就足以在小学当老师。

之后,当我被分派到中年级班时,我立刻了解到自己必须拥有大学文凭。那时,二次世界大战正把欧洲卷入一场混乱的大风暴之中:身在伊斯坦布尔的我,根本不可能和索尔本大学建立任何联系。因此,我在伊斯坦布尔一所大学注册,进入法国文学学士班,教会也给予我一些自由时间念书,我很快就取得第一个哲学证书。翌年,一位修女被分派到罗马尼亚,因此我除了自己的班级之外,还必须负责她的工作。那是我学业过程中遇到的第一个非自愿性中辍。我耐心地等候比较合适的时机。然而,日子一天天地流逝,转眼间,我已年近半百。被分派到突尼斯时,我认为是个重新出发的好机会。事实上,我可以在突尼斯的法国文化中心注册,它隶属索尔本大学,有资格颁发学士文凭给我。我借此感谢我的比利时兄弟姐妹们,他们帮我打下稳固的拉丁文和希腊文基础。白天学校的课一结束,我就利用晚间的时间啃书本,因此,学期结束时,我顺利通过笔试,起程前往巴黎参加口试。然而我的双脚才刚踏上甲板,人就已经晕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法复习!整个航渡过程中,我整个人平躺,被海浪摇得晕头转向。抵达巴黎时,我已是半死不活的状态,站也站不住。一位好心人挂了电话给锡安圣母院,两位姐妹随后用小推车来接我跟行李,一位医生到修道院来为我诊断:我的脉搏微弱,呼吸困难。虽然我忧心忡忡,但是身体不适并未让我的考试受挫。尽管准备不周,再加上糟糕的健康状况,我还是通过考试。然而,这个事件却导致了更严重的后果:突尼斯的上级要我中断学士课程!他们怕除了学校教书的工作之外,还要准备学业,会危害到我的健康。

我彻头彻尾地受到了打击。怎么可以这样?我从未请人代过课,一个小时也没有,还拿到了证书。我是晕过船,但现在已是百分之百的恢复健康。就在一切要一帆风顺的时候,人家却要阻止我!我的头撞上一道愚蠢筑起的栅栏。我非但不能快速向前迈进,朝着让我陶醉、满足我生命饥渴的知识世界前进,反而被迫留在原地踏步。一种死亡的感觉渗透到我内心。

第三部分 2.唯一的脱身之路是祷告

我唯一的脱身之路就是祷告。我到小教堂去表达不满和责备,就像在那个著名漫画和电影中,那个老与村长争论对抗的卡米罗(DonCamillo)神甫一样:“神啊,你怎么会让这样的蠢事发生呢?我上司的愚昧,难道你视若无睹?”突然,我脑海里浮现初修院的老师当时对我们这群年轻修女所说的话:“你们服从的誓言,或许有朝一日会像个死亡之茧。到时候,你们将与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更加契合无间,同时也与许许多多,在比你们更痛苦抑郁千百倍的关系中挣扎搏斗的男男女女——毫无疑问地,女要多于男——息息相通、契合无间!”玛丽·艾尔芳丝修女用词强烈,但又说得非常有道理。为受苦受难的人祈祷很好,但一旦轮到自己也受苦受难,这时心会敞开,祈祷会改变,行动亦然。我们会变得更加热切,也更有能力去纾解他人的痛苦。

以马内利,想想你的初爱!当你从初修院毕业时,是你自己拒绝了上级让你到索尔本大学念书的建议,因为你想把自己完全奉献给那群软弱无力、被困在恶劣社会条件之中的孩童。你梦想分享人类的贫穷,好笑的是,你这会儿却只想着丰富你自己!这个积累知识的欲望,难道和财物以及物质乐趣的积累有什么两样?你的愤慨难道和追求自我中心的满足及乐趣无关?你自称要服务他人、爱他人,但看看你的骄傲、你的自我中心、你的虚荣感,看看你的自我在渴望成长以及渴望让他人印象深刻中,已经膨胀到了什么程度!提醒你自己帕斯卡是怎么说的:

我们不满意存在于我们之中及我们生命之中的那个生命:我们想要活出按照别人想法打造的虚构生命,因此总是力图把自己展现给他人看。我们不断地努力装扮、保持我们虚构的生命,而忽略了真正的生存。

这场风波持续了好几天。最后,借由帕斯卡话语的帮助及祷告的升华,我终于看清楚在我追求知识、学位的动机中,虚荣、想象所占的庞大比例。我其实沉溺在对知识的欲念之中。难道我不是想要知道一切、了解一切吗?希望能够拥有全部,这是何等疯狂的念头!这不但超越了人的力量,也让人变得愈来愈以自我为中心。尽管我真正的生命因为服务孩童而充满喜乐和伟大,但内心仍旧有某个东西,拼命地花大量精力追逐一个虚幻的目标,以建构在自己及他人眼里强大的自我形象。以马内利,你只因为帽子上没法插根学士学位的羽毛就这样崩溃了,你是多么卑微又可怜啊!

当然,我现在教年级比较高的学生,希望拿取学位是合情合理的。学业提供给我一个向世界、向人类开放的窗口。真正的文化的确能让人拥有一种普世性的眼光,一种尊重每一种文化的眼光,一种能够看到各种文化所具有的独特价值的眼光。尽管如此,我对学业的顽强追求以及我那苦涩的愤慨之气,逐渐在内心萎缩消失。事情最后的发展是,我还是得以准备不同的考试,也终于在55岁高龄拿到了那张著名的、在我生命中前后迂回了20年之久的古典文学学士文凭!

第三部分 3.对理智的怀疑及挫败

同一时期,我还面对了另一项更重大的考验,那就是我对强调用理性和知识作抽象思考的理智的怀疑,以及理智最终的彻底挫败。这个危机的气味至今仍未完全消失。关于我的基督教信仰,我必须坦承,当抵达土耳其时,我有着人们称之为“诚实人的朴实信仰”。我对教会主教团所教导的,可以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在一个笃信天主教的环境中长大,就直接进了修道院。然而,任何信仰,无论是宗教、政治或道德上的信仰,都受到各式各样的攻击,或是一离开培养和塑造信仰的环境时,就很容易迷失,都是很正常的现象。

在先前提到的伊斯坦布尔大学,我接触到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世界。我遇到过不少出类拔萃的教授,不论是从知识、宗教或道德领域来说。对伊斯兰教徒费以兹先生来说,先知是穆罕默德;对犹太教徒奥尔巴先生来说,先知则是摩西;对我而言呢,先知则是耶稣基督。真理是什么?(QuidestVeritas?)是的,那绝对、毋庸置疑的真理在哪儿?

这个疑问犹如一道闪光猛然回荡在我的内心。今天有许多年轻人,在孩童时代毫无困难地接受了天主教教理课的教导,但在日后却拒绝信仰。身处在一个上帝似乎缺席的世界,他们感到自己不过是顺应整个周遭环境的发展罢了。我的立场却更为剧烈:我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奉献给基督,深信他就是光。我生性自私,但在他身上找到爱的泉源,他把我狂热地引导到他人尤其是孩童身上。难道我整个生命是建立在一个幻象的基础上的?我这会儿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用帕斯卡的话来说就是,我被“推上了”一条自此看起来很不确定的道路。我该怎么做呢?要去哪儿?该走哪一条路?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陷落在黑漆漆、没有出路的隧道里头。

因此,我长久处在虔诚信仰的心灵以及要求更多证据的精神之间,不断被拉扯、撕裂。在情感上,我跟上帝说“是”,但在理智上,我跟他说“不”。我向来行事要求彻底绝对,我不能一直停留在门口徘徊。我想靠自己的理性推论破门而入,找到上帝的存在。我把经常说给学生听的古罗马哲学家、皇帝奥勒利乌斯(MarcusAurelius,121—180)的著名箴言,应用在自己的身上:“障碍是行动产生的原料。”真理,一定存在于某个角落。

我利用准备哲学资格监定考的机会,寻找一套稳当的系统,一个专致于“发现”的工具。但令人沮丧的是,我注意到每一位哲学“大师”都认为自己的言说优于前人,但之后就轮到后人反驳他们的言说。如蒙田(MicheldeMontaigne,1539—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最著名的思想家、随笔作家)所言,我是“站在滑轮上”:轮子无止境地转啊转啊的。当时,柏格森(Henri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是法兰西学院人人敬畏称奉的“大主教”。但我当时已经体悟到,柏格森称霸的时代也将成为过去。果不其然。

我的疑问仍旧没有获得解答。除非疑惑不再,不然我得到别处去寻寻觅觅。我开始研读所有的宗教,寻找能够提供毋庸置疑证据的宗教。我尤其对几个重要人物感兴趣,随便举几个例子:苏美尔—阿克德文明史诗中的英雄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他幻想寻找长生不老之道;公元前14世纪埃及法老阿顿王(Akhenaton)和他美艳的妻子奈菲尔提提(N閒ertiti),开启了埃及崇拜阿蒙(Amon)为独一无二的民族神的短暂时期;印度婆罗门教的创造之神梵天(Brahm辏凶乓徽子钪嬷刃蚬郏匏恢⑽匏辉冢欢傥虻姆鹜铀敢闹腔壑廊跃晌奘磐礁妫换褂邢改迕羧竦闹泄娜死献右约爸厥勇桌淼赖碌恼苎Ъ铱鬃拥取N一钩两诙杂烫痰睦斫猓ㄐ矶嗍奔溲卸?2世纪的伟大犹太学者迈蒙尼德(Maimonide)及他的重要著作《迷途者的指引》(Guidedes蒰ar閟),那是一本试图让信心与理性获得和解的书。我随后将目标转移到伊斯兰文明,其中,哈拉吉(Halladj)这个特别的人物让我深深为之着迷,我一读再读路易·马西农(LouisMassignon)所写的关于哈拉吉的经典著作。我四处采集能够让我拨开迷雾的光芒。最后,我来到基督教。诚然,基督为爱世人而死的精彩一生,温暖了人的灵魂。是的,但是,出现了一个很大的“但是”——有谁能够证明给我看,他就像尼西亚信条所断言的,是“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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