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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尼卡

_11 尼卡(现代)
“就是那个意思……”孔远遒低声。
静漪转开了脸。
三个人站在大厅的一角,看成双作对的男男女女翩然起舞,衣香鬓影充斥着阔大的空间,让人浑然忘却这宅门外的现实……静漪看的出神。
这也许就叫做及时行乐。她有些明白无垢的心思了。
“你们还是去跳舞吧。我自己顽一会儿就去听戏的。”静漪说。
孔远遒和无垢也不勉强她,自管跳舞去了。
静漪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舞步,欢快的仿佛一丝烦恼也没有,渐渐的便暂时的忘却了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
她坐下,斜靠着沙发扶手。
任何人来邀舞,她都微笑婉拒。
今天孔家的舞会请的是最好的乐队,还有北平城里最富盛名的舞会设计师——是个俄、国人,严肃而有教养,虽然靠着传授这些技艺讨生活,还是维持着他那个阶层的人该有的体面——舞会里也有不少洋人,于是玛祖卡舞跳的规整而尽兴,连俄、国人都看的面露微笑。
静漪是喜欢西洋乐曲的。她虽不想跳舞,听听曲子也是好。玛祖卡舞、方阵舞、卡德里尔舞……还有华尔兹。
哦,优美的华尔兹……
舞池里忽然的闪开了一小片空间。静漪就看到之前见过的那个黄衣女子出现在大厅里,她手里拿着香槟酒,一路笑着跟朋友打招呼,直奔了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那对——孔远遒和赵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她。远遒似在意料之中,还是在微笑着,无垢却一脚踩在了远遒脚上,显然是有些乱了方寸。远遥跟在那黄衣女子身后,此时拉了她一把,那黄衣女子转回身去对着远遥,轻轻的拨开她的手,其间,她只是笑……黄珍妮,她就是黄珍妮。
那个声音会媚到骨子里去的女子,名动京城的黄珍妮。
静漪毫不犹豫的拿起旁边茶几上的两杯香槟酒,朝孔远遒和无垢走去。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
更新时间:2012-12-24 11:08:30 本章字数:3502
“陶夫人派头好大。言煺挍鴀郠”坐在前面一桌的四太太这时候回过头来说了一句,笑吟吟的。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孔太太回来的时候,依旧坐到杜氏身边。静漪听到她低声说:“……家里有急事呢……咱们且听戏,今儿程老板和孟老板的戏真是绝了……”
静漪按了下手指。
被瓜子壳扎伤的指甲印子,渗出一丝暗红来滟。
回去的路上,静漪沉默。
杜氏似乎有些累,也不说话,只是在下车前,她说:“过两日,陶家合家上下来家里做客,你可不能总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既是答应了你父亲,就该欢欢喜喜的,知道吗?”
“知道,母亲。”静漪回答岁。
车窗开了一条缝隙,吹进来的风,凉飕飕的。
静漪说完这句话,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
陶盛川携眷来程府作客的日子,是在七月十九。
前一天刚刚下过了一场雨,从早上起天气晴朗而略有些潮润,已然没有前些日子的酷热难耐。
“有些秋意了。”宛帔坐在静漪的房里,望望窗外,又望望正在翠喜和秋薇的帮助下试穿新衣服的静漪。
一身藕荷色的裙褂,穿在静漪身上,衬得静漪愈加的肤白如雪。
宛帔这样看着,就有些发呆。
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样是一头如墨般的发,点漆似的眸,仿佛珊瑚的唇,编贝样的齿……就连眉宇间的那一丝忧郁,都像极了。
她强抑住喉间就要逸出的叹息。
翠喜正拿了一挂珠链,宛帔见状走过来,拿过来,给静漪戴上。
“娘,我自己来。”静漪说。
静漪摸索着珠链的挂扣,在颈后扣了半天才弄好。
指甲盖大小的颗颗浑圆的珠子,呈深紫色。
“太太想的周到,这新褂子的颜色,正得这样的珠子配才好看……我记得前阵子姑姑给你那一挂珠链呢,虽然没这个大,也很看得过去……”宛帔替静漪弄整齐些,从镜子里看看。正在最好年纪的女儿,不施粉黛,已然好看至极。她微笑了下,轻声的嘱咐:“听说今儿陶夫人是要来的。女客还有陶家二少奶奶。你记住不要多话,听你父亲和母亲的话行事……听见没有?”
静漪看了宛帔,微笑了一下。
笑靥浅浅两弯红唇,笑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电话铃响起,秋薇赶忙跑去接了电话。
“娘知道你心里还不痛快。”宛帔揉着静漪的颊腮,说:“不痛快也得忍着,好歹今儿这场面你得撑下来。”
静漪说:“好。”
这倒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她从小就知道,其实越是大场面越好应付,她只要不说话,跟在母亲身边就行了。
外面秋薇放下听筒说:“太太,大太太那边来电话,说时候差不多了,要咱们过去呢。”
静漪转身凑近了镜子,拿手帕擦了眼角,笑着说:“娘,咱们走吧。”
宛帔见静漪是这样的态度,心想能高高兴兴的去,这总归不是坏事。她心下略安,交待翠喜跟着去。她一转身的工夫,忽的觉得哪儿不对劲,随手捞过静漪的手腕子,问:“剩下的那只镯子呢?”
静漪见母亲脸上倏然变色,顿了一下,知道没法子瞒天过海,就说了实话:“前些天在街上送给那马夫了。”
乔妈翠喜都吸了口凉气,不敢出声。
宛帔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就听静漪又说:“还有上年生日,大姐给我的珠链。”
宛帔握着帕子一下子打在静漪的肩头,说:“你……你这孩子,你要气死为娘是不是?你……你明知道那是……那是什么……你!”她一时深悔自己这些日子神短,竟又没顾及到这微小之处,于是手指忍不住要狠狠的去戳静漪的头,忽然想到眼下最紧要的不是骂静漪,急忙对翠喜说:“快,快回屋去拿……开箱子找那对羊脂玉镯……我记得……”
“在那描金漆皮箱子最下面一格。”翠喜说。
“去找!找到快些拿来,快!”宛帔这边打发翠喜出去,一手拉了静漪,拖着她就出了房门,“先戴上,说不定还能蒙混一时……不管送给了谁,去要回来……”
“送人了怎么还好要回来呢。”静漪说。
“怎么不好要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不惜代价都得要回来!”宛帔说。
静漪听着,母亲讲话不惯厉声厉色,这么狠的话,仍是柔和的语调。
“娘,您说话,越来越像父亲的口气了。”静漪说。
宛帔气结。她也知道自己刚刚是气糊涂了,听静漪说是送给马夫了,她也就知道一定是要不回来的。怪就怪这几日她只顾了盯着她老老实实的呆在房中不出去,愣是没想到注意到这儿来。她一转眼又瞪乔妈和秋薇。这二人自知理亏,早就悄悄儿的退了几步远,也不言声。
“娘,这些身外之物,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我人都在这里的。”静漪说。
等翠喜捧着一个锦囊来到近前,宛帔劈手把那锦囊取过来,颤着手把锦囊的抽口打开,金色的丝绦在她手里乱战一气,囊中玉镯叮铃脆响。一对样式古朴的羊脂玉镯子被宛帔拿在手上,二话不说,给静漪每个手腕戴上一只。
静漪看那镯子,虽然和她原先那对从玉质到款式不尽相同,乍看上去却足以以假乱真。若不近了看,还真是分辨不清的。她拢了镯子。
宛帔将锦囊塞回翠喜手上,握起静漪的手腕子,拽着她边走边说:“记住了,袖子拢好了……若是被太太看到,或者老爷看到,我看你怎么办!那是陶家当初定亲的时候给的信物,信物怎么能丢了!”
“瞒着母亲?”静漪问。
“今天当然得瞒着,你想讨打吗?”宛帔没好气的说。
“母亲再不为这样的事打我……”静漪低声嘟哝。
“你还有理了,这是寻常的事情吗?”宛帔说。
她也不要轿子抬,拉着静漪走。
婆子抬着两抬小竹轿跟上,被她一挥手屏退。
静漪跟着宛帔走,总是要适应她的脚步。
宛帔生了气,脚下却比平时走的更快些。
静漪低头,从母亲长长的裙下,根本看不到鞋子——父亲妻妾四人,唯有她的母亲是小脚的——她想象不出,这对小脚竟也曾远渡重洋,也曾跟着父亲去过欧洲大陆几乎所有的国家……她也不能想象,母亲这样的小脚女人,走在莱茵河畔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形。哦,母亲是从不穿洋装的;穿上洋装该是什么样子的?她其实不能想象,像母亲,是穿洋装的。她就是工笔画里走出来的仕女……
从杏庐到杜氏的住处要走好长的路。
宛帔走着走着,气息似乎平了很多,也就渐渐的松了静漪的手。静漪倒来挽起她的手臂,被她拂开,瞪了一眼。
静漪只好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是从侧门走进了杜氏居所的院子里。
静漪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虽然她主意已定。而她也已经知道今天她要见到谁……这几天,她想了无数次,见到陶骧,她要说什么。
远远的传来脚步声,静漪追上去拉了母亲的手一下。
此时她们正顺着廊子走,隔着院墙上镂空的窗,能看到那院子里正走进人来——静漪拉着母亲的停下来,说:“娘,等等,有人来了。”
宛帔皱眉,静漪对她示意。
她便透过那窗子看过去。
隔着亮纱,应是她们能看到院子里,院子里的人看不到她们——走在最前面的是程府的大管家程大福。他在右前方引路,不时要稍停一下脚步适应后面的各位。
静漪看到一位身材挺直而高大的长者。从走道的姿势,此人定然是军人无疑。也就是说,他应该就是陶盛川了……与陶盛川走在一处的是父亲。穿着长衫的父亲,和同样穿着长衫的陶胜川携着手,谈笑风生。
她见惯了父亲不苟言笑,这么发自内心的高兴样子,实属少见。
程世运与陶盛川不时大笑。程世运偶尔指点一下宅内某处,陶盛川脚步稍作停留,说句什么,就又是一阵会心的笑声。
静漪不知不觉的就攥紧了手。
跟在陶盛川和程世运身后的是三男两女。除了细瘦高挑的之慎,那两位男子同陶盛川的身材气质都很相似,比起之慎来,几乎要宽厚出一半去。那两位女子一老一少,都身着旗袍。
静漪的目光锁定在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男子身上——比起其他人来,陶骧的脚步显然更稳。新近来程家做客的人不少都是慕名来参观庆王府风采的,进得园来,无不左顾右盼,他却目不斜视……静漪正想着,陶骧就转了下头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一)
更新时间:2012-12-25 8:47:14 本章字数:3398
他的目光几乎是精准的朝着她站立的方向抛来的,静漪以为陶骧是发现了她们。言煺挍鴀郠
连宛帔都有些紧张似的,忙想着闪避在一边,他却似只是匆匆的一瞥,就转开了脸——走在他身前的陶夫人回过头来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点了点头——宛帔低声说:“嗬,我竟忘了那边是看不到咱们的。”她看了眼静漪。
静漪那对黑黑的眸子自管望着那边,两道秀眉几乎是锁了起来。
“不知道哪位是陶七公子?”宛帔说。
静漪摇了下头滟。
她不能告诉母亲,她知道哪位是。
就在陶骧一转头的瞬间,她手脚都发凉了。
“漪儿?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宛帔看到静漪面上泛红岁。
“大太太出来了。”翠喜说。
宛帔看着杜氏迎出来,并不见三太太和四太太。她倒觉得杜氏体贴她也体贴到极处。
宛帔说:“我们迟些再过去吧。”她吩咐翠喜悄悄的进去,“让人告诉太太,说咱们已经到了,不好这时候冲撞了去,稍晚些等她吩咐。”
静漪扶着宛帔在廊下坐了,背转身,仍能听到一墙之隔的那院中的笑语。
杜氏母亲言谈爽利,听起来,那位陶夫人,也不遑相让……渐渐的笑语声远了,想来是进了上房。
静漪想要蹲下来,宛帔拦着她。
“起来呢,裙子上别弄上褶子,不好看。”宛帔担心的是这个。
静漪弯着身子,一对美目正好对着母亲的。她专注的看了母亲一会儿,轻声说:“我知道。别让人说,程家的女儿,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是不是?”
“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管怄我。”宛帔生气的说。
“您放心,今天,我一定是标准的闺秀。”静漪伸平了手臂,“父亲牵这条线,我就动动手臂,您牵那条线,我就动动腿……母亲牵牵后面的线,我就动动头。你们不让我动,我一定不动;你们让我动,我也不乱动。”
宛帔忍着气,说:“你知道就好。”多盯了静漪会儿,想着静漪未必会这么老实,这孩子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让人猝不及防,“你敢乱来,我决不饶你。”
“娘,要是我这辈子,在程家这样,去陶家还是这样……”静漪说着,转头看着回来的翠喜,淡淡的问:“您觉得我会好吗?”
宛帔被静漪这么一问,竟说不出话来。
“太太,大太太说让咱们这就过去。”翠喜倒是真的一脸喜气。她本来想忍住,却还是忍不住的说:“我刚刚看到陶家二位少爷了……长的真好看。太太您别骂我没规矩,我也是着急。怕那陶家的少爷长的太丑,配不上小姐。还好还好,真的还好。个子,有……有这么高呢!”她说完比量了一下,吐了吐舌尖。
宛帔正被静漪说的心头乱糟糟的,见平日里很是懂规矩不多话的翠喜也忽然这样起来,没的更添几分乱。想教训她们,一时又没有那个空闲,只得先带着静漪上去。
静漪稳稳的走在步伐稳稳的宛帔身后。
已经立秋了的缘故,枝头不见蝉鸣,空气略显干燥,就连屋檐下的阴凉,也分外的沁骨。
静漪在听到仆妇进去通报她们到了之后,屋子里原本正在进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随后,杜氏母亲用她那特有的醇厚响亮的嗓音说:“来了呢……这是我们二太太,这是我们小十。”
日日晨昏定省的地方,静漪就觉得今天分外的深且阔。仿佛是走了比平时要远上几倍的路,才走到这屋子中央来,来被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打量。
宛帔在见过礼之后坐到了杜氏的下手。
杜氏微笑着让静漪给陶盛川夫妇问安,静漪温顺的照着做了。陶盛川的夫人为静漪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儿子和媳妇。陶驷夫妇一起站了起来,静漪对陶驷的太太微微一笑。到了陶骧跟前,静漪只略微一肃,没有抬头。
陶夫人笑着让静漪坐到自己身边来,跟她说:“前儿在孔家,十小姐原是在的。只是家里忽然有事,匆匆忙忙的走了,今儿才算是头回见面。”
见静漪乖顺的坐在了陶夫人身边,宛帔不禁·看了眼杜氏。
杜氏笑着低声说:“甭担心……倒是陶夫人比我还要壮实似的,更显得漪儿像个小孩子。”
宛帔正是这么想的。听杜氏一说,她不禁莞尔。
“程伯父,我久闻庆园花园大有乾坤,乃是北平私宅中一等一的,一直无缘一睹风采。今日既然来了,能否请之慎兄带我们参观一下您府上的花园?”陶驷这时候问道。他的太太在一旁微笑着补充道:“程伯父雅趣。家父常说程伯父养园另辟蹊径。先前的怡园是独一份儿,庆园经过程伯父调理,自然更是韵致大不相同了。”
程世运一笑,道:“雅媚淘气。你父亲向来不服我的招数,他总觉得他那些手段好的不得了。”
许雅媚笑着说:“您二老是不同门派。要我说,我倒更喜欢程伯父您这门派。”
“哦,我是什么门派?”
“若您是武当,家父便是少林。”雅媚笑道。
“还好还好,都是名门正派。”程世运笑着看陶盛川夫妇,“这雅媚,难怪老许常说,生平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女儿了。”
“可不是嘛,三年前雅媚加进我们陶家那天,许亲家送了女儿,愣是在家中又哭又唱的。只等着雅媚三日回门,眼瞧着姑娘全须全尾的,这才放了心——真当我们西北来的,家里的儿子就必然是狼相了。”陶夫人说笑着,看了眼儿子媳妇,问:“坐在这儿久了,不耐烦陪我们老人家了?”
杜氏笑着,看看程世运,道:“就让他们年轻人一起出去园子里走走吧,之慎和漪儿带路吧。”
程世运一点头,之慎和静漪站起来答应了。
陶驷和雅媚跟着也起了身。雅媚挽了静漪的手走在前面,陶驷拉了陶骧一把。
陶骧纹丝不动。
程之慎微笑着说:“请。”
“请,程兄请。”陶驷也微笑着,趁人不注意,侧身对懒懒的陶骧说:“托你的福,今儿能好好儿游一下庆园。可别我们是游园,你是惊梦啊。”
陶骧斜了一眼他二哥。
走出上房门来,陶驷先就作势舒了口气,道:“还是外面舒坦。”
雅媚听到,回头笑他:“才能多会儿,你就这样。父亲真是说的没错,你常年不在父亲母亲跟前,都受不了拘束了。”她说着对陶骧示意。
陶骧沉默着,不疾不徐的走在最后。
雅媚笑笑。
静漪倒是尽心的很,好像全心全意的在当个称职的向导。
只是她对这个新家里的很多地方,谈不上十分了解,倒不如之慎在这方面的修养甚深。况且静漪也不是对着生人就很多话的人。走着走着,也就把介绍的任务交给了之慎。之慎本来的确也有些意兴阑珊,陶家兄弟固然不是惹人讨厌的人,上门是客,陶驷又极客气,慢慢的之慎谈兴也起来了。
陶骧看着二哥与之慎聊的甚是投机,不禁叹自己这二哥,真是装什么像什么……还有二嫂,一味的同程静漪说话。看得出那程静漪并不是很善言辞的人,是雅媚问她什么,她答一答。于是话题就很散漫,从建筑之美到园林之秀,间或一两句,不过问的是她在哪里读书,平日里都喜欢什么。程静漪简要的说几句。声音并不大,断断续续的,都传进陶骧耳朵里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陶骧并不很在意;比较起来,这从前的庆王府一步一景的韵致,倒是令他更感兴趣些。
他们逛进东花园里,花木扶疏间,更是幽静。
陶驷大呼美丽,被雅媚取笑。
之慎笑着说:“其实这一处略显寻常,西花园和后花园另有出奇之处。”
“只可惜在内宅,我们暂时无缘相见了。不过这样留着点儿念想,更觉得好。”陶驷笑道。
之慎听他这么说,只微微笑了笑。
陶骧始终若即若离的走在后面。他知道程之慎总是在言谈之间仿佛不在意的打量他,他并不觉得不妥当。原本今日登门而来,就是被相看的。自打下了车,程家的上上下下都留了一只眼给他。
程静漪温和的同他的二嫂交谈……她今天仍梳了个独辫,垂在身后,过了腰。那独辫有婴儿的小臂粗细,黑油油的,富有光泽,每一节发间顺进一颗指肚大小的淡紫色光泽的珍珠,一走,一晃……他看看她的手腕,转开了脸。
她手腕上一对羊脂玉的镯子,肌肤倒是比那羊脂玉更白净些,透着肉色,温润的很。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二)
更新时间:2012-12-26 9:16:32 本章字数:3387
“七弟,快过来看,锦鲤。言煺挍鴀郠”雅媚招呼陶骧。
陶骧站了站。
二嫂不住的暗示他,他总装糊涂,这近在咫尺的了,他索性大方的走过去。
程静漪在他走过来时,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
陶骧探身一望,就见碧色的池塘里硕大的锦鲤若隐若现。各种颜色都有,看起来是煊赫而热闹的滟。
“想必这园子建了多久,锦鲤就养了多久。那日我们玩笑,从里面捞出最大的来,总觉得捞上来的已经是最大的,却不想总有更大的……跟金水河里捞出来的带金牌的锦鲤个头儿相仿。只是我们捞出来的,挂着银牌。”之慎说。
早有仆人端过来盘子,里面盛着鱼食。
陶驷和雅媚各人抓了鱼食,一小把一小把的扔下去穗。
这一抛送鱼饵不得了,几乎是转瞬之间,远处近处的锦鲤纷纷的涌了过来,张大嘴巴争食,池塘这一角顿时响起了巨大的声音,仿佛下了一阵暴雨般。
“我们家里,奶奶园子里那一塘锦鲤养的也极好。”雅媚得大声说,才能让他们听到。她转眼发现静漪没有在身边,一回头找到她,笑道:“等以后你来家里,看看奶奶养的好鱼。奶奶最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那儿看鱼儿游来游去的。”
静漪听着她说,微笑不语。
“都说鱼儿养久了,和主人是一个脾气呢。”陶驷笑着说,“家里的鱼和奶奶一个脾气,都是急性子。鱼食还没落下去,就有跃出水面的。”
雅媚笑着,说:“回头跟奶奶告状去,就说你背地里编排她。”
“这是实话嘛。”陶驷温和的笑着,斜一眼陶骧,说:“我可不跟老七似的,最讨老太太欢心,靠的就是他……”他被雅媚一拉。
“快看那条鱼,雪锦嘛?雪锦可难得见到了。”雅媚叫道。她说着,拉着陶驷追着那条雪锦鲤鱼走。
陶骧也看见了那条堪称鲤鱼中的庞然大物的雪锦鲤鱼。其实这池塘里的鱼都很大,只是雪锦罕见,大个儿的就更罕见,瞅着就觉得格外稀罕。他看那雪锦游的远了,二哥二嫂和程之慎也追的远了,这里的树荫下就剩了他和程静漪。
静漪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陶驷和太太给她和陶骧留下一点机会单独相处。
陶骧一言不发,她也就一言不发。
两人在树荫下站了颇有一会儿,连池塘里的鲤鱼都因为鱼饵吃尽,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散漫的游姿,渐渐离去,仿佛刚才的喧闹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
陶骧做了个请的手势,和静漪并排顺着池塘的栏杆慢慢的走着。
“陶先生,”静漪故意的等陶驷夫妇先跟着之慎进了那假山中洞穴通道,才站下。
那假山石洞中有从前御赐的碑文,之慎一定会请陶驷夫妇参观,因此他们没有那么快转回来。她也就只有这点时间,跟陶骧单独说几句她已经准备了很久的话。
“程小姐,”陶骧也站下。
两人站在假山的这边,安静而相对私密的角落。
静漪抿了下唇,抬头看着陶骧,说:“陶先生,今日有机会见面,先要当面谢谢您当日相救之恩……”
静漪说着,双手在身侧一扶,郑重的行了个礼。
陶骧侧身避了,说:“既然程小姐已经认出我来了,也不必再相瞒。此事程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陶先生相救之恩,静漪深感无以为报。”静漪说着,往陶骧脸上望去。陶骧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来,只是看着她,她不知不觉的脸就红了……“日后若有什么,静漪能为陶先生做的,万死不辞。”
陶骧说:“程小姐言重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静漪顿了顿,当真直说了:“我不愿意履行这个婚约。”
陶骧不动声色,连眼都没有眨一下。
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静漪的脸却红的更透。
她语速极快的说:“陶先生救过我,我从心里感激您。只是我另有意中人,决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您。我坦然相告,希望陶先生谅解。也希望能得到陶先生的支持。”
陶骧那黑玉般的眸子,冷而清,且明亮,但是看不到底。
静漪对着沉默的陶骧,有些急躁,说:“我说的想得到陶先生的支持……意思是,陶先生,我知道您也是留过洋的……据我所知,留过洋的人,总归是要更开明更向往西方那种自由的生活。即便不是,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在争取独立自主,我们也不能落后于时代,您说是不是?再说,难道陶先生您甘心情愿的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束缚,娶一个不喜欢您,而您也不喜欢、不了解的人?那该多么痛苦啊……这辈子跟一个不爱的人绑在一起。”
静漪说着,心砰砰乱跳。
她知道自己对着这个“陌生人”说这些,说不定会被陶骧认为是胆大妄为。但是她一早便打定主意,一旦瞅准时机,就对陶骧说个清楚。她得找一个盟友,来对付父亲的决定。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单薄。何况父亲说的,宁可对方背信弃义,不能自家先釜底抽薪?
她甚至都想过今天要把自己画个满脸红彤彤的浓妆来吓他和他的家人,但最终放弃了。
那样幼稚且无效的方式,不可以。不如开门见山的同陶骧谈。
“陶先生?”静漪见陶骧不发话,问。
陶骧说:“我并不打算同你一起反对。”
静漪抿着唇,看陶骧。
一张白皙的面孔,称得上是英俊。
宽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丰润的嘴唇,还有颌下剃的干干净净而青虚虚的方正的下巴,显得阳刚而又有毅力,但是……她再问:“你就甘心?”
陶骧低声问:“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他声音里含着清冷的笑意,让静漪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盯着陶骧。
他的目光,又令她觉得自己被陷进了一张密密的网中……
“你要知道,我……”
“你有意中人,我有所耳闻。”陶骧慢条斯理的说着,背转身去。假山洞深邃而又黑暗,他走着,一脚踏进去,清凉的湿气扑面而来,“你为了他四处奔走,进过警察署,也进过看守所,想必今日两家长辈的会面,也是你做出牺牲换来的。”
静漪站在原地,看着陶骧。
她做的那些事,总觉得是秘密。虽然并不怕被人尤其是陶骧知道,但他知道,还是让她觉得微微有些不自在。
“既然这样,那……那你……”静漪说着,“那黄小姐呢?黄小姐又算什么?”
陶骧立住了。
静漪攥着手指,指尖都是汗。
“你也有你喜欢的人,陶先生。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静漪语无伦次的,她盯着陶骧的背影,不知为何,她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他简直是在笑,于是她住了嘴。
陶骧转身,看着仍留在假山外的树荫下的程静漪。浓浓淡淡的绿意下,一个浅紫色的清丽脱俗的身影。
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黑的好像夜晚似的。
“我喜欢什么样的人?你说给我听听。”陶骧缓慢的语调,像戏台上的皇帝那缓慢的念白。
他人处在假山洞穴的阴影中,静漪看着他,却没有说下去。
陶骧盯了她多久,她就沉默了多久。最终,还是陶骧开了口。
“如果你能同他愿望达成那自然很好。我祝福你。对我来说,这没有什么损失。”陶骧听到那边陶驷在叫他,他应了一声,又对静漪说:“这就是我的意见。”
静漪僵直着背,待要说什么,后面追过来的仆人传话,说老爷请客人回上房用饭。
静漪还没缓过神来,陶驷夫妇跟之慎已经原路返回。
陶驷夫妇显然是游玩的相当尽兴,尤其是雅媚,一边走,还要问起不远处的戏楼,道:“……真是好看。”
“庆王府这戏楼听说建造的时候是逾制的。还好老庆亲王有心眼儿,早买通了皇上身边的人。皇上微服出巡来庆亲王府上,看到戏园子比皇宫的不差,险些发作,幸好有人帮着说好话,皇上就让从顶上去了几层琉璃瓦,这事儿就算了了。”之慎解释道。他边说,边看了静漪。
几个人各怀心事,独有陶驷夫妇听的不但仔细,也笑的开怀。
回到上房,在进屋之前,陶驷却悄悄的拉了陶骧一把,问:“刚刚都谈了些什么?看你们聊那么久,我们都没好意思快点儿走回来。”
陶骧脸一沉,说:“退婚。”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三)
更新时间:2012-12-27 4:52:40 本章字数:3457
陶驷吓一跳,不由瞪大了眼睛问:“真的?!谁提的?你?还是她?老七你,你你你……”
陶骧推开陶驷的手,也不管二哥在他身后着急使劲儿的低声喊他。言煺挍鴀郠进屋见他母亲正照旧招呼程静漪坐到她身边去——她稍显踌躇,也就过去了。在他母亲旁边,她显得娇小而柔弱……陶家的女人大都是他母亲那样的,因此就这样粗粗的看起来,她真的不像是适合陶家的媳妇。可是,他远远这么一望,却又觉得,这种看上去并不协调的搭配,或许也有点儿意思……
静漪见陶骧若无其事的自管坐在这里,只偶尔动一下筷子,不管跟谁,间或说句话,都是和和气气的。
她心想自己算是见识过陶骧真面目的人,总觉得他这样子,不是真的。
陶骧明知静漪在看他,他并不拘谨。此时程太太特意让人给他盛了一碗莲藕,说是见他爱吃这个,让他多尝尝,这是自家园子里出的,吃个新鲜劲儿。他同程太太说这话,一碗莲藕也都吃了;又上来第二碗,连给他盛藕的侍女都忍不住笑了……全家都是一副逗小女婿的神气,乐呵的不得了峥。
他乖乖的吃这第二碗藕,不用看程静漪,也知道她恼的脸都要黑了。但是坐在另一张桌子上,那个和她的女儿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的程家二太太,从始至终都在悄悄的打量他。跟程静漪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是温和极了的……
除了这些,这顿饭吃的倒是平静无波。
陶盛川离开的时候,同程世运一般,都已经熏熏然客。
这一晚熏熏然的程世运罕见的去了二太太的杏庐。
于是没多久,阖府上下都知道,老爷对陶家的七少爷甚是满意。陶家七少爷与十小姐的婚事,接下来就等着文定之日了。
而且在传说当中,陶家七少爷简直是个漂亮极了的人物,正与十小姐堪称一对……
静漪正为此满腹烦恼,无处排遣,隔几日,无暇姐妹来探望她。
“……不管怎么说,你都得佩服陶骧。你当着面给人家没脸,人家不但忍了,而且从头到尾半点儿没露,还让舅舅帔姨到上上下下的都看了个对眼,这是什么本事?可不光是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就说的过去的。”无垢在听了之慎描述当日的情形之后,笑道。舅母杜氏在陶家人到访的第二日,去赵家打牌,说起这件事来。虽然和从静漪这里描述的情形完全不同,
无暇坐在一边替她们泡茶。
静漪的脸色已经不好看。
长了一张占便宜的脸?
她们是不知道,当时陶骧那张脸,有多……
静漪不想说。
此时她心中唯一的安慰,是父亲言而有信:戴孟元在昨天晚上已经被释放,眼下正在家中养伤。之慎说戴孟元一切安好,要她不必挂怀。
她怎么能不挂怀?
“陶骧那人。”无暇忽然说,“我信不过。”
无垢正歪了身子倚在沙发上,懒懒的看着无暇,问:“因为他那些桃色新闻吧?”
无暇点头不语。看了眼静漪,忍住没有说什么。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这样?”无垢说着,见无暇瞪眼,笑道:“不对不对,我说错了,除了金慧全。”
“你少胡说。”无暇骂她。
无垢也就笑笑,深知无暇的担心不无道理。陶骧别的事情她只是听说,但是黄珍妮疯狂的追求陶骧,她既是耳闻又是亲眼所见。
“漪儿,你且等等吧。”无垢拉拉静漪的辫子。乌黑油亮的长辫子,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干干净净的,摸上去,滑不留手……除了一根黑色的头绳,系在长辫尾端,什么都首饰都没有。也根本不必要。
静漪抬头。
无垢故作神秘的说:“说不定事情真的如你所愿。”
“真的?”静漪问。她心里一动。虽然极不愿意回想起来当晚在孔家书房中偷听到的那些,当事人也一定不知道是她偷听到了那样隐秘的事,那一幕还是压在她的心底,时不时的就钻出来,让她不舒服。
也许,只是也许,也是希望——黄珍妮,或者还有别的女人……陶骧未必会要她。
就像他说的,不是她,他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但愿如此。
“你琢磨琢磨啊,那陶骧干嘛要受你这份儿轻慢和委屈?他女朋友一抓一大把,个个儿系出名门。只不过,解除婚约这事或许如你所愿。舅舅准不准你嫁给戴孟元,那可是两说呢。”无垢甩了下静漪的发辫,扫着下巴颏儿,痒痒的。
“你听无垢的呢。”无暇却对妹妹的这种说辞大为不满,“漪儿,你可不能乱来。”
静漪呆了片刻,说:“哪怕只是解除婚约呢,也算我赢下一程。”
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会跟陶骧度过一生。
“大表姐怎么样了?”静漪想起来。一早上只说她的事,她都忘了要问问无暇,无忧怎么样了。
“别提了,提起大姐那里,更是憋气。”无垢先说。
“大表姐身体还好吗?”静漪问。
无暇喝口茶,竟是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大姐眼见就要临盆,原本母亲就给她预备下了一应物事。没想到……”
“难道姐夫又去赌了?”静漪问。
“如今不止是赌。竟是愈发不像样,染上了阿芙蓉癖。”无暇沉着脸,“前些日子一场大赌,输了个精光,偷偷把大姐陪嫁的一件翡翠玉白菜拿出去抵债了,还是不够。讨债的堵在门上,大姐一时气的厥过去了,又不敢和妈说,只好让人偷偷把我叫过去,千万想个对策。我能有什么对策?那翡翠玉白菜落谁手里谁肯再放出来?我瞒着妈,跟父亲说我要买几样东西,加上我和老三的一点积蓄,给了她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也能抵挡一阵子了。只是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
“父亲当年也是识人不清,怎么就能看上汪家那败家子?”无垢秀眉倒竖,脸色发青。
“这也不能全怪父亲。汪南荪是他的门生,那时候还是好的。汪家也是世家,只是汪南荪后来太不成器。他们家老爷子老太太一过世,越发没有个怕惧了,现如今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一点正经事不做。这几年父亲给他安排了多少差事,没有一次不被他办砸了,如今只好在教育部挂个闲职,一年去不了两次衙门,领着几百块钱,有什么用处?!就这样,还捧戏子!我现在只是心疼大姐。她又不是个泼辣的性子,拿不住他,这一程子嚷嚷着纳小。现在一家子都还过着她的日子呢,还挤兑她。往后,还有她的苦日子过。”无暇长长的一叹,“也不敢十分的同奶奶和妈去说。”
“改日我去看看大表姐。”静漪说。
“我正是这话呢。她倒是也惦记着你。只是汪家现在这样子,她是真不乐意让咱们去;回娘家来,她又觉得没脸。我想让你去看看她,是觉得她好像气色不是很好。我的意思是不管西洋的还是东洋的,要请助产士帮忙,可是汪家的老规矩还是那样。你去劝劝她吧。”无暇说。
静漪点头。
“等我禀明母亲,去探望大表姐,总不会不让我去。”她说。
“我们去,还得偷偷摸摸的。妈得顾及汪家的面子,大姐得顾及姐夫的面子,也不知道这些面子都值几文钱?”无垢说的来气,“迟早要教训教训那汪南荪。”
“你越发的有本领了。教训他,轮到你?”无暇皱眉,想了想,说:“我还没说你呢。怎么我听着那晚孔家舞会上,闹的实在不像样?今儿早起我就听着三嫂在问妈。”
无垢脸红,转开脸似平复了一下情绪,才说:“问就问嘛。我才不怕人问。”
“你是不怕什么。赵家的面子、父亲的面子,你总要顾的吧?”无暇皱着眉。
“就是顾着面子,我一忍再忍。无论如何,这一次,我绝不退让。就是漪儿,我也鼓励她……”无垢说着,望着静漪。
静漪握了她的手。
无暇叹口气,说:“你这脾气再不改改,不是我说你,迟早闯祸。现如今满城上下都知道赵家三小姐和孔家大少爷在蜜运中。回头孔远遒挡不住孔黄两家的压力,再……”
“那我先要了他的命,再去死。”无垢说。
静漪和无暇都怔住。
尤其是静漪,这一阵子心忽上忽下的,无垢说出这“死”字来,她的心忽的就落了地似的。又直愣愣的瞅着无垢,话也说不出来。
无暇还在说什么,她也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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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家登门拜访那日起过了将近一个礼拜,陶家非但没有像静漪暗自祈祷的那样提出退婚,反而是陶盛川夫妇在启程返回西北之前,又在会馆回请程世运夫妇。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四)
更新时间:2012-12-28 6:56:28 本章字数:3301
这一回会面,双方家长正式敲定了文定之日。言煺挍鴀郠选了个吉日,就在中秋节之后的八月十九。翌日陶盛川夫妇返回西北,陶骧暂留北平,仍住在陶驷家中。
然三天之后,北平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搅动了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日子。
这一日夜里的兵变,令固若金汤的城门大开,北伐的军队没费一枪一炮便穿城而过,依旧驻扎城外,将北平城围了个滴水不漏。北平政府大楼上悬挂的旗帜被换成了南京政府旗帜——北平政府倒台了。
又过一日,换了旗帜的新政府门前的礼炮声,声声震耳,四九城内处处可闻,似春雷,振聋发聩。
程静漪清早坐在家中,直到礼炮声消弭,一动不动,亦一言不发滟。
宛帔见她发呆,以为她又觉得不痛快。
不想静漪主动开口道:“这回三哥应该很快回来了吧。”
“老早就说要回来,总没有准信儿。”宛帔说她。
“快回来了。”静漪很肯定的说。
宛帔本没有把静漪的话放在心上,哪知道就在静漪说完这话的当日,家里就收到了之忱的电报。
静漪在杜氏那里看到她欢天喜地的反复念着电报上的那短短的一行字——那是三哥单独给杜氏母亲的电报——她替嫡母高兴,也盼着能早点见到三哥。
就像九哥之慎说的,也许之忱回来,能够帮到她。哪怕一点点的支持,也比她现在孤立无援的好……
杜氏自管高兴了一阵子,又跟宛帔商量着给静漪准备东西。
“好在她们姐妹的嫁妆是一早都预备好了的,如今无非是添置些衣裳。虽然时间还宽裕,能从容些,自然是再从容些,提早些开始预备是应当的。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好改去。我前儿让青黛她们去库里翻了翻,我记得还有几十匹好料子,是那年老姑奶奶从南来带的,一直留着也没舍得用,不如给漪儿裁了做衣裳。”杜氏说。
“凭太太做主。就是那些料子也稀罕,如今也没有这样好的东西了。太太不如留着自个儿用。给漪儿,太费了。她年纪小,搁不住这么奢侈。”宛帔低声。老姑奶奶嫁到了南边去,带回来的那些绸缎,有些是前朝的了。她是见过也用过的。
杜氏笑了,说:“我打算可多了,你也得拿些主意。那些料子虽是好东西,花样颜色却都妍丽,给漪儿用是锦上添花,咱们用起来倒确实是搁不住了。你也别有顾虑,三太太要是有什么话说,你就当没听到。回头老七老八出嫁,我自然也有好的给。这些,不是不想给她们,是给她们不合适。现如今流行的,东洋料子,西洋料子,她们喜欢那个。既是喜欢那个,就尽管淘换去。要我说,西洋料子就适合西洋裙子,东洋料子就适合他们的和服,咱们中国人嫁闺女,还是用咱们的绫罗绸缎,才是真材实料。”
静漪听着,倒忍不住点头赞同。
杜氏见她点头,笑着指了指她,跟宛帔说:“你说这孩子不识好歹吗?我说她最识好歹。不过,不是我说你,三太太连日预备老七老八上学去的行李,都车来车往、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预备漪儿出门子这么大的事,你倒是沉得住气。”
宛帔笑着说:“该给她预备的,也都预备的差不多了。再说衣裳什么的,她自个儿也不爱,有一些够穿也就罢了。”
“有你这样做娘的!嫁闺女就这一回,无论如何都要打发的咱们也高兴了,她也高兴了。她就是再不爱那些,总不成咱们程家嫁过去的闺女,箱底没几件像样的衣裳吧?哎哟,对了,险些忘了这个——小十,有样好东西,我给你留着呢。青黛,豆蔻,去后面抬我那个箱子出来。”杜氏吩咐侍女。
静漪听了半晌,始终没有插话。听说有好东西给她,她才直了直身,想打起精神来。
杜氏正在兴头上,见静漪老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忍不住嗔怪的拍她的脸。
等箱子抬来,放在屋子当间儿,杜氏吩咐青黛开了箱子,指着箱子里的东西,说:“你的姐姐们出嫁,我都给了几样东西压箱底。虽然不值什么钱,总是娘家给的,做点儿念想。这是给你的。”
青黛小心翼翼的从箱子里捧出一样东西来,走到主子们面前来。
是一顶凤冠。
豆蔻从箱子里将霞帔取了出来抖开。
这是一整套的凤冠霞帔。
宛帔看到就说:“这是从前上人的东西,怎么能给漪儿呢。”
“怎么不能给漪儿?”杜氏戴上花镜,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凤冠,“我收拾的还算仔细,这些年到我手上也并没糟践了。这也不单是我的主意,前儿我和老爷提了提。老爷说,既然我有这个意思,那就给漪儿吧——你也不用发慌,咱们家哪个姑娘出阁都有。那时候老四出门子,我想给她来着,她说她不要这个,让我留着,说知道我爱这个。我也是想留着自己个儿多看几年。老五老六出门儿,想过给她们谁。可是尽着她们挑,谁也没挑这个。也就留到了这会儿,该当着给漪儿。”杜氏呵呵呵的笑着,心满意足的。
宛帔看看静漪。
静漪正端详着这漂亮的凤冠——这样的款式,是明朝的。她从前是见过的,很小的时候。应就是嫡母说起,四姐出嫁之前的事。她还趴在嫡母的膝上,看四姐将这凤冠戴在头上。四姐真美……四姐出嫁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吧?比她现在还要小一些。她还不懂什么,家里热闹的了那么久,什么绫罗绸缎、金银器皿……通通满满上尖,她一个小孩子家,看了只是喜欢。热闹,不过一阵子,四姐出了门,她就知道什么是空落落的感觉了……家庙里供着泛着黄的祖宗画像,每逢大节都要去拜祭。那画中的凤冠霞帔在浓郁的香气和尘气中,从小便让她觉得沉重。但是这样近的看着,精美的让人移不开眼。她手拨了一下帽翅,颤巍巍的,叶儿上的露珠似的,真让人不忍再碰触一下……她觉得自己不能拥有这个,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谢谢母亲。”
杜氏一听,非常高兴。
“好好儿收着。以后,传给你的闺女啊媳妇的,也是个意思。旁的东西都有限,就是这个我得交待你一下,你留心收着。”她让人把凤冠霞帔收了,吩咐回头送到杏庐去,又说:“今儿下午云裳的师傅来家里量衣裳。听说最近有嫁娶的几家子,都是在云裳做,说是料子又好,样子又时新,满意的很。”
“漪儿的裙褂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陶家不晓得要什么样的婚礼?若是西式婚礼,恐怕还是得准备西式礼服,那个我就做不来了。”宛帔说。
“你自己替她准备的自然是最好的。西式礼服也预备下吧,我已经同黄公使的夫人提过,她说有相熟的朋友在法国,若是需要,选好了图样,把漪儿的尺寸寄过去,最多两个月,也就得了。或者去国际饭店,那里有个法国女人,叫什么来着,开的服装店,专门替各国的公使打理衣装的,请哪位公使夫人说一说,也是可以很快就得的。只是那样未必有法国来的精致——漪儿,你看呢?”杜氏说着自己的打算,问静漪。
静漪说:“还是不要麻烦黄夫人了吧。”她一听到黄公使,自然就是黄誉。想到黄誉,自然就想到黄珍妮。别说她对这婚礼根本没有什么期望,即便是有,她也不想同黄珍妮有任何联络。
“那也好。等着去法国女人那里做吧。”杜氏还是很高兴的张罗着。静漪的平静顺和让她觉得心里加倍的舒坦些。
然而静漪越平静,宛帔倒越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妥当。
她在同静漪一起离开杜氏住处回杏庐的时候,走在路上,问静漪:“三太太今儿早上说,七小姐和八小姐若是定了亲,是不必等拿到大学文凭的。你是不是还坚持去读书?”
一早在杜氏这里,三太太便说了些话。静漪的婚事让三太太醋意大发,这是众所周知的。况且杜氏嘴上虽不说什么,却比她自己的所出的女儿出嫁时更用心的准备静漪的婚事,就让她又添几分不舒坦。
静漪知道三太太的话句句都是冲着她们母女来的,故此照常当做没有听到。
“娘,既然父亲都做主将我的学籍转回来了,我自然还是要再念几日的。”静漪扶着母亲,走上了一弯小桥。
桥下恰好一叶小舟驶过,在舟上捞着池塘里腐叶的花匠夫妇看到她们,忙行了个礼。
宛帔待那小舟行远,才说:“不如就在家中静心养养罢。”
第四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五)
更新时间:2012-12-29 9:02:16 本章字数:3422
“反倒是去上课,还能静下些心来。言硎尜残”静漪说着,扶着母亲下桥。“不为了什么文凭,为了多念一日,总有一日的收获。”
宛帔停下脚步,看着静漪白皙的面孔,半晌才说:“但愿你真的安心放在书本上。”
静漪没有再说什么。
她望着远去的小舟,和已现颓势的荷塘。
瑟瑟秋风吹过,搬进来还是盛夏时分的草木葱茏的园子,不久之后,便会变的萧瑟起来……只是她想,她也不知道一旦离开家,她是否还有机会看到哪怕是萧瑟的园子滟?
……
开学的日子渐渐近了,文定之日也就近了,程家上下虽然不宣之于口,都在为了陶程两家的这桩婚事忙碌准备着。
对需要配合的准备,静漪无不顺从。沉默的顺从唆。
因为婚前要准备的东西多,虽然量裁衣服,选购绸缎等等都是让人上门来的,杜氏见静漪发闷,担心她闷出病来,还是发话允许静漪出门走动走动。
静漪出门,最远也就是去姑母家中与两位表姐相聚,再就是去探望了大表姐无忧。探望无忧后回来,她有整晚都不说话。宛帔以为她是累了,不想静漪却在睡前说了一句“所托非人,真替大表姐难过”。这句话拨动了宛帔的心弦。静漪默默的回房了,宛帔却彻夜未眠。
然而静漪却没有再提起无忧的事情,她好像把这件事从心里抹去了似的。
等到学校开了学,每日里司机管着接送她上课下课。她总是按时来回,几乎从不在外面耽搁,杜氏和宛帔就更放心些。
这一日静漪早上出门之前,就同宛帔说今天课少,她下了课要去书局买书。宛帔嘱咐她早些回来,因今日会有一批新衣服和新首饰送到,需她早些回来试穿。
静漪答应着走了。
她出门上了车。同之慎一起走的。车子到燕京大学门口,先将之慎放下来。之慎还问静漪,放学她要去哪间书局,正好他也要买几本书。
静漪就说:“松风书局。”
松风书局在燕大后门,之慎听了就说:“那放学的时候,松风书局见吧。”
静漪点头。
下车前,她同司机说:“到时候你也到松风接我们吧。”
“十小姐,不是每日都先来接了您吗?”司机问道。
“我忘记了,今天下了课要和同学一起去陆军礼堂参加一个典礼,就在燕大附近,我自己去就好。”静漪吩咐完就下了车。
她进校门时还只顾着低头走路,待到她进了教学楼,从三楼的走廊里看到自家的车子已经离开,趁着上课铃还没有打,教室都没有进便下了楼。她从学校的后门出去,在车行叫了辆出租汽车,直奔城外的戴镇而去。
忍受了一路的颠簸到戴镇,静漪没有贸然的到戴府去,而是在镇中心的一个小茶馆里打听清楚戴孟元的住处,托一个堂倌找了人送张便条去戴府门上,写明了是给戴孟元。
茶馆里冷冷清清的,她要了一壶茉莉香片,心情忐忑的等待着戴孟元。
堂倌给她斟茶,这茉莉香片的味道浓郁到有些呛人。
她只用它温暖自己的手。
今天起了风,有点冷。
而且这样等着戴孟元……她好像总是在等他似的。
但是她微笑,知道自己距离他很近,就好像这样已经很幸福……
戴孟元拄着拐杖走到离茶馆不远的地方,就已经看到了坐在茶馆靠窗那张桌子边的程静漪。
她穿戴已经尽量的朴实无华,完全是普通的女学生的衣着,不知道是不是偷偷从学校跑来见他的——他想,在上海念书时,静漪上学就总是穿的很普通,可她的气质就是出众的,整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夺目。
戴孟元站在那里看了静漪很久。
她低着头,看着光秃秃的桌面,在微笑。笑的样子很傻。
她并不是个精明的女子,多数时候,都有点儿傻乎乎的劲儿。因为眼睛近视了,常常看不清楚这个,看不清楚那个,就更显得迷迷糊糊的。
就像现在,捧着一个粗瓷茶碗,低着头微笑,连茶馆里掌柜和堂倌都在瞅着傻笑的她觉得诧异,她都没有察觉。
戴孟元正寻思着要叫静漪一声,静漪恰在这时抬了下头,看到了他。
她呆了一呆,立即扔下手里的茶碗,从茶馆里跑出来。
跑的那么急,就差从窗里穿出来了似的。
“别跑!”戴孟元怕她跌跤,急忙喊道。他撑着拐杖还没走两步,静漪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他笑着说:“让你别跑了。你忘了你连走着走着都会跌跤?摔着了怎么办?”
他在开玩笑。
在笑她……是的,也不是第一回了,见到他就要跑,还没跑几步就摔了。最惨的那一次,在外滩公园,当着人,摔的裙子和手都破了,险些就疼的要哭出来……被他托着手吹气,小心的将一点点浮尘都擦掉。等她能走路了,陪着她去一个美国人开的诊所,亲手给她手上擦药水……那么疼,想起来竟然是无比的甜蜜。
“孟元……”静漪含着泪看他,“要不是怕失礼,我就直接闯进门去找你了。我是怕……伯母介意。我扶着你走。”
“伤的不严重,我能走。你忘了我是也是医科生。”戴孟元微笑着。
大概腿伤减少了走动的缘故,他显得比上次见面时胖了些。在较之往日稍稍显得臃肿的同时,身上也没有那些让静漪觉得不安的东西了。
静漪竟然觉得眼下的孟元更好。但她随后便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无疑是自私了些的。
她小心翼翼的扶着戴孟元进了茶馆。
茶馆掌柜和堂倌跟戴孟元是熟识的,称呼他戴少爷。因为对戴少爷尊敬,也顺带的对静漪比先前更为恭敬些。
静漪便知道戴家在戴镇,应是极受尊崇的。
戴孟元余外的要了几样点心,跟静漪说:“这里的东西粗糙,多少吃一点。”
他语气极温和,静漪听了却想哭。
她潮润发红的眼望着戴孟元,半晌才说:“我不知道你后来会伤的这么重……”
早知道,她该更早些去求父亲,不会等着孟允上门找她了……
戴孟元不在乎的说:“没什么。比起送了命的,我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静漪握着他的手。轻声的问戴孟元的伤。问的极为仔细,像坐诊的医生那样。戴孟元看着她只是微笑,静漪不禁有些着急,说:“你倒是说话啊,到底伤的怎么样?”
她总不能在这里就给他检查,虽然她很想那样做。
“你真的忘了我也是医科生。我说不要紧,自然是不要紧的。”戴孟元说。
他这么一说,静漪倒想到他被学校退学的事来,愣了。
“学校里都还好吗?功课能跟上嘛?”戴孟元见她发愣,另找了话题问她。
她点头。
“真的?”戴孟元脸上的笑意加深,“协和医科可不好混日子。你要加倍用功才行。要不,我帮你做功课?”
“谁要你帮忙。”静漪见戴孟元逗她,想笑。笑是笑出来了,眼睛里泪花在闪。
“瞧瞧,又这样了。”戴孟元羞她。
堂倌送上来点心,戴孟元抽了手,将碟子推到静漪面前。
静漪毫无胃口,却抵不住孟元盯着她,只好吃了两块萨其马。
“要看我,也看了,等下就回去吧。出来久了,你恐怕跟家里不好交代。”戴孟元看看街对面等待的汽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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