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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影横斜

_22 夜幽梦(现代)
第六十一章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边还有微微的红霞,遥倚在房门前等我。
那是在暴风雨前,最宁静的夜晚。
同样也在这一天,自我回来以后,清涣第一次彻夜未归。
翌日,所有的一切依然是平静无比。但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任何一点的异常都足以成为致命的创伤。清涣没有预先打过任何招呼就不回府,也许就因为他的确太忙,毕竟对手是沈墨翎,可是,还有其他更糟糕的可能。
最先开口的是遥,他的神色依然如常,只不过目光凝重,“玥儿,我担心会有突发状况,我们必须准备随时离开这里,我出去一下,先把事情都整理妥当。”
“嗯。”我点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而我的预感通常都很准,只怕是祸非福。真是讨厌,抬头仰望,才是中午天色就已经这么差了,看来真的会有暴风雨来袭。
我倚在自己的门前,呆呆站着,心绪满天乱飞。直到听见展翼翔的咳嗽声才突然醒悟,他拄着一根拐杖,向我徐徐走来,“想不到,你竟然也会有发呆的时候?”
面容蜡黄,骨瘦如柴。我上下打量他,“照你这样子看来,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呵呵。”展翼翔自嘲地笑了两声,“可能真的的活不久了。”
“大夫也无能为力吗?”我淡淡道。
“不是大夫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燕尾服翼翔仿佛突然陷入回忆中,眉目间添上一份温柔,“现在这种样子,我又何必继续活下去呢?在这个世界上也了无牵挂了,想见的人都在地底下……我也没有接受治疗的需要了。”倏而一笑,“想来,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
我冷冷道,“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去自杀?”
“作为一名武将,最光荣的死亡莫过于在战场上,可是,现在是不可能了。”展翼翔正色道,“自杀,是我最不齿的行为。”
我嘲讽地勾起嘴角,可他现在身染重病却不治疗,这又与自杀何异?懒得辩解,我又将目光转回天空之中。
“沈墨翎的举动,还真让我大吃一惊。一直都知道他隐约对你有些好感。却不知道,眨眼间已对你疯狂和执着到这个地步。你和他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了?”展翼翔又开口道,“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然会在这种重要关头囚禁你,呵呵,第一次看到他做这么不知轻重的事情。”
我斜瞥他,“怎么?问这种事做什么?难道想和于路一样学做媒?”
“……只是突然觉得,原来再冷静再深沉的人,也会有疯狂的时候。”展翼翔敛起笑容,盯住我,“为感情而疯狂的人,是很可怕的。”
我眉一挑,双手环抱胸,“你不会是想到自己了吧?我可没看出来你有为娘而疯狂过。”
“如果我真的够冷静,当时就不会娶琦瑾;如果我真的够冷静,恐怕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我真的够冷静,当年就不应该……”展翼翔突然止住声音,他半垂着脑袋,只看到他嘴角那抹心酸的弧度,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润如丝线,薄如蝉翼。
“玥儿,听我说一句,如果不想把自己仅存的幸福给破坏,还是快点跟展遥离开。现在的孜祁基本上全是沈墨翎的势力,一旦他得到了皇权,你们到时候走也难了。”
我转头,意外地望着他。
“沈墨翎不会放任你离开的。”展翼翔难得认真,“你是为了清涣而留下冒险,可展遥呢?你要他跟着你一起冒险?仅仅只为了一个他所爱的女人关心的男人,你这样是不是太过自私?展遥已经够大度,你却得寸进尺。就当多多管闲事,虽然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是,你落到沈墨翎手上还有退路,可展遥,他届时要送上的,可是自己的命!”
我一怔,恍惚之中缓缓扯出一抹笑,“想不到,你会这么关心遥。”
“我是为了你,我怕你会后悔。毕竟,琦瑾只替我留下了你,在我死前,稍稍尽一下父亲的职责。”展翼翔的脸颊上溅到几滴雨水,顺流而下,“而且,身为一个男人,我很佩服他可以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了。”低声叹气,我第一次同意展翼翔的说法,“一旦确定清涣平安无事,我就会和遥一起离开孜祈。”或许,我真的太自私。可脑海里总会觉得清涣是我的责任,是我害他走到这一步。可我在京城无权无财,该做的也已经都做了,清涣我劝过了,于路我求过了……其他的一切,已经不是我所能干涉的。
一个时辰后,遥赶了回来。他出门的时候并未带伞,此时身上已经湿漉漉的。不过,也算幸运,他才刚跨进屋门,雨就一下子下大了,还伴随阵阵狂风,树枝剧烈地摇晃。地上的水坑溅起大大的雨珠,天空浓云堆积。
遥看到展翼翔站我身边,仅是诧异地扬眉,微微向他点头致意,然后便向我走来,“玥儿,情况不怎么好,我们应该尽快离开。”
我将他接进房,递给他一块毛巾,“出事了?”
“皇宫中的消息已经完全封闭,我当初为了把你带出来,在里面的暗探也全曝光,打听不到什么了。仅剩下的一些,也只在民坊间有些作用,外层的消息还能探到,可具体在那堵高墙里发生什么却是不清楚……”遥拿起毛巾在脸上擦抹,顿了一顿,他放慢了语速,“但是,根据现有的情报推测,最有可能的,就是沈墨翎应该对沈畅烙下手了。”
我怔住,慢慢垂下脑袋。
“玥儿,我希望现在就能离开,再继续拖延情况会多变。”遥走近我面前,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轻柔地询问,“你同意吗?”
房屋并不狭小,可空气却格外凝重。我沉默许久,轻声道:“那么,清涣现在是在宫里吗?他是一个人在宫里吗?”
“……是的。”遥答道,“他是不是孤身一人我并不知道,可是,他现在应该在宫里。”
我抿唇站着,耳中响起展翼翔的一声低叹,惋惜无奈。
遥依旧直直站立,耐心等待我的答案。
心脏在颤抖,我闭上眼,气息不稳,“遥,以你看来,清涣能从那里面出来吗?”我睁开眼,急切地望着遥,“他能活着出来吗?”
遥的目光有一丝不忍,“那就要取决于沈墨翎了。”
眼前一道白光乍闪,脑中全是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不敢想。
“我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势,可是,我却知道,清涣的人马几乎全在宫外。”遥的每一句话都像巨雷轰鸣,“依据这种情况,结果并不难推测。”
耳朵在嗡嗡发响,目光找不到自己的焦距。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只不过是一个晚上,一夜之间,什么都颠覆了,世界在一瞬间倒塌,面目全非。
天旋地转,茫茫然之中,双脚都无法在地面上站稳。
我嘴唇不住颤动,紧咬下唇,“遥,你先离开吧。”
“你说什么?”遥的声音突然凌厉起来,目光如炬。
我慢慢抬高脑袋,双眼又热又痛,“遥,即使真的被抓了,我也不会有事的。可是,你不一样,我不想你出事,你先离开好不好?”
先是不可置信的眸光,然后缓缓转冷,冰寒冷冽,一字一顿,他俯下身子,紧紧盯住我,“玥儿,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
我回视他,身子还隐隐颤抖,“我知道的,你肯定听懂了。遥,你还是先……”
话说到一半,却见遥目光中的寒冰瞬间融化,透出心疼和怜爱,他的手温柔试过我的眼角,声音低哑,“玥儿,你怎么哭了?”他轻轻吻去我的泪水,遥的嘴唇炽热柔和,“不要哭。”
我,哭了?
将手伸到自己的眼角,湿润的泪珠。手一颤,我真的哭了,身体比思想反应更快,比我的头脑更快判了清涣的“死刑”。
“唉!”展翼翔又是一声叹息,重重的叹息,望着我们两个,无奈道:“玥儿,不单因为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即使是看在琦瑾的面子上,我也劝一声,还是跟展遥走吧。至于清涣,放弃他吧,不会有希望了,他也不会有生机了。”
什么意思?我一把抹去自己的泪水,毫无转圜地直直盯住展翼翔。
展翼翔不再说话,就那样站着。“我言尽于此。”
“刚才我还知道一件事,清涣驻守在京城的那些兵力,他曾下过令,要他们在日中的时候就候在皇城外,然后与门卫接应,随时准备进入。”遥的声调极其平淡,却包含淡淡的危险意味,“可是,那些士兵至今无所行动,我去探听一番,终于知道,其中有几人,似乎曾在展翼翔的麾下工作过。”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暗示出惊雷般的事实。
我一怔,慢慢眯起明眸,“只是在他麾下工作过,并非是亲信吧?”
从遥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愣住,待听到我的声音后,展翼翔突然微微一笑,“果然还是被知道了。”顿了一顿,“那几个士兵,我曾经救过他们的命。所以,很听我的话。”
“为什么?”我的反应异常平静,与之前相比,几乎称得上是不正常,毫无感情地重复一遍,“为什么?”
“清涣不能留,先不论他和我的私人恩怨,即使对于整个孜祁,他也是不能留的。玥儿,倘若你不能接受,你就想想吧,琦瑾死前的愿望是沈家皇朝可以持续,但是,若让清涣活下来了,那么,事情只会变得糟糕。既然我自己的愿望已经不可能达成,至少要达成琦瑾的愿望。”展翼翔慢条斯理地解释,“你如果不能接受,那么,就当我在为自己报仇,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么大度的人。”
“砰!”他话一说完,我就拿起身边的一只茶杯砸了过去。茶杯险险擦过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展翼翔面色不改,我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如果可以,我真想亲手杀了你,展翼翔!”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做了想做的。”展翼翔若无其事地擦去脸上血痕,慢吞吞地转身,一步一瘸地走出屋子,“最后再劝一遍,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孜祁比较好。”
第六十二章
屋内一下子就空荡荡的,只剩下我的遥面对面地站着,沉默良久。
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
遥盯住我,“玥儿,你是想独自闯进宫中?”
我眸光一闪,还是不说话。
见着我如此的反应,遥忍不住苦笑,嘴角微勾,很快又收敛起,眉一扬,跨进我一步,“你进宫了又能做什么?难道可以把人救出来吗?”
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遥的手轻轻划过我的面颊,然后托住下巴,他的神色很温柔,可眼中的怒气却怎样也隐藏不了,“说话,把你现在脑中的想法说出来。”
“我没有办法。”抬头仰望,我的面色一定很苍白,“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清涣去死。”
“所以,你决定进宫陪他一起去死?”说到最后,遥的声音也不住上涨,唇一抿,他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玥儿,你从来不做徒劳之事,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现在进入宫中,不外乎是两个结果,一是送死,二是投降。已经搭上清涣了,何苦再搭上你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也不做?”
听出我语中暗藏的嘲讽,遥面色一凛,双目就这样直直地瞪住我。
我紧咬自己的下唇,在尝到血腥味之后才松开贝齿,最后望了遥一眼,然后转身走出门。脚还未跨出门槛,已经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遥的手还滴着水,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玥儿,不要走。”
眼眶瞬间又热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容易哭,一声叹息,一句软语就能让疼痛一下子尖利起来,“遥,我曾经抛下过他一次,因为那时我觉得彼此都能活得很好,所以就走了,没有犹豫地离开。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如果走了,就永远也见不到清涣了。”
他对我说,和我在一起会很舒服些……
他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对我说,是弄明白了才来喝酒的……
他曾说过,姐,你说的话我都已经记住了……
他也曾倒在雨夜中,低声呢喃,好丢脸……
他对我笑,傻傻地笑,姐,真好,我又生病了……
他曾经绝望地问我,姐,我这样是不是叫自作自受?我后悔了,可不可以?
他最后的笑容异常苦涩,他最后的那句话,心碎的惆怅……虽然我知道,我的那点执念实在是种可笑的东西……
“遥,求你了,让我去好不好?”
抱着我腰部的手僵硬地捏紧成拳,遥的气息似乎凝固了,久久地,从口中挤出话,像在压抑什么高昂的情绪,一个字一个字,“你求我?”
遥的声线含有淡淡的不可思议和伤感,清朗的嗓音响起,我的眼泪扑簌而下,口中尝到咸涩的味道,身体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嗯,我求你。”
紧紧圈在我纤腰上的手臂缓缓松开,回首望去,遥的瞳孔一片漆黑,深邃得不带任何感情,眸光刻在我的身上,他慢慢撇开脑袋,闭上眼,嗓音有些沙哑,“你已经决定了?”
望着这样的遥,我不忍心开口,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虽然闭上眼睛,可他似乎能看到我的反应,唇色渐渐发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你让我怎么阻止?”
我咬紧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怕一松开嘴,就会扑到遥怀里放声哭泣,在他面前,自己总是很轻易地就会软弱。
“可以,我可以让你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定定地望着我,字句清晰得被雨水冲洗过一样,“我要和你一起去。”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屋檐上连续淌水,渐渐汇聚成一条小流,天色越来越阴暗,空际忽然亮起闪电,胆战心惊。
遥的面颊被那道闪电照得忽明忽暗,我鼻腔间的空气似乎停止了流通,很想和他说我没听到,可是,那句话却偏偏听得那样清晰。即使没听到那又怎样?遥还是会再说一遍,清清楚楚地再说一遍……直到我听清了为止。我的睫毛微微一动,鼻子有些堵塞,“遥,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我从来都很清醒。”遥的唇色依旧发白,可神情中却有了笑意。我知道,这样的他,这样的神色,表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非常清楚。”
“……会没命的。”我的声音一下子轻了许多,垂下睫毛,深深吸了口气,“你这是在威胁吗?以此要挟阻止我去?”
“怎么会?”遥又笑了,“你都可以为了清涣不顾一切地闯进去,难道我就不可以为了你而跟去吗?”
“……”
“我是认真的。“遥靠近我,抬起我的下巴,盯住我的眼,瞳孔中波光流曳,“玥儿,或者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会放心?至少,要让我陪你一去。这一次,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啊,一起去。”我的双眼被水光润得晶莹闪亮,得出结论,“我们要完整无缺地去,完整无缺地回来。”
我最先跑到清涣的房里,记得他那时跟我说过,沈畅洛赏赐给他一把尚方宝剑,还有他的军令符,不知道还在不在房里。这两样东西在我后面的行动中应该可以派上用处。
拿好了东西,我立刻和遥一起赶到清涣的军营。清涣的职称是将军,大部分兵力都处在边关,只有这一小部分被他找了借口留在京城。这些兵力并不多,可是与皇宫里卢彰手上的那些人,也能勉强对抗,至少可以替清涣扭回一定的劣势。
可也正是这些人让清涣本来安排好的计划付诸东流,只因为展翼翔的横插一脚。一想到这件事,心中又立刻冒火,算了,先不去管。现在必须想办法活着。最好的结果,就是我把这些人带进去后,可以把清涣安然无恙地接出来,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
遥在军营外等待,以他的身份毕竟不适合干预军队上的事,我独自一个人跑进去。跨进营地,原本喧闹的士兵瞬间安静,一个一个静下来,目光似乎都往我身上瞟了瞟,然后又装作没有看见。很好,照这样情况看来,他们应该都认识我,也少了自我介绍的麻烦。
“大小姐好。”总算有一人向我打招呼,黝黑的皮肤,双眼有神,“军营之地女人是不允许进来的,即使是大小姐也不应例外,若真有什么事,大小姐尽可吩咐一声,由属下去办。”
左一句大小姐,右一句大小姐,这人就是展翼翔的人吗?我冷眼扫去,那人立刻噤了声,恭敬站在一旁。时间宝贵,我也没空在这里和他们折腾。直接从怀里掏出军令符,举高了手,“各兵士领命,立刻随我进入宫中。”
先是窒息般的沉静,然后周围便喧闹起来,窃窃私语,有很多杂乱的声音,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也不想听清。
又有一人冒出头,大声嚷嚷,“女人怎么能拿这东西?即使是将军的家属……”
真是!根本没有可浪费的时间!我拔出身后的尚方宝剑直直刺去,速度奇快,那人的腹部立刻见了血,我声音愈冷,“孜祁的士兵是如此没有纪律的?连命令也听不懂?”
四周再次陷入沉静,一双一双的眼睛都盯在了我身上,以及我手中的尚方宝剑。
“放心,我没刺他要害,让军医来医治,休养个把月就没事。”视线环扫一圈,我容色冷峻,“我再说一遍,各兵士领命,立刻随我进入宫中。”
周围依旧沉默,似乎有些人想动,可看看其他人的模样,终究选择静静站在原地。
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我盯住他们,“听说,孜祁的士兵都是认令不认人的,看来我今天倒是碰上了例外!”顿了一顿,“而且,你们也应该心知肚明,展将军早就下了令要你们候在皇城外,可是,所谓的忠心却是这样的结果。”
也许只有一分钟都不到的时间,可我的耐心几乎告罄。此时,一个年轻将领拱手道,“大小姐,我们知道你是展将军的姐姐。可是,你一来这里就下了这样的命令,只是一块令牌就想调动我们……”
这是在拖延吗?再迟下去,即使我真把这些人给清涣带去,恐怕也来不及救人。我将尚方宝剑往前一指,剑尖停在那人鼻尖前方,鼻尖上已刺出一滴血痕,那将领先是一惊,很快恢复如常,一动不动地站着,毫无畏惧地直视我。
我冷笑,“你们也应该知道,我手上拿的是尚方宝剑,展翼翔到底对你们说了什么我是不清楚,可现在看来,你们的本意也是不想听清涣的命令,看来,大家都猜到了现在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我声音一停,目光转冷,慢条斯理道,“由此可见,你们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说话,可向我射来的目光却有些改变。
“即使是士兵,也没人会想死,而且是死得不明不白。”
听到那年轻将领的话,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大小姐,我们也有家人,为保卫国家而殒命倒还说得过去,可如今,要我们为展将军的私人野心而行动,这就不合常理了。”
“对,我们也是人,怎么不把我们的命当命看!”
“若我们去了,死得也就太冤……”
“全都闭嘴!”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骤然打断他们的议论,目光射向刚才说话的那几人,我将平举的剑收回,语调缓慢而清晰,“是的,我也不骗人,你们去了也许会送命,可是,倘若你们不去,只会马上死在这里。”
尚方宝剑收回剑鞘,反光映照在我脸庞上,银光闪烁,“我手中拿的是尚方宝剑,若我真的动手,你们敢在这把剑下反抗吗?”
一些人怔忡地站在原地,一些人捏紧拳头……其中一个将领注视着我,“你是认真的。”他的这句话,是陈述句。
我点头,“我是认真的。”环视四周,我的声音不重不轻,恰好是所有人正好能听到的音量,“那么,现在你们愿意去了吗?”
“呵呵。”自嘲的笑声,有人作出了回答,“依照你的话,我们不是已经别无选择了吗?”
第六十三章
是的,他们别无选择。
我承认自己的这种做法很卑鄙,可是,同样的,我也已经别无选择。
时间不等人,再继续拖延,等我赶过去,恐怕只剩下清涣的尸体。
我并不担心他们中途叛变,先不说士兵本身所具有的高度忠诚心和荣誉感,即使真的临时倒戈,他们也应该清楚,那样是太愚蠢的行为,毕竟,背叛过的人是得不到新主的信任的。所以,帮着清涣打倒对手才是最有效最实际的做法。而且,不管怎样,名义上的皇帝——沈畅烙是站在清涣这一边,先不论沈畅烙是否能活下来,只要他是站在沈墨翎的敌对面,那这些士兵的行为也就算不上谋反。
我带着这些人,立刻和遥一起赶往皇宫,争分夺秒。
一路无阻,径直就来到宫门外。冲进去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于路,他背倚在一棵松树上,青葱挺拔。白须飘飘,皱纹就像岁月的丘壑勾刻在于路脸庞上,看到我,他的身子稍稍一动,跨前一步。目光就如在无垠海洋上的孤帆,漂泊却广阔,浮在我的脸上,却刻在我的心里。于路缓缓向我走来,“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的。”
我轻轻扫他一眼,意欲继续前行,“抱歉,若丞相淌什么事,我就先行告辞。”
“唉,何必呢?”于路的叹息声很重,“玥儿,我特意在这里等着,就是想最后再劝你一声,回去吧,别再执迷不悟地往里走了,里面的路,不好走。”
我跨出的脚步一滞,最后望了于路一眼,“回去的路,也不见得好走。”
“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固执了,我是好意相劝。”于路一脸头痛的模样,“你以为进去了,墨翎还会放你出来吗?”
“那我若是不进去,清涣可以出来吗?”
于路沉默了会儿,“玥儿,你以为,为什么你能一路无阻地走到这里,皇宫深院之中本就戒备森严,可是,除了门卫之外,竟没有一个阻挡的人,你以为是什么理由?”
我不说话,刚才就觉得奇怪,还怀疑会是什么陷阱,可现在经于路一说,立刻明白了沈墨翎的用意。
他,大概就在等我来吧。
“里面的混乱也是一个理由,可最重要的,你要知道,现在这座宫中的兵力基本已经被墨翎控制。你带了这么一大队足以抗衡的士兵数量,本来是绝对进不来的,甚至,很有可能在宫门外先打上一仗……可是,这种事却没有发生。”于路的神色有些苦恼,也有些无奈,“墨翎他,已经痴了,狂了,或许,也疯了。”
我没有理会这番话,转向其他话题,也是我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清涣,现在怎么样?”
“老夫只能说,为了留下你,清涣那小子还活着。”于路扫了眼我身后的那些士兵,“玥儿,莫非你以为只要你把这些援军带到就可以安然无恙了吗?”他又望了眼静静站在一旁的遥,瞳孔中升起嘲讽,“而且,竟然有人陪着你一起发疯!”
心中稍安稳些,我垂下眼眸,并不搭理,“丞相,时间宝贵,请恕玥儿失礼,先行一步。”
“我说,你自己发疯不够,还想让这些士兵陪着一起送死?”
“丞相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反驳道,“我们是听说有人想谋害皇上,意图不轨,这才急着来救驾,怎能说是送死?”
“唉,你能言巧辩,我也不和你争执。但是老夫再劝你一句,你一个人进去倒还有点希望,真把他们都带进去,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难不成,你还真想用武力解决问题?”
我沉默下来,于路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玥儿,你先进去,这些人暂时守在这儿,我会处理好的。”一句话都没说的遥突然开口,他安抚地朝我笑笑,伸出手,“你把军令符先放这这儿,以防万一。”
我怔了怔,随即把军令符递交给遥。
见我隐约担忧的眸光,遥的微笑极为温柔,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的感觉,“看在你的情面上,若没有意外,沈墨翎是不会对清涣下杀手的。本来的局面应该是平缓的,可是你若把人马都带进去,受到任何一点刺激都有可能替清涣惹上杀身之祸,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救人,而不是拼个你死我活。”
“……我知道了。”微微点头,我转身走去,又想到什么,转首问道,“遥,那你呢?”
“我?”遥又笑了,然后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于路,“我留在这里,想和丞相大人谈一个交易,放心,谈好了以后,我就会过去找你的。”
于路的神情染上诧异。
我望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遥的打算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无须我插手。收回自己的目光,我便向皇宫深处跑去。
宫里的地形其实我并不熟悉,刚才又没问清楚清涣到底是在哪里,难得做事这么没条理,我自嘲地笑笑,看来自己是真的慌了神。
不过,若是没有估计错,他们应该是在沈畅烙的房间。皇宫里我认识地方不多,可皇上住的地方还是知道的。脑子想到这里,身体也就跟着动了,我直直地向目的地跑去。
原本该有士兵驻守的位置却一个人也没有,周围空荡荡的,目之所及,只有植物和建筑,空气的流动有些缓慢,似乎在警示些什么。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士兵,没有宦官,没有婢女……我深深地呼吸,这样的安排,太过明显的陷阱。
沈墨翎是为了逮住我才如此费煞费苦心吗?
心里虽然清楚是陷阱,可脚步却没有放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果我退缩了,那遭殃的只会是身陷皇宫的清涣。
就在眼睛已经看到那幢房屋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人挡住面前,我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梁大人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展小姐是明察秋毫。”梁鸿鸣笑了,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嘲讽,一脸的真诚。可我却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说不清是哪里不对,该怎么形容呢?应该说,是眉目间些微的差异吧,瞳孔中的精光,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了于路。或许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梁鸿鸣,站在沈墨翎身边的梁鸿鸣。
“我是想为展小姐带路,锊王殿下已经等候很久了。”
带路?都已经到了这里,不用他带我也能进去。心里虽是这样想的,可我还是跟在他后头向前走去。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梁鸿鸣边说话边开门,“殿下,展小姐已经带到。”
一眼望去,看到清涣和沈墨翎面对面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清涣似乎没受什么伤,至少表面看不出来,我心下一松。听到我的声音,两人皆将视线投射到我身上,清涣皱起眉头,沈墨翎却一如往常,嘴角的笑容似笑非笑,身上散出那种一切尽在把握中的气势。
我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这和看到沈畅烙也在屋内,他坐在床沿,脸色惨白惨白,额头上还不断地冒冷汗,嘴唇哆嗦,身体颤抖,瞳孔中的目光有那么一丝绝望,却还带些恍惚的沉迷。他这是怎么回事?正在好奇时,又听到清涣的声音,“锊王殿下,毒害皇上的罪名背得起吗?”
“呵呵,这还真是背不起,但是,展将军还是别乱说比较好,只说无凭。”沈墨翎话是在对清涣说,可目光一起追在我身上。清涣似乎很不高兴,向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靠近我的时候,他将音量压得极低极低,仿若呢喃,“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笑了,“没事。”
沈墨翎眼眸一眯,状似无意地笑了笑,“展将军,虽然毒害皇上的罪名我是背不起,但是,你也应该清楚,真正的皇上是指今天能活着从这里走出的人,不是吗?”
话说得还真直白,沈畅烙的容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
清涣并不答话,他虽然努力装作轻松的模样,可仍难掩那丝淡淡的紧张。
沈墨翎先望了我一眼,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又将目光缓缓移向清涣,低叹道,“展将军,你从政的时间毕竟太短,这么短的时间,根基又怎么会稳?我承认,你的手段够狠也够准,正是这样,你才能从展翼翔手中夺得兵权。不可否认,你是一个人才。可是,你不可能赢的。”顿了一顿,沈墨翎似乎又瞟了我一眼,开口道,“我刚才就已经提过了,只要你肯归降,肯将兵符交出,我保证不动展家上下任何一人。”
“哦?可我刚才也应该回答过,归降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
沈墨翎杀气迸现,可语气却更为平缓,“一再地拒绝我,展清涣,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怎么会?”清涣地笑颜带有孩童般的稚气,“这世上怎么会有锊王殿下不敢做的事?”
“……我本来是想和平解决的。”沈墨翎终于叹气,无奈地皱起眉头。他盯住我看了许久,目光像刀刻一样印在我脸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实在不喜欢和他对视的感觉,我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又听到沈墨翎叹气,似乎有妥协也有自嘲,“展将军,玥儿今天也在场,我真的不想动用武力来解决。你这又是何苦?你也应该清楚,即使沈畅烙站在你这边,即使我真的对皇上下毒,可是,现在的优势都在我这边,你不可能有胜算的。”
沈墨翎站起身,面朝我们,接着说下去,“宫里没有与你接应的人,抗衡不了我的兵力,你自然没办法拿下我,治我的罪,一切于你而言都是空谈。会走到这一步,也是你当初做得太狠,连展翼翔都不站在你那边,完美的计划被打断了,所以,还是投降吧。”
“你这句话说错了,清涣现在已经有实力抗衡。”我笑容璀璨刺眼,望着沈墨翎微怔的神色,懒懒地开口打击他道,“我怎么可能一个人来?自然是给清涣带来帮手,清涣当初想带多少人来,我就帮他带了多少人进来。所以,沈墨翎,我们现在即使没有优势,也不会处于劣势,要我们投降你还是不用想了。”
沈墨翎完全呆愣,老实说,我没想到他会有这种神情,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像要在我脸上挖个洞。看到这样的他,我有些意外,难道他完全没有料到?
“沈墨翎,我也不想在皇宫里真的打起来,事情能和解自然最好。只要你能放我们安全离开,彼此双方大可当作没发生今天的事。”并不想过多地刺激他,我会把那些士兵带来,了不过想有谈判的筹码。
沈墨翎脸上的错愕渐渐收敛,他紧抿着唇,目光中有阴芒一闪而过,先前散发的自嘲情绪到现在更加明显,“玥儿,我一直等着你来,可是没想到却等来了这种结果……”他慢悠悠地将视线透在身旁的梁鸿鸣脸上,眸子中危险的光芒若隐若现,出口的话也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鸿鸣,你现在越来越自作主张了,居然都不跟我报告情况?你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这么干脆地同意带她进来,是不是?”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责问意味再明显不过。
梁鸿鸣端正脸色,恭敬道,“属下愿接受任何责罚。因为殿下迟迟不肯行动,明明占尽优势地位却还一直把事情拖着,所以,属下窃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刺激,也可以让殿下下定决心。”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可梁鸿鸣的语气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
短时间内,我依然没有理解他们的对话,隐约摸到些感觉,可心中的不祥之意却愈盛,连眼皮也不住弹跳,预示将会发生的糟糕未来。
沈墨翎闭了闭眼,然后将手探进自己的衣襟,正在我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他手上时,却见他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然后放在桌上。
我和清涣都在考量他这个奇怪地动作到底是何用意,一个恍神,却见沈畅烙有了动静。
然后,所发生的一切,就像慢镜头般播放在眼前,是的,对我来说,沈畅烙的动作实在算不上快,对清涣来说,这也是算不上快的,可是,没有想到。
我们,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采取这样的行动,这样不符合常理的动作。
回过神的时候,挂在龙床边的尚方宝剑已经穿秀清涣的喉咙。
刺进。
拔出。
鲜血迸流。
清涣的血,滴在我的脸上,映衬我苍白的脸色,以及漆黑的瞳孔。
他和身形在我面前倒下,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我呆呆站着,身体不住颤抖,慢慢蹲下去,却发现双脚已经没有支撑自己的力量,“砰”的一声,我跌跪在地上,看着清涣的颈动脉处不断流血,染红了地面,我终于察觉到自己处于现实之中。
眼前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全是现实。
双手颤抖地摸上那具还有热量的身体,我终于放声悲泣,“不——”
扔下剑的沈畅烙突然跑向沈墨翎,确切地说,是跑向那个小瓷瓶,不停地念叨,“给我,给我……”他一把抢过,从那瓶子里倒出点东西,然后猛然塞进嘴里,神情呈现满足的模样,神情脸色都慢慢恢复正常。
我已经没有闲情去注意其他的细节,眼睛里只剩下清涣。
他的双眸紧闭,可是睁不开。
他似乎想对我笑,却笑不出来。
他想张嘴说话,可喉结已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滴,止不住也不想止,滴在清涣的伤口,冲淡了一些血迹。
脑子比自己想象得更清楚,一幕一幕回放,是以前的种种。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件事都显得那样美好珍贵。在遥离开的那五年里,一起都是清涣陪在我身边,每次,我出神地坐湖边望着落日,回过头才发现,清脆涣一直站在我身后,清涣一直都在等我。等我回去,等我注意到他,等我转身。
清涣笑的时候眉毛会微微挑起,可却不张扬;清涣哭的时候常常面无表情,泪水就顺流而下;清涣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对我发火,更多的是沉默和绝望……
过去的画面,曾经的回忆,最后,所有的一切定格在最初的见面。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姐姐好。”
那一脸微笑,那一声呼唤,永远留在记忆中。
“清涣,清涣,清涣……”我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除了这样,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是不停地叫,不停地叫……仿佛这样就能叫住他的生命,叫住他的意识,声音绝望悲痛。
一直毫无反应的他,眉毛微微颤动,虽然,只动了一动。
我心中瞬间升起无限希望,像是看见在黑暗中唯一的那缕光明,我立刻握住他的手,是热的,还是热的,“清涣,你醒过来,如果你醒过来,如果你睁开眼,那我就答应你留下来,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京城,留在将军府,留在你身边。”
依然,没有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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