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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自我暴露小说:百万碎片

_4 詹姆斯·弗雷(James Frey)(美)
  第25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2)
  肯问。
  “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到那儿的。我喝酒,吸毒,完全沉浸其中,这一切都像是真的一样。当我醒来时,我很害怕。”
  乔安妮说,这叫“成瘾者之梦”。
  “什么叫成瘾者之梦?”
  “当酗酒者或吸毒者突然停止酗酒或吸毒,他们在潜意识中其实还是很渴望的。这种渴望有时在梦境中表现出来,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就是真的。尽管你并没有喝酒、吸毒,但你的部分大脑却在做这样的事。这种情况大约要持续一年之久。”
  “听上去很有意思。”
  “那么后来呢?”
  林肯盯着我问。
  “我进到卫生间,感觉非常难受。虽然和以往不太一样,但比以往任何一次发作都难受。”
  “然后,我就去打扫厕所了。”
  林肯仍然在盯着我。
  “然后,你就打了罗伊?”
  我转过头,盯着林肯。
  “罗伊先打我的脸,我只是把他推开。”
  “他为什么要打你?”
  肯问。
  “没有任何理由。”
  “这么说,他就是要打你?”
  “自从我到这里后,他一直跟我过不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
  “他是怎么对待你的?”
  “他说我违反了所有的规章制度,说我总是做错事,说要把我从这里赶出去。”
  “你讨厌他这样,是吧?”
  林肯问。
  “我没做错任何事,他没有权力这样对我。”
  “那么你有权力去打他吗?”
  “如果他先打我的脸,我就有权力打他。”
  “如果我打你的脸呢?”
  “我也有权力打你。”
  “你已经离《鲁莽小子》不远了。”
  我和林肯再次对视着。
  “你也离《鲁莽小子》不远了。”
  林肯岔开话题。
  “罗伊说他正在帮助你。你应该无条件地服从他。”
  “罗伊总是他妈的撒谎。”
  “闭上你的嘴。”
  林肯说。
  “去你妈的。”
  “你说什么?”
  “我说去你妈的。”
  “闭上你的嘴。”
  “去你妈的。”
  “冷静点儿,詹姆斯。”
  肯说。
  “去你妈的,肯。”
  “你们能让我俩单独待会儿吗?”
  乔安妮对肯和林肯说。
  “我们还没说完呢。”
  林肯说。
  “最好先让我们俩单独待会儿,一会儿我们再一起谈。”
  林肯没说话,转身走出了房间。肯看着我说:“如果你想跟我谈,可以到办公室找我。”
  肯也出去了,随手把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乔安妮。
  她背靠着墙,闭着眼,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一口气。我坐在床上,眼睛看着她。她仍然一动不动。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沉默的气氛。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好好想想我该干点什么。
  “你到底想干吗?”
  我问。
  她睁开眼。
  “只是想跟你坐几分钟,看看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
  “那好。”
  她站起来。
  “在我离开之前,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是的。”
  “什么事?”
  “我不想再吃安定了。”
  “为什么?”
  “它让我发疯,使我感到一切都像是可怕的噩梦。我宁肯什么都不要,也不想再吃这该死的破药了。”
  “我去跟护士说一下。”
  “谢谢。”
  “还有别的事吗?”
  “我今天怎么安排?”
  “早饭十分钟后开始,之后是讲座。你和牙医的预约是在十点半,因此十点的时候,你去找司机。做你该做的事情吧。如果你还想跟我聊一聊,到312房间找我。”
  “谢谢你。”
  她向门口走去。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有可能。”
  她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在想,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一会儿觉得释然,一会儿感到失望,一会儿又陷入困惑。我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我可以留下来,也可以离开这儿。到底是留,还是去?离开这儿意味着再回去吸毒,等待着我的是死亡或者监禁。留下来意味着戒除毒瘾,却要面对很多未知。我不知道,哪个选择让我更为恐惧。我站起身,开门出去,走到了药理部,排队等候着。就这样,我开始了又一天的生活。我还记得乔安妮的房间号——312。
  第26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3)
  我接过抗生素,一口吃下去。又穿过整洁明亮的大厅,向餐厅走去。进到餐厅,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来晚了,餐厅里的人都抬头看着我。我旁若无人,盛了一碗糊状的麦片粥,又在上面加了一大勺白糖。我找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我知道人们都在看着我,但我不理会。伦纳德伙同另外两个人朝我走来。走在前而那个人个子不高,但看上去挺结实,头上裹着一个黑色扎染头巾,身着牛仔裤和黑色T恤,脸上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另一个人又高又瘦,穿着一条黑色紧身牛仔裤,一件领子上带纽扣的衬衫,一双黑色的牛仔靴。他的脸绷得又紧又长,胳膊上青筋高高蹦起。这两个人看上去都很愤怒,也很凶狠,比这里的任何一个病人都更让人感到恐惧。伦纳德把他的盘子放在我的桌上。
  “嗨,伙计。”
  “嗨。”
  “这是埃德。”
  他指着矮个男人说。
  “这是特德。”
  他又指着高个男人说。
  这两个人点了点头。我也冲他们点点头。
  “能跟你一块儿吃饭吗?”
  “没关系。”
  伦纳德坐下了。
  “谢谢。”
  埃德和特德也跟着坐下了。
  “听说你昨天揍了罗伊那小子一顿。”
  伦纳德说。
  我看着麦片粥,没有说话。
  “我恨死这个混蛋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别人。”
  我抬头看着伦纳德,仍然没说话。
  这时特德开口了,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你以后得当心点儿,那小子坏透了。听说他又喊又叫,吓得都尿裤子了。”
  我看着特德,还没有说话。
  埃德又开口了,他嗓音低沉而疲惫——一种典型的蓝领阶层的声音。
  “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看着埃德。
  我不想跟任何人说一个字。
  我看着他脸上的伤疤,深深的,显得很野蛮。
  “我只是想知道你都对他做什么了。”
  “我问他,厕所是不是打扫得足够干净了,并且轻轻推了他一把。”
  “就这些?”
  “是的,就这些。”
  我站起身,端起托盘,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后开始吃饭。麦片粥是灰色的,粘粘糊糊得让人倒胃口,好在上面的白糖味道还不错。我喝了一口,甜甜的。这是自从那天晚上出事后,除了酒、烟和呕吐之外,我尝出的第一种味道。
  我喜欢这种甜甜的味道,这意味着我的感觉正在慢慢恢复。如果我留下来继续治疗的话,我的所有感觉都能恢复。我可以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去尝,去闻,去经历,去感受。
  我把最后一勺甜麦片粥送到嘴里,咽了下去。我感到胃里又开始向上翻腾。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绷紧肚子,极力克制着。我感到窒息,剧痛正在袭来,一些东西涌进了喉咙,但不再是甜的了。我屏住呼吸,用力向下咽唾沫。涌到喉咙里的东西终于下去了,但是很快又翻腾上来,我再次用力咽下去。就这样,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绷紧肚子。我的身体本能地挣扎着,为的是能够让它自己舒服一点儿;我也极力地挣扎着。为的是能让我自己舒服一点儿。胃里终于停止了翻腾,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靠到椅子背上。我胃里胀满,火烧火燎,因为它不曾存留过这么多的食物,它不曾如此规律地存留过这么多的食物。我的胃被撕扯着,似乎要耗干我所有的能量。为了消化一碗麦片粥,竟然要耗干我所有的能量,我刚清醒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周围的人们正在接二连三地走出餐厅,准备去听讲座。我也站起来,把托盘推到一边,随着人群一起走出餐厅。穿过走廊,经过一排窗户,还有开着的门,以及戒瘾中心工作人员们的笑脸。但我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注意到。我只是不停地胡思乱想,想着自己该去干点什么。在思想的时候,我是孤独的。
  我在与我同一病区的人当中找到了一个空座位。座位两边都没有人,这是我所希望的,也是其他人所希望的。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看着我,当我也去看他们时,他们很快把眼睛转开了。尽管他们转得很快,我仍然直盯盯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能够感觉我的直视,能够感觉到我的直视所传达出的信息。我要让他们明白,不要再盯着我看了。他们的确不再看我了。
  第27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4)
  罗伊坐在我前面间隔两排的座位上,正在跟一个人小声说话。我不认识那个人。他正在用余光扫我,我就瞪着他。罗伊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还不时地用手愤怒地比划着。那个人又开始瞥我,罗伊说完后,他俩都大笑起来。我可没有情绪陪他们笑。
  “嗨,罗伊。”
  罗伊停止说话,看着我。
  “有什么事吗?”
  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我。
  “没有,没什么事。”
  “如果你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好了。”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那么,你和你的狗男友为什么还不闭上你们的臭嘴。”
  罗伊喘着粗气,那个人也很惊讶。
  我听到几个人笑了起来。我瞪着罗伊,直到他和那个人都转过头去。他们直直地看着前面,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个女人走上了讲台,讲座开始了。她讲的主要内容是性与酗酒、吸毒成瘾症,以及为什么酗酒和吸毒的人在毒品和性行为之间进行选择时,经常发生混乱;她还说到,这样一种关系最终会把两种行为都引入到一个危险的、错误的境地。一个是物质的世界,一个是幻想的世界。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一个永没有回头路的世界。
  讲座结束了。我还在椅子上坐着,看着所有人都离开后,我才站起身走出大厅。胃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昨天吃下的安定也没什么作用了。我感到反应迟钝,昏昏欲睡。但与此同时,另外一些感觉也开始显现,迅速而急切,令人恐惧、颤抖、虚弱、焦虑、气愤、绝望。但是现在,昏昏欲睡的感觉占了上风,不过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我走到药理部,告诉一个护士我要去看牙医。她看了看预约簿,让我到候诊室等会儿。候诊室里有窗户,我可以看到外面。尽管这时已是上午,但天空依然阴暗,我能听到外面的雷声,看到飘落的雨雪。大风把地上的东西吹得满天乱飞,树木似乎也想躲藏起来。天阴沉沉的,而且会变得更加阴沉。
  汉克走进了候诊室。他紧紧地裹着一件厚厚的、暖和的防雨夹克,穿着一双镶着毛边的胶鞋。
  “嗨,小家伙。”
  “嗨。”
  我们握了握手。
  “你怎么样?”
  “很好。”
  我站着没动。
  “我敢打赌,并不是很好。”
  我笑了。
  “我也不太好。”
  “准备好了?”
  “是的。我们走吧。”
  我们走出候诊室,穿过一条小走廊,来到了外面。车停在离门口二十英尺远的地方。我跑了过去,雨雪和大风抽打着我的脸,雷声似乎要震碎我的骨头。
  我打开车门,跳进车里。车子启动了,慢慢暖和起来了。我看到座位上放着一件破旧的夹克,跟汉克穿的那件很像。我拿起来穿上,紧紧地缩着身子。很快,汉克也进来了。
  “你看到那件外套了?”
  “我不可能看不见。”
  “我以前出海的时候,经常穿着它。”
  “看上去是这样的。”
  “这件外套真的很不错。”
  “现在穿着真是很管用。”
  “我知道你没有外套,而且据我所知也没有别的衣服,所以我想让你穿上它。”
  “谢谢你,汉克。非常感谢。”
  “别客气。”
  “我真的非常感激。谢谢你。”
  “别客气。”
  汉克挂上车档,驶出了戒瘾中心,向小镇开去。汉克全神贯注地看着路,我则看着窗外,胡思乱想。
  认识她不到一个月,我就了解到她的不少情况。她来自康涅狄格州,父亲是纽约著名银行家,母亲打网球和桥牌,是当地老年社团的主席。她本人就读于新罕布什尔一所有名的女子预科学校,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从没交过男朋友。
  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问我能否帮他搞到一些毒品。我知道他不吸毒,于是就问他谁要毒品。他说是给一个叫露辛达的女孩子的,这女孩子当时正跟他同居。我说,我必须先看看这个女孩子。他于是就把房间号告诉了我,我找了过去。
  第28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5)
  门开了,她正站在那儿。她又高又瘦,金色的长发像是粗粗的丝线,眼睛纯洁的像北极的冰。
  “嗨。”
  我呆呆地看着。
  “我能帮你什么?”
  我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的心怦怦地跳,手不住地哆嗦,我感到晕眩,激动,害怕,自卑。我没说一句话,转身跑开了。我跑回自己的房间,拿起一大瓶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我的心仍在怦怦乱跳,我的手仍在哆嗦。平生第一次,不是因为酒精或毒品而心跳,而哆嗦。平生第一次,即使是酒精和毒品也不能驱赶走这种感觉。
  我们的车开进了小镇。小镇空空荡荡,没有车,没有行人,看不到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散步,也不见老人们坐在椅子上,边喝咖啡边聊天。商店仍在开门营业,却根本没有生意。外面惟一能看到的就是雨雪,还有大风、响雷,而且越来越猛烈。
  我们把车停到上次停车的那个地方。汉克关掉发动机,打开杂物箱,拿出两个又破又旧的黄色网球递给我。
  “我想你可能用得上这个。”
  “为什么?”
  “除了打鱼和开车,我其他什么都不懂。但我有一种感觉,你今天可能会很遭罪。”
  “可能是吧。”
  “你不用止痛药或麻醉剂,至少你在戒毒所治疗期间不能用。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这两个网球了。当你疼痛的时候,可能用力攥着它们。”
  我接过这两个网球,用力攥了攥。“谢谢你。”
  我们下了车,一起走上通往牙科医生办公室的台阶。门开着,我们走了进去,我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坐下,汉克则走到接待处,跟接待员说着什么。《大象巴芭》画册就放在我面前,我顺手拿起来翻看着。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看过这本书,而且爱不释手。我曾经想像着自己跟巴芭是好朋友,在一次又一次的历险中,都有我与它相伴。当它登上月球时,我跟它在一起;当它与埃及盗墓贼搏斗时,我也跟它一起搏斗。在萨纳纳,它从象牙偷猎者手中拯救了它的大象女友,我帮助它们一块儿逃走。我喜欢大象巴芭,我愿意成为它的朋友。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曾有过很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但大象巴芭是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之一。我和大象巴芭要踢死那些可恶的混蛋。
  汉克回来了,在我旁边坐下。
  “他们正在准备接待你。”
  “好的。”
  “你准备好了吗?”
  我举起手里的网球。“准备好了。”
  “想想你补好牙后的样子,真的挺有意思。”
  我站在那里。“我一会儿就回来,汉克。谢谢你。”
  “别客气。”
  我向那扇门走去,护士正在那儿等着我。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她非常小心地躲着我。我一下子被从对过去的美好记忆中拽回到现实中。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一个酒鬼、一个吸毒的人、一个罪犯。我的四颗门牙被打掉了,脸颊被打了一个大窟窿,缝了四十一针,鼻梁被打断了,眼睛肿胀得变了形。有人陪着我,因为我是戒毒所的病人。我穿着一件借来的夹克衫,因为我自己没有;我拿着两个黄色的网球,因为我不能使用止痛药和麻醉剂。我是一个酒鬼、一个吸毒的人、一个罪犯。这就是我!我不怪那个女护士躲着我,要是换了我,我也不会去碰我自己。
  护士把我领到了一个小房间,与我以前见过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只是更干净一点,更白一点。靠墙摆着一排不锈钢柜子,盘子里摆放着各种尖利的、闪闪发光的器械,房顶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无影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手术椅。椅子架是金属的,上面铺着绿色的垫子,两个令人恐惧的长扶手,上面缀满了各种带子、扣子、控制杠、齿轮,看上去像是中世纪的刑具。我知道这是为我准备的。我从护士旁边走过去,坐到椅子上。我想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儿,但显然不可能。刑具本来就不是用来让人舒服的。
  “史蒂文斯医生马上就到。”
  “好的。”
  “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第29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6)
  “《大象巴芭》画册。”
  “你说什么?”
  “我想要一本书,《大象巴芭》,候诊室就有。”
  “我马上就去。”
  “谢谢你。”
  她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安定的药劲儿已经过去,胃里也没有剩多少东西了,一切都开始加速转动起来,包括我的心跳、血压,还有脑子里的想法。我的手开始颤抖,但不是以往那种剧烈的颤抖,而是虚弱的颤抖,是因为恐惧而引起的那种颤抖。我恐惧这个房间,恐惧这张椅子,恐惧柜子里的各种器械,恐惧这些器械的用途,恐惧我即将面对的一切,恐惧可能产生的剧痛。
  护士进来了,拿着我要的那本《大象巴芭》画册。她把书递给我后就走了。我把网球放在大腿上,翻开书,试图读下去。我能看到书上的字和图画,但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也看不懂那些图画。一切都在加速运转,包括我的心跳、血压,还有脑子里的想法。我无法让自己注意力集中起来,即使大象巴芭也不行。
  我合上书,捧在胸前,等待着。一切都在颤抖,手,脚,腿上的肌肉,胸膛,下巴,残缺的牙齿。我拿起网球紧紧地攥着,想把这种颤抖化解到网球上,结果网球也跟着颤抖起来。
  门开了,“伐木工”史蒂文斯医生进来了。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医生、两个女护士。史蒂文斯拿起一件不锈钢器具,在手术椅旁边的一个圆凳上坐下。另外那个医生和两名护士则开始准备各种器械。一会儿打开柜门,一会儿又关上,所产生的噪音非常刺耳。我不能确切地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我知道,所有这些东西最终都要塞到我的嘴里。
  “嗨,詹姆斯。”
  “嗨。”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刚才又商量了一下今天的手术程序。”
  “没关系。”
  另外那个医生弯腰在史蒂文斯医生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史蒂文斯点点头。
  “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你做两个牙冠。我们看了X光片,你的这两颗牙的牙根还都在,而且也比较牢固。如果做两个牙冠,效果应该不错。”
  “好的。”
  “做完这些之后,我们还要在你牙根部位做一个手术,也就是开一个槽,因为另外两颗牙的牙根都松动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这两颗牙就会变黑,坏死,然后脱落。我想你肯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是的,我不希望。”
  “真对不起,跟你说这些。”
  “非常感谢你的直截了当。”
  “我们想让你知道,我们都要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知道更多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整个治疗过程将会非常疼痛。因为你现在正在戒毒,我们不能给你使用麻醉剂,不论是局部还是全身,而且事后也不能给你用止痛药。”
  我举起手里的网球,使劲儿攥了攥。
  “我知道。”
  “你觉得能够忍受吗?”
  “比这更严重的情况我都经历过。”
  “什么?”
  “比这更严重的情况我都经历过。”
  史蒂文斯看着我,仿佛没听懂我说的话。我知道,我即将经历的情况非常可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比这更严重的情况,但为了使自己能够面对这一切,我必须让自己相信,没有什么再可怕的事情了。
  “开始吧!大夫。”
  史蒂文斯小声向那个医生和护士嘱咐了几句,然后跟他们一起准备各种治疗器具。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我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思绪也慢慢平息下来,我不再颤抖,也不再使劲攥着网球。我很平静,我已准备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你能否向后靠一点儿?”
  “好的。”
  他伸手握住一个把手,慢慢拉着,我也慢慢向后倒。无影灯正好在我头顶,非常晃眼,我闭上了眼睛。我手中攥着网球,胸前放着《大象巴芭》。
  “我可以把这本书拿走吗?”
  “我希望你不要拿走。”
  “好的。”
  第30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7)
  我听到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以及盒子、器具碰撞的声音。一个人搬起我的头,把一块围布的带子拽到脖子后面系好,又用围布盖住了那本书。椅子又往下、往后调整了一下,一个小硬枕头垫在了头下面。
  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很典型的医院里的那种腔调。
  “请你把嘴张开。”
  我张开了嘴。
  “如果你很难受,就示意一下。”
  “好的。”
  “现在待好了不要动。”
  我一动不动。一个人用手拉着我的下嘴唇,在嘴唇和牙齿之间塞上棉花。我能感觉到缝合处好像被撕裂了,血开始流出来。他们又在我的上唇和一侧脸颊做了同样的处置。我的嘴里塞满了松软的棉花,嘴里很就被吸干了。有人又往棉花上喷了一些水,很快也被吸进去了。嘴里依然很干,不管喷多少水。我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嘴张得大大的。有人把网球递给我。我听到了轻轻的说话声,还有调试牙钻的声音。开开,关上;开开,关上。
  再试一下打磨器。
  打磨器又开开,关上;开开,关上。
  再试一下辅助钻。
  辅助钻又开开,关上;开开,关上。
  我感到医生和护士们都站了过来。一只手捏住我的上唇,轻轻往上拽,以便牙龈能够露出来。残牙上又被喷了一些水。
  “我们准备开始了,詹姆斯。”
  水在继续喷着。打磨器打开了,当它向我的嘴靠近时,声音又大又刺耳,震得耳朵很难受,于是我攥紧网球。打磨器碰到了我左侧的残缺门牙,又轻轻弹了回去,嘴里一阵剧痛。打磨器又回来了,停在牙上不动了,疼痛迅速传遍全身,传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我紧紧地攥着网球,眼睛开始流泪,头发也竖了起来。我的牙齿剧痛难耐,就像是被刺刀穿透了一样。该死的刺刀。
  水还在继续喷着,一些残渣随着水一起流进嗓子里,另一些则流到舌头底下。我能舔到舌头上的残渣。一切都在继续着,打磨,喷水,残渣,还有疼痛,使我紧张而难受。我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攥着网球,心脏平稳而有节奏地跳动着,仿佛要借此证明它完全能够应对这样严酷的考验。打磨器关掉了,我松了一口气。
  “詹姆斯,你这儿好像有一个洞,我需要检查一下。”
  我嘴里的棉花取出去了不少,我现在能够开口说话了。
  “好,你查吧。”
  “这可能很难受。”
  “没关系。”
  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我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一个尖尖的探针在我的牙齿边缘触探着,找到了一个小洞,然后伸了进去。我像遭到了电击一样,而且是数万亿伏的高压,眼前白光闪过,火烧火燎。刺刀好像有二十英尺长,烧得红红的,非常锋利。这种剧烈的疼痛是空前的,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它穿透了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我整个人都瘫了。我呻吟着,医生也停下手,但是疼痛依旧。
  “这里的确有一个洞,我们需要把它补上,然后再做一个牙冠。”
  我的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
  “詹姆斯?”
  疼痛之剧烈完全超乎了我的想像。
  “詹姆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该做什么就动手吧,没关系的。”
  我听到了又低又闷的声音,开关柜门的声音,更换器具的声音。牙钻打开了,我坐着,等待着。
  牙钻伸了过来,碰到了我的牙齿,我用足力气攥紧网球,手指似乎都快折断了。我呻吟着,一声接一声地呻吟着,我想让这声音充斥耳朵,以此盖过牙钻的声音,结果却是徒劳的;我想把注意力集中到呻吟声上来,以此减轻疼痛的感觉,结果仍是徒劳的。刺刀,刺刀,刺刀。牙钻伸到小洞里,在洞的边缘慢慢移动着,为的是把洞开大一点。一些残渣随着水一起流进嗓子里,另一些则流到舌头底下。刺刀,刺刀,刺刀。洞越来越大了。
  牙钻停了下来,但疼痛仍在继续,我仍然用力攥着网球,呻吟着。史蒂文斯医生要求另外那个医生和护士动作快一点。他们于是把粘合剂塞进牙洞,然后抹平,又塞进去,又抹平。疼痛减轻了一些,但仍有钝痛的感觉,我的心脏有力地、平稳地跳动着,这些并没有太影响我。许多年来,我始终与痛苦相伴,它仿佛一直在伴随着我的心跳起伏跌宕,它不可能再影响我了。
  第31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8)
  我停止了呻吟,睁开眼睛,透过一汪泪水,我能看见头项上的蓝光正聚集在粘合剂上。粘合剂渐渐变硬、更紧,牢牢地粘在牙洞壁上。我又听到打磨器打开了,正在向我的嘴伸过来,我闭上眼睛。打磨器碰到了我的牙,磨下的残渣掉进嘴里。同样的过程重复着。粘合剂,蓝光,打磨器;粘合剂,蓝光,打磨器。我已经对它们麻木了,对疼痛也麻木了,我手里攥着网球,等待着这一切结束。终于结束了,一颗大牙,三颗小牙。
  “现在,我们准备给你右边的门牙做个牙冠。”
  我点点头。
  “你想先休息一下吗?”
  我摇摇头。
  他们准备了一会儿,打磨器又打开了。我已经能够很轻松地应对它了。因为牙上没有洞,所以也没用牙钻,只有粘合剂和蓝光,这些对我来说已不算什么。我握着网球,但没有用力攥,我也不再呻吟,心脏也得到片刻的休息。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两颗大的,两颗小的。
  我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器械移动的声音,开关柜子的声音。我睁开眼。史蒂文斯医生正在跟另外那个医生说话,两个护士正在把用过的器械放进一个消毒柜里。
  史蒂文斯医生说完后,那个医生就出去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我坐了起来。
  “他要去哪儿?”
  史蒂文斯医生又拿出了一些器械。
  “在我们准备好之前,我不想告诉你。但当我们为你做牙槽开通术时,要用带子把你固定住。”
  “为什么?”
  “除了疼痛之外,我们在给病人做这种手术时要使用麻醉剂的另一个原因是,不让病人乱动。我们需要你一动不动,但我不能确定,如果不把你绑住,你是否能够做到。”
  “好的。”
  “你认为可以吗?”
  “是的。”
  那个医生进来了,拿着两根又长又厚、头上有搭扣的蓝色尼龙带子。在这个房间里,它是除了我和网球之外惟一一个不闪光锃亮的东西。
  我靠在椅子上。史蒂文斯医生向前挪了挪。护士也不再整理器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能把胳膊放在身体两侧吗?”
  我把胳膊贴着身体伸直。
  医生把尼龙带平放在我身上,两头的搭扣正好在椅子下面,他弯下身子,开始调整尼龙带的长短,带子紧紧地捆住了我。
  “你如果觉得可以了,就告诉我。”
  他继续拉,带子越来越紧,我的胳膊一点都动不了了,尼龙带深深地嵌进肉里,《大象巴芭》仿佛被挤进了胸腔。我于是告诉医生,带子已经很紧了。他把搭扣扣好,站了起来,走到洗手池边洗干净手,就和护士一起向我聚拢过来。
  “我们会尽量用最快速度做完这一切。”
  “要确保做好,免得我以后还得再来。”
  “那当然了。”
  “开始吧。”
  我闭上眼睛,往下坐了坐,想让自己舒服一点儿。我的嘴里仍然塞着棉花,时时感到一阵阵钝痛袭来。我的上唇被拉起来,冷水喷洒在两个破损的门牙上。我两只手攥着网球。我清楚地知道,医生将在不使用麻药的情况下,给我做牙根开槽手术。我心跳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眼下我有预料,有担心,就是没有丝毫舒服的感觉。
  牙钻又开动了,打磨着我左门牙的边缘,这里的骨头又薄又脆,碎渣纷纷落下,很快就穿透了,打出了一个洞。就在打穿的那一刻,一股电流样的感觉传遍全身,一点不觉得疼,或者说只是感到一点点疼。但是,另外一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几乎快窒息了。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下巴好像都要咬碎了。我两只手使足力气攥紧网球,把网球都捏扁了。我的指甲劈了,断了,开始流血。我蜷着脚尖,脚尖也他妈的不舒服;我弯曲双腿,双腿也他妈的难受;我绷紧身体,肚子上的肌肉好像绷裂了一样;我的肋骨好像也在塌陷,这种感觉也他妈的让我很痛苦;我手中的网球还在收缩,这种收缩也他妈的让我无法忍受;我的胳膊在结实的尼龙带的捆绑下挣扎着,厚实的尼龙带正在切割我的皮肉,这他妈的也折磨得我要死要活。我的脸火烧火燎,脖子上的血管好像要崩裂了一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正在溶化,这他妈的简直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嘴里有一个钻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正在他妈的溶化。我要窒息了,太痛苦了。
  第32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9)
  牙钻被拿走了,一只真空吸管开始吸走牙根周围的坏死组织,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真空吸管停了下来,一个尖利的器械开始清理牙槽里剩余的坏死组织。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真空吸管在嘴里进进出出,与人工清理交替进行着。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只有把牙根部位清理干净,才能有助于顺利愈合。请快一点把这里清理干净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把这个鬼地方清理干净了。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
  我渐渐地进入到一种幻觉之中。感觉我与医生正在做的一切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胳膊不是自己的,我的腿不是自己的,我的胸不是自己的,我的脸不是自己的,我的牙不是自己的,我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一片空白,到处都是空白。剩下的只有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我想让自己回到现实中,回到由牙钻、真空吸管、医疗器械、棉花球、喷洒器、残渣、医生、护士、补牙所构成的真实世界中,但我却做不到。我的大脑仿佛被切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带进了一个很可怕的世界,另一半却没有觉得那么可怕。我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徘徊着,被空虚和痛苦慢慢地蚕食着。空虚和痛苦,空虚和痛苦,空虚和痛苦,没有尽头。
  我被牙钻尖厉的声音拽回到现实世界之中。我能感觉到,左边门牙已修补好,现在正准备修补右边那颗。牙钻碰到了我的牙齿,反反复复钻来钻去,要把它钻透,我能感觉得到。我就要窒息了,无法呼吸。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两手用力攥着网球。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因为剧痛的巨大压力,要崩溃了。如果真有上帝,我一定要唾他的脸,为何让我遭受这样的痛苦;如果真有魔鬼,我一定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它,以便让这一切早一点结束。假如冥冥之中真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我一定要告诉它,去你妈的命运吧,把它拿去当狗屎吧,把它拿去吧,拿得远远的。你这个混蛋!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
  真空吸管还在吸,各种器具还在来来去去,我默默地忍受着。牙槽内侧已清理干净,我默默地忍受着。牙槽里填充了新材料,牙根也被固定好,我默默地忍受着。粘合剂、蓝光和打磨器,粘合剂、蓝光和打磨器,我默默地忍受着。我是在明尼苏达州的某个地方,我是戒毒所的一个病人,我正在修补四颗被打碎的门牙,我被捆绑在椅子上,因为我不能使用麻药。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默默地忍受。
  我感觉水顺着牙齿流下,最后一些残渣流进了嗓子。棉花也从嘴里取了出来。我听到一些低沉的声音,水龙头打开了,柜子门开开关关的。我睁开眼,眼前闪着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无影灯还开着。好像有人走了过去,灯关了。有人从我旁边拿走了一些东西,又拿过来一些东西。我听到尼龙带子的搭扣解开了,带子松开了,《大象巴芭》滑了下来,我的身体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活动了。我打了一个寒颤,接着就哆嗦起来了。我想坐起来,结果根本做不到;我想抬起头来,结果也做不到;我想睁眼看一看,结果什么都看不清。我浑身发冷,而且越来越冷,哆嗦得也越来越厉害。我还在紧紧地抓住网球,但是痛苦丝毫没有减轻。
  有人过来拿走了我身上的毯子。毯子很暖和,但这反而让我心里一阵阵恶心,我无法阻止它,它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势不可挡。不过,我的胃不那么胀满了,肺部和整个躯体也都松驰下来,但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眼前红红的一片,它弥漫着,弥漫着,弥漫着;红红的,红红的,红红的,整个毯子,整个椅子,整个地板,还有我自己,都被红色所覆盖。我放下网球,试图举手擦擦脸,但我的双手在颤抖,我的脸在颤抖,我的手根本无法对准自己的脸。双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把毯子给我,再给我一点儿水。”
  我躺靠在椅子上。
  “你没事吧,詹姆斯?”
  我呻吟着。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我继续呻吟着,点点头。
  第33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10)
  “你应该赶紧去医院,我去叫救护车。”
  我不想去医院。于是我使足了全身力气坐起来,强睁眼睛,史蒂文斯正站在我面前。
  “我不去医院。”
  “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这里没有条件为你做这些检查。”
  “椅子。”
  “你说什么?”
  “把椅子放低一点儿。”
  史蒂文斯放低了椅子,我的双脚能够着地了。我浑身发冷,不住地哆嗦,上上下下哪儿都不舒服。我厌倦了医生,护士,椅子,检查,无影灯,医疗器械,整洁的屋子,消毒池,流着血的治疗器。我不想去医院。我曾经独自应对各种病痛,我现在也能独自应对它。
  “叫汉克过来,送我回戒瘾中心。”
  “你需要请医生检查一下。”
  “我没事。”
  “如果你一定要走,这将违反我的劝告。”
  “我知道。”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腿上的肌肉一阵抽搐,身子跟着摇晃起来。我慢慢向前挪了一小步,站住了。我把毯子扔到地上,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你行吗?”
  “行。”
  “需要帮助吗?”
  “不。”
  我的眼睛渐渐能看清楚了。胃里也舒服了许多。但我仍在哆嗦,浑身发冷、难受。但无论如何,我终于离开了那把可恶的椅子,这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我看着不远处的门。我如果能够走到门口,就有可能离开这儿。我想快点儿离开这儿。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颤颤巍巍,接着又走了一步。
  接近门口时,我停住了,我的右边有一面镜子。我朝那儿瞟了一眼,这一瞥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我苍白得如同粉笔一般,我的脸庞惨不忍睹,嘴巴四周满是结痂的血渍,下唇一些缝合线突出在外,眼睛充血,鼻梁上缠满了绷带,整个人形容枯槁皮肉松弛。身上穿的白T恤到处是板结的棕色、红色呕吐物,棕褐色的裤子上也是一样。我瞧上去整个他妈的一堆垃圾。我转向史蒂文斯医生和护士,护士随之看着一旁,医生没有回避我,我慢慢地说。
  “谢谢你帮我。”
  “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
  “我知道,可你今天为我做的早超出了你的义务,真的谢谢你。”
  史蒂文斯医生笑笑。
  “不客气。”
  我也对他笑了笑。这是我补好牙后第一次张嘴笑。这种感觉让我很欣喜,于是把嘴咧得更大了。史蒂文斯也笑了,他走过来,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我们两个人刚刚一起走过一段可怕的经历。尽管我的处境可能更糟,但我知道,他也不比我轻松多少。这一拥抱,是我们彼此内心的共鸣,它来自于刚才那一段可怕的经历,也正因为这经历而显得更强烈、更难忘。我知道他肯定会记住这一时刻,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住。我抽出身来。
  “再次感谢你。”
  “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我转过身慢慢走了,没有再回头。这是我的一个弱点,但也是我的一贯做法。永不回头,永远不。
  我扶着楼梯慢慢向下走。每一步都很吃力,每一步都痛苦不堪。我的脸随着心跳而颤动,但心跳已不像刚才那样有力、稳健。它时快时慢,时强时弱,我的面部和左臂也随着这一节奏而颤动着。它还在努力坚持着,但已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走到门口,用手推开门,慢慢走出去,进了候诊室。汉克正坐在椅子上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聊天。他们俩同时抬起头来,老妇人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汉克迅速站起身朝我走来,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否则我马上就会摔倒在地。
  “上帝啊!”
  “快带我离开这儿。”
  “你怎么样?”
  “快不行了。”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快带我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汉克帮我穿好外套,搀扶着我离开候诊室,走下台阶。当我们走到台阶最后一级的时候,我的腿一点儿都不听使唤了。汉克连拖带拽把我弄到门口,让我靠在他身上,然后推开门,又把我拽了出去。
  暴风雪还在肆虐。大风把冻雨和雪粒吹得满天乱飞,天空阴暗,雨雪交加。汉克把我拽向汽车,我的双脚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拖曳着,鞋子全都湿透了,冰冷而潮湿。汉克终于把我拖到车旁,让我靠着车门。
  “能站住吗?”
  他把手伸进兜里掏钥匙。
  “可以,不过你快一点儿。”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车锁,拉开车门,把我放在一个三人座椅上,然后关上车门。他自己又绕到汽车另一侧,打开门钻进车里。
  他坐下来,启动发动机,车开动了。
  我躺在座椅上,浑身发抖,人都快冻僵了。我的心跳时紧时慢,非常难受。嘴里则像刀割一样疼痛,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我们正在返回戒瘾中心的路上,我不想回去。但是,如果我离开戒瘾中心,等待我的不是死亡,就是蹲监狱。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但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我曾经试图改变自己,但失败了。后来我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做出努力,但也都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假如有什么能够促使我去考虑一些与以往不同的选择,我倒愿意尝试一下。但事实上根本没有。假如隧道尽头能有一丝光亮,我也会奋不顾身飞奔过去。事实是,我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糟。假如隧道尽头能有一丝光亮,我也会奋不顾身飞奔过去。但我是一个酒鬼,一个吸毒者,一个罪犯。隧道尽头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光亮,
  过了一会儿,车里暖和起来了。我也不像刚才哆嗦得那么厉害了,身子也慢慢舒展开了。但我仍然一丝力气也没有,我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我闭上了眼睛。没有一丝光亮,我闭上了眼睛。只有黑暗。
  我闭上了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
  第34节:我的讣告(1)
  八我的讣告
  在另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我怒火中烧。我穿着另外一件白罩衣,我真想把它撕成碎片。看到房间里那张床、那把椅子、那张桌子,我都想把它们砸碎。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我真想从那儿跳出去。
  惩罚的轮回又开始了。我爬到卫生间,呕吐,躺倒在地上;呕吐,躺倒在地上;呕吐,躺倒在地上。一些呕吐的东西粘在我新补的牙上弄不下来,清理干净以后,又再次呕吐,又再清理,然后我爬回到床上。
  屋子外面依然很黑,风暴还在肆虐。雨夹雪借着风力猛烈拍打着窗棂。淅沥声没完没了,呼啸声绕梁不绝,我讨厌这些噪声,巴望它们早早停下。听,滴答滴答,呜呜咽咽,滴答滴答,呜呜咽咽,讨厌透了,快他妈的停止吧!
  我下了床。我的衣服都洗干净了,摆放在桌子上。我脱掉被弄脏的罩衣,换上干净衣服,它们似乎比昨天大出了一圈。
  我打开门,走到了药理部。时间已是午夜,只有一个护士在值班。她正在那儿翻阅一本时装杂志,并没有注意到我。我走出药理部,穿过大厅。尽管黑夜沉沉,但大厅里依然明亮。头顶的灯亮着,墙是亮的,地毯是亮的,壁上的画是亮的,门上映射的图案也是亮的。包围在光影里我感到很不舒服,所有的东西都太刺眼了。
  我又回到“索耶”。四下里万籁俱寂,所有的灯都关闭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所有的人们都在睡梦里。我走到客厅里,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随手打开了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关于减肥的节目,一个商业广告,一些女人在那儿不着边际的胡扯,还有一个职业的摔跤表演。有几个频道被静电干扰得看不清楚,而我却觉得被干扰的屏幕才最有意思,就那样连着看了一个小时。
  我关了电视,还想找点什么事干,不觉得困乏,也不想睡觉,也不想回到药理部,不想穿过那些大厅。大厅里光线太强了,会使我很不舒服。
  靠墙有一排书架,上而堆了许多书。我很小就开始读书,并且总是如饥似渴地读书,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我除了闯祸闹事和惹麻烦以外,少有的能坚持始终去做的事情之一。我被那些书吸引过去,在书架前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第35节:我的讣告(2)
  这里有三个书架,每个书架上有大约四十本书。在我浏览这些书籍的时候,真希望它们能让我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希望它们能让我摆脱这该死的地方,哪怕是一会儿。就算我不能实际地做到,我也渴望让我的心天马行空,带我离开这该死的地方,片刻也好。
  书架里有一些读者自编的书目,像《马上流出去:在哭泣中成长》、《否定不是埃及的一条河》、《天使与上瘾:让上帝的助手来帮你!》、《爸爸不爱我:上瘾的故事》等。关于“十二步骤戒瘾法”,有一系列丛书:《步骤一:松弛》、《步骤三:追求与升华》、《步骤六:准备行动》、《步骤十一:沟通》。还有几本早已翻得破旧的《新约》,我以前读过《圣经》,现在就不必为它浪费时间了。
  我拿起一本厚厚的破旧的蓝皮书,封面和标题都不见了,扉页上面有一个标记,一个圆圈,里面是一个三角形。以前有人给过我这本书,我的朋友给过我,朋友的朋友也给过我这本书。他们都希望能够改变我。书名是:《酗酒者必读》,扉页上就是这个节酒的标志。以前我从未读过这本书,连翻都懒得翻它。谁把它给我,我都会把它扔到臭水沟里,或者随手塞在眼前的垃圾下面。我曾经参加过成瘾者互诫协会的会议,那帮人没能打动我。我发现,这些事情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一种替换罢了,一种瘾被另一种瘾所替换。化学药品与上帝、与一个协会会议的交换。这些会议本身就让我受不了。没完没了的哭诉,太多的抱怨,还有责怪,加上关于所谓超级力量的胡扯。没有什么超级力量或上帝该对我过去和现在负责。没有什么超级力量或上帝能够治愈我。任何哭诉、抱怨、责备的会议都不会带给我一点点的安慰。
  我是一个酒鬼,一个吸毒者,一个罪犯。现在是我生命里最糟糕的时刻,我在明尼苏达某地的一个戒瘾中心里。如果我离开这戒瘾中心,那么我的家人和仅存的几个朋友都会唾弃我。假如我离开这戒瘾中心,我的下场只能是进监狱或死掉。午夜里我独自一人,既不想回病理部去,也不能入睡,我只想喝酒,喝它五十遍!我想要一根管子和一些石块 石块:一种毒品。,想要一大堆甲安菲他明,想要磕十遍迷幻药,想要一管工业纯度的胶毒,给我一瓶药片吧,给我一些用“天使粉”混合的麻醉剂吧,给我!给我!给我什么都行!我得离开这儿,就算身子出不去,至少我的心也得出去,总之我得离开他妈的这地方!
  我拿起书怔怔地看着。我知道它不会伤害我,知道自己不会为此失去什么,我开始读起来。开场白是一位医生写的,他是一位戒瘾方面的专家。他说,深度的酒精中毒基本上是无法治愈的。就他所知,惟一的办法就是靠病人的自我克制,而要想使病人能够坚持这样做,那就是加入成瘾者互诫协会。接下来他讲述了比尔的故事。比尔是成瘾者互诫协会的发起人,是这项活动的灵魂和救星。虽然比尔没有像耶稣那样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但他也为事业奉献了一切。
  过去,比尔也是一个酒鬼,生活为此糟糕透顶。为治好酒精中毒,他尝试了许多办法,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在他最失意的时候,他偶然遇见了一个从前一块儿酗酒的老伙计,那人居然痛改前非,恢复了自制力,不再酗酒了。朋友的转变使他想起了在法国教堂的经历。那时,他刚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战场回来,落日时分,他坐在教堂的长椅上,心绪是那样的安宁和平静,他从未体验和设想过这样的境界。他的全身心都沉浸在上帝的荣耀中。这个难忘时刻的回忆和朋友的转变,深深地触动了比尔,影响了他。他恢复了自信,相信上帝或者某种超级力量能够改变他的生活。在这一刻,他决定洗心革面,无保留地向上帝奉献自己,并遵从他的意愿。从此他再也没喝过酒,推动发展了“十二步骤戒瘾法”和成瘾者互诫协会的理念,为宣传这些理念不遗余力。这是个感人的故事,白纸黑字比嘴上说说更叫人信服。但是,我一点也不信服这些。叫我信服,没门!
  第36节:我的讣告(3)
  我继续读下去。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讲“十二步骤戒瘾法”的。一些章节的题目挺有意思:一种解决之道;怎样才能起作用;身体力行;借你慧眼。书中所有的东西都很简单,如果你能照指示去做,就会逐步康复。如果你沿着他们指明的道路前进,那你就会走向新生。如果你加入协会,那么你就有幸获得终生的依靠,享受那充满哭诉、抱怨、责备的胡扯会议的帮助。赞美上帝。我想双膝跪下,赞美上帝,哈里路亚!书的结尾处有一部分是读者的感谢信。其中有一个牙医,一个欧洲的瘾君子,一个商人和一个受过教育的不可知论者。他们以往都是嗜酒成瘾的患者,现在都革除了恶习,在十二步骤戒瘾法的指点下,都好转了许多。
  类似的感谢信,我曾读过、听过不少,让我难以忍受。它们对我来讲就是对牛弹琴,毫无意义。尽管他们中的不少人是不再酗酒,不再碰毒品,但他们依然还会为此分心。尽管他们恢复了一些自制力,但他们的生活是建立在对以往他们热爱和离不开的化学药品的回避、争论及中伤之上的。尽管他们人模人样,他们的会议、教条和上帝使他们像模像样,可一旦剥去了那些会议、教条等外在形式,他们就一无所有了。剥去这些,他们就又回到了他们的原点:他们是瘾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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