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说。
“那真他妈的粗俗。”
特德看着埃德。
“你才粗俗,你个又蠢又傻的混蛋。”
“我或许是又蠢又傻,可是 ——”
伦纳德说。
“你的嘴脸也不怎么样。”
埃德瞧着伦纳德,对他竖起了中指。
“我或许是又蠢又傻,是个小人、混蛋。”
特德笑了起来,埃德还在说。
“我还没有蠢到吸食那些黑鬼们的毒品。”
特德说。
“是啊。你够聪明,你坐在他妈的钢铁厂旁,拿着浇注的盆子喝伏特加。”
“我可从来没出过事啊。”
“那你头发怎么了?”
“那不是事故。那是一次打架,我被一个傻瓜弄的。”
像往常一样,埃德头上戴着一块丝织的大手帕。我说。
“你的头发怎么了?”
“没什么。”
伦纳德说。他没戴那个可笑的手帕,因为他喜欢它。
“怎么了?”
“没什么。”
特德说。
“你可以告诉他,或者我来告诉他。”
“你啥也不能说。”
“我会的,如果你不说的话。”
埃德看着我,说:
“我正在对一个已婚妇女做这个。一天晚上我们在一个酒吧里,她丈夫进来了。我们决定到外面去,当我出门时,他用一个瓶子把我的头砸破了,我倒在地上,他还踢我的睾丸。现在我真的倒下了,他弯下腰抓住我这儿的头发。”
他在头顶上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当他抓住我的头发时,他知道九个月以前我头皮受过伤,他扯啊,扯啊,直到我头发被扯下来。现在我的头都没他妈的好,结了疤了。”
第66节:无法停止,必须停止(2)
我退缩着。
“他妈的。”
特德说:
“问他是怎么报复那杂种的。”
埃德说:
“闭嘴,他妈的,特德。”
“告诉他你是怎么报复那杂种的。”
“我一会儿就踢你的屁股。”
特德看着我。
“他什么也没干。让那些混蛋扯下他妈的他的头发,而他什么也没做。要是我,我会把那王八蛋的鸡巴打下来,用它来给他妈的做份三明治!”
早餐是段相对清闲的时刻。我坐着听埃德和特德斗嘴,讲故事。当伦纳德怂恿他们时,我就在一旁笑。
埃德是一个酒鬼和好斗分子。他是第四次到戒瘾中心来了。每次他来,都是他所在的协会给他付钱,他们有很好的医疗福利。这次是最后一次他们付钱送他来到这儿,他们希望给他最后的机会。他很感激,说如果不能在这儿改变,那么自己或许就该死了。埃德没有结婚,可他有四个孩子,全都是男孩。他说这几个家伙都是混蛋,跟他一样。但他说他们是他生活中的最爱。
特德是个毒贩和偷车贼。最近他又因谢里夫女儿的强奸案在路易斯安纳州被捕。他已经在两起重罪案中被判有罪,如果这第三次被判有罪,那么按三次犯案不得保释的法规,他只能待在监狱里了。可他在保释期间逃跑了,他到了这儿,他想试着洗刷罪孽,以便赢得一些请求宽恕的资本。通常情况下,当局较为看重那些通过治疗转变的人。他用贩卖快克的钱交了在这儿的费用。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但是像他说的,有一大堆私生子。
埃德和特德都是不小心成了坏蛋的好人,我喜欢他们,愿意和他们交往。尽管我们来自三个不同的地方,年龄也不同,各自有明显不同的问题,但在许多方面我们是相同的:酗酒者,吸毒者,罪犯。
我吃完了早餐来到讲座厅坐下,听一个护士讲关于毒品和酒精对肝脏健康的致命影响。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就开始观察伦纳德。他正在用硬币投掷秃头男人的秃顶,大概三次里能击中一次。
讲座结束了,当我往外走时,我看到乔安妮站在门旁。她招手让我过去,我就走过去。
“嗨,詹姆斯。还记得我吗?”
“记得。”
“那我叫什么名字?”
“乔安妮。”
她笑了。
“你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会儿吗?”
“好的。”
我们穿过迷宫一样的几个大厅,来到一个门前。门牌上写着:乔安妮 P 312。乔安妮打开门让我进去。
墙上挂着一些棒球选手的照片,关于芝加哥熊队的报纸剪辑,乔安妮骑马和她站在山顶的照片,还有哈佛的学位证书,西北大学的学位证书,两个很大的鱼标本。桌子上堆放着各种纸张,书架里塞满了书籍。靠一面墙放着两把看起来很舒服的椅子,另一面墙旁边有一张旧床,一个角落里摆着一个鸭子模型。
“你可以坐在床上或椅子上,随便哪儿都行。”
我在椅子上坐下。她走过桌子对面坐下,把一个烟灰缸推到我面前。
“我可以在这儿抽烟?”
“我也要抽。你要来点咖啡吗?”
“好的。”
“你喜欢怎么喝?”
“什么也不加。”
她转身到咖啡机,倒了两杯咖啡,这时我点起一支烟。她回来递给我一杯。
“谢谢。”
“当心些,咖啡很浓。”
“我喜欢浓的。”
她笑了,点起一支烟。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来这儿?”
“你想要跟我说点什么吧。”
“我们拿到了你上星期做的精神测验结果,我想就此再对你做个检查。”
“好的。”
“我们开始前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她拿起一个文件打开。
“给你做的测试叫MMPI-2,是基于明尼苏达州多项个性检查表第二版进行的。这是一个主要凭借经验,由临床医生操作的成人精神病理学评估,为的是帮助对精神错乱的诊断,并选择恰当的治疗方式。它也能够使临床医生或相关人员在做个体的测试时,有一个整体的精神病理学评估参考。”
第67节:无法停止,必须停止(3)
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你也和我一起抽?”
“是啊。”
她吐出一口烟。
“这个测试用在院校、机关、诊所、医院、法庭、监狱和军方,被国家安全局、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这样的组织所认可。这是一个标准的和广泛使用的测试,是目前首选的可用的诊断手段。”
她又抽出一支烟。
“有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是明尼苏达州?”
她吐出一口烟。
“它是由明尼苏达大学的一些教授起草和完善的,也是在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那结果告诉了你什么呢?”
“你非常沮丧,自尊心极差,对抗心理很强,并有攻击性。有时你用暴力来回应一些冲突,你陷入了一种自我否定的行为方式中,对挫折的承受力很差,对压力你采取压抑并用自我毁灭的方法来处理。你是不负责任的,心怀怨恨的,受控于人的,敌对的,同时具有成瘾的心理学诱因和体质。”
我笑起来。
“这可不好笑,詹姆斯。”
我还在笑。
“这不是开玩笑。”继续笑。
她注视着报告。
“你也是非常非常愤怒的,不可思议的愤怒。”
她看着我。
“你也是非常聪明的。”
我喝了一口咖啡。
“听来是这么回事。”
“是吗?”
“除了说我聪明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如果我够聪明,可能就不会惹这么多麻烦了。”
“整体来说,成瘾者智商测试的总体水平都比平均值高。”
“为什么?”
“你说呢?”
“我猜或许我们足够聪明,能够断定事情糟糕到什么程度,并料定上瘾是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
“你承认自己是瘾君子了?”
我再次笑了。
“是啊。”
“我不能肯定你承认了。”
“我承认。”
“好,这是事情转好的第一步。”
“如果这是十二步骤戒瘾法的第一步,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你开始生气了。”
“是的。”
“为什么?”
“一想到我变好是不可能的了,我就非常生气。”
“这就是你生气的所有东西吗?”
“不是。”
“还有什么?”
“所有他妈的一切。”
她笑了。
“一切?”
我笑了。
“听起来愚蠢,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对所有他妈的事情都生气。”
“你有这种感觉多久了?”
“从来都这样。”
“从孩子时?”
“我的第一个记忆就是气愤和疼痛。”
“那太糟糕了。”
“事情就是这样。”
“我想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你生气的缘由,解决你的一系列问题将会是一个长的过程。找到你的愤怒惟一办法是控制你的成瘾,别无它途。我完全相信你能够控制自己的成瘾,这要靠十二步骤戒瘾法,咱们还没开始呢。”
她长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我点燃了另一支烟。
“你知道这家医院的成功率吗?”
“不知道。”
“根据离开这里后保持自制一年的病人统计,大约为百分之十七。”
“骗人。”
“在世界上所有的治疗中心,这都是最高的成功率了。”
“全是骗人的。”
“我治好了六个病人。我就是一个酒鬼,自己就上瘾,就我所知,惟一起作用的就是十二步骤戒瘾法。”
“你可不像个酒鬼或上瘾的人。”
“在这儿工作的所有人,包括看门的和洗碗工都是过来人。如果你需要帮助,这儿人人都可以帮助你。”
“那倒是鼓舞人。”
“应该是的。”
“你好了多久了?”
“十六年。”
“好长啊。”
“你也能做到。只是你一定要按我们说的去做,并且信任我们,即便你认为那很荒谬。”
“就是到了数字十二,也不会发生什么事。”
“这是惟一的办法,詹姆斯,惟一办法。”
第68节:无法停止,必须停止(4)
“对一些事,我会对你以诚相待的。”
“我将会很感激。”
“两天以前我走出了这里。”
“你打算去哪里?”
“我去找些东西,杀了自己。”
“为什么你又没做呢?”
“你认识伦纳德吗?”
“我认得他。”
“伦纳德阻止了我。”
“这可叫我吃惊。”
“为什么?”
“那是另一个问题。”
“什么?”
“我们另找时间来谈这个吧。”
“或许没有另外的时间了。”
“你当真?”
“是的。”
“你真的想死吗?”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我也知道我不会相信十二步骤戒瘾法。像你一样所有人都说那是惟一的办法,所以我想或许该自我解脱痛苦,解脱自己和家庭未来的痛苦。”
“你真的想死吗?”
“我他妈的恨我自己,我为此苦恼。”
“为什么你还在这儿呢?”
“我答应伦纳德再待十二小时。然后我哥哥和几个老朋友会在探视时出现。我在美好的一天里结束,那是最好的、能长期真正记住的一天,当二十四小时到了,我是那么疲倦,那么愉快以至于不想杀了自己了。”
“你可以有更多那样的日子。”
“可我不能保持克制。”
“你能够保持克制的。”
“如果你的方式是惟一办法,就不行。”
“是的,你能做到。”
我摇摇头。
“不行。”
她靠回椅子上,点起另一支烟后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说话了。
“你需要做出两个决定,詹姆斯。第一个,你是否想活着,我相信你是的。我相信你内心深处是这样想的。你意识到了这种可怕的生命耗费将会毁了你自己。我相信你的外在表现和你的内心实际是不同的两个东西。你内心知道什么东西是值得挽救的。第二个,你是否愿意去做,像我们告诉你的那样,清醒起来。你需要做出决定,是否能不再顽固坚持,是否愿意对那些你原本并不了解的东西敞开心扉。花时间想想吧。我们都知道,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来找我好了。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就来找我,如果你的决定是否定的,很抱歉,只能祝你好运了。”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在我攻击了罗伊后,你们没有把我从这儿扔出去?”
她拿了支烟。
“林肯和肯威胁说要把你扔出去,我没有见过你。但我和汉克是好朋友,当汉克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后,他来告诉我说,攻击罗伊那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他说他认识的那个人是个好心的、绅士的、安静的和害羞的人,是他见过的最强的、最勇敢的人。我信任汉克,所以我力争让你留在这儿,因为他对我说应该这样。”
“我喜欢汉克。”
“他也喜欢你。”
“你们是朋友?”
“我们在一起打猎,钓鱼,玩牌。他有点像我的男朋友。”
我笑了。
“代我问候他,告诉他我细心地照料着他的外套呢。”
“他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我们完事了吗?”
“我希望没有。”
我站起来。
“我们会见面的。”
她站起来,递给我一张名片。
“上面有我家里的电话,如果我不在这儿时,你就打过来好了。”
“你会在汉克家里吗?”
“他在我那儿睡。”
我笑了。
“谢谢。”
我走出门外,穿过明亮的大厅,回到病区。当我来到楼上时,看到大多数人都集中在楼下,他们或在长沙发椅或在椅子上坐着,秃头坐在他们面前的一张椅子上,他在说着什么。林肯站在一旁看着他。我走到楼下,坐在地板上,我的位置使我能够听到他们说话,又离他们足够远,我还是孤立的。
“我不堪回首的经历,有些东西是我想与你们分享的,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第69节:无法停止,必须停止(5)
他垂下眼帘,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来自托莱多。在两年前的万圣节前夕,我们邻居家一个小女孩被一个穿着狮子服装的男子绑架并杀害了。这件事使大家十分震惊,都在设法保护自己,地方议会把万圣节移到了十月一号,大家认为我们能够控制形势,防止悲剧的再次发生。我的两个小女儿,六岁的劳拉和九岁的詹妮弗,特别喜欢万圣节,她们是很惹人注目的孩子,万圣节是她们最期盼的节日。每年她俩都要装扮成公主利亚,而我则装扮成圣徒路加。我把她们放在小推车后面,拉着他们一家家地跑,我们假装她们是骑着成仙的猎鹰飞驰,当然是我在驾驶罢了。”
他停住看了看林肯,林肯对他点点头,举起一个拳头作为力量的象征。秃头点点头,又回过头来继续说。
“几个月以前,我和妻子特丽达成协议,我不再喝酒了,协议允许我在特别想喝的时候来点不含酒精的啤酒。而我呢,到外面买了二十箱啤酒,藏起了十九箱,放了一箱在车库的冰箱里。我失眠,不喝酒就睡不着,但我发现如果我一晚上喝上十五罐无酒精啤酒,就能让我进入梦乡。”
他深吸了一口气。
“于是六个星期以来,每晚当电视上播出广告时,我都到车库猛喝一气无酒精啤酒,这样我就能入睡了。这听起来愚蠢,但你这么做了,你也需要这么做,也没办法。”
下面一些人笑了起来。林肯瞪了他们一眼。那些人不再笑了。
“可是我的问题在于每晚喝的都是‘假啤酒’,而我从没停止过要喝真啤酒的念头。‘假啤酒’实际上弄得我更想喝真啤酒了。”
他止住话头,看着地板。他再说话时,声音变了。
“现在麻烦开始了。”
林肯说。
“你表现很好,继续说下去。”
秃头看看林肯,点点头,又对我们说。
“因为我妻子要去新泽西参加她侄女蒂娜的成年礼,本来像这种事都是我们家一起去的,可是由于成年礼是在我们附近的万圣节后的早上,所以特丽和我决定,我留在家里和孩子们过万圣节,而她去参加蒂娜的成年礼。”
他这时已是泪流满面。
“我开车送特丽去机场,我答应她绝不喝酒。可是当她一登机,我就直接来到机场休息室,点了一杯伏特加和酸浆果。”
他停下来,擦了擦脸。
“从那出来后,我又在酒类商店里买了五分之一加仑的酒和一些酸浆果,回家时喝了一路。”
他擦擦脸。
“然后我偷偷溜进邻居艾拉家的车库里,偷了两瓶夏敦埃酒和一瓶伏特加,我下到我的地下室,喝光了两瓶夏敦埃酒。”
他泪水涟涟。
“然后我装扮成圣徒路加,我在一个大杯子里倒满了伏特加和一些酸浆果,和女儿们出了门。她们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儿,但是她们更惦着去玩。”
他又擦擦脸。
“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应该是孩子们到了某家门前的时候,我昏倒在了推车里。”
他啜泣着。
“她们跑回来,想要把推车拉回我们家去,但是她们太小了,而我又是那么重。”
哭泣。
“她们到我们邻居莱恩家去请求帮助,当她们和莱恩及他妻子珍娜回来时,发现我把自己的衣服和推车都尿湿了。”
哭泣。
“莱恩试着叫醒我,当他把我叫醒后,我开始打他。你知道,莱恩长着又长又密的金黄胡须,我醉眼朦胧,把他当成了两年前那个穿着狮子服装的家伙。”
哭泣。
“唉,上帝!”
他停住了,擦擦脸,深吸一口气。满屋的人鸦雀无声,他抬起头来。
“莱恩不得不用拴狗绳把我绑起来,而我妻子也不得不提前从新泽西蒂娜的成年礼上赶回来。”
他大哭起来。
“我玷污了我自己,我的女儿,我的妻子。”
底下有一些暗笑声。
“我成了左邻右舍的笑料。”
他伤心委顿,悲哀抽泣,用手捂着自己的脸。有些人笑起来,林肯看着他们,说:“闭嘴!”
第70节:无法停止,必须停止(6)
那些人笑得更凶了,更多的人也笑了起来。秃头抬起头。林肯说。
“这并不好笑。”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而且又有很多人跟着笑起来。秃头不知所措了。林肯说话了,他的声音响亮而强硬。
“这并不好笑!”
屋里炸了锅。秃头站起来,哭喊着跑出了屋。林肯站在那空椅子前。
“你们这些人认为这可笑吗?”
人们笑着。
“那不可笑。”
人们安静下来。
“那是一个人在对你们倾吐心声,倾吐他的他妈的心声!”
安静。
“他开诚布公,并告诉你们他生活里最不堪的时刻,那没齿难忘的时刻,他知道自己需要帮助。”
无声。
“这绝非易事,而他勇敢地这么做了,他理应受到尊重,而不是他妈的嘲笑!”
林肯摇着头,放低了声音。
“你们都认为自己又臭又硬,因为或许你们比他吸食更猛的毒品,或比他酒灌得更多,酒量比他更大,可是当我寻找志愿者来谈谈喝酒的底线时,我没看到你们哪一个站出来,你们都坐在那儿像个胆怯的小孩。”
他指着秃头离开的方向。
“你们应该向那个男人学习,应该学习他今天在这儿做的事。他是勇敢的、坦率的、诚实的,他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在座的所有人。这是最可贵的,是他日后将要保持克制的正确态度。”
他往外走去。
“想想吧,动脑子好好想想。”
他像往常那样凝视着。
“好好地想想。”
他走了。一片寂静。人们面面相觑,惭愧而尴尬,等着某人先开口说话。伦纳德站了起来。
“林肯是对的。我们是该向那个年轻人道歉,可是我还是觉得那故事是他妈的好笑。”
所有人都笑起来。伦纳德站在那儿,瞧瞧他的手表。
“午饭时间到了,我要去吃饭了。”
他走了。人们站起来往餐厅涌去。我也随着人群排到队列里,拿了一盘食物,坐下,听着特德和埃德争执,看到伦纳德在一旁怂恿,我笑了起来。
吃完饭后,我去听讲座。一个牧师正在讲关于忏悔的不同方式。我可不喜欢牧师,不相信牧师,对他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坐在那儿望着地上,心里想着秃头的事。我想知道他在哪儿,他正在想什么。当我在心里回想他的事,觉得它变得越来越具讽刺性。虽然他没有住在贫民窟、少数民族聚集区或其他什么鬼地方,虽然他还有份工作,有个家庭和生活,可他失去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
充满了失望、耻辱和自我憎恨,充满了空虚、羞愧和丢脸,充满了耗费、隔绝和地狱。那是个无底的、黑暗的、恐怖的他妈的大洞,像我这样生活在愚蠢、祸害、没有自尊、缺乏人性的人,就生活在里面。在那里我们孤独地、可悲地、被人遗弃地最终死去。
讲座结束了,我离开后回到病区,又做了一项理性反应治疗练习。肯领着大家做,解释说,酗酒者和成瘾者在遇到压力环境时,往往都会做出不理性的反应。理性反应治疗是一种消除非理性习惯的方法。当你处在某种情景之中时,考虑一下所有的选择,不要着急,冷静下来,做出那些最健康的、有建设性的选择,这才是非常理性的哲人态度。
练习之后是另一个毕业典礼,我不认识的三个人要离开了。他们在这儿完成了自己的科目,他们准备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了。在他们接过证书和纪念章时都很高兴,他们中有两人在发表临别赠言时哭了起来。
毕业典礼在大家的掌声里结束了。一些人开始玩牌,一些人开始看电视,还有些人到戒瘾中心另一边的健身房去了。毕业生走了。我到屋里穿上汉克的夹克衫,来到外面。
天空没有太阳。昨天的日子已然消退,地上冰凉而坚硬,空气是压抑的,天空是黑的,树上受冻的枝条委顿着。我一边吸烟,一边走着,我发现了一条林间小路,于是信步走去。浓密的天蓬下漆黑而寂静,厚重的树林里,只有我踏在成堆枯黄落叶上的沙沙脚步声。
第71节:无法停止,必须停止(7)
我听着叶子的声音,望着地上。我试着遗失我自己,试着忘记我在什么地方以及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试图忘记面前的一切,试图忘记死亡、监狱和康复。我试图忘记在我的头脑之外的另一个的世界,也想忘记我头脑里的那个世界。我想忘记所有的东西,所有那些他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走啊,看啊,想要遗忘,想要遗忘,想要遗忘。落叶碎裂的声音被我脚下滚动的小石头声压过,这些小石头引着我来到一湾狭长的湖泊,湖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尚未冻实的薄冰。我凝望着冰层,下面浅处,一群小鱼在嬉戏,孤独的野草静静地躺着,藻类植物则努力附着在它们能找到的任何地方。一个贝壳独自静静地停在那里,我停下来看着它。啊,某个地方,其中就会有个生命,在某个时刻,生命就会摆脱它的外壳再度出现。我望着晶莹碎裂的薄冰下的贝壳,想要忘记,但却不行。
我接着走,继续尝试,尝试,尝试。湖岸不知不觉地融入一片开阔地,上面伸展着高高的枯死的荒草。在一条积满泥土的又黑又硬的干道上,我的脚步安静下来,我沿着路走过草地时,一路让手滑过尖尖的冰冻的草尖,草搔痒着我,我笑着,笑声使我冷静下来,忘记,遗失,请忘记,请遗失。
草搔痒着我,我笑着。
泥泞的路渐渐成了沼泽,我上了一个高架步行道,它隐没在松树、埋入地下的支柱和高大结实的围栏中。沼泽强烈的臭气不断渗出,寒冷也无法将它压住。我走着,靠在围栏上呼吸着臭气,望着那由腐败的树桩、草皮和多刺的灰暗灌木点缀的一片阴沉的荒芜。这腐烂中有一个小岛,那大的圆堆丑陋地突出来,像一个巫婆伸出的双臂。圆堆下面有潺潺水声,一只长着扁平披甲尾巴的肥硕棕色水獭爬到上面,它望着我。
嗨!肥水獭。
它望着我。
你要我给你什么?
它望着我。
我什么都会给你。
它望着我。
给我你的土丘,给我你的尾巴。
望着我。
而我要给你所有的他妈的混乱。
望着。
你认为怎么样?
它坐着,望着,像在考虑,一会儿它消失在土丘下。我等着它回来,可是它不出来。
你是个聪明的水獭,一个他妈的聪明的水獭。
我笑着离开围栏继续走下去。松树变得粗大,我来到树下,见到一条石头小径,石头环绕着另一湾小湖,我想看穿冰层,但冰太厚了,也没有裂缝,不知是否有生命藏在那寒冷、冰冻里面。
我一边想一边忘,我的脚步带我穿过浓密的树林。空气是黑色的,落叶更厚,踩在上面的“啪噼”声像是催眠曲,尽管我睁着眼,可什么也没有看,只是朝前走去。
我走出了树林,走出了黑暗,却没有走出我的思维。前面是一座棕色的草山,我爬到顶上,看到的是那些建筑、凳子和湖,是从那些明亮洁净的、叫人不舒服的大厅里传出的亮光形成的移动阴影。我坐下来,灰色的草湿湿的,我对这不在意,我的目光转向黑暗后面传过来的、被病理部的窗子隔断了的尖叫声。叫声起落着,回荡,回荡,回荡。我躺下,夹克衫湿了,后脑勺也湿了。我闭上眼睛,听着,思考着。我让自己完完全全地去感觉。感觉变明晰了,形象和思维的溪流左突右冲,回环往复。
无法停住。
必须停住。
无法停住。
痛苦。
贫民区。
牧师。
该死的上帝。
她。
操她。
管子。
酒精灯。
瓶子。
无法停止。
痛苦。
得到。
狂暴。
凶恶的狂暴。
无法控制。
狂暴。
不可宽恕的罪过。
不归路。
无法挽回的伤害。
哭喊。
战斗。
妈。
爸。
哥。
哭喊。
战斗。
活着。
酒精灯。
管子。
瓶子。
犯病。
犯病。
好些。
不可能。
逗留。
不可能。
该死的上帝。
操她。
逗留。
活着。
战斗。
哭喊。
决定。
决定。
带来。
得到。
得到。
决定。
意识流是明晰而清楚的,它们往复,它们相遇,它们交错,有有有什么什么什么东西,我几乎不知道完美的冷静。透明。宁静。和平。
我的强烈欲望是离去。我的心跳舒缓而稳定。我知道的事情,我看到、感觉到、做过的,过去的现在,过去的现今,然后过去,现在,看到,觉得,做过,伤害,感觉聚焦于什么东西,远处的文字,远处,远处,远处,现在它说,现在它说了。
逗留。
战斗。
活着。
得到。
哭喊。
哭喊。
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