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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心海过境

夜遥(现代)
从你心海过境
作者:夜遥
  楔子
  可是,你偏不,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风来把尘土扬起,把死灰吹活……
  现在再回头想想这几句诗,他总算有了一点切身的体悟。爱情这场游戏里,谁是风?谁是死灰?谁是尘土?谁掩埋了谁?谁吹起了谁?谁是你?谁是我?谁在一直厮守?谁又是死而复生?
  每一道伤口都会愈合,每一趟旅程都有尽头。在他辽阔的心海上,她是一阵盘旋羁恋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吹离这片深邃的疆境。
  第一章 徘徊
  可是我觉得,从此我就一直徘徊在你的身影里。
  在那孤独的生命的边缘。
  从今再不能掌握自己的心灵,或是坦然地把这手伸向日光。
  象从前那样,约束自己不感到你的指尖碰上我的掌心。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
  秦程在想,自己也许不应该参加那个同学聚会。
  有时候有几个知晓自己所有秘密的朋友并不是件好事,在你想忘记一些过往的时候,他们会无心地提醒你,也许一个笑容、一个暧昧的眼神,或者当成八卦开的一个玩笑,都会让你的心脏忍不住用力地收缩一下,再用很久的时间来恢复平静。
  他不知道简念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在酒过三巡之后她突然提起了那个让他避之不及的名字,端起酒杯对当年班上的体育委员赵博山笑道:“所以说那时候人家秦程能追到宋灵灵,你就追不到,知道为什么吗?”
  赵博山五大三粗,酒量却是很菜,几杯下肚说话的时候舌头就有点大了,他嘎嘎笑着摇头:“为,为什么?”
  简念朝秦程的脸上瞥一眼,似笑非笑:“因为女孩子不是那么好追的,你以为送几朵花打几瓶开水写几封情书就能追到手了吗?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你问问秦程,当年他在宋灵灵身上下了多少功夫?”
  秦程垂了一下眼眸,笑着举起酒杯,若无其事地把这个问题挡回去:“谁说老赵不会追女孩子,那现在的嫂子哪儿来的?老赵你这就不地道了,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就偷偷藏在家里,也不带出来给兄弟们见见。”
  同桌的男生们一起跟着起哄,趁着酒兴拿赵博山和新婚不久的夫人开玩笑,秦程挑起了个头以后就坐在座位上微笑,安静地咪着杯子里的红酒。简念也在微笑,只是看向秦程的视线里突然多了几分深沉。赵博山当年在学校里苦追班花宋灵灵的事件颇为轰动,他可能真的是喝多了,大着舌头扬声对简念说道:“你现在有宋灵灵的消息吗?这么多年了,就她一个人从来不跟同学们联系,她现在是在美国还是在加拿大?成家了没有?”
  秦程手中的酒杯不为人注意地小晃了一下,红酒酒面上荡起一层小小的涟漪。简念笑道:“谁说她出国了?她一直就呆在宁城,怎么,你心里还想着她?”
  赵博山抓抓头:“那我是听谁说的?宋灵灵不是没等毕业就离校了吗?她没出国那她好好地退学干什么?”
  “是啊,我们当时还觉得奇怪了,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她好好地退什么学呀,都以为她出国了,原来没有啊!”一边有几个当年和宋灵灵、简念交好的女同学也七嘴八舌地问着,简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退学,我就知道她没出国,一直呆在宁城,前几天我还去看她的。”
  赵博山嗷嗷地叫了起来:“那你怎么不把她拉来参加聚会!”
  简念抿一口酒:“她要肯来呢,我怎么拉得动她,她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时象个小白兔,犟起来三头牛也拉不动。”
  舌尖上的红酒滋味顿时有点苦,宋灵灵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秦程更清楚,只是他以为时过境迁,现在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当年的分手,没想到简念轻轻松松的一句话还是让他不能完全平静。
  她不肯来参加同学聚会,是因为他吗?当年是她先提出分手,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也没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突然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到现在再来对他避之不及,是觉得没办法面对他吗?毕业十年了,回头再看看上大学的那四年,秦程只觉得很可笑,那段把爱情当成生命的青春岁月不经意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再想起宋灵灵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一丁点恨意了,有的只是内心深处的一个问号。
  为什么要分手?是因为他不够爱她,还是因为他家里穷?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看错了她,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善良纯洁感情至上的宋灵灵,她其实也只是个功利现实的女孩子。那么现在呢?在知道他功成名就的消息以后,她有没有后悔过?
  秦程举起酒杯放在嘴边,掩住突如其来的一阵冷笑。坐在桌子对面的简念没有错过秦程眼中的笑意,她略有点愣怔地看着他,心里油然生出的是一种陌生的情绪。十年时间里,一个人的变化会有多大?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秦程的时候他那副穷酸老土的模样,她更记得宋灵灵第一次对她说出爱情心事时羞涩甜蜜的表情。
  那个贫寒骄傲的大男孩,现在脸上已经挂起了冷漠嘲讽的笑容,眼神也不再象过去那样宽容体贴,而是尖厉得让人有一点不敢逼视。
  他已经不是那个深爱过宋灵灵的秦程了,而宋灵灵也不再是他深爱的人了。对于时间来说,改变是一件很轻易的事,没人逃得过时间洪流的荡涤冲刷,当青春已经走成凋谢,当欢笑已经走成漠然,还有谁应该记得谁、谁应该忘记谁呢?
  就让往事都成为过去吧。
  第二章 改变
  全世界的面目,我想,忽然改变了。
  自从我第一次在心灵上听到你的步子,轻轻、轻轻,来到我身旁。
  ——穿过我和死亡的边缘:那幽微的间隙。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秦程后来问过宋灵灵,那天在储蓄所里排队的有那么多人,她为什么会挑中他。宋灵灵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伸手调皮地捏了捏秦程的鼻子:“谁叫你长那么高的个子,一双桃花眼还瞄啊瞄地到处乱放电,根本就是你先勾引我的,现在怎么又赖到我头上来了!”
  秦程脸颊上浮起一层微红:“我什么时候……瞄啦……”
  宋灵灵用手指着他:“你看你看你看,又对我放电!”
  秦程无奈地摇头微笑:“跟你说正经话,少打岔。”
  宋灵灵踮起脚尖,伸长胳臂勾住秦程的脖子把他拉下来,往他脸上响亮地亲一口:“怎么办,你一放电我就想亲你,要不……我们先不正经十分钟,回头再说正经话,好不好,就十分钟……”
  好不好?怎么能不好?秦程双臂用力捧起娇小的她,一边亲吻着一边向后退了几步,转进茂密的树荫里,把她抵在树干上火热地拥抱亲吻,让枝叶稍微挡住一点年轻的激狂。
  他心里一直把宋灵灵当成是这一辈子里最大的惊喜,他很想知道第一次被命运垂青的那一天,他的灵灵是被什么牵引着走进了他的生命里。
  那天是新生报到的日子,学校旁边银行的储蓄所里挤满了来存钱的学生,不大的地方全是人,空调开得超足,有好多女生胳臂上都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秦程独自一个人从苏北海滨小镇的家乡来到宁城,在这里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长途公共汽车和一道又一道的报名手续已经让他疲倦了,眼看着长长的队伍半天才能动一下,排了半个多钟头,终于还有一个人就轮到他了。他把重心从左腿换到右腿上,低下头无意识地看着地下的水磨石地面,就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近旁响起:“我找了你半天,你跑哪去了啊!怎么都不等我!”
  话音刚落,秦程还没有把头抬起来,左边的胳臂就被一个柔软的手臂给挽住了,他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裤兜里装钱的信封,扭头看向突然冒出来挂在自己胳臂上的一个女孩:“你……”
  他想说你干嘛,可那女孩没等他反应过来,立刻接茬说道:“还是你机灵,知道银行里人多就先过来排队!”
  这这这……这是怎么个情况?
  秦程往回抽自己的胳臂,那女孩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两只手却把他抓得死紧,大大的眼睛里除了笑看不出有什么恶意。这让他很糊涂,但是胳臂上使的劲渐渐收了回来,不解地皱了皱眉。那女孩见他不再抗拒,顿时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伸头往窗口看看:“银行办点事可真慢,每次来都要排长队。”
  秦程多少明白了一点,修长浓密的眉毛挑了挑,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加塞,这个女孩可有意思。他没说话,也没把胳臂抽回来,就这么略有点僵硬地让她挽着,等队伍排到的时候让她先去办理,然后才是自己。
  存完钱,身上只留了两百块钱,秦程把存折和卡都放在裤兜里。那个女孩一直站在他身边,等到出了储蓄所才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朝秦程挤挤眼:“不好意思,我今天有急事,实在没功夫排队,谢谢你了。”
  秦程不习惯跟女孩子这么近距离地交谈,他嗯了一声,点点头,自顾自地向宿舍的方向走过去。走出十几步她又说了一句谢谢,秦程回头,看着她朝自己摆摆手,然后象一阵风似地转身跑远。
  这个可爱的小插曲让秦程压抑了很久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会儿,很快也就过去了。能从小县城考进宁城大学这样一所全国闻名的学校读书并没有让秦程太高兴,相比之下,他其实更愿意当年在初中毕业以后就去上个技校或者职业学校,现在也许已经可以学到一门手艺找到工作了,工资低一点也没关系,他对人生的期望并不高,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就好。
  从高考后一直到来大学报到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海边的盐场打工,两个月时间挣到的钱肯定是不够缴费用的,不过好在他高考的成绩很优秀,市、县教育局和高中都给了奖金,在确定他的志愿并且录取之后,宁城大学也发了为数不少的奖学金,他虽然不太了解大学生活的具体花费需要有多少,但是这些钱怎么地也能用个两年了吧。他还可以继续打工,从他决定参加高考的那一刻起,秦程就打定主意不再要家里一分钱。
  大学初入学阶段都是忙碌而兴奋的,紧接下来就是军训。
  四年大学生活中,所有熟识宋灵灵的人对她都有一个相当一致的评价,整所宁城大学里,如果论起装病的本事,宋灵灵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既然有这个特长,就要把它发挥到极致,大学开始的军训自然就成了宋灵灵牛刀小试的试金石。跟在省人民医院当副院长的外公磨了五分钟,她就成功地拿到了一张‘心率不齐’的证明,凭这张薄薄的证明,宋大小姐成功地在军训开始之后入住病号连。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实在是很灵验。
  九月份宁城的天气闷热至极,宋灵灵穿着绿军装,头上戴着二了巴叽的秃乙巴军帽,手上还戴着白手套,和病号连里的难友简念一起,一人拎一只蛇皮袋在面积广阔无比的包干区一带转悠。
  校方为了让每一位新生都能渡过一个深刻滴有教育意义滴军训,今年特别公布新制度,身体状况正常的学生必须军训,因为身体原因加入病号连的同学们也不能敷衍了事,轻度身体不适的同学在军训期间也必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分配给宋灵灵、简念她们这一拨女生的有意义的事就是,每两人一组划片包干,帮助保洁人员打扫校区卫生,不是光打扫就完事,还要切实发扬我国人民节约环保的传统,每个小组每天必须上交四十个空矿泉水瓶。
  今天收成实在不好,这都快到午饭时间了,宋灵灵和简念坐在树荫底下一扒拉,这才捡到二十三个。宋大小姐嘴里不干不净地叽咕了几句,把帽子和手套一摘,胳臂肘捣一捣简念:“喂,那边那个亮亮的是不是瓶子啊?赶紧去,一会儿又给人捡走了。”
  简念早就躺在地下了:“你去,我走不动了。”
  共同的遭遇让这俩人成了志同道合的战友,宋灵灵见简念躺下了,她也赶紧躺下:“我也走不动,中午我请你吃饭行不行,你去捡吧。”
  “我请你,连晚饭一起请。”
  “连明天的中饭晚饭。”
  “这个星期都包圆,你去你去你去。”
  两个人说着说着在地下哈哈大笑,宋灵灵脑中一亮,手肘撑着地半坐起来,好一通叹息:“你说我们怎么这么笨,不就四十个空瓶子吗?咱捡不到,还不会买吗?”
  简念眼睛里也亮了:“对喔,最便宜那种矿泉水才六毛多一瓶,四十瓶二十几块,妈妈呀,我怎么早没想出这个好办法。”
  “笨了吧,能都买一样的吗?各种牌子都得来点,别再给人看出来。”
  说干就干,两个人各自扛上蛇皮袋,一溜小跑直奔小卖部,按照今天的任务空缺数买了十三瓶、五种品牌的矿泉水,用拎袋拎好了,转悠着找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拧开瓶盖把水都倒了,高高兴兴地拿去交差,换来一下午的休息时间。
  秦程再次与宋灵灵相遇的时候,她正在跟一个死紧的瓶盖做顽强斗争,怎么拧也拧不开,牙咬着拧也不开,一边的简念一手一瓶水,正在往下水道里倒,边倒边催促她:“快点快点,快点啊!这什么破矿泉水!”
  简念很想骂脏话,今天小卖部里进了一种新矿泉水,她图便宜买的还特别多,谁知道这种水质量忒差,瓶盖上方便旋拧的切缝有好多根本没有切开,除非是劲很大的人,象她们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丫头片子,要是不先用刀在切缝上割一下,根本拧不动瓶盖。
  宋灵灵一头的汗,咬牙切齿:“都是你非要买这种水,这一堆都开不开,你自己来吧!”
  简念鼓着一包气,把这些开不开的矿泉水瓶全都收在一只大塑料袋里,拎起来就往小卖部跑:“你把剩下的都倒了,我退货去!”
  宋灵灵朝简念的背影低声喊:“别退啊,换别的就行了!”话音还没落,不经意就看见身边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她立刻把手里的矿泉水瓶背到身后,朝那个人影看过去。
  秦程看看宋灵灵,再看看她们脚边的蛇皮袋和或空或满的矿泉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根本也无心管这种事,这个女生就是报道时候在储蓄所遇到过的吧,当时还以为她的做法很调皮很好玩,现在看来,耍小聪明好象也会上瘾,总是有一些被宠坏的人不愿意正正经经地做事做人,而以投机取巧为荣。
  宋灵灵看着那个男生带着一副漠然的表情从自己身边走过,不知怎么地突然一阵心虚,下意识地把视线盯在他身上,看着他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
  “哎!”
  秦程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干嘛?”
  宋灵灵指指他垂在体侧的左手:“你的手,在流血。”
  秦程低低地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在流血唉!”宋灵灵又说了一遍,人家根本不理她,迈着大步绕过一丛茂密的松树,走得没影子了。宋灵灵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竟然叹了口气。
  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天晚上,病号连里又多了个人,秦程同学在军训时为了挡住一枚扔向同学的手榴弹,当然肯定是练习弹,左手小臂上被重重地砸了一下,没有骨折,但是骨裂,所以也光荣地来到病号连,成了宋灵灵的战友。
  不过他来得很轰轰烈烈,好几位领导亲自送来的,光荣事迹自然也被大大地表扬了一番。宋灵灵跟在队伍的最后头,悄悄地打量站在目光最焦点的秦程,而他自始至终目不斜视,好象根本没有发现人群里还有一个她。
  英雄事迹不能成为例外的理由,第二天秦程也穿着军装戴着帽子开始在校园里捡矿泉水瓶,和他同组的恰好是一名右臂骨折的男同学,俩人一个吊着左胳臂,一个吊着右胳臂,穿梭在宁城大学江北校区美丽整洁的校园里,颇也成为了一道景色。
  这一天宋灵灵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整天,半下午的时候决定跟简念说说,从明天起就不要再买了,咱们也去捡吧。
  可没等她说出来,秦程就出现在了她面前。他脸上全是汗水,在盐场被晒了两个月的皮肤黝黑健康,穿着草绿色军装,所以左臂上白色的纱布格外显眼。他把右手里拎着的一只蛇皮袋递向宋灵灵,面无表情语气镇定地说道:“矿泉水不值钱,但是也不要随便浪费,以后每天我帮你们捡二十个,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捡。”
  宋灵灵张张嘴,哑然无声。秦程显然没想要等她的回答,他把袋子往她面前的地下一放,依旧保持着那副漠然的神情,走出了宋灵灵的视线。
  老同学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一顿饭从七点吃到十点半,然后大队人马拉出去唱歌,大包间里挤挤挨挨坐在一起,扯着嗓子鬼嚎嚎,尽情起哄玩闹。
  简念酒量不小,不过在座的所有女同学里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结婚也没有男朋友的,一帮子当年君子如今禽兽的男同学们自然就把她当成了围攻哄闹的目标,白酒红酒啤酒连番上阵,灌得她也有点吃不消,还好大学同宿舍四年的老大帮了姐们一把,在乱战中把她拉出去上洗手间,这才能有个喘息的机会。
  出了包间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变小了,虽然还能听见隐隐的喧闹,但耳膜有点不能适应突然间的分贝变化,还在嗡嗡嗡地震动,简念扶着老大的胳臂,一步一歪笑咪咪地走着。
  出门往左拐,三五米以后再往右拐,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向外推开的窗户,窗台下面放着盆茂盛的龟背竹。有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人站在窗边,身子半侧着,头似垂未垂,嘴边一根半长不短的香烟,象是在看那盆植物漂亮的碧绿色叶片,也好象是透过窗缝正看着外头的风景。
  时间与距离是用来丈量的两个标准,或长或短,或近或远,用数字清晰直观地标刻出来,然而似乎并不是所有的流逝都能在这两个尺度上找到准确的坐标。十年之后秦程远远的一个背影,和十年前某一副深深刻在简念脑海里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十年里那些无声的月夜和沉默的天空。仿佛在时间与距离之外,还有另外一种自由游走的标准,它时而混乱时而冷酷,时而有形有质时而难以捉摸,它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但是又拥有令人恐怖的耐心,它恶毒地伺守在猎物身边,把时间和距离绞拧成一副坚固的镣铐。
  老大也看见了走廊那一头的秦程,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拉拉简念的手走进洗手间:“我知道你和宋灵灵最要好,不过她和小秦的事,我觉得不能怪人家小秦,别的人不知道,你我应该最清楚,上学那会儿小秦对宋灵灵多好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宠女朋友的男人。”
  简念用手接了冷水往脸上抹,抬起头来,镜子里满脸是水的女人连眼睛也红了:“我知道,我也不是怪秦程。”
  “还不是怪他,你看你一整晚盯着他的眼神,刀似的,恨不得在人家身上砍下一块儿来。”
  “有那么严重吗?我根本就没看他几眼好不好?”
  老大叹口气,抽张纸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水,用简念在大学时候的外号唤了她一声:“叨叨,说真的,虽然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姐妹,不过他们俩的事,我站在小秦一边儿。他真挺不容易的,当时他那个样子谁看了都害怕,快疯了都,差一点儿就毕不了业,我刚还听二宝说呢,他到现在也没有正儿巴经再谈个女朋友。”
  简念笑得有些无力:“没想到他这么长情啊。”
  “叨叨,灵灵是不是真的还在宁城?”
  “是。”
  老大看着镜子里的简念:“还没成家?那身边有男朋友了吗?”
  简念摇摇头。
  老大眨眨眼睛:“有没有可能……再把他们俩撮合到一块儿去?”
  简念的眉梢抬了抬:“这个……谁知道呢……”
  老大想想,脸上的热乎劲又有点变冷,她把手里的纸巾扔进字纸篓,从纸巾盒里又抽了一张:“小秦吧……怎么说呢,他现在和上大学那会儿不太一样了,那个时候他内向归内向,人还是挺和气的,现在他话比以前多了很多,但是又觉得好象不是那么容易接近……”
  简念亲昵地搂着老大的肩膀:“还是老大最好,现在跟以前一样又八卦又多话又事儿妈,最爱老大!”
  老大哈哈笑着,和简念一起走出洗手间。出门之后简念又向走廊那头看了一眼,秦程已经不在了,龟背竹的叶片被窗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微微晃动,象是一只只正在挥动着告别的手掌。
  赵博山和二宝他们几个男生都喝高了,最后还是曾经身为团支部书记的老大出面,义正辞严地宣布今天晚上聚会到此为止,并且分别指派神智还清醒的同学分头把醉鬼送回家。
  秦程一手揪着赵博山,另一只胳臂上还挂着二宝,好不容易才从楼上下来。车肯定是不能开了,不过想要打车也挺不容易,KTV门口一堆等车的人,不可能一人一辆车走,大家伙儿互相问问,同一方向的人拼车回家。这么巧,秦程住的地方离简念刚搬的家很近,再加上不远的赵博山和二宝,四个人刚好一辆车。
  简念坐在副驾驶座,三个大块头横七竖八地挤在小捷达车的后排座,每上一个人简念都觉得车后轮又向下陷了一点,车头又往上翘了一点。
  胃里有酒,车速一快很容易就犯恶心。先把两个醉鬼送回家以后,下一站就是简念家,离小区还有挺长一段距离她就赶紧让司机师傅把车停下,打开门走下去,手捂着胸口对坐在后排座的秦程说道:“你回去吧,我走走,再坐就要吐了。”
  秦程看了看她,付钱也跟着下了车,站在她的面前:“跟我坐一辆车让你这么痛苦?”
  简念用力呼吸着夜晚冰冷的空气:“没见过你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秦程今天一整晚第一次对简念露出笑容:“开个玩笑,走吧,我也不能再坐了,再坐我也要吐了。”
  简念瞅他一眼,率先迈开步子,沿着路边漂亮的花坛慢慢向前走。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路上很安静,偶尔才会有一辆车开过。路边小区里大部分住家的人都睡了,零星的灯火稀稀落落点缀在楼宇中,给夜晚又增添了几分安详。
  简念和宋灵灵的个头差不多,都只有一六零出头,秦程却是实打实的一八五,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上已经褪去了上大学时的青涩,一件合身的西装把他健硕的身材完全凸显了出来,简念看着地下他和她在路灯间游移变幻的影子,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现在比以前拥有了更多吸引女人的资本。
  他们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学的专业在当年来说是很热门的金融,现在大多数同学都是银行或者投资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象赵博山那样成了公务员的也有好几个,不过谁也没想到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秦程在研究生毕业以后会突然改行去做生意,做的还是跟他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医疗器械生意。也许因为他聪明能吃苦,也许也是因为他的运气好,仅仅七八年功夫,他就从一个普通的业务员变成了业内有名的销售代理商,华东这一片几乎所有的大中型医院都有经他公司销售出去的各种高端医疗器械。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翻云覆雨,苏北海滨小镇上靠在盐场里打工挣学费的穷小子,现在身家丰厚。
  简念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曾经很是留心过秦程和宋灵灵走在一起的身影。因为个子高,所以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会稍微含着胸,低下头听宋灵灵叽里呱啦地说话,虽然看起来会显得不那么挺拔,不过却总是会让简念盯着看很久。爱从来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爱有的时候就是男人在女人身边迁就的一低头。那个时候有多少女孩子会羡慕宋灵灵,就是因为那个背影的理由。
  “简念。”
  心跳快了一拍,陡然间加快流速的血液让胸口有点胀闷,过了两三秒钟她才低声回应:“什么?”
  “吃饭的时候你说……她一直都在宁城。”
  “嗯。”
  “那为什么以前你又告诉我她去了加拿大。”
  简念装死地挤出一个笑容:“有吗?我有这样告诉过你吗?”
  “有。”
  秦程停下脚步,听着他坚持的声音,简念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她深深呼吸着,抬起眼睛看向他。
  “你告诉我,她的亲戚在那里帮她联系了一所大学,她在那儿读书,毕业以后应该也会留在那儿继续工作,可能一直都不回来了,你让我认清现实,不要再纠缠她。”
  简念的笑声在夜晚里听起来很突兀:“呵呵呵,是吗,这么冷酷的话……真的是我说的吗?”
  秦程嘴角向上弯了弯,笑得十分意味深长:“冷酷……原来仅仅是冷酷……”
  简念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秦程,冷酷也好冷血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好,我知道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听起来很没有人情味。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会那样说,你要认清现实,不要再纠缠于过去,宋灵灵有权利去选择她想要的生活。”
  秦程久久地看着她,唇边笑意渐隐:“我不是纠缠于过去,我只是觉得被欺骗了十年的感觉很不好。她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也有选择不被愚弄的权利。”
  简念嘴唇动了动,摇头轻笑:“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人想过要愚弄你,秦程,真的。”
  他先是扬了扬眉,继而眉头渐渐皱起。一个骄傲的男人在事隔十年之后再提起当年失败的感情时,居然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简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她也许根本就不该再提起宋灵灵。她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
  秦程没再说什么,他朝简念冷淡地点点头,转过身大步离开。星光没有变薄,灯光也没有变淡,只是夜晚突然间变得更黑暗了。简念一直看着秦程走远,看着他从视线里消失。
  其实谁是谁的选择?谁又被谁愚弄过?这个问题她想了十年也没能真正想明白。就把它当成在人生道路上跋涉的理由吧,走着走着总会疲累,但是现在还不是停下来的时候,放眼望去,结局似乎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三章 叹息
  我能不能有什么、就拿什么给你?
  该不该让你紧挨著我,承受我簌簌的苦泪?
  听著那伤逝的青春,在我的唇边重复著叹息。
  偶而浮起一丝微笑,哪怕你连劝带哄,也随即在叹息里寂灭?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轰轰烈烈的军训结束之后,大家期盼已久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场。
  宁城大学商学院在全国各大学同类专业中排名很前,连续好几年录取分数线位居全校各院之首,能考进来的学生也都些优等生,宋灵灵的高考成绩对她自己来讲可以算是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拿到班上和别的同学比一比,她的自信心立马变成了自知之明。
  大学刚开始,同学们彼此都不了解,班干部都是由老师指派的,指派时依循的标准自然就是成绩和以往有没有做干部的经验。秦程虽然成绩在班上排第一,但他中学期间甚至连个三好学生也没有当过,各种奖励为零,从评语上看不出任何优点和特长,辅导员考虑了半天,只好委任他为学习委员。
  宋灵灵知道自己肯定当不了官,其实这也没什么,当不了就当不了,生活并不会因此而不美好。但是让她异常愤慨的是,简念居然捞了个生活委员的差使,不仅如此,跟她和简念住同一间宿舍的另外两名女生,一个叫李娆娆的成了团支部书记,另一个叫冯蕾的是文娱委员,只有她一名群众夹杂在三位干部中间,时时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女孩子们混在一起,常常也会混得很江湖气,四个丫头一间房,按年龄序齿,李书记是老大,冯文娱是老二,简生活是老三,宋群众是老四。宋灵灵很自来熟,跟三个姐妹打得火热,认识还没几天就开始交流彼此内心深处的小秘密,过往情史通通拿出来卧谈,每天晚上熄灯后宿舍里都笑声一片。
  宋灵灵这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匮乏,不仅没有明恋,连暗恋也一次都没有发生过,简念哈哈大笑着把手里的抱枕扔向对面床上的宋灵灵:“不象话啊,我们都老实交待了,你还遮遮掩掩的干嘛,再说了,你以前的同学我们也不认识,不会把你的小秘密捅出去的。”
  宋灵灵抱着她扔过来的糖果抱枕,无奈地把下巴搭在上头:“确实是没有啊,象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女生没有被男生追求过,你以为这是很光荣的事吗。”
  冯文娱躺在斜对面的床上,一边卧谈一边仰卧起坐:“没人追你,你就不会追别人吗?”
  “当然没有,不信的话下次我把我高中初中的毕业照拿来给你们看看,一个象样点的男生都没有,我倒是想追,追谁啊?”
  李书记和宋灵灵隔壁床,她突然地哎了一声,暧昧地笑了两嗓子:“我现在觉得吧,当初真是有先见之明,高考志愿报了咱们学校咱们专业!”
  李娆娆暧昧笑声中的弦外之音,立刻铮铮然地响在三个女孩耳边,宋灵灵嘿嘿一笑:“是哦,我们班男生的素质那是相当惊人哪!”
  简念也来了劲:“我也发现了,我们系好多好多帅哥啊!”
  “只是现在大一还没有分专业,咱们可得观察仔细了,等大二分专业的时候一定要紧跟着帅哥们的脚步。”
  冯文娱边练边聊,从幼儿园起就学习爵士舞的她有一副让女孩子都艳羡的好身段:“咱们经济学院的肯定都是奔着金融保险和国际贸易这两个专业去的,就是不知道大二分专业的时候竞争会不会很激烈。”
  宋灵灵无所谓地笑笑:“我不跟你们抢,我就要选一个没人肯去的、容易混毕业的专业。”
  “商学院哪有容易混毕业的专业,我听我一个高中学姐说,商学院录取分数线最高,学生的淘汰率也最高,未来的四年可不好混!”
  李书记豪迈地把手一挥:“再难能难过高三吗?那么黑暗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还是很可怕,学经济的数学要好,我暑假的时候借了两本高数在家想预习一下,我的妈呀,当时我就后悔了,不该学这个的。”
  冯文娱坐了起来:“你们知道吗,我们班有个高考数学满分,是你们江苏的考生。”
  “是吗?谁啊?这么牛!”
  “还能有谁,秦程啊。”
  “他啊!”团支部书记李娆娆感叹,“我猜也是他,他那个人一看就有满分气质。”
  简念笑倒:“满分是什么气质?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人一看就有不满分气质喽。”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吧,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那种很骄傲、但是也很有资格骄傲的人。”
  宋灵灵吸吸鼻子,嘴里念叨着李娆娆形容秦程的两个字:“骄傲……”
  有心反驳,可是她没有再说话,她只是觉得那个男生不象是个骄傲的人,不然她也不会第一眼就在人群里挑中他来帮着自己逃过排队之苦。说不上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应该是个很体贴的人,也许他习惯低着头,不过多关注身外的世界,也许他话不多,甚至也不愿意过多地和别人视线交流,但他绝不象是个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那天,当她把手臂挽在他手臂上时,他也只是僵硬,没有抗拒……
  他帮她捡了一个星期的矿泉水瓶,一百四十个,这也就是说,她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去找他,去和他说一声谢谢,也许……还可以请他吃顿饭喝杯咖啡什么的……
  他……应该会接受她的邀请吧……
  宋灵灵拥紧怀里的抱枕,悄悄地笑弯了嘴角。
  从老师家长紧迫盯人的高中,一下子进入到放羊式的大学生活,很多人都有点不太适应,尤其是那些被包办代替惯了的同学们,乍然间一连几天不见有班主任或者辅导员露面,顿时有点找不着北的感觉,失去了方向和指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然也有很多人终于确定自己现在是自由的了,于是兴奋地享受起十八年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的放纵感觉。
  宋灵灵难得起个大早,自告奋勇到教室去占座位,连早饭也没吃,扛着全宿舍四个人的书和笔记本,一溜小跑离开宿舍楼。
  时间确实有点太早了,路过操场上的时候,还有好多同学刚刚过来跑步锻炼,宋灵灵是第一个冲进教室的,她没有回去吃东西,就拿了只苹果坐在座位上啃,眼睛盯着教室门的方向,不时看看表,等着随时会从外头进来的那个人。
  秦程是苏北县中里考出来的,他的三年高中生涯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水深火热,据班上同学说,秦程还保持着在县中念书时的习惯,早晚自习非常准时,每天早上七点钟准时去教室看书,晚上赶在熄灯前半个小时才回宿舍。所以宋灵灵才会起个大早,就是能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向秦程表达自己的谢意。
  一个苹果,十分钟吃完。剩下的时间就是等。
  发现自己在五分钟内看了七次手表之后,宋灵灵趴在桌上笑了。这算什么?望眼欲穿吗?按说应该也不至于吧,她和秦程之间根本算不上有任何交情,除了那一百四十个矿泉水瓶子……
  六点五十分,宋灵灵第N次抬腕看表。
  六点五十五分,趴在桌上的她坐直身体,随手拿过一本书翻开,低下头做认真阅读状。
  六点五十八分,她又拿起一枝笔,在笔记本上随手写画。
  七点整,没有人走进来。
  七点零五分,抬起头盯着教室门,没有人。
  七点十分,宋灵灵脱下手腕上的表用力摇摇,再盯着仔细地看。
  七点二十五,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立刻恢复读书的姿势,然而走进来的是她并不太熟悉的两位男同学。
  一直到八点钟上课铃打响,秦程始终没有走进教室,踩着铃声奔进来的简生活冯文娱她们个个冲宋群众露出热情洋溢的笑脸:“西门外肉夹馍,晚饭管够。”
  宋灵灵朝她们回以带着苹果清甜香的微笑,手上翻着书记着笔记,趁着上课前最后一刻混乱的功夫回头在教室里四处又逡巡一遍。每天七点准点进教室看书的秦程,今天真的没有来。
  他是病了吗?还是有事?
  一整个上午的课宋灵灵都上得稀里糊涂,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眼睛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心里却一直在盯着教室的门。
  那天在病号连里,秦程就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从他身上烘出来的热气,他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味道,和汗水混杂在一起,象是海风吹过。汗珠从他额头上滑下来,军装整个背后都湿透了,前襟上也湿了几大块,布料紧紧贴在宽阔有力的胸膛上,卷至手肘的袖口底下,深色皮肤裹着线条清晰的肌肉。他把装着空矿泉水瓶的蛇皮袋递给她,如果说这也算是礼物的话,那么这应该是宋灵灵一生中收到过最廉价的礼物。
  可是……仿佛也很昂贵,昂贵到让她愿意牢牢地记住那个夏日傍晚,和落日余晖里那个高大的、英俊的、沉默的少年。
  秦程没病,也没事,他受伤了。
  基本上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女生都会觉得很难理解男生们对篮球或者足球以及各种球类运动的痴迷,九月份的宁城温度还很高,可每天一到傍晚,校园里所有的篮球场足球场上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乐此不疲的男生们,秦程会受伤,也是因为篮球。
  体育委员赵博山篮球是一把好手,所以他对组建班级篮球队这件事格外上心。选队员的第一条标准就是要高,其次就是要壮,最后还必须灵活,学习委员秦程做为班干部,也做为符合这三条要求的班级成员,当仁不让头一个入选。
  商学院内部一直有着良好且激烈的竞争机制,竞争的三项主要内容从来就是:学习、美女和体育。
  赵博山学习一般,跟美女肯定也沾不上边,能插上手并且能充分发挥自身主观能动性+积极性+雄性魅力的就只有体育,体育中首选自然就是篮球,所以在他的大力策动下,商学院一年级新生们抓住在军训中□出来的荣誉感尾巴,发起了一场篮球比赛。
  秦程就是在训练的时候受的伤,伤不算重,只是他被手榴弹砸出来的骨裂还没有完全好。男生们一上球场连亲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谁还记得他是个伤兵,他自己也没当回事,早早地就拆了纱布不再吊胳臂。也不知道是谁谁谁谁一拱一挤一推一绊,秦学习同学当即四脚着地,左臂用力在坚硬的水泥球场地面上撑了一下,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剧烈运动造成了裂纹骨折的再移位,需要进行手术治疗。
  宋灵灵翘首等待的时候,秦学习正由赵体育陪着在人民医院做手术。
  小手术,没用多长时间,手术做完以后留院观察了一下午,等到医生批准可以回家了以后,赵博山死活拉着秦程去学校西门外头的小饭馆里吃大盘鸡,全当是赔罪。与此同时,宋灵灵也有点蔫巴蔫巴地被简念她们几个拖出西门,站在常常光顾的一家老刘陕西肉夹馍摊子前头。
  女孩子对路边摊的美食永远无法抗拒,就连冯文娱这样重视保持体型的人一顿也能要吃两只老刘家的肉夹馍,宋灵灵和简念的战斗力更是惊人,老刘肉夹馍加上隔壁摊子的鸭血粉丝,那是每次都要吃到撑爆为止。
  赵博山坐在饭桌前,对着对面的秦程哈哈一笑:“你看你,怎么吃的这么少,还不如外头那几个女生能吃。”秦程不解地嗯了一声,顺着赵博山手指的方向回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宋灵灵张开嘴咬下一口香夹馍,然后鼓着腮帮子香喷喷地大嚼,一边嚼还一边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看着宋灵灵的笑容,秦程的唇角也若有若无地向上弯了弯。一边的赵博山用胳臂肘捣捣他:“那姑娘怎么样?”
  “什么?”
  “那个宋灵灵,人挺水灵吧,嘿嘿嘿。”
  秦程似笑非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感慨一下,看她的样子再也猜不到,”赵博山端起冰啤酒喝了一大口,“咱们商学院一年级新生数学高考成绩你是第一,知道第二是谁吗?”
  秦程有点吃惊:“难道是她?”
  “可不是吗,你是满分,她一百四十九,就差你一分,也是个神人!就是化学瘸腿瘸得厉害,高考只考了一百出点头,一下就把总分给拉下来了。”
  “数学这么好,化学怎么会差?”
  “谁知道呢?”赵博山嘿嘿地笑着,“女生嘛,一般来说偏科只有两种可能,智商型和情绪型,数学能考一百四十九,化学只考这么点,这就充分说明她这是情绪型的偏科,估计她初高中六年的化学老师长相都比较惨淡或者都是女的,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两个人聊着吃着,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大份大盘鸡,外带四瓶啤酒,吃饱喝足以后回宿舍。
  宋灵灵心里一直都在记挂着秦程,记挂归记挂,在吃完好吃的肉夹馍以后,还不忘多买一个回去晚上当夜宵。
  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班长工作积极性十分高涨,三天两头召集班干部们开会,今天也有会,晚上六点半在班长大人的宿舍里。吃完东西简生活她们直接去开会去了,宋灵灵独自一个人拎着四人份的夜宵慢慢往宿舍走。她很喜欢大学校园里的温暖气氛,四下里望出去都是热情洋溢的脸孔,能在这里渡过一生中最青春美好的时光看来挺不错。学生们一天中最兴奋的时刻不是清晨,而是傍晚,有太多太多的美丽和未知将要在夜晚中发生,谁又能不满怀期待呢?
  宋灵灵轻轻地叹了口气,舌尖上还留着馋人的酱汁香味,她舔舔嘴唇,微笑着扬起脸看向远处夕阳渐沉的方向,做了个深呼吸。虽然有楼房挡住看不到日落,不过小半个天空都被晚霞映成红色。看不到,但知道它存在着,这就够了,不是吗?
  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宋灵灵侧过头随意地看过去,葱茏的林荫道上,秦程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慢慢向她的方向走过来,好象是从深邃的人海里浮了出来,浮在了她的面前。
  秦程老远就看见了宋灵灵,看着她走着走着停下脚步,站在道路的那一头向太阳落下的方向仰起脸,她侧身朝向他,让他能看见她脸上淡淡的微笑。
  和刚才吃肉夹馍的时候一样,她不知为了什么笑得很开心很满足。秦程扬扬眉,又抿抿嘴唇,说到底他和她是拥有不同人生的两种人。宋灵灵不识人间愁苦,而秦程却觉得这样的微笑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每一次的笑容都停止在开始之前,他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放声大笑是在什么时候。
  秦程很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心里泛涌着的酸涩滋味叫做羡慕,他在羡慕那个随时随地会微笑的女孩。
  秦程没来得及悄悄从宋灵灵身边走开,她就已经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宋灵灵垂下眼眸,在心里嗷嗷地叫唤了几嗓子,想什么就来什么!人要是运气好起来挡也挡不住!可随即脸上有点发烧,她定定神,主动走到秦程面前,关切地指着他新包了纱布的左胳臂:“你的胳臂又怎么了?前两天不是已经拆了纱布了吗?今天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没来上课?”
  秦程低头看看五花大绑的左臂:“打球,抻了一下。”
  “要紧吗?伤得厉害不厉害?”
  “不要紧。”
  “哦对了,今天你们班委要开会,是不是还没人通知你?”
  “通知了。”
  “那你怎么不去……哦哦,是因为胳臂受伤了是吧,让你回去好好休息。”
  “嗯。”
  这样三三两两的回答很容易打击人的积极性,宋灵灵觉得自己挺健谈的,可在秦程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视线里很有点束手无策:“那个……军训的时候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都还没有向你道谢。”
  “不用。”
  “算起储蓄所那次,你一共帮了我两次了。”
  秦程弯弯嘴角,算是笑。
  宋灵灵从昨天晚上一直憋到现在的心里话越来越觉得说不出口,她把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微笑道:“你现在手不方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
  他继续弯弯嘴角。
  “那什么,大家都是同学嘛,应该互相帮助的,对吧,哈哈哈……”
  秦程简约而不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是。”
  宋灵灵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了:“那个,我要是有事,你也会帮忙的吧……”
  “当然。”
  有时候就是这样,找话说的时候就会话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这么冷场,这实在不是宋灵灵的性格,她很多余地又做了一个别头发的动作,根据自己了解的关于秦程的情况,柔声笑道:“呃,正好现在就有件事……小事……不知道你……”
  秦程沉默的时间长了点,在宋灵灵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出声:“什么事?”
  小小的希望开始萌生,宋灵灵努力让自己笑得很自然:“是……学习方面的事,你不是学习委嘛,有困难肯定要找你。听说你高考数学满分,真厉害……我的数学……呃……很烂,这个星期上的数学课我都听不懂,能不能……请你帮我……辅导一下?”
  秦程左边的眉梢飞快地抬了一下,他再看向宋灵灵的视线里也多出了点探研的意思。宋灵灵忽然就有种被揭穿了的感觉,不过她也很佩服自己的急智,电光火石之间把一次性邀约变成了长期邀约,似乎这样一来她的机会会更多。于是宋群众同学挺挺腰,既自嘲又自豪地笑道:“我也不想这么烂的,就是学不进去,怎么办呢?”
  “什么时候开始?”
  “啊?你答应了?”宋灵灵扬眉惊喜,“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只要你方便,今天也行啊。”
  “今天不行。”
  “那就改天,我随时有空。”
  秦程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明显了一点:“今天我想请你先帮个忙。”
  宋灵灵喜出望外:“好啊好啊。”
  “我的手这两天不方便……”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千万别客气,都是同学嘛。”
  “不客气。”
  “这就对了,你说吧!”
  “我的手不能下水,昨天的衣服还没洗。”
  宋灵灵眨眨眼睛:“嗯?”
  秦程点了点头,依然是用平静无波的语调沉声说道:“不多,也就三四件。”
  宋灵灵吞咽了一下,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会来这一出,老天爷知道她有多懒,除了军训的时候没办法,她到现在都是攒一个星期衣服背回家用洗衣机洗的!可是现在再想理由反对有点来不及了,秦程当她已经默认,转过身向着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了过去,走出几步停住,回头看看还傻站在原地不动的宋灵灵,问道:“你今天没空的话就算了。”
  宋灵灵一咬牙一跺脚,小跑着跟上去:“有空有空,几件衣服而已,我来帮你洗!”
  转回头,一缕微笑从心底发芽抽枝,向上攀援到了他的嘴角,秦程小心地不让宋灵灵发现自己的笑容。原来逗她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原来,在她身边,微笑也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
  第四章 深海
  爱我,请只是为了那爱的意念。
  那你就能继续地爱,爱我如深海。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同学聚会之后,赵博山建了个QQ群,大家伙都加了进去,没几天就有了四十多个成员。聊QQ是件容易上瘾的事,简念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QQ登上去,再把群点开,闲时聊天,忙起来就偶尔过去瞄一眼,看着现在已经年过而立事业有成的同学们还在用当年的外号互相开玩笑,这让人感觉很温暖。
  简念也是后来改行的人之一,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改行,她大学毕业以后没有从事真正意义上的金融工作,而是进了环保部设在华东地区的一个机构,负责管理每年经由政府部门下拨的联合国拨款和世界银行提供给发展中国家用于环保项目科研的低息或者无息贷款。这个工作很清闲,工资福利也不错,虽然比起很多同学要寒酸很多,不过简念很知足,也很安于现状。
  成了家的女孩子在一起聊的不是孩子就是老公,这种时候简念插不上嘴,就坐在电脑屏幕前看。这帮子同学说起来都是业界精英,可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空闲时间,群聊天纪录一天最多的能有几千条,几分钟就能刷出十几屏去,就是在一边呆看,也总是会看得驴头不对马嘴,跟不上趟。
  简念喝了口茶,摇摇头微笑,把视线转到屏幕右边的成员列表,用鼠标按住滚动条向下看。四十几个成员长期在线的有二十多,偶尔冒泡的有七八个,还有十来个人长期潜水。
  秦程只在加群那天和大家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就没有再上过线,简念盯着他永远灰色的头像看了半天,心里莫名一阵烦燥,索性点小叉把群界面关闭了。
  他的头像是QQ系统头像中男士头像的第一个,一个凶巴巴的络腮大胡子,估计他也就是随手一选,没把这当回事。只是这样的头像和他本人实在反差很大,不管心里对他的看法怎样,简念不得不承认,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考量,秦程都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从大学入学时候起,他就吸引了很多女生的注意,尽管他来自一个小地方的贫寒家庭,尽管他打工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可能给任何女孩子买象样的花和礼物,可就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他。
  简念还记得那一天,她和冯文娱、李书记开完班委会回到宿舍,意外地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宋灵灵不知在哪儿游荡了很久,晚上宿舍锁门之前才溜回来。叽里呱啦的小丫头那天却安静了一整夜,半夜上厕所的时候简念还看见她抱着膝盖坐在蚊帐里,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又第一个起床,抱着四个人的书冲去教室占座位。
  当时问过宋灵灵,她什么也没说,过了很长时间,等到她和秦程谈恋爱谈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她才告诉简念,那一天她是生气了,很气很气,生的就是秦程的气。因为她兴冲冲跟着他回到宿舍里打算帮他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他的衣服已经被另外一名女生给洗完了。那个女生就是军训时候被秦程用胳臂挡住手榴弹的那一个,环境学院环境工程系的。秦程象是知道环境女会来,事实上环境女这不是第一次来,宋灵灵很能理解,如果换作是她,被一个这么帅的男同学救过,他还因为救自己受了伤,那她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表示谢意继而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只是秦程不应该当着环境女的面,突然对她露出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一个微笑过后,环境女立刻懂了,宋灵灵也立刻醒悟了,她站在原地,迎着秦程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收敛起愉快的表情,象他期望的那样在脸上堆出不满和别扭,然后在环境女黯然道别离开之后,才又轻松地笑了出来,对他说道:“怎么样,我反应挺快的吧,以后有这种事就早说,扮吃醋假生气什么的我最拿手了,哈哈哈。”
  宋灵灵没有告诉简念,那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秦程是什么表情,她也没有说第二天一早去占座位的时候在教室里跟来早读的秦程又说了什么。简念和宿舍里另外两名八卦女不止一次追问过,宋灵灵都神秘兮兮地笑:“介可是俺的追男秘笈,将来要传授给俺闺女的,乃们都一边玩儿去!”
  女孩子在心里藏了些甜蜜的小秘密,很想把这些秘密拿出来显摆,但是又很小气地舍不得跟别人分享。这种时候的笑容最美丽。
  简念微微弯起嘴角,情不自禁再次点开同学群,突然发现秦程的头像变成了彩色,屏幕上正好也跳出了他说的一句话,“我结过婚,又离了。”
  群里顿里群情激昂,群主赵体育拍桌大叫,“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来没听你小子透露过?跟谁结的?”
  络腮大胡子头像淡定地回答道,“前年。”
  “前年?前年结的还是前年离的?问你是跟谁呢!”
  “前年结的,也是前年离的。你们不认识的人。”
  赵体育用表情说出一句脏话,“你小子真牛掰,分手费付了不老少吧。”
  “还行,那也是她应得的。”
  大家在一起聊归聊,离婚这种事总不好拿来开玩笑,就算是赵博山这种老油条也知道不能揭人伤疤,哈哈嗬嗬地说了几句以后大家转移话题。简念却有点愣住了,她把屏幕翻回去,又看了一遍秦程说的话。
  前年?前年……同学都是同龄人,前年,也就是他三十岁的时候。原来宋灵灵在他的生命中早已经被别人取代过了。简念笑着笑着,手松开鼠标,无力地撑住额头。在她只能旁观秦程和宋灵灵相爱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多么希望这两个人能永远相爱,她也坚信他们能永远相爱,可是事实证明永远只存在于梦想中,现实没有那么执着,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下午再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简念没有象以前那样推三托四,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过两天去相亲,这让一直发愁女儿婚事的简妈妈很是喜出望外,在电话里跟女儿唠叨了半天,又约好了今天下班以后母女俩一起去逛街,买两件漂亮的新衣服穿穿。
  不过等真的穿着新衣服坐在豪华餐厅里,装成淑女对着一个温文尔雅的陌生男人微笑时,简念心里后悔得嗷嗷叫,今天真不该也穿一双新鞋,脚磨得生疼!
  一般来说,事业已有成或是将有成的大龄未婚真伪精英男女们,如果是边吃饭边相亲的话,选择的餐厅百分之九十会是这种类型的西餐厅,叉叉年份的红酒,七分以下熟的牛排,衣装毕挺的服务生,叮叮当当的水晶吊灯,一半中文一半外文的菜单,新烘出来带着蒜香的餐包,银质刀叉,摔坏一只就要赔小半个月工资的进口瓷质餐具,纯人工吹制的高脚杯,小提琴钢琴古典音乐和厚厚厚厚可以淹至脚背的羊毛地毯。
  简念从听说了相亲地点那时候起就在想点子逃过这一劫,做为一名肉夹馍和小笼汤包的忠实粉丝,她挺怕到这种地方吃饭的。桌上铺的都是手绣桌布,滴一滴汤上去她会做贼似地赶紧挪盘子挡住,周围所有人都在捏着嗓子小声说话,切牛排的时候不小心敲到盘子上,一整个餐厅的人都能听见当啷的一声。
  如果相亲的对象比较有意思,那么这一切还算是可以忍受,奈何相亲男完全是简念最敬而远之的那一型。虽然他长相很不赖,自身条件也很诱人,刚见面时的寒喧也挺自然,可等牛排一上来他就开始大聊特聊1966年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人文研究学术会议上关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讲演,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彻底粉碎了简念所有的耐心。
  鲜嫩的牛肉吃在嘴里象是在啃皮鞋上的牛皮,还带着一股脚丫子味儿,简念忍了再忍,实在是架不住,不得不放下刀叉躲去洗手间。用冷水洗把脸,估摸着再躲下去相亲男会打报警电话了,她这才慢慢吞吞地走出洗手间的门,迎面却看见了秦程同样惊讶的脸。
  “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吃饭?”
  简念干笑:“是啊,真巧。”
  秦程礼貌地让简念走在前面,简念的脑子里还在转着逃走的念头,当然不会错过秦程这根天上掉下来的救命稻草,她转过身说道,“呃……那个……你……也是来吃饭的?”
  秦程扬扬眉:“显然是的。”
  “那什么……吃完了吗?”
  “快了,有事吗?”
  简念颇有点为难地笑笑,“有点事,帮个小忙行吗?”
  秦程点点头,“当然,你说。”
  于是在简念回到座位上又聆听了两分钟关于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教育之后,秦程终于出现了。这种女主角花心劈腿被男主角抓奸在场的戏码很好演,秦程只用无声的谴责的凝视就让相亲男明白了一切,他立刻很有绅士风度地买单走人,让简念松了一口气。
  简念在警报解除之后又拿起了刀叉开始吃已经变冷的牛排,一边站着的秦程有点好笑地坐在了相亲男刚才的座位上,“看不出你胃口挺好。”
  “这么贵,浪费了多可惜。”
  秦程扬手唤过一名服务生,要了个新杯子,倒了点桌上的红酒慢慢地抿着。简念跟他没话说,自顾自地填肚子,心里也觉得自己这样做挺过河拆桥的。秦程等她吃完,才淡定地说道,“我和高文洋是好朋友。”
  高文洋?
  简念皱起眉,高文洋不就是刚才跟她相亲的人?
  “我一直就坐在那边的位子上,等他一递信号就过来解围。”
  简念不由得笑出了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想办法跑路,“那他为什么一直不递信号?难不成他看上我了?”
  “你们点的牛排还没上他就递信号了。”
  “那你……”
  秦程笑着抿一口红酒,“大家同学一场,我怎么好来拆你的台。”
  “怪不得他突然开始解构主义!”简念自嘲地笑道,“看来在我pass他之前他就已经先pass我了,这样也好,不然让他请客吃这么贵的牛排我会很自责的。”
  “小高是个不错的男人。”
  简念斜着眼睛看秦程,“干嘛?想撮合我和他?”
  “我只是觉得你们挺合适。”
  “合适不合适这种事,不是光看就能看出来的。”简念扬起眉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这句话就是很固执地脱口而出,“你不是也离婚了吗,你在这方面的眼光可想而知不会很准。”
  秦程的眼睛眯了眯,可能因为常常皱眉,眉心现出一道明显的皱痕,“我在这方面的眼光一向不准,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简念故作镇定地微笑,“你在我面前抱怨宋灵灵,是想借我的嘴把话传到她耳朵里吗?很可惜,她现在对过去的事已经完全放下了,不会觉得困扰的,你不用这么费劲。”
  秦程的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于两边太阳穴上在微微跳动,“是吗,那我要恭喜她了。”
  简念笑了笑,打开包拿出手机,按键在电话簿里翻找,“要不要她的号码,恭喜的话最好还是亲自告诉她。”
  “不用了!”秦程回答的声音很响很突兀,周围几桌的客人都朝这边扭过头来,他不以为意,一霎那涌出心头的怒火太猛烈,不能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隐去。
  能这么轻易就挑起他的怒火,简念甚至有些欣喜,然而很快又觉得悲哀,她安静地坐着,不再试图挑衅这个男人脆弱的底限。原来他还在恨着宋灵灵,而让恨意延绵不断的原因只有一个。秦程这么一个强势惯了的男人在简念的微笑中彻底败下阵来,他站起来,几乎是用一种落荒而逃的速度快步离开了这间西餐厅。
  简念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这才发现,这么多年了,她总是能看到他的背影,渐渐远离的背影……
  高文洋就这样出现在了简念的生活里。
  最初的时候她很莫名其妙,明明她和他两个人对对方都没有意思,可是相亲过后第三天,老妈乐滋滋地告诉她,男方来话了,还想再约着见一次面。简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妈不明白情况,一个劲地数落女儿,一顿饭都吃狗肚去了,怎么连个电话也没留给人家。简念有心不去见第二面,可老妈死活不依,约定的那一天硬是把女儿轰出家门。无奈之下,简念磨磨蹭蹭去了约好的咖啡馆,身上穿着的就是一件T恤加牛仔裤。
  高文洋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他一点也没有因为简念的迟到而生气,相反地,他很热情客气地为上次的装13行为向简念道歉,并且说这是他跟秦程学来的一招,当年秦程用这样的招数抵挡过多次好心人的介绍相亲。
  简念笑笑:“看不出小秦是这样的人。”
  在放松的状态下,简念这才好好地看清了高文洋,他的五官比秦程柔和一些,尤其适合咖啡馆里的暧昧光线,这让他看起来很无害很易于接近。高文洋手里端着白色的咖啡杯,也在微笑地打量简念:“我跟小秦认识十年了,最早我们俩在同一间公司打工,后来又一起创业,现在他主要负责公司在国内的市场营销,我负责跟国外厂商的接洽,跑跑订货,和科研机构打交道什么的。”
  “你们是合作伙伴?”
  高文洋笑着皱皱眉:“说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更合适些。”
  “十年,那你跟他是大学一毕业就认识的。”
  “是啊,所以我对他上大学时候的事一无所知,”高文洋抿一口咖啡,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这十年来没人比我更知道他,他那个人肚子里挺能藏事儿的,能摸清他的心思不容易。”
  简念笑了:“他?他有什么心思?”
  高文洋向后舒服地靠在沙发椅背上:“男人嘛,心里头藏着的那点花花肠子肯定多少跟女人有点关系,据我所知,秦程这么些年也没能忘了他在大学里的初恋情人。”
  简念看着高文洋灼灼的目光先是有点讶异,继而反应过来,笑出了声:“怎么,你今天要见我就是……”
  高文洋的神情变得很诚挚:“简小姐,你们俩当初的事我不了解,不过以我这些年跟小秦共事和相处的经验来看,他是个非常专情的男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也荒唐过,也自暴自弃过,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忘不你。十年时间不算短,一个男人能把感情坚持这么久是件很难得的事,你们俩又能在十年以后重逢,这难道不值得珍惜吗?”
  简念欲哭无泪:“你该不会以为我和他……”
  高文洋可能和秦程相处得久了,扬眉的动作做得和他很类似:“怎么?你和他……怎么了?”
  简念摇摇头,长出一口气:“高先生,我拜托你以后在当和事佬之前先把情况弄弄清楚好不好?秦程和我……我们俩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
  高文洋眨眨眼睛:“那他……那他在见了你以后怎么会那么反常?”
  “他反常么?他不一直都是那个要死不活要阴不阳的怪样!”
  高文洋失笑:“说的也是……这么说,你不是他的初恋?”
  简念翻白眼:“我的眼光还没那么低。”
  高文洋拍拍脑门:“纵横花丛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走眼。”
  简念突然就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她哈哈笑着端起咖啡杯:“祝走眼!”
  高文洋也哈哈地笑,碰过杯以后喝了一口:“既然已经乌龙成这样了,不如咱们换个有真酒的地方好好喝一杯,你也给我说说小秦过往的情事,那小子嘴比河里捞出来的歪歪还紧,我怎么利诱□他都不肯告诉我。”
  那天晚上和高文洋一直喝到凌晨一点,简念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话,更不知道怎么会在这个男人面前毫不保留地全倒了出来。她说了多久说了多少,自己也记不清了,最后只记得自己东倒西歪地回到家里,眼睛一闭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早晨五点不到,简念又被渴醒,起来抓着冷水杯灌了一肚子凉白开,然后去洗澡换衣服,收拾停当以后再也没有了睡意,坐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啃苹果,看着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红发亮,这个城市又从梦中苏醒。
  很用劲地回忆,昨天晚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混沌一片,简念唯一还能想起来的就是高文洋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前年秦程突然宣布要结婚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之前根本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说过那个女人,高文洋拉着秦程好一通苦劝,他就是铁了心要结婚,被追问得实在烦透了,才有一次在醉后模模糊糊地说出一句话。他告诉高文洋,那个女人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昨天说谎了,我不是装的,我喜欢你,看到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是真的吃醋了。
  第五章 探知
  我从没感觉到白天和黑夜都有你的行动。
  声音在空中震荡。
  也不曾从你看着成长的白花里,探知了你的消息。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我昨天说谎了,我不是装的,我真的在吃醋在生气!”宋灵灵站在秦程面前,脸上通红,但是很坚定地说道,“秦程,我喜欢你!”
  早上七点钟,窗外清晨的天空那么晴朗,懒洋洋的风吹进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吹动宋灵灵的头发,凌乱的刘海搔着眼睛,她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黑色瞳仁里有一层慢慢升腾起的雾气。安静地、没有微笑地、专注地凝视着什么东西的时候,宋灵灵的大眼睛和尖下巴很容易让人觉得她在伤感。快乐其实需要天赋,微笑有的时候只不过是固守自己的铜墙铁壁。
  秦程皱着眉,左肩上背着书包,右手拎着早饭,这么突然的情况下被女孩子表白,他也有些愣住了。穿了十几年的铠甲自然而然从血肉里浮出来,牢固地守护在皮肤表面,宋灵灵从他的脸上没能看出一丁点神情的变化,他就象是听了句本世纪最冷的一句冷笑话一样,正在琢磨着要不要捧场地呲呲牙算是笑过了。
  宋灵灵很想在这种时候让自己象平时那样欢快地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有点不听指挥,她不确定自己真的做了那个动作以后,会不会比不做还要难看。
  这句台词是憋一整夜憋出来的,后头应该还有一句,‘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让我喜欢你就好。’可当着秦程平静得有点冷漠的脸,第二句台词硬是堵在宋灵灵嗓子眼里,象小时候馋嘴贪吃不小心滑进气管里的糖块,卡得她有点喘不上来气,动了动嘴唇,没有勇气再把它说出来。
  走廊里不知道哪个教室的门没关好,一阵穿堂风过,发出巨大的关门声。宋灵灵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飞快地垂下头往教室外头跑出去,有点难堪,也有点难过。
  秦程右手里拎着的早饭啪嗒一声掉在地下,落地的同时,他的手也攥住了宋灵灵的手腕。瘦削的女孩被拉得一个趔趄,向前栽一大步,又向后仰倒,秦程忘了自己的左手还绑着吊带,他直觉地想伸直双臂扶住她,却又被她狠狠地撞回来,疼得闷哼一声,左肩上的书包也滑挂在了手肘上。
  宋灵灵听见他的哼声吓坏了,赶紧慌手慌脚地把书包给他拿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手和手腕,连声催问:“撞到你哪里了?是不是很疼?哪里疼?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做过手术有点肿胀,被绷带紧紧包着,又一直不能自由活动,秦程的左胳臂很僵硬,皮肤的触觉好象也有些退化,宋灵灵轻柔的抚握就象是每年夏末秋初的时候,他张开双臂闭起眼睛迎风站立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滩涂地上,四处飞扬的芦苇花从脸上和指缝间拂过。那些孤独的日子里,他从来不敢收拢五指,因为他知道芦苇花太轻风又太大,他抓握不住。也不敢睁开眼睛,因为只有不看,才能骗自己这就是妈妈亲吻孩子的感觉。
  这一刻,宋灵灵的手指停留之处,那儿的皮肤就微微发热,秦程吞咽了一下,在她身上闻到了和苇花一样清新温暖的味道,“你……你刚才……”宋灵灵立刻咬住嘴唇,垂下眼帘不发一语。秦程清清嗓子,继续说道,“……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宋灵灵的大眼睛连眨好几下,这种事又不象排练话剧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台词,说过就是说过了,一鼓作气而已,再而衰,三已竭,现在叫她还怎么能再说一遍!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血色泛滥着,白色的脸颊上嘴唇殷红。她怔怔地看着秦程的眼睛,颓然地松开他的手,转身往座位上走,“没听清就算了……”
  “宋灵灵。”
  她站定,回头看他,“我,我也没说什么……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秦程向她走近一步,“不是象你想的,我昨天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才刚认识不久,还没怎么接触过,彼此不太了解,我也不知道你们宁城的年轻人是怎样交朋友的……昨天我希望那可以是一个好的开始,慢慢地相处久了,说不定……说不定可以……可以让我有勇气对你说出一句话……”
  宋灵灵的神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轻松,一会儿又患得患失,秦程却还是该死地淡定着,“宋灵灵,我喜欢你。”
  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忘了怎么呼吸。宋灵灵傻了,秦程笑了,“我不是开玩笑,你一定要当真。”
  宋灵灵眯起眼睛,“你明明听清了……”
  他摇头,“没有。”
  宋灵灵咬牙,“骗人!”
  “真没有……”
  “还说!”
  秦程走到她面前,以前他没有做过这种事说过这种话,在想象中这似乎很难,可是是不是因为对象是她,所以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以前觉得会很矫情很别扭的话,现在说得一点也不滞涩,“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让我先对你说这句话……好吗?”
  宋灵灵眉梢动了动,突然抬手在耳朵里掏了掏,“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吗?”
  十八岁的男人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可要说他还是少年,似乎也不准确,这个年龄美好得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时间还没有开始流逝,岁月只是别人头顶生出的华发,他还有大把大把的现在和无数无数的将来。而她带着微笑,就站在这里,等着听他说出一生中的第一句誓言。
  “宋灵灵,我喜欢你……”
  “先声明啊,我不会帮你洗衣服,别的嘛……酌情考虑。”
  这样的一个早晨如果浪费在课堂上,那实在是比高考交了卷才发现准考证号和姓名忘写了还要追悔不及。就在宋灵灵和简念偷偷倒矿泉水的那个僻静处,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彼此间隔着三十到五十公分距离,先是无语相对了十几分钟,然后宋灵灵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两个人对爱情所有的理解还只停留在‘说’上,虽然宋灵灵装神弄鬼撒娇耍赖地让秦程把‘喜欢你’这句话重复了七八遍,但真的要伸出手去握一握他的手,她心里还是有点敲小鼓。
  这边敲着小鼓,秦程那边敲着小锣。
  他的皮肤正在怀念刚才被她触摸的感觉。隔得不远,他只要一伸胳臂就能握住她的手。年轻人最初交往时都是信马由缰的冲动派,等到冲动完了,也就傻眼了。下面该做些什么呢?其他的恋人都会怎么做呢?他和她……这就已经是恋人了么?
  宋灵灵琢磨了又琢磨,脑海里飞速回忆着所有看过的言情小说,那些个女追男的小说里头,女主角都是怎么表示的?是先拉拉手啊,还是先来个拥抱?再要么……先亲个小嘴?
  全身一冷,宋灵灵抬手揉揉鼻子,又挠挠太阳穴,无意识地玩着一绺头发。没有这样的吧!怎么表白完后比没表白之前还要别扭!
  她的小动作全落在他眼里,秦程在心里笑笑,他脑子里也有点乱,也在胡思乱想着,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地就想起小时候听妈妈念过的一首诗。
  可是,你偏不,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风来把尘土扬起,把死灰吹活。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中的一句。直到现在秦程也没弄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他也没能把整首诗记全,只是很清晰地记得妈妈念这几句诗时咬牙切齿的坚定语气。也许就是说要坚定坚决吧,这样才能死灰复燃重得生机。他这么胡乱地解释着,终于为自己找到了足够的动力。
  于是他伸出臂膀,张开五指,把宋灵灵正在犹豫的手握在掌心里,再一点一点地调整着指引着,让她也张开五指和他交握。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着,草地上有两只手握在一起的影子。宋灵灵笑得又得意又羞涩,她趴在屈起的膝盖上,歪着脑袋冲秦程乐呵。
  秦程收紧五指,牢牢地握住宋灵灵的手,一小丛火苗从灰烬里冒出头来,他平淡无味的生命终于开始燃烧。
  一大早出门的时候还是单身,失踪了整整一上午,中饭的时候走进食堂的宋灵灵就已经和秦程手牵着手了。以李娆娆为首的三名女生全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宋灵灵同学和秦程坐到了她们对面的座位上,两个人并排放着的餐盘里点着一样的菜式。
  这样的出场方式很影响观众们的食欲,当着镇定自若的秦程,三名女生就算是有心拷打逼问宋灵灵,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下沸腾的八卦欲望,假模假式地打着哈哈,食不知味地把饭菜解决掉。
  宋灵灵还在那儿装腔作势,“上午老师没有点名吧,哈哈哈,我就知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
  简生活和冯文娱对视一眼,抬起脚从桌子底下向宋灵灵踢去,可宋灵灵没什么反应,反倒是秦程扬了扬眉,筷子上搛着的一块排骨滑掉在了餐盘上,溅起一小圈汤汁。简念大窘,低头扒饭,斜着眼睛狠狠地瞅着宋灵灵,宋灵灵贼眉鼠眼地冲着她笑,又把自己盘子里的排骨往简念的面前夹,“糖醋排骨,你的最爱,来来来,不要客气嘛!”
  好不容易吃完饭,腻歪了一上午的一对小情人终于各回各家,宋灵灵简直是被横拖倒拽着进了宿舍门,三位舍友围成个小半圆把她堵在床边,个个叉起腰,“老实交待吧,怎么回事儿啊?”
  宋灵灵嘻嘻哈哈,“没怎么回事,也就是翘了四节课而已。”
  简念眉头一皱,“不能吧,你跟秦程……你们好象连话也没怎么说过,怎么就……就对上眼啦?”
  宋灵灵洋洋得意,“金风玉露一相逢,此时无僧胜有僧。”
  “领导跟你说话的时候态度要端正!”李书记拍打她一下,“说仔细点,你们俩,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们谁追的谁?怎么好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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