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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全本

_38 烽火戏诸侯(现代)
酒楼伙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赶忙精明利索地跑出酒楼招呼着这帮贵客。被带到二楼入座后,这里生意火爆,人满为患,就看到食客分作两批,临窗的都在伸长脖子去瞧那闹市里的精悍骑兵,离窗户远的则竖起耳朵听靠窗的食客评头论足,徐凤年与老剑神等人才坐下,让那伙计弄些酒楼拿手的酒菜,就听到了一些不算小声的窃窃私语。天下有两仓,荒僻的北凉是马仓,江南道则是天下粮仓,富甲天下,江南道诸多郡府近百年来盛产读书种子,清谈气与幕僚气这两气极重,在江南道读书人眼中,无人不可指摘,无事不可评点,京师太学国子监三万人,最喜欢指点江山的那一批大多出自江南道。
徐凤年面无表情等着菜肴上桌,舒羞已问清楚了湖亭卢氏的府邸位置,在他身边弯腰毕恭毕敬汇报详情,舒羞本就是天然尤物的丰韵女子,属于让男子看一眼就想到床笫欢愉的狐媚子,尤其她此时弯腰,胸前风景十分气势汹汹,如同一对倒立春笋,几乎要破衣而出。
除了舒羞,徐凤年身边还坐着抱白猫的鱼幼薇,纱巾遮掩面容但身段婀娜的靖安王妃,这等秀色可餐,天下少有,让二楼食客垂涎三尺,当下便吃了春药般涌出强烈的表现**,整个二楼言谈嗓门大了许多,只想着能被这几位生平罕见的绝美小娘记住,不说一亲芳泽,被她们看上几眼也**。高门华胄林立的江南道本就崇尚清谈玄说,士子大夫一个个宽衣博带,羽扇纶巾穿鹤衣,香薰浓重,骑马都瞧不上眼,非要驾牛车才符身份,连书童都得挑那些唇红齿白的惨绿少年,没几个熟谙抚琴烹茶的妙龄女婢都不好意思出门与世交好友们打招呼。
二楼尽是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听说过几天北凉那腹中空空的世子就要来咱们湖亭郡探望他大姐,这对姐弟,一个不学无术,一个不知廉耻,真是般配。”
“这寡妇若不是作风不正,岂会被诚斋先生的夫人骂做两脚香炉,这个说法,委实妙不可言。那一耳光,扇得好!听一些当时在报国寺的人说,这放浪寡妇被打了以后还笑了,真不愧是北凉那边来的女子!”
“这话可要小声些,我可是听说写《女戒》的娘娘想要给侄女撑腰,但是北凉那位去了京城以后,这娘娘就偃旗息鼓了,更有消息说是去了长春宫。哼,这世道实在是让我辈读书人心寒啊!”
“那莽夫再一手遮天,能把手伸到江南道这里来?!张首辅还不得把他的爪子给剁了!”
“这倒是,首辅大人确是了不起,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诚斋先生有些小糊涂,但不误大义,读那篇绝交诗,当浮一大白!”
“此言不差,确实应该浮一大白,来,喝喝喝!”
二楼中一人霍然起身,来到讨论最起劲的一桌,拔刀将一整张桌子劈成两半,平静道:“想喝是吧?老子今天就让你们喝尿喝饱!”(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祸端
偌大一张桌子断作两截倒塌,这帮士子见着几位惊为天人的外地美艳小娘后,还特地打肿脸充胖子地跟酒楼多加了几道平时不太舍得点的昂贵菜肴,被一刀劈开后,哗啦啦全都掉地上了,都是白花花银子啊。只不过银子事小,面对那柄清亮刀锋事大,一名脖子涨红的士子兴许是想起了刀斧加身不失骨气的圣人教诲,正准备嚷嚷,就被刀身扇在脸上,这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立即侧飞出去,把隔壁桌都给砸烂了,斯文扫地。徐凤年转身对魏叔阳鱼幼薇一行人说道:“会让舒羞和袁猛带你们先去卢府,我要去趟江心郡,与我大姐说一声,肯定能连夜赶来。”
听到动静的袁猛带十名白马义从抽刀上楼,徐凤年拿绣冬刀点了几桌,说道:“袁猛,招待这几桌家伙都喝尿喝到饱,分作两批,让他们脱了裤子互相喂,谁有骨气不愿做,你就拿刀敲烂了。骨头真硬的,乱刀砍死,事后把尸体用马拖拽,丢到他们家门口去。留五十骑给你,阳春城内如果有甲胄士卒拦路,你自己看着办。这种小事,能做妥当?”
这凤字营校尉狞笑道:“这都做不好的话,袁猛自己把脑袋割下来当尿壶。”
徐凤年独自下楼,重新上马,对宁峨眉沉声说道:“留下五十骑,其余凤字营与我前往江心郡。”
世子殿下带着大戟宁峨眉奔腾离开。凤字营浩荡而来,浩荡而去。视王朝律法与阳春城数百甲士如无物。
二楼,死一般寂静。那被拍飞的湖亭郡士子的身体偶尔会抽搐几下,扯动瓷盘,才发出一些毛骨悚然的声响。校尉袁猛搬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让一名轻骑去传令楼下四十骑随时待命应对阳春城兵甲,继而伸出两根手指一晃,楼上十名轻骑同时提刀柄朝十个湖亭郡人士的脑袋砸下,袁猛这才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脱不脱。谁能承受这奇耻大辱,虽说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但仍是无人响应,袁猛皱了皱眉,站起身,似乎嫌弃那被世子殿下打趴下的家伙碍眼,拿北凉刀朝那人胸口就是一戳,抽刀极快,顿时带出一股泉涌鲜血,几个士子当下便两眼一翻,晕厥过去,还有几个瘫软在椅子上,裆下露出一股腥臭。
老剑神无奈起身,端着酒杯去楼下继续喝酒,几名女子自然快步跟上,神情各异,鱼幼薇淡漠冷清,裴南苇紧蹙眉头,舒羞幸灾乐祸,而姜泥破天荒没有如何怜悯,这归结于她虽怕徐渭熊怕得一塌糊涂,对徐脂虎却并不反感,她年幼便被裹挟到北凉王府,徐脂虎未出嫁前,一次在家中遇见恶仆欺负孤苦伶仃的小婢女,曾搂在怀中说了几句暖心的言语,姜泥一直记在心上,出北凉后听到一些有关徐脂虎难听至极的风言风语,也颇为愤慨,再则她深知那草包世子不管如何在北凉荒唐,对两个姐姐的心意毋庸置疑,尤其是王妃早逝,长女徐脂虎难免就要承担起许多,很多年前,她未出嫁江南,他未出门游历,总能看到姐弟两个一起嬉笑打闹的情景,她心底何尝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姐姐?
袁猛问出被他一刀捅烂心脏的家伙住处,就下令将其尸体随意用绳索捆绑,派遣楼下十名轻骑拖拽着丢到家门口去。二楼地板上留下一条血路,袁猛虎目环视一圈,没看到再有铮铮铁骨的家伙跳出来,这才笑眯眯望向三桌十五六人,手上沾血的北凉刀往桌上一抹,缓慢擦去新鲜到不能再新鲜的血迹,问道:“还不动手?要老子亲自帮忙的话,一不小心就要把你们的棒槌给割下来了,到时候千万别瞎嚎,可听明白了?脱!他妈的真晦气,真以为老子乐意见到你们裤裆里的蚯蚓?老子胯下这根大枪能把你们婆娘给甩晕乎了!”
二楼传来稀稀疏疏的脱裤声,与先前鼓足劲大嗓门指点江山的豪迈场景大相径庭。
袁猛用手抓了一块肉丢进嘴里,粗声粗气恼火道:“害老子没得跟宁将军一起去江心郡快活,真想把你们都给捅死了!”
士子们脱裤子的速度立即加快许多。
袁猛抹了抹嘴,哈哈一笑,面目狰狞道:“等会儿哪个兔崽子撒不出尿,刚好一刀捅死。”
几个喝酒不多没有尿意的士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袁猛丢了个凌厉眼神,几名轻骑皆是一刀将其捅出个通透。袁猛白眼道:“说了别嚎,明天你们一家老小有得是机会去嚎。你们这些,赶紧的,尿完喝饱就没你们卵事了,别耽误老子跟城里的兵卒找乐子,最好一口气来个两三百号,才算马马虎虎热手。”
二楼临窗角落坐有主仆两人,主子年轻风流,握一把扇面绘有枇杷山鸟图案的精致扇子,以这把怀袖雅物轻轻摇动,气态镇静,十分出尘。仆从是一名青衫剑客,站于身后,闭目养神。主仆即便见到这些武夫动辄拔刀杀人,也并未有所动作,俊雅公子置若罔闻,似乎打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轻摇折扇,直到袁猛投来视线,他才嘴角勾起,露出一抹鄙弃,双指轻轻叠起扇面,准备起身离开这污秽场合。当他起身,一直注意主仆动静的袁猛也跟着起身,公子哥猜出意图,略微皱眉,啪一声,双指娴熟一记撒扇,扇面大开,露出上面疏密得当的名家钤印,他作了这小动作后,那名贴身仆役猛地睁眼,精光四射。
中年青衫剑士正要出手,脸色剧变,顾不得礼节,拉住主子的手臂就匆忙往后掠去,从二楼撞碎木墙落在街道上。
年轻公子阴沉问道:“王濛,这是为何?”
剑士如临大敌道:“楼下有人以筷当剑掷出,剑意直达一品境界。”
被剑士带着几次蜻蜓点水飘入小巷中,公子再度潇洒收扇,拍了拍身上本就没有的灰尘,笑道:“小小阳春城,还有这样的高手?难怪那佩双刀的家伙敢如此放肆。王濛,楼下高人是金刚几品?”
剑士脸色难看道:“兴许要高出金刚境,已经有一些指玄的意味。”
公子哥这才脸色凝重起来,冷哼一声,走在巷弄中,犹豫了一下,丢掉那柄扇骨由象牙雕成至少值千两银子的珍贵折扇,道:“弄脏了本公子的扇子,这笔帐,得好好算。有一品高手依仗又如何,就不信你走得出这泱州!”
卢府。
这代卢氏家主卢道林的族弟卢玄朗坐在书房中,面色阴沉,一名女婢站着揉肩,另外一名则跪着敲腿,轻重恰到好处,两名姿容出彩的女婢竟是一对九分相似的并蒂莲,姐妹两人单独而言便已明艳动人,呆在一起更是分外诱人。卢玄朗是泱州极富盛名的清谈名士,卢氏他们这一辈家族嫡系成员共计六人,相比泱州同等族品的几大世族,倒也不算太枝繁叶茂,不过卢氏可谓英才辈出,先皇巡游江南时曾亲口称赞触目可见卢氏琳琅珠玉,君王一言,便奠定卢氏在泱州的领袖地位。
家主卢道林如今已是京城国子监的右祭酒,卢玄朗坐镇家族根基所在的泱州,当年他在白马寺舌战群儒,折服群贤,再与来江南省微服私访的老首辅展开六经是否皆史的经史之争,论辩酣战至夜半三更还不罢休,与卢玄朗对垒的辩手当时还未彰显名声,如今再看,简直就是可怕,除了如今贵为国子监左祭酒的桓术,其中更有当朝首辅张巨鹿!卢玄朗当年峥嵘可见一斑,如今年岁大了,虽说再做不来散发裸裎闭室酣饮的旷达举止,仍是江南道上交口称赞的半圣硕儒,可最让卢玄朗私下视作此生第一恨的是迎娶了那名寡妇,害死了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儿子不说,还给卢氏蒙上无数的耻辱,近段时间中给当年不顾反对力争要将那放浪寡妇纳入家族的兄长书信中,颇有愤懑怨言,但兄长却执迷不悟,就是不肯将那女子赶出卢氏。
泱州四大家族,如今排名依次是江心庾、伯柃袁、湖亭卢和姑幕许,本来以卢氏的家底,实力稳居第二,可正是因为这个从不被他当作儿媳妇的放-荡女子,才让伯柃袁氏的名声赶超。
这下可好,那北凉世子要来泱州了。
卢玄朗恼恨之余,夹杂着晦暗难明不方便与人诉说的苦水,原先那江心郡后生刘黎廷的妻子,怎会有本事惊动宫中那位写《女戒》的娘娘,这里头有他不为人知的安排,本意是忍痛也要刮骨疗伤,将那害群之马逐出家族,再不能由着她兴风作浪,将卢氏的数十代辛苦积攒下的口碑糟蹋殆尽,但是他哪里能料到宫里的娘娘尚未施力,就得到惊人消息,娘娘竟然被皇帝陛下驱逐到了长春-宫,彻底打入了冷宫!
手捧一本圣人典籍的卢玄朗将书砸在桌上,吓得姐妹花女婢纤手一抖,情不自禁加重了力道,更惹来年轻时好养性服石之事的卢玄朗一阵疼痛,这名大儒以前服饵过当,至今不说夏日,便是冬天都要袒身吃冰来散气,所幸比起其余三大家族一些服食五石散后痈疮陷背脊肉溃烂的清谈名家要好上许多,只是对江南道士子来说,这些到底不算什么。卢玄朗因服散而吃痛,可以咬牙去忍,但卑贱婢女服侍不当,马上就各自挨了他一记耳光,她们的滑-嫩脸颊顿时浮现出一个手掌印,卢玄朗这才心情略微好转,示意一名女婢去拿回书籍,攥在手中,冷声道:“香炉,真是再应景不过的说法!”
房门口传来冷哼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两位婢女脸色雪白,映衬得那手印愈发鲜红。
卢玄朗烦躁地挥挥手,她们赶紧低头离去,甚至不敢喊出敬称,只是闭嘴逃离。因为那人素来不喜她们说话,说会污了她耳朵。
门口站着一位韶华早已不再的老妇,神情阴冷,长着一张毫无福禄面相可言的脸,看着便阴森。
老妇阴阳怪气说道:“来这里的时候碰到那贱货了,还跟我有模有样请安来着,这样贤惠的儿媳,卢玄朗,也就你挑得出来!真是好大的福气!”
卢玄朗冷淡说道:“长兄为父,我有何办法。”
老妇桀桀冷笑,嗓音如同厉鬼,“好一个轻描淡写的没办法,我儿便是被你这等识大体给害死的!”
卢玄朗怒道:“泉儿一样是我儿子!”
老妇讥笑出声道:“卢玄朗,你可是有好几个儿子,我却只有泉儿一子!”
卢玄朗颓然道:“我要看书。”
老妇死死盯着这本该是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男子,脸孔扭曲,转身丢下一句,“卢玄朗,别忘了我父亲是谁。当年你没拦下那骨头没几两重的寡妇进门,也就罢了,这次要是你还敢让那姓徐的小杂种入了家门,我跟你没完!”
卢玄朗等她走后,将一本圣人经典撕成两半,气喘吁吁靠着椅子。
管家急步而来,神情慌张敲了敲门,顾不得平常礼仪,只见他嘴唇青白,弯腰附耳说了一个轰动全城的骇人消息。
听完后卢玄朗阴晴不定,十指紧紧抓住椅子,这位曾被先父赞许每逢大事有静气的江南名士露出一抹惊恐,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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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马踏中门
卢府没来由地在大白天关上府门,昵称二乔的丫鬟赶忙回院将这个敏感消息说给小姐,这位江南道上风头劲的狐狸精寡妇正躺在榻上看一本ォ佳人小说,只是比起《头场雪》实在不堪入目。
听到二乔的禀报后心不在焉,她以为弟弟也要两三天以后ォ到阳春城,对于卢府的小动作并不在意,她可不傻,江心郡刘黎廷所在的家族ォ算泱州二流末等士族,如何能入了皇宫大内的法眼,湖亭卢氏与其余三大世族联姻复杂,一荣俱荣称不上,但一损俱损是真的,没有卢玄朗默认,如何能搬出宫里娘娘的大驾,甚至说不定幕后策划的,就是卢玄朗这个名义上的公公,只不过她懒得计较罢了,甭管卢亲泉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克死夫君的黑锅,总得由她背着,不管公婆两人如何刻薄冷眼,平日里作为儿媳妇该有的礼仪,她还是做足了十分,至于常去名山大寺里听玄谈名士们辩论,被腹诽诟病,她不上心,她就喜欢看着那些自诩风流的名士俊彦看到自己入席后跟打了鸡血般兴奋燥热,因此在报国寺被姓刘的妻扇耳光时,她只是笑,天晓得是谁可怜谁。
远嫁江南,这些年算是把这些门阀士都看透了,大多眼高于顶,靠着祖荫不思进取,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江南道郡府出去的清流官员,以在京城做言官为例,与北地谏官截然不同,喜欢三天两头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皇帝陛下过不去,不怕廷杖,不怕戴枷示众,时不时就要闹出撞柱的死谏,感觉就像是生怕天不生气不恼火,恪守正统忠于礼法近乎偏执,无怪乎被许多读书人说成江南道出身的官员像臣。
但江南道也确实出了一小撮相当厉害的角色,通晓权变,手段练达,能够经世济民,可这几位手握权柄的文臣武将,无一不是走出江南道鲤鱼跳龙门后,就再不愿回来,对于清谈玄说也不热衷,但没人否认正是这几位重臣,真正撑起了江南道的繁花似锦。如果要她来说,执掌一半国监的卢氏家主卢道林算一个,吏部尚书庾廉和龙骧将军许拱也都能各自算一个,至于卢玄朗等一大批享誉大江南北的所谓名士大儒,差了许多格局眼界,这些老家伙也就只会盯着族品的上升下降了,升了,欣喜若狂,降了,如丧考妣,在他们眼中,春秋国战中为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夫,只是粗蛮将种而已,将门一说,贬远多过褒,在江南道这边,尤其不讨喜。
若她只是普通将门女,早就道德君们被戳断了脊梁骨,好在她是谁,是人屠徐骁的长女!
心疼敬爱眼前这位主的丫鬟一脸期待地轻轻问道:“小姐,世殿下什么时候到咱们阳春城啊?”
寡妇徐脂虎拿手指刮了一下小丫头的秀美脸蛋,调侃道:“你自己掐指算算,这两天问了几次了?十次有没有?”
小丫头红着脸道:“奴婢是盼望着殿下能给小姐出气呢,刘黎廷与那悍妇实在太可恨了。”
徐脂虎丢掉书,伸了个懒腰,笑道:“迟也就后天吧,上次我这弟弟寄信来已经要到雄宝郡了。”
被寡妇用十两银从路边买来的丫鬟二乔笑出声,秋水眸弯成一对月牙儿,乖巧伶俐道:“相比二郡主,殿下还是喜欢小姐一些呀。”
徐脂虎搂过这丫头纤柔的身,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开怀笑道:“就你会说话。”
卢府外,刚从卢玄朗那边领会意思的二管家听到刺耳马蹄声后,给了个眼神,一个在湖亭郡地位能媲美六品官吏的了门房赶忙打开侧门,只许一人进出,二管家本不姓卢,卢家念在其忠心耿耿,便赐了个卢姓,别小觑了这改姓,在衣冠士族看寒门弟如看狗的年代,已是莫大的荣光,二管家如今叫作卢东阳,十数代都是侍奉卢氏的大管家随着家主去了京城,卢东阳在湖亭郡家族就是大权在握,熏染了卢氏朴正家风,喜于大雪天脚踏木屐鹤氅大袖,自称此生好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湖亭郡便给了一个四寒先生的雅致名衔,他单独走出侧门,看到四十五精锐轻骑护驾的一行人,心中微凛,但站姿稳如泰山,指了指悬于一旁的“免”字牌,语调冷漠道:“今日卢府不待客。可交给我名刺,得空了再访。”
校尉袁猛脸色阴沉,但一时间不好发作,世殿下不在场,而且这里头毕竟还住着殿下亲近的长郡主,不好贸然莽撞行事。至于卢氏在江南道上如何地位超然,势力如何盘根交错,他会管这些乌烟瘴气的事情?
约莫是看穿了这帮北凉蛮的处境尴尬,二管家卢东阳凭仗着琳琅卢氏的深厚底蕴,一下就从初听到这伙人行事血腥的震慑中清醒过来,再无惧意,心中泛起冷笑,五十轻骑就敢在湖亭郡大胆造次,真是不知死活,酒楼那几个不幸血溅当场的所谓士,算什么士,在湖亭郡无非是不入流的货色,撑死了是役门或者吏门孙,离入士品差了十万八千里,杀几个下等货色,就真当自己能在湖亭郡横行霸道了?还不得低头来求着卢府去打点!这帮将种莽人,怎配进入卢府!
马车上靖安王妃裴南苇一直掀起帘玩味旁观,坐山观虎斗,看得津津有味。
数百年屹立不倒的春秋十大豪阀被徐骁顾剑棠这些将种和几大藩王推倒以后,离阳王朝隐约形成了三大士族集团,江南道便是其中之一,王朝灭掉八国,除去下旨让一部分八国世族迁入京城,与当地门阀姻亲抱团,形成了另外一个,还有一些士族则在二十年中陆续主动向北迁徙,以洪嘉年间为频繁,人数不下三十万,故而被称作洪嘉北移,大多都选择了富饶并且远离京城的江南道,这无疑壮大了泱州四族的实力,湖亭卢氏在当代家主卢道林的影响下,吸纳英ォ数量仅次于庾氏,卢氏自然有它的倨傲底气。若是那个敢在阵上当着赵衡的面一枪刺死青州武将的家伙在,这场暗流涌动就没什么看头了,无疑是带着这些个悍不畏死的白马义从直接碾压而过,可既然他去了江心郡,就有意思了。万一湖亭郡官府有不惧北凉军的实权武将,板上钉钉会热闹有趣。
裴王妃想到这里,终于露出久违的笑脸。
同坐一辆马车的姜泥看得恍惚,这姐姐真是好看。
老剑神李淳罡懒洋洋靠着车门打盹,打定了主意不掺和这种家事。
不知何时,鱼幼薇走下了马车,抱着白猫武媚娘,站在阶下,望向那狐假虎威到了凤字营头上的二管家,平淡说道:“开中门。”
卢东阳发出嗤笑声,指了指那块牌。
鱼幼薇转头对坐于战马上的袁猛,平静说道:“袁校尉,湖亭卢氏以礼此待我们,我们当然要还礼。”
袁猛疑惑不解,一来他对殿下与这花魁出身的漂亮女是何种关系不太清楚,既然能有资格陪着殿下一同出北凉,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傻ォ会将她当作一般名妓看待。二来她的还礼一说大有讲究,所以他望向这位一直以来给人性柔弱感觉的花魁,等待下文。如果她只是说让凤字营转身离去,他定要轻看了她。殊不料鱼幼薇冷笑道:“将这个不长眼的奴ォ一刀捅死,先前殿下说杀了人后尸体要丢在家门口,眼前似乎还不需要浪费力气呢。然后拆了中门,我们只是来见长郡主的,到时候若是长郡主说没了大门不合适,再由着卢府装上便是。若是长郡主不点头,谁敢动手,再杀便是。”
袁猛哈哈大笑,在马上一抱拳致敬,眼中多了几丝恭敬,然后转头沉声道:“抽刀还礼!”
鱼幼薇抱着憨态可掬的白猫转身走回马车。留下那面红耳赤的二管家气恨得说不出话来,等他看到北凉轻骑锵然抽刀,好不容易褪去的惊惧再度笼罩全身,尤其是发现那名凶悍校尉策马跃上台阶,吓得立即转身,试图跑进侧门求救,可人终究跑不过马,何况还是一匹北凉战马,袁猛在二管家卢东阳一脚踏入门槛时一刀劈下,倒在血泊中,艰难向前爬行,这景象看得府内一些奴仆都惊呼尖叫起来,袁猛下马,给这位四寒先生重重补上一刀,紧接着抓住一条腿,从侧门丢到府外,世殿下临行前可是叮嘱过的,尸体丢在家门口嘛。
袁猛不理睬那帮呈现鸟兽散的卢府仆役,站在门口阴沉下令道:“把中门拆了!”
裴王妃愕然,再望去那个言行举止一直轻柔似水的鱼幼薇,有些懵了。
江心郡刘府。
刘府算是泱州根正苗红的家族,可士族中一样分三六九等,比较那庞然大物的四大世族,高低判若云泥。
别号诚斋先生的刘黎廷此时正在好言抚慰妻,他以精治美食著称江南道,这段时日是顾不得君远庖厨的古训,几乎日日都要给妻亲自下厨,费尽心思变着花样去讨好。刘黎廷身材修长,在江南道这边已是鹤立鸡群,相貌清雅,加上出身于不俗的士族,这种男自然很不缺风花雪月。他前些年第一次在白马寺参与清谈时见到那寡妇,就心动了,寡妇又如何?她可是那人屠的长女,还长得那样狐媚可口,轻轻一掐,仿佛就能掐出水来,可是她虽然口碑极差,看似谁都爬上她的床闱**一度,花丛老手的刘黎廷却深知这天生尤物性冷得很呐,这偏偏激起了诚斋先生的无限胜负心,大献殷勤,恨不得鞍前马后将她当作皇后伺候着,前些日,她总算松口,在报国寺赏牡丹时,半真半假说若是敢休妻,她就考虑一下。
刘黎廷这时想来,一身冷汗,怎就被鬼迷心窍了,竟看不出她的凉薄性,这寡妇分明是在等着看戏!所以捅了天大篓后,妻不知为何与宫里一位得宠的娘娘扯上了关系,他再顾不得士风度脸皮,当下便写了一篇绝交诗丢在卢府门外,所幸那寡妇早已是声名狼藉,谁会站在她那一边?否则卢府也不会一声不吭,仍由自己泼脏水,哈,刘黎廷一想到这里,真是暗自庆幸窃喜,因祸得福啊,若非这就个该拿去浸猪笼的寡妇,他如何能知道妻家族在京城皇宫里都有香火情,这可是直达天庭闻天听!
刘黎廷给妻揉着肩膀,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道:“娘,怎么近宫里头没动静了,那位娘娘怎还不下旨来江南道?”
刘妻摆出爱理不理的姿态,其实她只能如此故弄玄虚。不说是她,起先连娘家那边都不太清楚如何能让写《女戒》的娘娘动怒,父亲挑灯夜读翻遍了族谱,ォ依稀寻着一点淡薄至极的亲戚关系,至于为何雷声大雨点小,突然就没了声响,她这等家族出身,如何能知晓其中真相?至于身边的夫君,她何尝不知那点上不得台面的腥味,可嫁夫从夫,她只能将所有的气都撒在那放浪寡妇头上,而且在她看来,那一巴掌,扇得一点不理亏,这种成天想着勾搭别家男人的无德寡妇,游街示众ォ好!男三妻四妾无妨,你一个寡妇莫不是还想要面首三千?!
她怕夫君继续在宫里娘娘这件事情纠缠,只得冷淡道:“夜深了,睡吧。”
刘黎廷瞥了眼自己娘的容貌,悄悄在肚里哀叹,与那天生尤物的徐寡妇可真是不能比啊。
月色中,刘府外,五十骁勇轻骑无视夜禁,强势入城,直奔而来。
为首一位白袍白马的公哥并未停马,驱马而上,一拉缰绳,马蹄砸在刘府中门上,一轰而踏!
马踏中门后,策马长驱而入刘府。(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先生卖我几斤仁义道理
稍具规模的府邸中门都不会常开,尤其是卢氏这等根深蒂固的当世豪阀,不是随便来访一位客人就会打开中门,别说湖亭郡郡守,便是泱州刺史这类封疆大吏都未必有这个资格和荣幸。可以说中门是一个家族的脸面,卢府藏龙卧虎,算上清客幕僚,养士数百人,虽说才派遣了管家卢东阳打发街上那帮人,但许多人都在暗中打量这里的一举一动,可当北凉轻骑卸门时,卢府并未出动死士,只是走出一名头顶纯阳巾身穿脚踩布履的中年儒士,穿着素洁穷酸,身后跟着一名气质灵秀的小童,双手捧着一柄古剑,黑檀剑鞘,裹以南海鲛皮,与一般名剑的剑气森然不同,此剑栖鞘时并无丝毫寒意。
寒士装束的中年人看了眼毙命于大院中的管家,轻轻叹息,中门已被哗然卸下,校尉袁猛与院中这名儒士两两相望。
卢府中年人略微作揖行礼后淡然道:“今日是卢府失了待客之道,卢东阳身为管事,当受责罚,只是不至死罪。还礼还需再还礼。”
袁猛识货,如临大敌,握紧手中北凉刀。一身战阵搏杀熏陶出来的杀伐气焰,与江湖人士的气息自是不同。
那位身旁童不捧却捧剑的儒士作揖后,面朝远处马车上昏昏欲睡的羊皮裘老头儿,这次竟是一揖到底,弯腰时说道:“晚辈湖亭郡卢白颉,十一岁获赠古剑霸秀,至今习剑三十六载,向李老前辈赐教。”
老剑神听到霸秀两字后缓缓睁开眼睛,瞄了一眼,点头道:“的确是当年羊豫章的佩剑,这老小子受困于自身资质,剑道造诣平平,眼光倒不是不差,当年老夫与人对敌,每次见到有这家伙观战都要头疼。只是羊豫章曾言此生不收弟子,你如何得到这把棠溪剑炉的最后一柄铸剑?”
在李淳罡面前自报姓名执晚辈礼的卢白颉微笑道:“大概是晚辈幼时乳名棠溪,与恩师萍水相逢,便被赠予霸秀剑与半部剑谱。三十六年来,不敢一日懈怠。恩师对老前辈十分推崇,说两袖青蛇足可独步剑林五十年。晚辈神往已久,今日斗胆拔剑,一小半是迫于无奈这卢氏子弟的身份,更多是想砥砺自己这三十六年闭门造车的下乘剑道,若是败了,恳求老前辈不要迁怒于卢府。”
羊皮裘老头不耐烦道:“说话语气跟羊豫章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且出手试试看,若是只得羊豫章的剑术匠气,不得其剑道匠心,便不值得老夫出手。谁他娘愿意跟你们这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门阀世族过意不去,吃饱了撑着,茅坑里竹竿拍苍蝇,怎么都要溅上一身屎。老夫当年不信邪,就吃了徐瘸子的大亏……”
说到这里,老头儿立即闭嘴,自揭其短不是李淳罡的一贯作风。
卢白颉洒然一笑,伸出双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抹,名剑霸秀出鞘一半。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女子喊了一声小叔,湖亭卢氏琳琅七玉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闲散的卢白颉一脸哀叹表情,手指回抹,即将现世的霸秀古剑当下便归鞘,众人只瞥见一抹璀璨的湛蓝锋芒。卢白颉是卢氏上代家主卢宣化的幼子,比起这代家主嫡长子卢道林要足足小了二十岁,卢白颉是庶子出身,天资聪慧,只是淡泊名利,并不热衷于儒家三不朽,痴心剑道,至今仍未娶妻,自然便没有任何子嗣,他在卢府罕有露面,若说卢府内有分量的家族成员,谁与那寡妇真心亲近,卢白颉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女的他很大程度上将徐脂虎当作半个女儿,许多祸事的苗头,若非他暗中扼杀,卢氏早就鸡犬不宁,不说别人,那父亲乃是姑幕许氏家主的女子,就做了太多次不干净的手脚。只是顾忌她的嫂子身份,加上怜悯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否则卢白颉怎会容得卢府出现这等丑事。
发生了中门被卸这样足以惊动泱州的大事,徐脂虎不管在卢府如何受制,还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这才确定是弟弟到了阳春城,除了他,谁做得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怪罪,徐脂虎哪里舍得!只不过卢府终归是自己名义上的家,闹得太僵不好,尤其是公公卢玄朗为了面子两字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哪个名士不爱惜羽毛?她朝卢白颉再撒娇一般笑嘻嘻喊了一声小叔,换来一个无奈表情,徐脂虎不与这府上少有好说话的长辈客套,跑出大门,所有彪悍轻骑都下马单膝跪地,恭敬说道北凉凤字营参见长郡主,徐脂虎没理睬,左看右看,没看到弟弟那张总是被她梦到的温柔笑脸,顿时无比失望,女婢青鸟已经可以勉强下路行走,只是脸色气态仍旧难看,刚要下跪,就被露出惊恐神情但很快掩饰掉的徐脂虎上前扶住,咬着嘴唇,放低声音问道:“凤年在哪里?”
青鸟轻声道:“殿下去了江心郡,说连夜赶回阳春城。”
徐脂虎一跺脚,红了眼睛呢喃道:“这个傻瓜!”
她深呼吸了一下,颇具威严道:“都随我入府。”
与卢道林卢玄朗同辈的卢白颉不拦着,谁敢拦?卢白颉这种豪阀子弟的显赫身份摆在那里,但他的另外一个身份,更是震慑人心。武评专门列出一份剑评,泱州湖亭郡卢白颉,赫然在列。评点卢棠溪剑意正大浩然,剑名虽含霸字,却是当之无愧的王道剑!
卢府庭院深深,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占地规模输给其余三大家族府邸,但此座接待过六位皇帝的拙心园却是名声最盛,园内湖石假山出自首席叠石大家之手,一山一峰,生气盎然,一石一缝,交代妥贴,被先皇赞誉别开生面独步江南,要知道江南园林甲天下,可见拙心园的独具匠心,匾额楹联雕刻花木石碑,更是不计其数。徐脂虎亲自带路,一路上与鱼幼薇言简意赅说些园林构造的精髓。卢白颉与捧剑童殿后,恰好李淳罡和姜泥以及靖安王妃走在最后,今日并未出剑的卢白颉向老剑神询问了一些剑道疑惑,老头儿当年与半个晚辈羊豫章有些善缘,也就没如何端架子,而卢白颉虽说性格是典型的世族风气,但终究人如剑意,并不古板拘泥,相谈甚欢,卢白颉只是眼角余光轻淡瞥了一眼裴王妃,就再没有再看。
徐脂虎住在西北角落的写意园,院子不小,丫鬟却少到可怜,略显冷清,袁猛在内的凤字营都安排在隔得不远的两栋院子里,到了院门口,卢白颉再次作揖才离去。
进了院子,徐脂虎让贴身丫鬟二乔去端些冰镇梅汤来,坐下后,才问道:“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青鸟将芦苇荡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
青鸟平静娓娓道来,其中惊险,岂是简单一波三折可以形容!
徐脂虎的脸色随着跌宕而起伏,最后听到世子殿下安然无恙,才捂住胸口重重松了口气。
徐脂虎眼神古怪地转头望向到现在还没能坐下的裴南苇,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真是出息了,连王妃都敢抢!
整个下午至黄昏,写意园风平浪静,徐脂虎都在跟几位女子问些有关徐凤年的事情,尤其喜欢听一些糗事。对于卢府情理之中的平地起波澜,徐脂虎没那个好心情去热脸贴冷屁股。丰盛晚饭过后,知达理的童前来轻轻叩响院门,他出自卢府中最小的退步园,被泱州百姓视作剑仙的主人卢白颉其实住得不多,一年中大半时间都带着这童游山玩水寻访隐士。开门的是丫鬟二乔,不知为何,两个同龄人十分不对眼,此刻便有些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味了。
见到二乔,童冷淡生硬说道:“我家主人要见你家小姐。”
气氛本就古怪,这句话说出口后就愈发冷场。
二乔冷哼一声,丢下一句知道了,转身便走。
眼神清澈望着她的背影,童偷偷流露出一丝懊恼。
坐在湖畔亭子里的卢白颉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少年已知愁滋味。”
徐脂虎走出园子,来到亭子坐下,有些愧疚说道:“这次给小叔添麻烦了。”
并半点无世家子陋习却有世族子孙古风骨气的卢剑仙摇头道:“给小叔添麻烦算不上,只是如此一来,你以后在卢府就更难做人了。”
徐脂虎无所谓道:“这算什么。无非就是在我面前笑得更假,在我身后笑得更冷。”
卢白颉叹息道:“先不说二管事卢东阳,世子殿下指使扈从在闹市行凶杀人,那些人品行再不济,也是湖亭郡的读人,其中一位还是役门子孙,如果中门不卸,小叔还能去兄长那里说上几句,由卢府来出面摆平这烂摊子,大不了就是给那几个小庶族一些抚恤银子,以及几份官衙俸禄,仅是用银子买命任谁都有怨言,可正二八经的官职,大抵也能堵住嘴了,这等闹心违心事,为了你,小叔不介意出面破例一次。可拆去卢府中门,当着一整条街湖亭家族的面杀死卢东阳,二兄好面子,不落井下石,已算忍耐极限了。卢氏数百年沉浮,受过的屈辱其实不少,只是近百年坎坷渐少,今日受辱至此,恐怕家主都要动怒啊。”
徐脂虎默不作声。
卢白颉皱眉道:“脂虎,此时此地,就你我二人,小叔有些话就直说了。你这做世子殿下的弟弟,行事怎的如此不顾后果?当真一点不顾及京城那边的看法吗?须知你父王再权势如日中天,终究还是树立了张巨鹿顾剑棠这般可作王朝巨梁的政敌。再者,他这是要将泱州四族往北凉的敌对面推啊,许淑妃因你被贬入冷宫,若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想法倒还算好,若是皇后的意思,你觉得徐家在帝王心中还能剩下几分情谊?何况许淑飞是谁你还不知道吗,姑幕许氏这些年几乎可算是倾尽一族人力物力去给她铺路,遭此灭顶劫难,泱州四族,原本与我卢氏关系紧密的姑幕许氏,以后即便不会分道扬镳,也注定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共同进退,与当年泉儿的暴毙如出一辙,黑锅还得由你来背啊。”
徐脂虎抬头笑道:“习惯啦。”
卢白颉苦涩道:“你啊你。”
徐脂虎靠着红漆廊柱,眺望远方,柔声道:“我那弟弟去江心郡找那刘黎廷的晦气去了。”
卢白颉沉声道:“难道他还要胡闹不成?真不怕无法收场?万一被有心人煽风点火,就不只是沽名钓誉之徒蹦出来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整个江南道都要炸锅,你这些年还没看透所谓的江南道名士重名不重命吗?!”
“知道啊,早就看透了。青州重利泱州重名嘛,江南道士子谁不推崇我公公当年那句‘大义所在,虽死重于泰山’。”
徐脂虎眯起眼笑了笑,道:“可是我这个弟弟,大概是我爹是北凉王的缘故,很多人拼了命都要攥在手里的东西,他都不怎么在乎的,可有些连贫苦人家都不那么在乎的东西,他却是最在乎了。小叔你与他说这些很有道理的金玉良言,他多半是听不进去的。”
有棠溪剑仙美誉的卢白颉喟叹道:“拦住他不入卢府,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轻松些,可真去拦,且不说拦不拦得住,你肯定第一个跟小叔翻脸。”
徐脂虎不顾礼仪地捧腹笑道:“小叔这剑仙做得真可怜。”
卢白颉望着这闺女的笑颜,眼神有些哀伤。
当年那心仪女子也是这般笑脸天然的,自己若是再坚决一些,少些自己嘴上的道德和大局,是否就不会有遗憾了。
世间哪来那么多如果?
卢白颉闭上眼睛。
不远处,是童与丫鬟在针尖对麦芒地闹别扭,这两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在多年以后才懂得“当时只道是寻常”的不寻常?
卢白颉离去后,徐脂虎便一直坐在凉亭中,枯等到深夜。
当那世子殿下出现在卢府外,白马拖着一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冰冷尸体。
显然是从江心郡一路拖到了湖亭郡。
守在门口的卢白颉即使早有预料,见到这番场景,仍是感到无以复加的震惊。
徐凤年下马后,抬头望向卢白颉,因为大姐徐脂虎的缘故,他对这位棠溪剑仙并无恶感,只是看到卢白颉单手贴在剑柄上,以一把霸秀古剑拄地,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棠溪先生是想卖我几斤仁义道理吗?”
卢白颉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心中除了震惊还有疑惑。
这北凉世子如何来的身负重伤?
徐脂虎一路跑,将丫鬟二乔远远丢在了后头,冲出卢府大门,离了很近,停下脚步,笑眯眯道:“呀,我们姐弟又闯祸啦。”
她并未察觉到徐凤年背后,是一整片的鲜血淋漓。
骑马拖尸过城门时,如一尾壁虎贴在孔洞顶壁上守株待兔的刺客一击得手,几乎刺碎了他的脊柱。
但徐凤年只是红着眼睛怔怔望着她,柔声说道:“姐,我们回家好不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亭中谈心
写意园,徐脂虎的私闺中渗出一股血腥气,连三座多加了上品龙涎香饼香球的紫烟檀炉都遮掩不住,徐脂虎脸色苍白望着正在给徐凤年把脉的李淳罡,世子殿下上半身裸露,趴在床上,脊柱部位血肉模糊,老剑神露出一脸惋惜,吓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徐脂虎泪珠啪啦啪啦往下掉,双手捂住嘴都不敢哭出声。
才在鬼门关逛荡一圈的徐凤年看上去并不像濒死之人,没好气道死不了,李淳罡点点头说道:“是死不了,可惜。手刀再进一寸,就是大罗金仙都救不了,现在嘛,皮外伤。可是那个杀死王明寅的少女杀手?”
徐凤年阴沉着脸嗯了一声,带着大戟宁峨眉魏叔阳以及五十轻骑赶赴江心郡,一开始就跟两位扈从说好了要引蛇出洞,但没料到这养大猫的姑娘耐心实在太好,从阳春城到江心郡一个来回的路途中,世子殿下处心积虑卖出那么多破绽都不抓,等入了城门,徐凤年刚刚松口气,那出人意料跟壁虎一般贴在阴暗壁顶上的杀手轻轻坠下,一击得手,所幸她似乎没有预想到世子殿下已是大黄庭四楼,若是芦苇荡的徐凤年,就要被她一刺当场敲碎脊柱,但接连几刺杀未果,恼羞成怒的呵呵姑娘在城门孔洞中马上展开追击,徐凤年脚尖踩在侧壁上,她紧随其后,正要递出第二刺,宁峨眉短戟已经掷出,魏叔阳也身形如鹞子掠起,白马义从纷纷抬出开山弩,她见势不妙,并不恋战,从内门墙孔溜出,纤手五指凿入城墙就跟切豆腐一样,几个跳跃,瞬间没了身影。
途径雄宝郡时,溪畔马匹饮水,闭息久候的她也曾出手一次,从溪底冲出,不过当时李淳罡离得不远,瞬间便有剑气奔袭而至,没有给她近身的机会,众人只看到这少女匿入水中,游鱼一般消逝,密密麻麻的骤雨弓弩与短戟都无法伤其丝毫。
真是附骨之疽!
徐凤年安慰道:“姐,真没事。”
放下心中巨石的徐脂虎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啪一下狠狠一巴掌摔在他屁股上,“没事没事,这还叫没事!你这德行,晚上姐怎么跟你睡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李淳罡脸色古怪,本想调戏两句,但想想还是作罢。以徐凤年的小心眼,不敢跟自己怄气,指不定就要把气撒在姜泥头上,真他娘的是一物降一物,老夫也有今天,没天理了。恋恋不舍起身离开香喷喷的闺房,房中青鸟与丫鬟二乔也都识趣闪人,只剩下这对打小便关系亲密的姐弟俩。虽说是外伤,但皮开肉绽的,也不好受,徐凤年正想偷个闲休憩一番,就察觉到不对劲,既是无奈又是愤懑道:“姐,你脱我裤子做啥,那里没伤到!”
徐脂虎一点没当姐姐的悟性和架子,娇滴滴柔声道:“凤年啊,姐不放心,还是看一看为好。这里没外人,你脸红个什么。”
徐凤年伸手誓死护住腰带,扭头怒道:“姐!都多大的人了,别这么没羞没臊好不好!”
徐脂虎故作一脸幽怨,好一幅泫然泪下的凄凉神情,要是道行浅的,如江南道那帮学子名士,见到这个还不丢了魂,可徐凤年跟这大姐朝夕相处那些年,还会不知道她的伎俩?一点都不敢放松手劲,生怕一下子就给她得逞了,姐弟两人僵持不下,徐凤年求饶道:“姐,算我求你了行不,没你这么趁火打劫折腾伤患的。”
徐脂虎悻悻然缩手,不过没忘记再拍了世子殿下的屁股一下,轻笑道:“呦,挺翘,练刀就是好,这体魄架子硬是要得。等你伤好了,肥水不留外人田,可得好好让姐把玩把玩。”
徐凤年头疼道:“你再这样,我明天就去二姐那里了。”
徐脂虎俯身,妩媚如狐仙的美艳脸庞凑在世子殿下附近,吐气如兰,哼哼道:“没良心的家伙,你说家里谁最疼你宠你,小时候是谁尿床,又是谁偷偷帮你洗被子?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徐凤年转头近距离望着这张很难被外人看出端庄贤淑的脸庞,轻声道:“姐,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徐脂虎干脆蹲在床头,托着腮帮凝视着这个才入阳春城便大开杀戒的弟弟,温柔道:“这就是姐姐的家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要不怎么会有覆水难收的说法,姐就算回北凉,也只是算省亲,不算回家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脂虎伸手抚摸着这个为了她不惜在江南道上四面树敌的家伙,看了那么多年,总是看不腻看不烦呢,轻轻道:“家里小叔,就是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说你倒行逆施,不成气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凤年有多喜欢姐,姐当然是知道你的心疼的啊,在城内杀搬弄唇舌的无聊士子,去江心郡把那刘黎廷活活拖死到湖亭郡,你除了想给姐出口恶气,其实也是想逼着姐在江南道没办法再呆下去,好跟你回北凉,对不对?你这个傻瓜,姐在哪里不是你的姐,真回到了北凉,就能开心了?以后等你二姐从上阴学宫回去,还不得天天跟她为了你争风吃醋呀,姐说大道理总没能说过她,才不乐意受这个气。这次你舍近求远先来看姐,她这个连你喊声二姐都要不开心的家伙,还不得气坏了。”
徐凤年赌气地哼了一声。
徐脂虎伸手捏了捏这张棱角愈发分明的脸庞,笑道:“长得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其实还是个孩子。”
徐凤年刚想说话,徐脂虎摆摆手道:“睡睡,别赶姐走,姐好好看看你。”
徐凤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世子殿下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姐就趴在床头睡着了。苦笑着起身,后背伤口已经结痂,伤势痊愈的速度不可谓不惊人。虽说离金刚境还有很大距离,但比起寻常武夫身体,已有巨大优势。徐凤年起床的声音没吵醒徐脂虎,倒是把睡在隔壁的侍寝丫鬟二乔给惊动了,尽心尽职的女婢,大多都睡意不深,她随意披着外衣便小跑进来,酷暑天气,她本就穿得清凉,初长成的身段婀娜多姿,长得婉约,有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水润灵气,体态偏向轻清,否则京城达官显贵也不会家家户户养瘦马了,这江南道调教出来的瘦马与西楚腴姬并称双绝。徐凤年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这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动作小些,她看了眼世子殿下的***上身,小脸涨红,迅速低头,生怕逾了规矩,越是高阀豪族,规矩条框便越是森严,主子们也都性格迥异,下人自然不敢侍宠而傲,过雷池一步,何况丫鬟二乔听多了小姐嘴里的北凉世子骄横行径,加上昨天那场风波,就更不敢有任何马虎了。小丫头本以为这世子殿下到了湖亭郡,最多就是见过了小姐以后去江心郡揍一顿那个妻管严的诚斋先生,她的小脑袋想破都想不到殿下会把刘黎廷给用骏马从江心郡拖尸拖到卢府啊。
徐凤年拿起床头一只羊脂玉瓶,压低嗓音轻笑道:“二乔,帮忙涂抹药膏,后背我够不着。”
小姑娘颤抖着接过玉瓶,倒了倒香气扑鼻的药膏在指尖上,抬脚坐在床边,红脸红耳红脖子地轻柔涂抹在世子殿下的后背上,指尖触及肌肤时,娇躯一颤,少女脸上的晶莹肌肤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是当她看到殿下后背除了新伤,还有一些分明有些时日的旧伤痕时,只觉得触目惊心,不敢想象为何如此家世煊赫的殿下都会伤痕累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小丫鬟二乔在庭院深深如王侯的卢府,尤其是幸运地在徐脂虎庇护下,如何能体会庙堂江湖的阴险跌宕,对她而言,小姐一餐少吃了些米饭或者中暑了着凉了便是顶天的大事了,像被悍妇扇了一耳光,她便要拼死也要给小姐报仇还恩去,大体来说,二乔是幸运的,能够碰上徐脂虎这么个护短的寡妇主子,都不需担心被主子的男人轻薄这类事情,世族高门里头,有几个如她这般可口诱人的侍寝丫鬟能保持完璧之身,早就被偷吃或者光明正大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闺房私趣,便是道德楷模的圣贤大儒也不能说什么。
徐凤年在她帮忙下穿上一身崭新衣衫,悄悄下了床,笑道:“二乔,我出去透透气,你候着我姐便是,让她自然醒好了。”
二乔胆怯羞涩地嗯了一声,这时才偷偷发现世子殿下身材修长,比起江南道男子都要高出许多呢。
徐凤年走出屋子,青鸟站在院中,主仆两人离开写意园,沿湖散步,徐凤年看到棠溪剑仙卢白颉早已坐在亭中,不知是否在等自己,徐凤年不假思索走去。卢氏琳琅七杰,卢白颉年岁最小,因为一直没有娶妻生子,就并未分家而出,住在了退步园,因为家主卢道林在京城担任国子监右祭酒的清贵位置,这栋卢府中大小事务一般都交由卢玄朗处理,棠溪剑仙一般不理俗事,但越是如此,在大事上越一言九鼎,连嫡出掌握卢氏大权的卢道林卢玄朗两人都要重视这位庶出弟弟的意见。
卢氏七杰,除去这三位,有一人潜心修道,一人遁入释门,其余两人都在泱州为官,皆是正四品,地方上的正四品,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大员,远比京师清水衙门的正四品甚至是从三品还要吃香,虽说京官一直在骨子里轻视外地官员,但真正想要入阁掌部的当红官员,大多要在从四品时主动外放到地方,多则六年,少则三年,积攒了足够资历人望再返京城,才算是真正成为王朝的栋梁之臣,本来以卢白颉才华,可以成为卢氏仅次于家主卢道林的主心骨,没奈何棠溪剑仙无心仕途,反倒是与家族六位兄长的关系都十分融洽,与谁都说得上真心话,其余六人相互之间大体上关系和善,却难免有些深层次的不睦,像亲手创办白松院的卢玄朗就不太看得起两位做官的弟弟,学院里士子聚众清谈时,曾带头抨击时政,将两人批判得体无完肤,因此这位白松先生与两个务实治政的弟弟可以称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尤其是在浩浩荡荡的洪嘉北渡中,卢玄朗对于卢氏吸纳诸多名声不显的中下士族子弟,相当不满,私下贬斥为南方沆瀣蛇鼠窃居卢氏高梁,只是家主仍是兄长卢道林,卢玄朗也只能发发牢骚。
入了亭子,徐凤年行晚辈礼,毕恭毕敬道:“凤年拜见棠溪先生,昨晚误以为先生要拦阻入府,情急之下言语不敬,望先生莫要怪罪。”
卢白颉冷淡道:“世子殿下言重了。不过本人没有几斤道德仁义可供贩卖,不知殿下入亭所为何?”
徐凤年笑道:“大姐这些年一直说棠溪先生的好,今日是来跟棠溪先生讨打的,刚好凑巧负了点伤,想了想先生下手会轻些。”
卢白颉明显愣了一下,泛起一点笑意说道:“殿下这泼皮无赖的脾气,倒是跟你姐如出一辙。”
徐凤年说道:“我们姐弟都是跟徐骁学的。”
卢白颉是第一次从人嘴里直截了当听到徐骁二字,江南道上,高士名流再言谈无忌,最多也就是以北凉那大蛮子代称,敢说徐瘸子的极少,撑死也都是在私密场合,更别提对徐骁直呼名讳了。卢白颉笑了笑,道:“殿下还要呆多久?打算再杀几个江南道士子?”
亭中剑意横生。
青鸟皱眉,就要踏入亭中,徐凤年摆摆手,拦下这枪仙王绣的女儿,面朝棠溪剑仙平静说道:“他们不惹我就好。我又不是魔头,吃饱了撑着就要杀人。饱暖思淫欲还差不多。”
卢白颉冷笑道:“殿下就不怕给仍在京城的北凉王惹麻烦吗?”
徐凤年摇头笑道:“棠溪先生有所不知,我若是心平气和来了江南道,再云淡风轻离开江南道,由着那帮读人编排我大姐,徐骁才真的要动怒。杀刘黎廷也好,杀士子也罢,江南奏章如雪片飞往京城,徐骁头痛归头痛,其实很开心,以后回了北凉,指不定私下还要骂我为何才杀了这么几个。”
卢白颉无奈叹道:“殿下你这一家子。”
只是棠溪剑仙浅淡笑容中分明多了一份真诚。
徐凤年望向湖水,道:“我姐还是不肯回北凉,她说这里就是她的家。这个家有什么好的,棠溪先生教我。”
出乎意料,卢白颉没来由哈哈笑道:“不好,的确是一点都不好。可惜这个家我说了不算,否则早就让你姐滚回北凉了,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我出门游山玩水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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