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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恋

_2 东野圭吾 (日)
哲朗立刻趴在她身上。他当时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将精力和体力全都发泄在美月身上,而她也有一副足以承受哲朗攻势的肉体。两人在黎明之前交合了好几次。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两人汗如雨下。铺在榻榻米上的棉被被汗水弄得濡湿。时候掀起棉被一看,汗水甚至渗入了榻榻米。两人事毕沉沉入睡,睡醒时只见一团团的面纸散落四周,室内充满了腥臊的气味。
哲朗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那一晚究竟是怎么了?在那之前,他并未特别意识到美月是异性,作梦也没想过和她发生关系。哲朗认为,她应该也是如此。正因为这样,哲朗才会毫不在乎地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时她那样邀自己,只能说是唐突。
那天早上,美月是怎么离开他住处的呢?哲朗想不起来。她大概是若无其事地回去的吧。实际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从那天之后变得亲密。他们和之前一样来往、交谈,并没有产生橄榄球队的四分卫和球队经理这层关系之外的情愫。甚至就连两人独处时,那一晚发生的事也不曾成为话题。
哲朗不想太过深入思考这件事,他告诉自己,那不具特别意义。他认定自己和美月就像不少年轻人因为搭讪结识,当天就上了床一样,只是在半开玩笑的气氛下偷尝了禁果。
但是这种想法当然说服不了自己,而且美月不是那种会随便和男人上床的女人。话虽如此,哲朗也没有勇气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总觉得,这么一来会一脚踩上危险的空中绳索。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十多年来,那一晚的事深藏在哲朗心里,化为一个奇妙的回忆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美月心里的想法,也放弃地认为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只能简单地下结论——是什么使他一时兴起。
但是……
美月说她很久以前就当自己是男人。这么说来,当时和哲明汗水淋漓地相拥的她也应该是如此。哲朗如法理解精神上是男人,却和男人性交的人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但哲明又觉得不是这样。
当他左思右想,听见房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木头地板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在走动。
哲朗心想,大概是有人要去厕所吧。接着他又听见有人在玄关拿取鞋子,缓缓开关大门的声响。
哲朗坐起身,身旁沉睡的理沙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下床穿上丢在脚边的运动裤,赤裸上身套上连帽夹克,出了走廊。美月的运动鞋已经从玄关置鞋处消失了。打开客厅门一看,沙发上空无一人,耳边传来须贝响亮的鼾声。
哲朗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拿出钥匙和钱包,转身走向玄关。他赤脚穿上慢跑鞋,打开大门。空气冰凉,但他没时间回房间在连帽夹克里加一件T恤了。
哲朗搭电梯到一楼,跑过宽敞的入口大厅到大门。一辆大型卡车正驶过公寓前面。哲朗走到人行道上,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美月的身影。假如她搭计程车的话,就不可能追上她了。
哲朗小跑步前往东高圆寺车站。沿途,只要看见建筑物间的缝隙等能够躲雨的地方,哲朗就会慎重地看一下,但都没有看到美月的身影。
经过一座小公园时,他停下脚步,朝里面四处张望,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当他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正前方有东西映入眼帘。
公园入口放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边缘挂着一样眼熟的物品。他走过去拿了起来。
肯定没错,那是美月之前戴的女用假发。哲朗探向垃圾桶内,黑色裙子和灰色夹克就丢在里面。
哲朗走进公园,盯着草丛间,凝神注视。他心想,如果有带手电筒就好了。
眼角余光感觉有东西在动。哲朗快速地转头望去,滑梯下面有一团黑影,好像有人蹲在那里。他缓缓地靠近,依稀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背影。
美月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间坐在地上,她唯一的行李运动包放在身旁。
哲朗朝她走近,将手放在她肩上。美月吓了一跳扭动身体,抬起头来。起初眼露凶光的她一看到是哲朗,旋即露出孩子快要哭出来时的表情。
“QB……”
“为什么自己跑出来了?”哲朗问道,“什么事惹你不开心了吗?”
她低头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一点都不觉得麻烦,你别想太多。走,回去吧。”
但是她却再度摇头。
“能够见到大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认命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想我懂你的决心。可是,你也用不着一声不响地离开吧?你不怕我们会担心吗?”
“对不起。可是,如果我再待下去的话,你们一定会留我的。”
“那是当然的。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可能放你走?”
听到哲朗这么一说,美月站了起来,拍拍牛仔裤,拿起运动包,朝哲朗家的反方向走去。
“我家在这边。”
“我要拦计程车找家商务旅馆过夜,这样你就不会担心了吧?”
“等等!”哲朗抓住迈开脚步的她的手臂,“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强!”
“我并不倔强。”美月甩开哲朗的手,“我不能给QB和理沙子添麻烦,其实光是见面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垂下头,咬着嘴唇。
“我真不懂,”哲朗笑道,“你为什么觉得这是给我们添麻烦?不过是让老朋友住在家里,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是那样。”美月猛抓着剪成短发的头,跟着地面。“我不想把你们卷入麻烦事里。如果因为和我扯上关系而打乱QB的生活,我会愧疚得活不下去。”
“你太夸张了,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你想太多了。不管怎样,我们回家吧。如果你有话想说,我们回家好好听你说。”
哲朗又想抓住美月的手臂,但是她往后退。当他想要再前进一步,美月伸出右手制止他。
“不行!我不能去。”
她的语调中带着悲壮,哲朗这才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
“你隐瞒了什么事吗?”
美月别开视线,沉默不语,一脸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的表情。
“你说啊!这事我非问不可。”
美月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眼睛盯着某一点,反复地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着哲朗。“就算我不说,你迟早也会知道。”
“什么意思?又是什么时候会知道?”
“快一点的话明天,说不定是后天。”
“明天或后天?”哲朗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既然我迟早会知道的话,你现在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说的话,你就会一个人回去吗?”
“这我不能保证,要视情况而定。”
哲朗心想,她大概会生气地说:奸诈!但是她的反应完全相反。她先是淡淡地笑了,然后缓缓地摇头。
“听我说完,QB大概也不会留我了。说不定说出来比较好。”
哲朗不懂她的话中真义,这回换他陷入沉思了。
美月“呼”的吐了口气,“有人在追我。”
“咦?”哲朗说道。他以为自己听成了别的意思。
“有人在追你?”
“对,有人在追我。正确来说,应该是……我想有人在追我吧。”美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点了点头。“追我的人是警方哟,他们找到我只是迟早的问题。到时候我就完蛋了。”
“警察?日浦……”哲朗脑中一片混乱,“你做了什么?”
“你想知道?”
“那当然。”
“说的也是,想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美月耸了耸肩膀,再度看向哲朗。“罪名是杀人罪,我杀了人。”
这句话传进哲朗的耳里,像一把利刃插进了他的心脏。剧烈的冲击令他霎时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听见了吗?”美月问他。她的表情就像个小恶魔。哲朗混乱的脑袋中在想——那果然是张女人的脸。
7
哲朗伫立原地,想不出该说什么。美月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什么,朝他丢去。他立刻接住。那是一个抛弃型打火机;黑底画上两颗金色的眼睛,两眼中间写着“猫眼”两个字。设计风格令人想到音乐剧《猫》。
“这是?”哲朗总算发出了声音。
“我前一阵子工作的地方。”
哲朗重新将目光落在打火机上,背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那是一家位于银座的酒店。
“我在那家店当酒保。”
哲朗玩弄手中的打火机。“以男人的身份?”
“当然。”美月断然说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可是很大的。”
哲朗点点头,想要试着点火,没想到火焰之大,吓了他一跳。
“有一个叫小香的小姐在那家店里工作。虽然加了个‘小’字,但她有三十几岁了吧。不过,她在店里声称只有二十六岁。”
哲朗不知道美月要说什么,决定静静地听她说完。
“她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男人跟监,等到她从店里离开,就跟踪她。如果她和客人去别家店,他就会改到那家店前面等。假如客人坐计程车送她回家,他就会开车跟踪。总之,他不让小香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钟,直到她回到家为止。”
“是所谓的跟踪狂吗?”
“简单来说,是的。”美月点头,“不只是跟踪,他不断打电话给小香,对着电话答录机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有时候甚至寄来她的偷拍照片。”
“这种事情时有所闻。”
“小香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中。她说没有客人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回家,这种时候我就会陪她回去。我会搭计程车送她到她的住处,看她进门之后再回家。她住的公寓在锦系町,我住的地方在菊川,所以顺路。”
“你是护花使者就对了。”
“可以这么说。昨天深夜,我也这样送她到家门前。结果,那个跟踪男又一如往常地跟来了。他把车停在和公寓有段距离的地方。当我送小香进屋时,她的手机响起,是那个男人打来的。他好像说了:如果你让那家伙进屋的话,我不会饶你哟!那家伙指的当然是我。对跟踪男而言,每晚送她回家的酒保肯定让他很吃味。小香虽然马上挂断了电话,却比平常更害怕。因为在那之前,那家伙不曾打到她的行动电话。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总之,他知道了小香的手机号码。”
“这个嘛,方法应该很多。”
“方法的确有很多,反正一定都是卑劣的做法。总之,他的行为彻底把我惹毛了。我送她进屋后,马上去找那家伙,我打算做个了断。”
哲朗惊讶地看着美月。“怎么做个了断?”
她伸出握紧的拳头。“对方是那种变态,说到做个了断,那还用说。他不是那种会听劝的人,所以我打算狠狠教训他一段,好让他再也不敢骚扰别人。”
哲朗看着她就男人而言算是瘦弱的体格,心想:凭你这种身材吗?
“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天天锻炼身体的哟。虽然比不上QB就是了,但是和一般男人比腕力,我可不会输。”美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然后……怎么样?”
“我靠近他的车,强行上了车,那家伙果然吓了一跳。我不准他再接近小香一步,但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放屁,说什么是为了她好才这么做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一气之下,一拳往他脸上揍了下去。结果他也发火了,一把揪住我。后面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我们在车内狭窄的空间搏斗。原本以为他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变态,但男人的力气果然很大。我整个人打得浑然忘我,等到我猛一回神,已经掐死他了。”
美月轻描淡写地说着。她说话的语调就像在描述电影场景似的。哲朗觉得毫无真实感。
“他一动也不动的。不管我怎么摇他、拍他,都丝毫没有反应。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总算干掉他了啊。”美月的脸上浮现笑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也不觉得他死了很可怜。我只觉得气愤,他居然那么轻易就死了。”
“你没有报警吗?”
“我压根儿不想报警。根本不值得为了这种人坐牢,所以我决定逃亡。”
“尸体就丢在那里没有处理?”
“我连人带车开到隐秘处后才逃亡的。”
“那你打算这样一直逃下去吗?”
哲朗一问,美月耸了耸肩。
“我知道自首比较好。光是身体与众不同就够麻烦了,要是再被通缉,根本就无法活得像个人样。”
哲朗心想,应该是吧。
“老实说,我昨晚几乎都没合眼,一直在想该不该自首。我下意识地望向日历,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五。我突然好想见到大家,想见到大家之后再做打算……”
“既然如此,你进来店里不就好了?”
“我是想进去。可是,我怕和大家见面之后,如果不自首,说不定会给大家添麻烦。这么一想,我就没办法走进去了。”美月用手抵住额头,摇了摇头,“我真没用,既然想到着点,马上离开就好了……”
“然后我们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发现了你,难道我们假装没发现你比较好吗?”
美月微微偏着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能和QB你们聊聊真好,能够说出心里的话,心情舒服多了。”
她仰望夜空,左右扭动脖子放松肩膀之后说:“告白结束。”对着哲朗微笑。
“你现在还在犹豫该不该自首吗?”
“不,我刚才已经下定决心了,”美月眨了眨眼,“等天一亮,我就去找警察自首。”
“这样真的好吗?”
哲朗一说,美月对他的话出于意料似的瞪大了眼。
“你想要阻止我吗?”
“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想让你去找警察,又觉得这种时候自首最好。我还在私情和原则之间摇摆不定,不过,我想最强烈的感觉还是惊讶吧,我现在震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QB是活在常理中的人。这样就好,你不用烦恼。你这样折磨自己,对我而言才痛苦。你只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回家就好。”
被她这么一说怎么可能回家,哲朗伫立原地。
“道义上说不过去吗……?”美月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境。“那我消失好了。非常谢谢你,替我向理沙子问好。”她重新拿好运动包,背对哲朗,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
“等等!”哲朗叫住她。然而,美月却没有放慢脚步。他追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我叫你等等!”
美月想要甩开他的手,但是他不肯松手。她抓住哲朗的手臂,试图扳开他的手,于是他的指尖更加使力。
美月抓着他的手臂苦笑。
“不愧是男人,男人的手臂就是要这么强壮才行。”
“无论如何,你再跟我回家一趟。不然我该怎么对理沙子解释?”
“你只要照我讲的直说就行了。”
“那由你来说,她一定也想听你亲口说。”
美月抓着哲朗手臂的手突然松了下来。在此同时,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摇头。
“QB,别强人所难。难道你要我再重复说一次不堪回首的事情吗?”
“如果你去找警察的话,你就得反复说上无数次,说到你脑袋出问题为止。在那之前,理沙子面前再说一次。”
“QB……”
“我不会放开手的,就算你逃跑,我也会追上去。我这双独自带球冲锋陷阵的腿还健在。”
“我知道了,”美月垂下肩膀。“我想见大家是个错误。早知道不见大家直接去自首就好了。”
“你现在要下结论还嫌太早吧。”哲朗轻轻推了美月一把。
回到哲朗家时,他们发现有人坐在玄关的阶梯上,那是理沙子。他看见哲朗他们,从楼梯上起身。
“你回来了。”这句话是对美月说的。
“我发现她溜走,跑去追她,在公园里找到了。”
对于哲朗的说明,理沙子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紧盯着美月。
“日浦有话要对理沙子说。很重要,请你听她说。”
理沙子不发一语地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大概在想象会有什么事,但任何想象肯定都不及事实来的惊人。
“现在吗?”
“现在不说就没办法说了,等到明天就来不及了。”美月说完,瞄了哲朗一眼。
8
以往从未意识到挂钟秒针移动的声响,今晚却格外刺耳。不仅如此,哲朗觉得从家门前经过的车子也比平常要多。
须贝也起来了,于是美月决定在他和理沙子面前进行第二次告白。在听到美月杀人的经过时,理沙子神色一变,但是并没有插嘴。理沙子在美月叙述过程中抽了五根烟,须贝也像石刻地藏王菩萨般纹风不动。
全盘托出后,美月低头不语。理沙子双臂环胸,眼睛斜睨着上方,须贝不停地用手摩擦额头。哲朗坐在餐桌椅上,盯着他们三人的样子。
哲朗又知道了几件事。美月已经打电话给酒吧“猫眼”的妈妈桑,辞掉了打工的工作,她似乎是以私事为理由辞职。美月她目前暂时的住处位于菊川,那间房间是一位旅居国外的朋友名下的。她也打了电话给那位朋友,告知要搬出去,并将钥匙寄还给他。
哲朗心想,警察找上美月应该是迟早的问题。是否有人知道遇害的男子是跟监“猫眼”女公关的跟踪狂呢?这么一来,警方不可能不怀疑突然失踪的酒保。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理沙子总算开了口。
“好啊。”美月答道。
“如果要自首,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那件事是指?”
“你的身体。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要订正造物主犯下的错误。那件事无所谓了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我的决心不会改变的。”
“可是,如果自首被警方收押的话,你就无法达成心愿了。这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就算我入狱服刑,我也打算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理沙子单刀直入地说,“假如美月入狱的话,一定会被关在女子监狱。不管你怎么辩驳,狱方应该会以户籍上的性别为第一优先考量。”
“那也没办法。反正我以前读的也是女校。”
“那,注射荷尔蒙的事呢?如果你入狱的话,就没办法继续注射喽。”
或许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美月霎时显得不知所措。但她终究还是恢复冷静的表情,摇了摇头。
“到时候再说。就算失去了男人的身体,我也会努力不失去男人的心。”
“你这话当真?”
“当真。”
“我觉得这不是美月的真心话。你刚才想我们展示了你的身体,对吧?你表现得非常自豪。你执着于男人的身体。毕竟,那是你不惜牺牲家庭才到手的,会感到自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想,正因为你非常想要男人的身体,所以才弄伤自己的声带。你能够那么轻易地舍弃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男人身体吗?”
“别说了,理沙子。你懂什么?日浦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我啊……”理沙子激动地说完后,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再度将脸转向美月。“我不能坐视美月的梦想只实现一半就被迫中断。你的人生才要开始不是吗?如果你就这么入狱的话,就再也找不到人生的答案了。还是说,你只要在监狱里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呢?”
“那,你要她怎么办?!别净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哲朗从椅子上起身怒吼道。
理沙子挺直脊背,斜睨着美月,将身体略微转向哲朗。
“我来负责!这样可以了吧?”她像是发布宣言般说道。
“负责……什么意思?”
“不管你们如何反对,我都不会让美月去自首。”
第二章
1
哲朗看到时钟的针指向五点半,便出门拿早报。天色仍然一片昏暗,包含他在内的四个人,似乎就要这样迎接黎明。
他在上楼的电梯里摊开报纸,立刻找到了命案报导。
报导内容如下——星期五晚上七点左右,有人在位于江户川区篠崎的制纸工厂废弃物存放处发现一具男尸。发现尸体的是该工厂的员工,尸体被藏在铁通后方。死者年约三十至五十岁,身穿灰色夹克、藏青色西装裤。在死者身上没有发现钱包、驾照、名片等物品。
“报上登了。”哲朗一回到家,马上将报纸放在茶几上。须贝第一个将脸贴近报纸,读了起来,理沙子也在一旁观看。
“是这个吗?”理沙子问美月。
“大概是吧。”美月语气粗鲁地答道。
“他身上的钱包和驾照是你拿走的吗?”哲朗问道。
“因为我想让命案看起来像是一般的强盗杀人。”
“你丢在哪里?”
“我没丢。”
“那,东西在哪……”
“在这里。”美月打开运动包,拿出黑色的钱包和记事本丢在茶几上。
哲朗手伸到一半,打消了主意,他想到不能留下指纹。然而理沙子毫不犹豫地抓起钱包和记事本。
“你为什么留着这种东西?”
“我原本打算马上丢掉的,又想到如果要自首的话,还是带着比较好。只要拿给刑警看,就能证明我是犯人,事情比较好办。”
理沙子非常错愕地摇了摇头,说:“你这一点还是没变耶。不知道该说你胆量过人,还是……”
“我看看。”哲朗心想,既然理沙子都碰到了,等于自己也碰了,于是伸出手。
钱包里的驾照照片上,是一张憔悴的男性脸孔。他的眼珠子从深陷的眼窝向上看人,一头短发,额头宽阔,面颊消瘦,有点暴牙,脸色灰暗。
他名叫户仓明雄,住在板桥区板桥三丁目。从出生日期推断,今年四十二岁。
钱包里有两张名片,印着户仓明雄的名字,公司名称是门松铁工厂。公司似乎也在板桥区,户仓的头衔是常务董事。在中小企业担任常务董事的话,相比常有机会去银座的酒店走动吧。
“等等,这是什么?”理沙子哗啦哗啦地翻阅记事本,发出气愤的声音。那是一本满是手垢的旧记事本。
“很过分吧?”美月的嘴角扭曲起来。
“怎么了?那本记事本怎么了吗?”
理沙子递出记事本,仿佛在说:你看了就知道。
哲朗打开一看,不禁翻了翻白眼。记事本里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因为使用铅笔写的,整页乌漆抹黑一片,而且写字的力道相当强劲,表面凹凸不平。
哲朗读了上头写的内容,更加吃惊。上头巨细靡遗地记载了一个人的日常作息。
『五月九日 下午三点十五分便利商品 面纸、几样食物(确定有三明治和牛奶)、喷雾器(发胶?) 晚上七点整“猫眼”(藏青色衬衫、黑色高跟鞋、黑色皮包) 凌晨一点二十五分 和两名客人和一名女公关离开酒店 前往七丁目“飞镖”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 一名客人(身材肥胖,五十多岁,身穿西装)送她回家 三点三十分准时联络 无异状
五月十一日 下午五点三分外出(灰色衬衫、黑色高跟鞋、白色皮包和纸袋)前往银座四丁目 大都银行自动柜员机 松屋(几件化妆品) 安藤书店(一本杂志) 傍晚六点二十分前往咖啡店“Sepia” 六点五十分和一名男子(咖啡色西装,一头白发,五十多岁)碰面 晚上七点前往日本料理店“滨富士” 九点十分离开 九点三十二分前往“猫眼” 十一点二十四分小香目送身穿咖啡色西装的男子回家 凌晨一点二十八分离开酒店 和另一名女公关(大概叫奈美)搭计程车回家 两点五分回到家 两点八分准时联络 无异状』
之后每隔两、三天,就有相同的记录,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也就是最近。
“真了不起,简直就像侦探一样。”须贝从一旁观看,错愕地说。
“这是什么?”哲朗抬起头说。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户仓在监视小香的生活,并且加以记录。看过内容说,就知道他有多执着了吧?”
“这位大叔都不用工作的吗?”须贝发出疑问。
“小香说,他现在似乎都没在工作。”
“这个『准时联络』是怎么回事?”哲朗问道。
“户仓会打电话给小香,然后追问她一堆问题。像是今天和你一起回家的男人是谁?不能偶尔早点回家吗?”
“是哦,跟踪狂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啊。”须贝毛骨悚然地低喃道。
理沙子伸手从哲朗手边抢走钱包和记事本。
“这两样东西暂时由我保管。如果美月带在身上的话,说不定会因为一时脑袋不清楚而跑去自首。”
“就算没有那两样东西,我还是可以自首。”美月说道。
理沙子不理会美月的发言,拿着钱包和记事本站了起来。
“或许可以,但是你不会那么做。只要这还在我手中,你就不会那么做,因为你并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美月将手指插入短发中,嘎吱嘎吱地搔头。她的样子证明了理沙子说的没错。
“你是要我继续逃亡吗?可是,万一被逮捕的话,会给你们添更多的麻烦。”
“你可以不用逃亡,我正在想让你不必自首的方法。”
“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我会想出方法的。我刚才也说了,不会让这种小事毁了美月的人生。我不会让你的人生毁在这种无聊的跟踪狂手上。”理沙子挥挥记事本,走到走廊上。耳边传来打开寝室房门的声音。
她走出房间后直接去厨房,将咖啡倒进杯子里端了过来。
“钱包和记事本呢?”美月问道。
“藏起来了。”理沙子将杯子放在各人面前。
“理沙子,就算美月自首,也不见得就会入狱。”哲朗说出刚才一直在想的事情,“如果有刚才的记事本,就能证明户仓的跟踪狂行为。如果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不得已才那么做,法官会酌量轻判的。”
“你太天真了。”理沙子坐在沙发上啜饮咖啡。
“怎么说?”
“你没听到美月的话吗?那天晚上,户仓并没有直接对小香或美月做了什么,先动手的可是美月耶。你觉得美月说她是为了帮助小香这种说辞,警方会相信吗?”
“当然,她应该无法获判无罪。但是或许也不会被判杀人罪,因为美月并没有杀害对方的意图。”
“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美月可是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就算是一时冲动,你不觉得警方非常可能认为美月有杀人的打算吗?”
“这……我就无话可说了。”哲朗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理沙子总是将咖啡煮的很浓。
“放心,这件事由我负责。”
“由你负责?”
“我说了,这件事由我全权负责。你和须贝只要假装毫不知情就好了。这样的话,万一在警方面前穿帮,也不会波及到你们两个。”她看着美月,只用嘴角挤出笑容。“当然,我绝对不会让这个‘万一’发生的。”
“我并不是因为不想被卷入麻烦事,才这么说的。我只是在想,怎么做才是对日浦最好的方法。”
“难道入狱,舍弃成为男人的梦想,对美月是最好的吗?别胡说八道了!”
“我是就现实而论,你知道警方的办案有多仔细吗?”
“你又知道了?”
“我是不知道,所以我不敢小觑。至少我不像你,没有具体对策,只会气冲冲地乱发神经。”
“别吵了!”美月用双手拍打茶几。
哲朗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盯着她看。他不是因为声音大吓到,而是因为她的口吻明显不是男人的语调。
“别再……吵了!”美月痛苦地又说了一次。她的脸颊泛红,“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的事情吵成这样。”
她两手撑在茶几上,低垂着头。哲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知所以地望向窗外。朝霞消失,厚重的云层布满整片天空。
“我要说件令人害羞的事,你们能不能不要笑听我说?”
理沙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哲朗和美月等她继续说下去。
“美月,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你是男是女,既然好朋友有难,就算两肋插刀,我也要保护你。原则或规则一点都不重要。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的话,当好朋友就毫无意义了。不,那样根本不算是好朋友。”
哲朗心里五味杂陈地听理沙子娓娓道来。他发现这一段话不止是对美月说的,也是对他说的。在此同时,他似乎理解了理沙子为何会变得如此固执。
“谢谢你。”美月低下头。当她抬起头时,脸上浮现少年般的腼腆笑容。
理沙子点点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让你听到这么难为情的告白,抱歉。”她一个劲儿地抽烟,灰色的烟在头顶上盘旋。
“日浦,”哲朗说道,“你也是我们的好朋友。”
哲朗身旁的须贝也点头赞同。
理沙子不可能没听见他说的话,却不回应,侧身继续抽着烟。不过,她的确多眨了几下眼睛。
“谢谢你们。”美月再次道谢。
2
哲朗提议先分析情况,先厘清现场是否留下了线索,有谁知请,再试着推理警察是否会循线找上美月。理沙子也同意这项提议。
美月说,她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看到她行凶或运搬尸体。不过,当时周遭似乎没人。
“我想问你一件事,”哲朗对美月说,“你说过你连人带车开到隐秘的地方?”
“是的。”
“可是根据报导内容,警方是在铁桶后方发现了尸体。车子在哪里?”
“噢,”美月点点头,“车子开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想增加查明尸体身份的难度,也想隐藏我留下的痕迹。在车内搏斗时,我很可能掉了好几根毛发,说不定也留下了指纹。”
“你把车子丢在哪儿了?”
“地名我也不清楚,我在半夜随意乱开,就丢在某条路上。我想停在路上的车子多得是,应该不容易被找到。”
“你连大概的地点也不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我当时吓得六神无主。”
“你弃车之后做了什么?”
“我到大马路上拦了计程车。”
“你还记不记得什么?像是街道的样子或建筑物之类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搭上计程车之后,根本没心思看四周,一心只想着接下来怎么办。”
“那是当然的,任谁在那种时候都会吓得手足无措。”理沙子袒护美月地说,然后问哲朗:“弃车的地点有那么重要吗?”
“车子只要一直停放在原处,附近的人迟早会报警。警方应该能够轻易地查出车主吧。如果那名车主遇害的话,警方就会彻底调查那辆车。到时候假如日浦被列入嫌犯的名单,警方说不定也会根据留在车上的指纹或毛发,认定日浦就是凶手。”
“天啊,那就糟了。”须贝畏畏缩缩地问美月说:“怎么样?你觉得车子容易被找到吗?”
“我不能确定,”美月自暴自弃地答道,“我连丢在哪里都不知道。”
须贝抱着头。理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将目光落在报导上。她抓住报纸的手指,力道明显加大许多。
哲朗决定改变发问的方向。
“除了你之外,有谁知到户仓在跟踪小香?”
“确定的有‘猫眼’的妈妈桑。其他的,我不太清楚。”
“户仓最近也常去‘猫眼’吗?”
“这两、三个月没去,他只在店外等小香。小香说,他以前也不算常客。”
“这么说来,就算知道死者是户仓,我们也不确定警方会不会立刻找上‘猫眼’了。”
问题是有多少人知道户仓明雄的跟踪狂行径。哲朗抱着胳臂,因为睡眠不足头很痛。他隐隐作痛的脑袋,迫切地想要知道跟多讯息。
理沙子从报纸抬起头来,“店里的人都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吗?”
美月对理沙子的问题有些意外,但她并没有动气。
“不晓得,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大部分的人应该都没有发现吧。我看起来像女人吗?”她一一看着三人的脸。
“你的声音改变那么多,一般人应该只觉得你是美男子吧。如果你不说,也许别人不会知道。”
理沙子和须贝也对哲朗的话表示同意。
“对吧?”美月满意地稍稍扬起下颚。“我想知道的人应该只有妈妈桑和小香,是我主动告诉她们两个。”
“她们知道你的本名吗?”哲朗推测美月大概是用了假名,于是提出这个问题。
“我告诉过她们,但我不知道她们记不记得。她们好像也没有把它写下来。”
“履历表上没有写吗?”
“我不想写。”美月干脆地说,然后把嘴抿成了一条线。
“原本的地址和户籍呢?”
“也没写,要是妈妈桑打电话到我家就糟了。幸好她也没有要我出示住民票(* 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及住址等事项的单据。第三者申请住民票时,除了必须提出申请者与被申请者的姓名、住址之外,还必须提出申请事由。)。”
哲朗想起了美月有一个“家”。那间房子里,现在还住着她的丈夫和亲生儿子。
“‘猫眼’有你的照片吗?”
“除非被偷拍,不然应该没有,我一向回避拍照的场合。”
“这样的话,说不定有希望。”哲朗低喃道,“就算警方盯上‘猫眼’的酒保,也无法掌握你的真实身份。”
理沙子手肘靠在茶几上托着腮,不知在想什么。哲朗心想,说不定她现在还在犹豫。
“美月,”理沙子叫她,“你在店里用什么名字?”
美月稍微迟疑了一下,才答道:“阿充。”
“阿充?日浦充?”
美月摇了摇头。“神崎充。”
“神崎?那个神崎?”须贝瞠目结舌地问。
“对,就是那个神崎。魔鬼神崎。”美月笑逐颜开。
“是哦。”理沙子说完也笑了出来。就连聆听两人对话的哲朗也不禁嘴角上扬,神崎是帝都大学美式橄榄球社传说中的魔鬼教练的姓氏。
3
到了下午,须贝说要回家。哲朗送他到公寓入口时,须贝一脸不安地问道:“日浦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嗯……”哲朗知道须贝想说什么。“我想要逃避刑责并不容易。”
“那当然。又不是电视剧,要一直窝藏嫌疑犯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应该快点让她自首,才是为日浦好。”
“嗯。我会再找她谈谈,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听到这里这么一说,须贝尴尬地用手摩擦络腮胡。
“毕竟是老朋友了,我是想助她一臂之力,但是如果扯上命案,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再说,我家还有贷款,而且小孩就要上小学了。”
“很辛苦吧?我了解。”哲朗拍拍他的肩。“替我向大嫂问好。”
“我觉得你们最好也别涉入太深。”须贝丢下这句话后就走了。
哲朗回到家里,发现理沙子和美月睡在沙发上。摊开的报纸依旧放在茶几上。哲朗走进寝室,躺在床中央,好久没有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了。
哲朗非常了解须贝的心情,没有人能责备他。一般人应该都会那么做吧。友情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是重要性的优先顺序改变罢了。
另一方面,哲朗也知道理沙子坚持保护美月的理由。那和她至今的人生有关,其中,也包括了和哲朗的婚姻生活。
两人是在双方二十七岁的时候结婚。结婚之前,两人已过着半同居的生活,为了让双方父母亲放心,理沙子才正式入了哲朗的户口。经济因素也是原因之一,哲朗当时刚辞掉一家小出版社的工作,理沙子也想要以摄影师的身份自立门户。两人判断,一起生活比较有利。
哲朗现在依然认为这个选择没有错。在收入不稳定时,彼此互相鼓励,有钱的一方补贴没钱的另一方,两人因此稳固地建立起自己的事业基础。
哲朗常想,说不定当时是最幸福的时光。当然,他并不想回到再怎么写稿也赚不了钱,老接吃力不讨好的烂差事的往昔。然而,如果光谈和理沙子之间的关系,当时肯定是最充实的。哲朗打从心底希望她成为独当一面的摄影师。当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合作,一起工作的话就好了。他的话丝毫不假。
不过,当各自开始迈向成功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有了改变。哲朗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他认为彼此的对话减少,共同度过的时间变少,单纯只是因为忙碌。比起以前,他们现在重视工作更甚于对方。他将这解释成为了成功必须付出的代价。
哲朗脑海浮现流理台里堆积如山的餐具。当时是六月,进入了梅雨季,那一天也下着绵绵细雨。一堆餐具是两人轮流堆起来的。那时两人一起用餐的机会大幅减少,毕竟两人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时间完全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三餐主要是到餐厅解决,或吃便利商店的便当打发,所以比起一般家庭,很少用到餐具。即使如此,餐具柜的咖啡杯、玻璃杯和小盘子还是陆续跑到流理台。哲朗没错走进厨房,就会感到郁卒。餐具确实越堆越高了。理沙子恐怕也是以相同的心情,看着那座小山吧。
关于家事的分担,并没有特别的责任划分,都是有空的人想到就做。在那之前,都没有发生什么问题。
当时,两人都没空。不,客观来说,并非完全没空。如果只是洗洗餐具。两人一定抽得出时间。哲朗虽然有一份吃重工作的截稿日期在即,整天都被采访和撰稿工作追着跑,但也不是连二、三十分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理沙子应该也是一样。
如果其中一人说:我们一起收拾吧,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但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有开口。理由自然是自己不想做,两人都期待对方去做。在这件事的背后,两人都傲慢地认为,自己比较辛苦。
紧绷的情绪最后因为芝麻小事爆发开来。当天两人很难得的同时在家,哲朗喝着茶包泡的红茶。他当时用的是餐具柜里最后一个感觉的杯子。
但是理沙子看见却大发雷霆,因为那个茶杯是她昨天特地洗好的。
“我用有什么关系嘛。”
“少不要脸了,你只会用都不会洗。”
“你也没洗吧?”
“可是那个茶杯是我洗的。我打算今天要用,事先洗好的。结果你居然偷用,脸皮太厚了吧?”
“我知道了。今后如果不是自己洗的餐具就不能用了,是吗?那你别用我洗过的。”哲朗起身,先洗用过的茶杯,然后将手放在餐具堆中最上面的一个盘子。
“洗你用过的就好了。”背后传来理沙子的声音。哲朗回头一看,她双臂环胸地站着。“我用过的留在那里。”
“少废话!”哲朗吼道,开始洗餐具。
实际上,他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用过的,不过,他还是留下了一半左右的餐具没洗。那些餐具在几小时后回到了餐具柜,但却收在不同的柜子里。大概是为了区分哪些是自己洗过的吧。
这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现在各人用过的的餐具要马上洗好成了规定,当时的小吵架立刻就和好了。这件事之所以留在哲朗的记忆中,是因为他认为那是一个前兆。
随着两人的作息越来越不同,从前认定彼此一致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渐渐也出现了微妙的分歧。而关键性的不同,在于两人对生小孩的看法。
理沙子很早就想要小孩。她的想法是,想要快点生小孩,快点等小孩独立,然后享受之后的人生。相对于此,哲朗则希望她等到自己有自信以记者的身份养家活口之后,再生小孩。如果有了小孩,理沙子暂时就无法工作,必须靠哲朗一个人的收入生活,他认为这才是稳当的做法。当时,理沙子也配合他的计划。
但是等到哲朗的收入稳定时,她的情形有了改变。她在摄影方面的才华开始受到肯定。要是因为怀孕、生产、带小孩而停止工作,显然并非上策。
理沙子认为,她想要小孩,但是现在不能生。哲朗问她:既然如此,什么时候可以生?对此,她答不出来,只模棱两可地说:我不知道,到时再说。
理沙子也在犹豫,她的确想要小孩,不过,她也不想放弃成功的机会。
哲朗顺利地确保了体育记者的地位后,他的心态有了转变,他开始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庭。然而他置身的地方,已经不像一个家了。
哲朗也有自觉,他在理沙子身上追求一般世俗所谓的模范妻子的形象。一个忠实地守护家人,打造丈夫能够舒适心安的环境的妻子。他知道,这不过是男人自私的幻想,所以他不曾说出口。他自认也没有表现出来过。然而,哲朗表面上虽然支持理沙子,心里却期待她遭遇挫折。他梦想她能穿着围裙站在厨房为自己做菜。
两年前,发生了一件事。
理沙子说她想出国一阵子。她不单单想去旅行,而是想和一名熟识的女记者两人到当地采访。哲朗听到她们的目的地后吓了一大跳,那里是欧洲情势最紧张的地区。
“我们当初不是说好,出书的时候要一起合作吗?”
听到他的话,理沙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是你擅长的是体育,不是吗?”
“我打算以后将触角延伸到体育之外的领域。”
“你要我等到那个时侯吗?”理沙子双手叉腰。“很可惜,你不能参与这次企划。因为书名定为《女人眼中的战场》。”
“再说,”她继续说道,“做过各种工作后我才知道,搭档同是女性工作起来比较容易。和男人合作该怎么说呢,感受不同。”
哲朗对她的话并不意外,从理沙子之前的行为举止就可窥见一二。
“老实说,我无法赞成。这太危险了。”
“可是,总有人得做。这样人们在日本也能看见战争的真实面貌。”
“但是没必要由你做吧?”
“我想做嘛。”
她完全不打算放弃。哲朗也认为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他也知道没有权利剥夺她的机会。但是能够理解和能够接受是两回事,所以他没有同意。
然而,理沙子却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她接连好几天和女记者朋友讨论到半夜,或是跑去见曾在战场拍摄的摄影师。此外,她还参加了英语会话的短期密集课程。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有一天,理沙子的身体起了变化,几项特征显示她怀孕了。
“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理沙子红着眼眶冲出家门,前往药局。她买回验孕器后,一进家门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默默地将白色棒子递给哲朗。那还是哲朗第一次看到验孕器。
“偏偏在这种时候……”
理沙子当场跌坐在地,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膝间。
“怎么办?”
理沙子没有回答,维持那个姿势好一会儿。
“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来看着哲朗。“你有好好避孕吧?”
“我有确实做到啊。”
“是吗……?真奇怪。”理沙子像在忍耐头痛般用手按住额头,顺手拨起刘海。“不管怎样,我要去一趟。”
“去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医院啊。”她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站起来。
从妇产科回来的理沙子,脸上表情轻松了些。她看到哲朗,公式化地说:“怀孕两个月了。”
哲朗点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那,要怎么办?”
理沙子微微侧着头。“你的意思是,拿掉比较好吗?”
“不,我没那么说。”
“你一直希望我怀孕吧?”
“只可惜时机不对。”
“简直是差劲透顶。”她坐在沙发上,按摩着后颈。“得打个电话给她,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距离出发只剩十天了啊……”
哲朗不知道她和女记者之间谈了什么。但是对方似乎明说了,如果孕妇同行的话,就没办法工作了。
理沙子打电话的时候,大概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吧,所以没有受到多大打击。说不定她想通了,如果能换来孩子,放弃梦想也无所谓。
即使如此,十天后当女记者独自出发时,她还是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连开始在看的育儿书也不想打开。
当天深夜,哲朗突然被摇醒,理沙子一脸愤怒。
“我有事情要问你。”她的语调强硬。
“什么事?”被吵醒的哲朗很不开心。但他心中仍旧怀着一抹不安。
“这个。”说完,她将某样东西排放在床上。
那是装了杀精剂的袋子。哲朗和理沙子一直都以此作为避孕的方法,胶片状的药一袋里面放一片的那种。
床上有四个并排的袋子。
“怎么了吗?”哲朗问道,他的内心相当动摇。
“这为什么会剩四个?”
“剩四个有问题吗?”
“很奇怪耶,这和做爱的次数不合。如果每次都用的话,应该只剩三个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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