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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婚》

_13 多吉卓嘎 (现代)
原本三天就到拉萨的,我们却走了五天。原因是有一段峡谷塌方了,部队正在抢修,耽误了行程。
下车,看到朗结和嘉措,朗结大叫着“阿佳”扑了过来,看了看我的肚子,颇为奇怪:“你怎么肚子搞大了?”
“去你的,不会说话。”我用包打了一下他。
“你一来就打我!”那小子不服气,大叫着,挥着拳头就要还回来。没提防他哥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小胳膊,稍一用力,那嚣张小子就龇牙咧嘴滚到后面去了。
看到嘉措,同车内地的朋友眼睛瞪得好大。对,我叫他们朋友,因为一路上我们已经熟悉。一个姑娘打着手势问我嘉措是我什么人?我将两个大拇指靠在一起,意思是嘉措是我的男人。她摆出失望的表情,惹得我哈哈大笑,她让我和嘉措站在一起,给我们照了张相。
看着显示屏上的两个人,突然心生异样,用手势问她能不能给我一张。她点着头,拿出电话问我要联系方式,我乞求般地看着嘉措,他用汉语快速说出十一个数字,姑娘很快记下,指着太阳往下划拉,再往上升,然后把一张纸片递给我。我点点头,懂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明天上午给我照片。
朗结看着我和姑娘比来画去,瞪着牛眼说:“阿佳,你们俩居然能说得通?”
嘉措则看着我说:“真服了你!”
其他几个也比画着要把照片送给我。我点着头,“咯咯”地笑着,跟他们一一拥抱分别。
到了他们哥俩租的地方,一个藏式的四合小院。木头结构的老房子,上下两层,朗结说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出租的,住了不少人,水龙头在院子中间。
我们的房子在正对大门的二楼,三间房,倒也宽敞,就是光线不太好。
嘉措把我的行李放在最里一间。看了一下,新新的卡垫、靠墙一角放着整整齐齐的被褥,朗结说那是哥哥新买回来的,屋子则是他打扫的。
“你还学会了打扫屋子?不错,有进步!”我笑着斜了一眼朗结。
“那是因为魔女要来了,不打扫干净怕魔女吃了我!”朗结嘻嘻笑着,跟我开玩笑。
“去你的吧,你的德性我还不知道,肯定是你哥催着你打扫的!”
“还真是你最了解他。”嘉措在一边接口说,“叫了他五遍才动!”
“那也总是动了的嘛!”朗结撅着嘴嘟囔,“也不夸奖两句?”
“好好好,你能干,这行了吧?”我看着他,真是有些好笑。这到底是我的男人呢?还是我的孩子啊?
欧珠舅舅暂时也住在这里,最外面的屋子。
按照规矩,我的房间应该让他们哥俩一人一晚进来的,但一连几天,嘉措都霸在我的屋子里。朗结白天在学车,晚上回来走到房门口,嘉措总是故意大咳一声,那人就只能老老实实去外间睡了。
“你真是个霸王!”他又一次用咳嗽声告诉朗结这里是他的地盘后,我忍不住笑了。
他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扯下我,按在他腿上。霸道地说:“你是我的!”
“好好好,我是你的。没见过你这样的家长,强盗、牦牛!”
“我就强盗、牦牛了,怎么着吧?”他说着就把手往我衣服里伸。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27)
“我能把你怎么着啊?你是家长,你喊一声,我们动都不敢动的!”一把拔出他乱探的魔爪,笑着看他。
“女人,你就不能温柔点吗?”他把我的两只胳膊抓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强行打开了我的衣襟,头埋在我胸上再不肯抬起。
……
早上醒来的时候,总是浑身酸痛,眼前闪着好多星星,下地时,腿都在打抖。唉,纵欲的结果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知道他已经很克制、很小心的了,但仍是有些吃不消他。知道他已醒来,打来热水,小心给他擦着脸。
“起床了啊,你不是要去给人家送虫草吗?起来吃点东西去吧!”
“你不想我陪你?”他睁开眼睛,沉着一张脸,那样子……那样子……像耍赖的朗结!
“起来吧。今天我不用你陪了,我要陪欧珠舅舅去医院看检查结果。”我哄着他,把桌上的手机拿过来,“怎么开的?”
“按那个,红色的!”
照他说的按住红键,屏幕果然亮了。正要放回去,没曾想它突然唱起歌来,吓得我手一抖就扔在了地上,盯着它大叫:“它响了,它响了……”
嘉措好笑地看着我:“女人,它是手机,不是魔鬼!”他把我再一次扯进怀里,“你太可爱了,没想到你这个野女人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正想反驳他的话,哪知他根本不容我开口,就已经吻了上来。他一边吻着我,一边伸手到地上捡起那个仍唱个不停的东西,眯着眼看了一下,却并没接。
“怎么?”终于挣脱他的魔爪,爬了起来,拉好衣服,问他。
“找我喝酒的!”他说。
跟欧珠舅舅从医院出来,心情有些郁闷。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好,严重胃溃疡。我不懂什么是胃溃疡,但是医生说他胃里烂了我却是懂的。“不能再喝酒了,再喝酒你的胃就完了!”那个汉族医生再三叮嘱着,然后叫我们去交五千块钱,说要住院。
“五千啊,医生,我没有这么多钱?”欧珠舅舅看着手上的单子,愁眉苦脸的。
“你这病不住院很危险的,你可要想好了!”医生说。
我问要不要打电话回去,叫宇琼来一下。宇琼是嘉措的四弟,过继给了没儿子的欧珠舅舅以支撑门户。舅舅说不用,宇琼来了家里没有男人是不行的。他不愿住院,说也住不起,只叫医生开了些药,我们拿着回了住处。
好好
去他的嘉措,姑奶奶我不高兴了,姑奶奶我不愿意这么玩了。把那些藏文书本、磁带扔进垃圾桶,洗了个澡,找出件低胸的黑色T恤,配上铅笔牛仔裤,棕色靴,用电发棒把头发卷出大大的波浪,化了一个妩媚的妆,镜中人成熟性感,嘟起嘴吹了一个飞吻,对于自己的魅力,一向是自信的。
打电话给一航,响了一声那人就接了。大声说回来后到处找你,你在哪儿?
来接我吧,想出去玩。
在哪儿?
在……你在大昭寺广场等我。
挂了电话,拎起包关上门就往外跑。几天没见阳光了,都快忘了走在太阳下的感觉。仙足岛前面的小河里有几个藏族妇女在洗衣服,几个小孩儿在玩打水的游戏。
对着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微笑,展示自己的愉悦心情。路过小超市时,还买了一盒本地产的牦牛酸奶,一边喝一边往前走。
从我住的地方到大昭寺广场不过十来分钟,我整整晃了三十分钟才到。故意的,让他等我。这些日子等人已经等烦了,让别人等等我吧。一直知道男人是不能惯的,只是有时会忘了自己订下的信条,所以自认倒霉。所幸的是,自己见事不妙还会觉悟,觉悟后便会立即改正,所以才能有今日的好好快快乐乐地走在阳光下。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28)
见到一航的车,见他俯在车窗上,微笑着看我走近。
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上。他说,好好,穿成这样成心引诱我犯罪。
我用麻布裹起来,你想犯还是会犯。我媚态横生的,如此说。
同意。咱们是去我那儿呢还是另外哪里?
想什么呢,大白天的。咱们去夺底沟逛逛吧,听说那条沟很美,还没去过呢。
你说了算。
他发动车子,一踩油门,车子慢慢倒了出来,往北郊驶去。
我们从总医院旁边的土路进去,房屋越来越少,到处是层层的农田,有云雀在地里觅秋后的残秣。一航把车停在路边,拉着我向农田走去。鸟儿见到我们,如果不是太近,倒是并不怕的。高兴了,挣开他的手,挥着双臂,“呀呀”喊着向鸟儿冲了过去,惊得它们“轰”的一声飞起,便“咯咯”娇笑个不停。
一航今天一身米色便装,悠闲地坐在田埂上,看着我温和地笑,那眼神里的宠爱,让我想起父亲。在我幼时,每每调皮捣蛋,父亲总是这样看着我,仿佛我不是浑身泥土的脏小孩,而是他永远的天使。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把手插在他胳膊里,一起对着层层的青稞地。这样的情景,让我感觉很温暖,很贴心。
如果这样能终老,该多好!
你出去旅游了吗?靠在他肩上,如老情人般地随意聊着。
办点事,我父亲的事。
你父亲也在西藏待过啊?
确切地说,他是我养父,在西藏当过兵,还在阿里待了很多年。他是个医生,我是他从雪崩中救下的孤儿。
你没有亲生父母啊?
雪崩时父母一起被埋。
哦,可怜的孩子。我拍着他的脸,如母一般。
可怜?一航转头看我,微笑着,儒雅地。有什么可怜的?我养父很爱我,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把所有的心血都花费在了我身上,比起同龄人来,我是最幸福的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老人家走得太早了,我想回报他都找不到机会。一航低垂着头,有些伤感的样子。
把手放入他的手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慢慢地,我再度跟一航变得亲近起来。嘉措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叫上他出游。曾经问过他的工作,他笑着说有人打理担心什么,养活你这妖精还是没问题的。一航从没问过我关于嘉措的事,这一点令我感激。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永远不会让女人为难。喜欢跟他在一起时像个孩子般的无忧无虑。他如父亲般的宠爱,是我一直盼着一直需要着的。
嘉措是我的情人,我觉得“情人”这个词定位还是比较准确的。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激动、狂野,总能激起我内心深处本能的欲望,那是一种不顾一切、无所顾忌的肉体纠缠,如在天堂和地狱间穿梭的感觉。
嘉措让我像个女人,一航让我像个孩子。
每次午夜醒来都想,如能把这两个男人合二为一,该有多好!如此一想完便“啐”了自己一口:贪心鬼女色魔下辈子要下地狱的。
老板打来电话,说把这周的工作发到我邮箱里了让我看一下,做好后传回去即可,相信我的能力等等便挂了。
卓嘎
想着晚上跟嘉措商量一下,病总是得治的。
下午没事,我去转八廓。
这条千年的古经道,内地人叫八廓街。对我们来说,它不是街,是朝佛的路,八廓的意思是中圈。过去奶奶曾跟我讲过,拉萨共有三条转经道。绕着江苏路、二环路转一圈,是外圈,叫林廓;中圈就是这条围着大昭寺的青石板路;而廊廓,即内圈,是大昭寺内围着释迦牟尼殿转圈。我手持经筒,绕着八廓慢慢转着,一边转一边念着观音菩萨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慢慢地走着,碰到磕头的还给他们些零钱。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29)
转经,无所谓起点终点,只要是顺着时针的方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你可以在任何一点切入,所以有时我也转到那些古迹里看看。
大昭寺的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朗孜厦,进去逛了一圈。看到牌子上介绍,说是朗孜厦本是堆龙朗孜庄园在拉萨的驻地,后被噶厦政府收作拉萨市政府办公室。一楼关押犯人,二楼办公。过去,这里每天都会传出犯人的惨叫声。西藏和平解放后,该处废弃。2004年,朗孜厦经过维修对外开放。
朗孜厦往前拐过弯,从右边的巷子进去,就到了大昭寺的东门。这个门,过去举行传召###时,只供色拉寺的僧人出入,所以有“色拉寺后门”之说,门的左边就是木如寺。传说大昭寺建成后,在它周围又建了六座神庙,分别是:木如、嘎如、嘎瓦、嘎瓦畏、参康、参康塔玛。今天,这六座神庙只有木如寺还在。
从木如寺出来,往前走不到两百米,左面拐角处有座两层楼的黄房子,即玛吉阿米甜茶馆。我曾经在一张废报纸上看过关于这个甜茶馆的介绍,说玛吉阿米甜茶馆是六世###仓央嘉措约会情人的地方,挺有意思的故事。
走过玛吉阿米,转经道改向西。再拐一个弯,就转了一圈了。
我如此转了五圈,最后停在大昭寺门口,看到很多人在磕长头,便想着哪一天空闲的时候,一定也要过来磕两百个。
没有进大昭寺去,因为中午吃的面条,放了大蒜。从小奶奶就告诫我,吃了大蒜和葱等刺鼻气味的食物,是不能到佛祖跟前的,我一直记着,虽然我不常拜佛,但这些起码的规矩自己还是遵守的。我回转了身,恋恋不舍地出了广场,在一个卖酥油的店子门前居然碰到琼宗,我们大喜,抱在一起又跳又笑。我叫她别买了,到我那儿去拿,我从老家带了很多来。
“那当然好啊,卓嘎,你都不知道,我想死家里的酥油茶了。拉萨的酥油我吃不惯,太假了,加了土豆粉在里面!”
“现在知道家好了吧?”我笑着,拉着她的胳膊说:“走吧,我带了多的,送你一块。”
我们俩从北边一条小巷道进去,走不多远,见前面一堆人围着在吵架,有人在用我家乡的话骂人,中间夹着一个汉族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
“去看看!”我说着就要过去。
琼宗拉住我,说:“别去,卓嘎,那是小商贩在强卖东西,这一带经常发生这种事,你管不了的。”
“看个热闹嘛!”我笑着说。
“还是别看了,你不知道,游客如果不买的话,他们就强硬地逼着游客买。咱们走吧。”
“这么不讲道理?”我看着琼宗,却听那边吵得越来越厉害,转身隐隐约约看见穿藏袍的女人抓着那汉族女人的包不放,用藏话喊着:“你看了就要买,不买就别想走!”周围一片嘘声。
实在看不下去了?凭什么呀?人家看了你的东西就要买?我在老家时,就经常在汉族的商店里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手镯、项链,还试来试去,人家也没强行要我买呀。跟琼宗说一声:“你在这儿等我!”便甩开了她的手,走过去大喊一声:“干什么?要抢东西吗?”
那一帮人齐齐转过头来看着我,其间拉人家包的女人恶狠狠对我说:“跟你没关系,少管!”
“人家看了你东西就得买?我看了你这人,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走啊?”我走到她面前,对视着她。
“你是不是藏族人啦?怎么帮汉族人说话?”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0)
“藏族人就可以不讲理吗?”见她还抓着人家的包不放,便扯住她胳膊拖了一把,“放开她!”
她被我拖得一踉跄,只能放开汉族女子,我迅速把她挡在了背后。
旁边一个女人大概是她姐妹,俩人对着我大骂,掏出刀子就要冲过来。
“哼,你以为我怕你吗?”还没等她们冲上来两步,我就掏出了胸前的鞭子,“啪”的一声打在前面女人的手腕上,刀子掉落在地。
看热闹的人顿时傻了。
……
我哈哈大笑,看着那两个女人。“你以为有了刀就厉害吗?吓唬别人可以,对我,哼……”
旁边出来个男人帮那女人捡起刀,说:“算了,看她的样子刚从牧区来的,什么也不懂。走吧走吧……”
“从牧区来的怎么了?从牧区来的比你矮吗?”我不服气地盯着那个男人,手上的鞭子便握紧了。
“阿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才从牧区来的,你走吧!”
“雄鹰一样的大男人,怎么却长了个老鼠的胆!”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拉着身后的女人向琼宗走去。
没想琼宗看到我身边的女人,眼睛瞪了老大。“好……好……好好,怎么是你?”
好好。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很漂亮的一个汉族女人。一路上我都在瞄她的衣服,胸部露了那么一大块,也不怕冷吗?跟琼宗开玩笑说,琼宗要是敢穿成这样回村走一趟,她爸不把她赶出去才怪呢。不过,好好这样穿着确实好看,像……像……电视上看到的美人那样。
好好说她本来是想去冲赛康批发市场逛逛,哪知到了巷子里时,见到一尊旧菩萨,便蹲下看了看,人家就要她买,还要一万块钱。身上没那么多,给了两百,那人不依,拉着她不让走,还用刀威胁说要么给钱,要么流血。一会儿围了好大一堆人,都在帮那女人说话,自己吓坏了,幸好她们来了。
“一个人不要走那些巷子,特别是像你这样,一看就是游客。那些人专门敲诈游客的,他们就是敲一个算一个的。”琼宗对她说。
我们原本是要送好好回去的,她说不用,送她到人多的江苏路就行了。约好第二天一起转八廓,我们就从原路回了冲赛康。
此时我才知道,琼宗到了拉萨后,在一家甜茶馆帮忙时碰到了仁钦,俩人好上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琼宗逃来逃去的,最终还是没逃过“缘”这个字,命中注定的相遇,不是人为改变得了的。只是所谓“缘分”,有了“缘”还得有“分”才算圆满,琼宗和仁钦会有“分”吗?我有些担心,未来迎接他们的,可能是更大的风暴。
我们一路上聊着好好、聊着仁钦,到家时,见嘉措已经回来了,正跟一个白衣白裳的汉族女子说话。见到琼宗,嘉措倒并不吃惊,他招呼着琼宗坐下。
“莲,她就是卓嘎,我老家的女人,那是她的朋友琼宗。”嘉措用拉萨藏语给我们作的介绍,“卓嘎,这是我的朋友莲,她以前去过我们家,听说你来了,特意来看你。”
莲能听懂藏话,这让我吃惊。对她笑着,过去倒了一杯清茶过来,放在她面前。
嘉措说:“酥油茶吧,她能喝酥油茶!”
这又让我感到意外。很多外地人到拉萨后,都不习惯酥油茶的味道。我拿了三个杯子过来,给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酥油茶后,侧身靠在藏柜边,打量着莲。
跟好好比起来,莲又是另一种不同的美。沉静、温柔,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特别是她看人的眼神,清澈明亮,仿佛能把你看穿似的。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1)
“卓嘎啦,刚才听你们上楼时说救了什么汉族女人,怎么回事?”莲用的是藏语中的敬语,我再一次瞪大了眼。因为在我的老家,除了奶奶,我很少听人说敬语,人们说话的口气都直接,比如吃就是吃,喝就是喝,连个“请”字都不带的。只有在一些特别有学问的大喇嘛那里,才能听到这么谦和的口气,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了。
“我们回来时,碰到几个康巴人在强卖东西,卓嘎看不下去,打了其中一个人一鞭,帮了那个女人,结果发现是我认识的一个汉族朋友,叫好好。”琼宗这么回答。
“好好……”
“好好……”
莲和嘉措同声惊呼。
“很特别,是吧?她就是叫好好,很漂亮的,个子到我这儿。”我比画着自己的肩膀。
“你们也认识好好吗?”琼宗抬起头,看着莲和嘉措。
“我认识,她是我朋友!”莲微笑着回答,“拉萨就这么大的地方,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嘉措什么都没说,提起壶自己倒茶。
“我们还约了明天傍晚去转八廓呢!”我说,“要不,莲,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我去不了,明天有事呢。对了,卓嘎,我给你带了套衣服,不知你喜欢不喜欢?”莲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套米色的丝绵衣裤,上面有很漂亮的绣花,她说:“朋友从尼泊尔回来时带的,太长了,我穿不了,听嘉措说了你的个子,想着你可能合适,就带来了。”
我接过,打开比了一下,长短正合身。“谢谢你!可是我没什么东西送你啊?”
“你不用送我啥,再说,这衣服我真的穿不了。”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让人觉得很温馨。
我喜欢上了莲,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想了一下,便说:“莲,我想起来了,有样东西你肯定喜欢。”我转身进了屋,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拿出来递给她。
莲接过,打开裹着的黄绸,立即惊呼:“海螺化石……”
“放牧时捡的,看着挺好玩,一直带着。今天转八廓时,我看见那些摊子有卖化石的,不过好多都是假的。”
“谢谢谢谢……”莲连声地谢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海螺,看得出她确实喜欢这玩意儿。
“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多捡点,托人带给你。”我也笑了。
正说着,莲的电话响了,她到门外去接的。不一会回来说:“卓嘎、嘉措,我要走了,一个朋友有点事叫我过去!”
我们送莲到街上,嘉措给她打了一辆车。
仁钦来接的琼宗,聊了一会儿他们才走。我和嘉措在楼下的汉族餐馆随便吃了点,特意给欧珠舅舅要了稀饭端回去。跟他说了舅舅的病,他也叹着气,说:“都是喝酒喝的!”说叫我不要担心,钱的事他会有办法的。他这么说我很高兴,医生说过欧珠舅舅的病不能拖下去。
朗结十点左右回来了一趟,到我门口看了一眼,见嘉措跟我有说有笑的,脸马上沉了下去。我问他:“吃饭了没?要不要我去楼下给你买点?”他装着没听见似的,一甩门走了。
“脾气越来越大了,别管他,牦牛一样!”嘉措听见门响,出来看了看,又进去了。
“你呀,就不能让让他啊?”我拧了条湿毛巾递给他。
“什么都可以让,这事不行!”他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用毛巾狠狠地抹着脸和脖子,好像跟自己使气似的。
“你是大哥,又是家长……”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抢过话头:“我是男人!”
“好好好,你是男人!”看他的脸瞬间阴郁下来,也有些不忍。有什么办法啊,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身子一颗心。如能分开,我是宁可分开的,一人一份,是不是就不这样为难了?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2)
出去打了水给他洗脚。这几天听他说起生意的不容易,特别是冬天,没有游客,虫草也不好卖。他说他想多挣点钱,过年的时候给扎西买辆摩托车,现在牧区开始兴起骑摩托放牧,方便又快捷。
很心疼他,家中就他一人在外面挣钱,家乡来了亲戚都是他接待着,回去时还要贴上路费,现在又加上朗结,负担也是不轻的。这次来时我就想好了,要尽可能对他好些,三个男人,欠他最多。我细心地给他按摩着脚底,听藏医说,脚底跟人的器官相连,经常按摩会有好处的。
他半闭着眼,靠在被子上,一动不动。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看了一下,便关掉了。
没有问他为什么,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想来他是自己会处理好的。
倒完水回来,靠在他身边,见他眼角有泪痕,心疼地抱着他的头。“怎么了?嘉措,你别这样,啊……不让就不让了,我又没怪你……”
“卓嘎……卓嘎……”他突然搂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怀里,传出压抑的哽咽声。
“我知道你的心,我的心也跟你一样。但是我们没办法啊……”搂着他,把脸贴在他的头上。突然间,泪珠就这么下来了,一颗颗地滚落着,瞬间浸湿了他的头发。
此身此心,多想就伴他一人,不管天涯海角,生生相随,永不分离。但是,我能吗?我有权利这么做吗?打破现在的格局,让一切重新来过?我和嘉措在一起,把扎西和朗结陷于痛苦的深渊?把公婆陷于人们的冷嘲热讽之中?还有我的母亲,如果我这么做了,人们又会怎样骂她“生女不教”呢?……
在那个层层封闭的大山里,口水是真能淹死人的啊。
抱着他,柔肠寸断!如果我的死能让这一切平静,能让我不再为难,我愿意放弃……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洗头,莲早早地来了,说上午没事,想去色拉寺转转,问我能不能陪她。
“好啊,你等我洗完头!”我笑着答应。
莲提起壶帮我冲头,说:“卓嘎,你的头发这么长,也不分叉,是怎么保养的?”
“我们的头发都是这样啊。哪里像你们城里人,还专门保养头发!”我用毛巾搓着湿发,披散开来,满背都是,已到膝盖窝处。
“真长,又黑又亮,羡慕!”莲帮我梳着。
“从小就没剪发的习惯,小时候每次洗后阿妈都给我抹上酥油编成很多小辫子,可以管好久,很长时间都不用梳头。”
“你是拿酥油当■油膏使啊!”她笑着说。
“■油膏是什么东西?”
“也是我们抹头发的,不过一会儿就洗掉,不像你们,把酥油抹在头上要管到下次洗头。”
“很好的东西吗?”我好奇。
“好谈不上,价格倒是挺贵的。”
“那还用它干什么?”我不明白了,又不是好东西,还花钱去弄。
“安慰自己啊,以为用了就能有你这么好的头发!”她把我头发绕在手指上玩着。
我站起来,看了看太阳,一时间这头发看来还晒不干。怎么办?
“卓嘎,你真漂亮!”莲看着我,突然说,“这样好不好,你今天也别穿藏装了,穿上我昨天送你的衣服,头发嘛?就这么披着,喏,就像我这样!”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我还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更别说披头发了。看她的样子,没有任何饰物,也一样漂亮,有些心动,但迟疑,嘉措会不会骂我啊?
“试试吗?反正又不是在你老家,没人会笑话你的,我保证嘉措会喜欢。”她冲我眨着眼,看穿了我的心事。
藏婚 第三部分 藏婚(33)
“嗯……”我点着头。
于是她拉着我一起上楼,嘉措正在跟欧珠舅舅说话,见到莲,招呼她过去坐。
莲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快去换。
进了屋,我拿出那套白色衣裤,摘下手表和所有的首饰,脱掉藏袍,想了下,先穿了一套保暖内衣,拉萨虽说没老家那么冷,但毕竟也是冬天了。再把那衣服套在外面,很宽松,倒看不出有身孕的样子,衣料很薄,有点别扭,但轻盈。
用梳子把头发梳了梳,如果不梳成辫子,是不是太长了,看着圆镜中的自己,眼睛黑亮黑亮的,眉毛粗粗的。这眉怎么长的,一点不像个女人,像人家莲的那眉多好啊,淡淡的、长长的,那才像女人的样子嘛!有点迟疑。站在小窗透进来的光线下,上下打量着自己,实在没有勇气出那道门。
这时莲和嘉措突然进来,看他瞪大了眼不说话的样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马上换掉,马上啊!”有些慌乱,以为他不喜欢,转身就要拿自己的衣服。
“不用换了!”他说。
莲过来抱住我,说:“卓嘎,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
“真的……不用换?”我再一次看着嘉措,轻声问。
他点点头,转身出去。
临出门时,莲转身对嘉措说:“你找了个宝,自己难道不知道吗?”然后拉着我下楼,到了街上,我这才长长出了口气,终于可以笑出来了。我这个女人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嘉措,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初会情人一般,总是患得患失。
路过措美林时,莲非要给我买双尼泊尔的软皮鞋,听了她的,反正这么一弄,我是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那个上午,让我和莲成了姐妹。与其说是我陪她,不如说她陪我来得正确。在色拉寺,我们俩一间殿堂一间殿堂地拜着,匍匐在见到的任何一尊菩萨脚下。莲很安静,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她也拜佛,也转经,也点酥油灯……跟她在一起,我感觉不到异族之间的差异。
当我们坐在色拉寺大殿外的阶梯上休息时,莲突然拿出电话说:“卓嘎啦,给扎西打个电话吧,说我问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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