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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

陈舜臣(日)
曹操 陈舜臣/著
书评:其实我也满腹柔情
——读陈舜臣《曹操》
  小皮
  有这么一个人。
  他曾经是有名的混混儿,装病骗过叔父为自己的顽劣寻找开脱;他被人说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他曾经发过“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言语,他曾经为报父仇发动战争,屠戮无数,血流成河;他曾经贪求美色,饱受诟病;他曾经挟天子以令诸侯,并且下令杀死了当朝皇后。
  他也曾胸怀大略,意图匡扶天下;他也曾经不事权贵,归隐乡里:他也曾求贤若渴,夤夜赤脚见客;他也曾满腹宿命,东观沧海:他也曾屯田垦荒,劝农助桑;他也曾以少胜多,一击千里;他也曾功亏一篑,落荒而逃。
  这个人是曹操,古往今来最受争议的人物。
  三国前夜的一代枭雄,虽然他生前一直没有看到三国时代的来临,但是他的一生却都是在为三国时代的降落吹响号角,而且是当之无愧吹得最响亮的人之一。
  他像是一段双面胶,一面是邪恶,一面是圣者。
  曹操作为一个存在于历史长河中近两千年的人物,那些平板一样的结论只不过是他的复杂性所呈现出来的特征之一,是历史长河冲刷出来的几块大的石头而已。——日籍华裔的历史小说家陈舜臣先生用他的著作《曹操》,推开了另一扇窗,呈现一个不再脸谱化的曹操。
  透过这扇窗,我们看到了他的喜怒哀乐,领略了他的百感交集,看见了他的七情六欲,也见识了他的雄才大略。一个血肉丰满、立体精彩的曹操,仿佛穿过了层层的历史迷尘,在读者面前,踏着东汉末的节奏,敲打着自己的生活乐章。
  书中抛开了那些风雷激荡的战争和权诈的小说性浓厚的情节,靠深厚的史学修养,凭借着高超的推理技巧,陈舜臣先生着力还原了当时的真实生活。风云际会,以曹操生平为主线,从他的日常起居生活着手,辐射他的敌人或友人的生活,整个贯穿起来好比一部东汉末的社会写实纪录片。
  在陈先生的笔下,曹操不再是民间文学和官方粉饰中的那段双面胶,而变的雄才大略、有情有义。除了济南治平、征讨董卓、收复青州、荡涤徐州、挟天子、大败袁绍、赤壁惜败、平定关陇、九锡加冕、确立子嗣这些大事件以外,也有曹操的各项文化艺术才能,以及他和敌友下属们的互动关系,儿女情长同样穿插期间。作者更是创造性地引进了曹操的宗教观念,虽不信神,但是他的自我救赎始终离不开佛教这个影子。并且引发出的与西域通商致富的情节,宗教和商业掺杂在一起让他的职业发展高速前进,由此衬托出曹操政治智慧的高超。
  而作者虚构出来的,一直站在曹操身后的红珠,这对堂兄妹若隐若现的不伦之恋,和以后各个关键时刻红珠带给自己的吉利堂哥的支持和慰藉,让波诡云谲中多了几许朝霞的色彩,也使得曹操多了几丝普通人的平和与惆怅。
  侧重于日常生活的情节的铺陈,和细致入微的刻画,真让人怀疑陈先生是不是穿越时空到曹操的屋外,用唾沫化开窗纸,悄悄的记录下了曹操的一言一行。
  至于陈氏笔法,可略举一例,在曹操大败袁绍之后,远征乌丸彻底灭掉了袁绍残部,这段经历中的战争场面未作描写,只是在远征之前通过对话形式表现了当时的情境,然后一笔带过“不久,公孙家便送来袁家兄弟和速僕丸的首级”,一句话就交代了战争的全部。后面也未像三国演义的描述一般,大量描写甄氏的出场。却使曹操开始思谋着下一场战争是水战,要如何操练……
  接下来笔锋一转,曹操站在了碣石之上,开始面对着大海直抒胸臆,他的思绪没有停留在刚刚取胜的这场战争上,也没有说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而是胸中升腾出吞吐宇宙的气象,精心的描述了周遭的景物,慷慨激昂之中颇有几分沧海桑田的悲怆,而这些的背后却隐隐能看到宏图大展、要一统华夏的壮阔胸襟,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而在曹操听闻父亲惨遭不幸之后,撕心裂肺的表现,更可以为这位多血质的人物加上一句注脚:其实我也满腹柔情!
  
光和元年(1)

  东汉灵帝熹平七年(178年)三月,改年号为光和。
  此年,曹操二十四岁,任顿丘县令。顿丘县乃东郡十五城之一。
  据《后汉书?郡国志》记载,东郡距洛阳约八百余里。汉朝时,一里约为四百多米,故东郡距京城也就三百数十公里。从幅员辽阔的中国版图来看,这已经可以说是很近的距离了。而从东郡到曹操的故乡沛国谯县的距离也不过大抵如此。
  两年前,自任命为顿丘县令以来,曹操每次心血来潮,不是随意前往洛阳,就是擅自返回故乡谯县。
  “擅自离开任地,可无碍?”堂弟夏侯惇对返回谯县来家造访的曹操说道。
  “无须担心,无人会过问此事。”曹操答道。
  “你真是鲁莽!”
  “被你这个鲁莽之人称为鲁莽,岂不乐哉!”曹操笑道。
  夏侯惇曾经一怒之下,将侮辱自己老师的人杀死。那时他不过十四岁而已,却因“烈性之人”之名,让人惧怕。如今,有此称号的堂弟反而说自己是鲁莽之人,曹操不由苦笑。
  “我们的部曲如何?可有松懈?”曹操问道。
  夏侯惇挺起胸膛答道:“丝毫不敢大意,每日精心操练,无须挂念。”
  所谓部曲,源自表示队伍单位的“营”、“部”、“曲”、“屯”等用语,取其中的“部”和“曲”组合而来,主要指武力集团。在官兵和私兵中均可适用,但在当时,更多指的是私兵。
  因政局不稳,治安混乱,地方豪族逐渐开始拥有私兵团。说到沛国谯县的豪族,首当其冲的便是曹家和夏侯家,且两家皆亲属关系,故共同训练部曲。所以,方才曹操问起“我们的部曲”之事。
  “有元让在,我心安也。”曹操说道。
  曹、夏侯两家联合的部曲训练,全部委托于夏侯惇。元让,乃夏侯惇的别号。避开本名,以别号相称,是一种礼仪。
  “孟德兄,”夏侯惇也开始用别号称呼曹操,“我们这一族,就指望孟德兄在朝廷迁升,威震于天下了。”
  “哈!哈!身肩重任也。”
  “孟德兄乃本族栋梁之才,理应责任重大。与其偷暇返回故乡游玩,倒不如前往洛阳多多结交达官显贵!”
  “许久才回故乡一次,竟遭此训斥。……不过,元让,你要切记,与洛阳的达官显贵相比,还是自家的部曲更值得信赖。不对,如今的世道,也只能信赖自家的部曲了。”
  “如此说来,你是为了视察自家部曲才返回家乡的吗?”
  “正是如此。”
  “那就一同前去看一下部曲的操练情况吧。”
  “正合我意。”
  “请!”
  夏侯惇起身朝马厩走去,曹操紧随其后。
  曹操之父曹嵩,实际上出生于夏侯家。夏侯惇之父与曹操之父乃是亲兄弟。曹操之父后为曹家养子。虽收异姓之子为养子甚是罕见,但因曹、夏侯两家历代联姻,关系密切,也便不足为奇了。
  曹家自称是曾侍奉汉高祖刘邦的宰相曹参的后裔。夏侯家则是汉高祖的太仆(牧场、马厩、马政的长官)夏侯婴的子孙。然而,自东汉中期起,两家均趋于败落。
  曹操的祖父曹腾乃是宦官。
  所谓宦官,是指被实施宫刑后丧失男性功能,专门用于服侍后宫的人。皇帝的后宫不允许一般男子出入。东汉第三代皇帝章帝十九岁登基,三十三岁驾崩,之后的十代皇帝皆年幼时便继承皇位。十人之中,最年长的是十五岁继位的桓帝。殇帝在出生后百日便继位,翌年驾崩;冲帝二岁时继位,翌年驾崩。他们皆由皇太后垂帘听政,而能够接近宫中女性的唯有宦官。
光和元年(2)
宦官逐渐接近权力中心,并开始得势。除了宦官以外,能够与皇太后共议朝事的,还有皇太后的娘家人,即外戚。因此,宦官和外戚,围绕权力之争,双方对立起来。这种争斗,往往会以宦官胜利告终。因为皇帝一换,相应的外戚也便随之退场,而宦官却无须更换。
  外戚中的窦氏、邓氏、梁氏虽显赫一时,却终归没落,甚至惨遭灭族。例如,和帝曾不满于外戚的专横,借助宦官之力,打倒过外戚窦氏。而在打倒外戚阎氏之后,立有功绩的十九名宦官均被封为列侯。一般的文武官僚,册封为列侯乃不易之事。而宦官却轻易地跻身于贵族之列。
  在*体制中,*君主往往会重用自己信赖的亲信。与一般的士大夫相比,宦官更受到君主的信任。因为宦官总是跟随君主左右,而且大多是自幼年开始就服侍君主。士大夫各有家族,不免要为家族有所顾虑。宦官则不然,因无子,便可一心一意侍奉君主。
  ——成为宦官,便可出人头地,积累财富。
  世人都这样认为,而事实也是如此。若想有求于朝廷或是官府,只能依靠宦官从中斡旋。上至官职任免,下至物品买卖,若没有宦官从中斡旋则无法成功。而谢礼通常会是一笔重金。
  因此,有自愿接受宫刑的人,也有为自家幼子进行宫刑的人。
  曹操的祖父之所以会成为宦官,曹家和夏侯家皆避而不提。
  祖父曹腾自幼为宦入宫,陪伴六岁的皇太子学习,可见并非出于自愿接受的宫刑。
  牺牲一名少年,乃是家道中落的曹家被迫之策,应该是无奈之举吧。士大夫对宦官心怀嫉妒,同时也日益蔑视宦官。特别是十九名宦官被册封为列侯时,士大夫的愤慨超乎想象。
  东汉王朝由出身于地方豪族的光武帝刘秀所建立,政权基础为地方豪族。他们终身的奋斗目标就是要提高自身地位。然而,毫无家世可言的宦官却轻易跻身高位,甚至只要经宦官从中斡旋,毫无教养的暴发户也可谋得官职,这难免会招致士大夫强烈的不满。
  曹家曾是地方豪族,可这一族却出了位令豪族唾弃不止的宦官,也许是为了舍虚名求实利吧。
  被迫之策果真没有令人失望。曹腾侍奉的皇太子终于登基,即顺帝。曹腾被任命为六百石的小黄门,之后升为中常侍,最后晋升为宦官中最高位的“大长秋”(皇后侍从长)。这虽只是个两千石的官职,额外俸禄却甚多。
  顺帝阳嘉四年(135年),特许宦官可以收养子并世袭其爵位。依靠宦官之力登基的顺帝,对宦官示好。
  身为曹家牺牲品的曹腾,原本已脱离士大夫家族,却因此又得以再次成为曹家人,还要为没落的曹家谋得爵位,他从桓帝开始被封为费亭侯。于是,原本没落的地方豪族,再次显赫,并从有联姻关系的夏侯家找来养子。这名养子便是曹操之父曹嵩。
  曹腾在宫中生活三十余年,侍奉过四位皇帝。有很多事必须经过他手才可办妥,所以相应的谢礼也不计其数。曹家因此成为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大富豪。
  久居于宦官最高位的曹腾,在养子曹嵩生下长子曹操那年,于洛阳离逝。据说他在看到孙子的脸后,才安心撒手西去。
  曹操不记得祖父的长相。可据本族的老人们说,曹操不知为何长得不像父亲,却更像祖父。曹、夏侯两家世代联姻,所以流淌着夏侯家血液的曹操,长相与祖父曹腾相像,不足为奇。
  ——不仅是长相,就连性格也十分相似。大长秋也偶有惊人之举。
光和元年(3)
本族的一位老妇曾如是说过。
  在权谋充斥的宫廷里,曹腾能够长立不倒,实非易事,因此被世人评为“沉稳之人”,可他也有让人无法捉摸的一面,就是有时会做出一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事。
  曹操一声不响地返回谯县,或许也是和祖父相似的一个例子吧。
  ——祖父的举动看似反复无常,事后细想必有其缘由。
  曹操从母亲那里曾听到过这样的话。
  曹操和堂弟并排骑着马,朝河边的练兵场而去。
  前方迎面驶来一辆轺车。当时的士大夫,正式访问和旅行时乘坐牛车,一般的外出则乘坐一匹马拉的轻快轺车。车上不挂帷幔,以便观望四方,并由自己亲自驾驶前进,这便是轺车。
  “那是子岳吗?”曹操问道。
  子岳乃是谯县士大夫程家的主人,名峻,号子岳。
  虽是同县的士大夫,因为曹家出了宦官,便受到程家的鄙视。因久未相见,且距离尚远,曹操才向当地的夏侯惇确认。
  “没错,正是他。”夏侯惇答道。
  一靠近骑于马上的二人,程峻便停下轺车,双手抱在胸前,作揖为礼。曹操和夏侯惇也下马作揖回礼。
  二
  秦始皇开创郡县制度,将天下分为三十六个郡,其下设县。郡县的长官,全部由中央任命派遣。
  相对于此,汉朝时称此制度为郡国制。秦朝在秦始皇驾崩后不久便走向灭亡,原因之一便是地方力量薄弱。汉朝以此为鉴,在地方要害设置“国”,册封皇族为“王”。这就是所谓的藩屏。
  郡和国虽同等级别,但郡的长官太守由中央任命,被册封的皇族没有实权,国的一切事务均由中央派遣来的“相”处理。太守与相级别相当。
  全国约有百余个郡与国,其下设县。
  曹操的故乡谯县属于沛国。秦时的三十六郡到东汉时变成百余郡遍布全国,不易管理,遂将全国划分成十三州。沛国隶属于豫州。
  州的长官“刺史”并非行政长官,仅负责巡察该州管辖下的郡国,向朝廷报告,官位等级低于太守和相。太守和相的俸禄为二千石,但刺史最初的俸禄只不过六百石而已。到东汉末期时,州的刺史才享有和太守差不多的二千石俸禄。所以,在《三国志》里太守和刺史频繁登场,可以认为其官职相当。
  郡国其下设县,大县有住户一万以上,其长官称为县令,而住户不足一万的小县长官则称为县长。
  曹操二十四岁,任顿丘县令,俸禄八百石。顿丘县隶属于东郡,东郡归兖州管辖。
  此次,曹操跨越州界,返回故乡之事,并未向上级,即东郡太守和兖州刺史汇报。虽是擅自返乡,但了解曹操的人,猜想他此行必另有目的。
  部曲的操练,在城外的涡水河畔进行,这正是曹操想要看的。
  曹操下马,立于河边,问道:“方才所遇子岳,问候吾等,实乃异常,此人素来鄙视吾等?”
  夏侯惇撇撇嘴答道:“程家向夏侯家借三百万钱。”
  “是否借给程家?”
  “家父爽快应之。”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如此客气……”
  “此后,理应不会再诽谤曹家和夏侯家了。”夏侯惇说道。
  此前,程峻曾四处诽谤曹家乃浊流之辈。诸如“即便金钱如山,也无法与吾等清流相提并论,曹家无有教养之人”的恶言恶语,不时传入曹家和夏侯家人耳中。
  “前来借钱,真是恬不知耻!大概有所耳闻卖官之事吧。”曹操说道。
  “卖官?”夏侯惇反问道。
  “未曾耳闻吗?谯县终究还是乡下……同在谯县,程家却知晓此事,夏侯家未免过于悠闲了吧?”
光和元年(4)
曹操向夏侯惇讲起朝廷卖官的传闻。但实际上,不仅仅是传闻而已。
  当今皇帝(灵帝)十年前还只是解渎亭侯,因先帝(桓帝)无后,便由皇太后和太后之父窦武迎立为帝,十二岁时即位。他是第三任皇帝(章帝)的玄孙,但他之前先后已有七位皇帝即位,所以算是相当远的皇室旁系了,就连他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即位。接近皇室血统的皇族可获封为王,而他只不过是侯而已。外戚窦氏之所以选中他,源于其年幼易操控。此外,还因为他不够贤明,若是贤明有为的皇帝反倒不易于操控。
  灵帝无为无能。时二十二岁,对皇帝私用之钱太少深感不满。上一朝桓帝驾崩之时,国库金银已挥霍殆尽。
  ——朕想要可自由享用的金银。
  灵帝暗自思量。即位前,其所管辖领地,乃贫穷村落。解渎亭位于现今河北省与石家庄之间,亭是县之下的单位。因是皇族末支,只能忍受贫穷生活。孰料到今日即位,宫中却无多余钱财供其自由享用。
  ——皇帝怎可如此贫穷?
  灵帝甚为愤慨。所有官吏皆由皇帝任免,如此一来,便可收钱卖官。这就是卖官之由来。
  “听说近来要在宫中西园建造宅邸,作为卖官之处所。价格也基本确定,两千石的官员标价两千万钱。程家借三百万钱,应该是中意于小县县长或是县丞之位吧。”曹操说道。
  “岂有此理!什么世道!”夏侯惇嗤之以鼻。
  “故此乃必需也。”曹操一边伸手指向在河边操练枪法的部曲,一边点头说道。夏侯惇声音奇怪地沉吟一声。
  “部曲人数如何?”曹操问起。
  夏侯惇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答道:“超过千人。”
  “千人?不足矣。”
  “不足?”
  “元让,你十四岁杀人,却未问罪,可知其缘由?”
  “辱我师之人有错在先……难道另有隐情?”
  “此乃表面缘由,实为县官惧怕吾家部曲也。”
  “当时不过数百人而已……”
  “仅此数百人就足以使县官惧怕。”
  “如今各地难民正结伙四处掠夺,却无人敢接近谯县。拥有千人部曲的地方,就连流亡的饥民也避而不近。以前,像程家一样,对吾等心怀嫉妒,敌视吾家部曲之人,现在也甚为感激。多亏了吾家部曲,谯县才得以安居乐业。”
  “元让啊,”曹操面带笑容,拍着夏侯惇的肩膀说道,“切记!今后部曲的对手并非饥肠辘辘的难民,故千人尚不足矣。”
  “两千如何?”
  “相差甚远。”曹操摇头说道。
  三
  “谯家居”位于谯县境内,相传此处为曹操诞生之地。
  谯家居确曾为曹操故居,但曹操其实是出生在洛阳的。
  其父曹嵩,仰仗养父的权威,踏上仕途官路,所以洛阳是曹家的长居之所。大长秋曹腾在孙子出生后辞世,也是死在洛阳的曹邸里。
  曹操回到谯县,就部曲一事对夏侯惇做出指示后,便返回洛阳。虽然从任地顿丘县前来联络,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长期离守有何不妥。没有人会追究此事的,即便有,他也不会对县令之职有所眷恋。
  曹操从谯县北上,刚到梁国,便遇到了朝廷派出的急使。
  ——天下大赦,改年号为“光和”。
  朝廷的使者遍布全国各地散布此消息。而且,曹操还得知,与家父交往密切的前辈桥玄也已归乡。
  桥玄出身于梁国睢阳的名门,其父与祖父都曾担任过太守。桥玄以相面闻名于世,曹操想请其为己相面而登门造访。
  “哦,巨高(曹嵩的别名)之子?……要请老夫相面?……”
光和元年(5)
桥玄端详曹操的面孔片刻后,突然紧闭双眼说道:
  “从面相来看,你并非信相面之人。既然如此,为何登门请老夫相面?”
  曹操吃了一惊。确实,自己本非信相面之人。然而,盯着紧闭双眼的桥玄,曹操如是想道:“来相面者,大多半信半疑,如此说来,桥玄此话人人皆可适用……”
  曹操素来是主张唯物论的现实主义者。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按捺住好奇心,恳求道:
  “信与不信,视先生所言而定。先生,请讲,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介意。”
  “哈哈,此话有理,”桥玄和颜说道,“不信也罢,你的面相老夫至今未曾见过。”
  话音刚落,曹操放声大笑。高亢的笑声里夹杂着讥讽不屑。大笑之后,曹操说道:
  “此话无法不信,今日是我与先生初次会面,先生怎可曾见过我?世人面相各有差异。”
  “差矣,老夫所言并非此意,纵使世人面相千差万别,却也有类。你的面相,不属于老夫所知的任一类型,颇为独特。若你有才能,乃异常之才也,可谓异才也……”
  “所谓异才,是世间难容之才否?”曹操问道。
  “也许是吧,”桥玄答道,“但相反,也可认为是若无此异才,则世间难宁。”
  “世间难宁?”曹操正襟危坐说道,“嗯,若能有此才能,岂不乐哉?”
  “老夫遍览众人之面相,唯有你的面相与众不同……或许可称之为命世之才也。请多多保重!老夫年事已高,难以保护自家妻儿,也许将来还须拜托于你。”
  桥玄一动不动地盯着曹操的眼睛说道。
  曹操再次放声大笑,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你可去见汝南许子将,老夫为你写荐书。”桥玄补充说道,他始终注视着曹操的眼睛。
  “多谢!”
  曹操躬身致谢。
  桥玄,字公祖,世称“严明才略”之人。任尚书令时,曾上书揭发南阳太守盖升贪污之事。因灵帝与盖升相交甚好,虽然桥玄主张处盖升牢狱之刑,但灵帝并不听从。不仅如此,反倒起用盖升为侍中(宫中侍卫官)。桥玄一气之下,弃官归乡。灵帝对桥玄尚有不舍,遂下此圣旨。
  ——任命桥玄为光禄大夫。
  光禄大夫是俸禄两千石的顾问官,工作轻松自由。所以归乡的桥玄,仍可任光禄大夫一职。
  “汝南之行恰好顺路,值得前往。不必急忙赶路。”桥玄说道。
  以人物鉴定家而闻名的许子将,此时正居住在其出身之地汝南,其字子将,名劭,曾任郡的功曹(人事主任),但不久便辞官。
  ——时局不稳,每况愈下。如今小人当道,仕途辛劳。
  但凡有人劝他走仕途,他便以此言相拒。此事,反倒让他声名大噪。许劭之名,还借助其个人活动“月旦评”,广为世间熟知。
  每月初一(即“月旦”)许劭公开发表人物评论,对当代的名人们品头论足一番。信息传播功能欠佳的时代,一般人都难以了解天下形势,但几乎人人都想知道当今天下由怎样的人物掌控。许劭的“月旦评”正好可以顺应民需。他既精通相面,又善口才,所以其“月旦评”颇为有趣。有关天下人物的信息,很快便从汝南流传至中原。
  “若想出人头地,必先大肆扬名。”曹操告辞之际,桥玄如此说道。
  若是见到许劭,或许会成为月旦评的对象。如此一来,曹孟德便会扬名天下。
  汝南乃热闹之地。与沛国和梁国同属于豫州,全郡人口超过二百万。汝水流经之处,水路畅通,船只往来甚多。
光和元年(6)
“哈哈,此处就是月旦评流传至中原的必经之路啊!”曹操立于汝水河畔,喃喃自语道。
  虽已递过名帖求见,但许劭那边一直未见答复。初次拜见某人时,事先投递名帖,标记上投宿之地,静候答复,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
  静候一日后,曹操便叩响了许劭的大门。前日,投递名帖时出来应门的男子打开大门,问道:“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莫非早已忘记前日投递名帖之事?我想见许子将。”曹操答道。
  “所以方才问你为何事求见?”
  “求其相面。”
  “请回吧。”
  “你不肯代为通报吗?”
  曹操怒视对方。对方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厚唇大眼,小塌鼻,与严肃的脸庞极不相符。
  “主人不见佩剑之人。”男子说道。
  曹操突然拔剑而出,用剑尖抵住男子胸膛。男子往后退缩。
  “你就是子将吧?”曹操说道。男子微微点头。
  “若予以相见,必然会解下佩剑,但在门前为何以佩剑为借口拒绝相见?快给我相面!”
  剑尖向前逼近,许劭后退一步。
  “孟德果然鲁莽。”许劭说道。
  “嗯?何人说起过我?”
  “袁本初。”
  “哈哈,原来是他……”曹操收起剑放回鞘内。
  许劭长吐一口气后,说道:“一句话足矣。”
  “如此最好,我也讨厌长篇大论。”
  “你乃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
  “哈哈哈!”曹操高声大笑,“我也以相面回谢,你有遁甲之相,可喜可贺也!”
  语毕,曹操转身大步离去,前去搭船。
  “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曹操自言自语道。
  所谓“遁甲”,是指遮人耳目,隐己身以求免灾,故而可喜可贺。
  不过,此人月旦评时会如何评论我呢?
  曹操在船上想到此时,不由嗤笑。
  四
  “许久未归,如今洛阳如何?”父亲问起。
  曹操答道:“酷热也。”
  阴历五月已是盛夏,今年夏天格外炎热。
  “酷热?……”曹嵩对儿子的回答报以苦笑,“你可知为父因你遭人嫉恨。”
  “今后孩儿会谨言慎行,请爹安心!”曹操说道。
  孩提时期,曹操被叫做“阿瞒”,这并不是其乳名,而是绰号。乳名叫做“吉利”,但曹操从幼时起,就不喜欢“吉利”这个名字。
  ——吉与利都过于俗气。
  因此,曹操还是更喜欢阿瞒的叫法。
  所谓“瞒”,乃“欺骗”之意,确实是很过分的名字,但因曹操从小以骗人上当为乐才得此名。
  《三国志?武帝纪》中曾记载:
  ——少机警,有权术。
  曹操从幼年起,智谋由此便可见一斑。
  少年时期,曹操是令人束手无策的顽童。爱唠叨的叔父经常向曹嵩告状。在严格执行株连制的年代,家族当中若出现行为不端者,全体族人都会受到牵连,所以相互提醒彼此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便如此,叔父也过于多嘴,少年曹操心生一计。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叔父,曹操立刻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叔父问起,曹操答道:“卒中恶风(癫痫)。”叔父连忙通知曹嵩,曹嵩大惊,立刻前往路边,只见曹操毫无异常,并说道:“啊?孩儿癫痫?哪有此事?叔父所言皆为无中生有也……”此后,曹嵩便不再听信堂弟所言了。
  ——任侠*,不治行业(品行)。
  《三国志?武帝纪》中曾这样记载。
  曹嵩对儿子毫无办法。
  根据东汉制度,郡国每二十万人口中,每年可推选一名孝廉。通过笔试考察学力,录用为官的科举制度,在七世纪的隋代就已开始。在此之前,全部由有资格者推荐产生。虽是推荐孝敬和清廉之人,但这不像笔试,没有清晰的评判标准。结果,地方豪族的子弟们,依次得以推荐。
光和元年(7)
熹平三年(174年)曹操二十岁时,被推选为孝廉任“郎”一职。所谓“郎”,就是相当于侍从和宿卫的小官吏。也可说是候补官吏。郎以上的官职的任命,也是遵循推荐制。
  曹操先被任命为洛阳北部尉。京城洛阳的治安工作,由东、南、西、北四部分管,每部各设一名部尉负责。
  新官上任的北部尉曹操,在门前挂上十余根五色棒,凡有违反禁令者,必以此殴打。因每次都是狠心殴打,所以常常闹出人命。夜间禁止通行,违禁者殴打至死。敢于违反禁令的,都是与宦官或显贵有关系,自认为即便夜行也不会受罚的人。曹操不留情面,一律棍棒惩罚他们。
  灵帝宠爱的小黄门蹇硕的叔父,仗着有侄儿撑腰,冒险夜间外出。曹操全然不管其后台,棒打至死。此事震惊了整个洛阳城。
  ——不可,此事甚过矣。
  达官显贵们议论纷纷,可因曹操只是奉公行事,也无从处罚他。
  此时,曹嵩为了儿子,四处赔礼道歉。
  ——使其升官可否?因现身居此职,才酿此大错。
  此事便这样不了了之。
  奉公行事的曹操由此得以高升一级。北部尉的俸禄为四百石,其上一级就是县令。
  这便是曹操任顿丘县令的经过。曹操自己也知晓其中的原委。
  ——愚蠢至极!……
  曹操一改往日的奉公行事,开始玩忽职守。平日不待在县衙,随性起,擅自外出。
  曹嵩再次为儿子四处奉礼打点。
  ——还在见学之中,故四处游历求学。
  曹嵩只能为儿子如此勉强辩解。
  “仅靠谨言慎行,无法安然处世,须多多磨炼才智才是。”曹嵩告诫儿子。
  “孩儿请公祖先生相过面,他说我有异才,可称为命世之才。爹是想让孩儿磨炼此才能吗?”曹操说道。
  “有此事?……”曹嵩侧头说道,“想必是知道是我儿才出此吉言吧!相面不足信也。”
  “也许吧。公祖先生还为孩儿写了荐书,叫孩儿去拜访许子将,故意没拿出荐书,许子将却冷淡待我,谅此人也非了不起的人物。”
  “但此人的月旦评却评价颇高。他为你相面否?”
  “他说孩儿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嗯,此话甚矣!”
  “孩儿使其微怒,故才对孩儿用此计谋。”
  “何为计谋?”
  “此人大概搜集了天下所有孝廉以上人的资料。他还透露是从袁本初口中得知孩儿的。”
  “袁本初,是汝南出身否?”
  “正是,与孩儿是儿时玩伴,对孩儿甚为了解。当年在刘家抢亲之事可能早已告诉许子将……不过,由此便说孩儿是英雄,也未尝不可。”
  曹操在父亲面前,不敢笑得放肆。
  那个年代,各地的地方豪族名门都将自家子弟推举为孝廉送往京城洛阳,这些人升迁后,大多便置居于此。和曹家一样,稍有名望的地方豪族,都以洛阳为实质居住地。他们在洛阳的宅邸几乎都在同一区域,所以,各家子弟有很多机会互结为友。
  汝南的袁家是名副其实的名门,其子袁绍,字本初。虽然日后两人互争天下,激烈大战,但少年时代却是好友。
  还未推举为孝廉之前,两人都年少气盛,正好赶上附近的富豪刘家举行婚礼。新娘是附近的儒者之女,也是孩提时的玩伴。
  新娘叫做“阿真”。
  ——我讨厌那个男人。
  她如此评价刘家儿子。
  曹操和袁绍对阿真困于强扭的婚姻深表同情而义愤填膺。
  ——大闹婚礼!
  ——不如抢回阿真。
  初生牛犊不怕虎,两位年轻的公子哥儿,计划把阿真从婚礼上抢走。
光和元年(8)
因两人常去刘家玩耍,所以熟知其内部布局和路线。
  婚礼当日,两人轻而易举从新房中扛出阿真,却被刘家佣人察觉。
  两人只好扔下阿真,跳墙逃跑。就在跳下墙头瞬间,袁绍扭伤了脚。
  疼死我了!
  袁绍惨叫一声,刘家追兵朝这里追来。曹操欲扶起袁绍,袁绍却说:不行,不能再走了。这时,只听曹操大叫一声:
  ——抢新娘的贼人在此!
  ——喂!何出此言?
  袁绍大惊,跃身而起。追兵将近。袁绍不再喊疼,也忘记了疼痛,他跟在曹操身后,拼命奔跑。
  就这样,两人终于逃到了安全地带。此时,已筋疲力尽。
  ——你未免过分了!
  袁绍绷着脸说道。他刚才真的是寸步难行。
  ——虽说过分,可当时我若不大叫,你怎会一跃而起?恐怕早已被擒。
  ——确实如此,若被擒,则严重了。
  ——故方才因我大叫,你才得救。
  ——言之有理,可……
  袁绍语毕,凝视曹操片刻,补充道:
  ——你是谲谋的天才!
  刚说完,袁绍又因疼痛惨叫起来。
  袁绍肯定也将此事告诉了同乡许劭。主讲月旦评的许劭,大概也把此事当做资料装进了脑袋里吧。即便是曹操突然来访,他也可以当即作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的评论。此外,还应该掺杂了曹操任洛阳北部尉时,严于职守之事吧。
  “计谋吗?……”曹操根本不是信相面之人。
  “说起计谋,也许还有其他你所不知的吧!”曹嵩说道。
  “何谓其他计谋?”
  “任北部尉时,你将小黄门的叔父棒打至死,却并未受罚,这也是计谋。”
  “奉公职守,何以受罚?”
  “虽未受罚,却可能遭人暗杀。今只需少些银两,便可雇凶杀人。”
  “孩儿晓得了。”
  曹操领悟很快,想必是父亲和小黄门商谈,以银两了结此事。
  “你若是普通士大夫之子,恐怕早已性命不保,可知否?”
  “是,孩儿切身感到我们家并非普通士大夫。”
  曹家与宦官素有渊源。虽在士大夫中遭人蔑视,可对曹操而言,可以说这是巨大的资产。
  “可为父认为并不会一直如此。中常侍(宦官之高官)中,知道你祖父的人逐年减少,那相应的关系和情谊也随之薄弱。……为父一直在拼命维护这些关系。你必须立即返回顿丘归任,动身之前,勿忘先向张中常侍辞行。为父为你备好礼物。”曹嵩说道。
  如今,居宦官之首者,是一位叫做张让的人物。与曹操祖父曾是师徒关系。为了曹家的将来,此人是必须维护的重要人脉。
  父亲为曹操而备的礼物,只不过是装有一张纸的信封。曹操并未打开看。这张纸应该是有暗号,凭借此便可到某个地方换取一定的银两。
  张让居于大宅邸之中,大门戒备森严。曹操未递上名帖,只是报上了姓名。门卫刻薄地说道:
  “中常侍大人公务繁忙,无暇会客。”
  张让闭门不见。若报上父亲姓名,或是亮出自己县令的官衔,可能会被召见。但是,就像在许子将府上未掏出桥玄荐书一样,相同的理由,曹操并没有那样做。这与其喜好不符。
  曹操在张让的宅邸周围徘徊。墙虽高,却并非难以攀爬。曹操练得一身好武艺,自信可以越墙而入。
  黄昏时分,周围无人。曹操拿出随身携带的绳钩扔过墙头,沿着绳子爬入院内。
  虽是初进此宅,但大致可以知晓主人身居何屋。曹操并没有压低脚步声,而是大步朝房间走去。
  “有刺客!”
  随着喊声,一杆长枪射过来。
  步伐虽像往常在大路上一样,可毕竟是擅自闯入者,曹操神经紧绷,环视四周。他躲过此枪,踢了一脚,长枪便飞向空中。
  “来者何人?”
  又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使用长枪的男子身边,站着一位高个男子。四周昏暗朦胧,却可以看到这位男子没有蓄须。只有宦官才不蓄须,当时,一般男子几乎全部蓄须。
  “在下乃司隶校尉曹嵩的长男,顿丘县令曹操。”曹操拱手说道。这次官衔和父亲姓名全部亮出来了。
  “为何来此?”
  “奉父命而来。”
  “如何进入宅中?为何无通报?”
  “因闭门不见,只好越墙而入。”
  “闭门不见?可曾报上姓名?”
  “嗯,仅报了姓名。”
  “仅报了姓名?……原来如此,有何要事?”
  “奉父命而来,有一物欲转交中常侍大人。”
  曹操从怀中取出信封。
  “过来!曹操!让我仔细看一下你的脸。”
  男子招手,曹操凑近前去,单膝着地,递上信封。男子接过去后,张嘴问道:“我已收下。可若我不是中常侍张某,该如何?”
  “一定是中常侍大人。”曹操答道。
  “何以见得?”
  “从威严之态可见。”
  “荒唐!”声音像是在斥责。
  “是,确实荒唐。其实,是近观大人左眉上的两颗痣而得知。”
  “嗯,这也是听你父亲所说吗?”
  “不是,在下任北部尉时,为避免对大人无礼,曾向小黄门打听过大人的容貌特征。”
  “嗯……”张让盯着曹操说道,“我也该好好看看你的长相,牢记在心为好。”
  
安处亭(1)

  听从父命,曹操立即返回任地顿丘。因擅离职守,曹操已经处于引火烧身的紧要关头,而他却很喜欢处在这种紧张状态中。
  中常侍张让事后向曹操父亲问道:
  ——贵公子难道认为从门入宦官之家是肮脏之事吗?
  ——哪里的话!其祖父也曾是宦官,他岂能有此想法?小儿年幼时就有标新立异之癖,甚为难管。
  曹嵩如此辩解道。
  当时,士大夫阶级与宦官之间的对立,已经极其尖锐。士大夫自诩为“清流”,而称宦官为“浊流”。宦官则称士大夫为“党人”,组党结派向皇上诽谤他人之意。
  求学于京城洛阳“太学”的书生,是反宦官的中心。他们专门揭发宦官所做恶事,并公布于天下。
  十二年前的延熹九年(166年),爆发了第一次“党锢之狱”事件。
  任河南尹(京城长官)和司隶校尉(京城警察长官)的李膺拨乱反正,严惩贪官污吏,令贪污宦官惧怕不已。张让之弟张朔被处以死刑,众宦官担惊受怕,联合起来专挑硬派官僚的毛病,拼命对抗。宦官们以皇帝(桓帝)信任的占卜师的弟子之名,上书弹劾党人。
  ——(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由此,以李膺为首的二百余党人被逮捕。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宦官所作恶事却接连不断地浮出水面,宦官们大为恐慌。此外,社会舆论也压倒性地支持党人。其中,还出现了像度辽将军皇甫规自称“我亦有资格被捕”的人,他们以未被捕为耻。
  经窦皇后之父窦武中间调停,翌年六月,皇上颁布恩赦令,释放二百余党人。虽获释放,但仍受“终身禁锢”之罚,这并不是指要限制人身自由,当时所谓的禁锢是终身禁止为官之意。
  但是,外戚窦武欲诛灭宦官之计大败,反与太傅(天子的德育辅佐职,位高于三公)陈蕃同遭杀害,此事发生在第一次党锢之狱后的第三年。
  众宦官认为上次处罚过轻,此次要实施恐怖政策。其将窦武、陈蕃之首悬挂在洛阳城内,并处罚百余党人,禁锢六七百人,受牢狱之罚的太学书生也过千人。党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及弟子,凡任官者均被解职。
  李膺也因此事被杀,张让终于为其弟报了仇。
  受牢狱之罚的党人,皆以“三木囊头”之形入狱。所谓三木是指人犯除首枷、足桎及手梏外,还以布袋蒙头的屈辱之形。而严刑拷打自不用说。
  不愧是恐怖政策,公开声讨宦官之声渐渐平息,但这只不过是转为地下而已。反宦官的势力反而更加凝聚强化。众宦官也知晓此情况,神经紧绷。
  曹操越墙而入,一度使张让怀疑其为反宦官的行为也是理所当然的。
  如今宦官当道。至少官场上,即便不对宦官阿谀奉承,也要不与宦官为敌之人方可为官。
  宦官虽因得势而自豪,却也惧怕埋伏的反宦官势力的爆发。在出现大量牺牲者的洛阳太学中,学生们开始了一场奇妙的*运动。他们摘选儒学的经典语句,逼迫朝廷为之释义。
  例如,《孝经》中开宗明义章中有名的一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毁伤身体之罪,分意外及故意两种,何为重?学生们以此逼迫朝廷予以解释。这无疑是露骨的反宦官运动,但因当时的经典均为手抄流传,与现在的印刷语句相比,难免有误之处,所以当时常有人集体请政府判断其正误。以儒家经典的语句为问题质问朝廷,实际上是想影射宦官为反儒教者。
安处亭(2)
由于学生以神圣的儒家经典语句为题,自然没有处罚的理由。
  于是,朝廷将六经的全文刻于石碑上,立在太学讲堂前。若有疑问参照石碑,以此才了结了学生们的*运动。此石碑由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学者蔡邕主持校对,于三年前完成。蔡邕是教授曹操学问的恩师。
  无论如何,这样的时代,士大夫们必须谨慎行事。
  曹操返回顿丘后,便开始埋头于职务中。
  但是,突然有一天,曹父派使者来送信:
  ——速来洛阳!
  曹父本不喜欢曹操留在洛阳,怕他会惹出什么麻烦。若在任地顿丘或是故乡谯县,即便出点小差错,也可以隐瞒搪塞过去。然而,若在洛阳,耳目众多,恐怕难以庇护。
  “有何事?”曹操不解。
  此次来顿丘的使者,是父亲最信赖的朱绪,很少离开父亲左右。若是小事,不至于特意派朱绪前来吧。
  “必是有要事……”曹操揣摩着。
  “小的不与公子同行。”朱绪说道。
  若是曹嵩的亲信朱绪与曹操同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非同寻常。
  “请公子像往常一样,随意而行,勿匆忙赶路。”朱绪说道。
  “明白了。”曹操一阵紧张,看来此事极为机密。
  “听说伯喈先生的死罪获减一等。”朱绪改变了话题。伯喈是蔡邕的别名。蔡邕因被中常侍程璜弹劾,受“弃市”(处死并将遗体弃之于市的刑罚)之刑。同为中常侍的吕强极力辩护,才得以保住性命。
  “太好了!”曹操为恩师深感喜悦。
  “先生要与族人一同流放到朔方(北方)。”朱绪说道。流放生活虽艰难,但只要保住性命,总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那朱翁将何去?”曹操问道。既不与自己同行,必有他事要做。
  朱绪略犹豫后,回答道:“小的要去北方。”
  从整个东郡来看,洛阳位于西南方向。
  二
  西汉的长安和东汉的洛阳,常常相提并论。《汉书》作者班固写过《两都赋》。和帝时,张衡写过《二京赋》。总之,与华丽的长安相比,朴素的洛阳更胜一筹。
  不仅是京城,就连时代思潮也是东汉更内敛朴素。例如,三公的名称,西汉时曾称作大司马(国防首长)、大司徒(丞相)、大司空(监察)。到东汉时,担任国防首长的大司马改回旧名太尉,大司徒和大司空分别去掉“大”字,变成司徒和司空。“大”乃形容词,与东汉思潮不符。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建国当初的朴素风气也随之奢侈起来。张衡的《二京赋》实为讽刺皇帝以下的王侯贵族的奢侈风潮而作。
  一接近洛阳,确实可以感受到其华丽氛围。
  曹操尽量佯装悠闲,进入洛阳。
  洛阳城东西七里,南北九里,周长三十余里,与西汉长安的周长六十五里相比,只不过才一半而已。而且,洛阳城内有南宫和北宫两座宫殿,占了全城面积的一半。此外各官衙也位于城内,所以,一般民宅大多建于城外。一接近城墙,便已感觉到了洛阳城。
  被称为南市的大市场也位于城外。
  天子观天文、问天意的“灵台”也在城外,其东便是反朝廷的据点太学所在之处。
  太学门外,立有四十六面大石碑,为曹操的恩师蔡邕所书六经。
  十数名的书生正在周围抄写碑文。曹操虽急于知道父亲有何要事,但又不能显得过于匆忙,所以停下脚步,眺望石碑片刻。
  恩师蔡邕的死罪获减一等而遭流放朔方,其理由也甚为荒谬。
  这年,发生了若干妖异之事。
  六月丁丑,一股黑气从天子所住的温德殿东庭腾腾升起,高达十余丈,相传似龙。
安处亭(3)
七月壬子,有青虹出现在南宫的玉堂后殿庭院里。
  天子问蔡邕何故,蔡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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