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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通史

_28 侯外庐,赵纪彬,杜国庠 (现代)
汉末统治阶级之间的派系纠纷,表现出一幅极为错综复杂的图画。在宫闱之内,后妃贵人与后妃贵人之间,有着深刻的争宠争权的矛盾。从而,外戚与外戚之间,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同时奉承天子与后妃颜色的宦官们与乳母宫婢们,也各自依附着主子,而结成互相矛盾的奴才集团。从这里再延展开来,纠纷的触鬚,卷上朝廷的三公九卿,卷上地方的牧守令长,卷上统率戎行的将帅校尉,甚至学中的生徒,岩穴的处士,也都与这种纠纷勾联起来,而互相结成了势不相下的集团,倾挤陷害,明争暗斗,无所不至。
这种纠纷,表面上虽然发源于宫闱之内,但其主要根源,却在强宗豪族与王朝皇族的矛盾。东汉的外戚,诸如阴氏、马氏、邓氏、阎氏、梁氏、窦氏、何氏,都是有名的外戚群。他们之所以成为新兴的强宗豪族,而且成为强宗豪族中拯有力量的一支,是因为他们最初是皇权的支持力量。在宦官方面,如郑众(封侯)、孙程(十九人封侯)、曹腾(封侯)、单超(五人封侯)、曹节(封侯)、张让(封侯)等,都由炙手可热的炽烈权势,形成阉寺群。他们“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汉之纲起大乱矣。若夫高冠长剑,纡朱怀金者,布满宫闱,直茅分虎,南面巨人者,盖以十数。府署第馆,棋列于都鄙;子弟支附,过半于州国。……皆剁割萌黎,竞恣奢欲;构害明贤,专树党类。共有更相援引,希附权强者,皆腐身熏子,以自街达,同敝相济,故其徒有繁。”(后汉书宦者列傅序论)这样的阉寺群严格地讲来,是皇权对付豪权的工具。如果说在西汉最高统治者用的是酷吏以对付豪强,那么在东汉末年,强宗豪族威胁中央集专制政权的时候,宦官就取得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合则光宠三族,不合则参夷五宗。在乳母方面,安帝乳母王圣封野王君;顺帝乳母宋娥封山阳君,邑五千户;桓帝乳母马惠,子初封列侯;灵帝乳母赵娆封平氏君,贵重天下,生则资藏侔于天府,死则丘墓逾于园陵,雨子受封,兄弟典郡。她们也形成一种平地起家的变相的强宗,在政治上是和阉寺群同流合污的。在宗室方面,封王的诸刘,虽然汉朝政府限制诸侯很严,但无疑的,并不足以妨碍他们形成一种宗室群的强宗豪族。汉末刘焉、刘虞,以宗室子孙,开创了州牧的局面,掌握了地方的军政大权,首先实行割据。这一事实,正可以说明宗室群的强宗豪族,力量是一向很强大的。原来东汉王朝刘秀出身也正是这一类强宗。在朝臣方面,如黄氏(黄香、黄琼、黄琬),杨氏(杨震、杨秉、杨赐、杨彪),袁氏(袁安、袁敞、袁闳、袁绍),班氏(班彪、班固、班超、班勇、班始),荀氏(荀淑、荀爽、荀悦),李氏(李陰、李固、李燮),李氏(李修、李益、李膺),王氏(王龚、王畅、王粲),崔氏(崔骃、崔瑗、崔实),应氏(应奉、应劭、应■、应璩),第五氏(第五伦、第五种),朱氏(朱晖、朱穆),陈氏(陈咸、陈躬、陈宠、陈忠,律令世家,后汉纪卷十五),都是累世显宦,形成一种官僚群的强宗豪族。此外,以儒学进身的,如桓氏(桓荣、桓郁、桓焉、桓鸞、桓典、桓彬),张氏(张霸、张楷、张陵、张玄),冯氏(冯衍、冯豹),形成一种儒学的强宗豪族。以武功荣显的,在关陇方面,如皇甫规、张奂、段顷、皇甫嵩,形成一种关陇的强宗豪族。但儒学与关陇,地位同属官僚,且官僚也都由儒学与武功选用,实可归入官僚群的强宗豪族一类。
上面虽然这样的来区分强宗豪族为各种集团,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类型是固定的,因为宗法关系的身份地位和农村公社的家是地位只要存在着,就有他们的生是孕育的条件,因而豪门阀阅在个别情况之下虽有盛衰,但在总的形势之下却不过阶级出场者的人物有些变化而已,而细族孤门是必然要依附于他们的。由于皇族最高地主的法律地位以及依附皇族的宦官集团的权力,上述各个集团就不是一种自相凝结的利害体系,而且在每一集团内部仍有着激烈的矛盾,分化着,一部分与别的集团的某些分子相联结,而另一部分别与别的集团的某些分子以外的分子相联结。因此,这种复杂错综的派系纠纷,表现在政争方面的,也就极五花八门之能事。许多人依连避就,在这种政争当中,时常变换他们的派系隶属关系。政治的浪潮冲击着,鼓荡着,奔腾着,使强宗豪族中的许多没有强固立场的分子,显出非常可憐的漂泊无定的颜色。例如马融,出身是外戚集团,而以儒学集团的博洽通儒显名当世。但当时显赫的外戚是大将军邓骘,而非马氏,因此,不愿应邓氏的征召;但终以“生贵于天下”,不肯“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故往应骘召”,元初二年,又以上广成颂忤邓氏,滞于东观十与年不得调,及邓氏败,乃转附新起的显赫的外戚粱氏。融惩于邓氏,不敢复违忤势家,遂为梁冀草奏李固,李固被杀,天下不直,又为大将军西第颂,以此颇为正直所羞(后汉书马融傅)。考马融在顺帝陽嘉二年,与李固同以敦朴有道征,可说是同一集团的人物。但李固议论忠谠,不阿权贵。而马融乃竞为梁冀草奏杀之,无怪为正直所羞了。这样的一位依连避就的人物,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原来皇族最高地主为了削弱豪族地主,既利用了阉寺群的力量,又培植起外戚群的强宗豪族与宗室群的强宗豪族。至于官僚群的强宗豪族,儒学的强宗豪族,关陇的强宗豪族,不但实力上不够强大,而且集团的倾向也不分明,他们常常依附着外戚或者阉寺以为进退。客观的阶级形势的变化,不但没有如皇帝的主观愿望,反而更加削弱了皇权的地位,然而到了灵帝末年,外戚与宦官争竞剧烈,外戚既复,宦官也终为宗室、官僚与关陇的联合力量所摧毁,而天下分崩,四方割据的局势终于代替了汉室的一统江山。
在东汉初年,外戚的权势笼罩一切,但自和帝时宦官郑众诛外戚窦宪之后,中官之势始盛。殇帝时,宦官兼领卿署之职,遂由宫内走上朝廷。邓太后以女主临政,而万机殷远,朝臣国议,无由参断。帷幄称制,下令不出房闱之间。不得不委用刑人,寄之国命,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不再是掖廷永巷之职,围牖房圈之任了。其后孙程等以立顺帝之功封侯,曹腾以立桓帝之功封侯,单超等以诛梁冀之功封侯;故中外服从,上下屏气。桓帝以后,宦官的势力非常庞大,朝中公卿跟他们互通声气,地方守令多出其门下,结成了一个顽强的腐恶集团,其势力远过外戚之上,因此首先与外戚冲突起来。外戚联结了官僚集团与儒学集团中的“清流”分子,对宦官反攻,遭到宦官的迎头痛击,这样就爆发了所谓“党锢之祸”。在党锢之刷中,为宦官所杀害的人物,窦武是外戚(三君之一),陈蕃是官僚(三君之一),李膺是官僚(八俊之一),其余被禁锢的,或为官僚,或为经师,或为太学生。而在宦官方面,也有一部分官僚集团与儒学集团中的分子与之联结着的,如周福、段颍。
所以党锢之祸,乃是权势渐衰的外戚,与权势鼎盛的阉寺,各自联结了其他的强宗豪族,在这之间的剧烈的内讧的爆发而已。
试细读下列年表,不难看出统治阶级在汉末统治势力的消长,以及他们之间关系的变迁:汉帝纪年公元要政大事统治阶级的势力消长与关系变迁
从上表可以看出自和帝永元四年(公元九二年)至灵帝中平六年(公元一八九年)这一百年内,统治阶级的势力消是与关系变迁,有如下儿点特色:
第一,永元四年(公元九二年),宦官郑众谋诛外戚竇宪成功,于是中官之势始盛。安帝延光四年(公元一二五年),帝崩,宦官孙程等以诛外戚阎显,拥立顺帝之功,十九人封侯,于是中官之势大盛。顺帝阳嘉四年(公元一三五年),许中官养子袭爵,这是这一最高皇族地主的工具阉寺群在严密的汉法度中,取得了政治上的合法地位的宣告,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桓帝永寿二年(一五六年)初听中常侍行三年之丧,这是阉寺群在严密的汉法度中,取得封建礼俗崇隆仪式的宣告,又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顺帝之后,曹腾巧妙地劝梁冀立桓帝,单超又投机地为桓帝诛梁冀,中官势力,始超过了外戚,而成为左右皇权最有力的一支。灵帝建宁元年(公元一六八车),宦官王甫等杀外戚窦武,太传陈蕃,次年又杀李膺等百余人,制诏州郡,大举鉤党,是为中官势力极盛之期。此后,诸署悉以宦官为令丞,宦官且领禁兵。(后汉纪卷廿五,灵帝中平六年,何后谓何进曰:“中官领禁兵,自汉家故事,不可废也。”)这形势直维持至灵帝中平六年(公元一八九年),计中官权势极盛之期,前后达二十余年。中平六年,灵帝崩,外戚何进谋诛宦官,反为宦官所诛,司隶校尉袁绍等乃以徐兗兵(地方兵力)悉诛中官无少是二千余人。于是中官之势力始消灭。作为皇权统治的工具的阉寺群在这一百年中,势力始终强大,控制着中极政权,好像这是皇权的扩大,然而事实正相反,削减宦官势力的又是豪族地主的地方军事势力,中央集权主义专制政权的对立者依然是豪族地主。
第二,新兴的外戚的势力,在顺帝朝,以梁商梁冀父子为最盛。顺帝初年,征用处士樊英等,又修起太学,嗣后外戚梁商,以大将军之尊,又继续培植了一部分官僚的势力,如举李固,用周举朱穆,分遣八使张纲等巡行天下皆是。当时官僚势力与外戚势力合流,颇威胁了中官。范书在黄琬传论(卷九十一)里,于此颇致推崇,后儒如顾亭林所称东京风俗之美,都是不明白阶级关系,从表面上论史的旧看法。① 但后来梁冀昏暴恣纵,冲帝时,皇甫规对策,两讥中官与外戚。质帝时,官僚势力大盛,太学生增至三万余人,遂遭梁冀之忌,毒杀寅帝,卒用中官曹腾之谋,立桓帝,策免太尉李固,次年杀之。则中官又离间了外戚与官僚的合作,巧妙地取得胜利。延熹二年,梁冀为宦官单超等所诛,外戚失败了。正如黄琼所指出,当时宦官的手段是极为高明的。太尉黄琼于梁冀被诛,单超等封侯之后,上表称疾不朝,说:“徐璜唐衡单超具瑗等,于梁冀之盛,苟免相速,及其当诛,说以要赏。陛下不复澄清善恶,俱与忠臣尚书令尹勋等并时显封,使朱紫不别,粉墨杂糅。所谓消金玉于沙砾,碎珪壁于泥涂,四方闻之,莫不叩心。”此后,灵帝朝之外戚窦武,灵帝崩后之外戚何进,皆欲谋诛中官,而为中官所杀。外戚对阉寺的反击,终于没有得手。
第三,官僚势力是在顺帝朝为顺帝与外戚梁氏所培植起来的,顺帝且曾接受左雄的意见,取消了明帝以来九卿捶扑之罚,相对地提高了官僚的人格地位。卷 特别是儒学势力如太学生,在顺帝初年修起太学,至质帝时,人数增至三万余人,最为兴盛。质帝时,令大将军以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弟诣太学试,受业满岁课试,以高第五人补郎,次第五人补太子舍人。则太学生不但是豪族地主的子弟,并且是官僚的后备军。自后太学生屡次上书,攻讦宦官,讥议时政,品核公卿,载量执政,大大发挥了所谓“清议”的力量。这种清议,是官僚群的强宗豪族的中古舆论。到桓灵之间,清议的力量被外戚窦武运用着来对抗宦官,由是指来了宦官的反击,而爆发为党锢之祸,终被宦官所摧毁。而太学生分裂出来的,则以书画伎艺进,别立鸿都门学,一反传统的经诖学风。
可是官僚群中的另一部分,以皇甫规为首,从儒学出身,进而为将帅,不但举拔了有名的官僚如陈蕃杨秉李膺,而且以其军人的地位,培养了一批握有军事实力的地方势力,如关陇豪族的张奂皇甫嵩(嵩为规之兄子)董卓等。(卓在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弟为羽林郎,从中郎将张奂为军司马,共击汉阳叛羌。又皇甫规妻骂卓曰:“皇甫氏文武上才,为汉忠臣,君亲非共趣使走吏乎?”则卓本为皇甫氏之部属。)他们从外讨羌人、内平黄巾的战争中壮大起来。同时,在黄巾战争汉室大乱的过程中,宗室豪强如刘虞刘马,官僚如孔佃袁绍袁术孔融陶谦曹操,也都形成一种割据的地方势力。这些力量,互相呼应着,最后一举而扑灭了中枢的宦官势力。当宦官势力一倒,他们便分裂了汉室的一统江山,进而造成三国初期豪强混战的局面。
统治阶级的内讧,是汉室覆灭的因素之一,但是应该更正确地了解,崩解了汉室政权的,却是不断发生而终于全面爆发的农民战争。先拿顺帝桓帝之际,先后二十年间来说,农民起义,称王称帝称真人的就有好多起:
(1)冲帝时(一四四年),九江徐凰,称上将军,杀略吏民。
(2)质帝时(一四六年),九江马免称黄帝,历阳华孟称黑帝。并九江都尉滕抚讨斩之。
(3)桓帝建和二年(一四八年),陈景自号黄帝子,署置官属。又南顿管伯亦称真人,并图举兵,悉伏诛。
(4)桓帝和平元年(一五○年),扶风裴伤,自称帝,伏诛。
(5)桓帝元嘉二年(一五二年),蜀郡李伯,诈称宗室,当立为太初皇帝,伏诛。
(6)桓帝延熹八年(一六五年),勃海入盖登等称太上皇帝,有印珪壁铁券,相署置,皆伏诛。
(7)延熹九年(一六六牟),沛国戴异得黄金印,无文宇,遂与广陵人龙尚等共祭井,作符书,称太上皇,伏诛。
这些起义军虽先后被扑灭了,但它是中世纪封建制度必然要产生的阶级斗争,所以此起彼灭的不能根绝,到灵帝中平元年(一八四年),便总爆发为全国性的黄巾暴动,由是崩解了汉室的政权。
在汉室政权崩解了的废墟上面,身份性的豪强地主阶级合力剿灭农民起义之后,开始互相混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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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后汉书卷九十一黄琬传论:“汉初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贡土之方也。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仁贤、能直言、独行、高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荣路既广,触望难裁。自是窃名伪服,浸以流竞,权门贵仕,请谒繁兴。……顺帝始以意弱反政,而号令自出,知能任使,故士得用情,天下喁喁,仰其风采,遂乃备玄玉帛,以聘南阳樊英,天子降寝殿,设擅席,尚书奉引,延问失得,急登贤之举,虚降己之札。于是处土鄙生忘其拘儒,拂巾祍褐,以企旌车之招矣。至乃英能承风,俊又咸事,若李周周举之渊谟弘深,左雄黄琼之政事贞固,桓马杨厚以儒学进,崔瑗马融以文章显,吴祐苏章种欒乐巴,牧民之良干,庞参虞诩,将帅之宏规,王垄张皓,虚心以推士,张纲杜乔,直道以纠违,郎顗阴阳详密,张衡机术特妙,东京之士,于茲盛马。向使庙堂纳其高谋,疆场宣其智力,帷幄容其謇碎,举措禀其成式,则武宣之轨,岂其远而。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可为恨哉!及孝桓之时,硕德继兴,陈蕃杨秉,处称贤宰,皇甫张段,出号名将,王畅李膺,弥缝衮阙,朱穆刘陶,献替匡时,郭有道奖鉴人伦,陈仲弓弘道下邑,其余宏儒远智,高心契行,激扬风流者,不可胜言,而斯道莫振,文武陵队,在朝者以正议婴戮,谢事者以党锢致灾。往车虽折,而来轸方遒,所以倾而未颠,决而未渎,岂非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乎。呜呼!”
卷 十三,两汉风俗条云:“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攝,而颂德献符者,偏于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祟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人,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未造,朝政皆渴,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蜚,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尚无逾子东京者。”
第二节 太学生与郡国学生的“浮华”“交会”
在上节,我们指出罨寺群这一最高统治者的御用势力,是在顺帝阳嘉四年才由“诏许中官养子袭爵”这一形式宣告,取得了政治上世袭的合法地位的。我们又指出阉寺群,是在桓帝永焘二年,才由“初听中常侍行三年之丧”这一形式宣告,取得了札俗上的尊祟仪式的。要知世袭制度,是强宗豪族之所以确立的政治上的保证;礼俗上的三年丧服制,是强宗豪族之所以被法定的社会地位的标识。因此,阉寺群虽然是作为皇族地主的御用势力,但它的地位却相当于当时的强宗豪族。他们从士君子不齿的污辱地位,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忽然上挤于诗礼世家之列,在他们本身自是绝大的升迁,而在豪族门阀的诗礼世家一面看起来,却是“朝衣朝冠,坐于涂炭”,高贵的世家圈子里,忽然闯进混小子来了,未免是清高的玷辱。因此,豪族地主阶级的官僚群,从身份性的观点,群起攻击,而且也连带地痛击乳母的封爵。早在阳嘉二年,李固在对策中就说:
“今封阿母恩赏太过,常侍近臣,威权太重。……今宜斥退邪佞,投之四裔,引纳方直,令在左右……阿保(引者按此指乳母宋娥)有大功,勤劳之恩,可赐从货贿,传之子孙;列土分爵,实非天意。汉兴以来,贤君相继,岂无保乳之养,非不宠贵之,然上畏天威,俯察经典,不可,故不封也。……仅柄不可不慎,号令不可不祥。夫人君之有政,犹水之有限防,……政教一坏,贤智驰骛,不能复还。”(后汉纪卷十八)
这虽说的是偏指乳母,然而用意却在宦官。李固以大臣之子(父为故司徒李郃),被举敦朴,代表着豪族地主阶级的官僚群的利益而说话是很明显的。他抬出天意,经典,祖宗等尊严的牌子,来证明这种封爵是不应该的,是败坏政教的。顺帝看了诸人的对策,以李固为第一,史称“诸常侍悉叩头谢罪,朝廷肃然”。同一年,李固又以内竖乱政,奏纪于梁商(时梁商以后父辅政),说:“自数年以来,灾怪屡见,比无雨润,而沈阴郁决,宫省之内,容有阴谋。”是年八月,洛阳宣德亭地坼八十五丈,李固曰:“阴类专恣,将有分坼之象。”都是对宦官的攻击。
顺帝建康元年(一四四年),九月,皇甫规举贤良方正,对策说:
“臣伏见孝顺皇帝(时顺帝于八月崩,冲帝即位——引者按)初勤王事,纲纪四方一天下欣然,几以获治。自后中常侍小黄门凡数十人,同气相求,如市贾马。竞思作变,导上以非。因缘嬖幸,受赂卖爵,分贼解罪,以攘天威。公卿以下,至于佐吏,交私其门,终无纪极。顽凶子弟,布列州郡,并为豺狼,暴虐群生,天下扰扰,从乱如归。至令风败俗坏,招灾致寇。今宜庭问百僚,常侍以下,尤无状者,及便绌遣,与众共之。披扫其党,荡涤其贿,以答天诫。大雅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此之谓也。”(后汉纪卷十九)
桓帝初立(一四六年),太后临朝,梁冀辅政,大将军掾朱穆奏记于冀,欲言宦官,恐泄漏,附以密记:
“今年夏,月运房星,明年又有小厄,当急诛奸臣为天下所怨毒者,以塞天咎。”
穆为侍御史时,自从冀故吏,数奏记谏说:“今宦官俱用,螽水为害。”
元寿元年(一五五年),宗室太学生刘陶上疏:“当今忠谏者诛,谀进者赏。嘉言结于忠舌,国命在于讒口,擅阎乐以咸阳,授赵高以车府”,因此他主张引用朱穆李膺夹辅王室。
这些,都是攻讦宦官的,而最激烈者,是白马令李云。李云在桓帝延嘉二年(一五九年)梁冀被诛,宦官单超等五人封侯,专擅朝改之时,露布上书,副在三府。他引纬书的教义,说:
“故大将军梁冀难特权日久,今得诛之,犹召家臣而杀也。而猥封谋臣(按指单超等)万户,高祖闻之,得无见非?西北列将,得无不事?孔子曰:帝者谛也。今官位错乱,小人日进,财货公行,政治日消,是帝欲不谛乎?”(后汉纪卷二十一)
但李云因此获罪下狱,五官掾杜众上书愿与同日死,大鸿臚陈蕃上疏救云,均无效。结果云众死狱中,蕃免官归田里。
上面所引的所谓“权柄不可不慎,号令不可不祥”。所谓“政教一坏”,所谓“风败俗坏”,所谓“官位错乱”,所谓“帝欲不谛”,都是着眼在宗教和礼制的神圣性上讲的。中世纪封建制度所规定的宗教和礼教的神圣性,所谓“贵有常尊,贱有等威”的身份,不容随便变动与于犯。因此,宦官群在整个的汉制度上当然是一种纲目的添补,白虎观奏议上是没有此等人的地位的。在诗礼世家的豪族地主看来,这都是不可原谅的和不容存在的凟冒,不能不运用宗教理论把这群人物打下去。
诗礼世家的人物,面对着这一种飞扬跋扈的御用势力(所谓宦官),愤怒憎厌之余,自然容易厭怀起往昔的耆旧来。后汉纪卷二十一,载桓帝永兴元年(一五三年)十一月,“太尉袁汤致仕。汤字仲河。初为陈留太守,褒善叙旧,从劝风俗。……乃使户曹吏追录旧闻,以为耆旧传”。这种耆旧传的著作,后来广泛流行,据世说新语刘孝标注所引,有如下几种:汝南先贤传,先贤行状,海内先贤传,楚国先贤传,汉南纪,襄阳记,冀州记,丹阳纪,兖州纪,凉州记,东阳记,高士传,名士传,江表传,英雄记,逸士传。其他如家传,别传,家谱,也兴盛起来。于追怀之外,不胜其当前的怅惜,心情是非常黯淡的。
反对这一宦官群的御用势力的,既为官僚群的强宗豪族,则儒学,关陇(李云所谓西北列将),当很自然的与之取同一态度。特别是作为官僚的后备军的太学生,所表现的愤激恼恶,最为强烈,这原因是很容易理解的。
考自桓帝永兴元年(一五三年),至延熹二年(一六二年),这十年间,太学生曾三次上书:第一次上书讼朱穆;第二吹上书议铸大钱;第三次上书讼皇甫规。除第二次外,其余两次,都是针对宦官的。第三次讼皇甫规,诸公及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指阙讼冤,规模是很不小的。其所以有这样的规模,是因为豪族地主阶级的潜在势力非常强大。
太学生对宦官的斗争,指阙上书以外,尤在平日的交游与活动,这就是所谓“浮华”“交会”。关于这,我们有详细研究的必要。
范书儒林列传序里,叙述汉末太学生数量的发达,写道:
“顺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黌宇,凡所造构,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试明经下第,补弟子。增甲乙之科,员各十人。除郡国耆儒,皆补郎、舍人。本初元年(一四六年),梁太后诏曰: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学,每岁辄于乡射月一飨会之,从此为常。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然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
这三万余的太学生,都是从天下各处来到京师的,所以称为“太学游士”,“京师游士”,或称为“游学”。三万余生,数量不算少了,然而数量尤其众多的,是郡国学以及私人精舍中的学生。汉代郡国有学,屡见载籍,生徒之众,自不必说。而各地经师,私人讲学,注籍的学生,常有数百数千以至万人之众的。在儒林列传中便有不少例证:
(1)刘昆字桓公,教授弟子恒五百余人。
(2)任安宇定祖,少游太学,学终还家教授,诸生自远而至。
(3)张兴宇君上,习粱丘易,以教授,弟子自远至者,著录且万人。
(4)欧阳歙宇王思,教授数百人。以臧罪下狱,诸生守阙为歙求哀者千余人,至有自髠剔者。
(5)曹曾字伯山,门徒三千人。
(6)牟长字君高,自为博士,及在河南,诸生讲学者,常有千余人,著录前后万人。子纡,又以隐居教授,门生千人。
(7)宋登字叔阳,教授数千人。
(8)杨伦字仲理,讲授于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
(9)包咸字子良,立精舍讲授。
(10)魏应字君伯。教授山泽中,徒众常数百人,弟子自远方至,著录数千人。
(11)伏恭字叔齐,迁常山太守,敦修学校,教授不辍。
(12)杜抚字叔和,后归乡里教授弟子千余人。
(13)杨仁字文义,静居教授,拜什邡会,劝课掾吏弟子,悉令就学。其有通明经术者,显之右署,或贡之朝,由是义学大兴。
(14)董钧字文伯,迁五官中郎将,常教授门生百余人。
(15)丁恭字子然,教授常数百人。诸生自远方至者,著录数千人。
(16)周泽字穉都,隐居教授,门徒常数百人。
(17)甄宇字长文,教授常数百人。子普。普传子承。承尤笃学,讲授常数百人。
(18)楼望宇次子,教授不倦,世称儒宗,诸生著录九千余人。
(19)程曾字秀升,受业长安,还家讲授,会稽顾奉等数百人,常居门下。
(20)颖容字叔陵,门徒常千人,其著录者万六千人。
此外,不在儒林传,而教授门徒的,例子还很多:
(1)姜肱字伯淮,博通五经,兼明星纬,士之远来就学者三千余人。盗掠其衣资,后悔,乃就精应求见,皆叩头谢罪。(后汉书卷八十三本传)
(2)刘淑字仲承,学明五经,立精舍讲授,诸生常数百人。(后汉书卷九十七党锢列传)
(3)檀敷字文,立精舍讲授,远方至者尝数百人。(后汉书卷九十七党锢列传)
(4)郭泰字林宗,党事起,闭门教授,弟子以千数。(后汉书卷九十八本传)
(5)夏恭字敬公,习皆韩诗孟氏易,讲授门徒常千余人。(后汉书卷一百十文苑列传)
(6)刘茂字子卫,习署礼经,教授常数百人。(后汉书卷一百十一独行列传)
(7)索卢放字君阳,以尚书教授千余人。(同上)
(8)李充字大逊,立猜舍讲授。(同上)
(9)廖扶字文起,习督韩诗欧阳尚书,教授常数百人。(后汉书卷一百十二方术列传)
(10)班英字季齐,少受业三辅,习京氏易,兼明五经,隐于壶山之阳,受业者四方而至。(同上)
(11)唐檀字子产,少游太学,习京氏易,韩诗,颜氏春秋,后还乡里,教授常百余人。(同上)
(12)公沙穆字文乂,习韩诗公羊春秋,隐居东莱山,学者自远而至。(同上)
(13)董扶字茂安,少游太学,还家讲授,弟子自远而至。(同上)从这里,可以窥见私人教授的盛况。其中有的居官讲授,如伏恭杨仁,而大多数是隐居教授。这居官教授与隐居教授两类人物,便是郑玄所谓“在位通人,处逸大儒”(语见郑玄传戒子书)。隐居教授的经师们,自立精舍,或称精庐,以便招致远方来学之士。读书的人,便不远千里,负笈寻师。三国志卷十一邴原传,裴注引原别传,写原千里寻师的情形,颇为精详具体,可以作为典型的例子:
“(原)欲远游学,指安丘孙崧。崧辞曰:‘君乡里郑君,君知之乎?’原答曰:‘然’。崧曰:‘郑君学览古今,博文疆识,鉤深致远,诚学者之师模也。君乃舍之,蹑屣千里,所谓以郑为东家丘者也。……’原曰:‘……人各有志,所规不同,故乃有登山而采玉者,有人海而采珠者,岂可谓登山者不知海之深,人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崧辞谢焉。……原旧能饮酒,自行之后,八九年间,酒不向口。单步负笈,苦身持力。至陈留则师韩子助,颍川则宗陈仲弓,汝南则交范孟博,涿郡则亲庐子干。”
这种千里寻师,负笈单步的苦学情形非常普通。他们离乡别井,远行千里,苦志求学,累年不归。在老师门下,有的经好多年还见不到老师的面,如郑玄之于马融,便是这样。或偶婴疾病,赍志而殁,临终,只得拜托同学好友,送丧归家,如陈平子之于范式,便是这样。后汉书儒林列传论里,对这些情形有个总括的说明,颇为扼要:
“自光武中年以后,干戈稍战,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焉。其服儒衣,称先王,游庠序,聚横塾者,盖布之于邦域矣。若乃经生所处,不远万里之路,精庐暂建,赢粮动有千百。其耆名高义,开门受徒者,编牒不下万人。皆专相传祖,莫或论杂,至有分争王庭,树朋私里,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说。”
可见全国各地,到处有经师讲学,到处有生徒聚集,以至“分争王庭,树朋私里”。如果没有豪族地主作为背景,那就不会有这样的盛况。
在太学中,在私人精舍中,学生对师长要恭敬尽礼,对经师的家法,尤其要篇守勿莲。所谓“享相传租,莫或讹杂”。在师长殁后,门徒常自动的制三年的丧服。在远道的学生,常从千里外来赴,也有从千里外送师丧归家的。荀淑殁后,李膺自表师丧。独行列传载:“陈国强季礼远赴师丧,遇寒水车毁,顿滞道路。”又载:“封(戴封)指太学,师鄮合东海申君。申君卒,送丧到东海。”这种师弟间的关系,颇为密切。但如学术门径不同,家法互异,相攻讦起来,却也毫不留情。儒林列传载:“张玄,……少习颜氏春秋,兼通数家法。……会颜氏博士缺,玄试策第一,拜为博士。居数月,诸生上言,玄兼说严氏宣氏,不宜专为颜氏博士。光武且令还署,未及迁而卒。”则家法一杂,诸生就要上书告他,连博士也做不牢了。这种师弟关系的密切,与经学家法的篇守,乃是封建制度在中国特有的一种知识基尔特所表现出来的现象,是封建制度在中国特有的一种官僚系统所表现出来的现象,一直沿袭到后来的书院制。封建制的党争常是拿这种学派招牌作为号召的。但这种所谓笃守家法的风气,汉末自马融以后,学术界好像不再畦町分别,相反的,却着重所谓抉破藩篱的通儒了。例如荀淑(范书卷九十二本传)韩融(卷九十二韩韶传)都是不为章句,而博学辩理。后汉纪卷二十五,也说韩融博学不为章句,又说申屠蟠学无常师,博览无不通。这种形式上抉破藩篱的现象,并不是知识基尔特的解体,而是因为在宦官群势力新起之后,豪族地主所培植的儒学官僚群的系统,为了对付主要敌人不能不采取较扩大的形式。
东汉的名公钜卿,宿儒大豪,如有丧事,赴葬者常集数千人,多至数万人。他们远远地从四方来会,郑重其事地一定要来的。其间门生故吏,吊其先师,吊其旧主;同僚同学,则吊其故友,吊其相知。或有偶加期许,或曾加辟召,也便认为终生知己,千里来赴。陈寔之卒,海内赴者三万余人,制衰麻者从百数,共刊石立碑,谥为文範先生。楼望之卒,门生会葬者数千人。黄琼归葬江夏,四方名豪会者六七千人。范书卷九十八郭泰传载,郭泰之卒,四方之士千余人皆来会葬。但据章怀注引谢承书,则说有万数来会。谢承书更说,泰以建宁二年正月卒,自弘农函谷关以西,河内汤阴以北,二千里,鱼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盖有万数来赴。这种大规模的赴葬,是当时的一种风气,特别在汉末为然,上举陈寔,黄琼,郭泰,都是汉末的人。我们可以这样说,如果在经济上没有附徒万千的依附农民作为豪族地主的物质基础,那就也不会在社会势力上有门生故吏万千的阀阅形式。汉代“以阀阅为选”的举士制度正是魏晋九品中正的先行制度。
聚集着数百数千以至数万人的精舍与太学里,学生们展开了炽烈的交游活动。本来年青的学生们,在官僚的预备阶段,想冲破基尔特的严密限制,马上与名公钜卿们交接是很困难的。范书卷一百十文苑列传赵壹传,载赵壹的结交,是典型的故事:
“(壹)往造河南尹羊陟,不得见。壹以公卿中非陟无足以托名者,乃日往到门。陟自强许通,尚卧未起。壹径入上堂,遂前临之曰:‘窃伏西州,承高风旧矣。乃今方遇,而忽然,奈何,命也!’因举声哭。门下皆惊,奔入,满侧。陟知其非常人,乃起延与语,大奇之。谓曰:‘子出矣!’陟明旦大从车骑,奉谒造壹。时诸计吏多盛饰车马帷幕,而壹(按亦为上计吏之一)独柴车草屏,露宿其傍。延陟前,坐于车下,左右莫不叹愕。
陟遂与言,谈至熏夕,极欢而去。执其手曰:‘良璞不剖,必有泣血以相明者矣。’陟乃与袁逢共称荐之,名动京师,士夫想望其风采,……州郡争致礼命。”
未曾有名,日谒不遇,一经题拂,士夫想望,这一幅图画,写尽了中古社交场的壁虽森严。据交苑列传,赵壹年青时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乃作解摈。又同卷刘梁传,载粱常疾世多利交,以邪曲相党,乃著破群论,时人览者以为仲尼作春秋,乱臣知惧,今此论之作,俗士岂不愧其心。惜其文不存。又著辩同和之论,主张君子周而不比,和而不同。同卷侯瑾传,瑾作矫世论以讥切当时。又以徙入山中,覃思著述,莫知于世,而作应宾难以自寄。卷七十三朱穆传,载穆常感时浇薄,慕尚敦篇,乃作崇厚论。又因与刘伯宗交,伯宗先恭后倨,乃作绝交论及诗,与伯宗绝交。后蔡昌以为穆贞而孤,又作正交,而广其致焉。由此可见因交游问题的严重,遂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而成为议论的中心。然而在太学中、郡国学中、私人精舍中,学生们的自由交游,已经形成党同伐异的清流,特别在学生数量发达了之后,为了支援外戚以及官僚的抗宦官行动,交游活动更有政治实际的需要了。蔡邕的正交论,一开头便说,“君子以朋友讲习,而正人无有淫朋。”结论说,“仲尼之正教,汎爱众而亲仁,故非善不喜,非仁不亲,交游以方,会友以文,择其正而黜其邪。如其不获己而矫时,则将从夫‘孤’也。”所谓“以朋友讲习”,所谓“交游以方,会友以文”,指的当是太学及精舍中的一般交游活动。一方面,“以朋友讲习”,加强了自己的阵线;一方面,以“正人无有淫朋”,来相攻击,分清了敌我的壁垒。汉末学生们的交游倾向便是这样的。
这样的交游活动,是与汉代传统士风不相同的。传统士风是在皇帝亲临裁决同异之下而埋头章句,今却结交而择正黜邪,明明分出邪与正的两个壁垒,有所择而且有所黜,由交游而发展到政治的斗争了。所以儒林列传说:“章句惭衰,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浮华是为皇帝所不欢喜的,范书文苑列传载苑炎诗:“绛灌临宰衡,谓谊祟浮华。”西汉时,雒阳少年贾谊上书文帝,一年内不次迁升至大中大夫,终被老辈的绛(周勃)灌(灌婴)所不喜,斥为浮华,而且远贬长沙。这要算是浮华的最早的出处,而它一开始便与“年少”“上书”分不开。范书卷一百孔融传载,曹操与孔融书:“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徒,计有馀矣。”这书是曹操吓唬孔融的,意思是说,你别瞧不起我,我有足够的力量来打倒你们这些浮华交会之徒。又三国志魏志卷二十一刘廙传注,引廙别传说:“廙尝与曹伟书曰,魏讽不修德行,以鸠合为务,华而不实。”魏讽后来也是伏诛的。前书以“浮华”与“交会”并举,后书以“华而不实”与“鸠合”并举,可见“浮华”与“交会”是一件事的两面,为绝对皇权所深恶的。而浮华交会之所以兴起,正证明豪族地主力量的强大而皇族最高地主权力的削弱。
所谓“浮华”与“交会”是怎样的一回事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引一个例证:
“时考城令河内王涣,政尚严猛,闻览(仇览,又名仇香)以德化人,署为主簿。谓览霓曰:‘……今日太学曳长裾,飞名誉,皆主簿后耳。以一月奉为资,勉卒景行。’览入太学,时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与览比宇,宾客盈室,览常自守,不与融言。融观其容止,心独奇之,乃谓曰:‘与先生同郡壤,鄰房牖,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览乃蓝色曰:‘天子修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高揖而去,不复与言。后融以告郭林宗,林宗因与融齐刺就房谒之,邀请留宿。林宗嗟叹,下床为拜。”(后汉书卷一百六仇香传)
从这一件事,可注意的有五点:第一,京师的太学,是英雄四集,名士交结之地。第二,太学生曳长裾、飞名誉,是从结交中得来的。第三,游谈之士,不务经学,虽有务者,亦守之不固。故经争与游淡,某风尚并不相同。第四,游谈成风,非天子修设太学之本意。第五,太学生之有高名者,常常宾客盈室。
考当时太学生中的领袖,是郭泰贾彪符融等,观上举仇览传可知。郭泰符融,又与田盛许劭俱以“品鉴人伦”有名。郭泰之被李膺所识扰,盖出符融的介绍。范书卷九十八符融传记此事说:“郭林宗始入京师,时入莫识,融一见嗟服,因以介于李膺,由是知名。”谢承书说,“融见林宗,便与之交,又绍介于膺,以为海之明珠,未耀其光,鸟之凤皇,羽仪未翔。膺与林宗相见,待从师友之礼,遂振名天下,融之致也。”范书卷九十八郭泰传载:“(泰)游于洛阳,始见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于是名震京师。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两。林宗唯与李膺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从圣者眼中望出来的却是“神仙”,而非圣者同俦,这实为思想史的一大变化。
符融不但积极地识拔了郭泰仇览,还消极地指斥冒滥虚名的人。同传载:“时汉中晋文经,梁国黄子艾,并恃其才智,炫曜上京,臥托养疾,无所通接。洛中士大夫好事者,承其声名,坐门问疾,犹不得见,三公所辟召者,辄以询访之,随所臧否,以为与夺。融察其非真,乃到太学,并见李膺曰:‘二子行业无闻,以豪杰自置,遂使公卿问疾,王臣坐门。融恐其小道破义,空誊违实,特宜察焉。’膺然之。二人自是名论惭衰,宾徒稍省,旬日之间,惭叹逃去。后果为轻薄子,并以罪废弃。融益以知名。”
“融同郡田盛,字仲乡,与郭林宗同好,亦名知入,优游不仕。”(符融传)
许劭与其从兄靖,亦“好人伦,多所赏识,若樊子昭和阳士者,并显名于世。故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曹操微时,常卑辞厚礼,求为己目(章怀注,命品藻为题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卷九十八许劭传)。
南阳何顒名知人,见(荀)或而异之,曰:“王佐才也。”(卷一百荀或传)
这些都是有名的“品鉴人伦”的人物,可是负“品鉴人伦”之盛名的,还得淮郭泰。谢承害谓:“泰之所名,人品乃定。先言后验,众皆服之。故适陈留则友符伟明(融),游太学则师仇季智(览),之陈国则亲魏德公(昭),入汝南则交黄叔度。初,秦始至南州,过袁奉高(闳),不宿而去,从叔度累日不去。或以问泰。泰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滥,虽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顷之波,澄之不清,扰之不蜀,不可量也。’已而果然。泰以是名闻天下。”范书卷九十八,郭泰传谓泰“奘拔士人,皆如所鉴,……后之好事或附益增强,故多华辞不经,又类卜相之书”。则泰之品鉴,当时曾流为士林佳话,而为好事者所附益增张,至如卜相之书。可见当时人对郭泰的“品鉴人伦”,倾心信服的一斑。郭泰传记泰:“褒衣博带,周游郡国。尝于陈粱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其见慕皆如此”。章怀注引泰别传说:“泰名显,士争归之,载刺常盈车。”褒衣博带,周游郡国,载刺盈车,活画出这一位在野的名士是非常了不起的。
郭泰这一流人物,除了善于风鉴交结,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善谈论。那便是所谓“游谈”吧。郭泰传说,泰“善谈论,美音制”。符融传说,融“师事少府李膺。膺风性高简,每见融,辄绝它宾客,听其言论。融幅巾奋袖,谈辞如云,膺每捧手叹息”。郭泰传又载:“汝南谢甄,陈留边让,并善谈论,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尝不连日达夜。”
京师的太学生,与郡国学生间,当时也有了联系的。郭泰周游郡国,到处将拔士类,如上文所引谢承书所说的,在事实上是做了不少联系工作的。袁宏后汉纪卷二十三:“郭泰谓宋仲曰:昔之君子,会友辅仁。夫周而不比,群而不党,皆始于将顺,终于匡救,济俗变教,隆化之道也。于是仰慕仲尼,俯则孟轲,周流华夏,采诸幽滞。”足以证明这点。在党锢列传中,叙牢脩上书诬告,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驰驱,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这里虽说是“诬告”,但“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驰驱,共为部党”而和皇权对立,应该是事实。
所谓“浮华”与“交会”,便是这样的一种情形。同时应该指出,浮华与交会,不仅限于太学生,郡国学生与私人精舍的生徒,也都是如此的。
牢脩上书中提到的李膺,是党锢中在官僚方面最重要的人物,也就是他跟太学生们联结得最密切。在上面,我们已经知道郭泰是太学中的领袖,而郭泰是李膺所奖拔的。李膺不但奖拔了郭泰,而且被人比做天下的人都想望而攀登的“龙门”,成为天下的宗师。范书李膺传载:
“是时朝廷日乱,纲纪颓阤,膺独持风裁,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
“荀爽尝就谒膺,因为其御,既还喜曰:‘今日乃得御李君矣!’”
士被李膺所容接,便算是登龙门,做了一次李膺的马夫,荀爽便得意洋洋,可见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李膺是一个比郭秦更为尊崇的偶象。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李膺曾是一个贵公子,而后来又是一个大官僚,在官僚的后备军年轻的太学生的心目中,他的地位应该是这样。
考李膺祖父脩,安帝时为太尉,父益,赵国相,所以他是一位贵公子。初举孝廉,为司徒胡广所辟,举高第,再迁青州刺史,复征,再迁渔阳太守,转蜀郡太守。转护乌桓校尉。公事免官,复征为度辽将军。延熹二年,征,再迁河南尹,复拜司隶校尉。灵帝初年,为长乐少府。其官历如是,可见他是当时的一位资兼文武的大官僚。性简亢,无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陈实为师友。在做护乌桓校尉时,以公事免官,还居纶氏,教授常千人。党祸初起,免归乡里,居阳城山中,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汗秽朝廷。其交游如是,可见他为士流所宗仰。他是贵族公子,是大官僚,又是为士流所宗仰的大宗师,因而当时被目为“八俊”之一,而且为“八俊”的首领。范书范滂传论里讲到李膺,说是:
“李膺振拔汗险之中,蕴义生风,从鼓动流俗。激素行从耻威权,立廉尚以振贵势,使天下之上,奋迅感,波荡而从之,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顾,至于子伏其死而母欢其义。壮矣哉!”
这评断指出了李膺在反宦官的官僚群中的地位与作用。
然而在官僚群中,地位更高的,还推陈蕃与刘淑。陈蕃曾登三公的首席太尉,后又为太传,刘淑是“宗室之贤”,为尚书,再迁侍中虎贲中郎将,都是大官僚。党锢列传引太学中语:
“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
李元札为“八俊”的首领,已见前述,陈蕃与刘淑,则为“三君”之二,而陈蕃尤其重要。他对宦官的搏击,最不客气。世说新语品藻篇,有论李膺陈藩高下的一段:
“汝南陈仲举颍川李元礼二人,共论其功德,不能定先后。蔡伯喈评之曰:‘陈仲举强于犯上,李元礼严于摄下,犯上难,摄下易。’仲举遂在三君之下,元礼居八俊之上。”
刘孝标注引姚信士纬说:“陈仲举体气高烈,有王臣之节,李元礼忠肚正直,有社稷之能,海内论之未决。蔡伯喈抑一言以变之,疑论乃定也。”这里陈蕃地位比李膺更高。不畏强御,与强于犯上,意义相似,天下模楷与严于摄下,却不相似。照我们的判断,似乎学中的意见是天下模楷比不畏强御,在道德上的比重,是更有分量一点的。
陈蕃以立窦后的关系,与外戚窦武密切联结在一起。范书卷九十六本传:
“初桓帝欲立所幸田贵人为皇后,蕃以田氏卑微,窦族良家,争之甚固。帝不得已,乃立窦后。及后临朝,故委用于蕃。蕃与后父大将军窦武,同心协力,征用名贤,共参政事。”
外戚窦武,据范书卷九十九本传,是这样的出身:
“窦武字游平,扶风平陵人,安丰戴侯融之玄孙也。父奉,定襄太守。武少以经行著称,常教授于大泽中,不交时事,名显关西。”
关于以女儿之故而更其贵显起来的经过,后汉书里写道:
“延熹八年,长女选入掖庭,桓帝以为贵人,拜武郎中。其冬,贵人立为皇后,武迁越骑校尉,封槐里侯,五千户。明年冬,拜城门校尉。……帝崩无嗣,武召侍御史河简刘倏,参问其国中王子侯之贤者,攸称解渎亭侯宏。武入白太后,遂征立之,是为灵帝。拜武为大将军,常居禁中。”
窦武荣显的路是东汉后期一切外戚所照例经由的路,没有什么奇怪。然而在当时却有势力强大的宦官存在,于是他不得不与宦官群结着强固的联合。本传载他“在位多辟名士,清身疾恶,礼赂不通,妻子衣食裁充足而已。是时羌蛮寇难,岁俭民饥,武得两宫赏赐,悉散与太学诸生,及载肴粮于路,匄施贫民”。借此因缘,他得太学生的拥护,遂成为“三君”的首领。
我们综合看一看反宦官的豪族官僚集团的共为部党或宗党的阵容吧(据范书党锢列传。后汉纪与此略异,说见后):
(1)三君——窦武、刘淑、陈蕃,窦武为首,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
(2)八俊——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寓,李膺为首,俊者,言人之英也。
(3)八顾——郭泰、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郭泰为首,顾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
(4)八及——张伦、岑■、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张伦为首,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
(5)八厨——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毋班、秦周、蕃乡、王章,度尚为首,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范书又举张伦与同乡二十四人,别相署号,共为部党,图危社稷,亦有八俊八顾八及之号。显然只是地方性的,此故略。)
这里,可以看出称号的次第来。三君大致是指三公以上的大官,八俊大致是指交一等的卿尹,八顾大致是指高名的游士们,以上都是在京师里的;八及大致是郡国的名流。同时,这次第也大致依据名行德操的高下而排列的。唯八厨以财见称,虽附于末,而实不与于排列的次序,是很显然的。依上引世说品藻篇所谓“共论其功德,蔡伯喈评之,仲举遂在三君之下,元礼居八俊之上”,刘孝标注引姚信士纬所谓“海内论之未决,蔡伯喈抑一言以变之,疑论乃定”,以及党锢列传所谓“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标榜”,可知这种称号与次第,是当时反宦官集团中公论的结果,而且这种称号,也是当时反宦官集团中斗争方式的表现。
第三节 汉末的风谣题目与清议
(一)风谣
袁宏后汉纪卷二十二,延熹九年纪,述党锢之祸初起,说:
“是时太学生三万余人,皆推先陈蕃李膺,被服其行。由是学生同声,竞为高论,上议执政,下议卿士,范滂岑■之徒,仰其风而扇之。于是天下翕然,以臧否为谈,名行善恶,托以谣言,曰:‘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模楷李元礼。’公卿以下皆畏,莫不侧席。又为三君八俊八顾八及之目,犹古之八元八凯也。陈蕃为三君之冠,王畅李膺为八俊之首。海内诸为名节志义者,皆附其风。膺等虽免废,名逾盛,希之者唯恐不及。涉其流者时虽免黜,未及家,公府州郡争礼命之。申屠蟠尝游太学,退而告人曰:‘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争为拥篲先驱,卒有坑儒之祸,今之谓矣。’乃绝迹于梁砀之间,居三年,而滂及难。”
这里以为“谣言”是范滂之徒为了臧否人物而依托出来的。这话虽然在汉末政争的关系上部分地指出了谣言发生的原因,但谣言的最初发生,却早在党锢之前。汉书扬雄传,“惟寂寞,自投阁,爱清静,作符命”,即是一例。
细考范书,可知东汉经师以及生徒们,常常用韵语来标榜个人在学术上的独特成就与风格。这种韵语,通常只是七言一句,在第四字与第七字上协韵。其例子是很多的,如:
(1)“五经继横周宜光。”(卷九十一,周举传引京师之语,横光协韵。)
(2)“解经不穷戴侍中。”(卷一百九上,戴凭传引京师之语,穷中协韵。)
(3)“说经铿铿杨子行。”(卷一百九上,杨政传引京师之语,铿行协韵。)
(4)“五经无双许叔重。”(卷一百九下,许慎传引时人之语,双重协韵。)
(5)“五经粉纶井大春。”(卷一百十三,井丹传引京师之语,纶春协韵。)
这种标榜个人的韵语,道出了个人在经学上的独特成就与风格。所谓“五经纵横”,所谓“解经不穷”,所谓“说经铿铿”,所谓“五经无双”,所谓“五经纷纶”,都指的那一个人在经学上的特点,或指陈其经学的渊博,或称美其说经时音调的清朗。这种标榜的韵语,大都出自太学之中,即所谓“京师为之藉”,“学中之语”,也有出自郡国学或地方的私人精舍的,即所谓“时人为之语”,“乡里为之语”。这一种韵语,有时也道及个人行为上的卓特之点,不限定于经学上的成就。例如:
(1)“道德彬彬冯仲文。”(卷王十八下,冯衍子豹传引乡里之语,彬文协韵。)
(2)“关西孔子杨伯起。”(卷八十四,杨震传引诸儒之语,子起协韵。)
(3)“德行恂询召伯春。”(卷一百十九下,召驯传引乡里之号,恂春协韵。)
(4)“欲知仲桓问任安。”又,“居今行古任定祖。”(卷一百十九上,任安传引时人之称,桓安协韵,古祖协韵。)
(5)“关中觥觥郭子横。”(卷一百十二上,郭宪传引帝尝闻之语,觥横协韵。)
(6)“避世墙东王君公。”(卷一百十三,逢萌传引时人之论,东公协韵。)
(7)“关中大豪戴子高。”(卷一百十三,戴良传引时人之语,豪高协韵。)
这里有涉及性格的,有涉及出处的,有涉及操持的,有涉及德行的,范围就很广泛。但也很分明,这种韵语,为了它们并非与经学有关,也就不一定出自学中了,而是当时一般名门豪族间的自我品评,所谓“时人之论”,“时人之语”,“时人之称”。
这种韵语,有时在形式上以多种的句法出现,或为七言两句,相互对称,而又各自为韵,如:
“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卷七十四,胡广传引京师谚,理始协韵,庸公协韵。)
“甑中生塵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卷一百十一,范冉引闾里之歌,尘云协韵,鱼燕协韵。这里塵云似又与句首甑字为韵,鱼燕似又与句首釜字为韵,在一句中三协韵了。以例证不多,不能确定。)
也有三言两句,相互为韵的,如:
“任文公,智无双。”(卷一百十二上,任文公传引益部之语,公双为韵。)
也有四言两句,相互为韵的,如: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卷九十二,荀爽传引颍川之语,龙双为韵。)
“贾氏三虎,伟节最怒。”(卷九十七,贾彪传引天下之称,虎怒为韵。)
“天下无双,江夏黄童”。(卷一百十上,黄香传引京师允号,双童为韵。)
也有五言两句,相互为韵的,如:
“徙见二千石,不如一逢掖。”(卷九十九,王符传引时人之语,石掖为韵。)
“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卷一百十一,雷义传引乡里之语,坚陈为韵。)
这种韵语,当时称为“谣言”,或者称为“风谣”,或者称为“诊”,或者称为“语”、“号”、“论”、“歌”。谣言或风谣的发生,与汉朝登庸官吏的制度有关。汉朝的察举与征辟,所凭借的品评标准,是出自乡里的意见;其在太学中的,则依据学中之语。所以“乡里之号”、“时人之语”、“时人之论”、“京师之语”、“学中之语”、“天下之称”,乃是一种有力的荐举状。这种风谣,赅括了个人的德业学行,简短有力,采取歌的形式,便于流传,是延誉上达的利器。朝廷常常派出人采访风谣,或诏举谣言,如顺帝时分遣八使巡行天下,采访风谣。又如范滂传载,桓帝时,诏三府掾属举谣言。章怀注说:“汉官仪,三公听采长吏臧否,人所疾苦,还条奏之,是为举谣言也。”其实所听采的,不仅是是吏臧否,人所疾苦而已,各地标榜个人(主要的是未登仕途的处士)的风谣也一定乘机听采了去的。所以那时的风谣,天子也是耳熟能详的。例如上所举“关中觥觥郭子横”,“天下无双,江夏黄童”,便是当时的天子对郭宪黄香当面称引的风谣。(卷一百十二郭宪传:匈奴数犯塞,宪从为天下疲敝,不宜动众。谏争不合,乃伏地称眩瞀,不复言。帝命两郎扶下殿,宪亦不拜。帝曰,常闻“关中觥觥郭子横”,竟不虚也。卷一百十上,黄香传:章帝会中山邸,乃诏香下殿,谓诸王曰,此“天下无双,江夏黄童”者也。)
这种谣言,在汉末宦官们的权势膨涨以后,官僚们从及官僚的党羽们为了反抗宦官,便拿来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不但用以褒奖同类,且用以贬斥奸邪,赋予它以新的政争的性能。这是在新的政治形势之下的谣言的新的发展。而且在句法的形式上也有了新的发展。例如:
(1)初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幅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义,自此始矣。这里一褒一贬,表示了当时豪门宾客之间的清议。
(2)汝南太守宗资,任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亦委功曹岑■。二郡又为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因此流言,转入太学。诸生三万余人,郭林宗贾伟节为其冠,并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这里,太学的谣言,改变了风尚,不复标举经学的造诣,而标举政治风度的坚贞与才能的卓特了。这是颇可注意的一点。(以上均见卷九十七党锢列传)
(3)陈留朱震字伯厚,初为州,奏济阴太守单匡臧罪,并匡兄中常侍车骑将军超。帝收匡下廷尉,以谴超,超诣狱谢。三辅谚曰:“车如鸡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卷九十六陈蕃传)
(4)桓帝时,宦官单超、左悺、徐璜、具瑗、唐衡等,以诛梁冀功,五人同日封侯。及超死后,四侯转横,天下为之语曰:“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皆极言其势焰之大,表示深沉的憎恶(卷一百八单超传)。
这里可以看出为了政争上的需要,谣言被当作一种武器来运用,一面以之攻击政敌,一面以之称扬己方的优越。与东汉初年仅用作积极地标榜学行德业,以为干禄射利的工具的那种意义,是完全不同的。随着政治斗争的深刻化与尖锐化,谣言更被看得非常重要了,在改变了形式之后,又赋予以新的意义,新的任务,另一面谣言与谶纬结合,又发展成为童谣的形式,用可解不可解的语句,作广泛的宣传,而收到政治上极大的效果。举例如下:
(1)顺帝之末,京都童谣曰:“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是指梁冀擅废立,诛李固、杜乔,而封胡广、赵戒、袁汤的事。
(2)桓帝之初,天下童谣曰:“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胧胡。”这是指征羌的战事,人民被征发到军中去了。
(3)桓帝之初,京都童谣曰:“城上鸟,尾毕逋。公为吏,子为徒,一徒死,百乘车。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以钱为室金为堂,石山慊慊舂黄粱。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这是指灵帝母劝帝开西邸卖官的事。
(4)灵帝之末,京都童谣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这是指袁绍尽诛宦官的事。
(5)灵帝中平中,京都歌曰:
承乐世,董逃, 游四郭,董逃, 蒙天恩,董逃,
带金紫,董逃, 行谢恩,董逃, 整车骑,董逃,
垂欲发,董逃, 与中辞,董逃, 出西门,董逃,
瞻宫殿,董逃, 望京城,董逃, 日夜绝,董逃,
心摧伤,董逃。
这是指董卓迁都的事。(“董逃”又是象声字,犹言“咚嘡”也。)
童谣都托言先验,与谶纬同科,但很明白,先验是假的,发生时间都出诸后人的追述,有意把它推前去了。谣言在先,应验在后,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但为了表示希望,而托童谣以预言,以后事实竟与希望相符,遂如应验一般,这种情形,也是有可能的。考风谣谣谚之类,直到魏晋之际,也还在高门名族间流行着。其见于世说新语与晋书者,如:
谚曰:“后来领袖有裴秀。”(世说新语赏誉第八上)
“洛中雅雅有三嘏。”(刘粹字纯嘏,宏字终嘏,漠字冲嘏,是亲兄弟,王安丰甥,并是王安丰女婿。宏,真长祖也。)“洛中铮铮冯惠卿。”(名荪,是播子。荪与邢乔,俱司徒李胤外孙。及胤子顺,并知名。时称:“邢才清,李才明,纯粹邢。”)(世说新语赏誉第八上)
谚曰:“扬州独步王文度,后来出人郄嘉宾。”(注引续晋阳秋曰:超少有才气,越世负俗,不循常极。时人为一代盛誉者,藉曰:“大才盘盘谢家安,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日新郄家宾。”其语小异。)(世歌新语赏誉第八上)
“邓飅字文茂,正始中迁侍中尚书,为人好货。京师为之语曰:‘以官易富邓玄茂’。”(世说新语识鉴第七浊引魏赂)
“石苞字仲容,渤海南皮人也,雅曠有智局,容仪伟丽,不修小节。故时人为之语曰:‘石冲容姣无双’。”(晋书列传第三石苞传)
“欧阳建宇坚石,世为冀方右族,雅有理恩,才藻美赡,擅名北州。时人为之语曰:‘渤海赫赫欧阳坚石’。”(晋书列传第三欧阳建传)
“琅琊王澄有高名,少所推服,每闻玠言,辄叹息绝倒。故时人为之语曰:‘卫玠谈道,平子绝倒’。”(晋书列传第六卫玠传)然而魏晋之际的谣谚,其内容是并不同于汉末的谣谚的。其不同的程度,正如魏晋清谈之与汉末清议,前者是抽象的、概念化的,后者是具体的、实际性的。“卫玠谈道,平子绝倒”,比起“贾氏三虎,伟大最怒”来,“洛中雅雅有三嘏,洛中铮铮冯惠卿”,比起“车如鷄栖马如狗,疾恶如风朱伯厚”来,一个是手执麈尾,飘飘然出离塵世,一个是怒日横眉,气冲冲戟手骂贼,完全是两种气象。所以魏晋之际的谣谚,跟着清谈思想的概念化,而也概念化起来,在性质上变了。魏晋谣谚,既已变质,剔其应用范围自然不及汉末之广,表现出日就销歇的景况来。谣谚渐就销歇的过程中,代之而起的,是所谓题目。魏晋时代题目品藻风气之盛,可于世说新谓一书中窥见概略。然而那时所谓题目,也还是一种概念的比况,并无具体的内容(说详后)。
(二)题目
题目品藻,本来起于东汉。荀淑生前,就有“神君”之号。(后汉书卷九十二,荀淑传:淑对策讥刺贵幸,为大将军梁冀所忌,出补朗陵侯相,蒞事明理,称为神君。)其子八人,“俭绲靖焘汪爽肃专,并有名,时入谓之‘八龙’”(同上),又周泽孙堆,并称“二穉”。(后汉书卷一百十九下儒林列传,周泽宇穉都,勇敢直言,孙堪宇子穉,行类于泽,故京师号曰二穉。)贾彪兄弟三人,并称“三虎”。(后汉书卷九十七党锢列传,贾彪兄弟三人,并有高名,而彪最优。故天下称曰:“贾氏三虎,伟节最怒”)许劭兄弟,称为“二龙”。(世说赏誉,谢子微见许子将兄弟,曰:“平舆之渊,有二龙焉。”)顺帝时诏遣八使巡行风俗,天下号曰“八俊”。(后汉书帝妃卷六,汉安元年秋八月丁卯,遣杜乔、周举、郭遵、冯羡、欒巴、张綱、周栩、刘班,等八人,分行州郡。)到桓灵之间,兴党锢大狱时,遂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厨”等称号,一时广泛流传(说已见上)。
这种称号,实为题目的滥觞。在魏晋之世,用此类称号来指目人物的风尚依然存在。例如邴原被目为“云中白鹤”,潘安仁与夏侯湛,并称“连璧”,裴楷被称为“玉人”,刘庆孙等,称为“三才”,阮籍嵇康等,称为“竹林七贤”,夏侯支邓颲等四人,称“四聪”,诸葛诞等八人称“八达”。
“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綱,所能羁也。”(世说新语赏誉第八上)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速壁’。”(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
“裴余公有容仪,脱冠冕,麤服乱头皆好,时人以为‘玉人’。”(同上)
“太传府有三才,刘庆孙长才,潘阳仲大才,裴景声清才。”(世说新语赏誉第八上)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谯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琊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世说新语任涎第二十三)
“是时当世俊士,散骑常侍夏侯玄,尚书诸葛诞邓颲之徒,共相题表,以玄颲四人为‘四聪’,诞备八人为‘八达’。”(三国志诸葛诞传注引世语)
这种称号的特点是:第一,称号本身就直指这人物,并不取什么譬况,“神君”就直指荀淑,“二穉”就直指周穉都孙子穉,“三虎”就直指贾彪兄弟三人,“三君八俊”就直指陈蕃李膺等人,称号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是甲“等于”乙,而不是甲“犹之乎”乙。第二,这种称号是风谣蜕变出来的,有些原来就是风谣,可说是风谣的简化形式。如“八龙三虎”,都是根据着风谣,从风谣中节取的。上文所举杨伯起之称“关西孔子”,戴子高之称“关中大豪”,实与荀淑之称“神君”,初无二致。所以,题目的最初形式,与称号有着密切关系,要严格地在其间予以区别是很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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