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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历史的进退

雷颐(现代)
中国人的集体记忆:历史的进退
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黑格尔
 
第1节:清廷“制造”革命党(1)
  清廷“制造”革命党
  发动辛亥革命的革命党无疑是激进的,然而,开始只是人数极少、原本很难成气候的革命党,最后竟能一举推翻清王朝,结束中国几千年帝制,确实出人意表。这种天翻地覆之变当然有许多深刻的政治、经济、社会的原因,其中还有一点或许不那么深刻、但也不能不注意的原因,就是实际上是清政府“制造”了革命党。
  1894年夏,孙中山上书李鸿章阐述自己改革观念被拒后,立即走上了激进的革命道路。1895年底他发动的广州起义尚未正式起事便被镇压,用他自己的话说,此时“风气未开,人心锢塞”,“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诅谩骂之声,不绝于耳”。1900年底,他又发动了依然以失败告终的惠州起义。不过,五年之后,舆论开始有所变化,已“鲜闻一般人之恶声相加,而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较,差若天渊”。此话很可能有夸大之处,但同情革命党的较以前多了不少,却是事实。因为在这五年中,清政府不是越来越开明、宽容,反而越来越愚昧、专制:血腥镇压了温和的维新变法,又为了慈禧的一己之利而以全民族的灾难为代价向“万国”宣战。这种倒行逆施,恐对革命党博得更多“扼腕叹惜”、“恨其事之不成”帮助不小。
  众所周知,留日学生是革命党的主要力量。但留日学生开始对政治的兴趣有限,更不倾向革命。所以孙中山等人在广州起义失败后流亡日本时,工作的主要对象是在日华侨而不是留日学生。但维新失败,梁启超亡命日本,议论国是,对留日学生触动很大,他们自此开始关心政治。这时,留日学生就成了革命党与立宪派争夺的对象。由于康、梁的地位名声与学识水平,学生中倾向康、梁者自然居多。为争夺青年学生,本不居优势的革命派于是主动挑起论战。1905年11月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创刊,革命派即以此为阵地向立宪派猛烈进攻,而立宪派则主要以《新民丛报》为阵地奋起反击,双方展开了一场规模空前、声势浩大的激烈论战,持续了十五个月之久。论战涉及清王朝的性质、种族与民族问题、国民素质、中国应该建立什么样的政体、土地制度、革命会不会招致列强干涉引起中国崩溃等许多方面。但是,最紧迫、最核心、最重要甚至决定论战双方胜负的却是要不要暴力革命的问题。
  简单说,革命派认为,只有用暴力革命推翻清王朝,才能共和立宪。立宪派则认为,暴力只会导致血流漂杵,带来巨大的灾难,得不偿失。他们写道:“革命之举,必假借于暴民乱人之力。天下岂有与暴人乱民共事,而能完成者乎?终亦必亡,不过举身家国而同葬耳。”他们相信,只要人民要求立宪,清政府“终必出于让步之一途”,可以实现代价最小的和平转型。
  纯从道理上说,立宪派无疑更有道理。然而,它的理论前提是清政府在压力下必能让步,实行立宪。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则无论说得多么有理,终将无济于事,“有理”会被人认为“无理”。这一点,梁启超其实十分清楚,所以他在1906年给乃师康有为的信中承认:“革命党现在东京占极大之势力,万余学生从之过半;前此预备立宪诏下,其机稍息,及改官制有名无实,其势益张,近且举国若狂矣。东京各省人皆有,彼播种于此间,而蔓延于内地……”清廷刚宣布预备立宪时,革命派的力量就“稍息”;而当人们认识到清廷的立宪有名无实时,革命派就“其势益张”。显然,革命派力量的“息”与“张”,与清廷所作所为大有干系。所以,论战不到半年,梁启超就通过种种关系,私下托人与革命党讲和、表示希望停止论战。1907年初,他在《新民丛报》发表了《现政府与革命党》一文,更是承认:“革命党者,以扑灭现政府为目的者也。而现政府者,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场也。”端的是一语中的。
  帝国斜阳
  这场论战,以往说革命派“大获全胜”,肯定夸张。双方各有道理,实难分胜负。但经此论战,革命派的影响、声势空前壮大却是事实。主要原因,还在拒不进行实质性改革的清政府是“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场”!梁氏一直反对激进革命,反复论述暴力将带来灾难性后果,极力主张温和改革,却能正视不利于自己观点、主张的事实,确实难得。因此,此话格外值得所有“反对激进主义”者重视。
第2节:清廷“制造”革命党(2)
  事实一再证明梁氏所言不虚。且看清廷1908年秋公布的《钦定宪法大纲》“君上大权”的十四条:一、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二、君上神圣尊严,不可侵犯。三、钦定颁布法律及发交议案之权。凡法律虽经议院议决,而未奉诏命批准颁布者,不能见诸施行。四、召集、开闭、停展及解散议院之权。解散之时,即令国民重行选举新议员,其被解散之旧议员,即与齐民无异;倘有抗违,量其情节以相当之法律处治。五、设官制禄及黜陟百司之权。用人之权,操之君上,而大臣辅弼之,议院不得干预。六、统率陆海军及编定军制之权。君上将遣全国军队,制定常备兵额,得以全权执行;凡一切军事皆非议院所得干涉。七、宣战、讲和,订立条约及派遣使臣与认受使臣之权。国交之事由君上亲裁,不付议院议决。八、宣布戒严之权,当紧急时,得以诏令限制臣民之自由。九、爵赏及恩赦之权。恩出自上,非臣下所得擅专。十、总揽司法权。委任审判衙门,遵钦定法律行之,不以诏令随时更改。司法之权操诸君上,审判官本自君上委任,代行司法,不行诏令随时更改者,案件关系至重,故必以已经钦定法律为准,免涉分歧。十一、发命令及使发命令之权。惟已定之法律,非交议院协赞,奏经钦定时,不以命令更改废止。法律为君上实行司法权之用,命令为君上实行行政权之用,两权分立,故不以命令改废法律。十二、议院闭会时,遇有紧急之事,得发代法律之诏令,并得以诏令筹措必需之财用。惟至次年会期,须交议院协议。十三、皇室经费,应由君上决定,自国库提支,议院不得置议。十四、皇室大典,应由君上督率皇族及特派大臣议定,议院不得干预。
  总体而言,基本是抄袭皇权至高无上的日本明治宪法。不过日本宪法规定,在议会闭会期间,君主所发布的紧急敕令可代替法律,但下次会期在议会提出时若得不到议会的承诺,则政府应公布敕令失效。而清政府的《钦定宪法大纲》则改为“惟至次年会期,须交议院协议”。日本议会对君权本就不强的事后否决权在此变成了更弱的“协议”权。明治宪法规定:“天皇宣告戒严,戒严要件及效力,由法律规定之。”《钦定宪法大纲》则明确改为皇上有“宣布戒严之权,当紧急时,得以诏令限制臣民之自由。”
  对于“臣民权利义务”,明治宪法共列有十五条,而清廷的《钦定宪法大纲》却根本未将其作为正式宪法条文,仅将其作为“附录”,足见其对“臣民权利义务”还不如明治宪法那样重视。并且,又将其简化为九条,删去了明治宪法中臣民有“居住及迁徙之自由”、“书信秘密不受侵犯”、“信教之自由”、“遵守相当之礼貌并遵照所定规程,得实行请愿”等条款。
  在这种君权比明治宪法扩大、民权比其缩小的宪法框架下,再加清政府的“立宪”实际步骤一拖再拖,连以温和的士绅为主的立宪派都指其为“假立宪”、“伪立宪”,更不必说广大民众和“逢清必反”的革命派的反应了。现在,有不少论者极力想搞清楚清政府究竟是“真立宪”还是“假立宪”,并有论者认为此时的清政府是“真立宪”。这种探索自有其意义,但对于研究清王朝为何灭亡、激进的革命党为何成功而言,更重要、更有意义的探索不是清政府此时的立宪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而是它的行为给被统治者何种印象、何种感觉及他们最后的主观认识是“真”还是“假”。如果他们认定清政府是真立宪,则激进的革命党的活动空间将十分有限,更难成功;如果他们认定清政府是假立宪,温和变革的前提就全然而失,激进的革命党就能轻易得逞。
  事实说明,清政府在巨大压力下的让步妥协非常有限;它的立宪无论是“理论原则”还是“具体实践”,都远未达到温和的立宪派的要求,更未能让社会各界相信其“真立宪”。当一个政权的统治基础都对其动机大表怀疑、毫不信任,对其所作所为大表反对时,这个政权就面临着严重的合法性危机。严重的合法性危机恰为激进的革命准备了条件。此时,清政府就面临着这样严重的合法性危机;一场暴力革命,恐怕已难避免。还是旧话一句,如果真要反对、消解激进,重要的不是指责、批评革命党的激进,而是研究分析何以产生激进、激进何以能够成功。“现政府者,制造革命党之一大工场也。”一直坚决“反激进”、“反革命”的梁启超,一语道破此中玄机。饮冰室主人一百年前言之谆谆,吾辈今日岂可听之藐藐!
第3节:同文馆之争——“特殊性”与“普适性”的初次激辩(1)
  同文馆之争
  ——“特殊性”与“普适性”的初次激辩
  近代中国要自强自然要“师夷长技”,要学习外语和声光电化船坚炮利等自然科学知识。但中国传统是“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只有苦读圣贤经典、寻章摘句、参加科举考试获得功名才是“正途”,而“技术”一直被视为“雕虫小技”甚至是“奇技淫巧”。换句话说,在中国传统知识谱系中,儒学经典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自然科学知识的地位极低,几乎不被看做一种“合法”的知识。但在外国船坚炮利的现实面前,洋务派不得不“低头”,提出要学习外语和各种自然科学知识,并创办了学习外语和自然科学知识的同文馆。但新知识依然没有地位,愿学者寥寥无几。
  为改变这种状况,总理衙门王大臣奕?等于1866年底上奏提出要招收“正途”出身人员学习声光电化、天文算学,想提高自然科学知识的地位。他们预料到顽固派会坚决反对,所以在奏折中说:“论者不察,必有以臣等此举为不急之务者,必有以舍中法而从西人为非者,甚且有以中国人师法西人为深可耻者,此皆不识时务也。”他们详细说明了学习西法的重要性,指出当今既欲讲求制造轮船、机器诸法,如不借西人、西法为先导,探求机巧之原、制作之本,结果必然徒费金钱,无实际效果。他们特别驳斥了那种以“师法西人”为耻的荒谬论点。奏称:“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东洋日本近亦遣人赴英国,学其文字,究其象数,为仿造轮船张本,不数年亦必有成……独中国狃于因循积习,不思振作,耻孰甚焉!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耻,将安于不如终不学,遂可雪其耻乎?”他们明确提出学习西方是为了“雪耻”,拒绝学习西方才是真正的耻辱。
  同文馆拟添设天文算学馆并招收科甲正途人员的消息传出后,激起了顽固派的强烈反对。监察御史张盛藻首先上折提出反对意见,认为若求自强,在朝廷则莫如“整纪纲、明政刑、严赏罚、求贤养民、练兵筹饷”等,对臣民则只有讲求“气节”,依靠列祖列宗的深仁厚泽,以尧舜孔孟之道进行教育和帮助。
  张盛藻地位、名望毕竟不够高,顽固派中权势最大、声望最高、管理户部(即全国财政)的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于是亲自出马,递上“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的奏折。他认为天文算学为益甚微,不过是“一艺之末”,而正途人员奉夷人为师,所造就者不过是“术数之士”,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够起衰振弱的。“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他又说:目前世道衰微,礼崩乐坏,唯有依靠读书之士讲明义理,或可维持人心,如果科甲正途人员“变而从夷”,正气为之不伸,数年之后,“将尽驱中国之众咸归于夷不止”,所以请求朝廷立罢此议。倭仁是公认的理学大师,言辞更具煽动性,在士大夫间形成一股反对学习西学的强劲力量。
  对此,奕?等人上折反驳说,倭仁之论“陈义甚高,持论甚正”,他们在没有办理洋务之前,也是如此见解,但现在他们不敢像倭仁那样一味“空言塞责,取誉天下”。他们认为,设立外国语言文字学馆、讲求机器制造之法、教练洋枪队伍、派人出国考察等,“凡此苦心孤诣,无非欲图自强”。目前奏请开设天文算学馆,实为制造轮船及各机器的基础,并非“空讲孤虚,侈谈术数”。他们指出,洋人敢入中国肆行无忌者,缘其处心积虑在数十年前,凡中国语言文字,形势虚实,一举一动,无不周知;而洋人之举动,我们则一无所知,徒以道义空谈,纷争不已;现在设法了解洋人自强之方,却议论纷纷,一误何堪再误!他们指责顽固派“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淫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他们在奏折中还将了倭仁一军:既然倭仁认为决不应设立天文算学馆,自必另有计谋,如果他确有妙策可以制外国而不为外国所制,他们自当追随倭仁之后;如别无良策,仅以忠信礼义为武器,以为这就可折冲樽俎,足以制敌之命,“臣等实未敢信”。
第4节:同文馆之争——“特殊性”与“普适性”的初次激辩(2)
  帝国斜阳倭仁当然不服,再次上折,依旧强调自强之道在于朝廷“用人”与“行政”,所以设立同文馆实为多此一举。
  为使清廷鼓励正途出身人员报考,奕?等人再递上折、片各一件,进一步阐明学习西方的必要性,强调如仍苟且偷安、不思振作,后患将不堪设想。他们斥责倭仁以“道学鸣高”,故意危言耸听,总以“师事夷人”、“奉夷为师”指责别人,其目的无非是阻止人们报考同文馆。他们声称,同文馆雇觅洋人不过是讲授天文算学,早已奏明入馆学习者不修弟子之礼,该折业经发抄,倭仁岂有不知?为什么信口开河,肆意攻击?他们继续将倭仁的军:倭仁不是认为中国早有精通天文算学、船坚炮利的人才,只是没有精心访求吗?他们于是提出希望朝廷下旨饬令倭仁保荐数人,即行择地另设一馆,由他督饬。清廷还真接受了奕?等人的请求,发布“上谕”,要倭仁保荐几名精通天文算学人才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负责。在这种情况下,倭仁不得不承认“意中并无精于天文算学之人,不敢妄保”,请求不必另行设馆。但是,他仍坚持自己原来的观点,认为天文算学只为最不重要,“并非欲自强必须讲明算法也”。
  在奕?等人的策划下,清廷任命倭仁在总理衙门行走,想逼使他也不能不涉及洋务。但倭仁表示坚辞,未获批准,便称病乞假。
  当倭仁在洋务派的步步进逼下处境十分尴尬的时候,候补直隶州知州杨廷熙通过都察院递上《请撤销同文馆以弭天变折》,以“天象示警”来为顽固派辩护。他指说今年春季以来久旱不雨,疫疠流行,是“天象示警”,“京师中街谈巷议,皆以为同文馆之设,强词夺理、师敌忘仇、御夷失策所致”,认为总理衙门请求设立同文馆是“不当于天理,不洽于人心,不合于众论”,“溃夷夏之防,为乱阶之倡”。为了“杜乱萌而端风教,弭天变而顺人心”,必须“收回成命”,将同文馆予以裁撤,或者禁止科甲正途人员报考天文算学馆。他认为中国欲求自强,只需要“纪纲立,号令行,政教兴”,“作忠义之气于行间,尽教养之怀于民上”,则洋人虽众,枪炮虽利,轮船虽多,亦断不敢肆虐于中国。他强调西方国家乃中国之“敌国”与“世仇”,学习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就是“师事仇敌”,“无论偏长薄技不足为中国师,即多才多艺层出不穷,而华夷之辨不得不严,尊卑之分不得不定,名器之重不得不惜”。而科甲正途人员一旦使之师事仇敌,则“忠义之气自此消矣,廉耻之道自此丧矣,机械变诈之行自此起矣。圣贤之大道不修,士林之节概不讲”,后果非常可怕。他把西学视为洪水猛兽,宁可使中国落后挨打,也决不可向敌人学习。杨廷熙自恃有倭仁为后台,又掌握儒学正统“话语权”,所以在奏折中还肆无忌惮地攻击总理衙门诸大臣,甚至直接涉及清廷最高统治者:“西教本不行于中国,而总理衙门请皇上导之使行”,该衙门大臣“专擅挟持,启皇上以拒谏饰非之渐”。
  顽固派不仅从抽象的理学角度反驳洋务派,而且把主张学习西方者扣上了“师事夷人”、“奉夷为师”、“师事仇敌”等类似于“里通外国”、“汉奸”等政治性大帽子,在近代中国屡被侵略的背景下,这种言辞更易激起人们的义愤。
  最后,奕?等人只能以自请“开去总理衙门差使”相挟。看到两派势同水火,争论愈演愈烈,继续下去将使朝政瘫痪,清廷便于1867年6月30日发布“上谕”,一方面严批杨廷熙、倭仁等人,一方面又以“与国家休戚相关”为由,要倭仁“不应坚持己见”,与总理衙门王大臣等“和衷商酌,共济时艰”,同时饬令奕?等应“不避嫌怨,力任其难,岂可顾恤浮言,稍涉推诿”。这场争论遂告结束。
  这次历时半年激烈争论的结果,双方各有得失。顽固派反对设立天文算学馆的企图毕竟没有得逞,就此而言,洋务派胜。但在顽固派的影响下,报考同文馆的人数锐减,特别是正途出身人员依然寥寥无几。顽固派的主张在社会上得到了更广泛的支持,形成一股相当强大的舆论力量,“京师各省士大夫聚党私议,约法阻拦,甚且以无稽谣言煽惑人心”。名士李慈铭在日记中就写道,“正途”人员学西学是“以中华之儒臣而为丑夷之学子,稍有人心,宜不肯就,而又群焉趋之。盖学术不明,礼义尽丧,士习卑污,遂至于此。驯将夷夏不别,人道沦胥,家国之忧,非可言究”。一时还出现不少对联:“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孔门弟子,鬼谷先生。”还有作俚语笑骂的,如“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人言籍籍,群起非难,报考天文算学馆的人数更少。总理衙门1867年7月初奏称,“两月以来,投考之人,正途与监生杂项人员相间……共计投考正杂各项人员九十八名”,临时又有二十六名没有参加考试。参加考试的七十二名中,不少是因为待遇极为优厚才来报考,所以学生质量很差。最后只得勉强录取了三十名,第二年就淘汰了二十名,最后毕业的只有五名,天文算学馆名存实亡,洋务派倡学自然科学知识的计划实际严重受挫。所以就此而言,顽固派胜。
  这次争论的实质,是西学的价值问题,亦即自然科学知识是否具有“普适性”。任何一种知识都产生于具体的“地方”,所以每种知识的源起都具有“地方性”,如果因此认为任何知识都没有普适性,那么所谓交流、交往将没有意义,不同文明之间根本无法沟通,人类也不可能发展进步。发端于西方的近代自然科学知识在引入中国之初被称为“西学”,表明时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地方性知识。顽固派坚决反对引入,即认为这种知识不具普适性、不应为“我”所有,而且是对“我”构成威胁的“他者”。洋务派虽不可能清晰认识到,自然也未明言这是一种具有普适性的知识,但强调能为我用,毕竟是对其普适性的初步承认。声光电化、天文历算这类知识从“西学”到“科学”的名称之变,实即“身份之变”,表明近代中国最终承认这是一种普适性知识体系。现在,科学更是被提高到“科教兴国”的高度。中外历史表明,国之兴衰、社会发展之快慢,与对这种普适性知识接受的难易确实大有关系。
第5节:晚清的两次“行政改革”(1)
  晚清的两次“行政改革”
  政治体制是治理国家的基本制度,当一个国家的经济、社会状况发生根本性变化时,政治体制也要相应改革,不然就会制约、延缓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然而,由于政治体制改革是统治者的“自我改革”,尤其涉及统治者的重大利益,所以阻力巨大、困难重重。面对这种局面,改革者的策略往往是先易后难,想以非根本性的行政体制改革代替根本性的政治体制改革,多少弥补明显已不合时宜的政治体制之弊。这种思路自有其合理之处,不过,晚清两次以裁撤无用政府机构与冗员、将功能相近部门合并成几大部门的“行政改革”,并冀以此代替“政治体制改革”的实践,结果却是你死我活的政坛恶斗,先是光绪被囚、康有为逃亡,后是袁世凯几被围殴、慈禧甚至想要跳湖,均以失败告终。这段“行政改革史”,实在是引人深思。
  第一次行政改革是戊戌变法期间的“变官制”。正是行政改革的“变官制”,成为镇压维新的戊戌政变的直接导火索。
  众所周知,维新派的兴起肇因于只要西方的坚船利炮、回避西方政治制度的洋务运动的失败。因此,他们提出政治体制改革才是国富民强之道。虽然他们对近代宪政民主的理解不尽准确,他们的主张也有种种矛盾含混之处,大体而言,在真正开始维新变法的百日维新之前,建立君主立宪制是其基本政治纲领。但就在他们鼓吹“开议院”、“兴民权”的同时,又对中国此时的国情民情能否立即实行宪政也不无怀疑,进而认为“凡国必风气已开,文学已盛,民智已成,乃可设议院,今日而开议院,取乱之道也”。1898年初,翁同龢等五大臣代光绪帝问康有为“宜如何变法”,康答曰:“宜变法律,官制为先。”梁启超也曾明确提出“变法必先变官制”这种行政改革优先、行政改革导入政治体制改革的思路。
  百日维新期间,维新进入实际操作,康有为等人的主张更加谨慎、现实,绝口不提君主立宪等政治体制改革问题。康有为在呈给光绪皇帝的《日本变政考》中明确提出现在开国会、立宪法为时过早,“中国风气未开,内外大小多未通达中外之故”,“民智未开,遽用民权,则举国聋瞽,守旧愈甚,取乱之道也”,他甚至主张“乾纲独断,以君权雷厉风行”。对于谭嗣同等少数“激进派”开议院的主张,康有为也“以旧党盈塞,力止之”。
  帝国斜阳
  在第一次被光绪皇帝召见时,康有为建议“就皇上现在之权,行可变之事”,力主行政改革的“变官制”,而不是政治体制改革。其行政改革的主张也非常谨慎,甚至被批评为“保守”。其主要内容是“勿去旧衙门,而惟增置新衙门;勿黜革旧大臣,而惟渐擢小臣;多召见才俊志士,不必加其官,而惟委以差事,赏以卿衔,许其专折奏事足矣”;强调要“存冗官以容旧人”。他后来上折,提出了分别“官”、“差”的具体措施。“官”即官位,高官虚位让老臣旧官去做,使老官僚仍稳坐官位,不减俸禄,以减少他们的反对。“差”即差使,地位虽不如官高,但经办具体实事,所以重要差使一定要委派“才能”、即维新派人士担任。他认为许多不合时宜、已经无用的旧部门虽应裁撤,但如果现在裁撤必将激化矛盾,“今行之非其时也”,“稍革一二”非但无裨于事,反而会因此坏事。
第6节:晚清的两次“行政改革”(2)
  所以,百日维新期间光绪皇帝颁布的新政主要是经济、军事、文教方面的改革。在行政改革方面主要是启用了一些新人、新设了农工商总局,对行政改革起关键作用的“制度局”却因守旧派的强烈反对根本未能成立。他们原计划“既立制度局总其纲,宜立十二局分其事”;这十二局是法律局、度支局、学校局、农局、工局、商局、铁路局、邮政局、矿务局、游会局(专管游学与学会)、陆军局、海军局。
  虽然不撤旧部,但旧部官僚当然明白自己的实权将因新部之设而大打折扣,旧军机大臣怒曰:“开制度局是废我军机也!”表示宁可悖忤皇上圣旨,制度局也“必不可开”。一时“朝论大哗,谓此局一开,百官皆坐废矣”,京师甚至谣传康有为欲“尽废六部九卿衙门”。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干脆以“不必更立名目,转滋纷扰”为理由,拒绝开制度局。这些“旧臣”得到紧握实权的慈禧太后的坚决支持,根本不把“日日催之,继之以怒”的光绪皇帝放在眼中。设立制度局的主张,终成一纸空文。最终,只成立了个农工商总局。
  由于新设制度局遭到旧部群臣的坚决反对,而各项“新政”又需费孔急,朝廷财政一直困难,左支右绌,于是光绪皇帝只能不顾康有为不撤旧部的意见,谕令内阁,裁撤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六衙门,归并到内阁及礼、兵、刑各部办公。外省裁撤湖北、广东、云南三省巡抚,以总督兼巡抚事。裁东河总督,所办事宜归河南巡抚兼。各省不办运务之粮道,向无盐场仅管疏销之盐道及佐贰之无地方责者,均着裁汰。此令一下,朝野震骇,以为此举“大背祖宗制度”,皆请慈禧太后保全,收回成命,甚至有老臣在慈禧面前伏地痛哭。所裁衙门奉旨后“群焉如鸟兽散”,如太仆寺的印信、文卷立刻无人过问,甚至门窗都被拆毁无存,犹如经历了一场浩劫,以此作为对裁撤的抵制、抗议。
  简言之,百日维新的行政改革,主要就是启用了一些新人、设立了农工商总局、裁撤了部分闲散衙门这三项。然而,这些行政改革也使从京中的许多内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六部尚侍,到地方上的一些督抚、将军大表反对,他们集结在慈禧太后周围,“不谋而同心,异喙而同辞”,使慈禧的政治力量空前强大。一些守旧大臣最终上书慈禧,请太后“训政”。在强大的旧官僚群体支持下,慈禧终于发动政变,对光绪痛斥道:“九列重臣,非有大故,不可弃;今以远间亲、新间旧,徇一人而乱家法,祖宗其谓我何?”表明了对“改官制”的愤怒之情,随后立即将百日维新期间“皇上所裁詹事府等衙门及各省冗员”悉数恢复,还恢复了被裁的广东、湖北、云南三省巡抚,而将新成立的农工商总局废去。
  所谓“维新”,在政治方面其实只是非常有限的行政改革,而且因触犯既得利益集团终以失败告终。
  几年后,立宪与革命这两个运动风生水起,渐成大潮,迫使慈禧也不得不宣布要实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新政”,并于1906年9月1日宣布预备立宪。而且,仅仅过了五天,即9月6日就颁布了改革官制上谕。显然,无论真假,慈禧这次也想走行政改革为先、政治体制改革在后这“先易后难”的“路线图”。
  这次改官制的要角,是掌握北洋大权,同时在中央兼参预政务处大臣、督办商务大臣、督办邮电大臣、会办练兵大臣等数项重职的袁世凯。自戊戌政变后,袁世凯深得慈禧信任,同时他以巨金贿买了实权在握的领衔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而他在北洋的新政又颇有政绩。此次朝廷谕令包括袁世凯在内的十四位王公大臣共同制定改官制的方案,袁虽排名最后,但他因有奕劻支持,同时在负责官制改革机构“编制馆”的关键岗位安插自己的党羽,编制馆的所有文件起草和建议方案最后都要由他阅定。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由袁主导的官制改革方案出台。由于是为立宪预备,所以对官制的改革较为全面。除合并了一些不太重要部门外,还将原来的内阁、军机处、吏部、礼部、都察院全都撤销,而新成立的机构则有资政院、行政裁判院、集贤院、大理院、审计院等,而最重要的,是成立新的、大权在握的“责任内阁”以取代军机处。袁世凯与奕劻议定,由奕劻出任未来的内阁总理大臣,他任副总理大臣,各部大臣由总理大臣推荐,内阁尤其是总理大臣、副总理大臣代替皇帝负责任,皇帝发布谕旨须经内阁副署,若未经内阁副署则不发生效力。这样,皇帝的用人和行政大权统归内阁手中。袁氏想掌中枢大权之野心,几不掩饰。
第7节:晚清的两次“行政改革”(3)
  此案一出,官场风波顿起,众臣几乎群表反对。反对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方是以军机大臣铁良、荣庆等为主角的满族亲贵。取消军机处,尽管他们可能另外任职,但权力毕竟要大大削弱。而且,袁有王公、贝勒、贝子等不实际干政,待上议院成立后让他们充当议员的设想,也使这些公、子们愤怒异常。在一次会议上,醇亲王载沣竟拔出手枪直抵袁世凯胸前大声说:“尔如此跋扈,我为主子除尔奸臣!”经奕劻调解,方才作罢。由于传说内务府也要裁撤,所有太监都要裁去,有次袁世凯下朝时百余名太监将他团团围住大声谩骂,有的甚至挥拳要打,几成围殴之势。袁世凯招架不住,急忙大呼奕劻过来为其解围。经奕劻百般劝解,并保证绝不裁撤太监,这些太监才愤愤而去。
  另一个主要的反对力量来自以瞿鸿禨、岑春煊、王文韶、赵炳麟等为要角的汉族大臣、御史。他们有的一直与袁争权,有的对袁结党营私愤怒已久,有的认为改官制是“用夷变夏”,有的则反而认为这次改制完全虚假。有人上折慈禧指出,袁世凯的“责任内阁”实际为少数一二总理大臣专权,也就是袁世凯专权,而外国君主立宪国的责任内阁之所以不能专权是因为有议院监督、限制,中国议院一时恐难成立,所谓“责任内阁”既不对皇上负责又不对议院负责,只是统揽了过去皇帝的权力。“立宪精神全在议院,今不筹召集议院,徒将君主大权移诸内阁,此何心哉!”还有人指出,袁之所以在没有成立议院时先成立使皇帝居于无权地位的“责任内阁”,主要考虑是一旦慈禧去世,光绪复出,也无法报戊戌之仇。光绪就曾当面对袁冷冷说道:“你的心事我全知道。”袁则不敢答话。
  这样,从王公亲贵、大小太监到大臣御史,尽管观点不同,但几乎全都反对袁世凯的改官制,不是到慈禧处哭诉哄闹就是不断上折,天天鸡飞狗跳。向来滥施淫威、杀伐决断的慈禧此时居然也寝食难安,向人诉苦道:“我如此为难,真不如跳湖而死。”
  袁世凯可能过高估计了慈禧对自己的信任,在慈禧召见时竟然面奏要求朝廷令守旧大臣退休,结果招致慈禧怒斥,并将参劾他与奕劻的弹章交二人同看。此时,袁才知道自己已成众矢之的,局势非常险恶,慌忙以检阅新军南北秋操为名请调出京,以避锋芒。
  袁世凯离京后,慈禧命令其余厘定官制的大臣继续制定改革方案。11月6日,朝廷发布裁定中央官制上谕,少数旧部被裁并,但多数未动,只是改名,军机处仍旧保留而不设责任内阁。最重要的是,在实际所设十一部的十三个大臣、尚书中,满人占七席,汉人仅占五席,蒙古一席,以“满汉不分”的名义打破了“满汉各一”的旧例。虽然以前的“满汉各一”也是满人掌实权,但毕竟在形式上满汉平衡,汉族官员心理上更易接受。形式上的“满汉平衡”被打破,汉族官员的心理平衡也随之被打破。几年后,辛亥革命爆发,不少汉族督抚宣布独立,可能与此不无关系。
  这次官制改革,各路权贵、官员你争我夺,种种矛盾更加尖锐、激烈,导致政坛严重分裂。而且,还使人对清廷是否真准备立宪大起疑心,甚至有立宪派直斥其为“伪改革”,“徒为表面之变更”,“袭皮相而竟遗精神”,“竭数月之改革,迄今仍是本来面目,政界之难望,今可断绝”。远在日本东京的梁启超当时写信给康有为说,清廷宣布准备立宪时革命党力量即减弱,而官制改革一出,革命党势力便迅速扩张,也说明了这次行政改革的效果与清廷初衷正相反。事实无情地说明,这次行政改革完全失败。
  晚清这两次本想以行政改革推动或导入“宪政”的政治体制改革实践的失败,适足促人“逆向思维”:原以为行政改革只是局部性变革,阻力肯定要小于全局性的政治体制改革,当更容易,其实未必。行政改革将使某些部门和部分官员受益,而另一些部门和部分官员受损,受损部门和官员的抵制、反抗必然十分强烈。甚至保持原待遇不变,也不足以抵消无权的损失,对官员来说,权力大过一切,要裁撤一些部门和一些官员自然难上加难、难以执行。争斗的激烈程度,可能并不小于政治体制改革。而实行宪政的政治体制根本性改革是对从上至下政府所有部门、所有官员权力的监督限制,由于大家都“待遇平等”、一同受“损”,官员们的不满和反抗反可能会相对小得多。在宪政框架下,最高掌权者的权力也同样要受限,其他官员当更无话可说。近代以来,清王朝一次又一次想以并无实效的行政改革代替政治体制改革,殊不知成本和代价其实更高;而最高的成本和代价,则是耽误了政治体制改革的时机而导致自己垮台。
第8节:为清廷打工的美国外交官(1)
  为清廷打工的美国外交官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战败的中国被迫与西方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标志着以中国为中心的“华夷体系”、“宗藩体系”的崩溃,取而代之的将是现代国际关系中的“条约体系”。不过,这个变化并非一蹴而就、立即实现,对中国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痛苦的缓慢过程。
  1858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签订的《天津条约》,明文规定中国与西方列强遣使互驻。1860年以后,西方列强便纷纷派遣公使常驻北京,而中国却一直未曾遣使出洋。因为清政府一直认为,外国使节驻京本就是对几千年“天朝”体制的破坏;而且,本来是“万邦来朝”,不需“天朝”对外遣使,如果“天朝”再派使臣驻外,便是承认了“条约体系”,自取其辱。
  然而,随着中外交涉越来越多,负责处理涉外事务的总理衙门大臣真切地感到,在与外国交涉、谈判中,外国对中国情况非常熟悉,而中国对外国的情况几乎毫无所知,根本原因就在外国在中国驻有使节,而中国没有驻外使节。“近来中国之虚实,外国无不洞悉,外国之情伪,中国一概茫然,其中隔阂之由,总因彼有使来,我无使往。”而且,随着《天津条约》规定的十年修约之期将至,清政府对列强是否会趁机“索要多端”担心不已,急欲事先遣使各国了解情况。但此时清政府根本没有具有基本外交常识和了解国际礼仪的官员,找不到能担此任者。更重要的是,清政府一直坚持外国驻华使节晋见中国皇帝时必须下跪行礼,而中国是“天朝上国”,中国使节觐见外国元首、皇帝绝不能行下跪礼,况且外国也不要求中国使节行下跪礼。不过,问题接着就来了,本就不愿对中国皇帝行跪礼的“化外之邦”就会更加理直气壮,因为中国使节不对外国元首行跪礼,外国使节同样也不必对中国皇帝行跪礼。
  形势要求中国必须对外派使,但具有最高权威性的“礼”又使中国不能对外派使。正在这不派不行派也不行的两难之际,1867年11月,美国首任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五年任期届满卸任,来到总理衙门向恭亲王奕?辞行。本来一桩例行公事的外交应酬,却非常意外地使这一难题迎刃而解。
  蒲安臣1820年出生,1846年从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在波士顿以律师为业,两年后进入政界,积极参与了当时轰轰烈烈的废奴运动。1855年,他当选为众议院议员,1856年发表名为《马萨诸塞州的抗辩》的著名演说。这篇演说是美国解放黑奴运动的重要文献。在1860年总统大选中,他全力协助林肯竞选。林肯就任总统后,于1861年春任命蒲安臣为美国驻奥地利公使。但奥地利政府以蒲安臣曾经发表过支持当时在奥地利统治下的匈牙利革命的演说为名,宣布不欢迎其人。此时他已在赴奥途中,到达巴黎后才得此消息,一时进退两难。这时,恰逢中国允许列强派使驻京,林肯于是改派蒲安臣为驻华公使。1862年7月,蒲安臣作为清政府接纳的首批外国公使之一入驻北京。
  蒲安臣驻华期间,美国的对华政策主要还是追随英、法等国从中渔利,与中国未有严重冲突。尤其是美国在1862年提出的对华“合作政策”,使清政府更有好感。“合作政策”的主要内容是在中国的一切重大问题上,美国要与英法等国协商合作,赞助中国政府在维持秩序方面的努力,在条约口岸内既不要求也不占用租界,不用任何方式干涉中国政府对于它自己的人民的管辖,不威胁中国的领土完整。在具体执行过程中,蒲安臣不仅与英、法等国“协商合作”,也与清政府“协商合作”,在中美一些具体问题处理上注意与清政府沟通,因此奕?等人对他印象甚佳。所以,在欢送蒲安臣卸任的宴会上,听到他表示今后中国如与各国有“不平之事”,自己愿为中国出力、如同中国所派使节这番客套话时,奕?等人却灵机一动,认为如真能请他为中国外交使臣,既可达到遣使出洋的实效,又能避免“天朝”往外遣使的体制问题和中外礼仪的纠葛,因为他毕竟是“洋人”不是“天朝”的臣民。
第9节:为清廷打工的美国外交官(2)
  在取得蒲安臣的同意和赫德等人的支持之后,奕?正式向朝廷上奏“请派蒲安臣权充办理中外交涉事务使臣”。奏折首先阐明了中国派使的重要性,然后赞扬蒲安臣“其人处事和平,能知中外大体。从前英人李泰国所为,种种不合,蒲安臣曾经协助中国,悉力屏逐。造后回转西洋一次,遇有中国不便之事,极肯排难解纷”。并且说明,由于中外礼仪不同,“用中国人为使臣,诚不免为难,用外国人为使臣,则概不为难”。朝廷也认为这是一个既不失中国体统又解决实际问题的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立即批复同意。外国使臣谨见中国皇帝不行跪拜之礼,清政府认为有损国体国格,而任命外国人为本国外交使团领导,清政府反不认为有损国体国格。如此愚顽,确令人啼笑皆非。
  清廷决定委派蒲安臣作为中国政府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率使团出访,但又担心英、法两国有疑虑,于是决定加派一名英国驻华使馆官员为“左协理”,一名在中国海关任职的法国人为“右协理”。同时,又派记名海关道志刚和礼部郎中孙家谷二人同蒲安臣一同出使,亦任“办理中外交涉事务大臣”。使团随行人员有三十多人,其中有一些是同文馆学习外语的学生,充任翻译。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外交使团就这样组成。
  蒲安臣毕竟是外国人,所以清政府还是对其权限作了某些规定。总理衙门曾就限制蒲安臣权限向皇帝报告说:
  凡于中国有损之事,令其力为争阻;凡于中国有益之事,令其不遂应允,必须知会臣衙门覆准,方能照行。在彼无可擅之权,在我有可收之益。倘若不能见效,即令辞归。
  使团出发前,又给蒲安臣八条训令,要求他前往各国,所办之事,所到之处,都应与中国使臣“和衷商酌”,大小事件都要“逐细告知”;遇到重大事情,必须与中国使臣一起“咨明中国总理衙门候议,再定准否”。同时还要求蒲安臣有培养、训练中国随行人员的责任,使其能“历练一切”。
  不过,清政府最担心的仍是“礼仪”问题,所以对“礼仪”问题的指示最为详细。清政府要求中国使团不必见外国元首,“或偶而相遇,亦望贵大臣转达,彼此概免行礼。候将来彼此议定,再行照办”。每到一国,国书并不直接交给该国元首,而是“由该处执政大员代递”,并且要说明将来有约之国给中国皇帝的国书“亦照此而行,庶乎礼节不致参差”。“如有欲照泰西礼优待者,贵大臣不能固却”,但必须“向各国预为言明,此系泰西之礼,与中国体制不同,因中国无论何时,国体总不应改,不必援照办理,不得不预为声明”。
  中国自命为“天下之中”的“天朝”,从无“国旗”之说。但外交使团出访则不能没有国旗,所以蒲安臣在出使期间设计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面国旗,即黄地蓝镶边,中绘一龙,长三尺,宽两尺。作为中国象征的黄龙旗飘扬在欧美各国,标志着中国第一次以主权国家面目出现在国际社会之中。在与国际规则接轨的方向上,中国又跨近一步。
  1868年2月25日,浦安臣使团从上海出发,横渡太平洋,于4月初抵旧金山。蒲安臣知道公众舆论对美国国会、政府的影响,所以在许多地方发表演讲,宣传中国的进步,并公开表示:“我希望中国的自治能够得到保持,我期望她的独立能够得到保证,我期望她能够得到平等的待遇,从而使她能够得到与所有国家同等的权利。”蒲安臣充满热情的演讲,在所到之处引起轰动,深深打动了听众。6月初,使团来到华盛顿,蒲安臣率中国使团来到白宫,他并未遵从总理衙门的训令,而以握手、鞠躬的西方礼仪谒见美国总统,呈递了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份国书。以后在访问其他国家递交国书时,自然也是援以西方礼节。
  在美期间,蒲安臣还不顾总理衙门的限令,在华盛顿代表中国与美国签订了中美《天津条约续增条约》八条,史称《蒲安臣条约》。这是近代以来中国首次以主权国家身份而不是战败国身份签订的对等性条约。主要内容是美国对中国的发展持不干涉政策,尊重中国领土主权完整,两国互派使节,中国可派遣劳工往美国,保证彼此人民可在对方居住、传教和留学,并可归化为公民等。其中第七条规定,中国学生到美国留学时,美国“需照相待最惠国人民”对待,为几年后首批中国幼童赴美留学打下了法律基础。其他一些条款对赴美华工、侨民也起了某种保护作用。清政府长期视华侨为不忠不孝的叛逆,此条约则改变了清廷对海外华人华侨的态度。后来清政府就是以此条约为依据,对美国的“排华”采取抗争手段。1869年11月,美国公使与清廷交换批准书时,清政府虽为蒲安臣越权恼火,但因为此约毕竟是中国首个对等条约,且内容亦有利,于是批准此约。
第10节:为清廷打工的美国外交官(3)
  1868年9月,蒲安臣使团来到英国,晋见了维多利亚女王,也递交了国书。对蒲安臣提出的“互惠政策”,英方原则上同意:不违背中国意愿与独立安全;中国当履行条约义务;英国只在侨民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保留使用武力的可能。1869年1月初,使团到达巴黎。法皇拿破仑三世接见代表团,表明与英国的立场相同。在德国,德皇威廉一世多次约见使团人员。在德国使团还会见了铁血宰相俾斯麦,当时德国统一尚待稳定,更因面临欧洲种种问题无暇东顾,发表声明完全尊重中国意愿,彼此交往。在瑞典、丹麦、荷兰等国,因为没有“修约”和棘手的交涉任务,使团在这些国家有些类似于观光。
  1890年2月2日,使团到达俄国首都圣彼得堡。2月16日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接见使团并接受国书。但沙皇避免谈及中俄疆界纠纷,反而大谈俄美关系,使代表清政府的蒲安臣大为尴尬,同时对俄国的对华政策深有疑虑。舟车劳顿加上冒寒犯冷,蒲安臣次日就病倒了,医生诊断为急性肺炎。在病中,他仍然关注俄国局势及中俄边境问题。据志刚记载,蒲安臣“病势日加,犹日阅新闻纸,以俄国之事为忧”。而中俄边境“毗连陆地将万数千里,而又各处情形办法非一,既恐办法稍差,失颜于中国,措词未当,又将贻笑于俄人。乃日夜焦思,致病势有加无已”,终至不起,于2月23日在圣彼得堡病故。2月26日,在圣彼得堡的英国教堂内为蒲安臣举行了葬礼。随后,他的遗体被运回美国,在家乡安葬。志刚对蒲安臣的评价是:
  查蒲使为人明白豪爽,办事公平,而心志未免过高,不肯俯而就人。一遇阻碍,即抑郁愁闷而不可解;兼有水陆奔驰,不无劳瘁。受病已深,遂致捐躯于异国。
  蒲安臣病故后,使团由志刚主持,继续访问了比利时、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志刚认为:“礼从宜,使从俗,亦礼也。”所以,在觐见三国国君时,他也亲递国书,采纳国际通行的鞠躬、握手外交礼节。最后,使团在志刚的率领下于1870年10月回到北京。
  蒲安臣使团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笼络各国”的外交使命,得到了美、英等国政府不借“修约”之机提更多要求、不干涉中国内政的承诺。所以,当蒲安臣逝世的消息传到北京,清廷颁布上谕深表痛惜,“著加恩赏给一品衔,并赏银一万两”,“交该使家属抵领,以示优待之意”。
  更重要的是,虽然中国的首位外交使臣是由美国人担任,但蒲安臣使团毕竟是作为中国政府出访欧美的第一个正式外交使团,毕竟蹒跚跨出了晚清官员走向世界、迈向国际社会的第一步,为以后中国近代外交使节制度的建立开辟了道路,为中国外交礼仪、机制的近代化奠定了第一块基石。随团出访的志刚的《初使泰西纪》、孙家谷的《使西述略》、张德彝的《欧美环游记》,成为近代中国开始“走向世界”、认识世界最初的启蒙读物。饶有历史意味的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中国开始改革开放、重新“走向世界”的曙光初现之时,已被遗忘的这三本书在百年后被再次印行,影响甚大,又一次成为启蒙读物。蒲安臣当年绝想不到,自己为清廷“打工”,会有益于百余年后中国的改革开放;倘地下有知,他一定会为此大感自豪罢!不过他的“自豪”,不恰恰说明了中国历史的曲折与艰难么?
第11节:“还我头来”陈虞孙(1)
  “还我头来”陈虞孙
  提起陈虞孙,知道的人可能不会很多,但提起《还我头来》这篇杂文,知道的人可能会多一些。在“文革”结束不久,改革开放之初那大地刚刚开始解冻、乍暖还寒的时候,陈虞孙先生在1979年3月的《文汇报》发表了《还我头来》。全文不足一千五百字,却犀利精辟非凡,社会反响自然热烈异常。
  “还我头来”本是《三国演义》中关云长被杀后在玉泉山显圣的故事,家喻户晓,并无深意。不过,陈先生此时认为,关公喊的“还我头来”其实很有意思,可以大加发挥。他写道:“人各有头,或称脑袋。谁都知道,人不能没有头。”倘有外物袭来,人们都会本能地保护脑袋。“然而一个人长了脑袋究竟派什么用场,却未必尽人皆知。有一种人,虽有一个脑袋,说话做事,好像从来不用一用他的脑袋。”为何如此,颇费琢磨,所以脑袋究竟有何作用,“仍不失为一门学问”。
  “人们对这门学问,确实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例如,封建王朝,曾经有不少人,真心为皇帝着实动脑筋,极其直谏,力竭声嘶,可是往往落得一个丢掉脑袋的下场。”“因此,那些要保乌纱帽的官儿,为了保脑袋——试问脑袋都不保了,还到哪儿去找戴乌纱帽的家伙呢?——便总结出了一个诀窍,叫做:‘多磕头,少说话。’可以想见,皇帝老是高高在上,往下一看,只见文武百官都趴在下面,脑袋埋在地下,屁股翘向天上,一片万岁之声,整齐划一,岂非江山一统,天下太平了么?”但是,封建王朝最终仍被推翻。不过,“人长着一个脑袋到底有什么用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他“庆幸”自己在垂暮之年碰上了这个问题,“文革”中不是强调“不理解也要执行”么?“你们看,全国八亿个脑袋就只他一个脑袋行,你们七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脑袋都不行。你们不理解也要执行。你们干脆把脑袋上缴得了。谁不照办,索性把你的脑袋砍了。这就叫革命。可算是最最最最彻底的革命了。如此一转眼就十年。这是失去了脑袋的十年。要说实效呢,并不小。试看,万马齐喑,一片荒凉,如入无人之境。人而亡头,国将何有。万幸的是,在这存亡绝续之际,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这批丑类,拨乱反正,挽救了国家,挽救了党,也挽救了人们失去的脑袋。丰功伟绩非同小可。”不过,他并不盲目乐观,而是提醒人们,现在还有人“仍在过去昏天黑地的十年里,自愿把自己的脑袋层层上缴,自以为既可安身立命,又可延年益寿,久而久之,已经形成了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做官的诀窍了”。这种人不仅认为没有自己的脑袋无关宏旨,“甚至以为没有脑袋反而比有一个脑袋好。譬如,需要开个会商量些事情。会上总不免七嘴八舌,意见纷纭。这种人就难免觉得,事情就坏在每个人有一个脑袋。如果大家都把脑袋缴了,让一个人说了算,岂不省事。对这种人,如果提出‘还我头来’的口号,他不仅会不感兴趣,反会认为多事哩”。
  或许因为读者反响热烈,十几天后,陈先生一鼓作气,又写了《“头头”与“本本”》一文,同样不足一千五百字。
  这篇文章开头就说,由“还我头来”联想到“头头”,由“头头”又联想到“本本”。因为“古往今来,不少爬上‘头头’宝座的人,往往是靠‘本本’起家发迹的。”不过,这“本本”却不是一般的“本本”,而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天书”。天书有五大特点:一是必得之于天;二是一定只有个把人能得到,并非人人得而有之;三是一定只有那个得此天书的人,才能看得懂,即便凡人得到也看不到上面有什么字;四是书上说的,一定大到安邦定国,小到包医百病;五是“得此天书者一定是个天生圣人,是个天生的头头,谁不服他,就是违天,就要遭到雷劈火焚,万劫不复。”根本原因,就在于利用千百万善良百姓的迷信。“迷信具有两个特点:一曰信;二曰怕。”当然,现代的“本本”决不会完全采用过去天书的形式。“但是,天书的原理却不能违反。”“只有有朝一日善良的老百姓彻底地破除了迷信,什么七十二变化,也骗不了谁,吓不倒谁。那时候,那种想靠‘天书’招摇撞骗起家发迹的人便施展不出神通了。”所以,“怎样不受骗、不被骗、不被吓,还得彻底地破除迷信,真正发挥自己脑袋的用场。管你三皇五帝、三坟五典,都不在话下。不信神,不怕鬼。用自己的脑袋,独立思考,只服从经过千百万老百姓的革命实践检验的真理。”<<<<<今昔人物两篇文章如此之短、如此之尖锐犀利酣畅淋漓,却放得开收得住,拿捏得恰如其分毫不逾矩,颇得鲁迅杂文精髓。方寸之间大显身手,固得益于学识,更得益于丰厚的人生历练。

第12节:“还我头来”陈虞孙(2)
  陈先生1904年出生,是江苏江阴人,上世纪20年代就读于金陵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在厦门、天津、上海等地教书。在那个动荡的“大时代”,青年知识分子很容易左倾,陈先生由左倾而参加革命,于1938年参加共产党,可谓标准的“三八式”干部。他一直从事地下党的宣传和统战工作,1946年,进入《文汇报》任副总主笔,不久又参与地下党领导的《评论报》、《文萃》等杂志的工作。后又参与组建中共地下上海市委宣传委员会,不久就任中共地下上海市委文委书记。
  1949年5月解放军攻克上海后,他担任上海市军管会文管会秘书长,以后,曾先后担任《解放日报》副社长、上海市文教委员会秘书长、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
  1957年夏,最高领导人震怒之中发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必须批判”的号令,《文汇报》自然成为反右的重点单位,领导层大改组,总编辑徐铸成被撤。“老革命”陈虞孙就在此时被任命为报社总编辑,任务当然是使《文汇报》回到“正确方向”。从此时到“文革”初被打倒,这十年间他一直是报社总编辑。这十年,路线、方针、政策曾发生过非常大的变化,报纸处于风口浪尖,因此“犯错误”者颇不乏人,但种种复杂情况,陈先生如履薄冰,终未出大事。对此,他的“部下”、老报人唐振常先生回忆说:“在《文汇报》工作数年,我有时佩服他,有时不以为然。”“当阶级斗争弛的时候,他办报真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提出一套又一套的方案,把报纸办得生龙活虎一般。”“当阶级斗争张的时候,他表面上亦可不动声色,一样可以跟着‘左’的做法去贯彻在报纸上,也可以把报纸办得似乎很有声势,其实是杀气满纸。这就是我所谓不以为然之处。但我忽略了他作为报纸总编辑不能不跟之苦,不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在当时情况下,他自然不易表露真实的想法,更何况是对于在他领导下的干部?但偶然也冒出一句两句牢骚语,比如一次我和他去剧协开会,人问他看不看一个叫《沸腾的一九五八年》的戏。他气呼呼地脱口而出:‘不看。沸腾个屁!’问者吃惊。”
  作为党报主编,当然不能不跟形势。但在关键时刻,他却自有定见。1965年11月,陈先生奉命在《文汇报》刊出了江青与张春桥、姚文元策划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这篇拉开十年“文革”大幕的文章。有此“良机”,陈先生本可与一些人一样,乘机而上,权倾一时。但他不为所动,并不积极表现主动靠拢,所以,在1966年夏即被“打倒”,关入“牛棚”,受了十年磨难。“文革”结束,陈氏复出,担任大百科全书总编辑委员会委员、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上海分社社长。
  痛定思痛,陈先生痛感这场巨大灾难的最主要原因是人们失去了自主的思想,结果是“人而亡头”、“失去了脑袋的十年”。三十年前开始提倡的思想解放,就是要破除“现代迷信”,所以他才提醒人们要“真正发挥自己脑袋的用场”,疾呼“还我头来”。三十年后,可还记得他的呼声?
第13节:“不采蘋花即自由”的意义(1)
  “不采蘋花即自由”的意义
  1953年岁末,陈寅恪先生拒绝了有关方面要他北上担任中国科学院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的邀请,并写短诗《答北客》表明自己态度。“不采蘋花即自由”,为此诗的最后一句。此句典出柳宗元流放广西时所做《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末句,柳诗云:“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柳在“万死投荒”的流放中,本想采蘋花送经此地的故人曹某以表友情,然而,在谪居的险恶处境中,他不能不感叹连采花赠友的自由都没有。
  在新旧交替之时的陈寅恪,将“欲采蘋花不自由”改为“不采蘋花即自由”,以为只要退为“不采蘋花”、甚至连“采蘋花”之“欲”都没有,便不难保持一个寻常读书人的独立、自由身份,最多,是与政治、时事所涉无多,“落后于时代”的“旧朝遗民”。不过以后的事实证明,他对此想得过于简单了,或者说,此时他对这一“新旧交替”之意义的认识和理解,还远远不够。
  这次“新旧交替”与往常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意义可谓非同小可。因为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政权更迭,而是政治体制、经济制度、社会结构、意识形态等方方面面彻底的“革命”。按照当时的新式逻辑,一定的社会基础一定要有相应的“上层建筑”与之配套,一个“全新”的社会必须要有“全新”的上层建筑。所以就有了随之而来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拔白旗,插红旗”、“批判白专道路”、“兴无灭资”等一系列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即所有知识分子,因为当时所有读书人都是“旧学校”培养出来的——的运动。“文革”中,进一步认为连解放后十七年新学校培养出来也基本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些没完没了的改造运动最后一直发展到“要在上层建筑领域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不仅触及“灵魂”而且触及“皮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这个严密的逻辑中,不承认任何学术乃至自然科学的独立性(当时的主导观点是“科学也有阶级性”),认为从金文甲古、词章考据到遗传学、相对论等等都具有政治性,是分为“无产阶级的”和“资产阶级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教师、学者、作家、工程师、医生等各种独立的“专业知识分子”的社会身份,却又统统被重新定义为高于一般“群众”的“干部”,必然要受到比“群众”更为严格的要求和改造,在这种“全能主义”社会结构中,根本不许有“不采蘋花”的自由。这样,作为集旧学——即所谓“封”“资”——之大成的一代宗师陈寅恪,与决意要“破旧立新”的新时代之间,注定要有一场“改造”与“反改造”的斗争。
  有关陈先生的道德文章、学问人品和遭遇,学界可谓尽人皆知,无需笔者在此置喙。仅想指出的是,从陈寅恪在50年代初期提出的担任中科院第二历史研究所所长的“一、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二、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这两个条件开始,到“文革”中虽被抄家,但并未受皮肉之苦而病逝为止,相对而言,他的遭际其实还算幸运。以陈氏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思想言行,只被定为“中右”而未被打成“右派”,虽被“批斗”,但未受红卫兵和“专政组”的酷刑,实属万幸。这种万幸,是多种偶然因素造成的。如他晚年的双目失明和足不能行,是躲避政治的最佳理由;周恩来的有关讲话对他起了保护作用,胡乔木等一些中共高级“秀才”对他的造访也使人对他不敢轻举妄动;有“南天王”之称的陶铸的开明,在“文革”前顶住种种压力对他进行了最基本的保护和特别关照。这些,使寅恪先生经受的压力和苦难,比其他“普通知识分子”少得多。然而,尽管有这种种偶然因素,他还是长期被批判、被迫自我检查、交代思想。他被认为是“中山大学最大的一面白旗”,因“历史唯心主义”、“保留反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受到猛烈批判。“文革”中,几次被抄家,大量文稿与家中物品被抄走;被勒令交代个人历史和社会关系,一次次写“思想和体会”,甚至在病榻上仍不能免……事实是,“不采蘋花”也没有自由。
  正是在这种即便“不采蘋花”也没有自由的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何以会有“陈寅恪热”。局外人的确很难理解,像陈寅恪先生这种一生只做专论、可谓“教授中的教授”、纯象牙塔中人,如何会成为一种热门的公众人物。实际上,当一种“泛政治”无孔不入地侵入、渗透到一切领域时,一切学术都被政治化,都会成为“热点”。谁想得到,“红楼梦考证”这种原本与政治无涉的学术会有那样大的“政治意义”,以至于由此引发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这样重要、严厉的政治运动!在这种背景下,坚持“考据”就是默默的反抗,放弃“考据”就是默默的顺从,二者都无法摆脱政治。学术就这样无可避免地被编织进政治的符码之中,这是“纯学术”“纯学者”的尴尬,更是学术和学者的不幸。当任何学术都成为政治的工具时,学术自然难以进步。
第14节:“不采蘋花即自由”的意义(2)
  所以,为了学术的进步、知识的积累和文化的繁荣,必须承认“最低限度”的学术独立性,使学术在这个范围内能自由发展。更进一步说,也就是必须承认当代英国思想家以赛亚·柏林(IsaiahBerlin)关于“消极自由”(negativeliberty)概念的引入和阐发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所谓“消极自由”针对的问题是,在什么样的限度内,一个或一群人可以而且被容许做他所能做的事,成为他所能够成为的角色,并不受他人的干涉阻碍。这一概念涉及的是人类最低限度基本自由的范围问题。与此相对的是“积极自由”(positiveliberty)的概念,这一概念针对的问题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有权控制、干涉,并有权决定某人应该去做这件事、成为这种人,而不应去做另一件事、成为另一种人。“积极自由”关涉的是个人与社会体制间的相互关系。
  要言之,正如柏林所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积极自由”的观念,即是对于“谁是主人”这个问题的回答;而“消极自由”的观念,则是对于“我是主人的范围有多大”这个问题的回答;两者并不一样。也就是说,“消极自由”更关注的是个人自由的范围,而“积极自由”关注的主要是由谁统治的问题。柏林强调,在我们生活的社会里,我们不但对社会的法律与行为应该积极要求发言权;而且应该有一个范围,如果必要,这个范围甚至应以人为之力划分出来,每个人都在这个范围内当自己的主人。这是一个“消极”的范围,但却十分重要。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个“消极范围”,不仅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都会枯萎,而且个人将丧失最基本的尊严。
  自1978年开始改革开放,中国社会结构渐渐发生重要变化,其最重要的意义就在于虽然几经波折,“不采蘋花”的“消极自由”毕竟从无到有、由少渐多。尽管人们现在对“积极自由”状况容或非常不满,然却不能否认“消极自由”产生与扩展的意义,毕竟这是更为根本、更为重要的“自由”。只有在“不采蘋花”之自由获得充分、坚实保障的基础上,才会有“欲采蘋花也自由”的可能。
第15节:李鸿章的最后时光(1)
  李鸿章的最后时光
  东山再起
  1898年,康有为、梁启超协助光绪皇帝发动的戊戌变法,在慈禧太后的铁血镇压下灰飞烟灭,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梁远走海外,一批支持维新派的官员受到严惩。少为人知的是,晚清重臣李鸿章,虽然并非维新派,但其实对维新派的主张非常认同。虽然李鸿章在戊戌政治风云中能自保平安,但他的观点、态度悉为慈禧所知,戊戌政变后他自然不可能再获重用。不仅如此,他还受到变相惩罚。
  黄河自古以来就水患不断,地处下游的山东更是深受其害,河道时常决口。1898年夏秋,山东黄河再次决口,数十县被淹,受难乡民无数,甚至浮尸蔽水。这时,慈禧出人意料地命令实龄已七十有五的李鸿章前往山东履勘山东河工。派李前往任此苦差,慈禧当有自己的考虑:一是自己通过政变重新训政,想以派如此重臣前往灾区,显示自己对灾情的重视、对灾民的关心,以收买民心,稳定局面;二是李鸿章毕竟同情维新派,且有多人上奏要求弹劾,借此变相惩罚李。
  此时已是初冬,而当李鸿章到山东时将是隆冬季节,对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来说,确实难以忍受,所以李鸿章在万般无奈中,上折请求慈禧太后另选他人,但未被慈禧批准。11月30日,李鸿章一行离开北京,他特邀比利时工程师卢法尔(Armand Rouffart)随行。12月11日,他们到达济南。李鸿章接受卢法尔的建议,决定采取近代西方科学方法,首先测绘全河情形,研究沙从何处而生,水由何处而减,探寻根治办法。在有些地段,他还亲率卢法尔及一些官员一同勘测。1899年3月31日,李鸿章返京复命,距他出京正好四个月。在这四个月中,他不顾隆冬严寒,不辞劳苦,驰驱两千里,认真查看,广泛听取各方意见,拿出了治本、治标两套办法,确比许多敷衍塞责、贪图享受甚至以河务谋私利的官员强不少。
  不过,李鸿章关于治河的意见却未受到朝廷重视,许多具体建议都被朝廷和有关部门以种种理由推托、否决。李鸿章对此忧心忡忡,生怕水旱之灾会激起民变。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担心地说:“沧海横流之受,不得谓一隅为灾,不关全局也。”
  从山东勘河回到北京后,李鸿章仍然未受重用,闲居了八个月后却突然时来运转,东山再起,重任封疆大吏,被任命为两广总督。从勘河到督粤,这种官运的大伏大起看似命运捉弄,其实是李鸿章一直耐心等待、不断窥测方向、最后果断行动的结果。
  原来,虽然慈禧已发动政变将光绪皇帝囚禁起来,但光绪皇帝活着对慈禧和守旧派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此慈禧曾打算以“帝病重”之名谋害光绪。但此时的中国已是“半殖民地”社会,慈禧不能不先试探各国对此的态度。没想到各国纷表反对,甚至表示要派医生到宫中查看光绪皇帝究竟是否确实病重。而且,国内亦舆论哗然,尤其各地绅商纷纷发电,有时甚至数万人联名,要求慈禧归政,确保光绪平安。面对强大反对,慈禧只得打消谋害光绪的主意。但她又于心不甘,打算“废掉”光绪,另立新帝。但这废立之事仍需试探外国的态度,而慈禧等守旧派与洋人交恶,无从打探,于是与李鸿章私交不错的荣禄便走访李鸿章,请李打听外国人的态度。李鸿章认为自己东山再起、重获大权的机会终于来临,便不失时机回答说,这是内政,如果先询问外国人的态度有失国体,但如果派我到外地当总督,外国使节必来祝贺,这时可顺便探问外国态度而又不失国体。除了想重掌大权外,李鸿章提出外放当总督的另一个考虑是远离京城,以避开废立这一至为敏感甚至有关身家性命的宫廷权力之争。荣禄为李之说法所动,所以几天后李鸿章就被任命为两广总督。
  李鸿章再获重用任两广总督的消息传来,外国使节果然纷纷前来祝贺。当李鸿章“无意之中”向他们谈起废光绪、立新皇帝的问题,这些使节则表示这是中国内政,他们“理无干涉”,但他们的国书都是给光绪皇帝的,如果另立新君是否继续承认则要请示本国,间接表示反对废立之意。荣禄、李鸿章担心废立会引起外国干涉和国内一些官员反对,因此他们也不太赞成此时废黜光绪。于是荣禄提出了不必过于着急,可先立“大阿哥”、慢慢再取得皇帝“大统”的建议,得到慈禧认可。
  而任命李鸿章为两广总督,则是慈禧的老谋深算。对权谋术数,慈禧可能比李鸿章还要精通。李想外放当总督,慈禧则顺势让他当两广总督,因为广东紧邻香港,洋商众多,中外交涉日益繁杂,不懂洋务者很难在此为官,李鸿章当是最佳人选。更重要的是,以康、梁为首的维新派在海外华侨、华商中得到广泛支持,声势越来越大,而侨民、侨商大多数都是广东人,所以广东同情维新派的人很多,慈禧认为广东人心浮动、局面不稳,只有像李鸿章这样资望甚高的官员才镇得住。慈禧此举最厉害之处在于,她清楚知道李鸿章从思想、观点上赞成、同情维新,所以一定要李前去镇压维新派,将李置于不能不明确态度的风口浪尖上,这既是对李的考验,又可将李“拉下水”,强迫他也成为与自己一样的维新派的镇压者。
  就在任命李鸿章为两广总督的第二天,慈禧便以光绪之名诏谕各省督抚严密缉拿康有为、梁启超:“康有为及其死党梁启超先已逋逃,稽诛海外,犹复肆为簧鼓,刊布流言,其意在蒙惑众听,离间宫廷。”“近闻该逆狼心未改,仍在沿海一带倏来倏往,著海疆各督抚懔遵前谕,悬赏购线,无论绅商士民,有能将康有为、梁启超严密缉拿到案者,定必加以破格之赏,务使逆徒明正典刑,以申国宪。”其中特别强调“沿海一带”、“海疆各督抚”,显然是说给李鸿章听的。
  1900年1月7日,李鸿章春风得意、精神抖擞地离京南下,于1月16日到达广州,只隔了一天就接印视事。在政坛失势后仍审时度势、积极活动,最终竟以年近八十之高龄东山再起,重任封疆大吏,李鸿章的能忍能等与终生嗜权恋栈的性格显现无余。
第16节:李鸿章的最后时光(2)
  风口浪尖
  1900年元月,李鸿章在失意多年之后终于重获重用,当上了两广总督。他的东山再起,与慈禧太后要他前去镇压康、梁维新党人大有关系。而此时,义和团运动正迅速席卷华北大地,一场巨大的政治、社会动荡即将发生。这一切,都使他不能不在狂风巨浪之中身处风口浪尖。
  在两广总督任上,李鸿章首先必须面对如何处理与维新派的关系。1月24日,清廷封时岁十五的端王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大阿哥),史称“己亥建储”,这是顽固派欲废黜光绪的一种试探。此谕一出,全国舆论沸腾,一片反对之声,康、梁加紧了在广东的活动,准备“武装勤王”。对康、梁,李鸿章一方面“奉职而行”,严禁其党羽在广东活动;另一方面又留有某种余地,不想与维新派彻底决裂。由于捉拿不到康、梁,慈禧怒而严令李鸿章将康、梁在广东的祖坟铲平,但李却以种种理由迟迟不动,因为他知道在中国传统中,只有对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之人才“铲祖坟”。所以他上奏说现在局面非常不稳定,“惟虑激则生变,铲平康坟,似宜稍缓”。但慈禧大怒,痛斥李鸿章“语殊失当,康逆罪大恶极,如真欲乘机起事,岂留一逆坟所能遏止。该署督身膺疆寄,惟当不动声色,力遏乱萌,傥或瞻顾彷徨,反张逆焰,惟李鸿章是问”。在慈禧的威逼下,李鸿章不得不铲平康、梁祖坟,但暗中仍与康、梁有间接来往,互通信件。
  所以康、梁对李虽有种种不满,尤其梁启超甚至一度想派人暗杀李,但后来态度软化,改变了暗杀李的主张。总体上康、梁对李的态度与评价是“敬其才”、“惜其识”、“悲其遇”。然而,随着义和团运动的爆发,李鸿章与革命党孙中山的关系则更复杂微妙,甚至具有戏剧性。
  义和团运动全面爆发后,社会动荡,朝政混乱,孙中山认为在华南起义时机到来。他在准备发动起义的同时又想与李鸿章合作,策动以李为首宣布两广独立。孙中山之所以会有争取李鸿章的想法,一方面因为他一直认为李是清廷大员中最为开明的,因此长期对他抱有某种期待;另一方面因为一直与兴中会关系密切的香港立法局议员何启提出他与港督卜力(Henry A. Blake)交往非同一般,可以借港督之力劝李鸿章独立。他们先与李鸿章的心腹幕僚刘学询联系,刘试探性地对李鸿章表示如李有意“罗致”孙中山,他可设法让孙前来。对此敏感话题,李未开腔,仅略点头。刘学询立即捎信给孙中山,说李因北方拳乱也有广东独立的想法,所以请孙中山前来效力。
  得此信后,孙中山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决定前往一试,于1900年6月11日与助手杨衢云、郑士良及宫崎寅藏等三位日本友人从日本横滨出发,于6月17日到达香港海面。就在此时,孙中山又听说李鸿章仍在观望局势,且很可能诱捕自己,于是改派享有治外法权的宫崎寅藏等三位日本友人前往刘学询公馆会谈。会谈虽从晚10点多一直谈到次日凌晨3点,但未取得实质性进展。当宫崎等人返回香港海面时,发现孙中山为防清政府搜捕,已乘船驶往越南西贡。在西贡,孙中山仍一面准备武装起义,一面策动李鸿章两广独立。
  这期间,清廷于6月15日命令李鸿章“迅速来京”,两广总督一职由广东巡抚兼署。接此命令后,李鸿章满腹狐疑。朝廷如此催他迅速进京,却未言何事,更未授新职;朝政为强硬的主战派把持,一些温和的主和派官员性命难保;他本人曾多次冒死电奏朝廷,反对慈禧和顽固派的“联拳灭洋”政策,为顽固派官员和义和团痛恨;得到慈禧支持的义和团明确提出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所谓“一龙”为光绪皇帝,“二虎”为李鸿章和庆亲王奕劻,“三百羊”为开明官绅;义和团还提出要将亡命海外的“乱党”、从事维新改良的康有为及梁启超等统统捉拿归案……李鸿章明白,在此种局面下自己贸然北上,不仅无法改变政局,而且凶多吉少,甚至可能有杀身之祸。所以他一方面表示“立刻遵旨北上”,另一方面却想方设法拖延徘徊,拒不北上。
第17节:李鸿章的最后时光(3)
  6月21日,清廷对外宣战,但得到李鸿章坚决支持、以两江总督刘坤一及湖广总督张之洞为核心的东南地区的“封疆大吏”们却拒绝执行清廷的向各国宣战谕旨,与列强达成了维持东南局面稳定的“东南互保”协议。“东南互保”由李鸿章的心腹盛宣怀一手导演,但盛认为“东南互保”毕竟只是地方性安定,此时最迫切的是改变朝廷政策,实现全局性安定,而只有李鸿章重新担任“总督之首”和直接参与全局外交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才有可能尽快从根本上改变“国策”。于是,盛宣怀为李鸿章“官复原职”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积极活动。随着战局的恶化,清廷内主和声音开始出现。7月8日,慈禧终于任命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虽未明言议和之事,但明显是态度有所变化的信号。虽然李鸿章在7月12日尚未得知自己的新职任命,但他觉察到朝政有开始向有利于主和派方向发展的可能,于是决定北上。7月16日,即启程北上前一天,李鸿章得知自己重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但生性谨慎的他仍决定只北上半步,先到上海观望局势,再决定是否最后北上。
  这时,李鸿章再次成为各方争夺的对象,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正与八国联军交战的清廷不断催李迅速北上,以打开外交局面。确实,慈禧也不能不开始考虑后路,虽未明言,实有要李鸿章为议和做准备之意。直到7月初,一直对李抱有希望的孙中山又请人与港督卜力联系,希望他能力促自己与李鸿章合作,实现两广独立。卜力则从英国利益出发,对中国以后能否继续统一、稳定没有把握,仅希望华南能保持安定局面,因此通过英国驻广州领事劝李不要北上,留在广州以维持华南稳定。
  7月17日,李鸿章乘招商局的轮船离开广州。开船之前,南海县令裴景福前来送行,李鸿章对他纵论时势,大发感慨。此时八国联军刚刚攻下天津,尚未向北京进发,裴景福问李鸿章万一以后京城被攻破,结果将如何。李鸿章回答说列强必会做以下三点:一是剿灭“拳匪”以示威,二是惩办首祸官员以发泄愤怒,三就是索要兵费赔款。裴氏接着问兵费赔款大约会是多少,李鸿章大为伤感,一边流泪一边回答:
  兵费赔款之数目多寡,此时尚不能预料,惟有极力磋磨,展缓年分,尚不知作得到否?我已垂老,尚能活几年。总之,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
  由广州海路北上要经过香港,港督卜力与孙中山对孙李合作实现两广独立仍未完全放弃,还想借此作最后努力。卜力起初甚至想将李强行扣留,由于英国政府的坚决反对作罢。李鸿章在香港上岸时,港府还是准备了盛大的仪仗队,并鸣礼炮十七响,以示尊重。而在此前一天,孙中山已乘船来到香港海面,不放弃与李会面的可能。港英当局通知孙中山,由于几年前应中国政府要求对他的驱逐令尚未期满,所以不准他上岸,但如果李鸿章同意两广独立,即允其上岸与李会谈。在船上,孙中山仍是两手准备,一面等待卜力与李鸿章的会谈结果,一面筹划惠州起义。
  卜力给英国殖民大臣张伯伦的报告说,他与李鸿章见面后,再三对李鸿章决定离粤北上表示遗憾,甚至劝他说这个任命是由极端保守、首先提出进攻使馆的端王载漪签署的,暗含此令有顽固派官员诱李北上而加害之意。李鸿章则反驳说,此令并非端王签署,确是太后和皇上签署的。卜力一再强调他对广东、香港稳定的重要,力劝他不要轻易离粤北上,但为李鸿章婉言拒绝。相反,李鸿章不仅根本不提与孙中山的合作,反而强调香港总督应禁止颠覆分子以香港为基地,强调威胁香港和广东安定局面的主要因素是香港的“三合会”和其他危险人物,矛头明显指向孙中山。
  随后的谈话表明,李鸿章此时更为关注的并非粤、港,而是国家未来面对的局面。他甚至试探性地问以后英国希望谁当皇帝。卜力回答说,如果英国使馆安全,英国主要关心的是恢复秩序、贸易和商业;如果光绪皇帝与以他之名所发诏书所做之事并无关系,英国将不反对光绪皇帝继续统治。此时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已被杀,义和团与清军正在攻打各国驻华使馆。李鸿章显然意识到,如果攻下各国使馆,对清王朝来说结果将是灾难性的。所以他对卜力说,如果只有德国公使被杀,列强就无权决定由谁来当皇帝;但是,如果所有公使都被杀害,情况就不一样,列强这才可合法干预,决定谁当皇帝。同时他进一步问道,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列强将选择谁,并推测说列强可能会选一个汉族人当皇帝。卜力答道,列强“大概会征询他们所能找到的中国最强有力的人的意见,看怎样做最好”。李鸿章紧接着说不管太后有什么过错,她“无疑是中国最有能力的统治者”。然而,英国的殖民部却据此认为李鸿章本人“不是不乐意当皇帝”。这种推测究竟有多大的准确性着实可疑,很可能更多地反映了大英帝国希望李鸿章当皇帝的潜在愿望。
第18节:李鸿章的最后时光(4)
  在会谈中,李鸿章还请求联军占领北京后一定要宽宏大量,不要采取报复措施。他告诫卜力说,报复只会激起中国人更普遍的仇外情绪。
  总之,此番会谈表明李鸿章现在已毫无与孙中山合作、实现两广独立之意。但孙中山的助手、兴中会领导人之一陈少白仍不死心,还是登上了李鸿章的坐轮,企图让随李而行、也非常热衷此事的刘学询能再三劝说李鸿章改变主意,但刘无奈地对陈说,李鸿章“意甚坚决,无法劝阻”。孙李合作、两广独立的计划至此宣告结束。
  李鸿章虽然官复原职好不得意,但对朝局仍不乐观,因此决定还是按以前计划先到上海,等待局势进一步明朗。他深知,此时此刻必须慎之再慎,走错一步将满盘皆输,很可能难保性命,所以7月21日到达上海后他便以健康为由,要慈禧赏假二十日。这时,慈禧太后明显乱了方寸,政策非常矛盾。她一方面急盼李鸿章前来与洋人打交道,有求和之意,另一方面仍重用极端主战的顽固派大臣,态度似乎更趋强硬。7月28日她将反对与列强盲目开战的大臣许景澄、袁昶处死,8月7日却正式任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负责与各国外交部电商“停战”,8月11日又将反对开战的大臣徐用仪、立山、联元处死。五大臣被处死,中外震惊,李鸿章在上海得此消息不禁哀叹“成何世界”!很可能,他为自己没有贸然北上感到庆幸,此时更明确表示哪怕被朝廷“严谴”,也不能北行。他在给朝廷的密折中明言了对朝政、对自己有可能被义和团和政敌打杀的担忧:
  每读诏书,则国是未定,认贼作子,则人心未安。而臣客寄江南,手无一兵一旅,即使奔命赴阙,道途险阻,徒为乱臣贼子作菹醢之资,是以小作盘桓。
  所谓“菹醢”,是指被剁成肉酱。所以有同僚对他正式被任命为议和全权大臣表示祝贺时,他却十分淡然。他深知政治讲究的是实力而不是名分,如果朝廷政治格局不变,慈禧态度无根本性变化,自己其实只有全权之名而并无实权。此时,他不顾“龙颜”有可能“大怒”,多次递折要求慈禧彻底改变态度,一再向慈禧施压,要求一定要将外国驻华使节平安送出京城并且剿灭义和团,他还斗胆要朝廷下“罪己之诏”。当然,他丝毫没有反对慈禧之念,当有外国外交官对他透露各国公使有让慈禧归政光绪的打算时,他断然反对,并为慈禧开脱辩护:“太后训政两朝,削平大难,臣民爱戴,此次拳匪发难,只恐祸起腋肘,不得已徐图挽救。”
  此时慈禧自顾不暇,所以李鸿章一直在上海“小作盘桓”,他在等待局面的根本性变化。8月15日,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仓皇出逃;8月20日朝廷以光绪皇帝名义发布“罪己诏”;9月7日朝廷发布剿灭义和团的谕旨,诬称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非痛加铲除不可”;9月8日朝廷电旨再次表示“罪在朕躬,悔何可及”,几乎是央求李鸿章“即日进京,会商各使,迅速开议”,甚至低三下四宣示李鸿章此行“不特安危系之,抑且存亡系之,旋乾转坤,匪异人任。勉为其难,所厚望焉”。朝廷竟然公开承认大清王朝此时的生死存亡全赖李某一人,想来也是万般无奈。此时,李鸿章才认为北上议和时机成熟,于9月15日离开上海北上,开始为挽救已经病入膏肓的清王朝作最后的努力。作为晚清重臣长达四十年之久的他,很难做出别的选择。他的命运,已很难与这个腐朽不堪的王朝分开。
  总之,从1900年1月中旬李鸿章东山再起任两广总督,到9月中旬重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八个月间,政坛风云剧变,充满惊涛骇浪。李鸿章身处政治的风口浪尖,种种无比尖锐的矛盾集于一身,稍有差池则大祸临头。在这短短几个月间,康有为、梁启超的祖坟为他所掘却仍能谅解他,孙中山为反清革命一再策反他,港督卜力想稳定粤、港局面竭力挽留他,慈禧要与列强和谈自保最终不能不完全依靠他。彼此不共戴天的各种政治力量在关键时刻竟都对他抱有某种期望,都如此看重他,而他也能周旋其间、应付裕如,足见其对政治、权谋的把握已是炉火纯青。
第19节: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1)
  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
  无论是出于策略考虑还是由知识结构决定,康有为是以“托古改制”这一中国历代改革者最常用的方式,登上近代中国的思想、政治舞台的。他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学》,以鬼斧神工之法颠覆了几千年来的孔子和儒学形象,再造了一个改革的孔子和儒学,为自己的改革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与合法性。
  梁启超拜康有为为师的时候,正是康有为构建他的儒学时期,梁对乃师的再造儒学大为折服,随后就参与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学》等书的编写工作。维新运动开始之后,梁启超更是依老师康有为之说,积极主张奉孔子为“教主”、“圣人”,主张立儒学为国教,以此作为变法的最重要理论根据。在著名的《变法通议》一文中,他将“保教”与“保国”、“保种”并列为变法的目的。他的《西学书目表后序》则明确要求将孔子奉为教主,强调通过读经,“当知孔子之为教主”,大力宣扬“孔教之至善,六经之致用”,同时声明这并非因为自己信孔尊孔而“自袒其教之言也”。在给康有为的信中,他甚至认为此时创立、传播孔教比维新运动还要重要,坦承“弟子自思所学未足,大有入山数年”钻研孔教之志。因此,他对在民间设立孔庙、举行祭孔活动也非常支持,在1896年底曾给驻美公使伍廷芳写信,建议仿照西方宗教仪式,在美洲的海外华人中劝设孔庙,定期礼拜。
  维新变法失败,梁启超被迫流亡日本。在日本,他大量接触到西方的新思想、新观念,思想进入另一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脑质”为之改变。他脱离了维新时期以托古改制宣扬改革的中国传统话语,而更多地以西学词汇、观念作为自己理论的基础。而同样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此时仍坚持托古改制理念,并在海外更为积极地进行以孔教为国教的保教活动。对此,梁启超渐生歧意,终于在1902年发表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一文,公开反对保教,反对立儒学为国教,与乃师大唱反调。开篇他即声明:
  此篇与著者数年前之论相反对,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为思想之进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读者思想之进退决之。
  他承认,自己曾是保教大旗下之“一小卒徒也”,但现在之所以反对,首先是因为“教非人力所能保”。他认为各种宗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竞争发展。
  其次,他认为儒学的本质并非宗教,而持保教论者现在处处模仿佛教、基督教,主张“设教会,立教堂,定礼拜之仪式,著信仰之规条”。姑且不论这种主张能否成功,即使能成功,也是对孔子的诬蔑,因为孔子并未像耶稣那样自称是上帝之子,也未如“佛之自称统属天龙”,“孔子,人也,先圣也,先师也,非天也,非鬼也,非神也”。他批评保教的根本失误在于根本不知宗教为何物,误解了宗教的概念,最后“则所保者必非孔教矣”。
  第三,他承认主张保教者有抵制基督教在中国传播、抵制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良苦用心,但他明确说道:“耶教之入中国也有两目的:一曰真传教者,二曰各国政府利用之以侵我权利者。中国人之入耶教也亦有两种类:一曰真信教者,二曰利用外国教士以抗官吏武断乡曲者。”但真传教、真信教者,对中国并无害处,而基督教之所长,“又安可诬也”。“吾中国汪汪若千顷之波”,不但有本土的道教,而且对外来的佛教、伊斯兰教都能容纳,何必于基督教独不能容呢?“至各国政府与乡里莠民之利用此教以侵我主权,挠我政治,此又必非开孔子会、倡言保教之遂能抵抗也。”根本措施是要“使政事修明,国能自立”,“主权在我,谁能侵之!故彼之持保教抵制之说者,吾见其进退无据也”。
  而后,他详细论述了政教分离、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等问题。他提醒说保教论者自以为高人一等,“而不知与近世文明法律之精神,适相刺谬也”。不知其师康有为读到此句时作何感想。梁氏还以欧洲历史上血流成河的几百年宗教战争说明政教不分的可怕结果,正是巨大的灾难,使欧洲各国开始政教分离,“画定政治与宗教之权限,使不相侵越也。政治属世间法,宗教属出世法。教会不能以其权侵政府,固无论矣,而政府亦不能滥用其权以干预国民之心魂也”。他特别强调“自由之理:凡一人之言论、行事、思想,不至有害于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不得干涉之。我欲信保教,其利害皆我自受之,无损于人者也,故他人与政府皆不得干预”。因此,社会才大大进步。如果将儒学立为国教,中国将“教争”立起,“而政争亦将随之而起。是为国民分裂之厉阶也,言保教者不可不深长思也”。他告诫说,“保教”的最大危害是“束缚国民思想”,因为“文明之所以进,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总因也”。他认为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但自汉武帝以后,儒学却成为束缚思想自由的绳索,使思想渐渐窒息。历代大儒的思想、演说其实“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妪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骂以相夺,其情状抑何可怜哉!”他不禁叹道:“呜呼,居今日诸学日新、思潮横溢之时代,而犹以保教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已乎!”
第20节: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2)
  面对各种几乎是势不可挡的“新学”,当时的保教论者亦有人力论可以用现在的新学说、新理论重新解释孔子,对此,梁启超大不以为然,“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但这其实是“重诬孔子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他认为孔子所见或有与今日新学理暗合之处,然若一定要将二者一一比附纳入,这种思维的实质还是因真理与孔子暗合才接受,“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而对那些不能与孔子暗合的学理,“则将明知为铁案不易之真理”,也不敢接受、遵从,结果是阻碍真理在国人中的传播。因此,他颇为激动地写道:
  故吾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灿烂之世界,罗列中外古今之学术,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弃之,斯宁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
  然则以此术保教者,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国民可断言也!
  如果去掉过于尖刻的“舞文贱儒”四字,此番评析,对百年后的“新儒家”也完全适用,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君不见,时下祭孔、拜孔、尊孔之风正盛,更不乏以和谐、环保、自由、民主、法制、公平、正义、人权、市场经济……一切现代价值来诠释、比附儒学,论证所有这些价值、观念儒学早就有之,想以此使儒学“返本开新”的“新儒”学者。若起梁氏于地下,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会果决地做出“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国民”的断言罢。
  最后,他再次强调:“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论之最大目的也。”承认“区区小子,昔也为保教党之骁将,今也为保教党之大敌”。因为“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吾又知孔子之爱真理,先辈、故人之爱国家、爱自由,更有甚于吾者也。吾以是自信,吾以是忏悔。为二千年来翻案,吾所不惜;与四万万人挑战,吾所不惧。吾以是报孔子之恩我,吾以是报群教主之恩我,吾以是报我国民之恩我”。
  为此,梁启超专门给老师康有为写信,反复陈说自己反对保教的理由,甚至批评老师在海外筹款建筑孔庙、祭孔祀天活动对本党并无益处,“徒为虚文浪费金钱而已”,还批评花二十万捐资在新加坡建一孔庙实在可惜,不如兴办学校和其他公益事业。读史观今,现在许多地方不是依然校舍破旧、各项公益事业落后,但政府却一直在花巨资造神建庙么?近日,更有政府要花三百亿元在孔孟家乡建“文化标志城”!我们是应赞叹梁氏的高瞻远瞩、百年前的批评竟然具有“当代性”,还是应为此种传统的特别深厚而遗憾?
  《保教非所以尊孔论》不啻是梁启超的“谢本师”,文章一出,康、梁虽然私谊仍在,但学术、思想已明确分为两途。对梁氏来说,爱老师,但更要爱真理;爱孔子,但更要反对将思想定于一尊、反对任何限制人们思想自由的“国教”。
第21节:轰动全国的“芦苇”(1)
  轰动全国的“芦苇”
  十几年来,艺术品拍卖市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越来越火,各种作品在拍卖市场纷纷亮相,至今已不觉新鲜。不过,北京嘉信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07年春拍会上的油画《你追我赶》,还是引起了相当的关注,以至于《北京日报》在2007年6月12日专门发了一篇消息:“当年‘政治黑画’《你追我赶》惊现京城。”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大都能回想起当年此画引起的轩然大波。话说1964年10月,由文化部和中国美协举办的“全国高等美术学校1964年毕业生创作成绩展览会”在中国美术馆隆重开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由国家举办的全国高等美术学校的学生艺术作品展。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1964届毕业生李泽浩,是唯一一位有两幅作品入选的作者。他的作品《你追我赶》和《垦区新兵》在此次展览中广获好评,于是当年全国发行量最大、颇具影响的《中国青年》杂志,于1964年第12期,即年底那一期在封底(彩页)选发了他的作品《你追我赶》。这幅油画以明净的天空和正在收割的金黄色的田野作为背景,把前景上一群“社会主义青年人”的矫健身姿衬托得更为鲜明。金色阳光的描绘,加强了整幅画面热烈、明快的气氛。前景上那一片在和风中起伏摇动的芦花,不仅在构图上起了掩映衬托的作用,而且和奔驰着的人群一起,构成了一个向前突进的态势。作者以素朴的油画写实技法,塑造了一批“朝气蓬勃、满怀希望的青年劳动者形象”。
  此时正是“文革”前夕,几年前开始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阶级斗争为纲”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突然全国盛传此画“反动”,原来有“阶级斗争观念强”的读者给《中国青年》杂志打电话并来信,指责此画那些横七竖八的芦苇实际藏有“蒋介石万岁”的“反动标语”!传言越来越广,一时间议论纷纷,沸沸扬扬。人们的“政治敏感”越来越强,于是有人顺看有人倒看有人左看有人右看,甚至有人从背面对着阳光灯光看,越看“反动”越多:有人发现了“反共”、“以血还血”等“反标”;有人提出芦苇倒向画面左侧是“西风压倒东风”,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国际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的英明论断;有人提出画面中心有五个人物,四个人挑着稻谷挡着裤子,只有一个人是显出裤子的全身,作者用意是说“五个人穿一条裤子”,和赫鲁晓夫攻击我国一唱一和,是一个腔调;由于印刷品画面较小,有人误把稻田远处弯腰收割水稻的红衣女青年和远处大道上拉车的红马看成倒了的红旗,于是指责作者暗喻“三面红旗倒了两面”;作者的名字也是反动透顶,李是“离”,泽指“毛泽东”,浩是“好”,连起来就是“离开毛泽东好”,寓意背叛毛泽东思想。无数事实说明,在中国语境中,这种“过度诠释”并非与被诠释者无关的“纯学术”,而会使被诠释者大祸临头,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
  由于事关重大,团中央曾协同公安部、美协党组认真调查,结果是此画并无政治问题。但此时中国美协已自身难保,因为毛泽东在1964年6月作出的著名“批示”中,已严厉批评这些文艺协会,“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所以美协党组的报告在认为此画无政治问题时,又在最后有所保留:“但是,我们在审阅《你追我赶》和李泽浩另一幅作品以后,也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就是在《你追我赶》这件作品中,为什么要把一片芦花放在前面呢?而且在另一幅作品中,为什么也画了几棵芦苇呢?作者为什么老喜欢在画幅中把芦苇作点缀呢?这个问题,我们认为应该调查一下。”这“另一幅作品”即深受好评的另一件参展作品《垦区新兵》,这幅也是表现青年社会主义劳动创业者的油画发表在《中学生》1965年第1期插页上。虽有某种“疑虑”,但结论毕竟是此画无“政治问题”,《团内通讯》曾发表“中国青年杂志社关于1964年第12期封底画的情况报告”以平息传言。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林默涵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说,《你追我赶》是一幅歌颂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优秀作品;并宣布经组织调查,作者李泽浩是鲁迅美术学院绘画系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
第22节:轰动全国的“芦苇”(2)
  尤其应该一提的是,在“宁左勿右”的大氛围下,《北京日报》却在1965年4月2日重新发表此画,同时发表署名“梅述”的专评,高度赞扬此画:“描绘了一幅丰收的图景,整幅画面洋溢着欢乐劳动的激情。在金色的田野上,一群青年人挑着刚刚收割的庄稼,送到场院里去,他们健步如飞,你追我赶,充满了高涨的劳动热情。这幅画表现了在我国社会主义农业战线上,怀着豪情壮志、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代,他们在党的培育下,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此时的北京市委书记是彭真,邓拓则是分管文教的书记处书记。几个月后,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表,矛头直指北京市委。
  此画引起的风波平息刚刚一年,“文革”骤起,“革命群众”重提此事。中宣部、北京市委、团中央领导人陆续被打倒,“包庇李泽浩”是他们的“罪状”之一。团中央院内贴出了“胡耀邦包庇反革命画家李泽浩绝没有好下场”的大字报,《中国青年》原主编纪云龙因发表此画被红卫兵毒打,李泽浩本人也被红卫兵通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东躲西藏的日子。旧“画”重提,这种思维方式迅速传染开来,一时间各地“革命群众”都从香烟盒、包装纸、报纸杂志的装饰花纹、鞋底纹……中发现“反标”。李零回忆说:“那个年代,好端端一双塑料凉鞋,能从鞋底读出‘介石过海’。”(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自序,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那时,长春人夏季普遍穿新生塑料厂生产的新生牌塑料凉鞋,“在‘怀疑一切’的年代,不知被什么人发现鞋底的纹印是个‘毛’字,‘新生塑料厂’简直成了对伟大领袖充满仇视的反革命集团。”(姜东平:《回忆“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文史精华》,2004年第12期)因此而受迫害者,难以胜数。
  1978年初“文革”已经结束,但《你追我赶》仍未获平反。此时复出并担任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重提此事,认为当年批此画是“反动画”、把作者打成“反动画家”是极“左”思潮的典型表现,应予公开平反。《中国青年》在“文革”中被迫停刊,此时正在准备复刊,杂志社复出的主编纪云龙立即派人特约李泽浩到北京,专为杂志复刊创作反映毛泽东青年时代革命历程的油画《挥手从兹去》,发表在复刊后的第一期上,一时也为全国关注。历时十三年,《你追我赶》及作者终获平反。
  在“文革”前夕,对学术和文学艺术作品的“大批判”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烈。但这些被批作品,都是“上面”点名、组织批判的。偏偏这幅《你追我赶》,是“革命群众”凭敏感的“政治嗅觉”主动“发现问题”的,“上面”不仅没有批判的指示,反曾采取种种措施平息事态。然而山雨欲来风满楼,此事之所以更值得重视,是因为它正是“文革”前夕经过几年阶级斗争训练的群众心理、思维方式的预演和展示,正因为养成了这种畸形心理,群众才可能一声令下就那样狂热地响应、投入“文革”,做出种种疯狂、过激的行为。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在1895年出版的经典之作《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指出,“群体”最重要的心理特征是几乎像被催眠那样易于接受暗示,并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但是从感情及其激起的行动这个角度看,群体可以比个人表现得更好或更差,这全看环境如何。一切取决于群体所接受的暗示具有什么性质。”(《乌合之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3页)
第23节:后现代批评与中国国情(1)
  后现代批评与中国国情
  “文革”期间我在农村插队当知青的时候,常有政治运动,每次“上面”都要派工作组进村“发动群众,开展运动”,因为当时农民连饭都吃不饱,根本不关心政治。
  工作组一进村,“政治”便突出起来。群众被发动起来的标志之一,是每天不知道要喊多少次“毛主席万岁”。出工前收工后都要在毛主席像前念语录喊口号“献忠心”,每次开群众大会时“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更是响彻云霄。但来我们村的工作组却规定,地、富、反、坏等“四类分子”不能喊“毛主席万岁”,更不能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那时我刚到农村,对此百般不解,便问工作组为何不让他们喊,工作组回答说革命群众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喊“万岁”肯定是发自内心的声音。但“四类分子”是专政对象,他们肯定梦想复辟失去的天堂,夺回被没收的财产,人还在,心不死,对无产阶级专政和毛主席一定心怀仇恨,别听他们喊出来的也是“万岁”的声音,但心里实际想的肯定是“万碎”,所以他们喊的一定是反动口号,当然不能让他们喊这种反动口号。
  这种“诛心之论”在“文革”时期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甚至从1960到1966年一度无处不在的第三张“毛泽东标准像”中,也被一些“革命群众”“解读”出有“偏听偏信”的问题!
  从1950年至今,新华社先后公开发表了四张毛泽东标准像。据加工、制作这四张标准像的陈石林先生回忆,从1950年10月到1959年10月之间,先后公开发表了两张毛泽东标准像,1959年9月为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中共中央有关部门征得毛泽东同意决定为毛泽东拍摄、制作一张新的标准像。为了让标准像不过于呆板,新标准像是毛泽东的半侧面像,由于是半侧面,双耳自然无法同样突出。新标准像加工、制作后,经毛泽东亲自选定、批准,在国庆节那天,《人民日报》及全国各大报都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张新的标准像。直到1966年底,全国到处悬挂的都是这第三张标准像,当时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也是以这张半侧面标准像为摹本绘制的。
  但从1964年起,随着越来越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和个人崇拜日渐浓重,“一些群众出于对毛泽东的热爱和崇敬,对第三张毛泽东标准像提出了意见,认为半侧面像只突出一只耳朵,且左眼珠偏上,似乎毛泽东在‘偏听偏信’。”在这种情况下,有关部门决定再为毛泽东拍摄制作一张正面双耳的标准像。新的标准像在1967年元旦正式公开发表,取代第三张标准像,一直使用至今,现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就是按第四张标准像绘制的(陈石林:《我加工、制作毛泽东标准像的点滴回忆》,《党的文献》,2000年第3 期)。所幸这第三张标准像是经毛泽东亲自选定,不然有关人员还真无法担当让伟大领袖“偏听偏信”的责任。
  建筑讲风水是中国悠久的传统,但在大破“四旧”的“文革”中,当然要被严禁,不过,那时却又产生了更加严格的新“讲究”。现在的长沙火车站是于“文革”中新建的,设计时有关方面要求主楼顶上必须要有一把巨大的火炬,象征湖南是毛主席的家乡,中国革命的熊熊烈焰由此点燃。但设计时,火焰的朝向却成为想象不到的难题。当设计火焰微微向北、以表示“心向北京”时,有人提出这说明从香港刮来的南风太劲,当时香港还未回归,是我们与资本主义世界斗争的前沿阵地,“南风劲吹”,居心何在?于是,设计者欲将火焰改为南倾,显示“北风劲吹”,但立即有人反对,认为表现北风强烈有为“社会帝国主义”这只“北极熊”鼓吹之嫌。为了表示“东风压倒西风”,又决定火焰西斜,但有人说台湾在东边,这有“台湾压过我们”和“心向西方”之嫌。火焰东倾又被说成是“西风压倒东风”,那更是严重政治错误。万般无奈之中,最后的方案竟是红红的火焰直直向上。当时就有这样一个段子:据说一个外地人刚下火车,惊叹道:“早就听说湖南人爱吃辣椒,没想到爱到这种地步,连火车站上面都要竖一个辣椒!”
  现在想来,可以把“万岁”诠释成“万碎”,从只露单耳的侧面像中可以解读出“偏听偏信”之意,从火焰朝向能分析出政治倾向、态度,不能不使人佩服解读者的“思想深刻”“目光如炬”。使人更加钦佩的是,这与几十年后的今天才开始流行的“后现代批评”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现代批评”产生于西方的学院之中,自有其思想、学理渊源,但其中也有某些教授是受中国“文革”这种诛心之论的启发,才写出了汗牛充栋的“理论巨著”,精心建构起“后现代”理论大厦,把“文革”那种粗鄙的“诛心之论”幻化成精致诱人的学术话语。“后现代”的一个重要理论原则就是“反本质主义”,认为作品本身根本没有一个客观的本质意义,以前的批评家竭力从作品来探讨作家、艺术家真正的创作本意、观念和作品的“真实意义”完全不对,因为根本不存在这种“作品意义”和“作者本意”的客观对应关系。他们把“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发展到极端,认为一个作品一经面世,它的作者就丧失了对它的阐释权,这种阐释权完全在受众——读者、听众和观众手中。用法国思想家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话来说,就是作品一经问世,作者实际已经“死亡”。他的名篇《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声震一时,至今仍回响不绝。也就是说,虽然你喊出“wansui”这个声音,但你并无权解释、决定你的意思是“万岁”还是“万碎”;虽然你拍了一张人物侧面像,但你并无权解释、决定你的意图是为了使相片中的人物看起来更加生动,还是要表现其“偏听偏信”;当你设计火焰时,你无权决定火焰在风中的朝向是为了逼真传神还是“别有企图”。意义的决定权完全在受众,起码是某些有“话语权”的受众手中,你只能听任旁人“阐释”。
第24节:后现代批评与中国国情(2)
  以高度抽象性和符号性为特征的现代艺术、现代建筑更为受众的自由阐释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例如,在2000年举行的第九届全国美展上获金奖的《五角星》,就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这个五角星以黑色十字架和黑色背景衬托,由锈迹斑斑破碎残缺凹凸不平的旧金属片焊接而成,其中还夹杂着链条和打穿的空洞。对此,一种观点愤怒地认为:“黑色与红色何以相容?锈迹斑斑破碎残缺的旧薄铁皮拼凑之物与铮铮闪亮钢铁般坚实的共和国之星岂能同义?”“那鲜艳的五星红旗和庄严的国徽,该为这黑色、腐朽、残破的‘命相’所取代了?”这是对“红底金星”这一无产阶级最神圣的“政治性形象”的肆意亵渎!“红底金星,不仅是凝固的无产阶级革命理想形象,也是令一切仇视‘红色政权’的敌对势力为之不安的鲜明的政治性符号。因此,任何将‘红底’篡改为‘黑色’,将‘金星’篡改成‘破碎残缺’之星的企图,都是中国人民的情感所不能容忍的。”(汉伟:《这是个什么样的〈五角星〉》,《中国文化报》,2000年7月1日)
  而另一种观点与之针锋相对,认为这“是一个旧的带有斑痕的五角星的形象,以它来反映革命、反映革命历程的艰难和革命事业的坚强,来象征革命斗争所经历的那么多磨难,那么多创伤,裂开后又焊接,但它还是一个质地坚硬的完整的五角星”,因此“是壮烈的、悲壮的”。“五角星,大家都知道是代表了多少代人的理想的一种符号,具有象征性。这个五角星经过了多少磨难、奋斗、苦难与牺牲,怎么苦难,怎么牺牲,始终是一个完整的五角星。”“从这个角度去想,你可以想得很深刻,艺术技法上有让人琢磨的地方,在思想上给人一种深思,给人一种联想。”(詹建俊:《〈五角星〉是一个具有革命象征性的形象》,闻立鹏:《观念艺术加到绘画技法里》,《中国文化报》,2000年7月1日)
  一个小小的“五角星”,批评家们得出的结论竟如此不同,比鲁迅先生所谓从《红楼梦》中道学家见淫、才子佳人看到缠绵悱恻、革命者从中发现反满革命的差别还要大得多。
  近年上海一心要建造的世界第一高楼“上海环球金融中心”风波屡起、一度难产便与这种“阐释的自由”不无关系。此楼由日本公司投资、设计,这个顶部有圆形“露光”的设计方案公布后,遭到一片斥责,为数不少的中国建筑师联名上书有关部门,强烈要求更改易令人联想到“两把军刀托起一面日本太阳旗”的造型设计,因为“这建筑到时候是要代表中国形象的,代表国家形象的东西如果让人觉得有隐晦的意味总是不好受的”。如果设计者料到如此,一开始若将这个圆形的“露光”阐释成不是“日出扶桑”的太阳,而是“东方红,太阳升”的太阳,两个细条状建筑面阐释成人们高张双臂向太阳致敬,岂不可避免这场风波?对于这些争论,有关领导曾私下就造型问题与日方交流过。由于方案已不可能大改,于是在最新的修改设计方案上,“露光”的圆洞下部出现了一座天桥,让人勿将此诠释成“太阳”。经过这样修改,此楼终于再度开工。(《似日本军刀 七年难产传言不断》,《法制晚报》,2004年11月12日)当然,人们仍可严厉责问:“在‘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上横加一杠居心何在,成何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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