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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远行》季羡林

_5 季羡林(当代)
小男孩也焦躁不安,神情凄凉,他在费尽心血,向路人兜售这一只小猴。不管他怎样哀告,路人却像顽石一般,决不点头。黑头发不点头,黄头发也不点头。黑眼睛不眨眼。蓝眼睛也不眨眼,小男孩的神情更加凄凉了。
只有几秒钟,也许连几秒钟都不到,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的心蓦地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小猴的天真无邪的模样,小孩的焦急凄凉的神态,撞击着我的心。我回头注视着猴子和孩子,在霓虹灯照亮了的黑头发和黄头发的人流中,注视,再注视,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为止。
小猴和小孩的影子在我眼前消逝了,却沉重地落在我的心头。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问号:小猴是从哪里捉来的呢?是从深山老林里吗?它有没有妈妈呢?如果有,猴妈妈不想自己的孩子吗?小猴不想自己的妈妈吗?茂密不透阳光的森林同眼前的五光十色的人类的花花世界给小猴什么样的印象呢?小猴喜欢不喜欢这个拴住自己的小男孩呢?小男孩家里什么样呢?是否他父母在倚闾望子等小男孩卖掉了小猴买米下锅呢?小男孩卖不掉小猴心里想些什么呢?
我的思绪一转,立刻又引来了另外一系列的问号:小猴卖出去了没有呢?如果已经卖了出去,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人买了去的呢?还是碧眼黄发的人买了去的?如果是后者的话,说不定明天一早,小猴就上了豪华的客机穿云越海而去。小猴有什么感觉呢?这样一来,小猴不用悬梁刺股拼命考“托福”就不费吹灰之力到了某些中国人眼中心中的天堂乐园。小猴翘不翘尾巴呢?它感不感到光荣呢?……
无穷无尽的问号萦绕在我的心头,我跟随着大伙儿来到了帕塔亚有名的海鲜餐厅,嘴里品尝着大个儿的新鲜的十分珍贵的龙虾,味道确实鲜美。但是我脑袋里想的是小猴,它那两只漆黑锃亮的圆圆的眼睛,在我眼前飘动。我们走进了世界著名的人妖歌舞厅,台上五彩缤纷,歌声嘹亮入云,舞姿轻盈曼妙,台下欢声雷动。但是我脑袋里想的是小猴。一直到深夜转回雍容华贵的大旅馆,我脑袋里想的仍然是小猴,那一只在不到几秒钟内瞥见的小猴。
小猴在我脑海里变成了一个永恒的问号。
1994年5月4日
东方文化书院和陈贞煜博士
更新时间:2009-7-14 15:06:00
字数:3186
在入口处,在一座很高的山墙上,几个镶嵌在上面的大字,发出了闪闪的金光:东方文化书院六个极大的汉字。上面是一行印度天城体字母写成的梵文:Prācyasan?skritipratis?thāna(拉丁字母转写)。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似乎就闪耀出无限深邃的无限神秘的东方智慧。院长陈贞煜博士把这几个字指给我看,并问我最后几个字怎样读。
这就是泰国曼谷的东方文化书院。
顾名思义,书院的目的就是弘扬东方文化,弘扬泰华文化。书院建院伊始,大规模的工作还没有展开。但是,中国古语说:“千里之行,始于跬步。”书院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预示着它前程似锦,无限辉煌。
我应邀在这里做了一个学术讲演,讲的仍然是我那一套天人合一。听众人数不多,但多是侨界精英。我讲完了以后,有几位学者发言支持,像著名学者郑彝元先生,还有国内去的中山大学教授、著名的中西交通史专家蔡鸿生先生等等。记得鲁迅先生曾说过,一个人发出了声音,如果没有应答,那就是最让人感到寂寞的事情,即使是反对的应答,也比没有强。我现在得到的应答是完全肯定的,乐何如之!庄子在《徐无鬼》中说道:“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我现在不是处在藜藿之中,而是坐在富丽堂皇的大讲堂里,然而跫然的足音更能给我带来无量的喜悦。
然而更使我喜悦的是陈贞煜博士作为主席介绍我时那种溢于言表的情谊。陈先生同我一样是德国留学生。我们初见面时,无意之中彼此讲了几句德国话。这样一来,记忆的丝缕把现在同过去的比较天真无邪的青春时期牵在一起了,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了一点似浓似淡的甜蜜感。难道这就是我们一见如故“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原因吗?不管怎样,我们俩在中国只见过一面,我来到泰国再见面就仿佛已是老友了。陈先生是学法律的,做过二十年法官,当选过国会议员,担任过泰国最高学府之一的法政大学校长,现在仍然是那里的教授。但是,他为人淳朴,一无官气,二无“法”气。在当今不算太清明的世界上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在离开曼谷的前一天,我们此行的任务可以说是已经完成了,夸大一点,也可以说是胜利完成了,但是好像仍有所不足,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东西耿耿于怀。仔细一想:有名的大皇宫还没有逛。“不到皇宫非好汉”,到曼谷来旅游的人,没有不到大皇宫的。然而,我们就要走了,这一次是逛不成了。人世间尽如人意的事情是十分难得的,索性给曼谷留下一点我们的心,留下一份怅怅,一份怏怏。
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们的救星来到了,这个救星就是陈贞煜博士。他忽然偕郑彝元先生和林悟殊先生来到了旅馆,邀我们去游大皇宫。这真是喜从天降,我们立即上车。
谈到皇宫,我是颇有一些经验的。我到过世界上三十多个国家,那里的皇宫我看过不少,举其荦荦大者,中国北京的故宫固无论矣。在印度,莫卧儿王朝的皇宫,我就看过两个:阿格拉的红堡和德里的红堡。两处皇宫的特点几乎完全是一样的:都是用红色岩石筑成,所以名为“红堡”;建筑风格都是伊斯兰式的,简单明了,线条清晰,令人一目了然,毫无拖沓繁复浓得化不开之感。所有的拱门,不论大小,所有的窗子,也不论大小,上端都是桃形,这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风格,全世界概莫能外。在俄国,我见过克里姆林宫。在德国,我见过弗雷得里希大帝的“无忧宫”。这些皇宫都各有其特点。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它们泾渭分明,决不容混淆。中国的皇宫以气象胜,巍峨雄伟,大气磅礴,庄严威武,惊心动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属于阳刚之美。无忧宫和红堡,气势不能说没有,但是格局狭隘,可以近视而不宜远望。雕梁画柱,墙上,柱上,镂金错彩,镶宝嵌玉,盈尺之中,无限风光。虽然不能即归诸阴柔之美一类,但与中国故宫比,其差别可以立见。
现在到了泰国的大皇宫。在进门之前,我自然而然地就会回忆起以前看过的所有的皇宫,在潜意识中加以对比,而产生了一种德国接受美学学派所说的“期望视野”。我究竟期望在这座大皇宫里看到什么样的东西呢?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隐隐约约地好像要看到一点类似中国故宫似的东西。泰国毕竟是在东方而且是我们的近邻嘛。
我脑海里似乎就晃动着北京故宫的影像,上面还罩上了一层极薄极薄的无忧宫和红堡的影子,踏进了大皇宫的大门。然而,第一个印象就带给了我一点淡淡的失望:宫门一不巍峨,二不精致,只是比普通邸宅的大门大了一些,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走了进去,庭院也并不宽敞。这同我的期望,即使是朦朦的期望吧,是有极大的距离的。我真感到失望,感到落寞。然而,当我走近一些宫殿时,我看到一些柱子上镶嵌着宝石之类的东西,闪出了炫目的光辉。墙壁上则彩绘着壁画,烟云缭绕,宫阙巍峨,内容多半是《罗摩衍那》中的故事。原来泰国王室与罗摩有什么渊源,所以印度古代英雄罗摩十分受到崇敬。皇宫里壁画上画着罗摩的故事,也就丝毫不足怪了。我的眼前豁然开朗,目为之明,耳为之聪,深悔刚才的失望与落寞了。
但这还不是参观的高潮,高潮还在后面。陈博士带我们走进了崇高宏伟的玉佛宫,金碧辉煌,香烟缭绕。殿非常高,仰头一望,宛如走进了欧洲哥特式的大教堂,藻井高悬在云端。一尊庞大的玉佛,高踞在神龛里,慈眉善目,溢满慈悲。陈博士跪在大理石的地上礼佛。我虽然不信佛教,但是我对真诚信仰任何宗教的人都怀有敬意,除了个别的阴森古怪的邪教外,任何宗教都是教人做好事的。我因此也顺便坐在地上,腿下大理石的清凉立即流遍了我整个身子,同外面三十多摄氏度的炎热相比,真无异进入了清凉世界,甚至是清凉的佛土,我立即神清气爽,好像也颇能分享大殿中跪在地上的善男信女的天福了。
我们离开了玉佛殿,在黑头发、白头发、黄头发、灰头发,黑眼睛,蓝眼睛,高鼻梁,低鼻梁,形形色色的人流中,挤出了大皇宫,走到了大马路上,上了等在那里的汽车。在我的心中,我默默地说了声:“再见,大皇宫!我有朝一日,还会回来的。”
现在,时间已近中午,天气更热了。这是我到曼谷来后第一次感到热。天公好像又有点作美,想弥补我对曼谷这个大火炉的“失望”。“索性热一下,让你尝一尝热的滋味!”我好像听到天老爷这样说。热滋味我尝到了,身上出了汗;但是肚子里也感到空了。陈博士建议去参观法政大学,并在那里进午餐。前一句受到我的欢迎,后一句受到我的赞赏。于是我们就到了法政大学。
提起法政大学来,真是大大地有名。它同朱拉隆功大学并称泰国最高学府。据陈博士介绍,这所大学有点像北京大学。历次学生运动都在这里涌起,然后波及全曼谷,以至全泰国。校外一片广场似的地方,学潮一起,就旌旗匝地,呼声震天。但是,眼前学校是十分平静的。学生有的上课,有的吃饭,怡怡如也。陈博士请出了校长同我们见面。又领我们到院长办公室,同院长和教授们见面。院长和几位教授都是德国留学生,都讲德国话,一位年轻的教授就用德文给我介绍了情况。我心里暗暗地发笑:原来这一位陈博士悄没声地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德国派,这在泰国,甚至东南亚国家,都是绝无仅有的,这里流行的是英语。我们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又去看了陈博士的办公室,然后走向餐厅。路上碰到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教员。他们都对陈博士合十致敬。看起来这一所擅长闹学潮的学校,并不那么可怕。杏坛春暖,程门立雪,老师循循善诱,学生彬彬有礼,师生之间,其乐融融。另一方面也能看出,陈博士在学生和教员中是很有威望的,离开了法政大学,又乘车到朱拉隆功大学看了看校园。泰国的最高学府我算是都看过了。
就这样,我们在曼谷的最后一天,是很充实很有意义很愉快的一天。这当然都要感谢陈贞煜博士。这一位今雨而又似旧雨的朋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临别时,我心里像对大皇宫说的话那样,对陈贞煜博士说:“亲爱的朋友!再见了,有朝一日,我们还会见面的,或在曼谷,或在北京!”
1994年5月21日
奇 石 馆
更新时间:2009-7-14 15:06:00
字数:2599
石头有什么奇怪的呢?只要是山区,遍地是石头,磕磕绊绊,走路很不方便,让人厌恶之不及,哪里还有什么美感呢?
但是,欣赏奇石,好像是中国特有的传统的审美情趣。南南北北,且不说那些名园,即使是在最普通的花园中,都能够找到几块大小不等的太湖石,甚至假山。这些石头都能够给花园增添情趣,增添美感,再衬托上古木、修竹、花栏、草坪、曲水,清池、台榭、画廊等等,使整个花园成为一个审美的整体,错综与和谐统一,幽深与明朗并存,充分发挥出东方花园的魅力。
我现在所住的燕园,原是明清名园,多处有怪石古石。据说都是明末米万钟花费了惊人的巨赀,从南方运来的。连颐和园中乐寿堂前那一块巨大的石头,也是米万钟运来的,因为花费太大,他这个富翁因此而破了产。
这些石头之所以受人青睐,并不是因为它大,而是因为它奇,它美,美在何处呢?据行家说,太湖石必须具备四个条件,才能算是美而奇:透、漏、秀、皱。用不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分析解释。归纳起来,可以这样理解:太湖石最忌平板。如果不忌的话,则从山上削下任何一块石头来,都可以充数。那还有什么奇特,有什么诡异呢?它必须是玲珑剔透,才能显现其美,而能达到这个标准,必须是在水中已经被波浪冲刷了亿万年。夫美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以上说的是大石头。小石头也有同样的情况。中国人爱小石头的激情,决不下于大石头。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南京的雨花石。雨花大名垂宇宙,由来久矣。其主要特异之处在于小石头中能够辨认出来的形象。我曾在某一个报刊上读到一则关于雨花石的报道,说某一块石头中有一幅观音菩萨的像,宛然如书上画的或庙中塑的,形态毕具,丝毫不爽。又有一块石头,花纹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也是形象生动,不容同任何人、神、鬼、怪混淆。这些都是鬼斧神工,本色天成,人力在这里实在无能为力。另外一种小石头就是有小山小石的盆景。一座只有几寸至多一尺来高的石头山,再陪衬上几棵极为矮小却具有参天之势的树,望之有如泰岳,巍峨崇峻,咫尺千里,真的是“一览众山小”了。
总之,中国人对奇特的石头,不管大块与小块,都情有独钟,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审美情趣,为其他国家所无。美籍华人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设计香山饭店时,利用几面大玻璃窗当作前景,窗外小院中耸立着一块太湖石,窗子就成了画面。这种设计思想,极为中国审美学家所称赞。虽然贝聿铭这个设计获得了西方的国际大奖,我看这也是为了适应中国人的审美情趣,碧眼黄发人未必理解与欣赏。现在文化一词极为流行,什么东西都是文化,什么茶文化、酒文化,甚至连盐和煤都成了文化。我们现在来一个石文化,恐怕也未可厚非吧。
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在离开北京数千里的曼谷——在旧时代应该说是万里吧——找到了千真万确的地地道道的石文化,我在这里参观了周镇荣先生创建的奇石馆。周先生在解放前曾在国立东方语专念过书,也可以算是北大的校友吧。去年10月,我到昆明去参加纪念郑和的大会,在那里见到了周先生。蒙他赠送奇石一块,让我分享了奇石之美。他定居泰国,家在曼谷。这次相遇,颇有一点旧雨重逢之感。
他的奇石馆可真让我大吃一惊,大开眼界。什么叫奇石馆呢?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馆,难免有一些想象。现在一见到真馆,我的想象被砸得粉碎。五光十色,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我搜索枯肠,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带数目字的俗语都搜集到一起;又到我能记忆的旧诗词中去搜寻描写石头花纹的清词丽句。把这一切都堆集在一起,也无法描绘我的印象于万一。在这里,语言文字都没用了,剩下的只有心灵和眼睛。我只好学一学古代的禅师,不立文字,明心见性。想立也立不起来了。到了主人让我写字留念的时候,我提笔写了“琳琅满目,巧夺天工”,是用极其拙劣的书法,写出了极其拙劣的思想。晋人比我聪明,到了此时,他们只连声高呼:“奈何!奈何!”我却无法学习,我要是这样高呼,大家一定会认为我神经出了毛病。
听周先生自己讲搜寻石头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他不论走到什么地方,一听到有奇石,使把一切都放下,不吃,不喝,不停,不睡,不管黑天白日,不管刮风下雨,不避危险,不顾困难,非把石头弄到手不行。馆内的藏石,有很多块都隐含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中国古书上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话在周镇荣先生身上得到了证明。宋代大书法家米芾酷爱石头,有“米癫拜石”的传说。我看,周先生之癫决不在米芾之下。这也算是石坛佳话吧。
无独有偶,回到北京以后,到了4月26日,我在《中国医药报》上读到了一篇文章:《石头情结》,讲的是著名美学家王朝闻先生酷爱石头的故事。王先生我是认识的,好多年以前我们曾同在桂林开过会。漓江泛舟,同乘一船。在山清水秀弥漫乾坤的绿色中,我们曾谈过许多事情,对其为人和为学,我是衷心敬佩的。当时他大概对石头还没有产生兴趣,所以没有谈到石头。文章说:“十多年前在朝闻老家里几乎见不到几块石头,近几年他家似乎成了石头的世界。”我立即就想到:“这不是另外一个奇石馆吗?”朝闻老大器晚成,直到快到耄耋之年,才形成了石头情结。一旦形成,遂一发而不能遏止。他爱石头也到了癫的程度,他是以一个雕塑家美学家的目光与感情来欣赏石头的,凡人们在石头上看不到的美,他能看到。他惊呼:“大自然太神奇了。”这比我在上面讲到的晋人高呼“奈何!奈何!”的情景,进了一大步。
石头到处都有,但不是人人都爱。这里面有点天分,有点缘分。这两件东西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认识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要有点缘分呢?我相信,我是有这个缘分的。在不到两个月的短短的时间内。我竟能在极南极南的曼谷认识了有石头情结的周镇荣先生,又在极北极北的北京知道了老友朝闻老也有石头情结。没有缘分,能够做得到吗?请原谅我用中国流行的办法称朝闻老为北癫,称镇荣先生为南癫。南北二癫,顽石之友。在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中,这样的癫是极为难见的。知道和了解南北二癫的人,到目前为止,恐怕也只尚有我一个人。我相信,通过我这一篇短文,通过我的缘分,南北二癫会互相知名的,他们之间的缘分也会启发出来的。有朝一日,南周北王会各捧奇石相会于北京或曼谷,他们会掀髯(可惜二人都没有髯,行文至此,不得不尔)一笑的,他们都会感激我的。这样一来,岂不猗欤盛哉!我馨香祷祝之矣。
1994年5月24日凌晨,
细雨声中写完,心旷神怡。
石 林 颂
更新时间:2009-7-14 15:07:00
字数:2236
我怎样来歌颂石林呢?它是祖国的胜迹,大自然的杰作,宇宙的奇观。它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
但是,我却仍然是非歌颂它不可。在没有看到它以前,我已经默默地歌颂了它许多许多年。现在终于看到了它,难道还能沉默无言吗?
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就听人们谈论到石林,还在一些书上读到有关它的记载。从那时候起,对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我心里就埋上了一颗向往的种子。以后,我曾多次经过昆明,每次都想去看一看石林;但是,每次都没能如愿,空让那一颗向往的种子寂寞地埋在我的心里,没有能够发芽、开花。
我曾有过种种的幻想。我把一切我曾看到过的同“石”和“林”有关的东西都联系起来,构成了我自己的“石林”。我幻想:石林就像是热带的仙人掌,一根一根竖在那里,高高地插入蔚蓝的晴空。我幻想:石林就像是木变石,不是一株,而是千株万株,参差不齐,错错落落,汇成一片大森林。我又幻想:石林就像是一堆太湖石,玲珑剔透,嵯峨巉岩,布满了一座美丽的大花园。我觉得,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些形象都是异常美妙的,我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中。
然而今天,我终于亲眼看到石林了。我发现,不管我那些幻想是多么奇妙,多么美丽,相形之下,它们都黯然失色,有些简直显得寒碜得可笑了。我眼前的石林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走到离开石林还有十几里路的地方,我就看到一块块的灰色大石头耸立在稻田中,孤高挺直,拔地而起,倒影映在黄色的水面上,再衬上绿色的禾苗,构成一幅秀丽动人的图画。这些石头错错落落地站在那里,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团团的乌云,像是一头头的野象,又像是古代神话中的巨人,手执刀枪,互相搏斗。我兴奋起来了,自己心里想:石林原来是这个样子呀!
然而,过了不久,我就发现,石林也还不完全就是这个样子。
到了石林的最胜处,我看到一块块的青灰色的大石头,高达几十丈几百丈,仿佛是给魔术师从大地深处咒出来似的,盘根错节,森森棱棱,形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这些石头都洋溢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威慑地挺立在我们眼前。迷宫里面千门万户,窦窍玲珑,说不清有多少曲涧,数不清有多少幽洞。我仿佛走进了古代的阿房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一条条的羊肠小道,阴暗崎岖。一处处的岩穴洞府,老藤穿壁,绿苔盈阶。有时候,我以为没有路了,但是转过一座石壁,却豁然开朗,眼前有清泉一泓,参天怪石倒影其中,显得幽深邈远,恍如仙境;有时候,我以为有路,但是穿涧越洞,猱升蛇行,爬得我昏头昏脑,终于还是碰了壁,不得不回头另找出路;也有时候,我左转右转,上上下下,弯腰曲背,碰头擦臂,以为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然而站下来,定睛一看,却原来又回来了。我就像是陷入了八阵图中,心情又紧张,又兴奋。
但是,在紧张和兴奋中,我并没有忘记欣赏四周的瑰奇伟丽的景色。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怪石头,我的脑海里映起了种种形象。我有时候想到古代希腊的雕塑,于是目光所到之处,上下左右,全是精美的雕塑,有留着小胡子的阿波罗,有断了一只胳臂的维纳斯,我仿佛到了奥林匹亚神山之上,身处群神之中。我有时候想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这两句话,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幅幅吴道子的绘画,笔触遒劲,力透纸背。一转眼,我眼前又仿佛出现了一座古罗马的大剧院,四周围着粗大的石柱,一根根都有撑天的力量。稍微换一个角度,我又看到南印度海边上用一块块大石头雕成的婆罗门教的神庙,星罗棋布地排在那里。再向前走两步,迎面奔来一群野象,一个个甩起了长大的鼻子,来势汹汹,漫山遍野。然而,眼睛一眨,野象又变成了狮子,大大小小,跳踉游戏,爪子对着爪子,尾巴缠住尾巴,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吼声。如果眼睛再一瞬,野兽就突然会变成花朵。这里是一朵云南名贵的茶花,那里是一朵北地蜚声的牡丹,红英映日,绿萼蔽天。这里是芙蓉花来自阆苑仙境,那里是西方极乐世界里的红莲。只要我心思一转,花朵又转成了人物。仙人骑着丹顶鹤驾云而至,阿罗汉披着袈裟大踏步地走下兜率天……
我左思右想,眼花缭乱。眼前这一片森森棱棱的石头仿佛都活了起来,它们仿佛都具有大神通力,变化多端。我想到什么东西,眼前就出现什么东西。也可以说,眼前出现什么东西,我就想到什么东西。我平常总认为自己并不缺乏想象力,可是今天面对着这一堆石头,我的想象却像是给剪掉了翅膀,没法活动了。我只好停下来,干脆什么都不想,排除一切杂念,让自己的心成为一面光洁的镜子,这一堆鬼斧神工凿成的大石头就把自己的影子投入我这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我现在觉得,倒是本地人民的幻想要比我的幻想好得多。他们是这样说的:有一天,仙人张果老用鞭子赶着一群石头,想把南盘江口堵住,把路南一带变成大海,让村庄淹没,人畜死亡。这时候,正巧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旷野里谈情说爱。他们看到这情形,就同张果老打起来。结果神仙被打败了,一溜烟逃走,丢下这一群石头,就变成了现在的石林。
这幻想的故事是多么朴素,但又多么涵义深远呀!相形之下,自己那些幻想真显得华而不实、毫无意义了。我于是更下定了决心,再不胡思乱想,坐对群石,潜心静观,让它们把影子投入我心里那一面晶莹澄澈的镜中。
但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抑压不住自己的激情,我不能沉默无言。石林能使画家搁笔,歌唱家沉默,诗人徒唤奈何。我既非画家,又非歌唱家,更非诗人。我只能用这样粗鄙的文字,唱出我的颂歌。
1962年1月末在思茅写成初稿
6月11日在北京重写
西双版纳礼赞
更新时间:2009-7-14 15:07:00
字数:2746
在北京的时候,我就常常想到西双版纳。每一想到,思想好像要插上翅膀,飞呀,飞呀,不知道要飞多久,飞多远,才能飞到祖国的这一个遥远的边疆地区。
然而,今天我到了西双版纳,却觉得北京就在我跟前。我仿佛能够嗅到北京的气味,听到北京的声音,看到北京的颜色;我的一呼、一吸、一举手、一投足,仿佛都与北京人共之。我没有一点辽远的感觉。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原因,我最初确是百思莫解。它对我仿佛是一个神秘的谜,我左猜右猜,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但是,我终于在无意中得到了答案。
有一天,我们在允景洪参观一个热带植物园。一群男女青年陪着我们。听他们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有的来自南京,有的来自上海,有的来自湖南,有的来自江苏。尽管故乡不同,方音各异,现在却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在浓黑的橡胶树阴里,在五彩缤纷的奇花异草的芳香中,这些青年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解释每一棵植物的名称、特点、经济价值。有一个女孩子,垂着一双辫子,长着一对又圆又大又亮的眼睛,双颊像苹果一般地红艳。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她正巧走在我的身旁,我就同她闲谈起来:
“你是什么地方人呢?”
“福建厦门。”
“来了几年了?”
“五年了。”
“你不想家吗?”
女孩子嫣然一笑,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从容不迫地说道:
“哪里是祖国的地方,哪里就是我可爱的家乡。”
我的心一动。这一句话多么值得深思玩味呀。从这些男女青年的神情上来看,他们早已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而我自己虽然来到这里不久,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西双版纳当作自己的家乡了,我已经觉得它同北京没有什么差别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听日本朋友说到中国青年的眼睛特别亮,这个观察很细致。西双版纳的青年们,确实都像从厦门来的那个女孩子,眼睛特别明亮。这眼睛不但看到现在,而且看到将来;里面洋溢着蓬勃的热情、炽热的希望和美丽的幻想。
西双版纳是一个“黄金国”,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是一个能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到了这里,青年们的眼睛怎能不特别明亮呢?
就看看这里的树林吧。离开思茅不远,一进入西双版纳的原始密林,你就会为各种植物的那种无穷无尽、充沛旺盛的生命力所震惊。你看那参天的古树,它从群树丛中伸出了脑袋,孤高挺直,耸然而起,仿佛想一直长到天上,把天空戳上一个窟窿。大叶子的蔓藤爬在树干上,伸着肥大浓绿的胳臂,树多高,它就爬多高,一直爬到白云里去。一些像兰草一样的草本植物,就生长在大树的枝干上,骄傲地在空中繁荣滋长。大榕树劲头更大,一棵树就能繁衍成一片树林。粗大的枝干上长出了一条条的腿;只要有机会踏到地面上,它立刻就深深地牢牢地钻进去,仿佛想把大地钻透,任凭风多大,也休想动摇它丝毫。芭蕉的叶子大得惊人,一片叶子好像就能搭一个天棚,影子铺到地上,浓黑一团。总之,在这里,各种的树,各种的草,各种的花,生长在一起,纠缠在一起,长呀,长呀,长成堆,长成团,长成了一块,郁郁苍苍,浓翠欲滴,连一条蛇都难钻进去。
这里的水果蔬菜,也很惊人。一棵香蕉树能结成百上千只香蕉。肥大的木瓜,簇拥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力量大的尽量扩大自己的身体,力量小的只好在夹缝中谋求生存。白菜一棵有几十斤重,拿到手里,像是满手翡翠。萝卜滚圆粗大,里面的汁水简直就要流了出来。大葱有的长得像小儿的胳臂,又白又嫩。其他的蔬菜无不肥嫩鲜美。我们初看到的时候,简直有点觉得它们大得浪费,肥得荒谬,瞠目结舌,不知道究竟应该说什么好了。
所有这一切从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仿佛从大地的最深处带出来了一股丰盈充沛的生命活力,汹涌迸发,弥漫横溢。它在一切树木上,一切花草上,一切山之巅,一切水之涯,把这一片土地造成了美丽的地上乐园。
再说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更是瑰丽奇伟。这里也可以说是有四季的,但却与北方不同,不是春夏秋冬,而是三个春季和一个夏季。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北方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里却风和日暖,花气袭人,大概只能算是一个春季吧。我最爱这里的清晨,当一百只雄鸡的鸣声把我唤出梦境的时候,晓星未退,晨雾正浓。各种各样花草的香气,在雾中仿佛凝结了起来,成团成块,逼人欲醉。我最爱这里的月夜,月光像水一般从天空中泻下来,泻到芭蕉的大叶子上,泻到累累垂垂的木瓜上,泻到成丛的剑麻上,让一切都浸在清冷的银光中。芭蕉的门扇似的大叶子,剑麻的带锯齿的叶子,木瓜树的长圆的叶子,阴影投在地上,黑白分明,线条清晰。我最爱这里的白云。舒卷自如,变化万端,流动在群山深处,大树林中;流动在茅舍顶上,汽车轮下。它给森林系上腰带,给群峰戴上帽子。每当汽车驶入白云中的时候,下顾溪壑深处,白云仿佛变成了银桥,驮着汽车走向琼楼玉宇的天宫。我最爱这里的青山,簇簇拥拥,层层叠叠,身上驮满了万草千树,肚子里藏满了珍宝奇石,像是一条条翠绿的玉带,环绕着每一个坝子,千峰争秀,万壑竞幽。——我最爱这,我最爱那,我最爱的东西是数也数不完的。
现在这里不但获天时,有地利,最主要的还是得人和。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这里是有名的瘴疠地,也是有名的民族矛盾冲突的地方。许多古书上记载着一些有关此地的骇人听闻的事情,说这里的空气满含瘴气,呼吸不得;这里的水是毒泉,喝不得;许多美丽的花草也是有毒的,摸不得,嗅不得;森林里蚊子大得像蜻蜓,毒虫肥得像老鼠,简直把这里描绘成一个人间地狱。但是,今天的西双版纳却“换了人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另一个天地了。所谓蛮烟瘴雨,早为光天化日所代替,初升的朝阳照穿了神秘的原始密林。花显得更香,叶显得更绿,果实蔬菜显得更肥更大,风光显得更美更妙。工厂里的白烟与山中的白云流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人们的歌声与林中的鸟声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歌声,哪是鸟声。许多外地的,甚至外国的植物在这里安了家;许多外地的人也在这里安了家。十几个语言不同、信仰不同、服装不同、风俗不同的民族聚居在一个村子里,和睦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工作在一起,像是一个大家庭。现在这里真正够得上称作人间乐园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青年们的眼睛特别明亮,他们把自己的理想和前途,同祖国的前途,同这个地方的前途联系起来,把这个地方当作了自己的家乡,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从前,在离开这里不远的思茅,流行着两句话:“要下思茅坝,先把老婆嫁。”但是,今天,我们这群来参观访问的人,都一致同意把它改成:“要到思茅来,先把老婆带。”我们兴奋地相约: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一定要再回西双版纳来。到了那时候,西双版纳不知道究竟会美丽奇妙到什么程度。我希望,到了那时候,我能够写出比现在好的礼赞来。
1962年8月
换了人间——北戴河杂感
更新时间:2009-7-14 15:08:00
字数:1394
对我来说,北戴河并不是陌生的。解放后不久,我曾来住过一些时候。
当时,我们虽然已经使旧时代的北戴河改变了一些面貌,但是改变得还不大。所以,我感到有点不调和:一方面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避暑别墅,掩映于绿树丛中,颇有一些洋气;另一方面,却只有一条大街,路基十分不好,碎石铺路,坎坷不平,两旁的店铺也矮小阴暗,又颇有一些土气。
今年夏天,我又到北戴河来住了几天。临来前,我自己心里想:北戴河一定改变了吧。但是,我却万没有想到,它改变得竟这样厉害,我简直不认识它了。如果没有人陪我同来,我一定认为走错了路。这哪里是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呢?
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从火车站说起吧。我回忆中当然会有一个车站,但那只是几间破旧的房子,十分荒凉。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现代化的建筑,灰瓦红墙,光彩夺目。车站外还有新建的商店、公共汽车站等等。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回忆中的那个破旧荒凉的北戴河车站已经永远从人间消失了。
走出车站,用洋灰铺的高级马路一直通到海滨。汽车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在上面飞驶。两旁的田地里长满了高粱、豆子、老玉米等,郁郁葱葱,浓绿扑人眉宇。我上次来的时候,这一条路还是一条土路,下了大雨,交通就要断绝。我也曾因汽车不能开而被阻一日。这样的事情同今天这样一条马路无论如何也连不起来了。
到了海滨,我那陌生的感觉就达到了顶点。除了大海还有点“似曾相识”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每逢下雨天,我总喜欢到海边上来散步。在海湾拐弯的地方,我记得有一座破旧的亭子似的建筑。周围是一些小饭铺,前面是卖西瓜和香瓜的摊子。我曾在这里吃过几次瓜。远望海天渺茫,天际帆影点点,颇涉遐想,嘴里的瓜也似乎特别香甜。我很喜欢这个地方,现在很想再找到它。然而,我来往徘徊,远望海天依然渺茫,天际依然帆影点点,大海并没有变样子。可是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却不见了。
我并没有感到失望。正相反,我感到兴奋和愉快。因为,即使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再值得留恋,但是同今天宽广马路旁那些崭新的房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意识到:北戴河已经大大地变了,必须用新的眼光来看它。
我于是就走上海滩,站在那一块高出海面的大石头上,纵目四望,身后是混混茫茫的大海,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北戴河。右望东山,左望西山,山树相连,浓绿一片,真令人心旷神怡。东山我从来没有去过,现在我看到那里一幢幢的红色楼房,高出丛林之上;万绿丛中,红色点点,宛如海上仙山,引起人美妙的幻想。西山我是去过的,当时印象并不特别好。可是今天看起来,也是碧树红房,一片兴盛气象。遥想山中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了吧。
北戴河已经大大改变了。
我十分兴奋、愉快。在我们辽阔的祖国的土地上,北戴河只是一个小点。只因它是一个避暑胜地,所以在比较大的地图上才能找到它的名字。然而,小中可以见大。北戴河难道不也可以算是我们祖国的缩影吗?我们祖国的飞跃进步、迅速变化,可以在北京看到,可以在上海、天津、广州等大城市看到,也可以在像北戴河这样小的地方看到。这一件事实充分说明,我们祖国面貌的改变是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有人认为这是奇迹,到处去寻找原因。我却只想到毛主席有关北戴河的一首词里面的一句话:
换了人间
1962年8月14日
访绍兴鲁迅故居
更新时间:2009-7-14 15:08:00
字数:2088
一转入那个地上铺着石板的小胡同,我立刻就认出了那一个从一幅木刻上久已熟悉了的门口。当年鲁迅的母亲就是在这里送她的儿子到南京去求学的。
我怀着虔敬的心情走进了这一个简陋的大门。我随时在提醒自己:我现在踏上的不是一个平常的地方。一个伟大的人物、一个文化战线上的坚强的战士就诞生在这里,而且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
对于这样一个人物,我从中学时代起就怀着无限的爱戴与向往。我读了他所有的作品,有的还不止一遍。有一些篇章我甚至能够背诵得出。因此,对于他这个故居我是十分熟悉的。今天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却感到我是来到一个旧游之地了。
房子已经十分古老,而且结构也十分复杂,不像北京的四合院那样,让人一目了然。但是我仍觉得这房子是十分可爱的。我们穿过阴暗的走廊,走过一间间的屋子。我们看到了鲁迅祖母给他讲故事的地方,看到长妈妈在上面睡成一个“大”字的大床,看到鲁迅抄写《南方草木状》用的桌子,也看到鲁迅小时候的天堂——百草园。这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东西和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我却觉得这都是极其不平常的东西和地方。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寸土、桌子的每一个角、椅子的每一条腿,鲁迅都踏过、摸过、碰过。我总想多看这些东西一眼,在这些地方多流连一会。
鲁迅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生前,恐怕也很久没有到这一所房子里来过了。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身影就在我们身旁。我仿佛看到他在百草园里拔草捉虫,看到他同他的小朋友闰土在那里谈话游戏,看到他在父亲严厉监督之下念书写字,看到他做这做那。
这个身影当然是一个小孩子的身影。但是,就是当鲁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那坚毅刚强的性格已经有所表露。在他幼年读书的地方三味书屋里,我们看到了他用小刀刻在桌子上的那一个“早”字。故事是大家都熟悉的:有一天,他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上学迟到了,受到了老师的责问。他于是就刻了这一个字,表示以后一定要来早。以后他就果然再没有迟到过。
这是一件小事。然而,由小见大,它不是很值得我们深思自省吗?
这坚毅刚强的性格伴随了鲁迅一生。“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他一生顽强战斗,追求真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他对人民是一个态度,对敌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态度。谁读了这样两句诗,不深深地受到感动呢?现在我在这一间阴暗书房里看到这一个小小的“早”字,我立刻想到他那战斗的一生。在我心目中,他仿佛成了一块铁,一块钢,一块金刚石。刀砍不断,石砸不破,火烧不熔,水浸不透。他的身影突然大了起来,凛然立于宇宙之间,给人带来无限的鼓舞与力量。
同刻着“早”字的那一张书桌仅有一壁之隔,就是鲁迅文章里提到的那一个小院子。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常常偷跑到这里来寻蝉蜕,捉苍蝇。院子确实不大,大概只有两丈多长、一丈多宽。墙角上长着一株腊梅,据说还是当年鲁迅在这里读书时的那一棵。按年岁计算起来,它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八十岁了。可是样子却还是年轻得很。梗干茁壮坚挺,叶子是碧绿碧绿的。浑身上下,无限生机;看样子,它还要在这里站上一千年。在我眼中,这一株腊梅也仿佛成了鲁迅那坚毅刚强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性格的象征。我从地上拾起了一片叶子,小心地夹在我的笔记本里。
把树叶夹在笔记本里,回头看到一直陪我们参观的闰土的孙子在对着我笑。我不了解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笑我那样看重那一片小小的叶子,也许是笑我热得满脸出汗。不管怎样,我也对他笑了一笑。我看他那壮健的体格,看他那浑身的力量,不由得心里就愉快起来,想同他谈一谈。我问他的生活情况和工作情况,他说都很好,都很满意。我这些问题其实都是多余的。从他那满脸的笑容、全身的气度来看,他生活得十分满意、工作得十分称心,不是很清清楚楚的吗?
我因此又想到他的祖父闰土。当他隔了许多年又同鲁迅见面的时候,他不敢再承认小时候的友谊,对着鲁迅喊了一声“老爷”。这使鲁迅打了一个寒噤。他给生活的担子压得十分痛苦,但却又说不出。这又使鲁迅吃了一惊。可是他的儿子水生和鲁迅的侄儿宏儿却非常要好。鲁迅于是大为感慨:他不愿意孩子们再像他那样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像闰土那样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像别人那样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鲁迅没有能够亲眼看到。但是,今天这新的生活却确确实实地成为现实了。他那老朋友闰土的孙子过的就是这样的新生活,是他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按年龄计算起来,鲁迅大概没有见到过闰土的这个孙子,但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鲁迅一生为天下的“孺子”而奋斗,今天他的愿望实现了。这真是天地间一大快事。如果鲁迅能够亲眼看到的话,他会感到多么欣慰啊!
我从闰土的孙子想到闰土,从现在想到过去。今昔一比,恍若隔世。我眼前看到的虽然只是闰土的孙子的笑容;但是,在我的心里,却仿佛看到了普天下千千万万孩子们的笑容,看到了全国人民的笑容。幸福的感觉油然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就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开了那一个我以前已经熟悉、今天又亲眼看到的门口。
1963年11月23日写毕
游 天 池
更新时间:2009-7-14 15:08:00
字数:1871
有如一个什么神仙,从天堂上什么地方,把一个神仙的池塘摔了下来,落到地上,落到天山里面,就成了现在的天池。
民间流传的神话说,半山的小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洗脚盆,山顶上的大天池是王母娘娘的浴池。如果真有一个王母娘娘的话,她的洗脚盆或者浴池大概也只能是这个样子。“西望瑶池降王母”,唐代大诗人杜甫已经这样期望过了。至于她究竟降下来了没有,我们不得而知。如今却只是王母已乘青鸾去,此地空余双天池。
今天我们就来到了这个天池。
早就听到新疆朋友们说,到新疆来而不去天池,那就等于没有来。我们决不甘心到了新疆而等于没有来。所以在百忙中冒着传说中天池的寒气从乌鲁木齐趱行两百多里路来到了这里。
天山像一团黑云,横亘天际。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望到山顶上白皑皑的雪峰,插入蔚蓝的天空。我在内地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雪峰。来到这里,乍一看到,眼前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致也随之而腾涌。车子一开进大山,不时看到哈萨克牧民赶着羊群或马群,用老黄牛驮着蒙古包,从山上迤逦走下山来。耳朵里听到的是从万古雪峰上溶化后流下来的雪水在路旁山溪中潺湲的声音。靠近我们的山峰顶上并没有雪,只是在山脊的背阴处长满茂密的松林,据说是原始森林。一棵棵古松都长得苍劲挺直,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不长松林的地方,也都是绿草如茵,青翠如碧琉璃。在这些山峰的背后,就是万古雪峰,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够抓一把雪过来。然而,据说有一些雪峰还没有人爬上去过哩。
在一路泉声的伴奏下,车子盘旋而上。有时候路比较平坦,有时候则非常陡。往往是转过一个大弯以后,下视走过的山路,深深地落到脚下,令人目眩不敢久视。走到半山的时候,路旁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颜色深绿的池塘,这就是所谓小天池。在这样高的地方,有这样深的池塘,不是从天上摔下来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汽车再往上盘旋,最后来到一个山脊上。眼前豁然开朗,久仰大名的大天池就展现在眼前。烟波浩渺,水色深碧,据说是深不可测。在海拔两千米的地方,在众山环抱中,在一系列小山的下面,居然有这样一个湖泊。不见是不会相信的,见了仍然不能相信。这更加强了我的疑问:不是从天山摔下来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在这里,幻想大有驰骋的余地,神话也大有销售的市场。天池对面的山坡上长满了挺拔的青松。青松上面是群峰簇列。在众峰之巅就露出了雪峰,在阳光下亮晶晶闪着白光,仿佛离我们更近了。我们此时心旷神怡,逸兴遄飞,面对神话般的雪峰,真像是羽化而登仙了。
在池边的乱石堆中,却另有一番景象。这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吵吵嚷嚷,拥拥挤挤,一点也没有什么仙气。有很多工厂或者什么团体,从几百里路以外,用汽车运来了肥羊,就在池边乱石堆中屠宰,鲜血溅地,赤如桃花;而且就地剥皮剔肉,把滴着鲜血的羊皮晒在石头上。在石旁支上大锅,做起手抓饭来。碧水池畔,炊烟滚滚;白山脚下,人声喧哗。那些带着酒瓶和乐器的人,又吃又喝,载歌载舞,划拳之声,震响遐迩。卖天山雪莲的人,也挤在里面,大凑其热闹。连那些哈萨克人放牧的牛,没有人管束,也挤在人群中,尖着一双角,摇着尾巴,横冲直撞,旁若无人。我想,不但这些牛心中眼中没有什么雪峰天池,连那些人,心中眼中也同样没有什么雪峰天池。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是一碗手抓羊肉,一杯美酒。他们不过是把吃手抓羊肉的地方调换一下而已。我仿佛看到雪峰在那里蹙眉,天池在那里流泪……
至于我们自己,我们从远方来的人却是心中只有天池,眼中只有雪山。我恨不能把这白山绿水搬到关内,让广大的人民共饱眼福。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天池和雪峰,我想用眼睛把它们搬走。我看着,看着,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幻。王母娘娘又回来了。她正驾着青鸾,飞翔在空中,仙酒蟠桃,翠盖云旗,随从如云,侍女如雨,飞过雪峰,飞过青松,就停留在天池上面。“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此时云霞满天,彩虹如锦,幻成一幅五色缤纷的画图。
但是,幻象毕竟只是幻象。一转瞬间,一切都消逝无余。展现在眼前的仍然是碧波荡漾的天池、郁郁葱葱的青松、闪着白光的雪峰和熙攘往来的人群。这时候,日头已经有点偏西,雪峰的阴影似乎就要压了下来。是我们下山的时候了。我们又沿着盘山公路,驶下山去。走到小天池的时候,回望雪峰,在大天池只能看到两座峰顶,这里却看到了五座,白皑皑,亮晶晶刺入蔚蓝无际的晴空。
1979年8月3日写于乌鲁木齐野营地
1980年5月14日改毕于北京
在 敦 煌(一)
更新时间:2009-7-14 15:10:00
字数:2491
刚看过新疆各地的许多千佛洞,在驱车前往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路上,我心里就不禁比较起来:在那里,一走出一个村镇或城市,就是戈壁千里,寸草不生;在这里,一离开柳园,也是平野百里,禾稼不长;然而却点缀着一些骆驼刺之类的沙漠植物,在一片黄沙中绿油油地充满了生机,看上去让人不感到那么荒凉、寂寞。
我们就是走过了数百里这样的平野,最终看到一片葱郁的绿树,隐约出现在天际,后面是一列不太高的山岗,像是一幅中国水墨山水画。我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来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对敦煌真可以说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了。我在书里读到过敦煌,我听人谈到过敦煌,我也看过不知多少敦煌的绘画和照片。几十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一下子看在眼里,印在心中,“相见翻疑梦”,我似乎有点怀疑,这是否是事实了。
敦煌毕竟是真实的。它的样子同我过去看过的照片差不多,这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此处并没有崇山峻岭,幽篁修竹,有的只不过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千岁老榆,高高耸入云天的白杨,金碧辉煌的牌楼,开着黄花、红花的花丛。放在别的地方,这一切也许毫无动人之处;然而放在这里,给人的印象却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戈壁滩上的一颗明珠,一片淡黄中的一点浓绿,一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于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五光十色,云蒸霞蔚。无论用多么繁缛华丽的语言文字,不管这样的语言文字有多少,也是无法描绘,无法形容的。这里用得上一句老话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大的大到像一座宫殿,小的小到像一个佛龛。几乎每一个洞子里都画着千佛的像。洞子不论大小,墙壁不论宽窄,无不满满地画上了壁画。艺术家好像决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颜料,决不吝惜自己的光阴和生命,把墙壁上的每一点空间,每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满满的,多小的地方,他们也决不放过。他们前后共画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多少汗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给我们留下了这些动人心魄的艺术瑰宝。有的壁画,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经过了一千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沙浸,但彩色却浓郁如新,鲜艳如初。想到我们先人的这些业绩,我们后人感到无比地兴奋、震惊、感激、敬佩,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走进了洞子,就仿佛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甚至古代的异域世界;仿佛走进了神话的世界,童话的世界。尽管洞内洞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别是看到墙上的壁画:人物是那样繁多,场面是那样富丽,颜色是那样鲜艳,技巧是那样纯熟,我们内心里就不禁感到热闹起来。我们仿佛亲眼看到释迦牟尼从兜率天上骑着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龙吐水为他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声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仿佛看到他读书、习艺。他力大无穷,竟把一只大象抛上天空,坠下时把土地砸了一个大坑。我们仿佛看到他射箭,连穿七个箭靶。我们仿佛看到他结婚,看到他出游,在城门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与和尚,看到他夜半乘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发出家。我们仿佛看到他修苦行,不吃东西,修了六年,把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们又仿佛看到他翻然改变主意,毅然放弃了苦行,吃了农女献上的粥,又恢复了精力,走向菩提树下,同恶魔波旬搏斗,终于成了佛。成佛后到处游行,归示,度子,年届八旬,在双林涅槃。使我们最感兴趣、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是那许许多多的涅槃的画。释迦牟尼已经逝世,闭着眼睛,右胁向下躺在那里。他身后站着许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经得了道,对生死漠然置之,脸上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后排的人,不管是国王,各族人民,还是和尚、尼姑,因为道行不高,尘欲未去,参不透生死之道,都号啕大哭,有的捶胸,有的打头,有的击掌,有的顿足,有的撕发,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们真仿佛听到哭声震天,看到泪水流地,内心里不禁感到震动。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师,他们看到主要敌手已死,高兴得弹琴、奏乐、手舞、足蹈。在盈尺或盈丈的墙壁上,宛然一幅人生哀乐图。这样的宗教画,实际上是人世社会的真实描绘。把千载前的社会现实,栩栩如生地搬到我们今天的眼前来。
在很多洞子里,我们又仿佛走进了西方的极乐世界,所谓净土。在这个世界里,阿弥陀佛巍然坐在正中。在他的头上、脚下、身躯的周围画着极乐世界里各种生活享受:有妓乐,有舞蹈,有杂技,有饮馔。好像谁都不用担心生活有什么不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这些饮食和衣服,都用不着人工去制作。到处长着如意神树,树枝子上结满了各种美好的饮食和衣着,要什么,有什么,只须一伸手一张口之劳,所有的愿望就都可以满足了。小孩子们也都兴高采烈,他们快乐得把身躯倒竖起来。到处都是美丽的荷塘和雄伟的殿阁,到处都是快活的游人。这些人同我们这些凡人一样,也过着世俗的生活。他们也结婚。新郎跪在地上,向什么人叩头。新娘却站在那里,羞答答不肯把头抬。许多参加婚礼的客人在大吃大喝。两只鸿雁站在门旁。我早就读过古代结婚时有所谓“奠雁”的礼节,却想不出是什么情景。今天这情景就摆在我眼前,仿佛我也成了婚礼的参加者了。他们也有老死。老人活过四万八千岁以后,自己就走到预先盖好的坟墓里去。家人都跟在他后面,生离死别。虽然也有人磕头涕哭,但是总起来看,脸上的表情却都是平静的、肃穆的,好像认为这是人生规律,无所用其忧戚与哀悼。所有这一切世俗生活的绘画,当然都是用来宣扬一个主题思想:不管在什么样的生活环境中,只要一心念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享受天福。这当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骗。但是艺术家的态度是认真的,他们的技巧是惊人的。他们仔细地描,小心地画,结果把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画得像真实的事物一样,生动活泼地、毫不含糊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对于历史得到感性认识,让我们得到奇特美妙的艺术享受。艺术家可能真正相信这些神话的,但是这对我们是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的画。这些画画得充满了热情,而且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话,不管是多么离奇荒诞,他们的模特儿总脱离不开人和人生,艺术家通过神仙和神话,让过去的人和人生重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探骊得珠,于愿已足,还有什么可以强求的呢?
在 敦 煌(二)
更新时间:2009-7-14 15:10:00
字数:2980
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件小事:在这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中,在巍峨雄伟的楼台殿阁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着眼睛,尖着尾巴,用警惕狡诈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好像见了人要逃窜的样子。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里画上一只老鼠。难道他们认为,即使在净土中,四害也是难免的吗?难道他们有意给这万人向往的净土开上一个小小的玩笑吗?难道他们有意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纯洁吗?我们大家都不理解,经过推敲与讨论,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们都很感兴趣,认为这位艺术家很有勇气,决不因循抄袭,决不搞本本主义,他敢于石破天惊地去创造。我们对他都表示敬意。
在许多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了许多经变,什么法华经变,楞伽经变,金光明经变,如此等等。艺术家把经中的许多章节,不是根据经文,而是根据变文,用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这些经变里,法华经普门品似乎是最受欢迎的一品。普门品说,谁要是一心称观世音菩萨的名,入大火,大火不能烧;入大水,大水不能漂;入海求宝遇到黑风,船飘堕罗刹国,可以解脱罗刹之难;遭迫害临刑,刑刀段段坏;女子求生男孩,就可以生福德智慧之男;求生女孩,就可以生端正有相之女。总之,威灵显赫,有求必应。画上最多的是临刑刀寸寸断的情景。这似乎是最能形象地表现观音菩萨的法力的一个题材。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许多描绘人民生活和生产的情景。一个农民赶着耕牛去耕地。许多小手工业者坐在那里制作什么东西。人们在家里面安静地宴客。人们在花园中游乐。人们到灞桥去送别亲友,折杨柳为赠。我曾在不知多少唐诗中读到这情景,今天才第一次在绘画上看到。最有意思的、最耐人寻味的是许多绘画,画的是人们大便的情景,刷牙的情景,据我所知道的,在世界各国任何时代的任何绘画中都难找到这样的绘画。这好像也成了绘画的禁区。然而我们的艺术家却有勇气冲破这不成文而事实上却存在的禁区,把这种细微并不那么太雅观的情景画给我们看。除了佩服以外,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此外,描绘舞蹈的场面和杂技的场面,也是非常动人的。一个个乐队,一个个乐工,手中执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什么箫、笛、筝、琴、箜篌、排箫、阮咸、琵琶,还有尺八,神情是这样逼真,人物是这样细致,我们耳中仿佛能听到各种乐器和谐的弹奏声,静静的洞子一时喧阗起来。舞蹈的场面也很动人。男女舞人,翩翩起舞,有人甩着长大的袖子,有人动作非常强烈,所谓“胡旋舞”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们看到的虽然不是真正舞蹈,而只是绘画,但是我们也恍然感到“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至于杂技,更是动人心魄。一个演员站在那里,头上顶着长竿,竿顶上站着一个人,人头顶上还站着一个小孩子。看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不禁为画上的古人担忧起来。然而,不要怕,两旁还站着两个人哩。他们好像是为了防备万一而站在那里。虽然都戴着纱帽,斯斯文文的,看来好像也蛮有把握,我们可以放心了。前面坐着一些人,这大概就是观众。画面上人数不算多,但看上去却热闹得很。在古代文化交流中,音乐、舞蹈和杂技,好像是占着突出的地位。在新疆的许多千佛洞中,这样的场面也是随时可见的。
在所有的经变中,维摩诘经变是最常见的。这一部经在唐代大概非常流行、非常受欢迎的。唐代一个姓王的大诗人,取名维,字摩诘,合起来就是维摩诘,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我们在很多洞子里,都看到关于维摩诘的壁画。尽管大小不同,洞子不同;但是他的形象却基本上是一致的。维摩诘手执麈尾或者扇子,傲然地斜坐在一张床上,眼神嘴角流露出一副能言善辩、轻蔑藐视的神态。这一部经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讲的是一个佛教的居士,名叫维摩诘,唐玄奘译为无垢称。他深通佛法,辩才无碍。有一次他病了,如来佛派大弟子舍利弗去问疾。舍利弗吃过他辩才的苦头,有点发怵不敢去。佛又派大目犍连、大迦叶、须菩提、富楼那多罗尼子、摩诃迦旃延、阿那律、优波离、罗睺罗、阿难、弥勒菩萨、善德等等去,但是谁也没有胆量去。最后文殊师利膺命前往。维摩诘以神力空其室内,只留下了一张床,他生病坐在上面。于是二人展开了一场辩才战。诸菩萨、大弟子、群释、四天王等都赶来瞧热闹。后来舍利弗和大迦叶也赶了来。最后文殊师利和维摩诘一起来见佛。这一篇小说似的经文以如来把正法付嘱于弥勒佛而结束。小说本身内容很丰富,辩论很激烈,描绘很生动,对话很犀利。壁画更发展了这一部经文,把故事画得热闹非常、生动活泼,具有极大的感染力。维摩诘仿佛就要从床上站立起来,而且要走下墙来,同我们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在许多洞子里,除了神话故事以外,还画着许多世俗画。开洞的窟主往往把自己以及一家人都画在墙上。有时候画上一队男官人,前面的几个都是秃头的和尚;一队贵妇前面几个是秃头的尼姑。这是本家庭里面出家的人,是他们的光荣,是他们的骄傲,所以才被画在前面。这些男女贵人排成队,好像要向佛爷走去。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像画在这千佛洞里呢?是为了宗教功德吗?还是为了永垂不朽?恐怕二者都有一点吧。最引人注目的是张义潮出游图。唐代这一个独霸一方的大军阀、大官僚,在河西一带很有势力,很有影响,他一跺脚,整个河西走廊都会震动。他的家族开凿了不少的洞子,在一个洞子里就画着自己出游的情景。他自己巍然骑在马上,前面是部队开路,也都骑着马,有的手里拿着乐器,有的手里举着旗帜。拿乐器的正在猛吹猛奏,好像是要行人回避,也好像是在为军容壮声威。后面跟的是成群的扈从,都是宽衣博带,雍容华贵。乐器中除了喇叭等之外,还有画角,我从小念唐诗,不知多少次碰到“画角”这个字眼,但是始终没有见过画角是什么样子。今天见面,宛如故友重逢,分外感到亲切。总之,这一幅一千多年前的出游行乐图,色彩鲜艳地、生动活泼地摆在我们眼前。当时的情景跃然壁上。我们今天站在下面看壁画的人,恍惚间成了当时站在路旁的旁观者,看人马杂沓,车如流水,乐声喧腾,尘土飞扬,好像正从墙壁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转瞬即逝。
在一个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一幅巨大的五台山图。既然是五台山,当然与宣扬文殊菩萨是分不开的。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一幅用绘画形式表现出来的地图和人民生活图。这幅图上画的是从镇州(正定)一直到并州(太原)旅途的情景。这条绵延数百里的路是同绵延数百里的五台山分不开的。这座大山峰峦起伏,山头林立,宛如雨后的春笋一般。山上的名刹都画出了房舍,标出了名字。山下则是一条商路。商人们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牲口背上驮着货物,匆匆忙忙向前趱行。旅途是遥远的,就必然要有住宿的客店。于是在图上许多地方都画着客店。店主人、店小二在热情地招呼客人,客人则是出出进进,热闹非常。我们今天的中国青年,甚至中年老年,习惯于住北京饭店、国际饭店一类的高楼大厦,对古代商人旅人行路困难丝毫没有认识。读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有什么“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也许还能引起一些遐思,但是决不会引起同情,我们对那种生活已经非常非常隔膜了。但是这一幅五台山图,会把我们带回到当年的生活环境中去,让我们做一个思古的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一幅壁画无疑是我们的国宝之一。当年有一个帝国主义国家要出十万美元,收买这一幅壁画,没有得逞,否则我们的这件国宝早已到了波士顿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去了。岂不惜哉!
在 敦 煌(三)
更新时间:2009-7-14 15: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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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外一些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一些和尚西行求法的壁画。这也是必然的。开凿这些洞子主要的是为了宣扬佛教。“千佛洞”这个名词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佛教来自印度,这里画着许多出生在印度的佛爷和菩萨,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没有中国和尚到印度去取经,没有印度和尚到中国来送经,佛教是决不会自己走了来的。因此,我们总是期望,在某一些洞子里能够看到中国西行求法的和尚,事实上也正是这样,我们看到了,而且看到的还不少。一提到西行求法,谁都会立刻就想到唐代高僧玄奘。在一个洞子里,我们确实看到了唐僧取经的壁画。这是一幅水月观音的巨大的壁画,水月观音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全壁。他身上衣着金碧辉煌,头上冠冕富丽堂皇。令人吃惊的是,他嘴上居然还留着一撮小胡子。他神态倨傲又慈悲,伸脚坐在那里。在壁画的右下角一块小小的地方画着玄奘,双手合十站在一个悬崖上,面向水月观音,好像就正向他致敬。他身后是大徒弟孙悟空,手里牵着那一匹小白龙变成的马。二徒弟猪八戒和三徒弟沙僧跑到哪里去了呢?看样子他们并没有去寻山探路,也不是去托钵求斋,他们还站在壁画外面,正在向着壁画里走哩。
同求法高僧有联系的是商人。宗教按理说是出世的,和尚尼姑是不许触摸金银的。而“商人重利轻别离”,他们总是想赚大钱的。他们之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哪里会有什么联系呢?但是所有在中国境内的千佛洞都是开凿在丝绸之路沿线的,丝绸之路顾名思义是一条商业大道。这就有力地说明了二者间的密切关系。在印度佛教史上,从佛祖释迦牟尼开始,就同商人有亲密地往来,和尚和商人,不但相辅相成,而且相依为命。所以丝绸之路,同时也是宗教之路。中国、印度和其他国家的高僧很大一部分是走丝绸之路来往的。因此,在千佛洞里除了求法高僧外,看到商人的壁画,也是很自然的。在新疆拜城克孜尔千佛洞中,我曾在一壁佛画的中间一小块空隙中看到一个穿伊朗服装的商人,赶着几匹骆驼,上面驮着中国出产的丝,正在走路的样子。一个佛爷站在旁边,好像把自己的右手的两个指头像点蜡烛一样点了起来,发出万丈光芒,照亮了丝绸之路。这幅壁画的用意是再清楚不过的,这里用不着多说。在敦煌的千佛洞里,丝绸之路也有所表现。贩运丝绸的中外商人,赶着骆驼和马,向西方迈进。沙路茫茫,前途万里,而商人毫不气馁。有的地方画着商人在路上走路的情况。路大概是很难走,马走得乏了,再也不想前进,于是一个商人在前面用力牵,另一个商人在后面拼命地用鞭子抽打,人忙马嘶的情景宛在目前,宛在耳边。还有不少地方画着商人遇劫的情况。一些绿林豪客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耀武扬威地挡在那里。商人们则卑躬屈膝,甚至跪在地上求饶,觳觫之状可掬,他们仿佛是在对话,声音就响在我们耳边。可见,虽然有佛光照亮万里长途,但人间毕竟是人间,行路难之叹,唐代诗人早就发出来了,何况是漫漫数万里呢?至于海上商路,虽然不在丝绸之路上,但是我们的艺术家也不放过。我们在几个地方都看到航海的商船。船并不大,上面画着几个人,好像都已经把船占满了,有点象征主义的味道。但是船外的海涛决不含糊地告诉我们,这是漂洋过海的壮举。为什么在万里之外的甘肃新疆大沙漠里,竟然画到海上贸易呢?这一点,我还不十分清楚,也还要推敲而且研究。
总之,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壁画共有四万多平方米,绘画的时间绵延了一千多年,内容包括了天堂、净土、人间、地狱、华夏、异域、和尚、尼姑、官僚、地主、农民、工人、商人、小贩、学者、术士、妓女、演员、男、女、老、幼,无所不有。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我仿佛漫游了天堂、净土,漫游了阴司、地狱,漫游了古代世界,漫游了神话世界,走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须弥山,见到了大梵天、因陀罗,同四大天王打过交道,同牛首马面有过会晤,跋涉过迢迢万里的丝绸之路,漂渡烟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过佛爷菩萨的慈悲相,听维摩诘的辩才无碍。我脑海里堆满色彩缤纷的众生相,错综重叠,突兀峥嵘,我一时也清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短短几天之内,我仿佛生活了几十年。在过去几十年中,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抽象的东西,现在却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包括文学、艺术、风俗、习惯、民族、宗教、语言、历史等等领域。我从前看到过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帝王图,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宋朝朱襄阳朱点山水,明朝陈老莲的人物画,大涤子的山水画,曾经大大地惊诧于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但在敦煌壁画上,这些都似乎是司空见惯,到处可见。而且敦煌壁画还要胜它们一筹:在这里,浪漫主义的气氛是非常浓的。有的画家竟敢画一个乐队,而不画一个人,所有的乐器都系在飘带上,飘带在空中随风飘拂,乐器也就自己奏出声音,汇成一个气象万千的音乐会。这样的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甚至在别的国家的绘画史上能够找得到吗?
不但在洞子里我们好像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代世界,就是在洞子外面,我们倘稍不留意,就恍惚退回到历史中去。我们游览国内的许多名胜古迹时,总会在墙壁上或树干上看到有人写上的或刻上的名字和年月之类的字,什么某某人何年何月到此一游。这种不良习惯我们真正是已经司空见惯,只有摇头苦笑。但要追溯这种行为的历史那恐怕是古已有之了。《西游记》上记载着如来佛显示无比的法力,让孙悟空在自己的手掌中翻筋斗,孙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筋斗,最后翻到天地尽头,看到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为了取信于如来佛,他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游。”还顺便撒了一泡猴尿。因此,我曾想建议这一些唯恐自己的尊姓大名不被人知、不能流传的善男信女,倘若组织一个学会时,一定要尊孙悟空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我的想法有些变了。在这里,这样的善男信女当然也不会绝迹。在墙壁上题名刻名到处可见,这些题刻都很清晰,仿佛是昨天才弄的。但一读其文,却是康熙某年,雍正某年,乾隆某年,已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当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不禁一愣:难道我又回到康熙年间去了吗?如此看来,那个国籍有点问题的孙悟空不能专“美”于前了。
在 敦 煌(四)
更新时间:2009-7-14 15: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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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仿佛远离尘世的弥漫着古代和异域气氛的沙漠中的绿洲中生活了六天。天天忙于到洞子里去观看。天天脑海里塞满了五光十色丰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这样满,似乎连透气的空隙都没有。我虽局促于斗室之中,却神驰于万里之外;虽局限于眼前的时刻之内,却恍若回到千年之前。浮想联翩,幻影沓来,是我生平思想最活跃的几天。我曾想到,当年的艺术家们在这样阴暗的洞子里画画,是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啊!我从前读过一部什么书,大概是美术史之类的书,说是有一个意大利画家,在一个大教堂内圆顶天篷上画画,因为眼睛总要往上翻,画了几年之后,眼球总往上翻,再也落不下来了。我们敦煌的千佛洞比意大利大教堂一定要黑暗得多,也要狭小得多,今天打着手电,看洞子里的壁画,特别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画,线条纤细,着色繁复,看起来还感到困难,当年艺术家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困难要克服。周围是茫茫的沙碛,夏天酷暑,而冬天严寒,除了身边的一点浓绿之外,放眼百里惨黄无垠。一直到今天,饮用的水还要从几十里路外运来,当年的情况更可想而知。在洞子里工作,他们大概只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上,仰面手执小蜡烛,一笔一笔地细描细画。前不见古人,我无法见到那些艺术家了。我不知道他们的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来。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们,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优美的杰作,惊人的艺术瑰宝。我们真应该向这些艺术家们致敬啊!
我曾想到,当年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在这一带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有的赶着羊群、牛群、马群,逐水草而居,辗转于千里大漠之中;有的在沙漠中一小块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努力劳作。在这里,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水就是一切,有水斯有土,有土斯有禾,有禾斯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生存。在许多洞子里的壁画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从人们的面貌和衣着上就可以看到这些人是属于种种不同的民族的。但是他们却站在一起,共同从事什么工作。我认为,连开凿这些洞的窟主,以及画壁画的艺术家都决不会出于一个民族。这些人今天当然都已经不在了。人们的生存是暂时的,民族之间的友爱是长久的。这一个简明朴素的真理,一部中国历史就可以提供证明。我们生活在现代,一旦到了敦煌,就又仿佛回到了古代。民族友爱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了这里的壁画,内心里真不禁涌起一股温暖幸福之感了。
我又曾想到,在这些洞子里的壁画上,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人民,而且可以看到沿丝绸之路的各国的人民,甚至离开丝绸之路很远的一些国家的人民。比如我在上面讲到如来佛涅槃以后,许多人站在那里悲悼痛苦,这些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颧骨高而眼睛小,他们的衣着也完全不同。艺术家可能是有意地表现不同的人民的。当年的新疆、甘肃一带,从茫昧的远古起,就是世界各大民族汇合的地方。世界几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希腊的文化在这里汇流了。世界几大宗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在这里汇流了。世界的许多语言,不管是属于印欧语系,还是属于其他语系也在这里汇流了。世界上许多国家的文学、艺术、音乐,也在这里汇流了。至于商品和其他动物植物的汇流更是不在话下。所有这一切都在洞子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遥想当年丝绸之路全盛时代,在绵延数万里的路上,一定是行人不断,驼、马不绝。宗教信徒、外交使节、逐利商人、求知学子,各有所求,往来奔波,绝大漠,越流沙,轻万生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奈苑,虽不能达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况可以想见。到了今天,情势改变了,大大地改变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流沙漫漫,黄尘滚滚,当年的名城——瓜州、玉门、高昌、交河,早已沦为废墟,只留下一些断壁颓垣,孤立于西风残照中,给怀古的人增添无数的诗料。但是丝路虽断,他路代兴,佛光虽减,人光有加,还留下像敦煌莫高窟这样的艺术瑰宝,无数的艺术家用难以想象的辛勤劳动给我们后人留下这么多的壁画、雕塑,供我们流连探讨,使世界各国人民惊叹不置。抚今追昔,我真感到无比地幸福与骄傲,我不禁发思古之幽情,觉今是昨亦是,感光荣于既往,望继承于来者,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了。
薄暮时分,带着那些印象,那些幻想,怀着那些感触,一个人走出了招待所去散步。我走在林阴道上,此时薄霭已降,暮色四垂。朱红的大柱子,牌楼顶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闪着微光。远处沙碛没入一片迷茫中,少时月出于东山之上,清光洒遍了山头、树丛,一片银灰色。我周围是一片寂静。白天里在古榆的下面还零零落落地坐着一些游人,现在却空无一人。只有小溪中潺湲的流水间或把这寂静打破。我的心蓦地静了下来,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幻想又在另一个方面活跃起来。我想到洞子里的佛爷,白天在闭着眼睛睡觉,现在大概睁开了眼睛,连涅槃了的如来也会站了起来。那许多商人、官人、菩萨、壮汉,白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壁上,任人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现在大概也走下墙壁,在洞子里活动起来了。那许多奏乐的乐工吹奏起乐器,舞蹈者、演杂技者,也都摆开了场地,表演起来。天上的飞天当然更会翩翩起舞,洞子里乐声悠扬,花雨缤纷。可惜我此时无法走进洞子,参加他们的大合唱。只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倾耳聆听而已。
在寂静中,我又忽然想到在敦煌创业的常书鸿同志和他的爱人李承仙同志,以及其他几十位工作人员。他们在这偏僻的沙漠里,忍饥寒,斗流沙,艰苦奋斗,十几年,几十年,为祖国,为人民立下了功勋,为世界上爱好艺术的人们创造了条件。敦煌学在世界上不是已经成为一门热门学科了吗?我曾到书鸿同志家里去过几趟。那低矮的小房,既是办公室,工作室,图书室,又是卧室、厨房兼餐厅。在解放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生活条件尚且如此之不够理想,谁能想象在解放前那样黑暗的时代,这里艰难辛苦会达到何等程度呢?门前那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承仙同志告诉我,他们在将近四十年前初到的时候,这棵梨树才一点点粗,而今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枝叶茂密,青翠如碧琉璃,枝上果实累累,硕大无比。看来正是青春妙龄,风华正茂。然而看着它长起来的人却垂垂老矣。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他们身上不可避免地会留下了痕迹。然而,他们却老当益壮,并不服老,仍然是日夜辛勤劳动。这样的人难道不让我们每个人都油然起敬佩之情吗?
我还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合抱的老榆树下,在如茵的绿草丛中,在没入暮色的大道上,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它似乎向我招手,向我微笑,“翩若惊鸿,婉如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这影子真是可爱极了,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捉住它啊!然而它一转瞬就不见了。一切都只是幻影,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我自己。
剩下我自己怎么办呢?我真是进退两难,左右拮据。在敦煌,在千佛洞,我就是看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餍足的。有那样桃源仙境似的风光,有那样奇妙的壁画,有那样可敬的人,又有这样可爱的影子。从内心深处我真想长期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间奔波了六十多年才最后找到了一个归宿。然而这样做能行得通吗?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离开这里。在人生中,我的旅途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我还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在我前面,可能还有深林、大泽、崇山、幽谷,有阳关大道,有独木小桥。我必须走上前去,穿越这一切。现在就让我把自己的身躯带走,把心留在敦煌吧。
1979年10月9日初稿
1980年3月3日定稿
登黄山记(一)
更新时间:2009-7-14 15:13:00
字数:2867
早就听人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又经常遇到去过黄山的人讲述那里的奇景,还看到画家画的黄山,摄影家摄的黄山,黄山在我的心中就占了一个地位。我也曾根据那些绘画和摄影,再掺上点传闻,给自己描绘了一幅黄山图,挂在我的心头。我带着这样一幅黄山图曾周游国内,颇看了一些名山大川。五岳之尊的泰山,我曾凌绝顶,观日出。在国外,我也颇游览了一些国家,徜徉于日内瓦的莱茫湖畔,攀登了雪线以上的阿尔卑斯山,尽管下面烈日炎炎,顶上却永远积雪皑皑。所有这一切都是永世难忘的。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尽管随着游览的深广而多少有所修正,但毕竟还是非常美的,非常迷人的。
今天我就带着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到真正的黄山来了。
汽车从泾县驶出,直奔黄山。一路上,汽车蜿蜒绕行于万山丛中。我的幻想也跟着蜿蜒起来。眼前是千山万岭,绵延不绝;但是山峰的形象从远处看上去都差不多。远处出现了一个耸入晴空的高峰,“那就是黄山了吧!”我心里想。但是一转眼,另一个更高的山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只好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循环了多少遍。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在这千山万岭中,是谁首先发现黄山这一个天造地设的人间仙境呢?是否还有另一个更美的什么山没有被发现呢?我的幻想一下子又扯到徐霞客身上。今天我们乘坐汽车来到这里,还感到有些疲惫不堪。当年徐霞客是怎样来的呢?他只能自己背着行李,至多雇上一个农民替他背着,自己手执藤杖,风餐露宿,踽踽独行于崇山峻岭中,夜里靠松明引路,在虎狼的嗥叫声中,慢慢地爬上去。对比起来,我们今天确实是幸福多了……
就这样,汽车一边飞快地行驶,我一边在飞快地幻想。我心里思潮腾涌,绵绵不断,就像那车窗外的绵延的万山一样。
汽车终于来到了黄山大门外。
一走进黄山大门,天都峰就像一团无限巨大的黑色云层,黑乎乎地像泰山压顶一般对着我的头顶压了下来,好像就要倒在我的头上。我一愣:这哪里是我心中的那个黄山呢?然而这毕竟是真实的黄山。我几十年蕴藏在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但是我并不惋惜。应该消逝的让它消逝吧!我现在已经来到了真实的黄山。
从此以后,真实的黄山就像一幅古代的画卷一样,一幅一幅地、慢慢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出宾馆右行,经疗养院右转进山。山势一下子就陡了起来。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是多少多少华里。在导游书上,我也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原以为几华里几华里都是在平面上的,因此我对黄山就有了一些不正确的理解。现在,接触了实际,才知道这基本上是按立体计算的。在这里走上一华里,同平地上不大一样,费的劲儿要大得多。就是向上走上一尺,也要费上一点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喘气流汗了。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右手使劲地拄着竹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行。我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台阶,台阶,台阶。有时候,我心里还数着台阶的数目。爬呀,数呀,数呀,爬呀,以为已经很高了。但是抬眼一看,更高、更陡、更多的台阶还在前面哩。想当年登泰山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快活三里”。这里却连一个快活三步都没有。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爬就是一切。
我到黄山来,当然并不是专为来走路的,我还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黄山,想看也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说:“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这确实是至理名言。这有点像鱼与熊掌的关系,不可得而兼之。谁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坠下万丈深涧的危险。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阶段时,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抬头向身后和左右看上一看,但见峭壁千仞,高岭入云,幽篁参天,苍松夹道,鸟鸣相和,蝉声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情景都不一样,扑朔迷离,变幻万端。就连同一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象。从慈光阁看朱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鸡叫天门。但是登上龙蟠坡,再抬头一看,金鸡叫天门就变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黄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么地方也是看不到的。我很想改一改苏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黄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中。”
我有时候也有新的发现,我简直觉得其中闪现着“天才的火花”,解人难得,我只有自己拍手(这里没有案)叫绝。比如,我看远山上的竹石树木,最初只觉得一片蓊郁。但细看却又有明暗之别。有的浓绿,有的淡绿。经过我再三研究揣摩,我才发现,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谓“苍松翠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又想改陆游的两句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陆游,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们且看看他登上慈光寺以后是怎样看黄山的:
由此而入,绝危崖,尽皆怪松悬结;高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盘根虬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
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同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这毫无可怪之处。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难道在这几百年的漫长时间内,它们就一点也没有长吗?就是起徐霞客于地下,我这样的问题恐怕也无法回答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爬,一边看,一边改着古人的诗,一边想到徐霞客,手、脚、眼、耳、心,无不在紧张地活动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脚下。这是一个关键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可以登上台阶,向着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黄山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汉,何况那天险鲫鱼背我已经久仰大名,现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上面有蚂蚁似的人影在晃动,真是有说不出的诱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条直上直下的登山盘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线绳一样悬在那里,要爬上去,还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气呢。我知道,倘若给我半天的时间,登上去也是没问题的。可惜现在早已经过了中午,到我们今天的住宿的地方玉屏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丢掉登天都峰的念头,这好汉看来当不成了。我一步三回头地向左一拐,拾级而上,一直爬到了一线天的门口。这时我们坐了下来,背对一线天口,脸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莱三岛。所谓蓬莱三岛只是三个石笋似的小山峰,上面长着几棵松树。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据说,白云弥漫时,衬着下面的云海,它们确确实实像蓬莱三岛。但现在却是赤日当空,万里无云,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天公的不作美了。
一线天真正是名副其实。在两个峭壁中,只有一条缝隙,仅容人体,抬眼一看,只见高处露出一线光明,上面是蓝蓝的天,这一团光明就召唤着我们,奋勇前进。我们也就真的一个个精神抖擞,鼓足了余勇,爬了上去。低头从我们两条腿中间向后看去,还可以看到悬挂在天都峰上的那一条白练似的磴道。
过了一线天,再向右一拐就走上了玉屏楼,这里是从温泉到北海去的必由之路。一般人都是在这里过夜的。徐霞客时代,这里叫玉屏风。他在《游记》里写道:“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山绝胜处。”可见徐霞客对此处评价之高。原来这里有一座庙,叫做文殊院。古人曾说过:“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这同徐霞客的意见是一致的。
登黄山记(二)
更新时间:2009-7-14 15:14:00
字数:2085
这里有什么特点呢?这里是万山丛中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好像天造地设,就是一个理想的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转过山角,就能看到峭壁上长着一棵松树。提起此松,真是大大地有名。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大概都经常能看到它的形象。挂在人民大会堂里的那一幅叫做“迎客松”的照片,就是它。这棵松树的大名就叫做“迎客松”。许多来访的外国领导人,以及名人、学者会见中国领导人时,就在那个照片下面照相。你看它伸出双臂,其实是不知道多少臂,仿佛想同来游的人握手,拥抱,它那青翠的枝头仿佛能说出欢迎的语言,它仿佛就是黄山好客的象征,不,它实际上成了中国人民好客的象征。你若问它的高寿,那就很难说。它干并不粗,也不特别高,看样子它至多也不过几十年至百年,然而据人说,它挺立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山高风劲,夏有酷暑,冬有寒冰,然而它却至今巍然屹立,俊秀挺拔,苍翠欲滴,枝头笼烟,仿佛正当妙龄青春。我在这里祝它长寿!
至于玉屏楼本身,可看的东西并不多。只是因为此地处万山之中,抬眼四顾,前有大谷深壑,下临无地,上面有参天云峰,耸然并立。同前一段的地无三尺平的情况比较起来,当然显得空阔寥廓,快人心目。当白云弥漫时,云海苍茫,必然另有一番景色。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只看到了一片干涸了的大海。在玉屏楼的右边,就是那一棵在名声上稍逊一筹的送客松。它也像迎客松一样,伸出了它那许多胳臂,好像向游客告别,祝他们身强体健,过一些时候再来黄山。我也祝它长寿!
我们就是在住宿一夜之后,怀着还要再回来的心情走过这一棵松树向黄山深处前进的。一走过送客松,山路就好像一反昨天上山时的规律,陡然下降,下降,下降,再下降,一直降到涧底。这一段路走起来非常舒服,似乎还要超过泰山的“快活三里”。我们虽低头走路,仍可以抬头望山。走过望客松,蒲团松,右边可以看到指路石,回头则见牛鼻峰上的犀牛望月。下到深涧涧底以后,一泓清泉,就在道旁,清澈见底,冷冽可饮。拿做文章来比,我们走这一段山路,好像是在作“承”的那一段,“起”得突兀,“承”得和缓,我们过了一段舒服的时光。
但是,再拿做文章来比,“承”过以后,就来了“转”,这一“转”,可真不得了。到了涧底,抬眼一看,前面是八百级的莲花沟。这八百级仿佛是直上直下,令人看了真有点发怵。实际上,往上攀登的时候,比在下面仰望时更令人感到可怕。我们面前好像只有这一条窄窄的石阶,只能向上,不能回转,“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不管流多少汗,喘多少气,到此也只有奋勇攀登,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爬上了八百石阶,一转就到了莲花峰脚下。这一座莲花峰也是黄山主峰之一。从它的脚下上山好像比从天都峰脚下攀登天都峰要容易得多,只需往右一转,爬上几个台阶就可以达到峰顶。然而,正唯其觉得容易,也就失掉了吸引力。同时,我们今天的目标是到北海。我于是只在莲花峰下少坐片刻,抬头看到不远的峰顶上游人多如过江之鲫,然后左转走上前去。要说到黄山的险境,仿佛现在才算是开始。身右峭壁凌空,左边却是悬崖无地。山路是整修过的,在最危险的地方加了石头栏杆或铁链。但栏外就是危险境地,好像泰山上的阴阳界一样。走在这样的地方,连昨天奉行的“看山不走路,走路不看山”的箴言都无法奉行,无已,只有一心一意埋头苦走而已。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丈云梯,真可以说是名不虚传。但是,大自然最憎恨的是单调,它决不会让百步云梯成为千步云梯,万步云梯。过了百步云梯,又是一段比较平直的山路。此时我仿佛已经过了险关,大有闲情逸致,观赏山景。蓦抬头,在远处的山崖上,忽然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此时正是盛夏,早过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一点红是哪里来的呢?我无法攀上悬崖去看,无从探索与研究。我只有沉入幻想中,幻想暮春四五月间,黄山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的情况。我眼前的黄山一下子变了样,“日出山花红胜火”,红色的火焰仿佛燃遍了全山,直凌太空,形成了一幅红透宇宙的奇景。
就这样,一路幻想下去。平路走尽,又上山路,穿过鳌鱼洞,就到了天海。这一段路更平了,仿佛已经离开黄山,到了平地上。一路树木蓊郁,翠竹夹道,两旁蝉声啼不住,轻身已到北海边。
北海真是个好地方。人们已经看过了天都峰和莲花峰,奇景险境,久已身履,大概总会觉得黄山胜境已经探过,到了北海已经成为尾声了。
然而实则不然。
我先讲一个口头传说。距北海不远有一个山峰,叫做始信峰。什么叫始信峰呢?这里熟于掌故的人说,就是“开始相信”,意思就是,到了这里才开始相信黄山之美。不管这个解释是否正确,是否就是原意,我确确实实是相信的。我到了北海以后,才知道,北海决不是黄山之游的尾声,而是高峰,是顶端。上文曾引过一句古语:“不到文殊院,没见黄山面。”我想改一改:“走不到北海,黄山没有来”。再拿写文章作比,如果过了玉屏楼算是“转”,那么,到了北海就算是“合”。一篇精巧的文章写到这里,才算是达到精妙的顶点,黄山乃山中之奇山,北海是众奇并备,万巧同臻。游黄山到此,真可以说是叹观止矣。
然而究竟“合”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呢?
登黄山记(三)
更新时间:2009-7-14 15:15:00
字数:2749
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以北海为中心,三五华里的半径内,景色万千,名目繁多。大则崇山峻岭,小至一石一树,无不奇绝人寰。从宾馆右转,走不多远,在深山绝谷的边缘上,出现了散花精舍,前面不远就是梦笔生花,笔架峰,骆驼石,上升峰和老翁钓鱼,再往前走就是始信峰。登上始信峰顶,下临无地,隔着深涧远处可见仙女峰、石笋矼,石笋壁立千仞,真仿佛天上有一个顶天立地的金刚巨无霸从上面把石笋栽在那里,成为宇宙奇观。我们只是从远处看石笋矼的,徐霞客是亲身到过。他在《游记》里写道:“趋石笋矼,至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绘满眼,如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若此之闳博富丽也。”
“闳博富丽”当然还不仅限于石笋矼。北海附近这一些名胜,无不“闳博富丽”、“藻绘满眼”。比如清凉台、曙光亭,都各有奇妙之处。出宾馆左折西行,可以到西海。沿路青松参天,翠竹匝地。有很多有名的奇景。走到尽头,同别的地方一样,眼前又是峭壁千仞,深涧万寻。从这里的排云亭上,可以看到丹霞峰、松林峰、石床峰,各各刺入青天,令人神往。据说这地方是看落照的好地方,可惜我们来的时候,不是黄昏,我们只有怅望西天,幻想一番日落西山、红霞满天的情景而已。
是不是北海就只“合”出了这样一些东西来呢?
也还不是的。黄山有所谓四大奇景:奇松、怪石、云海、温泉。温泉一进山就可以看到,上面已经说过,这里不再提了。其他三奇,除了云海以外,一进山也都陆续可以看到。从慈光阁开始,只要你注意,奇松、怪石,到处可见。简直是让你一步一吃惊,一步一感叹。到了北海算是达到了顶峰,所谓集大成者就是。
那么,人们也许要问,奇松奇在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初次听说奇松时,心里也泛起过这个问题。我游遍了黄山,到了北海,要想答复这个问题,也还感到非常困难,简直可以说是回答不出。我常常想,世间一切松树无不是奇的。奇就奇在它同其他一切树都不一样。其他树木的枝子一般都是往上长的,但是松树的枝干却偏平行长着或者甚至往下长。其他树木从远处看上去都能给人一个轮廓,虽然茂密,但却杂乱;然而松树给人的轮廓却是挺拔、秀丽,如飞龙,如翔凤,秩序井然,线条分明。松柏是常常并称的。如果它们站在一起,人们从远处看,立刻就能够分清哪是松,哪是柏。总之一句话,我们脑中一切关于树的规律,松树无不违反。此之所谓奇也。
但是,黄山上的松树比其他地方更奇,是奇中之奇。你只要看一看黄山上有名字的名松,你就可以知道:蒲团松、连理松、扇子松、黑虎松、团结松、迎客松、送客松、飞虎松、双龙松、龙爪松、接引松,此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松。连那些不知名的大松、小松、古松、新松,长在悬崖上的松,长在峭壁上的松,长在任何人都不能想象的地方的松,千姿百态,石破天惊,更是违反了一切树木生长的规律。别的地方的松树长上一千多年,恐怕早已老态龙钟了,在这里却偏偏俊秀如少女,枝干也并不很粗。在别的地方,松树只能生长在土中;在这里却偏偏生长在光溜溜的石头上。在别的地方,松树的根总是要埋在土里的;在这里却偏偏就把大根、小根、粗根、细根,一股脑地、毫不隐瞒地、赤裸裸地摆在石头上,让你看了以后,心里不禁替它担起忧来。黄山松奇就奇在这里。看松而看到黄山松,真可以说是达到顶峰了。
谈到怪石,也真是够怪的。那么这些石头怪又怪在何处呢?在别的名山胜地中,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山峰,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石头。但是在黄山,这种山峰和石头却多得出奇:虎头岩、郑公钓鱼台、莺谷石、碰头石、鲫鱼背、羊子过江、仙人飘海、仙桃石、蓬莱三岛、鹦哥石、飞鱼石、采莲船、孔雀戏莲花、象石、金龟望月、仙鼠跳天都、仙人下轿、仙人把洞门、姜太公钓鱼、犀牛望月、指路石、金龟探海、老僧入定、老僧观海、仙人绣花、鳌鱼吃螺蛳、容成朝轩辕、鳌背驮金鱼、仙人下棋、仙人背包、飞来钟、老翁钓鱼、梦笔生花、猪八戒吃西瓜、书箱峰、达摩面壁、仙人晒靴、老虎驮羊、天鹅孵蛋、关公挡曹、仙人铺路、太白醉酒、五老荡船、天狗望月、双猫捕鼠、苏武牧羊、老僧采药、仙人指路、喜鹊登梅、猴子捧桃,等等,等等。名目确实够繁多的了。名目之所以这样繁多,决定因素就是因为这里石头长得怪。如果不怪的话,就决不会有这样多的名目。你以为这些五花八门的名目已经把黄山的怪石都数尽了吗?不,还差得很远。如果你有时间,静坐在黄山的某一个地方,面对眼前的奇峰怪石,让自己的幻想展翅驰骋,你还可以想出一大批新鲜动人的名目。比如我们几个人在西海排云亭附近面对深涧对面的山,我看出了一座“国际饭店”。这个名字一提出,你就越看越像,像得不能再像了,我们都为这个天才的发现而狂欢。假我以时日,我们可以巧立名目,为黄山创立一大批新鲜、别致,不但神似而且形似的名目,再为黄山增添光彩。
在怪石中最怪的,当然要数飞来石。顾名思义,人们认为这块大石头是从天外飞来的。我们从玉屏楼到北海的路上,快到北海的时候,已经从远处看到了它。它是在一座小山峰的顶上,孑然耸立在那里。上粗下细,同山峰接触的地方只是一个点,在山风中好像是摇摇欲坠,让人不禁替它捏一把汗。后来我们从北海到西海,在回去的路上,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峰顶上,同黄山别的山头一样,小小的一个峰顶,下临万丈深涧。看到飞来石,我们都大吃一惊:原来同峰顶连接的地方有一条缝。这样一块巨石,上粗下细,又不固定在峰顶上,怎能巍然屹立在那里,而且还不知已经屹立了多少年呢?在这漫长的时间内,谁知道它已经经历了多少狂风暴雨,山崩地震呢?而它到今天仍然是岿然不动,简直违反了物理的定律。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说它是奇中之奇了。
至于黄山的云海,更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座大山竟然有北海、西海、天海、前海、后海,这样许多海,初听时难道不真是让人不解吗?原来这些海都是云海。我从小读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觉得这个境界真是奇妙,心向往之久矣。可是活了六十多岁,也从来没能看到云起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天,我们正在北海的一个山头上,猛回头,看到隔山的深涧忽然冒起白色的浓烟。我直觉地认为这是炊烟。但是继而一想,炊烟哪能有这样的势头呢?我才恍然:这就是云起。升起来的云彩,初时还成丝成缕,慢慢地转成一片一团,颜色由淡白转浓,最初群山的影子还隐约可见,转瞬就成了一片云海,所有的山影都被遮住,云气翻滚,宛若海涛。然而又一转瞬,被隐藏起来的山峰的影子又逐渐清晰,终于又由浓转淡,直到山峰露出了真面目,云气全消,依然青山滴翠,红日皓皓。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内。这算不算是云海呢?旁边有人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云海。那要大雨之后。”我只好相信他的话。但是,“慰情聊胜无”,不是比没有看到这种近似云海的景象要好得多吗?
登黄山记(四)
更新时间:2009-7-14 15:15:00
字数:3078
除了上面谈的四大奇景之外,我还有一点意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在黄山看了日出。日出并没有列入黄山四奇之内,但仍然可以说是一奇。北海的曙光亭,顾名思义,就是看日出的最好的地方。几十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登泰山看日出,在薄暗中,鹄候在玉皇顶上,结果除了看到一团红红的云彩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有暗自背诵姚鼐的《登泰山记》,聊以自慰: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时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这一次来到黄山北海。早晨天还没有亮,就有人跑着、吵着去看日出。我一骨碌爬起来,在凌晨的薄暗中摸索着爬上曙光亭,那里已经是黑压压的一团人。我挤在后面,同大家一样向着东方翘首仰望。天是晴的,但在东方的日出处,却有一线烟云。最初只显得比别处稍亮一点而已。须臾,彩云渐红,朝日露出了月牙似的一点;一转眼间,它就涌了出来,顶端是深紫色,中间一段深红,下端一大段深黄。然而立刻就霞光万道,白云为霞光所照,成了金色,宛如万朵金莲飘悬空中。
就这样,黄山的三奇,奇松、怪石、云海,还加上一个奇:日出。我在黄山,特别是在北海,都领略过了。再拿做文章来打个比方,起、承、转、合,这几大股都已做完,文章应该结束了。
然而不然,从我的感情和印象说起来,合还没有合完,文章也就不能结束。从我的激情来看,这仿佛刚才达到高潮,文章更不能就此结束了。我们原来并不想在北海住这样久。但是越住越想住,越住越不想走。三天之内,我们天天出去,天天有新的发现,大有流连忘返之意。我们最后怀着惜别的心情,离开了北海的时候,我的内心如潮涌,如云起,一步三回头。我们绕过黑虎松走上后山的道路,向着云谷寺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流水潺潺,山风习习,蝉声相送,鸟鸣应合,苍松翠竹,映带左右。我们又像走到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但是我们走到幽篁中,闻鸟声却不见鸟,我们笑着开玩笑说,这是留客鸟,它们也惋惜我们即将离去,大有依依不舍之意呢。
此时周围清幽阒静,好像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个人似的。但是我的内心里却又像来黄山的路上那样如波涛汹涌,遐想联翩,我想到过去游览过国内外的名山大川。我一时想到泰山,一时又想到石林。这都是天下奇秀,有口皆碑。但是我觉得,同黄山比起来,泰山有其雄伟,而无其秀丽;石林有其幽峭,而无其雄健。黄山是大则气势磅礴,神笼宇宙,小则剔透玲珑,耐人寻味。如果拿美学名词来比附的话,我们就可以说,黄山既有阳刚之美,又有阴柔之美。可谓刚柔兼,二难并,求诸天下名山,可谓超超玄箸了。
我一下子又想到中国的山水画。远山一般都只用淡墨渲染,近山则用各种的皴法。对远山的那种处理,只要在有山的地方,看到过远山的人,都会同意的,都会知道,那实际上是把自然景物,再加上点画家个人的幻想与创造,搬到了纸上来的。这不同于自然主义,这是形似而又神似。但是对近山的那些不同的皴法,则生长在北方高山不多的地方的人,有时就不大容易理解,认为这不过是画家的传统手法,没有多大意思的。特别是对大涤子这样的画家,更不容易理解。今天我到了黄山,据说大涤子在这里住过,积年疑团,顿时冰释。我站在任何一个悬崖峭壁的下面,抬头仰望,注意凝视,观之既久,俨然是一幅大涤子的山水画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我也俨然成了画中人了。但见这一幅画,笔墨恣纵,元气淋漓,皴法新颖,巨细无遗。倘若我们请天上匠作大神,来到人间,盖上一座万丈高的大厦,把这一幅大画挂在里面,不知会产生什么效果,恐怕观赏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惊愕万状吧!此时,只在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中国古代山水画家,其中也包括像大涤子这样有天才、有独创性,能独辟蹊径,开一代风气的画家,都是在仔细观察自然山色,简练揣摩,融会贯通之后,然后才下笔的。他们决不是专门抄袭古人,拾古人牙慧的。
我一下子又想到,天下名山多矣,中外皆然。但是像黄山这样的名山,却真如凤毛麟角。为什么中国竟会有黄山这样的山呢?这个问题似乎非常幼稚,实际上却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问题。我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幼稚、可笑。古人会说,这是灵气所钟。什么又是灵气呢?灵气这东西摸不着,看不到,实在是玄妙得很。但是依我看,它又确实是存在着的。我们一到黄山,第一天晚上,坐在宾馆外深涧岸边,细听涧中水声,无意中捉到了一个萤火虫,发现它比别的地方的都大而肥壮。后来我们又发现这里的知了也比别的地方的大而肥壮,就连苍蝇也和别的地方不同,大得、壮得惊人,而在海拔近两千尺的天都峰顶,天风猎猎,人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然而却能见到苍蝇,而且都有点气魄,飞驶迅速,呼啸而过。这实在使我吃惊不小。不用灵气所钟,又怎样解释呢?世界各国都有它们灵气所钟的地方,对于这些地方,只要我能走到、看到,我都喜爱、欣赏,一视同仁,决不会有任何偏心。但是,有黄山这样灵气所钟的地方,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无比地骄傲与幸福。我因此更热爱我们这一块土地,我更热爱我们这一个国家。我们也并不想把黄山秘而不宣,独自享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也但愿世界永存,黄山永在,永远以它那无比美妙的山色,为我们提供无比美妙的怡悦。
我一下子又想到,古人说,人生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又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名山大川,故其文疏宕有奇气。还有人说,唐代大书法家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因而书法大进。我现在游览了黄山,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一非文豪,二非书法家,这影响究竟要产生在什么地方呢?不管怎样,影响终归会有的,我且拭目以待。
我就是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一边还欣赏四周奇丽景色,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温泉。等到我从北海返回温泉的时候,我仿佛成了一个阿丽丝,我漫游了一个奇而又奇的奇境。过去一周的游踪,历历呈现在我心中。我的黄山梦于今实现了。但我并不满足于实现了梦境,而是梦得更加厉害起来。我仿佛还并没有到过真正的黄山,不,黄山对我来说,比原来还要陌生,还要奇妙,我直觉地感到,真正的黄山我还没有看到。我从北海归来,只看了黄山的皮毛。黄山的名胜真如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在那“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有待于我,有待于其他人去发现,去欣赏,去惊叹。古时候有一首关于黄山的诗:
踏遍峨嵋与九嶷,
无兹殊胜幻迷离,
任他五岳归来客,
一见天都也叫奇。
我还没有历游五岳,也还没有到过峨嵋与九嶷。我对黄山、对天都叫奇,完全是很自然的。我相信,即使我有朝一日真的遍游五岳,登峨嵋,探九嶷,我再到黄山来,仍然会叫奇不绝的。
我来的时候,心里带来了一个假的黄山图,它一遇到真黄山就破碎消失了。我现在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幅真正的黄山图,虽然我还不能相信,这一幅图就是黄山的真相。但是这幅黄山图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经过了一段时间酝酿思忖,我现在写出了我心目中的黄山。但写的过程中,我时时怀疑我这一支拙笔会玷污了黄山。古人诗说:“美人意态画不出,当时枉杀毛延寿。”我现在真觉得,“黄山意态写不出,枉费不眠数夜间”。《世说新语》任诞第三十三说: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这里指的是,桓子野每闻清歌,辄情动乎中。我现在面对着黄山,心中有一美妙的黄山,笔下的黄山却并不那么美妙,我也只能学一学桓子野,徒唤奈何。
1979年12月9日写毕
富春江上
更新时间:2009-7-14 15:16:00
字数:2693
记得在什么诗话上读到过两句诗:
到江吴地尽
隔岸越山多
诗话的作者认为是警句,我也认为是警句。但是当时我却只能欣赏诗句的意境,而没有丝毫感性认识。不意我今天竟亲身来到了钱塘江畔富春江上。极目一望,江水平阔,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隔岸越山多”的意境我终于亲临目睹了。
钱塘、富春都是具有诱惑力的名字。实际的情况比名字更有诱惑力。我们坐在一艘游艇上。江水青碧,水声淙淙。艇上偶见白鸥飞过,远处则是点点风帆。黑色的小燕子在起伏翻腾的碎波上贴水面飞行,似乎是在努力寻觅着什么。我虽努力探究,但也只见它们忙忙碌碌,匆匆促促,最终也探究不出,它们究竟在寻觅什么。岸上则是点点的越山,飞也似的向艇后奔。一点消逝了,又出现了新的一点,数十里连绵不断。难道诗句中的“多”字表现的就是这个意境吗?
眼中看到的虽然是当前的景色,但心中想到的却是历史的人物。谁到了这个吴越分界的地方不会立刻就想到古代的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冲突呢?当年他们勾心斗角互相角逐的情景,今天我们已经无从想象了。但是乱箭齐发、金鼓轰鸣的搏斗总归是有的。这种鏖兵的情况无论如何同这样的青山绿水也不能协调起来。人世变幻,今古皆然。在人类前进的程途上,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但青山绿水却将永在。我们今天大可不必庸人自扰,为古人担忧,还是欣赏眼前的美景吧!
但是,我的幻想却不肯停止下来。我心头的幻想,一下子又变成了眼前的幻象。我的耳边响起了诗僧苏曼殊的两句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
何时归看浙江潮
这里不正是浙江钱塘潮的老家吗?我平生还没有看到浙江潮的福气。这两句诗我却是喜欢的,常常在无意中独自吟咏。今天来到钱塘江上,这两句诗仿佛是自己来到了我的耳边。耳边诗句一响,眼前潮水就涌了起来:
怒声汹汹势悠悠
罗刹江边地欲浮
漫道往来存大信
也知反覆向平流
狂抛巨浸疑无底
猛过西陵似有头
至竟朝昏谁主掌
好骑赪鲤问阳侯
但是,幻象毕竟只是幻象。一转瞬间,“怒声汹汹”的江涛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眼前江水平阔,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可是竟完全出我意料:在平阔的水面上,在点点青螺上,竟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它飘浮飞驶,“翩若惊鸿,婉如游龙”,时隐时现,若即若离,追逐着海鸥的翅膀,跟随着小燕子的身影,停留在风帆顶上,飘动在波光潋滟中。我真是又惊又喜。“胡为乎来哉?”难道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才出来欢迎我吗?我想抓住它,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想正眼仔细看它一看,这也是不可能的。但它又不肯离开我,我又不能不看它。这真使我又是兴奋,又是沮丧;又是希望它飞近一点,又是希望它离远一点。我在徒唤奈何中看到它飘浮飞动,定睛敛神,只看到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我们就这样到了富阳。这是我们今天艇游的终点。我们舍舟登陆,爬上了有名的鹳山。山虽不高,但形势极好。山上层楼叠阁,曲径通幽,花木扶疏,窗明几净。我们登上了春江第一楼,凭窗远望,富春江景色尽收眼底。因为高,点点风帆显得更小了,而水上的小燕子则小得无影无踪。想它们必然是仍然忙忙碌碌地在那里飞着,可惜我们一点也看不着,只能在这里想象了。山顶上树木参天,森然苍蔚。最使我吃惊的是参天的玉兰花树。碗大的白花在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同北地的玉兰花一比,小大悬殊,颇使我这个北方人有点目瞪口呆了。
在山边上一座石壁下是名闻天下的严子陵钓台。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写的四个大字:登云钩月,赫然镌刻在石壁上。此地距江面相当远,钓鱼无论如何是钓不着的。遥想两千多年前,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子,手持几十丈长的钓竿,垂着几十丈长的钓丝,孤零一个人,蹲在这石壁下,等候鱼儿上钩,一动也不动,宛如一个木雕泥塑。这样一幅景象,无论如何也难免有滑稽之感。古人说:姑妄言之姑听之,过分认真,反会大煞风景。难道宋朝的苏东坡就真正相信吗?此地自然风光,天下独绝,有此一个传说,更会增加自然风光的妩媚,我们就姑妄听之吧!
两年前,我曾畅游黄山。那里景色之奇丽瑰伟,使我大为惊叹。窃念大化造物,天造地设,独垂青于中华大地。我觉得生为一个中国人,是十分幸福的,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今天我又来到了富春江上。这里景色明丽,秀色天成,同样是美,但却与黄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果允许我借用一个现成的说法的话,那么一个是阳刚之美,一个是阴柔之美。刚柔不同,其美则一,同样使我惊叹。我们祖国大地,江山如此多娇,我的幸福之感,骄傲之感,更油然而生。我眼前的富春江在我眼中更增加了明丽,更增加了妩媚,仿佛是一条天上的神江了。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首著名的诗:《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
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
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
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
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说“建德非吾土”,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心情是容易理解的。他忆念广陵,便觉得建德非吾土。到了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我觉得桐庐不但是“吾土”,而且是“吾土”中的精华。同黄山一样,有这样的“吾土”就是幸福的根源。非吾土的感觉我是有过的。但那是在国外,比如说瑞士,那里的山水也是十分神奇动人的,我曾为之颠倒过,迷惑过。但一想到“山川信美非吾土”,我就不禁有落寞之感。今天在富春江上,我丝毫也不会有什么落寞之感。正相反,我是越看越爱看,越爱看便越觉得幸福,在这风物如画的江上,我大有手舞足蹈之意了。
我当然也还感到有点美中不足。我从小就背诵梁代大文学家吴均的一篇名作《与宋元思书》。这封信里描绘的正是富春江的风景: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下面就是对这“奇山异水”的描绘。那确是非常动人的。然而他讲的是“自富阳至桐庐”,我今天刚刚到了富阳,便戛然而止。好像是一篇绝妙的文章,只读了一个开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憾事吗?然而,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的绝妙之处,妙在含蓄。我知道前面还有更奇丽的景色,偏偏今天就不让你看到。我望眼欲穿,向着桐庐的方向望去,根据吴均的描绘,再加上我自己的幻想,把那一百多里的奇山异水给自己描绘得如阆苑仙境,自己感到无比的快乐,我的心好像就在这些奇山异水上飞驰。等到我耳边听到有点嘈杂声,是同伴们准备回去的时候了。我抬眼四望,唯见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1981年12月9日
观秦兵马俑
更新时间:2009-7-14 15:16:00
字数:3623
好像从地下涌出来一样,千军万马的兵马俑一个个英姿勃发地突然站立在大地上。说是千军万马,决不是夸大之词。仅就已知的俑的数目来看,足足够编成一个现代化的师。有待于发现的还没有计算在内。
你说这是一个奇迹吗?我同意。这几乎是全世界到中国来参观兵马俑的外国朋友的一致的意见,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说,秦兵马俑这一个奇迹超过了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但是,同时我也可以不同意。我们伟大的祖国是文明古国。在现在的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十亿人口正在从事于万马奔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伟大建设工作。这是地面上的奇迹,是明明白白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是人们都能够看到的。但是在地下呢?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还有多少像秦兵马俑这样的奇迹暂时还埋藏在那里。就连邻近兵马俑的地带,地下情况我们也还不很清楚,何况是这样辽阔的大地呢?
在兵马俑没有涌出来以前,想来地面上也不过是一片青青的庄稼,或者一片荒烟蔓草。这一块土地,同另外任何一块土地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两千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脚踩过这一块土地,也许在上面种过庄稼,种过菜,栽过树,养过花;也许在上面盖过房子,修过花园。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的脚下,竟埋藏着这样多这样神奇的国宝。中国古人有一句现成的话说:“地不爱宝”。现在也许是大地忽然不再爱这些宝贝了。于是兵马俑这样的国宝就一下子涌到地面上来。
今天我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无非是想看一看这些国宝,这些奇迹。一路之上,从西安城一直到这里,看到的当然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车过秦始皇陵,看到一个高高的土丘,上面郁郁葱葱,长满了石榴树。因为天气不好,骊山只剩下一片影子,黑魆魆地扑人眉宇。田地里长满了青青的蔬菜,间或也能看到麦苗。麦苗长得还很矮小,但却青翠茁壮。在骊山的阴影压迫之下,这麦苗显得更加青翠,逗人喜爱。
但是在西安引人注意的却不是这些青翠茁壮的麦苗。西安是一个最容易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只要一看到秦始皇陵和骊山,人们的思潮就会冲决这两个地方,向外扩散。我现在正是这样。我的心思仿佛长上了翅膀,连绵起伏,奔腾流泻。看到半坡,我自然就想到了蒙昧远古的祖先。接着想到的是我们汉族公认的始祖轩辕黄帝,他的陵墓距离西安不算太远。骊山当然让我想到周幽王和骊姬。始皇陵里埋着妇孺皆知的秦始皇。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一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把自己的大将和大臣都埋葬在身边,霍去病和卫青的墓都在茂陵附近。这两个杰出的年轻的大将军在死后还在赤胆忠心地保卫着自己的主子。
至于唐代,那遗迹更是到处可见。很多地方都与中国文学史上一些非常显赫的诗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抬头一看,低头一想,无一不让你想到唐代诗歌的黄金时代,想到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句。这里简直是诗歌的王国,是幻想的天堂,是天上彩虹的故乡,是人间真情的宝库。走过灞桥,我怎能会不想到当年折柳赠别的那一些名句和那种依依不舍的友情呢?看到蓝田这个地名,我自然就想到了王维的辋川别墅,想到那些意境幽远的短诗。终南山抬头就能够见到,一看到终南山:
终南阴岭秀
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
城中增暮寒
吟咏这首诗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车子驰过城西北的那一些原,我不由自主地低吟:
五陵北原上
万古青蒙蒙
走过咸阳桥,杜甫的名句:
耶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自然就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看到在滚滚的黄尘中唐代出征军人的身影,他们的父母妻子把臂牵袂,痛哭相送。一走过渭水,
秋风生渭水
落叶满长安
这样的诗句马上把我带到了长安的深秋中,身上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一想到秋天,我马上就想到春天。
云里帝城双凤阙
雨中春树万人家
这样春雨中的情景立刻就把千树万树枝头滴着红雨的杏花带到我眼前来,我身上感到一阵阵的湿意。从帝城我联想到大明宫: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我仿佛亲眼看到当年世界的首都长安的情景,大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在黄皮肤的人群中夹杂着不少皮肤或白或黑、衣着怪异、语言奇特的外国学者、商人、僧侣、外交官。
……
总之,在我乘车驶向秦俑馆的路上,我眼前幻影迷离,心头忆念零乱,耳旁响着吟诗声,嘴里念着美妙的诗句,纵横八百里,上下数千年,浮想联翩,心潮腾涌。我以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感情,我是既愉快,又怅惘;既兴奋,又冷静,中间还掺杂上一点似乎是骄傲的意味。
就这样,转眼之间,我们已经到了秦兵马俑馆。
所谓兵马俑馆,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厅,目测至少有几个足球场大。在进入大厅之前,我们先参观了大厅旁边的一间小厅,中间陈列着正在修复中的一辆铜车、四匹铜马。四匹铜马神采奕奕,仿佛正在努力拉着铜车奔驰。一个铜军官坐在车上,驾驭着这四匹马。看到这样精致绝伦的艺术国宝,我们每个人都不禁啧啧称叹:想不到宇宙间竟有这样神奇的珍品,我心中那一点骄傲的意味不由得更加浓烈起来了。
走进了大厅,站在栏杆旁边向下面的大坑里望去,看到一排排的坑道,坑道中,前排的兵俑和马俑都成排成行地站在那里。将军俑、铠甲武士俑、骑马俑等等,好像都聚精会神地站在那里,静候命令,一个个秩序井然,纪律严明,身体笔直,一动也不动。兵俑中间间杂着一些马俑,也都严肃整齐,伫立待命。我原以为,这些兵俑都是一个模子里塑制出来的,千篇一律,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是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的面部表情几乎每一个都不相同:有的像是在微笑,有的像是在说话,有的光着下颔,有的留着胡子,个个栩栩如生,而又神态各异,没有发现一个愁眉苦脸的。他们好像是都衷心喜悦地为大皇帝站岗放哨。他们的“物质待遇”好像是很不错,否则怎么能个个都心满意足呢?我简直难以想象,当年的艺术家是怎样塑制这些兵马俑的。数以万计的兵马俑竟都能这样精致生动,不叫它是宇宙间一大奇迹又叫它什么呢?
我的思潮又腾涌起来,眼前幻象浮动,心头波浪翻滚。蓦地一转眼,我仿佛看到坑里的兵俑和马俑一齐跳动起来。兵俑跑在前面,在将军俑的率领下,奋勇前进。马俑紧紧地跟在后面。有的兵俑骑上马俑,放松缰绳,任马驰骋。后排坑道里那些还没有被完全挖出来的兵俑和马俑,有的只露出了头,有的露出了半身,有的直着身子,有的歪着身子,也都在那里活动起来。在这里,地面高高低低,坎坷不平。它在我眼中忽然变成了海浪,汹涌澎湃,气象万千。兵俑和马俑正从海浪中挣扎出来。有脑袋的奋勇向前。连那些没有脑袋的也顺手抓起一个脑袋,安在脖子上,骑上马俑,向前奔去;想追上前面那些成行成排的俑,一齐飞出大厅。那四匹铜马拉着铜车四马当先,所向无前。连乾陵的那两匹带翅膀的飞马也从远处赶了来,参加到飞腾的队伍中去。他们一飞出大厅,看到今天祖国已经换了人间,都大为惊诧与兴奋。他们大声互相说着话:“我们一睡就是几千年,今天醒来,看到河山大地花团锦簇,人民群众意气风发。我们虽然都有了一把子年纪,但是身子骨还很硬朗。我们休息了这样多年,正有用不完的劲。我们也一定要尽上一份力量,决不能后人。现在是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了,干呀!干呀!”边说边飞,浩浩荡荡,飞向天空,飞向骊山:
骊山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现在我耳边响起的不是缓歌慢奏的仙乐,而是兵马杂沓,金鼓齐鸣,这些声音汇成了三界大乐,直干青云,跟随着兵俑和马俑,把我的心也夹在了中间,飞驰掠过八百里秦川。
这八百里秦川可真是一块宝地啊!在若干千年中,我们的先民在这里胼手胝足,辛勤耕耘,才收拾出来了现在这样的锦绣河山。就拿西安这一个地方来说吧。在汉唐时期,以它那光辉灿烂的文化,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外国朋友,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或学习,或贸易,或当外交官。西安俨然成了当时世界的中心。城中盛况,依稀可以想象。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今天,又发现了数目这样多、塑制又这样精美,能同世界奇迹长城媲美的兵马俑,锦上添花,又招引来了全国各地的人士和世界各国的朋友,云集此处,都瞪大了眼睛,惊叹不置。在我们来的路上,外国朋友乘坐的车子,络绎不绝。现在在秦俑馆内,外国朋友,男女老幼,穿着五光十色的衣服,说着稀奇古怪的语言,其数目远远超过国内人民。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一个中国人,人们会想些什么呢?别人的心思我无法揣度,我说不出;但是我自己的心思我是清楚的。我在来的路上的那一点淡淡的骄矜之意、幸福之感,现在浓烈起来了。为生为一个中国人而感到骄矜与幸福,难道不是我们共同的感觉吗?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骄矜之意与幸福之感,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秦俑馆的。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晚了下来。骊山山顶隐入一层薄薄的暮霭中。浩浩荡荡的兵俑和马俑的队伍大概已经飞越了骊山,只留下一片寂静,伴随着我驰过八百里秦川。
1982年10月29日草稿
1982年11月16日修改
1985年1月14日抄出
登蓬莱阁
更新时间:2009-7-14 15:17:00
字数:2734
去年,也是在现在这样的深秋时分,我曾来登过一次蓬莱阁。当时颇想写点什么,只是由于印象不深,自己也仿佛没有进入“角色”,遂致因循拖延,终于什么也没有写。现在我又来登蓬莱阁了,印象当然比去年深刻得多,自己也好像进入了“角色”,看来非写点什么不行了。
蓬莱阁是非常出名的地方,也可以说是“蓬莱大名垂宇宙”吧。我在来到这里以前,大概是受蓬莱三山传说的影响,总幻想这里应该是仙山缥缈,白云缭绕,仙人宫阙隐现云中,是洞天福地,蓬莱仙境,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应该像《西游记》描绘镇元大仙的万寿山那样: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此。
然而,眼前看到的却不是这种情况。只不过是一些人间的建筑,错综地排列在一个小山头上。我颇有一些失望之感了。
既然是在人间,当然只能看到人间的建筑。从这个标准来看,蓬莱阁的建筑还是挺不错的:碧瓦红墙,崇楼峻阁,掩映于绿树丛中。这情景也许同我们凡人更接近,比缥缈的仙境更令人赏心悦目。一进入嵌着“丹崖仙境”四个大字的山门,就算是进入了仙境。所谓“丹崖”,指的是此地多红石,现在还有四大块红石耸立在一个院子里面。这几块石头不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而是与大地紧紧地连在一起,原来是大地的一部分,其名贵也许就在这里吧。
进入天后宫的那一层院子,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天后的塑像和她那两间精致的绣房中的床铺,而是那一株古老的唐槐。这一棵树据说是铁拐李种下的,它在这仙境里生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虽然还没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但是老态龙钟,却又枝叶葱茏,浑身仙风道骨,颇有一点非凡的气概了。我想,一看到这样一棵古树,谁也会引起一些遐思:它目睹过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风流人物的兴亡,多少度沧海桑田,多少次人事变幻,到现在依然青春永葆,枝干挺秀。如果树也有感想的话,难道它不应该大大地感喟一番吗?我自己却真是感慨系之,大有流连徘徊不忍离去之意了。
回头登上台阶,就是天后宫正殿。正中塑着天后的像,俨然端坐在上面。天后是海神。此地近海,渔民天天同海打交道;大海是神秘难测的,它有波平浪静的一面,但也有波涛汹涌的一面。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渔民葬身波涛之中。他们迫不得已,只好乞灵于神道,于是就出现了天后。我们南海一带都祭祀天后。在这个端庄美丽的女神后边,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血泪悲剧啊!在我上面提到的左右两间绣房中,床上的被褥都非常光鲜美丽。据说,天后有一个习惯:她轮流在两间屋子里睡觉。为什么这样?其中定有道理。但这是神仙们的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打听为妙,还是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到了最后一层院子,才真正到了蓬莱阁。阁并不高,只有两层。过去有诗人咏道“登上蓬莱阁,伸手把天摸”,显然是有点夸张。但是,一登上二楼,举目北望,海天渺茫,自己也仿佛凌虚御空,相信伸手就能摸到天,觉得这两句诗决非夸张了。谁到这里都会想到蓬莱三山的传说,也会想到刻在一个院子里两边房墙上的四句话:
登上蓬莱阁
人间第一楼
云山千里目
海岛四时秋
现在不正是这样子吗?我自己也真感觉到,三山就在眼前,自己身上竟飘飘有些仙气了。
多少年来就传说,八仙过海正是从这里出发的。阁上有八仙的画像,各自手中拿着法宝,各显神通,越过大海。八仙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吕洞宾。提起此仙,大大有名。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关于他的神话传说。据说,吕洞宾并不姓吕。有一天,他同妻子到山洞里去逃难,这两口子住在洞中,相敬如宾,于是他就姓了吕,而名洞宾。这个故事很有趣,但也很离奇,颇难置信。可是,我觉得,这同天后的床铺一样,是神仙们的私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谈为妙,且去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眼前景色是美丽而有趣的。我们在楼上欣赏窗外的景色。楼中间围着桌子摆了许多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正中一把太师椅,据说是吕洞宾坐过的;谁要坐上,谁就长生不老。我们中吕叔湘先生年高德劭,又适姓吕,于是就被大家推举坐上这一把太师椅,大家哄然大笑。我们虔心祷祝吕先生真能长生不老!
在这楼上,人人看八仙,人人说八仙,人人听八仙,人人不信八仙,八仙确实是太渺茫无稽了。但是,从这里能看到海市蜃楼却是真实的。我从前从许多书上,从许多人的嘴里读到、听到过海市的情景,心向往之久矣。只是海市极难看到。宋朝的大文学家苏轼,曾在登州做过五天的知府。他写过一首诗,叫做《登州海市》,还有一篇短短的序言,我现在抄一下: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在这里,苏东坡自己说,祷祝成功,海市出现。但是,给我们导游的那个小姑娘却说,苏轼大概没有看到海市;因为他呆的时间很短,而且是岁暮天寒之际。究竟相信谁的话呢?我有点怀疑,苏轼是故弄玄虚,英雄欺人。他可能是受了韩愈祝祷衡山的影响:“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他的遭遇同韩文公差不多,他们俩都认为自己是“正直”的。韩文公能祝祷成功(实际上也未必),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于是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写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到一般。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又焉知苏轼的祝祷不会适与天变偶合、海市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古人的事情今人实在难以判断啊!反正登州人民并不关心这一切,尽管苏轼只在这里呆了五天,他们还是在蓬莱阁上给他立庙塑像,把他的书法刻在石头上,以垂永久。苏轼在天有灵,当然会感到快慰吧。
我们游遍了蓬莱阁,抚今追昔,幻想迷离。八仙的传说,渺矣,茫矣。海市蜃楼又急切不能看到,我心里感到无名的空虚。在我内心的深处,我还是执着地希望,在蓬莱阁附近的某一个海中真有那么一个蓬莱三山。谁都知道,在大自然中确实没有三山的地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宁愿给蓬莱三山留下一个位置。“山在虚无缥缈间”,就让这三山同海市蜃楼一样,在虚无缥缈间永远存在下去吧,至少在我的心中。
1985年10月26日写完
游石钟山记
更新时间:2009-7-14 15:17:00
字数:1232
幼时读苏东坡《石钟山记》,爱其文章奇诡,绘声绘色,大为钦佩,爱不释手,往复诵读,至今犹能背诵,只字不遗。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敢梦想,自己能够亲履其地。今天竟能于无意中来到这里,真正像做梦一般,用金圣叹的笔调来表达,就是“岂不快哉”!
石钟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摆在巍峨的庐山旁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却很有特点,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今天又修饰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从山下向上爬,显得十分复杂。从怀苏亭起,步步高升,层楼重阁,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绿树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径,花木禅房,处处逸致可掬,令人难忘。
这里的碑刻特别多,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镌刻着大小不同字体不同的字。苏轼、黄庭坚、郑板桥、彭玉麟等等,还有不知多少书法家或非名家都在这里留下手迹。名人的题咏更是多得惊人: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从陶渊明、谢灵运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钱起、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文天祥、朱元璋、刘基、王守仁、王渔洋、袁子才、蒋士铨、彭玉麟等等都有题咏。到了此地,回忆起将近二千年来的文人学士,在此流连忘返,流风余韵,真想发思古之幽情。
此地据鄱阳湖与长江的汇流处,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几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舻蔽天,烟尘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战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辉耀祖国大地了。
我站在临水的绝壁上,下临不测,碧波茫茫。抬眼能够看到赣、皖、鄂三个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锦绣山河。低头能够看到江湖汇流,扬子江之黄与鄱阳湖之绿,泾渭分明,界线清晰,并肩齐流,一泻无余,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决不相混,长达数十里。“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难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迹?我于此时此地极目楚天,心旷神怡,仿佛能与天地共长久,与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民族。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勤奋劳动,繁殖生息,如今创造了这样的锦绣山河万里。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与问题,终究会一一解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真有点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忆。
我游石钟山时,根本没想写什么东西。有东坡传流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边卖水,圣人门前卖字!但是在游览过程中,心情激动,不能自已,必欲一吐为快,就顺手写了这一篇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在这里住上一夜,像苏东坡那样,在月明之际,亲乘一叶扁舟,到万丈绝壁下,亲眼看一看“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亲耳听一听“噌如钟鼓不绝”的声音。我就是抱着这种遗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离开了石钟山。我嘴里低低地念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心中吟成的两句诗:“待到耄耋日,再来拜名山。”我看到石钟山的影子渐小渐淡,终于隐没在江湖混茫的雾气中。
1986年8月6日七十五周岁生日,
写于庐山九奇峰下
登 庐 山
更新时间:2009-7-14 15:18:00
字数:1949
苍松翠柏,层层叠叠,从山麓向上猛奔,气势磅礴,压山欲倒,整个宇宙仿佛沉浸在一片浓绿之中。原来这就是庐山啊!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在万绿丛中盘旋而上。我一边仿佛为这神奇的绿色所制服,一边嘴里哼着苏东坡那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很后悔,在年轻读中国小学的时候,学习马虎,对岭与峰的细微区别没有弄清楚。到了此时,悔之晚矣。无论横看,还是侧看,我都弄不明白苏东坡用意之所在。我只觉得,苏东坡没有搔着痒处,没有真正抓住庐山的神韵,没有抓住庐山的灵魂,空留下这一首传诵古今的名篇。
到了我们的住处以后,天色已经黄昏。窗外松涛澎湃,山风猎猎,鸟鸣在耳,蝉声响彻,九奇峰朦胧耸立,天上有一弯新月。我耳朵里听到的是松声,眼睛仿佛看到了绿色。我在庐山的第一夜,做了一个绿色的梦。
中国的名山胜境,我游得不多。五十年前,我在大学毕业后,改行当了高中的国文教员。虽然为人师表,却只有二十三岁。在学生眼中,我大概只能算是一个大孩子。有一个学生含笑对我说:“我比你还大五岁哩!老师!”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当时童心未泯,颇好游玩。曾同几个同事登泰山,没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南天门。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攀登玉皇顶,想看日出。适逢浮云蔽天,等看到太阳时,它已经升得老高了。我们从后山黑龙潭下山,一路饱览山色,颇有一点“一览众山小”的情趣。泰山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从审美的角度上来评断,我想用两个字来概括泰山,这就是:雄伟。
六年以前,我游了黄山。从前山温泉向上攀,经过了许多名胜古迹,什么一线天、蓬莱三岛等,下午三时到了玉屏楼。回望天都峰鲫鱼背,如悬天半。在玉屏楼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向北海前进。一路上又饱览了数不清的名胜古迹。在北海住了两夜,看到了著名的黄山云海和奇峰怪石。世之论者认为黄山以古松胜,以云海胜,以奇峰胜,以怪石胜。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是非常有见地的话。从审美的角度来评断,我也想用这两个字来概括黄山,这就是:诡奇。
那一次陪我游黄山的是小泓,我们祖孙二人始终走在一起。他很善于记黄山那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胜的名字,我则老朽昏庸,转眼就忘,时时需要他的提醒和纠正。当时日子过得似乎平平常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妙之处,有什么值得怀念之处。但是,前几年我到安徽合肥去开会,又有游黄山的机会,我原本想再去黄山的。可是,我忽然怀念起小泓来,他已在千山万水浩渺大洋之外了。我顿时觉得,那一次游黄山,日子过得不细致,有点马马虎虎,颇有一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如今回忆起来,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哪怕是极小的生活细节,也无一不温馨可爱,到了今天,宛如一梦,那些情景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觉得,再游黄山,谁也代替不了小泓。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我决意不再到黄山去了。
今天我来到了庐山,陪我来的是二泓。在离开北京的时候,我曾下定决心,在庐山,日子一定要仔仔细细地过,认真在意地过,把每一个细微末节,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要仔细玩味,决不能马马虎虎,免得再像游黄山那样,日后追悔不及。我也确实这样做了。正像小泓一样,二泓也是跟我形影不离。几天以来,我们几乎游遍整个庐山。茂林修竹,大陵深涧,岩洞石穴,飞瀑名泉。他扶着我,有时候简直是扛着我,到处游观。我觉得,这一次确实是仔仔细细地过日子了,一点也没有敢疏忽大意。对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变幻莫测的白云,流动不息的飞瀑,我都全心全意地把整个灵魂都放在上面。我只希望,到得庐山之游成为回忆时,我不再追悔。是否真正能做到这一步,我眼前还不敢夸下海口,只有等将来的事实来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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