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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的远行》季羡林

_4 季羡林(当代)
是的,我现在虽然离开印度,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别离。我总要再回印度去的。
再见吧,可爱的印度!
1979年10月
下 瀛 洲
更新时间:2009-7-14 14:43:00
字数:2196
我仿佛正飞向一个古老又充满了神话的世界,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好奇。但我又知道,这是一个崭新的完完全全现实的世界,我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我就是怀着这样复杂多变的心情,平静地坐在机舱内。飞机正飞行在万米高空。我觉得,仿佛是自己生上了翅膀,“排空驭气奔如电”,飞行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飞机。下面是茫茫云海,大地上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从时间上来推算,我大体上能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两个多小时以后,茫茫云海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明确地知道,下面是大海。又过了一些时候,飞行速度似乎在下降。不久,凭机窗俯望,就看到海岸像一抹绿痕:日本到了。
我是第一次到日本来。但是我从小就读了大量关于日本的书籍,什么瀛洲,什么蓬莱三岛。虽然我不大懂这些东西,“山在虚无缥缈间”,可是日本对我并不陌生。今天我竟然来到了这里。对来过的人说来,也许是司空见惯的事。对我说来,却是满怀新奇之感。机舱中那种复杂的心情,又向我袭来。我不禁有点兴奋起来了。
同行的一位青年教师说:“来到日本,似乎是出了国,又似乎没有出。”短短几句话很形象地道出了一个中国人初到日本的心情,事情确实是这样。时间只相隔两三个小时,短到让我们决不会想到自己已经远适异域。东京大街上的招牌、匾额,甚至连警察厅的许多通告和条例,基本上都是汉字,我们一看就能明白。街上接踵联袂的行人,面孔又同我们差不多。说是已经身在异国,似乎是不大可信的。从前一位中国诗人到了法国巴黎,写了两句有名的诗:“对月略能推汉历,看花苦为译秦名。”在东京,也同在巴黎一样,是在国外,但是我们却决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月是故乡明”,在日本也同样地明了,至于花,好多花的名字,中日文是一致的。倘若我们不仔细留意,我们决不会感到,我们已经是在离开祖国几千里外的异域了。
但是,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东西,而是日本人民的心。近两三年来,我在北京大学接待过几十个日本代表团。其中有重要的政治家,有著名的学者和作家,有年高德劭的大和尚,有声名远扬的亲台派,有老人,有青年,有男子,有妇女。他们的职业和经历都是完全不同的,政治见解也是五花八门。但是,他们几乎都有一颗对中国人民诚挚的心。他们对于中国过去的文化曾经帮助过日本这一件事,表示由衷地感谢;对于极少数军国主义者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又表示真诚的内疚。我曾多次为这样一颗颗的心而感动。我感到,从我们嘴里说出的和我们耳朵里听到的“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一句话,表示了我们两国人民的真诚愿望,决不是一句空洞的话。
就在不久以前,我招待一个日本大学校长代表团。团长是一位学自然科学的大学校长。他纯朴热情,诚挚忠厚,真正是一位学者。看样子,他并不擅长辞令,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能激动人心。在一次宴会上,喝了几杯茅台之后,他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潮,样子已经有几分酒意了。他站起来讲话,又讲到日中文化关系,讲到日本军国主义者对中国人民的骚扰。这些话并没有新的内容,我已经听过许多遍,毫不陌生了。但是,现在从这样一位学者口中说出来,却似乎有异常的力量,让我永远难忘。
今天我自己来到了日本,接触到许多日本学者,接触到广大的日本人民。尽管我不能同所有的日本人民都谈话;但是,从一粒沙中可以看到宇宙,从少数日本朋友的谈话中,我仿佛听到了广大日本人民的声音。我在国内从日本代表团那里得到的印象,今天都完全得到了证实。
日本这个国家,整个就是一座大花园。到处树木蓊郁,绿草芊芊,很难找到一块不干净的地方。如果你想丢掉一团用不着的废纸什么的,那还真不容易,你简直找不到一块可以丢废纸的地方。家家户户,不管庭院有多么小,总要栽上一点花木。最常见的是一种矮而肥的绿松,枝干挺拔,绿意逼人。衬托着后面的小楼,看上去令人怡情悦目。
至于住在这里的人,都彬彬有礼,“谢谢!”“对不起!”经常挂在嘴上。日本人民九十度的鞠躬是闻名全世界的。
但是,彬彬有礼并不等于慢慢腾腾。初到日本的人,大概都会感到,日本人走路、办事,都是急急忙忙,精神高度集中。连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士们,也都像赶路似的,脊背挺直,精神抖擞,得、得、得一溜小跑。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后面有什么东西追赶着。日本人重视工作、重视工作效率、重视时间,决不肯浪费一点时间的。有的外国人把日本人描绘为“只知道工作的蜜蜂”、“工作中毒”等等。这些说法,我觉得丝毫没有讽刺的意思,而是充满了敬佩与赞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战败了,国破家亡,疮痍满目,过了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年纪大一点的人,谈起来还心有余悸。然而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他们又勇敢地站了起来,创造了让全世界都瞠目结舌的奇迹。这似乎难以理解,实际上却非常自然。联想到我上面说到的日本人民的那种精神,创造些子奇迹,又有什么可以吃惊的呢?
我今天来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既陌生,又熟悉;既有神话,又有现实;既属于历史,又属于当前;即显得很远,又显得很近;既令人惊诧难解,又令人感到顺理成章。向这样一个国家和人民,我们有许多东西是可以学习的。如果说从前的蓬莱、瀛洲都隐在一团虚无缥缈的神话的迷雾中,那么今天的日本却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摆在我的眼前。我就这样怀着好奇而又激动的矛盾心情,开始了对日本的访问。
1981年7月原稿
1982年1月4日抄完
日本人之心(一)
更新时间:2009-7-14 14:46:00
字数:2332
今年五月,我应邀访问日本,曾在早稻田大学讲演过一次。题目是日本主人出的,叫做“东洋之心”。由于自己水平低,又是临时抱佛脚,从理论上来看,讲演内容确实是卑之无甚高论。但是,在参观日本名胜古迹过程中,也就是说,在实践方面,我深有体会,好像是摸到了日本人之心。下面就写两件小事。
诗 仙 堂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诗仙堂的名字,我们的日程安排上也没有。我们从京都到岚山的路上,汽车忽然在一座园子门前停了下来,主人说,这里是有名的诗仙堂。
大门是用竹竿编成的,门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着三个汉字:诗仙堂。门上有匾,横书三个汉字:小有洞。我们一下子仿佛回到了祖国,在江南苏州一带访问一座名园。我们到日本以后,从来没有置身异域的感觉。今天来到这里,心理距离更消泯得无影无踪了。
进门是石阶,阶尽处是木头结构的房子,同日本其他地方的房子差不多。整个园子并不大,但是房屋整洁,结构紧凑;庭院中有小桥流水,通幽曲径,枝头繁花,水中涟漪,林中鸟鸣,幽篁蝉声,一下子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清幽的仙境。
小园中的一切更加深了我们在门前所得的印象:整个园子泛滥着浓烈的中国风味。我们到处看到汉字匾额,堂名、轩名、楼名,无一不是汉字,什么啸月楼,什么残月轩,什么跃渕轩,什么老梅关,对我们说来,无一不亲切、熟悉,心中油然升起故园之情。
园子的创建人是四百多年前天正十一年,公历1583年诞生的石川丈山。他是著名的文人和书法家,受过很深的中国文化的熏陶,能写汉诗。这是他晚年隐居的地方。根据宽永二十年、公历 1643年林罗山所撰的《诗仙堂记》,石川早岁入仕,五十六岁时,辞官建诗仙堂,“而后丈人不出,而善仕老母以养之,游事艺阳者有年矣。至于杯圈口泽之气存焉,抛毛义之檄,乃来洛阳,相攸于台麓一乘寺边,伐恶木,刜奥草,决疏沮洳,搜剔山脚,新肯堂,揭中华诗人三十六辈之小影于壁上,写其诗各一首于侧,号曰诗仙堂”。这就是诗仙堂的来源。三十六诗人以宋代陈与义为首,其下是宋黄庭坚、宋欧阳修、宋梅尧臣、宋林逋、唐寒山、唐杜牧、唐李贺、唐刘禹锡、唐韩愈、唐韦应物、唐储光羲、唐高适、唐王维、唐李白、唐杜审言、晋谢灵运、汉苏武、晋陶潜、宋鲍照、唐陈子昂、唐杜甫、唐孟浩然、唐岑参、唐王昌龄、唐刘长卿、唐柳宗元、唐白居易、唐卢同、唐李商隐、唐灵彻、宋邵雍、宋苏舜钦、宋苏轼、宋陈师道、宋曾几。选择的标准看来并不明确,其中有隐逸诗,有僧人诗,有儒家诗,有官吏诗,花样颇多,总的倾向是符合石川那种隐逸的心情的。三十六诗仙都是中国著名的诗人,可见中国诗歌对他影响之大,也可见他沉浸于中国文化之深。在诗仙堂中其他的轩堂里,还可以看到石川手书的《朱子家训》、“福禄寿”三个大字,还有“既饱”两个大汉字。石川深通汉诗,酷爱中国儒家思想。从诗仙堂整个气氛中,可以看出他对中国文化了解之深、热爱之切。我相信,今天来这里参观的中国人,谁都会萌发亲切温暖之感,自然而然地想到中日两国文化关系之源远流长,两国人民友谊之既深且厚。回天无方,缩地有术,诗仙堂仿佛一下子把我带回了祖国,不禁发思古之幽情了。
但是,一转瞬间,我却发现,不管诗仙堂怎样触动了我的心,真正震动我的灵魂的还不是诗仙堂本身,而是一群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中学生,她们都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学生制服,朴素大方,神态自若。我不大了解日本中学生的情况。据说一放暑假,男女中小学生都一律外出旅行。到祖国各地参观,认识祖国。我这次访日,大概正值放暑假,我在所有我经过的车站上,都看到成群结队的小学生,坐在地上,或者站在那里,等候火车,活泼而不喧闹,整齐而不死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诗仙堂里,我们也遇到了他们。因为看惯了,最初我并没有怎么介意。但是,我一抬头,却看到一个女孩子对着我们微笑。我也报之以微笑。没想到,她竟走上前来,同我握手。我不懂日本话,我猜想,日本中学生都学习英语,便用英语试探着同她搭话:
“Do you speak English?”
“Yes,I do”
“How do you do?”
“Well,thank you!”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We are travelling during summer vacation”
“May I ask,what is your name?”
“My name is——”
她说了一个日本名字,我没有听清楚,也没有再去追问。因为,我觉得,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区区姓名是无所谓的。只要我知道,我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日本少女,这也就足够足够了。
我们站在那里交谈了几句,这一个小女孩,还有她的那一群小伙伴,个个笑容满面,无拘无束,眼睛里流露出一缕天真无邪的光辉,仿佛一无恐惧,二无疑虑,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似乎眼前站的不是一个异域之人,而是自己的亲人。我们仿佛早就熟识了,这一次是久别重逢。我相信,这一群小女孩中没有哪一个曾来过中国,她们为什么对中国不感到陌生呢?难道说这一所到处洋溢着中国文化芳香的诗仙堂在无形中,在潜移默化中起了作用,让中日两国人民之心更容易接近吗?我无法回答。按年龄来说,我比她们大好几倍,而且交流思想用的还是第三国的语言。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没能成为我们互相理解的障碍。到了现在,我才仿佛真正触摸到了日本人之心,比我在早稻田大学讲演时对东洋之心了解得深刻多了,具体多了。我感到无比的欣慰。“同是东洋地上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连今后能不能再会面,我也没有很去关心。日本的少女成千上万,哪一个都能代表日本人之心,又何必刻舟求剑,一定要记住这一个少女呢?
日本人之心(二)
更新时间:2009-7-14 14:47:00
字数:2486
箱根
箱根算是我的旧游之地。上一次来到这里,只住了一夜,因而对箱根只留下了一个朦胧的印象;虽然朦胧,却是非常美的;也可以说,唯其朦胧,所以才美。
我们到达饭店的时候,天已经晚下来了。我们会见了主人室伏佑厚的夫人千津子,他的大女儿厚子和外孙女朋子。我抱起了小朋子,这一位刚会说话的小女孩偎依在我的怀里,并不认生。室伏先生早就对我说,要我为朋子祝福,现在算是祝福了。室伏先生说,朋子这个名字来源于“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这一句话。这一家人对中国感情之深厚概可想见了。他们想在小孩子心中也埋下友谊的种子。室伏先生自己访问中国已达数十次,女婿三友量顺博士和二女儿法子也常奔波于两国之间,在学术界和经济界缩紧友谊的纽带。同这样一家人在一起,我们感到异常地温暖,不是很自然的吗?
晚饭以后,我们走出旅馆,到外面湖滨上散步。此时万籁俱寂,月色迷蒙。缕缕的白云像柳絮一般缓缓飘来,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路旁的绿草和绿色灌木,头顶上的绿树,在白天,一定是汇成了弥漫天地的绿色;此时,在月光和电灯光下,在白云的障蔽中,绿色转黑,只能感到是绿色,眼睛却看不出是绿来了,只闪出一片黑油油的青光。茫茫的芦湖变成了一团暗影,湖上和岸边,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就因为不清楚,我的幻想反而更有了驰骋的余地。我可以幻想这里是人间仙境,我可以幻想这里是蓬莱三山。我可以幻想这,我可以幻想那,越幻想越美妙,越美妙越幻想,到了最后,我自己也糊涂起来:我是在人间吗?不,不!这里决非人间;我是在天堂乐园吗?不,不!这里也决非天堂乐园。人间天上都不能如此美妙绝伦,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人间仙境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仙境的梦。第二天,我们没能看到芦湖的真面目,就匆匆离开。只有这一个仙境的梦伴随着我,一转眼就是几年。
现在我又来到了箱根。
邀请我的还是同一个主人:室伏佑厚先生。他同法子小姐和女婿三友量顺先生亲自陪我们乘汽车来到这里。上一次同来的日本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中村元博士也赶来聚会。室伏夫人和长女厚子、外孙女朋子都来了。朋子长大了几岁,反而有点腼腆起来;她又有了一个小妹妹,活泼可爱,满脸淘气的神气。我们在王子饭店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餐。很晚才回到卧室。这一夜,我又做了一个仙境的梦。
第二天,一大早晨,我就一个人走出了旅馆的圆厅,走到芦湖岸边,想看一看上一次没能看到的芦湖真面目。我脑海中的那一个在迷蒙月色下的人间仙境一般的芦湖不见了——那一个芦湖是十分美妙绝伦的。现在展现在我眼前的芦湖,山清水秀,空翠弥天;失掉了那朦胧迷幻的美,却增添了真实澄澈的美——这一个芦湖同样是十分美妙绝伦的。哪一个芦湖更美呢?我说不出,也用不着说出,我强烈地爱上了两个芦湖。
又过了一天的早晨,我又到芦湖岸边散步,这一次不是我孤身一人,主人室伏佑厚先生、法子小姐和三友量顺先生都陪来了。以前我没能真正认识芦湖,“不识芦湖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湖中”。今天,我站在湖边上,仿佛是脱离开了芦湖,我想仔仔细细地认识一番。但是湖上云烟缭绕,真面目仍然无法辨认。我且同主人父女在湖边草地上漫步吧!
我们边走边谈,芦湖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散策绿草地,悠然见芦湖。我好几次都有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感觉。我们走过两棵松树,样子非常像黄山的迎客松。我告诉主人,我想为它取名迎客松。主人微笑首肯,认为这是一个好名字。他望着茫茫的湖水,告诉我说,在黄昏时分,湖上会落满了野鸭子。现在是早晨,鸭子都飞到山林里面去了,我们一只也看不到。话音未落,湖上云气转淡,在伸入水中的木桥头上,落着一只野鸭子。此时晨风微拂,寂无人声,仿佛在整个宇宙这一只野鸭子是唯一活着的东西。我们都大喜过望,轻手轻脚地走上木桥。从远处看到野鸭子屁股下面有一个白白的东西。我们一走近,野鸭子展翅飞走,白白的东西就拿在我们手中,原来是一个圆圆的鸭蛋。我们都非常兴奋,回看那一只野鸭已经飞入白云中,绕了几个圈子,落到湖对岸的绿树林里,从此就无影无踪了。
当我们从浮桥上走回岸边的时候,有四个老年的日本妇女正踏上浮桥。我们打一个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此时,湖水依然茫茫渺渺,白云依然忽浓忽淡。大概因为时间还很早,湖上一只船都没有。岸边绿草如茵,花木扶疏,我心头不禁涌现出来了一句诗“宫花寂寞红”。这里的花也有类似的情况:园花寂寞红。除了湖水拍岸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几个人好像成了主宰宇宙沉浮的主人。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有点失神落魄了。猛回头,才发现室伏先生没有跟上我们,他站在浮桥上,正同那几个老妇人聊天。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同那四个妇女一齐朝我们走来。室伏先生把她们一一介绍给我。原来她们都是退休的女教师,现在来箱根旅游。她们每个人都拿出了小本本,让我写几个字。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两句著名的古诗: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于是我就把这两句诗写在每人的小本本上,合拍了一张照片,又客套了几句,就分手了。
我原以为这不过是萍水相逢,虽然感人,但却短暂,没有十分去留意。但是,我回国以后不久就接到一封日本来信,署名的就是那四位日本退休女教师。又过了不久,一盒装潢十分雅致漂亮的日本横滨名产小点心寄到我手中。我真正感动极了,这真是大大地出我意料。我现在把她们的信抄在下面,以志雪泥鸿爪:
季羡林先生:
前些日子有幸在箱根王子饭店见到您,并承先生赐字,一起合影留念,不胜感激。我将万分珍视这次意想不到的初次会面。
从室伏那儿得知先生在贵国担任着重要的工作。望多多保重身体,并祝先生取得更大的成绩。
昨天我给先生寄去了横滨传统的点心——喜乐煎饼,请先生和各位品尝,如能合先生口味,将不胜欣慰。
请向担任翻译的女士问候。
四年前我曾去贵国做过一次愉快的旅行,在北京住了三天,在大同住了三天。
我思念中国,怀念平易近人的先生,并期待着能与先生再次见面。怀此心情给您写了这封信。
山绫子
6月28日
(李强译)
日本人之心(三)
更新时间:2009-7-14 14:47:00
字数:629
信写得朴素无华,却充满了感情。我立刻写了封回信:
山绫子女士并其他诸位女士:
大札奉悉,赐寄横滨名产喜乐煎饼,也已收到,感荷无量。
箱根邂逅诸位女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将永远忆念难忘。从你们身上可以看到中日人民之间的友谊确实是根深蒂固,源远流长。我们两国人民一定能世世代代永远友好下去。
敬请
暑安
季羡林
1986年7月12日
这确实是一件小事,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在人生的长河中,这不过是一个涟漪,一个小水泡。然而它显然深深地印在四位日本普通妇女的记忆中;通过她们的来信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借用佛家的说法,这叫做缘分。缘分一词似乎有点迷信。如果我们换一个词儿,叫做偶然性,似乎就非常妥当了。缘分也罢,偶然性也罢,其背后都有其必然性,这就是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深情厚谊,这是几千年中形成的一种情谊,不会因个别小事而被抹掉。
呜呼,吾老矣!但自认还是老而不朽。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我对日本没有什么研究,又由于过去的个人经历,对日本决没有什么好感。经过最近几年同日本朋友的来往,又两度访问日本,我彻底改变了看法,而且也逐渐改变了感情。通过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人的交往,又邂逅遇到了这样四位日本妇女,我现在真仿佛看到了日本人之心。我希望,而且相信,中日两国人民都能互相看到对方的心。世世代代永远友好下去这一句大家熟悉的话将不仅仅是一句口号了。我馨香祝之。
1986年7月28日晨于庐山
飞越珠穆朗玛峰
更新时间:2009-7-14 14:49:00
字数:772
我们的专机从北京起飞,云天万里,浩浩茫茫,大约三个多小时以后,机上的服务人员说,下面是西藏的拉萨。我们赶快转向机窗,瞪大了眼睛向下看:雪峰林立,有如大海怒涛,在看上去是一个小山沟沟里,错错落落,有几处房舍,有名的布达拉宫,白白的一片,清清楚楚地映入我们的眼帘。
一转瞬间,下面的景象完全变了。雅鲁藏布江像一条深绿色的带子蜿蜒于万山丛中。中国古代谢朓的诗说“澄江净如练”。我们现在看到的却不是一条白练,而是一条绿玉带。
又过了不久,机上的服务人员又告诉我们说,下面是珠穆朗玛峰。我们又赶快凭窗向下张望。但是万山耸立,个个都戴着一顶雪白的帽子,都是千古雪峰,太阳照在上面,发出刺眼的白光,真可以说是宇宙奇观。可是究竟哪一个是珠峰呢?机组人员中形成了两个“学派”:一个是机右说,一个是机左说。我们都是外行,听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没有法子请出一个权威来加以评断。难道能请珠峰天女自己来向我们举手报告吗?
此时一秒值千金,我无暇来参加两个学派的研讨,我费上最大的力量,把眼睛瞪大到最大可能的限度,下望万峰千岭。有时候我觉得这一座山峰像是珠峰,但是一转瞬间,另一座雪峰突兀峥嵘,同我想象中的珠峰相似。我似乎看到了峰顶插着的五星红旗在迎风招展,给皑皑的白雪涂上了胭脂似的鲜红。我顾而乐之,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但是飞机只是不停地飞,下面的山峦也在不停地变幻,我脑海里的想法跟着不停的变化。说时迟,那时快,飞机已经飞越雪峰的海洋。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来安慰自己:不管哪一座雪峰是珠峰,既然我望眼欲穿地看了那么多的山峰,其中必有一个是真正的珠峰,我总算看到这个大千奇迹世界最高峰了。我心里感到安慰,感到高兴。这种感觉一直陪伴我到了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
1986年11月25日凌晨于加德满都苏尔提宾馆
加德满都的狗
更新时间:2009-7-14 14:50:00
字数:1047
我小时候住在农村里,终日与狗为伍,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狗这种东西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是狗却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母亲逝世以后,故乡的家中已经空无一人。她养的一条狗——连它的颜色我现在都回忆不清楚了——却仍然日日夜夜卧在我家门口,守着不走。女主人已经离开人世,再没有人喂它了。它好像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它却坚决宁愿忍饥挨饿,也决不离开我们那破烂的家门口。黄昏时分,我形单影只从村内走回家来,屋子里摆着母亲的棺材,门口卧着这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狗,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这个失去了慈母的孩子,有气无力地摇摆着尾巴,嗅我的脚。茫茫宇宙,好像只剩下这只狗和我。此情此景,我连泪都流不出来了,我流的是血,而这血还是流向我自己的心中。我本来应该同这只狗相依为命,互相安慰。但是,我必须离开故乡,我又无法把它带走。离别时,我流着泪紧紧地搂住了它,我遗弃了它,真正受到良心的谴责。几十年来,我经常想到这一只狗,直到今天,我一想到它,还会不自主地流下眼泪。我相信,我离开家以后,它也决不会离开我们的门口。它的结局我简直不忍想下去了。母亲有灵,会从这一只狗身上得到我这个儿子无法给她的慰藉吧。
从此,我爱天下一切狗。
但是我迁居大城市以后,看到的狗渐渐少起来了。最近多少年以来,北京根本不许养狗,狗简直成了稀有动物,只有到动物园里才能欣赏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到了加德满都以后,一下飞机,在机场受到热情友好的接待。汽车一驶离机场,驶入市内,在不算太宽敞的马路两旁就看到了大狗、小狗、黑狗、黄狗,在一群衣履比较随便的小孩子们中间,摇尾乞食,低头觅食。
这是一件小事,却使我喜出望外:久未晤面的亲爱的狗竟在万里之外的异域会面了。
狗们大概完全不理解我的心情,它们大概连辨别本国人和外国人的本领还没有学到。我这里一往情深,它们却漠然无动于衷,只是在那里摇尾低头,到处嗅着,想找到点什么东西吃吃。
晚上,我们从中国大使馆回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加德满都的大街上,电灯不算太多,霓虹灯的数目更少一些。我在阴影中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大狗、小狗、黑狗、黄狗,在那里到处嗅着。回到旅馆,在沐浴后上床的时候,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阵阵的犬吠声。古人说,深夜犬吠若豹。我现在听到的不是吠声若豹,而是吠声若犬。这事当然并不稀奇。可这并不稀奇的若犬的犬吠声却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甜蜜的回忆。这甜蜜的犬吠声一直把我送入我在加德满都过的第一夜的梦中。
1986年11月25日凌晨于苏尔提宾馆
乌鸦和鸽子
更新时间:2009-7-14 14:50:00
字数:1659
傍晚,我们来到了清凉宫。正当我全神贯注地欣赏绿玉似的草地和珊瑚似的小红花的时候,忽然听到天空里一阵哇哇的叫声。啊!是乌鸦。一片黑影遮蔽了半个天空。想不到暮鸦归巢的情景竟在这里看到了。
这使我立即想起了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缅甸之行。我首先到了仰光,那种堆绿叠翠的热带风光牢牢地吸引住了我。但是,更吸引住了我、使我感到无限惊异的是那里的乌鸦之多。我敢说,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么多的乌鸦。据说,缅甸人虔信佛教,佛教禁止杀生到了可笑的地步。乌鸦就乘此机会大大地繁殖起来,其势猛烈,大有将三千大千世界都化为乌鸦王国的劲头。
我曾在距离仰光不太远的伊洛瓦底江口看到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最大的乌鸦群,恐怕有几万只。停泊在江边的大小船上的桅杆上、船舱上、船边上,到处都落满了乌鸦,漆黑一大片。在空中盘旋飞翔的,数目还要超过几倍。简直成了乌鸦的世界,乌鸦的天堂,乌鸦的乐园,乌鸦的这个,乌鸦的那个,我理屈辞穷,我说不出究竟是乌鸦的什么了。
今天早晨,也就是到清凉宫去的第二天的早晨,我参观哈奴曼多卡古王宫时,我又第二次看到了我生平见到的最大的乌鸦群之一,大概有上千只吧。它们忽然一下子从王宫高塔的背面飞了出来,唿哨一声,其势惊天动地,在王宫天井上盘旋了一阵,又唿哨一声,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乌鸦在中国古代不被认为是吉祥的动物,名声不佳。人们听到它们的鸣声,往往起厌恶之感。可是这些年以来,在北京,甚至在树木葱茏的燕园里面,除了麻雀以外,别的鸟很少见到了。连令人讨厌的乌鸦也逐渐变得不那么讨厌了。它们那种决不能算是美妙的叫声,现在听起来大有日趋美妙之势了。
我在加德满都不但见到了乌鸦,而且也见到了鸽子。
鸽子在北京现在还是能够见到的,都是人家养的,从来没有听说过野鸽子。记得我去年春天到印度新德里去参加《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国际诗歌节,住在一所所谓五星旅馆的第十九层楼上。有一天,我出去开会,忘记了关窗子。回来一开门,听到鸽子咕噜咕噜的叫声。原来有两位长着翅膀的不速之客,乘我不在的时候,到我房间里来了。两只鸽子就躲在我的沙发下面亲热起来,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正搞得火热。看到我进来,它俩坦然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想逃避的意思,也看不出一点内疚之意。倒是我对于这种“突然袭击”感到有点局促不安了。原来印度人决不伤害任何动物,鸽子们大概从它们的鼻祖起就对人不怀戒心,它们习惯于同人们和平共处了。反观我们自己的国家,情况有很大的不同。专就北京来说,鸟类的数目越来越少。每当我在燕园内绿树成阴的地方,或者在清香四溢的荷花池边,看到年轻人手持猎枪、横眉竖目,在寻觅枝头小鸟的时候,我简直内疚于心,说不出话来。难道在这些地方我们不应该向印度等国家学习吗?
我不是哲学家,也不喜欢,更不擅长去哲学地思考。但是古今中外都有不少的哲人,主张人与大自然应该浑然一体,人与鸟兽(有害于人类的适当除外)应该和睦相处,相向无猜,谁也离不开谁,谁都在大自然中有生存的权利。我是衷心地赞成这些主张的。即使到了人类大同的地步,除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同过去完全不同之外,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其中也包括人与鸟兽的关系,也应该大大地改进。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我也不是素食主义者。人类赖以为生的动植物,非吃不行的,当然还要吃。只是那些不必要的、损动物而不利己的杀害行为,应该断然制止。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过去有一段时间,竟然把种草养花视为修正主义。我百思不得其解。有这种主张的人有何理由?是何居心?真使我惊诧不置。世界一切美好的东西,不管是人类,还是鸟兽虫鱼,花草树木,我们都应该会欣赏,有权利去欣赏。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难道在僵化死板的气氛中生活下去才算得上唯一正确吗?
写到这里,正是黎明时分。窗外加德满都的大雾又升起来了。从弥漫天地的一片白色浓雾的深处传来了咕咕的鸽子声,我的心情立刻为之一振,心旷神怡,好像饮了尼泊尔和印度神话中的甘露。
1986年11月26日凌晨

更新时间:2009-7-14 14:50:00
字数:1658
浓雾又升起来了。
近几天以来,我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子,欣赏外面的大雾。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雾。为什么现在忽然喜欢起来了呢?这其中有一点因缘。前天在飞机上,当飞临西藏上空时,机组人员说,加德满都现在正弥漫着浓雾,能见度只有一百米,飞机降落怕有困难,加德满都方面让我们飞得慢一点。我当时一方面有点担心,害怕如果浓雾不消,我们将降落何方?另一方面,我还有点好奇:加德满都也会有浓雾吗?但是,浓雾还是消了,我们的飞机按时降落在尼泊尔首都机场,场上阳光普照。
因此,我就对雾产生了好奇心和兴趣。
抵达加德满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开窗子:外面是大雾弥天。昨天下午我们从加德满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岭,层峦叠嶂,个个都戴着一顶顶的白帽子,这些都是万古雪峰,在阳光下闪出了耀眼的银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我简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悦。现在大雾遮蔽了一切,连那些万古雪峰也隐没不见,一点影子也不给留下。旅馆后面的那几棵参天古树,在平常时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现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衬着白色的大雾,宛如一张中国古代的画。昨天抵达旅馆下车时,我看到一个尼泊尔妇女背着一筐红砖,倒在一大堆砖上。现在我看到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堆红红的东西。我以为他拿的也是红砖,但是当他走得近了一点时,我才发现那一堆红红的东西簌簌抖动,原来是一束束红色的鲜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来。
正当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时候,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咕咕的叫声。浓雾虽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却遮蔽不住声音。我知道,这是鸽子的声音。当我倾耳细听时,又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阵阵的犬吠声。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在加德满都学会了喜欢的两种动物:鸽子和狗,竟同时都在浓雾中出现了。难道浓雾竟成了我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学会欣赏的第三件东西吗?
世界上,喜欢雾的人似乎是并不多的。英国伦敦的大雾是颇有一点名气的。有一些作家写散文,写小说来描绘伦敦的雾,我们读起来觉得韵味无穷。对于尼泊尔文学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尔作家专门写加德满都的雾。但是,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在加德满都,明目张胆大声赞美浓雾的人,恐怕是不会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钻研探讨。我现在在这高山王国的首都来对浓雾大唱赞歌,也颇出自己的意料。过去我不但没有赞美过雾,而且也没有认真去观察过雾。我眼前是由赞美而达到观察,由观察而加深了赞美。雾能把一切东西:美的、丑的、可爱的、不可爱的,一塌瓜子都给罩上一层或厚或薄的轻纱,让清楚的东西模糊起来,从而带来了另外一种美,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种朦胧的美,一种模糊的美。
一些时候以前,当我第一次听到模糊数学这个名词的时候,我曾说过几句怪话:数学比任何科学都更要求清晰,要求准确,怎么还能有什么模糊数学呢?后来我读了一些介绍文章,逐渐了解了模糊数学的内容。我一反从前的想法,觉得模糊数学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在人类社会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中,有着大量模糊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这些东西的模糊性。承认这个事实,对研究学术和制订政策等等都是有好处的。
在大自然中怎样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东西更多。连审美观念也不例外。有很多东西,在很多时候,朦胧模糊的东西反而更显得美。月下观景,雾中看花,不是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吗?在这里,观赏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让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纵横六合,神驰于无何有之乡,情注于自己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么样子,它立刻就成了什么样子,比那些一清见底、纤毫不遗的东西要好得多。而且绝对一清见底、纤毫不遗的东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飞腾,忽然想到了这一切。我自诧是神来之笔,我简直陶醉在这些幻象中了。这时窗外的雾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对它的赞扬。它无法说话,只是呈现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弥漫于天地之间。
1986年11月26日
神牛
更新时间:2009-7-14 14:52:00
字数:1607
我又和我的老朋友神牛在加德满都见面了。这是我意料中但又似乎有点出乎意料的事情。
过去,我曾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和新德里等大城市的街头见到过神牛。三十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访问印度的时候,在加尔各答那些繁华的大街上第一次见到神牛。在全世界似乎只有信印度教的国家才有这种神奇的富有浪漫色彩的动物。当时它们在加尔各答的闹市中,在车水马龙里面,在汽车喇叭和电车铃声的喧闹中,三五成群,有时候甚至结成几十头上百头的庞大牛群,昂首阔步,威仪俨然,真仿佛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它们对人类社会的一切现象,对人类一切的新奇的发明创造,什么电车汽车,又是什么自行车摩托车,全不放在眼中。它们对人类的一切显贵,什么公子、王孙,什么体操名将、电影明星,什么学者、专家,全不放在眼中。它们对人类创造的一切法律、法规,全不放在眼中。它们是绝对自由的,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就到什么地方去;愿意在什么地方卧倒,就在什么地方卧倒。加尔各答是印度最大的城市,大街上车辆之多,行人之多,令人目瞪口呆。从公元前就有的马车和牛车,直至最新式的流线型的汽车,再加上涂饰华美的三轮摩托车,有上下两层的电车,无不具备。车声、人声、马声、牛声,混搅成一团,喧声直抵印度神话中的三十三天。在这种情况下,几头神牛,有时候竟然兴致一来,卧在电车轨道上,“我困欲眠君且去”,闭上眼睛,睡起大觉来。于是汽车转弯,小车让路,电车脱离不了轨道,只好停驶。没有哪一个人敢去驱赶这些神牛。
对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来说,这种情景实在是“匪夷所思”,实在是非常有趣。我很想研究一下神牛的心理。但是从它们那些善良温顺的大眼睛里我什么也看不出,猜不出。它们也许觉得,人类真是奇妙的玩意儿。他们竟然聚居在这样大的城市里,还搞出了这样多不用马拉牛拖就会自己跑的玩意儿。这些神牛们也许会想到,人这种动物反正都害怕我们,没有哪一个人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们索性就愿意怎样干就怎样干吧。
但是,据我的观察,它们的日子也并不怎么好过。虽然没有人穿它们的鼻子,用绳子牵着走,稍有违抗,则挨上一鞭,但是也没有人按时给它们喂食喂水。它们只好到处游荡,自己谋食。看它们那种瘦骨嶙峋的样子,大概营养也并不好。而且它们虽然被认为是神牛,并没有长生不老之道,它们的死亡率并不低。当我隔了二十年第二次访问加尔各答的时候,在同一条大街上,我已经看不到当年那种十几头上百头牛游行在一起的庞大的阵容了。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头老牛徘徊在那里,寥若晨星,神牛的家族已经很不振了。看到这情景,我倒颇有一些寂寞苍凉之感。但是神牛们大概还不懂什么牛口学(对人口学而言),也不懂什么未来学,它们不会为21世纪的牛口问题而担忧,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糊涂吧。
我似乎不曾想到,隔了又将近十年,我来到了尼泊尔,又在加德满都街头看到久违的神牛了。我在上面曾说到,这次重逢是在意料中的,因为尼泊尔同印度一样是信奉印度教的国家。我又说有点出乎意料,不曾想到,是因为尼泊尔毕竟不是印度。不管怎么样,我反正是在加德满都又同神牛会面了。
在这里,神牛的神气同印度几乎一模一样,虽然数目相差悬殊。在大马路上,我只见到了几头。其中有一头,同它的印度同事一样,走着走着,忽然卧倒,傲然地躺在马路中间,摇着尾巴,扑打飞来的苍蝇,对身旁驶过的车辆,连瞅都不瞅。不管是什么样的车辆,都只能绕它而行,决没有哪一个人敢去惊扰它。隔了几天,我又在加德满都郊区看见了几头,在青草地上悠然漫步。它是不是有“食草绿树下,悠然见雪山”的雅兴呢?我不敢说。可是看到它那种悠闲自在的神态,真正羡慕煞人,它真像是活神仙了。尼泊尔是半热带国家,终年青草不缺,这就为神牛的生活提供了保证。
神牛们有福了!
我祝愿神牛们能够这样悠哉游哉地活下去。我祝愿它们永远不会想到牛口问题。
神牛们有福了!
1986年11月27日凌晨时窗外浓雾中咕咕的鸽声于耳
游巴德冈故宫和哈奴曼多卡宫
更新时间:2009-7-14 14:52:00
字数:1801
出加德满都,汽车行驶约三十公里,来到了巴德冈故宫广场。
当年尼泊尔河谷曾经分为三国,这里是一国的首都。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在这样一条窄狭的河谷里竟然能容下三个国家。他们之间鸡犬之声相闻,打起仗来,怎样能摆开阵势呢?想到中国的三国,相距千里,中阻长江大河,崇山峻岭,一旦交兵,或则舳舻蔽江,投鞭断流,或则火烧连营七百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又是一种多么大的气势呢?
这故宫广场不算太大,也不方方正正。这里有一所国家艺术画廊,是一所古老的建筑。外面墙上窗子上有非常精美的木雕。木雕是尼泊尔人民民间艺术的精华,颇能表现出尼泊尔民间艺人的艺术水平。木雕的内容大概不外是神话故事、佛像和印度教的神像,以及天然景物,树木花卉,鸟兽虫鱼之类,看上去姿态生动逼真,细致而又繁复。
在广场周围有许多尼泊尔著名的宫殿和庙宇,有金门,有五十五扇精雕细琢的窗子,还有尼亚塔波拉庙,即所谓五层塔,是名闻遐迩的古代建筑,也是尼泊尔的最高的寺庙建筑。另外还有一座独木庙,叫做被达塔特拉亚庙,据说是用一棵无比巨大的大树建成的,迄今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了。
这些古代庙宇对我这个初来尼泊尔的人来说都是非常新奇的、可爱的;但是,说也奇怪,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这里的人民。因为警卫森严,其他参观游览者都被阻在一条警卫线以外,那里万头攒动,伸长了脖子,看我们这一群“洋鬼子”。在那些人里面,我看到了几个碧眼黄发的真正的“洋鬼子”,高高耸立在尼泊尔人群之上,手执照相机,拼命在那里抢几个十分难得的镜头。
但是最让我感动的却是一个约摸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尼泊尔的警察规定,住在街道两边的住户决不允许跨出门限。这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就站在门限以内,双手合十,装出十分严肃的样子,瞅着我们。我一转瞬瞥见了这个小男孩,觉得十分有趣,也连忙双手合十,对他说了一声Namas teπ(向你致敬)!小孩腼腆一笑,竟然也说了一声Namas te。这是一件只发生在几秒钟以内的小事,然而却将使我终身不忘。这个小男孩人小作用大,他对中国人民由衷的感情,真使我万分感动。
过了一天,我们又去参观哈奴曼多卡宫,这也是一座古老的王宫,正处在加德满都闹市中心,周围是最繁华的商业街道和巴扎尔。这一座王宫最早建于13世纪以前的李查维王朝。15世纪末马拉王朝分裂,这一座王宫就成了历代马拉国王的正式宫殿。后来,普里特维?纳拉扬攻陷加德满都,统一了尼泊尔,此宫又成为沙阿王朝的王宫,直至19世纪70年代王室迁出为止。
“哈奴曼多卡”的意思是“哈奴曼门”。哈奴曼是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中神猴的名字。今天,这个神猴的像还矗立在王宫门前,颈挂花环,口涂红水,座前香烟缭绕,看来仍然受到尼泊尔人民的膜拜。
宫内房屋极多,千门万户,宛如蜂房。我们走进去,好像进入了迷魂阵一样。历代国王的画像,还有他们的寝宫,一个接一个,令人目不暇接。但是我感到兴趣的却是一座极高大的似楼又似塔的建筑,檐边挂着红绸子,在风中飘动,同在我国西藏所见到的情景几乎完全一样,由此可见两国文化宗教关系之密切。事实上,两国过去有长期的文化交流的历史,尼泊尔工程师到中国来建筑宫殿,连我们日常吃的菠菜也是从尼泊尔移植过来的。一提到这些事情,尼泊尔朋友就发生极大的兴趣,两国人民的心好像更挨近了。
在这座寥落的故宫里,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的还有成群的鸽子。也不知道它们原来栖息在什么地方,忽然倾巢而出,在巍峨崇高的楼台殿阁之间,盘旋飞翔,翅影弥天。因为今天这里戒严,参观群众都被阻在宫门以外,宽敞的庭院里,除了我们这一伙人外,空无一人。鸽子的叫声和翅影给这种寂静带来了生气,带来了诗意。我看了风中飘动的红绸,听了鸽子的叫声,身处寥落古王宫之中,仿佛进入了某一种幻境,飘飘然遗世而独立了。
仍然像在巴德冈故宫一样,一走出王宫的大门,群众被拦在警戒线以外,除了形形色色的尼泊尔老百姓以外,还有不少碧眼黄发的欧美人士,站在人群里,因为个子高,大有鹤立鸡群之势,个个手执照相机,高高地举了起来,想抢一个难得的镜头。大家都面含笑意,我们对着他们微笑,他们也以微笑相报。无法谈话,无从握手,但是感情仿佛能得到交流。连这一座古老的宫殿都仿佛变得年轻了,到处洋溢着勃勃的生气,友谊弥漫太空。
此情此景,我将毕生难忘。
1986年12月4日北京大学朗润园
世界佛教联谊会第十五届大会
更新时间:2009-7-14 14:55:00
字数:3884
赤、橙、黄、绿、青、蓝、紫……
是印度教的哪一位大神从大梵天的天宫里把这些颜色撒上人间大地?是佛教的哪一位菩萨从三十三天上把这些颜色撒上人们的衣服,撒上旗帜,撒上佛像?
我一走进大会的会场德什拉特体育场,简直吃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景象太不寻常了。体育场三面的看台上挤满了人,体育场中心也挤满了人,我们就座的主席台两旁也挤满了人,目光所至,无不是人,总是人,人,人,是人的大山,是人的海洋,是人的密林,是人的丛莽。加德满都只有四十五万人,而今天会场上的人,据估计有四万多,几乎占了全城人口的十分之一。真可以说是盛会空前了吧。
我眼前的形象过多,颜色过多,我的两只眼睛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用的。我恨不能像神庙里供的千手千眼佛那样,长出一千只眼睛来。这样就勉强可以看到一切,巨细不遗。即使长出一千只眼睛,我相信,每一只眼睛也都能派上用场,决不会待业,决不会投闲置散,会场中千奇百怪的景象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完的。
在主席台的下面,在跑道的对面,沿着跑道,陈列着十几尊佛像和神像,据说都是从尼泊尔全国各大寺庙里搬来的。有的佛像庄严肃穆,有的则是姿态怪异,龇牙咧嘴,属于牛鬼蛇神之列。但是都穿着五颜六色的盛装,脖子上挂着花环。大概佛们平常各自住在各自的庙中,享受香火,没有开碰头会的机会。今天在这里会面了,互相攀谈起来,说不尽的相思,道不尽的致敬,情绪异常热烈。我眼中的佛像,个个仿佛都活跃起来,可惜吾辈凡人,不懂佛语,只有双手合十了。
场子中间排列着许多方队。最引人注目的是小女孩形成的队伍,她们每个人手中拿着一面有五种颜色的小旗,不时举起来摇晃摇晃。今天所有到会的人每人一面这样的小旗。据说五色象征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和天堂。那些小女孩们有时候坐下,有时候又站起来,片刻不停。从她们脸上的笑容来看,她们显然是非常高兴、非常激动的。这样的会她们或许还从来没有参加过。凝聚在她们周围的那种欢悦气氛,陪衬上她们鲜花似的面庞和身上穿的鲜艳的衣服,光彩焕发,辉耀全场,在身跟前形成了五彩缤纷的幻景。
大会开始以后,首先是绕场游行。几十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棕黄色的——我不敢说是不是就是这种颜色——衣服,共同拉着一张非常巨大的红布,上面写着庆祝颂扬世界佛教联谊会开幕的吉祥词句,迈着轻盈的步伐,扭摆着杨柳枝一般的腰肢,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各国代表团。有的代表团人数很多,有的比较少,有的只有一个尼泊尔小姑娘双手举着国名牌,目不斜视地跟着大队走,身后却空无一人。中国台湾代表团就属于这一类。牌子上写着Taiwan,China,后面却是空空荡荡。据说,台湾确实派来了代表团,但是他们却像害怕泰山石敢当一样,害怕这个牌子,害怕牌子上这几个字。我听说,台湾的僧人对我们还是非常友好的。在一次会议上,台湾的一个小和尚亲切热情地搀扶我们青海的一个活佛。既然如此,为什么又不敢跟着这样一个牌子走呢?友好是他们的内心,不敢跟着走是表现出来的形式。内心与外在形式往往也会产生一点矛盾的。其中隐秘,明眼人一看便知,然而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中国台湾牌子后面跟着的是一团空气。在四五万人的热烈气氛中,显得十分不调和,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议。
在西方国家的代表团中,比如西德、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等,确实有剃光了脑袋的和尚和尼姑。最引起我的注意的是美国代表团的一个尼姑,碧眼高鼻,端庄秀丽,上面却是光光的一个脑袋。我左看左不像右看右不像,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里觉得滑稽的想法。我大概是凡夫俗子,尘心太重,注定了是西方无份、涅槃绝缘了。
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代表团的队伍过去了以后,跟着来的是尼泊尔僧俗的庞大的队伍。看样子尼泊尔全国各县都来了人。最前面以写着县名的红布标为前导,游行的人跟在后面,其中有的代表团竟全是妇女。她们手托银盘,盘中盛着大米一类的东西,随走随用手轻撒米粒,大概是想表示吉祥如意吧!妇女中有的白发盈头,年逾古稀,依然健步如飞,精神矍铄,难道真是佛祖在天有灵,冥冥中加以佑护吗?有的妇女怀抱婴儿,也昂首阔步,奋勇向前。婴儿毕竟是有分量的,这一位母亲有什么感觉,我们局外人实在无法臆猜了。
每一个县的代表团,服装的颜色和式样都不一样。其中有的人载歌载舞,有的人漫不经心,有的人漠然随着大队走。中间还有不少小孩子,光着小脚丫子,有穿鞋的鞋被挤踩掉了,也不敢或者也没有工夫把鞋提上,只好趔趔趄趄地一脚高一脚低地慌里慌张地跟着大人走上前去。在巨大的人流中,宛如一个节奏不合的小小的泡沫。
队伍中有不少西藏人,也许就是尼泊尔的藏族。他们的特点是,在每一个游行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手托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拴着两个牦牛尾巴,有的两个全是黑的,有的全是白的,有的一黑一白,中间点缀上许多五颜六色的小旗子之类的东西。看来这一根竹竿是颇有一些分量的,有一两丈高,有碗口那样粗。可是这一位大汉必须迅速地不停地把这竹竿在手中转动,让竿上悬的牦牛尾巴在摆动中直立起来。大汉们有时候还想露上两手,把长竿转到身后,从一只手中传到另一只手中,而长竿的转动速度并未降低,以至那些黑白牦尾仍然能够直立起来。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绝技,真可以说是大开眼界。表演这种绝技时,大汉们脸上都显露出洋洋自得的神气,难道说诞生于今天尼泊尔境内的佛祖颇为欣赏自己的老乡们这种勇敢行为而对他们降福赐祉吗?
绕场游行的尼泊尔各地区各民族的队伍,简直不知道有多少。我看到了场上的队伍已经绕场一周而且登上了对面的看台,我心里想:游行大概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不然。从对面看台下的一个门洞里忽然又涌出了彩旗,跟在后面的是海浪一般的人流。流呀,流呀!简直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我看不到门洞外面的情况,当然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队伍在那里等候着流向会场。但是人流只是不断地从那一个小洞口往里涌。涌呀,涌呀!不知道要涌到什么时候。坐在我身后的一位女士用中国话说:“哎呀,不得了!简直没完没了啦!”事实上确实是没完没了。等到这一位女士第三遍说同样的话的时候,情况一点没有改变,她也只好住口不说。可是人流却依然是没完没了,好像尼泊尔全国一千二百万人口都从这个小小的洞口里流出来了,都从那一个神秘的洞口向外涌,涌向广场上人的大洋中,给这一片汪洋大海增添了不计其数的、五颜六色的、大小不同的、形状各异的浪花。这大海更显得汹涌澎湃,大有波浪滔天之势了。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种颜色的波涛腾涌起来了。
天上怎样呢?天上飞来了直升飞机。飞机飞得很低,上面坐的人清晰可见。他正从飞机上向场上倾倒鲜花。一次没能倾倒完,飞机又飞回来一次,那个人仍然忙碌着向下倾倒鲜花。如此周而复始,结果是鲜花蔽空。我简直仿佛能够嗅到芬芳的香气,这香气弥漫六合,溢满三界。当年佛祖说法时,常常是天雨曼陀罗。这种情景必然是非常奇妙的。试想:碗口大的花朵从九天之上,飘飘摇摇,直堕大地,遮天盖地,芳香四溢。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情景呢?我闭上眼睛,似乎也能看到这样神奇不可思议的情景。然而睁着眼睛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种神奇的情景竟然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真仿佛亲临两千多年前佛祖亲自主持的灵山法会,亲眼看到天雨曼陀罗,看来自己即使不能成佛作祖,灵山毕竟有份了。
在眼前这一派歌吹沸天、人海腾涌、目迷五色、眼花缭乱的纷乱繁忙的情景中,我偶然一抬头,竟然在北方天际看到白雪皑皑的万古雪峰,高高地耸出云层之上。我原以为是白云,但立刻就意识到是雪山。这是我以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我有点欢喜,又有点吃惊。又套用那两句陶诗:“拜佛广场内,悠然见雪山。”一转瞬间,我竟然有了陶渊明的心情,岂不大可异哉!又岂不大可喜哉!
我的眼前一闪,我仿佛看到雪山峰巅的群神,不管是印度教的众位大神,还是佛教的众位大菩萨,好像都从他们那些耸入云天的莲花座上站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向下界凝望,向这广场凝望。他们看到自己的像就罗列在广场上,前面点着蜡烛,香烟缭绕。多么有趣呀!人这种动物是多么离奇呀!他们也许会顾而乐之吧。他们也许会想到,人这种动物天天忙吃忙穿,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居然还能忙里偷闲,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搞这些花样,又吹又打,又跳又舞,手举彩旗,口宣佛号,多么可爱的动物呀!但是,我想,神仙们毕竟会高兴的。神仙决不会比凡人高明。有的凡人喜欢别人拍马屁,难道神仙们就不喜欢吹捧吗?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神仙们在高兴之余,说不定会大发慈悲,降厥福祉。行将见风调雨顺,天下太平了。阿弥陀佛!
我又一抬头,看到片片白云飘过雪山。我仿佛看到,神仙们个个自选一朵白云,坐了上去,让白云把他驮到大会会场上面。他们大概也想像刚才那一架直升飞机一样,学习当年的佛祖说法时的情景,天雨曼陀罗。也许是因为来得仓促,忘记了携带仙花。只好坐在白云上面,向下张望一番,又飞回雪山顶上阆苑仙宫里去了。
正当我神驰雪山想入非非的时候,我耳边厢忽然人声鼎沸。我收神定睛,仔细一瞧:全场乱起来了。五颜六色的人群从看台上向上涌,涌向主席台前,大概是想看一看台上的衮衮诸公,什么二王,什么部长,什么国外贵宾,什么国内显贵。场上原来整整齐齐的队伍不见了,赤、橙、黄、绿、青、蓝、紫,搅在一起了。大会就要收场了。我也连忙走下主席台,陷入人流之中。回望水晶般的雪峰正在夕阳斜照中闪出了清冷的白光。
1986年11月29日晚,从中国大使馆参加招待会归来,
写于苏尔提旅馆
游兽主(Pas'upati)大庙
更新时间:2009-7-14 15:00:00
字数:1899
我们从尼泊尔皇家植物园返回加德满都城,路上绕道去看闻名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教的圣地兽主大庙。
大庙所处的地方并不冲要,要走过几条狭窄又不十分干净的小巷子才能走到。尼泊尔的圣河,同印度圣河恒河并称的波特摩瓦底河,流过大庙前面。在这一条圣河的岸边上建筑了几个台子,据说是焚烧死人尸体的地方,焚烧剩下的灰就近倾入河中。这一条河同印度恒河一样,据说是通向天堂的。骨灰倾入河中,人就上升天堂了。
兽主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平常被称作湿婆的就是。湿婆的象征linga,是一个大石柱。这里既然是湿婆的庙,所以linga也被供在这里,就在庙门外河对岸的一座石头屋子里。据说,这里的妇女如果不生孩子,来到linga前面,烧香磕头,然后用手抚摩linga,回去就能怀孕生子。是不是真正这样灵验呢?就只有天知道或者湿婆大神知道了。
庙门口皇皇然立着一个大木牌,上面写着:“非印度教徒严禁入内”。我们不是印度教徒,当然只能从外面向门内张望一番,然后望望然去之。庙内并不怎样干净,同小说中描绘的洞天福地迥乎不同。看上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神圣或神秘的地方。古人诗说:“凡所难求皆绝好。”既然无论如何也进不去,只好觉得庙内一切“皆绝好”了。
人们告诉我们,这座大庙在印度也广有名气。每年到了什么节日,信印度教的印度人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到这里来朝拜大神。我们确实看到了几个苦行僧打扮的人,但不知是否就是从印度来的。不管怎样,此处是圣地无疑,否则拄竹杖梳辫子的圣人苦行者也不会到这里来流连盘桓了。
说老实话,我从来也没有信过任何神灵。我对什么神庙,什么兽主,什么linga,并不怎么感兴趣。引起我的兴趣的是另外一些东西,庙中高阁的顶上落满了鸽子。虽然已近黄昏,暮色从远处的雪山顶端慢慢下降,夕阳残照古庙颓垣,树梢上都抹上了一点金黄。是鸽子休息的时候了。但是它们好像还没有完全休息,从鸽群中不时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比鸽子还更引起我的兴趣的是猴子。房顶上,院墙上,附近居民的屋子上,圣河小桥的栏杆上,到处都是猴,又跳又跃,又喊又叫。有的老猴子背上背着小猴子,或者怀里抱着小猴子,在屋顶与屋顶之间,来来往往,片刻不停。有的背上驮着一片夕阳,闪出耀眼的金光。当它们走上桥头的时候,我也正走到那里。我忽然心血来潮,伸手想摸一下一个小猴。没想到老猴子决不退避,而是龇牙咧嘴,抬起爪子,准备向我进攻。这种突然袭击,真正震慑住了我,我连忙退避三舍,躲到一旁去了。
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入非非。我上面已经说到,印度教的庙非印度教徒是严禁入内的。如果硬往里闯,其后果往往非常严酷。但这只是对人而言,对猴子则另当别论。人不能进,但是猴子能进。难道因为是畜类而格外受到优待吗?猴子们大概根本不关心人间的教派、人间的种姓、人间的阶级、人间的官吏,什么法律规章,什么达官显宦,它们统统不放在眼中,加以蔑视。从来也没有什么人把猴子同宗教信仰联系起来。猴子是这样,鸽子也是这样,在所有的国家统统是这样。猴子们和鸽子们大概认为,人间的这一些花样都是毫无意义的。它们独行独来,天马行空,海阔纵鱼跃,天空任鸟飞,它们比人类要自由得多。按照一些国家轮回转生的学说,猴子们和鸽子们大概未必真想转生为人吧!
我的幻想实在有点过了头,还是赶快收回来吧。在人间,在我眼前的兽主大庙门前,人们熙攘往来。有的衣着讲究,有的浑身褴褛。苦行者昂首阔步,满面圣气,手拄竹杖,头梳长发,走在人群之中,宛如鸡群之鹤。卖鲜花的小贩,安然盘腿坐在小铺子里,恭候主雇大驾光临。高鼻子蓝眼睛满头黄发的外国青年男女,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商量着什么。神牛们也夹在中间,慢慢前进。讨饭的瞎子和小孩子伸手向人要钱。小铺子里摆出的新鲜的白萝卜等菜蔬闪出了白色的光芒。在这些拥挤肮脏的小巷子里散发出一种不太让人愉快的气味,一团人间繁忙的气象。
我们也是凡夫俗子,从来没有想超凡入圣,或者转生成什么贵人,什么天神,什么菩萨等等,等等。对神庙也并不那么虔敬。可是尼泊尔人对我们这些“洋鬼子”还是非常友好,他们一不围观,二不嘲弄。小孩子见了我们,也都和蔼地一笑,然后腼腼腆腆地躲在母亲身后,露出两只大眼睛瞅着我们。我们觉得十分可爱,十分好玩。我们知道,我们是处在朋友们中间。兽主大庙的门没为我们敞开,这是千百年来的流风遗俗,我们丝毫也不介意。我们心情怡悦。当我们离开大庙时,听到圣河里潺潺的流水声,我们祝愿,尼泊尔朋友在活着的时候就能通过这条圣河,走向人间天堂。我们也祝愿,兽主大庙千奇百怪的神灵会加福给他们!
1986年11月30日离别尼泊尔前,于苏尔提旅馆
望 雪 山——游图利凯尔
更新时间:2009-7-14 15:00:00
字数:1931
其实,在加德满都城内,到处都可以望到雪山。六天以前,我一走下飞机,就惊异于此地山岭之多,抬眼向四周一看,几乎都是高高低低起伏如波涛的山峦。在碧绿的群山背后,有几处雪峰,高悬天际,初看宛如片片白云。白雪皑皑的峰巅,夕阳照上去,闪出耀眼的银光。
前几天,在世界佛教联谊会的大会开幕仪式上,我坐在主席台上,台下万头攒动,蓦抬头,看到远处的万古雪峰横亘天际。唐人诗说:“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我想改换一下:“天际明雪色,城中增暮寒。”约略能够表达出当时的情景。
又过了两天,代表团中有的同志建议,到离雪山更近一点的图利凯尔去看雪山,我欣然同意。我历来对雪山有好感,但是我看到的雪山并不多。只在新疆乌鲁木齐附近的天池看过两次,觉得非常新鲜。下面是炎热的天气,然而抬头向上一看,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却是险峰积雪,衬着蔚蓝的晴空,愈显得像冰心玉壶;又仿佛近在眼前,抬腿就可以走到,伸手就可以抓到一把雪。实际上,路是非常遥远的。从雪峰下来的采莲人手持雪莲,向游客兜售。淡黄色的雪莲仿佛带来了万古雪峰顶上的寒意,使我们身处酷夏,而心在广寒。此情此景,终生难忘。
现在,我来到了尼泊尔。这里雪峰之多,远非天池可比。仅仅从加德满都城里面就能够看到不少。在全世界上,也只有我国西藏和尼泊尔有这样多这样高的雪峰。我到这里来的时候,曾在飞机上看过雪山。那是从上面向下看。现在如果再从下面向上看一看的话,那该是多么有趣多么新鲜啊!怀着这样热切期待的心情,我们八个人立即驱车到了图利凯尔。
这个地方离雪峰近了一点,但是同加德满都比较起来也近不了多少。可是因为此地踞小峰之巅,前面非常开阔,好像是一个大山谷,烟树迷离,阡陌纵横。山谷对面,一片云雾上面就是连绵数千百里的奇峰峻岭。从这里看雪山,清晰异常。因此,多少年以来,此地就成了饱览雪山风光的胜地,外国旅游者没有不到这里来的。如果不到这里来,不管你在尼泊尔看到过多少地方,也算是有虚此行,离开之后,后悔莫及了。
今天,天公确实真是作美。早晨照例浓雾蔽天,八九点钟了,还没有消退的意思。尼泊尔朋友说,今天恐怕要全天阴天了,看雪山有点问题了。然而我们的汽车一驶出加德满都,慢慢地向上行驶的时候,天空里忽然烟消云散,一轮红日高悬中天。尼泊尔主人显然高兴起来,他们认为让中国客人看到雪山是自己的职责。我们也同样激动起来。我们不远万里而来,如果不能清晰地看一下雪山的真面目,能不终生感到遗憾吗?
在半山坡的绿草地上,早已有人铺上了白布,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食品,几辆挂着国旗的小轿车停在附近,看样子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使馆的车子。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在草地上溜达着,手里拿着望远镜,指指点点,大概是议论对面雪峰的名称。在我们眼前隔着那一条极为广阔的峡谷,对面群峰林立,从右到左,蜿蜒不知道有几百几千里,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崇山峻岭,灰色的云彩在上面飘动。简直分不清哪是云,哪是山。在这群山后面或者上面,是一座座白皑皑的万古雪峰,逶迤也不知道几百几千里,巍然耸立在那里。偶然一失神,这一座座的雪峰仿佛流动起来,像朵朵的白云飘动在灰蓝色的山峰上面。这些雪峰太高了,相距那么远,还要抬头去看。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多、这样高、这样白的雪峰。我知道这些雪峰下面蓝色的云团也并不是云彩,而是真正的山。仿佛比这蓝色云团再高的地方就不应该再有山峰了。可是那些飘浮在这些蓝色云团的白色的云彩,确确实实是真正的雪峰。这真可以算是宇宙奇景,别的地方看不到的了。
按照地图,从右到左,一共排列着十三座有名有姓的雪峰,在世界上都广有名声。其中有不少还从来没有被凡人征服过。上面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人们可以幻想,大概只有神仙才能住在上面吧。过去的人确实这样幻想过,中国古代的昆仑山上不就住着神仙吗?印度古代的神话也说雪山顶上是神仙的世界。可是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神仙呢?然而,如果说雪峰上面什么都没有,我的感情似乎又有点不甘心。那不太寂寞了吗?那样晶莹澄澈的广寒天宫只让白雪统治,不太有点煞风景了吗?我只好幻想,上面有琼楼玉宇、阆苑天宫,那里有仙人,有罗汉,有佛爷,有菩萨,有安拉,有大梵天,有上帝,有天老爷,不管哪一个教门的神灵们,统统都上去住吧。他们乘鸾驾凤,骑上猛狮、白象,遨游太虚吧。
别人看了雪山想些什么,我说不出。我自己却是浮想联翩,神驰六合。自己制造幻影,自己相信,而且乐在其中,我真有流连忘返之意了。当我们走上归途时,不管汽车走到什么地方,向右面的茫茫天际看去,总会看到亮晶晶的雪山群峰直插昊天。这白色的群峰好像是追着我们的车子直跑,一直把我们送进加德满都城。
1986年12月1日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在特里普文大学
更新时间:2009-7-14 15:01:00
字数:1971
从北京出发前,我们代表团的秘书长许孔让同志让我准备一篇学术报告,在尼泊尔讲一讲。我当即答应了下来。但是心中却没有底: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讲呢?对什么人讲呢?这一切都不清楚。好在我拟的题目是:“中国的南亚研究——中国史籍中的尼泊尔史料”。这样一个题目在什么地方都是恰当的,都会受到欢迎的,我想。
到了尼泊尔以后才知道,是尼泊尔唯一的一所大学——特里普文大学准备请我讲的。几经磋商,终于把时间定了下来。尼泊尔的工作时间非常有趣:每天早晨十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实际上大约到了上午十一点才真正开始工作。尼泊尔朋友告诉我,本地人中流传着一种说法:世界上最惬意的事情是“拿美国工资,吃中国饭,做尼泊尔工作”。这种情况大概是由当地气候决定的,决不能说尼泊尔人民懒。我在尼泊尔皇家植物园看到背柴禾的妇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尼泊尔人民是勤劳的人民。话说回来,我到大学做报告的时间确定为正午十一时半开始。若在中国,到了上午十一时半我几乎已经完成了整天的工作量。但在尼泊尔,我的工作才开始,心里难免觉得有点不习惯。然而中国俗话说“入境随俗”,又说“客随主便”,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在外国大学里做报告,我是颇有一点经验的。别的国家不说,只在印度一国,我就曾在三所大学里做过报告:一次在德里大学,一次在尼赫鲁大学,一次在海德拉巴邦的奥斯玛尼亚大学。这三次都有点“突然袭击”的味道,都是仓促上阵的。前两个大学的情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描绘过,这里不再重复了。在奥斯玛尼亚大学做报告,是由我们代表团团长临时指派的,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客中又没有图书资料,只有硬着头皮到大学去。到了以后,我大吃一惊,大学的副校长(在印度实际上就是校长)和几位教授都亲自出来招待我。他们把我让到大礼堂里去,里面黑压压地坐满了教授和学生。副校长致欢迎词,讲了一些客套话以后,口气一转,说是要请我讲一讲中国教育和劳动问题。直到此时,我才知道我做报告的题目。我第二次大吃一惊:我脑海里空空如也,这样大而重要的题目,张开嘴巴就讲,能会不出漏子吗?我在十分之一秒内连忙灵机一动,在讲完了照例的客套话以后,接着说道:“讲这样一个大题目我不是很恰当的人选。我是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的,我给大家讲一点中印文化关系吧!我相信大家会有兴趣的,因为大家最关心中印人民的友谊。”没想到这样几句话竟引起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我知道,我已经过了关,那一颗悬得老高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开口讲了起来。
现在来到了特里普文大学,题目是事前准备好的,所以心情坦然,不那么紧张。但是也有让我吃惊或者失望的地方。我原以为,在这里同在印度那几个大学里一样,全院动员,甚至全校动员,来听我的报告。可是在这里没有那样节日的气氛,只是在一间大屋子里挤坐着一二百人。在我灵魂深处,我确实觉得有点不满足。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听从主人的安排了。
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点潜台词:尼泊尔学术水平不高。我前几年读过一本尼泊尔学者写的《尼泊尔史》,觉得水平很一般。于是我就以偏概全,留下了那么一个印象。我今天来到了尼泊尔的最高学府,眼前虽然坐满了学者、教授、博士等等,可是那个印象却始终萦绕在我的头脑中。这是否影响了我讲话的口气呢?我自己认为没有。但是,诚于中,形于外,也未必真正没有。我既然已经张开嘴巴讲了起来,也就顾不得那样多了。
可是,我讲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轮到大家提问题的时候,我却又真的吃了一惊。提问者显然对我的报告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几乎都强调,没有中国的史籍,研究尼泊尔史会感到有很多困难。他们根据我的报告提了不少有关中尼历史关系的问题。可以看出来,他们确实是下过一番工夫的,他们是行家里手,决非不学无术之辈。我心里直打鼓,但同时又非常高兴。讨论进行得认真而又活泼。我们相互承诺,以后要加强联系。两国大学之间的交往算是开始了。我们应当交换学者,交换图书资料。我看到,尼泊尔朋友脸上个个都有笑容。第二天一大早,特里普文大学的历史系主任威迪耶(Vaidya)教授和特里拉特那(Triratna)教授到宾馆来看我,带给我他们自己的著作。我随便翻看了一下,觉得这些都是认真严肃的著作,心里油然起敬慕之感。我们又重申加强联系,然后分手告别。我目送两位尼泊尔教授下楼的身影,感到自己同尼泊尔学者之间的隔膜一扫而光,我们的感情接近起来了。
中国有一句俗话:“万事开头难。”现在我们总算是开了个头,以后就不难了。古时候从中国到尼泊尔来要经历千山万水。现在从北京飞到加德满都,只需要四个小时。地球大大地变小了。我们两国学者来往实在非常方便。珠穆朗玛峰横亘两国之间,再也不是交通的拦路虎,而是两国永恒友谊的象征。我瞻望前途,不禁手舞足蹈了。
1986年12月20日于燕园
别加德满都
更新时间:2009-7-14 15:01:00
字数:1747
古时候,佛教禁止和尚在一棵树下连住上三宿,怕他对这一棵树产生了眷恋之心。佛教的立法者们的做法是煞费苦心而又正确的。
说老实话,我初到加德满都的时候,看到这地方街道比较狭窄,人们的衣着也不太整洁,尘土比较多,房屋也低暗。我刚刚从日本回来,不由自主地就要对比两个国家,我立刻萌发了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回国吧!
但是,过了不到半天,我的想法就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乘着车子走过了许多条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街道,街道确实不能说是十分干净的,人们的面貌也确实不像日本那样同我们简直是一模一样,望上去让人没有陌生之感。可是我忽然发现,这里同我的祖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同我幼年住过的山东乡村、六十年代初期四清时呆过的京郊农村,更是非常相似。在那里,到处都有我最喜爱的狗,猪也成群结队地在街道上哼着叫着,到垃圾堆里去寻找食物,鸭子和鸡也叫着、跳着,杂在猪狗之间。小孩子同小狗、小猪一起玩耍,活蹦乱跳。偶尔还有炊烟从低矮黑暗的屋子里飘了出来,气味并不好闻,但却亲切、朴素,真正是乡村的气息。加德满都是一个大城市,同乡村不能完全一样,但是乡村的气息还是多少有一点的。这使我想到家乡,愉快之感在内心里跃动。
晚上走过这里的大街,电灯多半不十分耀眼明亮。霓虹灯不能说是没有,但比较少,也不十分光辉夺目。有的地方甚至灯光暗淡,人影迷离。同日本东京的银座之夜比较起来,天地悬殊。在那里,光明晃耀,灯光烛天,好像是从东海龙王那里取来了夜光宝珠,又从佛教兜率天取来了水晶琉璃,修筑了黄金宝阶,白银栏杆、千层宝塔、万间精舍,只见宇宙一片通明,直上灵霄宝殿,遍照三千大千世界。美则美矣,可我觉得与自己无关。我在惊奇中颇有冷漠之感。
在这里,在加德满都,没有那样光明,没有那样多彩,没有那样让人吃惊,没有那样引人入胜;可我从内心深处觉得亲切、淳朴、可爱、有趣,仿佛更接近自己的心灵。街旁的神龛里供着一些神像,但是没像在印度那样上面洒满了象征鲜血的红水。参天大树挺立在那里,告诉我们这个城市的古老。间或也能看到四时不谢的鲜花,红的、黄的都有,从矮矮的围墙后面探出头来,告诉我们,此时在我国虽然已是冬天,此地却仍然是春意盎然,这是一座四时皆春的春城。
除了上面这一些表面上能看到的东西以外,在我们心里还蕴涵着一种感情,是在任何别的地方都难以产生的。在尼泊尔流传着一个神话传说,说加德满都峡谷原来是大水弥漫,只有鱼虾,没有人类。文殊菩萨手挥巨剑,把一座小山劈成两半,中间留了一个口子,大水从此地流出,于是出现了陆地,出现了居民,出现了加德满都城,尼泊尔从此繁衍滋生,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而文殊菩萨的故乡则是在中国的五台山,至今他还住在那里。尼泊尔人视此山为圣地。
这当然只是一个神话,但是神话也是有背景的。为什么尼泊尔人民不把文殊菩萨的故乡说成是在别的国家,而偏偏说成是在中国呢?对中尼两国人民来说,这是一个多有意义的神话啊!尼泊尔人本来就是一个温顺和平的民族,再加上这样一个神话,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中国怀有纯真深厚的感情。现在我们所到之处都能体会到这样一种感情,都能看到微笑的面孔,我们都陶醉在尼泊尔人民的友谊中了。
我们总共在加德满都只呆了六天。可是这六天已经是佛祖允许和尚在一棵树下住宿时间的两倍。我们的所见所闻是很有局限的。可是,经过了我上面说过的思想感情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之后,我对于这一座不能算是太大的城市的感情与日俱增,与时俱增。临别那一天的早晨,我很早就起来了。我打开窗子,面对着外面每天早晨都必然腾起的浓雾,浓雾把眼前的一切东西都转变成了淡淡的影子。我又听到从浓雾中的某一个地方传来了犬吠声和不知从哪一家屋顶上传来了鸽子咕咕的叫声。我此时确实看不到我最喜欢看的雪山——它完全被浓雾遮蔽住了。但是,我的眼睛似乎有了佛教所谓的天眼通的神力,我能看到每一座雪峰,我的心飞到了这些雪峰的顶上,任意驰骋。连象征中尼友好的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我似乎都看到了。我的心情又是激动,又是眷恋,又感到温暖,又觉得冷森,一时之间,我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
别了,加德满都!
我相信,有朝一日,我还会回来的。
1986年12月2日下午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曼 谷 行
更新时间:2009-7-14 15:02:00
字数:2331
1994年3月22日至31日,我应泰国侨领郑午楼博士之邀,偕李铮、荣新江二先生,飞赴曼谷,停留十日。时间虽短,所见极多,谓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亦决非夸张。回国后,在众多会议夹缝中,草成短文十篇,姑称之为散文。非敢言文,聊存雪泥鸿爪之意云尔。
初抵曼谷
一登上泰航的飞机,就仿佛已经到了泰国。机舱内净无纤尘,没有像其他一些航空公司的飞机那样,一进机舱,扑鼻一股飞机味。空姐,还有空哥,个个彬彬有礼,面含微笑。这一切都给人以舒适愉快的感觉。我只觉得神清气爽,耳目为之一新。
泰国航空公司是颇有一些名气的,我真是久仰久仰了。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失望,一是肯定。我是后者。我心里第一句话就是:“果然名不虚传。”在整个航程的四小时十分钟内,只见那几个年轻的空姐和空哥忙忙碌碌,马不停蹄,送咖啡,送茶,送饮料,送酒,送了一趟又一趟,好像就没有断过。谈到送酒,其他国家的航空公司也是有的,但仿佛是有“阶级性”的。在头等舱里,正当中就摆上一个酒柜,中外名酒,应有尽有,乘客可以随时饮用。我常常心里想:倘若刘伶乘上今天的头等舱,他必将醉死无疑。“死便埋我”,这个遗嘱,在飞机上也无法执行,只有飞机到了目的地再做处理了。
在泰航的机舱内,这个“阶级性”不存在了。大家都一视同仁。送酒并不止送一次,而且送的也不仅仅是普通的酒。我非酒徒,无法亲口品尝。但是我隐约间看到一位空哥,手里举着酒瓶子,在舱内来回地走。有人一招呼,立即走上前去,斟满一杯。我对外国名酒是外行,但是人头马之类的瓶子,我是见过的。我偶一抬头,瞥见空哥手中举的酒瓶闪着黄色的金光,颇像什么马之类。我有点吃惊。但我终非酒徒,此事与我无干,不去管它了。不过我一时胡思乱想,又想到了刘伶。
空姐和空哥当然也送饭。饭嘛,大家都是彼此彼此,想也不会送出什么花样。然而他们竟也送出了花样:他们先送菜谱。这本是大城市里大饭店的做法。在其他国家的飞机上,我还没有遇到过。在那里,简略的就只给一盒面包点心之类。复杂的也不过是一盘热餐,讲究一点的中西均备;马虎一点就只有炒菜和米饭外加一个小面包和香肠而已。在这里,菜谱上有四种饭菜:牛肉、大虾、小鸡等等,由乘客点用。这些菜本来就具有吸引力的,再加上允许自己点,主观能动性这一调动,吸引力就与之俱增,饭菜之可口自不在话下了。
在这样温馨的气氛中,我本来应该全心全意地欣赏和享受眼前的这一切的:嘴里尝的、眼里见的、耳朵里听的。然而,不行。越快到目的地了,我心里越是惴惴不安,仿佛在一曲和谐怡悦的音乐中,无端掺上了一点杂音。
原因何在呢?原来我在北京在决定来曼谷之前曾打听过许多曾来过曼谷对泰国情况熟悉的朋友,想起到“入境问俗”的作用。灌满了我的耳朵的,并不是什么令我高兴的信息,正相反,是让我闻之而气短的东西。他们几乎是众口一声地用告诫的口气对我讲话:现在正是曼谷最热的时候,同北京比较起来,温差至少也有三十摄氏度。曼谷的污染是世界第一,堵车也决不是世界第二。还有,那里的人习惯于喝凉水,北京的人很容易泻肚。有的人干脆劝我:别去了!这么大年纪,惹这个麻烦干吗呢?我听了,不是丧气,而是有些丧胆了。然而,自己是“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了,非来不行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了。我在登上飞机的一刹那,颇有荆轲之概。
现在离曼谷越来越近了,我那不安的情绪也越来越浓。污染、堵车、喝凉水,离开自己还远,不妨先来一个驼鸟政策,暂且不去管它。然而温差的问题就在眼前,不久之后,立刻就要兑现。我张大了眼睛,伸长了耳朵,注意舱内乘客的行动。我在北京登机时穿了两件毛衣,一厚一薄,厚的登机后立即脱掉了,薄的还穿在身上,外面套的是夹制服,腿上还有一条绒裤。这样一套装束能应付得了下机后的三十七八摄氏度吗?我心里想:此时倘有解衣脱裤者,他就是揭竿而起的英雄,我一定会起而响应,亦步亦趋,紧随其后,行动起来。然而,幸乎?不幸乎?竟没有一个这样的英雄。我颇感有点失望,壮志未酬,焉得而不失望呢?
此时,舱内红灯已亮,飞机正在下降。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到了曼谷机场。我提好小包,踉踉跄跄,挤在众旅客后面,走下了飞机。此时,不但没有了惴惴不安之感,连焦急之感也消逝得无影无踪。迎接我们是灯光明亮的曼谷机场的候机大厅。
我可是完全没有想到:在办完入境的手续步出大厅的时候,在入口处竟有黑压压的一群人在迎候我们,我在曼谷的一些今雨旧雨不少人都来了。经介绍才认识的有华侨崇圣大学的副校长,有侨领苏壎先生等等。早就认识的有原法政大学校长,现任东方文化书院院长陈贞煜博士,在北京见过面的陈华女士,著名的学者郑彝元先生等等。当然还有北大东语系老学生段立生教授,以及中山大学的中青年教授林悟殊先生等等。人很多,无法一一认清。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阵阵闪出亮光,我们的脖子上都挂上了漂亮的花环。泰国是亚热带国家,终年鲜花不断。花环上有多种鲜花,浓郁的香气直透鼻官。这香气不是简单的香气,它蕴含着真诚,蕴含着友谊,蕴含着美的心灵,蕴含着良好的祝愿。这香气是能醉人的,我果真被陶醉了,十分清醒又有点兴奋有点迷糊地上了苏壎先生亲自驾驶的汽车,驶过了华灯照亮了的十里长街,到了下榻的饭店。腿上的绒裤并没有脱,完全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身上夹制服依然牢固地裹在身上,也并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原来气温并没有高到摄氏三十七八度。至于污染和堵车,好像也没有感到,小小的一堵,在世界上任何城市中都是难免的。总之,让我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的那几大“害”,都涣然冰释了。而花环的浓郁的香气似乎更加浓郁,它轻而易举地把我送入到曼谷第一夜的酣甜的睡乡。
1994年5月2日
报德善堂与大峰祖师
更新时间:2009-7-14 15:02:00
字数:2987
到曼谷的第二天,主人就带领我们去访问报德善堂。
我们是昨晚很晚的时候才来到这里的。到现在,仅仅隔了一夜,也不过十个小时,曼谷这一座陌生的大城市,对我来说,仍然是迷离模糊,像是一座迷楼。而报德善堂,只是这个名称就蕴含着一层神秘的意味,更是迷离模糊,像是一座迷楼。但是,俗话说:“客随主便。”我们只能遵守主人的安排了。
我在北京时,曾多方打听曼谷的情况。据知情者说,曼谷此时正是夏季的开始,气温能高达三十几到四十出头的摄氏度。换句话说,同北京的温差有三十多摄氏度。我行年望九,走南闯北,数十年于兹矣。对什么温差之类的东西,我自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那一年,我从北非的阿尔及利亚的卡萨布兰卡飞越撒哈拉大沙漠,到中非的马里去。马里有世界火炉之称,我们到的时候,又正是盛暑。也许是由于心理关系,当飞机飞临马里上空将要下降时,我蓦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正待下锅的饺子,锅里翻腾着滚开的水。飞机越往下降,我心里的气温越高。着陆时,气温是四十六摄氏度。我这一只饺子真正掉在热锅里了。这一次到曼谷来,是否再一次变成下锅的饺子呢?我心里颇为惴惴不安。
然而,天公好像是有意作美。我们到的前一天,下了雨。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雨。据说,按时令现在还不是下雨的时候。结果天气不但不酷热,而且还颇有一点凉意。泰国的华侨朋友说:
“是你们把冷气从北京带来了。”
“是托你们的福,我们才带来的。”
大家哈哈一笑,出门上了车。
我脑筋里忽然又闪出了昆明的影子。那里的气候是:“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曼谷是不是也属于这个范畴呢?不管怎样,我们坐在车内,是并不感到热的。车外,大马路上,千车竞驶,时有堵塞。大雨虽晴,积水甚多。曼谷的下水道,以不能及时排水,蜚声全球。有的地方积水深达半英尺,长达几小时或几日。汽车走在水里,宛如中国江南水乡的小船。那些摩托车,由于体积小,能够在群车缝罅里穿来穿去,宛如水中的游鱼。一幅非常奇怪的街头景象。
我们终于来到了报德善堂。
到了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报德善堂是同中国宋代的一位叫大峰祖师的高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距泰国数千里,宋代距现在将近一千年。这一位大峰祖师——他的画像就悬挂在这里的会客室中——怎么会浮海到泰国来了呢?我心里疑团郁结。
原来这里面有一个相当长又相当曲折的故事。大峰不见于中国的《高僧传》。明隆庆《潮阳县志》、清乾隆《潮州府志》等书都有关于他的记载,但都语焉不详。民间传说颇有一些谈到他的地方。总起来看,大峰祖师诞生于宋吴越国温州,俗姓林,名灵噩,字通叟。生于北京宝元二年(1039年,一说生于1093年),卒年南宋建炎丁未(1127年)。中过进士,做过县令。年届花甲,才辞官出家。后来云游到了广东潮阳。他信仰的大概是当时颇为流行的禅宗。他行了不少善事,为乡民祈福禳灾,施医赠药,给灾民治病,同时收验路尸,施棺赠葬,这当然会受到当地贫困老百姓的敬仰。他还曾募化建桥,关于建桥的事,传说中讲到了,大峰祖师利用科学原理,把桥基稳置于江底硬地之上,使桥有了坚固的基础。总之,建桥一事,因为便利交通,为民造福,历来受到人民的称扬。一个名不见《高僧传》的和尚在当地却声誉极隆。祖师圆寂后,到了南宋绍兴年间,邑人建堂崇祀,名曰“报德堂”,八百余年来,香火历久不辍,这在中国佛教史上也是少见的。这个堂广行善事,诸如施茶、验尸、修桥、造路、赈灾、赠药等等,受到老百姓的赞誉,群众起而效之。岭表构建善堂崇祀祖师,几无处无之。战前统计,粤东共建善堂五百余所。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潮汕各县陆续恢复了大量的善堂。旅泰华侨中潮汕人占绝大多数,因此,报德善堂传往泰国,应该说是很自然的事。泰国报德善堂创建于1897年,距今已有九十七年的历史。这个善堂继承大峰祖师的衣钵,仍然是广行善事,其中包括收验无主尸骸。后来又有人回到家乡中国潮阳和平乡,把那里供奉的大峰祖师的金身迎至泰国,几经转移,最后修建了大峰祖师庙,颜其额曰报德堂,就在我们今天到的报德善堂总部的对门。
我们今天的访问算是非正式的,但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堂里面当然会有点宗教气氛的,但并不浓。办公室布置得同现代化的大公司一般无二。我们听完了主人的介绍,走出门来,想到街对过大峰祖师庙去瞻谒。但是街上的积水,比我们来时不但未减,似乎还有点增涨。虽然近在咫尺,但步行无法过渡。我们只能临“河”伫观。但是,决不是像庄子说的那样:“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整个对岸和大街就在眼底下,看得清清楚楚。被堵塞的汽车泡在水里,宛如中国江南水乡的小船,摩托车在船的缝罅里穿来穿去,宛如水中的游鱼。
我们伫观了一会儿,主人建议过一天再来,我们就转回了旅馆。
过了几天,我们果然又正式访问了报德善堂。雨早已停了,天已经晴好了。堂前的马路已经由“沧海”变为“桑田”。我们只走了几十步,就过了街,来到了大峰祖师庙。我以为这样一位受到万人崇敬具有无量功德的祖师,他的庙一定会庄严雄伟,殿阁巍峨,金身十丈,弟子五百。然而我眼前的这一座庙却同我国乡下的土地庙或关帝庙差不多大小。一进山门,就是庭院,长宽不过二十来尺。走几步就进了正殿,偏殿、后殿似乎都没有。金身也只有几尺高,真可谓渺矣微矣,无足道者。然而在这个渺小的庭院和大殿中却挤满了善男信女,一派虔诚肃穆又热气腾腾的景象,能够感染任何走进来的人,我顾而乐之。
在庭院中,一群妇女围坐在那里,把金纸和银纸折叠成方形、菱形的东西,不知道叫什么。我小的时候曾见过这样的金纸和银纸,多半是在为亡人发丧的时候叠成金银元宝烧掉。祭祖的时候极为少见,祭神的时候则从未见过。我从来没有推究过其原因。今天在曼谷大峰祖师庙,又见到这东西,但已经不是金银元宝的形状,于是引起我一连串的回忆与思考。难道是因为亲人初亡,到了阴间,人(按应作“鬼”)生地疏,多给他们带点盘缠有利于他们的生活(按此有语病,一时想不起恰当的名词,姑仍用之)吗?不给祖先烧金银元宝,难道是因为他们移民阴间,为时已久,有的下了海,成了大款、大腕,根本用不着子孙的金银元宝了吗?至于不给神仙烧,原因似极简单。他们当了官,有权斯有钱,再给他们烧金银元宝,似乎如俗话所说的:“六指划拳,多此一招”了。
我这样胡思乱想,有点失敬。但是我既然想到了,就写了出来,我只郑重声明一句:我说的祖先是指中国祖先,与泰国无涉。我从幻想中走了回来,看了看只有几丈长宽的正殿里的情景。大峰祖师的金身并不太高,端坐在神龛正中。像前地面上铺着几个蒲团,上面跪满了人,都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的是什么经文,说的是什么话,谁也不清楚;但是虔诚之色,溢于颜面。神龛里烛光明亮,殿堂中香烟缭绕,大峰祖师好像是面含微笑,张口欲言,他在对信徒们降祉赐福。但是,我凝神观看,在氤氲的香气中,我又陷入迷离模糊,有点同刚到曼谷时的迷离模糊似乎相似,而实则极不相同。在缭绕的似云又似雾的烟气中,我恍惚看到了被大峰祖师赈济的灾民,看到了被他收殓的枯骨,甚至看到了他家乡的由他募化修建的那一座大桥,他今天已经成为把泰国的华侨和华裔紧密地同祖国联系在一起的金桥。我看到他微笑得更动人了,更让人感到福祉降临了。在这样的迷离模糊中,我走出了大峰祖师庙。
1994年5月17日
郑午楼博士
更新时间:2009-7-14 15:03:00
字数:4288
一个出身商业世家,自强不息终于成大功的人;一个既有经济头脑,又有文化意识的人;一个自学成家,博闻强记的人;一个既通东方语言,又通西方语言的人;一个既工汉字书法,又能鉴赏中国古代绘画的人;一个既能弘扬泰华文化,又能弘扬炎黄文化的人;一个架设了中泰人民友谊金桥的人;一个把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紧密结合起来的人;一个悲天悯人,广行善事,广结善缘的人;一个待人接物处处有古风的人;一个年届耄耋而又精力充沛超过年轻人的人;总之,一个看似平凡实则不平凡的人。
如此众多的不同的甚至有些矛盾的气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世界上能有这样传奇性的人物吗?
答曰:有!他就是泰国华裔侨领大企业家和教育家郑午楼博士。
中国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又说“百闻不如一见”。在结识郑午楼博士的过程中,我又一次体会到这些俗语的正确性。最近若干年以来,我常常听到郑午楼博士的大名。我对泰国情况不甚了了,但因为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毕竟是有联系的,所以也想多了解一些。近四五十年以来,我曾结识过一些泰国朋友,比如著名作家奈古腊,北大教员西堤差先生和夫人,在华的专家素察先生,还有北大东语系一些泰籍华人:范荷芳女士、侯志勇先生、郑先明先生等等。从他们那里我对泰国的了解深入了一点。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直接到泰国去了解泰国,直接通过个人接触去了解郑午楼博士。
今年三月,机会终于到了。我们应郑午楼先生个人的邀请,来到了曼谷,参加由他创办的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我们头一天晚上飞抵曼谷,第二天晚上,午楼先生就在他那豪华的私邸中设盛宴,欢迎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美国参加庆典的客人:中山大学校长曾汉民教授和蔡鸿生教授,汕头大学校长林维明教授,香港中文大学校长高锟教授,香港大学前校长黄丽松教授,香港学界泰斗饶宗颐教授,台湾郎静山老先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校长田长霖教授,一时众星灿烂,八方风雨会曼谷。我同李铮和荣新江算是北京大学的代表,躬与盛会。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郑午楼博士同我一见面,就握着我的手说:
“你的著作我读过的。”
“???”
我颇有点惊讶:我们相隔万水千山,而且又不是一个行当,他怎么会读我的所谓著作呢?是不是仅仅出于客气呢?在以后的交往中,我慢慢地体会到:他说的不是客气话,而是实话。几天以后,我在国际贸易中心发表所谓演讲时,午楼先生竟也在千头万绪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拨冗亲自去听。这充分说明,他对我那一套对东西方文化的看法还是有兴趣的。
在这一天晚上,在入座就餐之前,郑午楼先生亲自陪我们,实际上是带领我们参观他的住宅和艺术收藏品。他女儿站在大厅的入口处,欢迎嘉宾。这里的房间非常多,虽然不一定比得上秦始皇的阿房宫,然而厅室交错,大小相间,雍容华贵,巍然灿然,令人叹为观止。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我仿佛成了贵宾中的首席。他带领我们参观,总把我推到前面。我们跟着他看了大大小小的很多房间,把他收藏的艺术品一一介绍给我们。他似乎是着意介绍自己收藏的中国绘画和书法,这些珍品都装裱精致,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我记得其中有明代大画家唐伯虎和仇十洲的画,都是精品。记得还有张大千的画和于右任的字。他介绍这些精品时,从面部表情和整个神情来看,他对这些东西怀有无限深邃恳挚的感情,也可以说是他对整个中国文化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更可以说是他对他降生的那一块国土怀有深邃恳挚的感情。事情难道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谈到午楼先生收藏的书法精品,必须强调谈一点:他本人就是一个有精湛技艺造诣很高的书法家。这一点是我最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汉字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中汉族独有的艺术,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任何民族都是无法攀比的。山有根,水有源,树有本,汉字本身就是汉字书法艺术之根,之源,之本。没有汉字,就不会有汉字书法艺术。但是,稍微懂行的人都能知道,这个艺术并不容易。它已经有了二千多年的历史。从李斯写小篆开始,一路发展下来,而隶书,而楷草,而行书,而草书。“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代代都出了一些书法大家。表面上看起来,变化极大,然而夷窥其实,则能发现,在大变中实有不变者在。也可以说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不变者,这个宗就是必须有基本功。抛开篆书和隶书不谈,专就楷书、行书、草书而言,基本功就是楷书,必须先练好横平竖直,点画分明的基本功,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譬如盖楼,必须先盖第一层,然后再在这上面盖第二层、第三层,以至更多的层。佛经上有一个寓言故事,说盖楼从第二层向上盖起。寓意是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我们当今一些书法家,在没有基本功的基础上大肆创作,结果——至少在我眼中,成了鬼画符。这些书法家正是佛经寓言中所讽刺的那些想从第二层起盖楼的人。午楼先生的书法不是这个样子。他写的是楷书,是无法以荒诞文浅陋的楷书,是一切掩饰和做作都毫无用武之地的楷书。而且据我个人的观察,从我的欣赏水平所能达到的境界来观察,午楼先生的楷书取径很高,他所取的不是元代赵孟和明代董其昌的规范,而是唐代上承王氏父子中经“九成言”,再济之以柳公权的规范。敦煌藏经洞中贮藏的唐代写经中最高水平的写经,都具备这样的书风。我看,如果把午楼先生写的小楷置诸敦煌等经中,几可乱真。俊秀而不媚俗,挺拔而不粗犷,这就是午楼先生楷书的特点。他之所以能达到这个水平,想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在带领我们参观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些他练书法时的成品。足见他是“十年磨一剑”,决非是轻而易举成功的。他在天赋的基础上加以勤苦磨炼,方能达到这个地步。
午楼先生的勤苦磨炼,不但表现在书法上,其他方面也能表现出来。他又从箱子里翻出来了几本练习簿,很像今天中国小学生使用的那一种。里面每一页上都有印好的横格,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泰文字母和单词儿、短句。在另外一些本子里整整齐齐地写着英文字母和单词儿、短句。可见他今天能够掌握本来不是他的母语的泰文,能够掌握世界通行语言的英文,也并非是轻而易举的,也是经过了艰苦的磨炼才达到目的的。
在那一天晚上,在宴会前,郑午楼博士,满怀对远方友人的欢迎的热情,兴致勃勃,带领着我们参观了他的收藏品。我对这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开始有了点感性认识。我深深地感觉到,他的成功,正如别人的成功那样,决不是偶然的。现在人们常常讲,一个人的成功取决于三个条件:禀赋或天资,努力和机遇。三者缺一不可。很多人认为,我也同样认为,三者中最重要的是努力。只要勤奋努力,锲而不舍,则一方面能弥补禀赋之不足,另一方面又能招来机遇。午楼先生就是一个具体的例子。从他的学习书法,学习外语来看(泰语对他来说已经不能算是外语),他的勤奋努力是非常能感动人的。中国古话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两句话在午楼先生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过了几天,午楼先生又邀请我们这一群外宾也是内宾到他城外的高尔夫别墅里去游览参观。我还没有从对曼谷的迷茫中解脱出来,我仍然是不辨东西南北,也无法体会这一座别墅究竟在曼谷的什么地方。但是印象却是非常清楚的。这里同前几天晚上见到的摩天高楼迥乎不同。虽然没有什么平畴烟树,却也颇多野趣。房子以平房为主,庭院极为宽敞。有的房子好像是还没有装修完毕。我们走到了一处用画廊同主房连接起来的亭子似的房间,脱鞋进屋,地板光洁如镜,里面还没有摆上多少桌椅之类的东西。午楼先生对我说:“下次再来曼谷时,就请你住在这里。”我连声道谢,但心里却琢磨: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即兴而说的客气话。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在他为我们饯别的晚宴上,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可见他是胸有成竹的,决不是一时随便说说的。我在真正感激之余,觉得此事实在是渺如云烟,“更隔蓬山千万重”了。
在所有的这些活动中,午楼先生总是腰板挺直,神采奕奕,行动敏捷,健步如飞。不但不像一个年届耄耋的老人,而且连那几位同他在一起工作的中年人都自愧弗如。他们告诉我说,每次跟董事长检查工作,总是被他拖得满身大汗。我想到中国诗文中讲一个人的行动敏捷时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再加上两句:来似雨飘,去似风骤。移赠午楼先生,我觉得是颇为适合的。
几个从大陆去的中年朋友,对我谈到午楼先生时,总称他为“董事长”或者“午楼博士”,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可以想见,他们对午楼先生是尊敬的,是爱戴的。也可以想见,午楼先生对他们没有架子,严格要求,亲切爱护,不以自己是领导凌人,不以自己是老人凌人,不以自己是名人凌人,不以自己是亿万富翁凌人。否则,这种尊敬爱戴之感从何而来呢?我们从大陆去的人也有亲身的体验。有一天在崇圣大学里一个什么典礼之后,很多客人和成群的中小学生聚集在餐厅里吃饭。因为人太多,实际上已无法摆开桌椅,正襟危坐。大家都随随便便在人声噪杂中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把每人分得的一盒饭打开来吃。不知什么时候,午楼先生也手拿一盒饭,边吃边走了过来,同我们坐在一起,大嚼起来,一不矜持,二不做作,纯任自然,兴致颇高。我们中间的一位低声说:“真没有想到,他也会同我们一起这样随随便便地吃饭!”这是小事一桩,难道不能小中见大吗?
在以后几天的参观中,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华侨报德善堂、世界贸易中心、潮州会馆、郑氏大宗祠、华侨医院、京华银行等等。这些机构都与午楼先生有联系,有的就是他鼎力创建的。在曼谷以外,听说还有不少的工厂、公司和其他机构,也都是午楼先生创办的。由此可见他的经营能力之强,组织领导艺术之高,精力之富,对事业进取之锐。现在他又倡导创办了华侨崇圣大学,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在以上这些机构中,有一些是广行善事,赈灾济贫;有一些则是弘扬泰华文化。在这些方面,他都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真正做到了精神与物质并重,经营与倡导比翼。这些都对我们有启发意义。1991年,午楼先生亲率赈灾团,不远千里,来到中国,救济中国受了水灾的灾民。可见他没有忘记中国这一个根。从他眼前的健康情况来看,他仿佛仍在如日中天,看来无论是在事业方面,还是在寿命方面,距离画句号还有很长一段路。这一点恐怕大家都能同意而又高兴的。
我在曼谷只呆了十天,同午楼先生见面虽不算少,但毕竟时间还是太短太短了,我对他的认识不可能不是肤浅的。不过有一点我是坚决有自信的:在午楼先生身上许多貌似矛盾的气质或特点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他身上有许多闪光的东西,很值得我们学习。我离开泰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泰国许多朋友的音容,午楼先生的音容,仍然历历如在目前,如在耳边。遥望南天,云海渺漠,我祝他事业兴旺,福寿康宁。
1994年5月13日
郎静山先生
更新时间:2009-7-14 15:03:00
字数:2170
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在郑午楼博士盛大的宴会上。
有人给我介绍一位老先生:
“这是台湾来的郎静山先生。”
“是谁?”
“郎静山。”
“郎静山!?”
我瞪大了眼睛,舌挢不能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郎静山”,这个名字我是熟悉的,甚至是崇敬的。但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在清华大学念书的时候,有时候到图书馆去翻看新出版的杂志,特别是画报,常常在里面看到一些摄影的杰作,署名就是郎静山。久而久之,渐渐知道了他是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是上海滩上的红得发紫的活跃人物。崇拜名人,人之常情,渺予小子,焉敢例外。郎静山于是就成了我的崇拜对象之一。
从那时到现在,在六十多年的漫长的时期内,时移世迁,沧海桑田,各方面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在国外呆了将近十一年,回国后,在北京呆了也有五十多年了。中国已非复昔日之中国,上海亦非复昔日之上海。当年的画报早已销声匿迹,郎静山这个名字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我原以为他早已成为古人——不,我连“以为”也没有“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郎静山。对我来说,他早已成为博物馆中的人物,早已不存在了。
然而,正像《天方夜谭》中那个渔父从海中捞出来了一个瓶子那样,瓶口一打开,里面蓦地钻出来了一个神怪。我现在见到的不是一个神怪,而是一个活人:郎静山蓦地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用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这一位一百零四岁的老人:他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头发花白,没有掉多少;腰板挺直,步履稳健;没有助听器,说明他耳聪;双目炯炯有神,说明他目明。有一个女士陪着他——是他的曾孙女吧——,他起坐走路,极其麻利,她好像成了沈有鼎教授的双拐,总是被提着走,不是教授拄它,而是它拄教授。最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他的衣着,他仍然穿着长衫。那天晚上穿的是黑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黑色上面闪着小小的金星。在解放前,长衫是流行的,它几乎成了知识分子的象征,孔乙己先生身上穿的就是代表他的身份的长衫。我看了长衫,心中大感欣慰。我身上这一套中山装,久为风华正茂的青年男女们所讽刺。我表面上置若罔闻,由于某种心理作用,我死不改悔,但心中未免也有点嘀咕。中山装同长衫比起来,还是超前一代的,如果真进博物馆的话,它还要排在长衫的后面。然而久已绝迹于大陆的长衫,不意竟在曼谷见到。我身上这一套老古董似乎也并不那么陈腐落后了。这一种意外的简直像天外飞来的支援,使我衷心狂喜。
第二次同郎静山先生见面是在第二天华侨崇圣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因为国王御驾莅临,所以仪式特别庄严隆重。从下午两点钟起,校园里就挤满了市民和军警。成千的小学生坐在绿草地上。能容千人的大礼堂也坐满了泰外绅士和淑女,驻泰外交使节全部被邀观礼。当然是由于年纪大,我同郎静山先生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座,他坐的位子是第一号,我是第二号。我们俩紧挨着,坐在那里,从两点一直坐到四点半。要想谈话,是有充分的时间的,然而却无从谈起。我们来自两个世界,出自两个世纪。在一般情况下,我本来已经有资格来倚老卖老了。然而在郎老面前,他大我二十一岁,是我的父辈,我怎么还敢倚敢卖呢?他坐在那里,精神矍铄,却是一言不发。我感到尴尬,想搭讪着说两句话,然而又没有词儿。“今天天气哈哈哈”,这里完全用不上。没有法子,只好呆坐在那里。幸亏陈贞煜博士给我介绍了德国驻泰国大使,用茄门话寒暄了一番。他又介绍了印度驻泰国大使,用英文聊了一阵。两位大使归座以后,我仍然枯坐在那里。郎老今天换了一身灰色的衣服,仍然是长衫。他神清气爽,陪我——或者我陪他呆坐那里。最后,我们俩被请到了一座大厅门口,排队站在那里,等候郑午楼博士把我们俩介绍给国王陛下。此时,陪他的那一位女士早已不见。郎老一个人,没有手杖,没有人搀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恭候圣驾。站的时间并不太短。只见他安然,怡然,泰然,坦然,没有一点疲倦的神色。
我最后一次见到郎静山先生,是在郑午楼博士创办的国际贸易中心中。这里同时举办了四五个展览会。我到每一个展览厅都浏览了一遍,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文物展览厅中的中国古代绘画和瓷器中,都有精品,在中国国内也是拔尖的。我最后到了摄影展览厅,规模不大,但极精彩。有几幅作品十分突出,看了让人惊心动魄。我对这些摄影艺术家着实羡慕了一番。旁边站着一位香港的摄影家,我对他表白了我的赞叹的心情。我在这里又遇到了郎老。他来这里是必然的。一个老一代蜚声海内外的摄影大家,焉能不到摄影展览厅里来呢?郎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彩色摄影,郎老的杰作都是黑白的。这次他带来了自己当年的杰作“百鹤图”的翻印本,令我回忆起当年欣赏这一幅杰作的情景。应该感谢老人的细心安排。
他一个人孑然站在那里,没有手杖,没有人陪伴,脸上的神情仍然是安然,怡然,泰然,坦然,仿佛是遗世而独立。这一次,我们除了打个招呼以外,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就同他告别。从此再没有在曼谷见到他。
杜甫的诗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现在是:“今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像在曼谷这一次会面这样的奇迹,一个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这样的奇迹再也不会出现了。云天渺茫,人事无常,一面之缘,实已难忘。我祝他健康长寿,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或者更多的年。
1994年5月3日
华侨崇圣大学开学典礼
更新时间:2009-7-14 15:04:00
字数:2978
我仿佛是走进了“天方夜谭”,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或神话的世界。
在辨认方向方面我的能力本来就不强,何况现在来到的是一个异国的陌生的大城市,而且只呆了一天,曼谷对我还是一团谜。现在一下子来到了华侨崇圣大学新建的校舍中,参加十分隆重的开学大典。我懵懵懂懂,不辨东西南北,被人扶下了汽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的校门,等到我抬眼观望时,已经快走到了大礼堂了。
我现在眼花缭乱,只见马路上站满了男女警察,一律黑色制服,个个威武雄壮。大概是因为国王要御驾亲临,为了安全,为了维持秩序,不得不尔。马路两旁的空地上和草地上,则挤满了男女老幼。穿着整齐的制服的中小学生则坐在草地上。搭了不少的布棚,棚下坐着许多成年人。虽然没有像一些国家那样到处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但是在一派喧腾热烈的气氛中,我眼前也闪耀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影子,大概也是彩旗一类的东西吧。国王陛下预定下午四时半驾到,此时才不过二时多,辽阔的校园里已经是万众欢腾,一片祥和、喜庆,而又肃穆矜持的气象,上凌斗牛。这让我立刻想到印度古代佛典中描绘的如来佛到什么地方去受到热烈欢迎的场面,一切天、龙、紧那罗、阿修罗等等,无不在天空中凝神下视,对如来佛合十致敬;连印度教的天老爷天帝释或因陀罗,也伫立于随侍的群神中,真正做到了“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我们被请进了新落成的富丽堂皇的大礼堂。屋内是另外一番景象。首先让我再明确不过地感觉到的是,室外骄阳如火,室内则因为有空调设备,冷冽如春。几百个座位上坐满了衣着整洁的绅士淑女,有泰国人,也有外国人,人人威仪俨然,说话低声细气,与室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因为是中国来的贵宾,被引到最高排紧靠主席台就座。我又因为在中国学者中年龄最大,就被安排坐在右边是人行道的第二个座位上。第一个座位看来是贵宾席的首席座位,被邀请坐在那里的是从中国台湾来的年已届一百〇四岁的蜚声宇内的摄影大师郎静山先生。看来序齿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不管怎样,经过了一阵紧张迷乱,现在总算安定下来了,可以休息沉思一会儿了。宇宙宁静,天下太平。
我们在肃穆中恭候国王陛下的御驾。但是距国王驾到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时间是太多太多了。西谚说:“你如果不能杀掉时间,时间就会杀掉你。”我现在怎样杀掉时间呢?最轻而易举的办法是同临座的人侃大山。我的邻座是郎静山老先生,他慈眉善目,蔼然可亲,本来是可以侃一气的。但是,他不大说话,我也无话可说。我明显地感觉到,在我们之间横着一条深深的“代沟”。我行年已经八十有三。如果说什么“代沟”的话,那一定会是我同比我年轻一些人之间的“代沟”。然而今天的“代沟”却是我同我年长二十一岁的老人之间的“代沟”。看来这个“代沟”更厉害,我实在无法逾越。我只好沉默不语,任凭时间在杀掉自己。幸亏陈贞煜博士是识时务的俊杰,他介绍给我了德国驻泰国大使和印度驻泰国大使,说了一阵洋话,减少时间宰杀的威力。此后,我们仍然是静静地坐着,恭候着。
有人来请我们中间比较年轻的几位学者到大礼堂外面什么地方去恭迎泰国僧王和国王的圣驾。我同郎老由于年老体弱,被豁免了这一项光荣的任务。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恭候着。到了下午四点三刻,台上有点骚动。我从台下看上去,那一群身着黑色礼服的绅士都站了起来。因为人太多,包围圈挡住了我的目光,我并没有看清国王。他的宝座大概就设在主席台的正中。只见这些绅士们——后来听说,都是华人企业家——一个一个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国王宝座前,双膝下跪,双手举着什么,呈递给国王。国王接了以后,他就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座位,下一位照此行动,一直到大约有四五十位绅士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呈递的是什么东西呢?我打听了泰国的华人朋友,他们答复说是:呈递捐款。原来华侨崇圣大学,虽然是郑午楼博士带头创办的,他自己已经捐了一亿铢,以为首倡,但他也罗致华人中有识有力之士,共襄盛举。大家举起响应,捐款者前赴后继。所谓“崇圣”,“圣”指的就是国王,他们要“崇圣报德”,报答国王陛下使他们安居乐业之恩,所以就把捐款呈献给国王本人。那一天呈递的就是这样的捐款。据说捐一千万铢以上者才有资格坐在台上,亲自跪献。其余捐款少于一千万者,就用另外的方式了。
泰国朋友说,捐款完全是自觉自愿的。为了其他的用途,泰国国王也接受捐献。所有这些捐献,国王及其他王室成员都用之于民。国王和王后陛下和其他一些王族,常常深入民众,访贫问苦,救济灾民,布施食品、衣服、医药等等,用中国的话说就是“广行善事”。因此,国王王后以及王室成员,在人民群众中有极高的威信,真正受到了人民的爱戴。在这一点上,泰国王室同当今世界上还保留下来的一些大大小小国家的王室,确实有所不同。对于这样的国王,华裔人士要“崇圣报德”,完全是应该的,是值得赞扬的。
这话说远了,现在再回到我们的礼堂里来。在主席台上,捐献的仪式结束了,只见国王走下了宝座,轻步走到主席台左侧一个用黄布幔子遮住的佛龛似的地方,屈膝一跪。我大吃一惊:万民给他下跪的人现在居然给别的什么神或人下跪了。一打听才知道,幔子里坐的人正是泰国僧王。泰国是佛教国家,同缅甸和斯里兰卡一样,崇奉佛教小乘,中国所谓“南传佛教”。佛教的信条本来就是“沙门不拜王者”,王者反而要拜沙门。作为虔诚佛徒的国王,当然甘愿信守这个律条,所以就有这一跪了。
肃穆隆重的开学大典到这里就算结束了。郑午楼博士恭陪国王到主席台后面的一个大厅里去接见参加大会的显要人物。我们中国的学者们被告知,到大厅的入口处排队迎驾;当国王走到这里时,午楼博士将把我们中最年长的两位介绍给国王陛下:一位当然就是郎静山先生,一位就是我。我们谨遵指教,站在那里。只见大厅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深色的服装。因为人太多,我并看不清国王是怎样活动的。我们的任务是站在那里等。我虽然已经年届耄耋,但毕竟比郎老还年轻二十多岁。可是站久了,也觉得有点疲倦。身旁的郎老却仍然神采奕奕,毫无倦容。我心里暗暗地佩服。然而,国王已经走到我们眼前。郑午楼博士看样子是做了较详细的介绍,因为说的是泰语,我听不懂。国王点头微笑,然后走出大厅。觐见的一幕也就结束了。
我们跟着国王和一群绅士们后面,走到了一个距大厅不远的新建成的博物馆中,门楣上悬挂着泰国诗琳通公主亲笔书写的“崇圣报德”四个大汉字,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华侨崇圣大学办学的最高方针,言简意赅,涵义无穷。博物馆里收藏品极多,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国王的兴致看来是非常高的,他仔细看了每一个展览厅里几乎是每一件展品,在里面呆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走出博物馆,启驾回宫。他在崇圣大学里呆了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此时暮霭四合,黄昏已经降临到崇圣大学校园中,连在那巍峨的建筑的最高顶上,太阳的余晖也已消逝不见。韩愈的诗说“黄昏到寺蝙蝠飞”,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异域,我确实没有期望能看到蝙蝠。我看到的仅仅是仍然静静地坐在道路两旁的地上的男女中小学生,他们在这里坐了已经有五六个小时了。此时他们大概是盼着老师们下命令,集合整队回家了。
我们这一群从中国来的客人,随着人流,向外慢慢地走。在我眼前,在我心中,开学大典的盛况,仍然像过电影似的闪动着。这种“天方夜谭”似的印象,将会永远永远地留在我的心中。
1994年5月10日
鳄 鱼 湖
更新时间:2009-7-14 15:04:00
字数:4136
人是不应该没有一点幻想的,即使是胡思乱想,甚至想入非非,也无大碍,总比没有要强。
要举例子嘛,那真是俯拾即是。古代的英雄们看到了皇帝老子的荣华富贵,口出大言“彼可取而代也”,或者“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认为,这就是幻想。牛顿看到苹果落地而悟出了地心吸力,最初难道也不就是幻想吗?有幻想的英雄们,有的成功,有的失败,这叫做天命,新名词叫机遇。有幻想的科学家们则在人类科学史上占了光辉的位置。科学不能靠天命,靠的是人工。
我说这些空话,是想引出一个真人来,引出一件实事来。这个人就是泰国北榄鳄鱼湖动物园的园主杨海泉先生。
鳄鱼这玩意儿,凶狠丑陋,残忍狞恶,从内容到形式,从内心到外表,简直找不出一点美好的东西。除了皮可以为贵夫人、贵小姐制造小手提包,增加她们的娇媚和骄纵外,浑身上下简直一无可取。当年韩文公驱逐鳄鱼的时候,就称它们为“丑类”,说它们“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到了今天,鳄鱼本性难移,毫无改悔之意,谁见了谁怕,谁见了谁厌;然而又无可奈何,只有怕而远之了。
然而唯独一个人不怕不厌,这个人就是杨海泉先生。他有幻想,有远见。幻想与远见相隔一毫米,有时候简直就是一码事。他独具慧眼,竟然在这个“丑类”身上看出了门道。他开始饲养起鳄鱼来。他的事业发展的过程,我并不清楚。大概也必然是经过了千辛万苦,三灾八难,他终于成功了。他成了蜚声寰宇的也许是唯一的一个鳄鱼大王,被授予了名誉科学博士学位。关于他的故事在世界上纷纷扬扬,流传不已。鳄鱼,还有人妖,成了泰国旅游的热点,大有“不看鳄鱼非好汉”之概了。
今天我来到了鳄鱼湖。天气晴朗,热浪不兴,是十分理想的旅游天气。我可决没有想到,杨先生竟在百忙中亲自出来接待我们。我同他一见面,心里就吃了一惊:站在我面前的难道就是杨海泉先生本人吗?这样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即使不是三头六臂,硃齿獠牙,至少也应该有些特点。干脆说白了吧,我心中想象的杨先生应该粗一点,壮一点,甚至野一点。一个不是大学出身,不是科举出身,而又天天同吃人不眨眼的“丑类”打交道的人,没有上面说的三个“一点”,怎么能行呢?然而站在我面前的人,温文尔雅,谦虚热情,话说不多,诚恳却溢于言表,同我的想象大相径庭。然而,事实就是这个样子,我只有心悦诚服地接受了。
杨先生不但会见了我们,而且还亲自陪我们参观,这样一个世界知名的鳄鱼湖,又有这样理想的天气。园子里挤满了游人,黑眼黑发,碧眼黄发,耄耋老人,童稚少年,摩登女郎,淳朴村妇,交相辉映,满园喧腾,好一派热闹景象。我看,我们中国大陆来的人,心情都很好,在热带阳光的照晒下,满面春风。
我们先在一座大会议厅里看了本园概况和发展历史的影片,然后走出来参观。但是,偌大一个园子,简直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处看起,幸亏园主就在我们眼前,还是听他调度吧。
他先带我们到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方去:一个地上趴着一只猛虎的亭子里,我原以为是一个老虎标本,摆在那儿,供人照相用作背景的。因为这里并没有像其他动物园里那样有庞大的铁笼子,没有铁笼子怎么敢养老虎呢?然而,我仔细一看,地上趴的确确实实是一只活老虎,脖子上拴着铁链子。一个小男孩蹲在虎的背后,面对老虎的是几个拍照的小姑娘。我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说老实话,双腿都有些发颤了。我看了看那几个泰国的男女小孩,又看了看园主,只见他们面色怡然,神情坦然,我也只好强压下紧张的情绪,走了进去。跨过一个铁槛杆,主人领我转到老虎背后,要与虎合影,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主人身后,同园主一起,摆好了照相的架势。园主示意我用手抚摩老虎的脖子。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老虎的屁股都摸不得,哪里还敢抚摩老虎的脖子呢?我曾在印度海德拉巴的动物园中摸过老虎的屁股;但那是老虎被锁在仅容一身的铁笼子里,人站在笼子外面,哆里哆嗦地摸上一把,自己就仿佛成了一个准英雄了。今天是同老虎在一起,中间没有铁栏杆,我的手实在不敢往下放。正在这关键时刻,也许是由于园主的示意,饲虎的小男孩用一根木棒捣了老虎一下,老虎大怒,猛张血盆大口,吼声震耳欲聋,好像是晴天的霹雳,吓得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情此景,大概我一生只仅有这一次——然而这一次已经足够足够了。
此时,我真是五体投地地佩服园主,我佩服他的幻想,一个没有幻想的人,能想得出这样前无古人的绝招吗?
紧接着是参观真正的鳄鱼湖。鳄鱼被养在池塘中。池塘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没有一定的规格,看样子是利用迁就原来的地形,只稍稍加以整修。我们走过跨在湖上的骑湖楼,楼全是木结构,中间铺木板,两旁有栏杆。前后左右全是池塘,池塘养着多寡不等的鳄鱼。据主人告诉我们说,这样的池塘群还有十五个,水面面积之大可想而知。鳄鱼是按照种类,按照年龄分池饲养的。这样多的鳄鱼,水里的鱼早被吃光了,只能每天按时用鱼来饲养。我看鳄鱼条条肥壮,足征它们的饭食是不错的。池中的鳄鱼千姿百态,有的趴在岸边,有的游在水里。我们走过一个池塘,里面的鳄鱼,条条都长过一丈。行动迟缓,有的一动也不动,有的趴在太阳里,好像是在那里负暄,修身养性。主人说,这个池塘是专门饲养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年鳄鱼。在人类社会中,近些年来,中外都有一些人高喊什么老龄社会,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概。鳄鱼大概还没有进化到这个程度,不会关心什么老龄不老龄。然而这个鳄鱼湖的主人却为它们操心,给它们创建了这个舒适的干休所,它们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了。至于变成了女士们的手提包,鳄鱼们是不会想到的。有一个问题我们参观的人都很关心,我想别的人也一样,这就是:这个鳄鱼湖究竟饲养了多少条鳄鱼。主人说是四万条。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我想,在茫茫大地上,在任何地方,即使是鳄鱼最集中的地方,也决不会四万条聚集在一起的。
此时,我更是五体投地地佩服我们的园主,佩服他的幻想。一个没有幻想的人能够把四万条鳄鱼集中在一起成为人类的奇迹吗?
紧接着我们走上了林阴大道,浓阴匝地,暑意全消。蒙杨海泉先生照顾,因为我年纪最大,他特别调来了一辆只能坐两人的敞篷车,看样子是他专用的。我们俩坐上,开到了一个像体育馆似的地方。周围是看台,有木凳可坐。园主请中国客人坐在最前排。下面是鳄鱼的运动场。周围环水,中间有块陆地,有几条鳄鱼在上面睡觉,还有几条在水里露出脑袋来。走进来了两个男孩子,穿着颇为鲜艳的衣服。他们俩向周围看台上的泰外观众合十致敬,然后走到水中拉出几条大鳄鱼,是拽着尾巴拉的,都拉到环水的陆地上。一个男孩掀开一条鳄鱼的大嘴,不知道是念了一个什么咒,鳄鱼的嘴就大张着,上下颚并不并拢起来。没看清男孩是用什么东西,戳鳄鱼的什么地方,只听得乓的一声巨响,又乓的一声,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小男孩又把自己的脑袋伸入鳄鱼嘴中,在上下两排剑一般的巨齿中间,莞尔而笑。然后抽出脑袋,把鳄鱼举在手中,放在脖子上。又让鳄鱼趴在地上,他踏上它的背部。两个孩子把几条吃人不眨眼的鳄鱼耍弄得服服帖帖。有时候我们真替他们捏一把汗;然而两个孩子却怡然自得,光着脚丫,在水中和陆上来回奔波。
走出了鳄鱼馆,又来到了另一个也像体育场似的场所。周围也是看台,同样是坐满了全世界许多国家的旅游者。但这里是大象和杂技表演的场所,台下没有水,而是一片运动场似的地。场中有几个同样穿着彩衣的男女青年。他们先把一大堆玻璃瓶之类的东西砸碎,然后有一个男孩光着膀子,躺在碎玻璃碴子上,打滚,翻筋斗,耍出种种的花样。最后又有一个男孩踩在他身上。在他身子下面,碎玻璃仿佛变成了棉花或者羊毛或者鸭绒什么的,简直是柔软可爱。看了这些表演,对中国人来说,这简直是司空见惯;然而对碧眼黄发的人来说,却是颇为值得惊奇的。于是一阵阵的掌声就从周围的看台上响起了。接着进场的是几头大象,脖子上戴着花环,背上,毋宁说是鼻子上骑着一个男孩子。先绕场一周,向观众致敬,大象无法用泰国常见的方式,合十致敬,只能把鼻子高高举,表达一番敬意了。大象在小孩子的指挥下,表演了许多精彩的节目。然后又绕场走起来。我原以为这只是节目结束后例行的仪式,然而,我立刻就看到,看台上懂行的观众,掏出了硬币,投向场中,不管硬币多么小,大象都能用鼻子一一捡起,递到骑在鼻子上的小孩的手中。坐在前排的观众,掏出了纸币,塞到大象的嘴里——请注意,是嘴,不是鼻子——,大象叼起来,仍然递到小孩子手中。我同园主坐在前排正中,大概男孩知道,园主正陪贵宾坐在那里,于是就用不知什么方法示意大象,大象摇晃着鼻子来到我们眼前。我一下子窘了起来,我口袋中既无硬币,也无纸币。聪明的主人立刻递给我几个硬币和几张纸币,这就给我解了围。我把纸币放在大象嘴中,又把硬币放到伸到我眼前的鼻子中,我的手碰到了大象柔软的鼻尖上的小口,一阵又软又滑又湿的感觉,从我的手指头尖上直透我的全身,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舒适清凉的 ecstasy,我的全身仿佛在颤抖。
此时,我更真正是五体投地地佩服我们的园主,佩服他的幻想。一个没有幻想的人能够想出这样训练鳄鱼,这样训练大象吗?
我们的参观结束了,但是我的感触却没有结束,而且永远也不会结束。杨海泉先生养的虽然是极为丑陋凶狠的鳄鱼,然而他的目标却是:
绍述文化今鉴古——
卿云霭霭,邹鲁遗风。
作圣齐贤吾辈事,
民胞物与,人和政通。
世变沧桑俱往矣!
忠荩毋我,天下为公。
静、安、虑、得、勤观照,
辉煌禹甸,乐见群龙。
忠孝礼义仁为本,
发聋启瞆新民丰。
杨先生的广阔的胸襟可见一斑了。他这一番奇迹般的伟大事业,已经给寰宇的炎黄子孙增添了光彩,已经给世界文化增添了光彩,已经给炎黄文化增添了光彩,已经给泰华文化增添了光彩。对于这一点我焉能漠然淡然没有感触呢?海泉先生虽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业,但看上去他仍然是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他那令人吃惊的幻想能力已经呈现出极大的辉煌;但是看来还大有用武之地,还是前途无量的。我相信,等我下一次再来曼谷时,还会有更伟大更辉煌的奇迹在等候着我。这是我坚定不移的信念。
1994年5月7日
帕 塔 亚
更新时间:2009-7-14 15:05:00
字数:1817
帕塔亚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置身其中,你就仿佛到了纽约,到了巴黎,到了东京,到了香港。然而,在二十年前,此地却只不过是一片荒凉的海滩,细浪拍岸,涛声盈耳,平沙十里,海鸥数点而已。
我们从曼谷出发,长驱数百公里,到了的时候,已经是向晚时分。到旅馆中订好房间,立即出来。此时暮霭四合,华灯初上。大街上车如流水,行人如过江之鲫。黑头发,黑眼睛,黄头发,蓝眼睛,浓妆艳抹,短裤或牛仔裤,挤满了大街。泰国为世界旅游胜地,此处又为泰国胜地,其吸引力之强,可以想见。
主人先领我们到海鲜餐厅。愧我孤陋寡闻,原来我连帕塔亚都不知道,更不用说什么海鲜餐厅了。看样子,这个餐厅恐怕是此地的一个非常著名的地方;来到帕塔亚,就非来不行,否则就会是终生憾事。此处并非高楼大厦,只是一座简单的平房。这座简单的平房却有惊人的吸引力。刚才在大街上看到的黑头发,黑眼睛,黄头发,蓝眼睛,浓妆艳抹,短裤或牛仔裤,仿佛一下子都挤到这里来了。在不太大的空间内,这些东西交光互影,互相辉映,在我眼前形成了奇妙的景象。我一时间眼花缭乱,目迷神眩。一进门,就看到许多玻璃缸,不,毋宁说是玻璃橱,因为是方形的,里面养着鲜鱼活虾,在水中游动。有输入氧气的管子,管口翻腾着许多珍珠似的水泡,“大珠小珠落玉盘”,只是听不到声音。意思当然是想昭告天下:这里是名副其实的海鲜餐厅。在吃到嘴里以前,我们的眼睛先饱餐了一顿。
我们从五颜六色的人群的缝隙里慢慢地挤了进去。一排排的长桌子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比较简陋,并不豪华,然而却坐满了人。看样子我们的主人已经事先订好了座,我们的座位就在一排长桌的最里面,紧靠一面短栏杆,外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隔了一会,我才知道,外面就是大海。我恍然茫然:二十年前,这里不正是荒凉的海滩,细浪拍岸,涛声盈耳,平沙十里,海鸥数点的地方吗?我就这样在这个本来应该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实际上却嘈杂喧闹的气氛中吃了我生平难以忘怀的一顿晚餐。
离开海鲜餐厅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主人又匆匆忙忙带我们到人妖歌舞剧场。这大概是本地的第二个闻名全球的景点。“人妖”这个名词本身就让人看了可怕,听了可厌。然而在泰国确实用的就是这两个字,并不是以意为之的翻译。人妖,实际就是男娼。在中国旧社会,男娼也是有的,所谓“相公”者就是。但是,中国的男娼是顺其自然的,而泰国的“人妖”则是经过雕琢,把男人凿成女人。我常有怪想:在所有的动物中,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是最能作孽的,其作恶多端的能耐,其他动物确实望尘莫及。谓予不信,请看“人妖”。
但是,不管我多么厌恶“人妖”,到了泰国,还是想看一看的。在曼谷,主人没有安排,事实上也不能安排。堂堂的一个代表国家代表大学的代表团,在日程上竟列上一项:访问“人妖”,岂不大煞风景吗?今天到了帕塔亚,是用欣赏歌舞的名义来行事的,面子上,内心里,好像都过得去了。于是我们就来到了人妖歌舞剧场。
我们来到的时间毕竟是晚了。宽敞明亮非常现代化的大厅里,已经几乎是座无虚席,我们找了又找,最后在接近最高层的地方找到了几个座位。我们坐下以后,感觉到自己好像是雄踞奥林匹克之巅的大神宙斯。低头下视,只能看到黑头发与黄头发,黑眼睛与蓝眼睛渺不可见。至于短裤或牛仔裤则只能想象了。因为跳舞台毕竟太远,台上的人妖,台上的舞蹈,只能看个大概。闪烁不定五彩缤纷的灯光,当然能够看到,歌声也能清晰听到。对我来说,这样已经够了。至于看“人妖”的明目皓齿,我则根本没有这个愿望。有时候,观众听众席的最前一排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有的听众哗然大笑。我们一点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某一个正在表演着的“人妖”,忽然走下了舞台,走到前排观众跟前,做出了什么举动,于是群众轰然。有一回,竟有一个观众被“人妖”拉上了舞台,张口举手,似乎极窘,狼狈下台,后遂无问津者。
歌舞终于快结束了。在正式散场之前,我们为了避免拥挤,提前一二分钟走出了剧场。外面夜气已深,但灯光照样通明,霓虹灯照样闪烁,这里是一座不夜城。回到旅馆,安然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就离开了帕塔亚。这本来是一个海滨旅游胜地,但是,临海而未见海,这里的海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一团模糊。是细浪拍岸,涛声盈耳,平沙十里,海鸥数点呢?还是只有海鲜餐厅和人妖歌舞剧场?一团模糊。
这就是我的帕塔亚。
别了,一团模糊的帕塔亚!
1994年5月25日
一只小猴
更新时间:2009-7-14 15:05:00
字数:1107
只有几秒钟,也许连几秒钟都不到,我抬眼瞥见了一只小猴,在泰国的旅游胜地帕塔亚,在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旁,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耀下,在黑发和黄发,黑眼睛和蓝眼睛交互混杂的人流中……
小猴真正是小,看模样,也不过几个月大。它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惊奇地瞅着这非我族类的人类的闹嚷喧腾的花花世界,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它被搂在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子怀中,脖子上拴着链子,链子的另一端就攥在小男孩手中。它左顾右盼,上窜下跳,焦躁不安,瞬息不停。但小男孩却像如来佛的巨掌,猴子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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