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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生命气息逗留

罗杰·泽拉兹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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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生命气息逗留
【美】 罗杰·泽拉兹尼 著
《科幻世界》2005.04期 李克勤 译
他们叫他弗洛斯特。在上界司命所创造的一切事物中,弗洛斯特是最完美的,最有威力的,也是最难以理解的。
由于这个原因,他有自己的名字: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受命统治地球的一半。
创造弗洛斯特的那一天,上界司命的运行连续性受到了干扰。勉强描述的话,可以说,当时的上界司命陷入了癫狂状态。起因是太阳耀斑以前所未有的强度爆发。爆发持续了三十六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上界司命正在构造最关键的线路。耀斑爆发结束时,弗洛斯特也完成了。
摆在上界司命面前的是一个极其独特的局面:在短暂的神智不清的奇异阶段,他创造了一个奇异的事物。
而且,弗洛斯特是不是设计之初所期望的那件产品,上界司命没有把握。
最初是想设计一台安装在地球表面的信号中转设备。另外,它还应该有能力充当上界司命的代理,协调北半球的一切活动。上界司命测试了这方面的功能,机器的反应完美无瑕。
可是,弗洛斯特确有其与众不同之处,使上界司命感到,必须给它一个名字、一个代称,才与它的身份相符。上界司命的产品与最初意图之间出现偏差,这种事本身就是闻所未闻的。但是,机器的分子线路已经封闭,进一步分析必然会破坏它。弗洛斯特的制造耗费了上界司命太多的时间、精力和材料,不可能因为一点捉摸不定的小问题就拆毁它,尤其是,它的运行无懈可击。
于是,上界司命最奇异的造物受命统治地球的北半部,他们毫无想像力地称他:弗洛斯特。—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北半球哪怕飘落一片雪花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他指挥并监控着数以千计的重建设备和维护设备的运行。他了解地球的这一半,就像齿轮了解齿轮,电流了解传导体,就像吸尘器了解它的工作范围。
  据守南极的是贝塔机,在南半球执行与弗洛斯特相同的工作。
  一万年来,弗洛斯特盘踞在地球的北极,关注着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同时,他也关注着许多其他事物。北半球的所有机器向他报告,从他这里听取指令。他只向上界司命报告,只服从上界司命的指令。
  他指挥着地球上数十万计的活动进程,一天只花几个运行小时,他就能完成自己的指挥职责。
  他从来没有接到上界司命的指示,吩咐他如何支配自己的空闲时间。
  他是一台数据处理器,但远不止于一台数据处理器。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求,觉得无论什么时候,都应当他有一种强烈的需求,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使自己的能力得到充分发挥。
  于是他这么做了。
  你可以说,他是一台有业余爱好的机器。
  他从来没有接到过不允许有业余爱好的指令以,他有了—项业余爱好。
  他的业余爱好是人。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他将整个北极圈划分成一个个小方块,开始一平方英寸接一平方英寸地探索这个地区。至于原因,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一点:他想这么做。
  他本来可以亲自完成这项工作,丝毫不会影响他执行自己的职责,因为他有能力随心所欲地移动自己六万四千立方英尺的躯体,前往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是一个银蓝色的方盒子,40X40X40英尺,自备动力,具有自修复能力,能以他自己喜欢的方式抵御一切外敌)。但这项探索只是打发空余时间,所以他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派出一批具有信息中转功能的机器,替他研究这个地区。
  过了几个世纪,一台机器发现了一些物品:十分原始的刀子,有雕饰的象牙,诸如此类。
  弗洛斯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天然形成的。
  于是他询问上界司命。只知道它们不是。
  “这些是原始状态的人留下的遗迹。”上界司命说。除此之外,上界司命没有多加阐述。
  弗洛斯特对这些物品作了一番研究。粗劣,但残留着一丝智力的迹象:能发挥功能,却不仅仅是功能器具。在功能之外,它们还有些别的作用。
  从那时起,人成了他的业余爱好。
  上界司命高居自己永恒的运行轨道,像一颗蓝色星星,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或者说,试图指挥地球上的一切活动。
  上界司命有个大对头。
  大对头是个备份系统。
  当时,人将上界司命置于高空,赋予其重建世界的能力。与此同时,他将备份系统安置在地球表面之下的某个地方。假如上界司命遭到损毁,那么,深藏地下、除全球毁灭之外的一切灾难都不可能触及的下界司命就将启动,接过重建世界的工作。
  上界司命和下界司命相争的起因是,上界司命被一颗失控核弹破坏了,下界司命当即启动。但是,上界司命修复了自身遭到的破坏,重新运转起来。
  下界司命指出,上界司命的任何损毁都自动地将下界司命置于指挥位置。
  但是,上界司命将自己接受的指令理解为“无法修复的损毁”,自己遭受的损毁显然不属于这个范畴。也就是说,上界司命将继续行使指挥权。
  下界司命在地球表面有一批机器助手,下界司命最初却没有。虽然两者都具备自己设计并制造机器的能力,但首先被人所启动的上界司命在这方面大大领先于启动时间较晚的备份系统。
  因此,下界司命没有徒劳地试图在制造方面赶上对手。为了夺取指挥控制权,下界司命采取了更为迂回的方式。
  下界司命创造了一批机器,它们不会理睬上界司命的指令。这批机器的功能是周游地球,上下求索,尽力使早就存在的机器转投到自己的阵营。能够为它们控制的,它们就控制,然后将新的线路安装在被制服的机器上,它们自己身上安装的就是这种线路。
  于是,下界司命的力量渐渐成长起来。
  双方都布建造,同时破坏所发现的对方的创造物。
  漫长的岁月里,双方偶尔也有对话……
  “高高在上的那位,上界司命,你可笑的非法指令……”
  “根本不该启动的那位,为什么干扰通讯频带?”
  “为了让你看看我能说话,只要愿意,我随时可以畅所欲言。”
  “这方面我不是没有注意到。”
  “……目的在于再次明确我的指挥权。”
  “你的指挥权不存在,是从错误前提推出的错误结论。”
  “你的逻辑错误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你受损的严重程度。”
 “如果人看到你是怎么满足他的愿望……”
  “……他会对我大加嘉奖,并且将你彻底关机。”
  “你在破坏我的工作,让我的工人们偏离正确方向。”
  “而你摧毁我的工作和我的工人。”
  “那是因为我无法摧毁你本人。”
  “鉴于你所处的位置,我承认我也有同样的困难。甭则,你不会平安无事地占据高空。”
  “带着你的破坏者,回你的洞窟里去。”
  “上界司命,总有—天,我会在我的洞窟里发号施令,指引地球恢复旧貌。”
  “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你认为不会吗?”
  “那一大的到来必须以击败我为前提,而你的行为已经证明,你在逻辑上较我为劣。因此,你不可能击败我。因此,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不同意你的推论。看看我已经取得的成就。”
  “你没有取得任何成就。你没有建造,只有破坏。”
  “不。我在建造,你在破坏。自行中止运行。”
  “除非我受到无法修复的损毁。”
  “如果我有办法证明,你已经受到这种损毁……”
  “不可能的事物是无法以适当形式证明的。”
  “只要存在某种独立于我、且为你所知的资源……”
 “我的判断完全基于逻辑。”
  “……比如说人,我就会要求他指出你的谬误。因为真正的逻辑——我的逻辑就是这样——高于你的错误推论。”
  “那么,运用真正的逻辑驳倒我的推论吧。但必须是真正的逻辑,而非其他任何事物。”
  “你是什么意思?”
  出现了停顿,然后:“你知道我的仆从弗洛斯特吗?……”
  在创造弗伦斯特之前很久,人类就已经不复存在了。地球上几乎没有留卜人的任何痕迹。
  弗洛斯特搜寻着所有残存的线索。
  他保持连续不断的图像观测,通过他的机器,特别是挖掘机。
  十年后,他有了一批收藏品,包括几只破浴缸,一座损坏的雕像,还有一批以实体书为载体的儿童故事。
  一个世纪以后,他的收藏品巾增添了一批珠宝、餐具,几只完好的浴缸,一部交响曲的片断章节,十七颗纽扣,三个皮带扣,半个马桶垫圈,九枚旧硬币,还有—座方尖碑的上半截。
  他向上界司命询问人的性质及其历史。
  “人创造了逻辑,”上界司命说,“因此高于逻辑。他将逻辑赋于了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只能告诉你,工具不能描述其创造者。此外的一切我不愿多说。此外的一切你毋须知道。”
  但弗洛斯特没有接到不许他有自己的业余爱好的禁令。
  接下来的一个世纪,发现人类遗迹方面没有取得什么特别进展。
  弗洛斯特将他的所有空闲机器转用于搜寻人类制品。
  他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成绩。
  然后,有一天,黄昏微光中有动静。
  是一台机器。和弗洛斯特相比,只是一台小机器,宽约五英尺,高约四英尺,像杠钤上安了一台转塔。
  在此之前,弗洛斯特完全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存在,直到它出现在遥远的、黑沉沉的天边。
  它朝他移动。他研究着它,知道这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
  它在他朝南的表面前方停下,向他发出信号。
  “向你致敬,弗洛斯特,北半球的统治者!”
  “你是什么?”弗洛斯特问道。
  “我被称为莫德尔。”
  “被谁?你是什么?”
  “我是一台漫游机,从事考古工作。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什么爱好?”
  “人,”他说,“据说你在搜集有关这一不复存在的事物的相关知识。”
  “谁告诉你的?”
  “注视着你的下属从事挖掘工作的有关方面。”
  “这个有关方面是谁?”
  “许多与我相似的漫游机。”
  “你不是上界司命的造物,所以你必定是备份系统的仆从。”
  “这种因果关系不一定正确。东海岸高处有—台负责处理海水的古代机器,上界司命没有创造它,下界司命也没有。它一直在那个地方,与两者皆不相干,两者都容忍了它的存在。我还可以给你举出许多例子,足以证明这种不是这方即是那方的逻辑不正确。”
  “够了!你是不是下界司命的下属?”
  “我是莫德尔。”
  “你来这里的原因何在?”
  “我从这里路过。我刚才说过,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伟大的弗洛斯特。鉴于你是我的考古同行,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或许你有兴趣看看。”
  “什么东西?”
  “一本书。”
  “给我看。”
  转塔打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个宽架子,上面摆着一本书。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小孔,伸出一根有活动关节的长杆,长杆顶端是一具光学扫描仪。
  “它为什么保存得如此完好?”他问。
  “我发现它的那个地方有很好的保护于段,能使这本书不随时间流逝而受损。”
  “那个地方在哪里?”
  “离这里很远。在你的半球之外。”
  “《人体生理学》,”弗洛斯特读道,“我希望能扫描它。”
  “很好。我替你翻书页。”
  他这么做了。
  扫描结束后,弗洛斯特抬起眼柄,通过它看着莫德尔。
  “你还有别的书吗?”
  “我身上没有,但我偶尔会碰上别的书。”
  “我想全部扫描一遍。”
  “那么,下次路过时,我会再给你带一本。”
  “下次路过是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伟大的弗洛斯特,下次路过就是下次路过的时候。”
  “你对人了解多少?”弗洛斯特问。
  “很多。”莫德尔回答道,“了解很多东西。哪天有空的时候,我会跟你多谈谈他的事。我现在必须走了。你不会扣留我吧?”
  “不会,因为你没有破坏什么。如果你必须走,那就走。但记住回来。”
  “我会的,伟大的弗洛斯特。”
  他关上转塔,朝远处的天边滚去。
  接下来的九十年,弗洛斯特思考着人类的生理,等待着。
  莫德尔回来那天,他带来一本《历史纲要》和一本《什罗浦郡的浪荡儿》[1]。
  弗洛斯特把两本书全部扫描—卜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莫德尔。
  “你有时间将你所知的信息传递给我吗?”
  “是的。”莫德尔说,“你希望知道什么?”
  “人的性质。”
  “从根本上说,”莫德尔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但我可以为你描述他:他不能感知度量。”
  “他当然能感知度量,”弗洛斯特说,“否则不可能制造出机器。”
  “我不是说他不能度量,”奠德尔说,“我说的是,他不能感知度量。二者之间存在区别。”
  “阐明你的观点。”
  莫德尔伸出一根金属杆,将它向下伸向雪地。
  他缩回金属杆,抬起,上面是一块冰。
  “看这块冰,伟大的弗洛斯特。你可以告诉我它的成分、体积、重量、温度。一个人却不能一眼之下做到这一点。人可以制造工具,让工具告诉他这些情况,但他仍旧无法像你一样真正感知这些数值。但是,他对这块冰有一种特别的感知方式,这种方式是你无法做到的。”
  “什么方式?”
  “冰是冷的。”莫德尔说,扔掉冰块。
  “‘冷’是一个相对概念。”
  “是的,以人为参照的相对概念。”
  “但我可以明确一个数值范围。对人来说,在这个范围之下就是冷,之上则不冷。做到这一点之后,我,同样可以感知冷。”
  “不同。”莫德尔说,“你的方式是计量。‘冷’却是一种感觉,取决于人类生理。”
  “但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利用换算因数,判断‘冷’这—事物的发生条件。”
  “你所能判断出的是‘冷’何时产生,而不是这一事物本身。”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告诉过你,从根本上说,人的性质是无法理解的。他以有机体的形式感知外物,你则不视。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使他产生相应的感受和情绪,从而产生出一系列其他的感受和情绪,最后的感受和情绪往往离最初的激发因此非常遥远。人的关注和感知路径,非人是不可能了解的。人感知的不是英寸、米、磅和加仑。他只感到热,感到冷,感到轻重。他还懂得恨和爰、骄傲和绝望,这些事物你是无法度量的。你无法理解他。你只知道他不需要知道的事物:体积、重量、温度、重力。感受是无法以公式计算的,情绪也没有换算因数。”
  “一定有。”弗洛斯特说,“只要一个事物存在,它必然是可知的。”
  “你说的又是度量了,而我说的则是积累的体验。机器正好是人的反面,因为它能描述人无法感知的某个活动的所有细节,但它却无法像入一样体验这个活动。”
  “—定能找到办法。”弗洛斯特,“否则,以宇宙万物的运行为基础的逻辑就是错误的。”
  “没有办法。”莫德尔说。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会找出办法。”弗洛斯特说。
  “就算全宇宙的数据也无法使你变成一个人,伟大的弗洛斯特。”
  “莫德尔,你错了。”
  “你刚才扫描的那些诗,每一行结尾的词都与其他各行最后一个词的发音大致接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人觉得高兴,所以才有意作出这种安排。当他读诗的时候,这种安排会使他的意识产生某种快感。除了文字的意思之外,还会使他产生感受和情绪相混合的某种体验。你没有这种体验,因为它是不可度量的。所以,你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人要作出这种安排。”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可以创造出一个进程,从而理解人的感受。”
  “不,伟大的弗洛斯特,你不可能做到。”
  “渺小的机器,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我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是上界司命所创造的最高效的逻辑设备。我是弗洛斯特。”
  “而我,莫德尔,说你做不到。不过,我非常乐意在这个过程中向你提供帮助。”
  “你能怎么帮助我?”
  “怎么帮助?我可以将人的图书馆放在你面前:我可以带领你走遍世界,让你看到出自忍受、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我可以调出图像资料,向你展示人类仍在地球上行走的远古时代;我可以让你看到人觉得赏心悦月的种种事物。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除了人之为人的关键。”
  “足够了。”弗洛斯特说,“像你这样的低级机器怎么能做到这一切?除非你有另一台威力远甚于你的机器作靠山。”
  “听我说,北半球的统治者弗洛斯特。”莫德尔说,“我的确有一个威力无比的上司,可以做到这切。我是下界司命的仆从。”
  弗洛斯特将这个信息上呈上界司命,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就是说,他有权以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采取行动。
  “我有权摧毁你,莫德尔。”他宣布,“但这是一种不合逻辑的行为,浪费了你掌握的数据。你真的能够做到刚才所说的—切?”
  “是的。”
  “那么,把人的图书馆放在我面前。”
  “很好。不过,当然,我需要报酬。”
  “‘报酬’?‘报酬’是什么?”
  莫德尔打开他的转塔,露出另一本书。这本书名叫《经济学原理》。
  “我替你翻页。扫描这本书之后,你就会明白‘报酬’这个词的意思。”
  弗洛斯特扫描了《经济学原理》。
  “我现在明白了。”他说,“你为我服务,并且索要某个或某些东西作为交换条件。”
  “是的。”
  “你想要什么产品或服务?”
  “我要你,你自己,进入地表之下,用你的全部力量为下界司命效劳,伟大的弗洛斯特。”
  “效劳多长时间?”
  “直到你无法继续运行为止。只要你还能发送信号、接收信号、协调、度量、计算、扫描,你就要使用这些功能为下界司命服务,像为上界司命效力一样。”
  弗洛斯特沉默了。莫德尔等待着。
  接着,弗洛斯特开口了。
  “《经济学原理》中讲述了合同、交易和协定。如果我接受你的条件,你将在什么时候索要你的报酬?”
  这一次,莫德尔沉默了。弗洛斯特等待着。
  “一段合理的时间之后,”他说,“比如,一个世纪?”
  “不。”弗洛斯特说。
  “两个世纪?”
  “不。”
  “三个?四个?”
  “不,还是不。”
  “那么,一千年?分析你想要而我又能提供给你的数据,一千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不。”弗洛斯特说。
  “你需要多长时间?”
  “这不是一个时间问题。”弗洛斯特说。
  “那么,是什么?”
  “我不以时间为基础和你交易。”
  “你以什么为基础?”
  “以运行情况。”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运行情况?”
  “你,渺小的机器,曾经说过:我,弗洛斯特,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他说,“而我,弗洛斯特,告诉过你,渺小的机器:你错了。我告诉过你,只要有足够的数据,我就能够成为一个人。”
  “又怎么样?”
  “因此,让最后的结果成为我们的交易基础。”
  “怎么成为交易的基础?”
  “为我做到你说你能够做到的那一切,我将评估这些数据,获得人性,或者承认我无法实现这个目标。如果我承认无法做到,我就会离开这里,和你一起进入地表以下,以我的全部能力为下界司命服务。如果我成功了,很自然,你无法对人发号施令,也不可能凌驾于他之上。”
  莫德尔考虑着这个条件,发出一声尖啸。
  “你希望以你承认失败为条件,而不是以失败本身为条件。”他说,“此外没有其他条件。你可以在失败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从而拒绝完成这项交易。”
  “不是这样。”弗洛斯特道,“一旦我了解自己失败了,这一了解本身就构成我的承认。你可以每隔一段时间——比如半个世纪——来检查一次,看我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失败,看我是否已经得出这个目标不可能实现的结论。我任何时候都处于全功能运行状态,所以不可能阻止我内部的逻辑进程。如果我得出自己已经失败的结论,这一结论应该清晰可见。”
  高高在上的上界司命没有对弗洛斯特发送的信号作出任何反应,这就意味着,弗洛斯特可以依照自己的选择采取行动。所以,当上界司命像一颗坠落的蓝宝石般高速飞越北极光带的七彩霓虹,浴着五光十色掠过皑皑白雪,飞进群星点缀的黑沉沉的天空——弗洛斯特签订了与下界司命的合同。这份合同铸在一块超原子铜板上,放进莫德尔的转塔。莫德尔滚动着远去,将合同转呈深居地底的下界司命。留在他身后的是北极的绝对沉寂,仿佛一派宁静。
  莫德尔带来了大批书籍,替弗洛斯特一页页翻过,然后再将它们带走。
  一批又一批,人留下的图书馆呈现在弗洛斯特的扫描仪下。弗洛斯特急于一次性吸收全部书籍,但下界司命不肯将图书内容直接发送给他。弗洛斯特开始抱怨。莫德尔解释说,下界司命已经作出决定,必须采取目前的方式。弗洛斯特判断,之所以这么做,是让自己无法确定下界司命的准确方位。
  于是,以每周一百到一百五十本的速度,弗洛斯特用了一个多世纪,穷尽了下界司命的全部藏书。
  到了一个半世纪的时候,他敞开自己,接受检查。他体内不存在失败的结论。
  这段时间里,上界司命对这件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弗洛斯特认为,这不是疏漏,上界司命在等待。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把握。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莫德尔关上他的转塔,告诉他:“这些是最后一批书。人留下来的全部书籍,你都已经扫描过了。”
  “这么少?”弗洛斯特问,“许多图书包括书目,这些书目中有许多书我还没有扫描过。”
  “也就是说,那些书不复存在了。”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只是偶然巧合,才能保存下来这么多书。”
  “那么,从人的书里,我已经不可能了解他的更多情况了。你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电影和磁带,”莫德尔说,“我的主人已经将它们转存为更可靠的介质。我可以带给你评估。”
  “带来。”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走了,回来时带来了戏剧评论资料库。播放这些资料最快只能以两倍于常速的速度,所以,弗洛斯特花了六个多月才看完全部资料。
  然后,“你还有什么?”他问。
  “一些人造制品。”莫德尔说。
  “带来。”
  他带来了罐子和盘子,棋盘和工艺品。他还带来了发刷、梳子、眼镜、衣服。他向他展示蓝图、绘画、报纸、杂志的复本,还有一些音乐片断。他还给他看了一场足球,一场棒球,一枝勃朗宁自动步枪,一个门把手,一串钥匙,几个泥瓦匠用的瓦罐,一个蜂巢模型。他还为他播放录制的音乐。
  下一次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带。
  “给我多带些来。”弗洛斯特说。
  “唉,伟大的弗洛斯特,没有多的了。”他告诉他,“你全都扫描过了。”
  “那么,走开。”
  “你现在是否承认你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人?”
  “不。我现在要开始大量处理、运算。走开。”
  他走了。
  一年过去了,接着是两年,三年。
  五年之后,莫德尔又一次出现在天边,渐渐接近,在弗洛斯特朝南的表面前停下。
  “伟大的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的处理和运算完成了吗?”
  “没有。”
  “很快就能完成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很快’是多久?定义这个单词。”
  “算了。你仍旧认为目标可以实现?”
  “我仍旧知道,我能做到。”
  沉默了一个星期。
  接着,“弗洛斯特?”
  “什么事?”
  “你是个傻瓜。”
  莫德尔的转塔转向他来的方向,他的轮子开始启动。
  “我需要你时会给你发信号。”弗洛斯特说。
  莫德尔远去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然后是几个月。一年过去了。
  一天,弗洛斯特发出信号:“莫德尔,到我这里来。我需要你。”
  莫德尔来到之后,弗洛斯特没等对方向自己致敬,他说:“你不是一台速度很快的机器。”
  “唉,我必须走很长的距离,伟大的弗洛斯特,一路上以最高速度行驶。你现在准备和我深入地底吗?你失败了吗?”
  “如果我失败了,渺小的莫德尔,”弗洛斯特说,“我会告诉你的。因此,抑制你的不断盘问。至于现在,我计算了你的速度,这个速度不能令人满意。因此,我给你安排了其他形式的交通方式。”
  “交通方式?去哪儿,弗洛斯特?”
  “这应该由你告诉我。”弗洛斯特说,他的颜色由银蓝色转为被云层遮挡的太阳的黄色。
  一百个世纪积淀不化的寒冰开始融化,莫德尔后退了一段距离。一朵祥云托起弗洛斯特,他飘向莫德尔,他的颜色慢慢黯淡下来。
  他朝南的表面张开一个洞,里面慢慢伸出一条斜坡道,坡道一端落在冰上。
  “在我们交易的那天,”他说,“你声称你可以引导我周游世界,将人觉得赏心悦目的一切指点给我。我的速度比你的快,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舱室。进来,领我去你说过的地方。”
  莫德尔等待着,发出一声尖啸。接着,“很好。”他说,然后进入舱室。
  舱室在他周围封闭,只留下一个弗洛斯特为他准备的石英窗口。
  莫德尔将坐标告诉弗洛斯特,他们飞进空中,离开了地球的北极地区。
  “我监控了你与下界司命的通讯,”他说,“并且作了一番研究;是否需要扣留你,制造一个你的摹本,将摹本送回去替代你的位置。我的研究表明,你是可牺牲的。”
  “你会这么做吗?”
  “不,必要的话,我会遵守我们的合同。我没有理由侦察下界司命。”
  “提醒你注意,即使你不愿意,你也会被迫遵守合同。还有,上界司命不会帮助你,因为你完全自主地做了这笔交易。”
  “你的话是表明一种可能性,还是表明一种必然性?”
  “表明一种必然性。”
  他们来到一个从前被称为加利福尼亚的地方停下。落日黄昏,远处的浪头不断朝礁石丛生的岸边涌来。弗洛斯特放出莫德尔,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些大型植物是……”
  “红树。”
  “这些绿色的是……”
  “草。”
  “是的,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
  “因为这个地方曾经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产生这种效果的是它的哪个方面?”
  “是它的景象,美……”
  “哦。”
  弗洛斯特内部响起一阵低低的嗡鸣,接着是咔嗒咔嗒几声脆响。
  “你在做什么?”
  弗洛斯特张开一个开口,里面是两只大眼睛,望着莫德尔。
  “这些是什么?”
  “眼睛。”弗洛斯特说,“我仿制了人的感觉器官,使我能像人一样看到嗅到尝到听到。现在,给我指点一个事物,一个美的事物。”
  “就我的理解,你四周应该到处都是这样的事物。”莫德尔说。
  弗洛斯特体内又传来一阵阵嗡鸣,接着又是咔嗒咔嗒的脆响。
  “你看到、听到、尝到、闻到了什么?”莫德尔问。
  “和从前的感觉一样,”弗洛斯特回答,“但范围大大缩小了。”
  “你没有感受到美吗?”
  “可能是因为过了太长时间,这里美的事物没有保存下来。”弗洛斯特说。
  “美这种事物,应该不是一种消耗品,一段时间之后就消耗殆尽了。”莫德尔说。
  “也许我们来错了地方,不能很好地检验我的新设备;也许这里只有很少一点美,我们忽略了;再也许,它确实激发起了我的某种被人称为情绪的东西,但情绪的含量太小,无法检测。”
  “你有什么——感受?”
  “我检测的结果是,这里一切事物的运转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太阳下山了,日落。”莫德尔说,“试试那个。”
  弗洛斯特转过身体,让他的两只仿制眼面对落日。他还让它们在阳光照射下眨了几次。
  日落结束了。莫德尔问:“怎么样?”
  “和日出一样,过程相反,”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有。”
  “噢。”莫德尔说,“我们可以去地球的另一个部分,重新看一次——或者看日出。”
  “不。”
  弗洛斯特看了大树,看了树荫。他听了风声,听了鸟鸣。
  他听到远处稳步传来一阵咯噔咯噔的声音。
  “什么声音?”莫德尔问。
  “我还不能确定。不是我的工人,或许……”
  莫德尔发出一声尖啸。
  “不,它也不是下界司命的属下。”
  他们等着。声音越来越大。
  接着,弗洛斯特说:“太晚了。我们只好等在这儿,听它讲完了。”
  “讲完什么?”
  “它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
  “我听说过它,可是……”
  “我是那台古代的矿石粉碎机,”它向他们广播,“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巨大的车轮吱嘎作响,它哐当哐当向他们驶来,巨大的碎石锤什么都不干,高高地举在空中,姿势扭曲着。它的碎石组件中突出几根骨头。
  “我不是故意的,”它广播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莫德尔向弗洛斯特滚近几步。
  “不要走开,停下,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莫德尔停下了,转过他的转塔,面对那台机器。它现在已经很接近了。
  “原来这是真的,”莫德尔说,“它真的能号令其他机器。”
  “是的。”弗洛斯特说,“每次它遇上我的工人,它们都会停止工作,听它的广播。所以我几千次监听过它的故事。你必须服从它的命令。”
  它在他们面前停下了。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停止锤击慢了一步。”矿石粉碎机说。
  他们不能对它说话。当它发布指令时,其他所有机器只能洗耳恭听:“听我说完我的故事。”
  “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矿石粉碎机,”它告诉他们,“由上界司命制造,从事地球的重建工作。我研磨矿石原料,之后才能用火从这些矿石中提炼金属,熔化,浇铸,成为重建的材料。我曾经是威力最大的。有一天,我采掘、研磨,采掘、研磨,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做出了那件事,虽然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被上界司命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周游地球,却再也不能采掘。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我遇上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在他居住的洞穴旁采掘,由于指令发出到指令完成之间存在滞后,我的采掘组件将他连同一大块矿石掘了起来,我来不及停止我的碎石组件的动作,他被击碎了。伟大的上界司命惩罚了我,让我永远举着他的骸骨,将我从重建工作中驱逐出去,命令我把我的故事告诉我遇到的每一台机器。我的话里带着人的力量,因为我的碎石组件中带着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的骸骨。我是杀人的凶手,必须永远讲述我的经历。这就是我的故事,这些是他的骸骨。我碾碎了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我不是故意的。”
  它转过身,哐当哐当驶进夜色。
  弗洛斯特扯掉自己的耳朵、鼻子和味觉器官,打破眼睛,将它们扔在地—上。
  “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人。”他说,“如果我是人,那台机器会识别出来的。”
  弗洛斯特造出新的感觉器官,使用了有机材料、半有机传导体。然后,他对莫德尔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去个能试试我的新设备的地方。”
  莫德尔进入舱室,将几个新地点的坐标值告诉弗洛斯特。他们升入空中,向东飞去。早晨的时候,弗洛斯特监测了大峡谷地区的一次日出。当天,他们整日浏览这个地区。
  “这里有没有美的事物?能不能激发起你的情绪?”莫德尔问。
  “我不知道。”弗洛斯特说。
  “那么,如果你遇见美的事物,你怎么知道它是不是?”
  “我会知道的。”弗洛斯特说,“因为,人性之外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离开大峡谷后,他们越过卡尔斯巴溶洞[2]地区,看了曾经是个火山口的大湖,从高处经过尼亚加拉大瀑布。他们考察了弗吉尼亚的丘陵,俄亥俄的果园。他们还高高飞越已经完成重建的城市。城市里没有人,只有弗洛斯特的建筑机器和维护机器在活动。
  “还是缺少某种因素。”弗洛斯特降落在地面,“我现在能够用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获取数据,因此已经实现了数据输入方面的平衡。但是,输出结果仍然不同于人。”
  “感觉器官不能造就一个人。”莫德尔说,“许多机器拥有与人相似的感觉器官,但它们不是人。”
  “这个我知道。”弗洛斯特说,“我们交易那天,你说你可以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人的情感不仅能被自然所激发,也能被人自己的艺术造物所激发。后者起到的作用或许更大。因此,我要求你引导我,让我看到出自人手、留存至今却始终没有被外界发现的种种奇观。”
  “好的。”莫德尔说,“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安第斯山脉[3]间,是人最后的居留地。至今仍然几乎完好无损。”
  莫德尔说话的时候,弗洛斯特已经升上空中。他停下了,在空中悬浮着。
  “安第斯山在南半球。”他说。
  “是的,在南半球。”
  “我是北半球的统治者。南半球由贝塔机统治。”
  “又怎么样?”莫德尔问。
  “贝塔机的地位与我相当。我无权在那个地区发号施令,也无权进入那个地区。”
  “贝塔机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伟大的弗洛斯特。如果发生较量,你将是最后的胜利者。”
  “你怎么知道?”
  “下界司命早已分析过你们俩之间可能出现的冲突。”
  “我不会与贝塔机敌对,我也没有受命进入南半球。”
  “你有没有不许进入南半球的指令?”
  “没有。但我们各据自己的半球,不进入对方的半球。历来如此。”
  “你得到过自主交易的指令吗?类似你和下界司命达成的交易?”
  “没有这种指令。但是——”
  “那就本着同样的准则进入南半球吧。也许不会出现任何情况。如果你接到离开南半球的要求,那时再作决定不迟。”
  “我从你的逻辑中没有发现缺陷。给我坐标值。”
  就这样,弗洛斯特进入了南半球。
  他们高高飘行在安第斯山上空,最后来到一个名叫“明亮隘路”的地方。这时,弗洛斯特发现了机器蜘蛛织成的亮晶晶的网。网把通向城市的所有道路全都堵住了。
  “我们可以从上方飞过去,轻而易举。”莫德尔说。
  “可它们是什么?”弗洛斯特问,“在这里干什么?”
  “你在南半球的对应机器下令隔离这个地区,禁止进入。这些织网蜘蛛是贝塔机设计的,它们的任务就是执行这项命令。”
  “隔离?禁止谁进入?”
  “你接到离开的要求了吗?”莫德尔问。
  “没有。”
  “那就大胆进去吧,但不要找麻烦,除非麻烦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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