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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

_4 斯蒂芬·金(美)
有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他能感觉到, 但看不到。手指在他皮肤上慢慢地移动, 不时停下来进行一个点或一条线的按摩, 很舒坦, 像在炎热的天气里喝一杯冰水。他闭上眼, 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那只手是绿色的, 手的主人穿着破烂的红背心, 一对退化的乳房垂在下面。
如果是这样怎么办? 你能干什么?
“嘘, 先生”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也许是女孩。罗兰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苏珊, 来自梅洁斯的女孩, 她对他说话都是用“你” 。
“我在哪在哪“
“嘘, 别动, 没那么快好。”
他背上的痛感正在减轻, 但树状的疼痛还在, 因为他每块皮肤都好像在微风中摇摆的树叶, 怎么会这样呢?
“嘘, 英俊的小伙, 上帝的爱降临于你。那是你的伤口, 别动,在治疗。”
那狗不再叫了(假定它刚才在这儿) , 罗兰又听见微弱的吱嘎声, 让他想起系马的缰绳(也许是吊绳) 。
他懒得去想了。此时他相信自己感受到了大腿、臀部以及肩膀下的压力。
我不是躺在床上, 我想我是悬在床上, 是吗?
他想自己可能是在吊索上。他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一些人被悬吊在会堂后兽医的房间里。一个马夫被煤油烧成重伤无法躺在床上, 最后死了。但不是那么快, 过了两晚上才死, 他痛苦的尖叫声回荡在戈仁菲尔德怡人的夏日里。
我也烧伤了吗? 成了有腿的煤渣吊在吊索上?
几根手指触到他额头中间, 摩挲着他皱起的眉头。好像那女子能读懂他的思想, 用温柔而抚慰的指尖给他疗伤。
“如果上帝愿意, 你会恢复的, 但时间属于上帝, 不属于你。”
那声音随着手指移动。
不, 他想说, 如果能开口的话, 时间属于黑暗塔。
随后他又滑了下去, 像升起来那样缓慢平静地下降, 离开了那只手, 渐渐地听不见虫鸣和铃声。这可能是睡觉的时间或是失去知觉的间断, 但他没有完全降到底。
突然他好像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 尽管不肯定, 但是声音很大, 因愤怒, 或是害怕, 或两者兼有。“不!” 她大声说, “你不能从他那里拿开它, 你知道! 做你的事, 别说了, 去!”
当他再次恢复知觉时, 身体仍旧虚弱, 但意识却清晰了点。他睁开眼后看清自己不是在云里, 但乍一看起来都相似——— 白色飘忽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 可以说是他罗兰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美的地方部分是因为他仍有生命, 当然主要是因为这里是那么安宁和虚幻。
当罗兰终于小心地转动头, 非常小心地转动头, 他看到, 这是个又高又长的大房间。他估计至少180 米长, 宽度相对较窄, 但因为很高, 使空间有了宽敞的感觉。
这里没有他所熟悉的墙和天花板, 有点像大帐篷。太阳从头顶上照下来, 光线透过如波涛涌动般的白色薄丝, 看起来像白色的大背包, 使他误认为是云朵。在这薄丝顶篷下, 房间像黄昏般灰蒙蒙的。墙也是薄丝做的, 如微风吹拂过的海面泛着涟漪。每面墙的嵌板都悬着一根弯绳, 绳上挂着小铃铛。当墙面起涟漪时, 铃声轻轻响起, 和谐而迷人, 像风在轻吟。
长长的房间中间是一条走道。走道的两边放着几十张床, 每张床都铺着洁白的床单, 床头放着洁白的枕头。走道的另一边可能有40 张床, 都空着; 罗兰这一边还有40 张, 其中有两张上有人, 罗兰左边的床上就躺着一个, 他是———那个男孩, 水槽中的那个男孩!
罗兰吓一大跳, 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他再仔细看看那睡着的男孩。
不可能是他, 你只是眼花, 就是这样。罗兰安慰自己。
更仔细地观察后又认为那就是那个男孩。很像是水槽里的那个, 可能病了(要不他怎么也躺在这里?) 但没有死, 罗兰看见他胸脯缓慢地起伏, 垂在床边的手指偶尔抽搐一下。
你没有认真看过他, 确定不了什么。在水里泡几天后, 他的母亲都未必能认出他来。
罗兰也有母亲, 罗兰更清楚眼前的事实——— 男孩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链牌。在遭绿妖袭击之前, 他把链牌从这少年的尸体上拿下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现在有人, 很可能是这里的主人, 用魔力恢复了少年的生命, 并把链牌从他口袋里拿出再挂在少年的脖子上。
是那有一双让人非常舒坦的手的女孩吗? 她会进而认为罗兰是从死尸身上偷东西的食尸鬼吗? 事实上, 这个念头比看见男孩浮肿的尸体复原并活过来更让他感到不安。
在这奇怪的病房里, 走道这一侧更远处, 大概和他们相隔十几张床还有第三个病友。那人的年龄看起来是男孩的四倍, 罗兰的两倍。他有着长长的灰白胡须, 成凌乱的叉状铺在胸前, 他的脸晒得很黑, 皱纹很粗, 眼袋很大。一条浓黑的带状物从他左颊横过鼻梁, 罗兰认为那是伤疤。那长着胡须的人在睡觉或失去了知觉(罗兰听到他在打鼾) , 他被悬在离床约一米高的地方, 悬着他的是几条交错缠绕的白带子。白带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发着微光, 交叉着像数字8 一样把那人全身上下都缠起来。他穿着薄纱睡衣, 像一只潜入蛛网的小虫子。一条带子从臀部下缠过, 提起他的胯部, 也使得他的私处更为显眼。罗兰看到他的双腿扭曲着像枯死的老树。罗兰不敢想像那双腿要折断多少处来才会成那样, 而且双腿明显在晃动, 如果那人失去了知觉, 双腿怎么能晃动? 也许是光线产生的错觉, 或是影子造成的, 也许是那人穿的薄纱单衣在微风中撩动的原因?
罗兰朝上看, 看着顶上如波涛般的丝绸嵌板, 想让急速跳动的心脏慢下来。他所看到的奇景不是由风、影子或其他东西产生的,那人的双腿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外力自己会动罗兰感觉自己的脊背也在这样动。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想知道, 至少此时不想。
“我还没恢复。” 他低语, 嘴唇非常干, 他闭上眼睛想睡觉, 想不去考虑那人扭曲的双腿或许也说明了自己的状况, 但是(你最好准备好。)这个声音总是在他想松懈下来, 或想草草了事, 或避开困难时响起——— 考特的声音, 他的老师。他的教鞭让所有学生害怕。可学生们却不那么怕他的训斥。他在学生们失败时讥笑他们, 抱怨或哀叹时运不济时鄙视他们。
(你是枪手吗, 罗兰? 如果是, 最好时刻准备好。)罗兰又张开眼睛, 转头向左。转头时他感觉胸部有东西在移动。
他非常慢地从吊索里抬起右手, 背上的疼痛隐隐发作。他停止移动直到疼痛不再加剧, 才继续抬手向胸前摸去。手触到了手感很好的衣服, 棉的。他稍稍抬头看见自己正穿着一件和那个有胡子的人一样的睡衣。
罗兰的手伸到衣领下面触到了一条细链, 再下去一点, 触到了一块长方形的金属牌。他知道那是什么, 但必须确认一下。他把金属牌拉出来, 仍是小心翼翼地不想牵动背部任何的肌肉。是一个金链牌。他忍着痛, 把那链牌举到能看见上面的铭文的位置: 詹姆斯 家人之爱, 上帝之爱。
他把链牌塞回衣服里面, 转头看邻床上熟睡的男孩。他躺在床上而不是悬在床上, 被单只盖到胸口, 那链牌躺在睡衣里白皙的胸脯上, 和罗兰戴的一样。除了…罗兰明白了, 而明白就是安心。
他再望向那有胡须的人, 看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那条横在脸和鼻梁上的伤疤不见了, 只剩下一条愈合后粉红的痕像割伤或鞭伤。
那伤疤只是我的想像。
不, 罗兰——— 考特的声音又响起, 你很清楚, 那不是想像。
小小的拿链牌的动作让他疲惫不堪, 或许他所想的才真正让他疲惫。虫鸣混合着铃声像摇篮曲让人昏昏欲睡, 这次他闭上眼睡了。
三、五个老修女 美丽的杰娜 她们的医生链牌的主人 许诺沉默罗兰再次醒来时, 他还以为自己仍在睡, 在做梦, 做噩梦。
他遇见苏珊并爱上她的时候, 也认识了一个叫雷阿的巫婆———他在中土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巫婆。正是她导致苏珊不幸死亡, 尽管罗兰自己也有责任。此时他醒来睁开眼看见的不只是一个雷阿, 而是五个。他心想那过去的时光又再现了, 记起了苏珊, 也就记起了库斯的雷阿。雷阿和她的姐妹们。
五个都穿着异常宽大的服装, 颜色和墙壁天花板一样白。她们又老又干瘪的脸上围着白围巾, 皮肤又灰又皱如干旱的土地。包着头发(如果她们还有头发) 的丝巾上挂着一排很小的铃铛, 像是避邪物, 她们走动或讲话时铃铛会发出丁丁的响声。她们雪白的衣服的胸前绣着一朵血红色的玫瑰, 像是黑暗塔的信物。看到这些人,罗兰想我不是在做梦, 这些女巫真的在我周围。
“他醒来了。” 其中一个用令人毛骨悚然而又风骚的声音喊着。
“呜——— !”
“哦呜——— !”
“啊啊——— !”
她们像鸟一样鼓噪。中间的那一个上前一步, 同时, 她们的脸像病房的丝墙一样仿佛在闪光。他看到她们根本不老, 也许是中年人, 但不老。
不, 她们是很老, 她们会变幻, 他一转念, 又这么想。
上前来的那个女巫比其他的高一些, 前额很宽, 有点突出来。
她弯下腰, 前额的铃铛丁丁地响起来。这响声不知怎么的使他感到不舒服, 他感觉比刚才更虚弱了。她浅褐色的眼睛是专注的, 也许是贪婪的。她摸了一下他的脸, 所触之处变得麻木。她垂眼看他,他那不安的样子使她没再弯下去。她把手拿回去了。
“你醒了, 英俊的人儿, 休息吧, 直到康复。”
“你们是谁, 我在哪里?”
“我们都是伊鲁利亚镇的小修女,” 她说, “我是修女玛丽, 这是路易丝, 米歇拉, 科奎娜“
“修女塔姆拉, 十几岁的可爱少女。” 她最后补充道, 咯咯地笑着。她的脸放着光, 过了一会儿她又恢复了老态。勾勾的鼻子, 灰色的皮肤, 让罗兰又想起雷阿。
她们靠过来, 围在悬挂他的吊索旁边。罗兰后缩了一下, 背上的疼痛猛地发作起来, 脚也疼了起来。他呻吟了一下, 吊他的带子吱吱地响。
“哦——— !”
“很疼吧!”
“疼得这么厉害!”
她们靠得更近了, 仿佛他的疼痛使她们感到稀奇。此刻他闻到了她们的气息, 一种干泥土的气味。那个名叫米歇拉的修女伸出手赶其他人。
“走开! 离开这里, 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
她们听到这声音都向后一跳, 感到震惊。修女玛丽看起来特别恼火, 但她还是后退一步, 最后看了他胸前的链牌一眼。他上次醒来时已把它塞进衣服里, 但现在又跑出来了。
第六个修女进来了, 她粗鲁地推开玛丽和塔姆拉。她双颊红润, 皮肤光滑, 眼睛乌亮, 白色的服饰如梦般的缥缈, 胸前红色的玫瑰像一道咒语般别在那里。
“走开, 走开!”
“呜, 老天! 这是杰娜, 美女, 她已经爱上他了吗?” 修女路易丝生气地嘲笑她。
“爱上了, 美女的心已经向着他!” 修女塔姆拉笑着说。
“噢, 是这么回事!” 科奎娜附和道。
玛丽绷着脸对刚来的女子说: “这儿没你的事, 没大没小的丫头。”
“我说有就有。” 杰娜说, 好像很自信。她的一缕黑发从头巾里漏出来横在前额上。“马上走开, 他不是你们的笑料。”
“别命令我们, 我们没开他玩笑, 你也看见了, 杰娜。” 玛丽说。
那女孩紧绷的脸缓和了一些。罗兰见她很担心自己, 这使他为她担心, 也为自己担心。她又重复道: “走, 现在不是看他的时候,没有其他人需要照顾吗?”
玛丽似乎在考虑, 其他人都看着她。最后她点点头, 朝罗兰微微一笑。她的脸仿佛又在放光, 像透过热气在看他。罗兰看出(或是认为自己看出) 她内心的恐惧和警惕。“乖乖地等几天, 我们会治好你的。”
我有选择吗? 罗兰想。
其他人都笑了, 像鸟叫般的窃笑声散入昏暗中。米歇拉还给了他一个飞吻。
“走吧, 女士们, 我们让杰娜带着对她母亲的回忆留下来陪他。
我们都爱她母亲。” 玛丽说着就带其他人出去了, 像五只白鸟从走道飘然而去, 她们的裙裾左右摇动着。
“谢谢。” 罗兰说, 望着那双让人舒坦的手的主人因为他知道正是她在安抚自己。
她拿起他的手指抚摸着, 好像要证明这一点。
“她们不会伤害你。” 她说罗兰看她言不由衷, 他也不相信她所说的。他在这里会有麻烦, 非常麻烦。
“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地方, 伊鲁利亚小修女的家, 你可以叫它修道院。”
“这不是修道院,” 罗兰看着那些空床说, “是护理院, 对吗?”
“是医院,” 她仍然摸着他的手指, “我们为医生干活, 医生替我们治病。” 他被她白皙的额前那一缕黑发迷住了, 他想抚摸它,如果手能抬到那么高的话。只是想抚抚头发的质感, 他觉得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有一缕这样的黑色是很美的, 白色对他失去魅力了。
“我们是护理人员, 或者说在世界改变前曾经是。”
“你们是耶稣教的人?”
她吃了一惊, 几乎是震惊, 然后欢快地笑了, “不, 我们不是。”
“如果你们是护理人员, 那医生呢?”
她看着他, 咬着下唇, 似乎想决定什么。罗兰发现她疑虑的样子非常迷人。他意识到自己正把一个女人当成女人看, 这是苏珊死后第一次这样。苏珊已死了很久了, 整个世界从那时起就变得不美好了。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想。” 他略带惊奇地说, 也有些疑虑。他一直等着她的脸放光和变化, 像其他的修女那样, 但她没有, 她身上也没有令人不快的干土气味。
等着, 别相信这里的一切, 不要相信感觉, 这时还不能相信,他警告自己。
“我想你必须” 她叹了口气, 脑门上的铃丁丁作响。铃的颜色比其他修女的深, 没有她头发那么黑, 稍浅一些, 仿佛这些铃被挂在营火上熏过似的。可铃声比其他人的都清脆。“向我保证不要大叫, 以免惊醒那边的少年。”
“少年?”
“那男孩, 你答应吗?”
“好, 我很久前就不大喊大叫了, 美女。” 他说, 不知不觉地用了差不多忘记了一半的奥特亚克方言说。那是苏珊的口音。
她听到美女两个字脸红了, 那种红色比她胸前别的玫瑰更自然更可爱。
“你别叫我美女, 你看不到真正的美女。” 她说。
“拉下你的头巾。”
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 但很想看看她的头发, 几乎是渴望。
在梦幻般的白色头巾里也许有一瀑黑发, 当然也有可能被剪了, 所以要戴像那样的头巾。但不知何故罗兰却不这么想。
“不, 这里禁止解下头巾。”
“谁禁止。”
“大姐。”
“自称是玛丽的那个?”
“对, 是她。” 她转身离开, 但又停下回头看他。如果是另一个像她这个年纪这么漂亮的女孩, 这样回头可能是挑逗性的, 但她完全是严肃的。
“记住你的承诺。”
“好, 不大叫。”
她向那个有胡须的人走去, 裙子摇摆着。昏暗中她的身影模糊地投在所经过的空床上。她走到那人旁边(他认为那人是失去知觉而不是在睡觉) , 再次回头望着罗兰, 罗兰点点头。
杰娜走近悬在那里的人, 由于离他的床比较远, 所以罗兰要透过打结和打圈的白丝带才能看到她。她把双手轻按在那人的左胸上, 弯下腰然后一左一右地摇着头, 像在表示否定。她脑门的铃铛急急地响起, 罗兰再一次感到背上有种怪异的感觉, 伴随着一阵阵隐痛, 背部似抖非抖的, 仿佛在梦里发抖。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吃惊得几乎尖叫起来, 他只好咬住嘴唇。
那失去知觉的人的腿再次似动非动地动了起来因为他腿上有东西在动。那人毛茸茸的胫部、脚踝和脚从睡衣下摆露出来。只见大批虫子像波浪般在他腿部爬动。它们疯狂地歌唱着, 像一个军团在高歌猛进。
罗兰记起横过脸颊和鼻梁的那道黑色疤痕——— 疤痕消失了, 当然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像这样。那些虫子也在罗兰身上, 那就是使他产生似抖非抖的感觉的原因。它们全在他背上附着着。
要忍住尖叫不是预想中那么容易的事。
那些虫子爬到那人的脚尖上, 接着一波一波地涌上前, 像一个个从岸边跳到泳池里的人。它们轻快自如地在白床单上排好阵形,以一尺来宽的阵形开始向地板爬去。罗兰无法很仔细地看到它们,距离太远, 光线太暗, 但他猜想它们可能有蚂蚁的两倍那么大, 比过去在家里花坛上飞来飞去的大蜜蜂小一点。
它们边爬边叫。
当那群包住他扭曲的双腿的虫子开始撤离时, 长胡须的人没有叫, 只是颤抖着, 呻吟着。那年轻女子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并抚摸着, 这让震惊中的罗兰仍能感到有点嫉妒。
他所见到的确实如此可怕? 在吉里德, 水蛭被人们用来治疗某些小疾——— 主要是脑胀、腋窝胀、腹股沟胀。
他仍不喜欢这些虫子, 也许只是因为他无法仔细地观察它们,而且一想到它们全附着在他背上, 而他却无助地悬在那里, 他就觉得很可怕。但它们不叫。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吃饱了? 睡着了? 还是吃饱睡着了?
长胡须的人的呻吟声变小了。虫子穿过地板, 朝一堵微微起着涟漪的丝墙爬去。昏暗中罗兰看不见它们了。
杰娜眼里带着焦虑回到他身边。“你看得很明白, 我明白你的感觉, 都写在你脸上了。”
“它们是医生。” 他说。
“对, 它们的法力很大, 但” 她压低嗓子, “我认为它们无法完全治愈那车夫, 他的腿好了点, 脸上的伤全好了, 但他还伤到了虫子无法治疗的地方。” 她的手拂过躯干, 指出受伤的部位。
“那我呢?” 罗兰问。
“你受到绿妖的袭击, 你一定激怒了他们, 因为他们没有马上杀你, 而是把你绑起来放在地上拖。塔姆拉、米歇拉、路易丝外出采药时发现绿妖在折磨你, 就叫他们停下来。但——— “
“那些绿妖服从你们吗, 杰娜修女?”
她微微一笑, 也许是因为他记住了她的名字而高兴, “不一定,大部分情况下服从, 这次他们服从了, 否则你现在还在树林里。”
“我想是这样。”
“但你背上体无完肤, 从颈部到腰部都露出了红色的肉。你背上会留下伤疤, 医生们已经给你治得差不多了。它们不是已经停歇了吗?”
“是啊。” 罗兰说, 但想到那些黑虫子全都在他背部、趴在他的肉上他仍感到不自在。“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吧, 我能为你做什么。”
“那么告诉我你的名字, 说啊!”
“我叫罗兰, 来自吉里德, 是个枪手。我有左轮手枪, 你见过吗, 杰娜?”
“我没见到。” 她说, 但把目光瞥向一边, 脸上的红晕又出现了。她可能是个好护士, 相当好, 但罗兰认为她是差劲的撒谎者。
对此他很高兴。到处都是真假难辨的谎言, 而诚实难能可贵。
他告诉自己, 她在说假话, 是因为害怕。
“杰娜!” 叫声从病房远端更昏暗的地方传来, 杰娜吃了一惊,露出自责的表情, “走开, 你说的话够多了! 让他睡!”
“是!” 她回应, 又转头对罗兰说, “别说出我给你看的东西。”
“沉默是金, 杰娜。”
她顿了一下, 咬着嘴唇, 接着突然拉下头巾。在铃铛的轻鸣中, 挣脱了头巾束缚的头发披撒下来。
“我漂亮吗? 漂亮吗? 说真话, 罗兰, 不要奉承, 因为奉承像蜡烛一样烧不长。”
“如夏夜般美丽。”
从罗兰脸上看到的比罗兰所说的话更令她高兴, 因为她笑得很灿烂。她再把头巾戴上, 用指头把头发塞进去。“举止得体吗?”
“非常得体。” 他说, 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着她的额头, “那一缕在那儿。”
“对, 总是让我心烦。” 她做了个滑稽相, 把头发塞了回去。罗兰真想亲她红润的脸颊也许亲红润的嘴唇更好。
“都漂亮。” 他说。
“杰娜!” 那声音比刚才更不耐烦, “该冥想了!”
“我就来了!” 她说, 扯着宽大的裙子往外走。她再次回头, 非常庄严而认真地说: “还有一件事,” 她压低嗓子, 近乎耳语, 还四处张望了一下, “你戴的金链牌——— 因为是你的, 你明白吗詹姆斯?”
“明白。” 罗兰稍稍转头看了看在睡觉的男孩, “这是我弟弟。”
“如果他们问起, 就说是你弟弟, 否则我就麻烦了。”
他没问有多严重, 她一手抓着裙子走了, 好像从走道中飘走似的。她脸上的红润已退去, 双颊和额头变得灰白。他想起其他修女脸上贪婪的表情, 她们如何紧紧围着他, 以及她们脸上放光的样子。
六个女人, 一个年轻的, 五个老的。
虫子医生鸣叫着爬过地板, 被丁丁响的铃声打发走了。
在这不像是病房的房间里可能有100 张床铺, 一个有丝绸房顶和丝绸墙的房间除了三张床上有人, 其他都是空的。
罗兰不明白为什么杰娜要把那死去的男孩的链牌从他口袋里拿出来挂到他的脖子上, 但他感觉如果那些伊鲁利亚小修女发现她这么做, 她们会杀了她。
罗兰闭上眼睛, 虫子医生的低鸣声再一次响起, 他睡着了。
四、一碗迷魂汤 邻床的男孩 夜晚护理者罗兰梦见一只非常大的虫子(可能是虫子医生) 在他头上飞来飞去, 不断地撞进他的鼻子里, 不疼但很让人恼火。他一直挥手去打那虫子, 虽然他的手比平常快, 但就是打不到。他每次打空, 那虫子都咯咯地笑。
我生病了所以动作不快, 他这么想。
不, 是遭到伏击, 然后被那动作缓慢的绿妖放在地上拖, 后来被伊鲁利亚的修女救走。
罗兰仍清楚地记得一个人影从倾倒的马车后冒出来, 听到粗野而欣喜的“扑呜” 声。
他猛地惊醒过来, 身体在交错的吊索上晃来晃去。站在他头旁边的女人用木头汤匙轻轻敲着他的鼻子咯咯地笑着。看他醒来, 她飞快地后退一步, 以致另一只手上拿的一碗汤撒到了手指上。
罗兰双手一挥, 像平常一样快, 但没有抓住在他梦中的虫子,却及时地扶稳了那只碗。那女人——— 科奎娜修女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这突然做出的动作使他背部从上到下都痛起来, 但远没有之前那么痛, 而且皮肤上没有了蠕动的感觉, 也许那些“医生” 只是在睡, 但他感觉它们爬走了。
他伸手去拿刚才科奎娜用来调戏他的木汤匙(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奇怪她们会如此戏弄一个睡着的病人, 如果是杰娜这么做倒会让他感到惊奇) , 她把汤匙递给他, 眼睛仍瞪得大大的。
“你动作真快啊, 像变魔术一样。你刚才还在睡觉呢!” 她惊叹。
“记住了。” 他说着试了一口那碗汤。汤里浮着一丝鸡肉, 在平常他会认为汤太淡了, 可此时似乎很鲜美。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
“什么意思?” 她问。此时的光线很暗, 墙板上出现粉红色, 说明是日落时分。在这样的光线里, 科奎娜显得年轻而美丽, 但罗兰肯定这种妖艳是一种巫术的化装。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你们一直照顾我——— ” 罗兰嫌用汤匙喝太慢, 便直接用碗喝, 四大口就喝完了。
“我们都这样啊。” 她愤愤不平地说。
“我希望你们的好心后面没有什么隐藏的动机。如果有什么不良的动机, 修女, 你要记住我动作很快, 而我, 并不是一向都仁慈。”
罗兰把碗递回去时, 她没说话, 只是小心地接过来, 也许不想碰到他的手指。她的目光落到了罗兰的胸口, 那链牌又被藏到了睡衣下。他不再说什么了, 不想让她想起他近乎赤裸、没有武装、背部伤得不能躺而被悬在空中, 而减弱他暗示性的威胁。
“杰娜在哪里?” 他问。
“噢,” 修女科奎娜扬起眉头, “我们喜欢她, 不是吗? 她让我们的心” 她把手放在胸前的玫瑰上很快地拍着。
“根本不是, 根本不是, 她人好, 我想她不会用汤匙调戏我,像有的人那样。” 罗兰说。
科奎娜的微笑不见了, 显得又惊又怒, “等会儿玛丽来, 不要对她说, 不然我会有麻烦。”
“关我什么事?”
“谁让我惹上麻烦, 我就让小杰娜陷入麻烦。” 科奎娜说, “反正她刚刚上了大姐的黑名单。玛丽大姐不喜欢杰娜在她面前谈论你的那种方式也不想让杰娜戴着黑铃回到我们中间来。”
科奎娜用手堵住她不谨慎的嘴之前, 这些话都已说出来了, 她仿佛意识到说得太多了。
罗兰对她所说的感到很好奇, 但此刻他不想显示出来, 只答应她: “如果你不对玛丽讲杰娜的事, 我也不会讲你的事。”
科奎娜松了口气, “好, 就算是交易吧。” 然后偷偷说, “她在思过室。那是山边的一个小洞。大姐认为我们言行有过时, 我们必须去那思过悔改。她只好呆在那儿悔过, 直到玛丽让她出来。” 她顿了一下又突然说, “你知道旁边那是谁吗?”
罗兰转头看见男孩已经醒了, 在听他们讲话。他的眼睛和杰娜的一样黑。
“他?” 罗兰反问, 带着他所希望表示出来的轻蔑, “我会不认识我弟弟?”
“他是你弟弟? 他那么年轻, 你这么老?” 另一修女从黑暗中现出, 是修女塔姆拉, 自称十几岁。在她没走到罗兰床前时, 她那老太婆的脸看起来不下八九十岁。接着她脸上放着光, 再一次变幻成红润丰满的脸, 像30 岁的妇女, 除了眼睛——— 角膜上还是黄色的,眼角堆着眼屎的, 眼中带着警惕。
“他是最小的, 我是最大的, 我们之间有七个兄弟, 父母在20年间把我们生下来。”
“真幸福, 如果他是你兄弟, 那你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对吗?
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罗兰刚想胡诌一个名字, 那男孩说, “她们认为你忘了像约翰·诺曼这么简单的名字, 她们真傻, 是吗, 吉米?”
科奎娜和塔姆拉看着邻床面色苍白的男孩显得很生气和无奈,至少暂时是这样。
“你们给他喂了那些垃圾, 为什么还不出去, 让我们哥俩谈谈。” 那男孩说(他的链牌上一定刻着: 约翰, 家人之爱, 上帝之爱) 。
“好, 我喜欢你的感谢之情, 那我就走。” 科奎娜气呼呼地说。
“我感谢你所给我的,” 诺曼回答, 死死地看着她, “但不感谢被夺走的。”
塔姆拉鼻子里哼了一声, 猛地转身, 衣服扬起来, 带起一阵风拂过罗兰的脸, 然后离开。科奎娜多呆了一会儿。
“小心点, 我希望那个你更喜欢的人明早就出来, 而不要在那儿呆一个星期。”
没等罗兰回答, 她就转身随塔姆拉出去了。
罗兰和约翰·诺曼一直看着她们出去后, 约翰转过来低声对罗兰说, “我哥哥, 死了?”
罗兰点点头, “我拿了那链牌, 万一见到他的家人或朋友可以报个信, 这链牌是你的, 我很难过你失去了亲人。”
“谢谢。” 约翰·诺曼的下唇在颤抖, 然后又稳定下来, “我知道绿妖害了他, 虽然这些老母鸡肯定不会告诉我这些。她们知道很多, 一点都不肯讲。”
“也许修女们不确定。”
“她们知道, 这一点你不用怀疑。她们说得不多, 但知道很多。
惟一不同的是杰娜。哎, 那个泼妇说的‘你的朋友’ 是指杰娜?”
罗兰点点头, “她提到黑铃, 如果能说, 我想知道更多。”
“杰娜很特别, 更像公主, 可惜生长的地方充满血腥, 又无法抗拒。我躺在这里装睡, 我认为这样更安全。我曾听到她们谈话。
杰娜最近刚回到她们中间来, 那些黑铃很特别但玛丽仍是这里的头儿。我想那黑铃只是代代相传的象征性的东西, 是她把吉米的链牌挂到你脖子上的吗?”
“是。”
“不论什么情况都别拿下来,” 他的脸绷紧, 一副坚强的样子,“我不知道链牌是金的还是有神灵保佑, 但她们不敢靠太近, 我想这是我还在这里的惟一原因。” 然后他的声音近乎耳语, “她们不是人类。”
“嗯, 也许有点巫术, 但“
“不!” 那男孩吃力地把肘部撑起来, 急切地望着罗兰, “你认为她们是术士或女巫? 她们既不是术士, 也不是女巫。她们不是人!”
“那她们是什么?”
“不知道。”
“约翰, 你怎么来这里的?”
约翰·诺曼低声告诉罗兰, 他和他哥哥, 还有另外四个年轻人身手敏捷, 有几匹好马, 被一个商队雇去做保镖。他们分别在商队七辆货车的前后保驾, 货车里有种子、食物、工具、信件和四个订婚的新娘, 要运到另外一个叫特居亚斯的镇里, 在伊鲁利亚镇以西320 公里。镖队负责为车队开路、殿后, 一个弟兄来回查看, 他们就像一起共同战斗, 诺曼这样解释他的镖队。
“就像兄弟一样。” 罗兰提醒。
约翰·诺曼显出一丝痛苦的微笑, 约翰那个组的三个人一直在车队后面, 受到绿妖伏击时, 他们离车队大约三公里。
“你到那里时, 看见多少辆货车?” 他问罗兰。
“只有一辆翻倒的。”
“几个人?”
“只有你哥哥的尸体。”
约翰·诺曼痛苦地点点头, “我想是因为他身上挂着那链牌才没要他。”
“绿妖?”
“修女。绿妖才不在乎这个。可这些婊子” 他望着差不多已完全黑下来的房间。罗兰感到倦意又上来了, 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汤里下了药。
“其他马车呢?” 罗兰问, “那些没有翻的。”
“可能给绿妖拖走了, 还有那些货物, 他们不在乎是金子还是神灵的东西。修女们不要那些货物, 不像绿妖, 她们有自己的食物, 一些我都不愿想的东西。恶心的东西, 像那些虫子。”
他和其他殿后的人赶到伊鲁利亚时, 战斗已经结束了。人四处躺着, 有的死了, 但大部分还活着。幸存者中能走路的被绿妖赶到了一处。约翰·诺曼也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个戴着圆黑帽, 还有一个穿红背心的女人。
诺曼和其他两个人想救回自己的人, 战斗中, 他见一个同伙腹部中箭, 接着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人从背后给他一击, 打在脑袋上, 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罗兰想问那偷袭者偷袭前是否发生“扑呜” 一声, 但没问。
“我苏醒过来时就在这里,” 诺曼说, “我见到了其他人, 大部分人都在这里, 那些该死的虫子爬在他们身上。”
“其他人?” 罗兰看着那些空床, 在缓慢降临的夜幕里, 它们像一个个白色的小岛在发着白光, “有多少人被带到这里来。”
“至少20 个人, 他们接受治疗, 虫子在治疗接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你睡过去, 醒来时发现又多了一张空床。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 到现在只剩下我和那边那个人。”
他严肃地看着罗兰。
“你呢?”
“诺曼, 我——— ” 罗兰感觉天旋地转。
“我知道你被催眠了。” 诺曼说。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汤的问题。在这儿男人必须喝, 女人也要喝——— 如果她是真正的女人。可这些人都不是真正的人, 杰娜也不是, 她好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最终会变得像她们一样,记住我的话。”
“不能动了。” 罗兰说, 说话都很费劲, 像挪动一块巨石。
“不,” 诺曼突然笑了起来, 颤动的笑声回荡在罗兰充满黑暗的脑袋中, “不只是催眠药还有麻醉药。我什么毛病都没有, 兄弟你说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诺曼此时说的话像从月球上传下来。他说: “我想我们两个都无法再看见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了。”
你错了, 罗兰想回答, 可声音却在喉管里, 发不出来。他似乎绕到了月球的背面, 声音都被真空吸走了。
他从来没这样失去知觉过, 也许在科奎娜那碗汤里的那剂药就是这作用, 也许她们只是不想罗兰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但她们不知道他已做了一个让她们意外的举动。
当然除了杰娜——— 她知道汤里有药。
在夜里的某个时间, 窃窃私语声、咯咯的笑声和铃铛的轻响声把一直沉浸于黑暗的他拉了出来, 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在他周围,是最经常听到的虫子医生的鸣唱。
罗兰睁开眼, 看见白色闪烁的光在黑暗中晃动, 低语声和咯咯的笑声越来越近。罗兰想转头, 但一开始还不能动。他停了一下,集中意志再转一次。这次转过来了, 虽然只转了, 但已经够了。
五个修女——— 玛丽、路易丝、塔姆拉、科奎娜、米歇拉, 在黑暗里从长长的走道中走过来, 像一群干了恶作剧的孩子般笑着。她们拿着银蜡台, 上面点着细长的蜡烛, 她们头巾的箍带上那排小铃发出轻微的丁丁声, 她们围在长胡须的人的床前。烛光在她们围成的圈子里形成一道光柱, 升入半空中。
玛丽简短地说了几句话。罗兰听出是她的声音, 但不懂她说什么。她说话不快也不慢, 但完全是另一种语言。他听到了只言片语——— 能食啦, 挤他里头——— 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注意到现在只有铃声在丁丁响——— 虫子医生安静下来了。
“听我令, 灭, 灭!” 玛丽用嘶哑威严的声音叫道。蜡烛灭了,从她们头巾边上透出的光线消失了, 房间再次陷入黑暗中。
罗兰等着看下面发生什么事, 他的皮肤感到冷。他想活动一下手或脚, 但动不了。他除了头能转15 度左右, 整个身子就像被蛛网包住的苍蝇一样完全动不了。
黑暗中铃声轻轻地在响然后是吮吸声。一听到这声音, 罗兰便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着听到这个声音, 他内心某处一开始就知道伊鲁利亚的修女是什么东西。
如果罗兰能举起双手, 他会掩住耳朵的。而实际上他只能静静地躺在那儿, 听着, 等她们停下来。
很长时间——— 像是永远——— 都没有停下。那些女人啜食着, 咕噜着, 像猪在食槽边吃着半稀的食物, 甚至还有一声很响的打嗝声, 随后是低低的笑声(当玛丽生硬地喊了一声, “停” , 这些声音才停下来) 。中间曾有一个低沉的呻吟声从长胡须的人口中发出,罗兰很肯定是他发出的。如果是这样, 这就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叹。
过了一会儿, 她们吃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虫子又开始叫了。开始时它们还断断续续的, 后来就壮着胆叫了。低语声和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 蜡烛又被点燃。罗兰把头转向另一侧, 他不想让她们知道他看见了这一切, 而且他也不想再多看了, 他听够了, 看够了。
但低语声和笑声冲着他过来了。罗兰闭上眼睛, 注意力集中在胸前那块链牌上。约翰·诺曼说过不知道它是金的还是神灵的, 她们不敢靠近。在她们用奇怪的另一种话窃窃私语时能记起这样的话是很好的事, 可是黑暗中链牌的保护显得如此微弱。
罗兰依稀听到那十字狗在远处叫。
修女们围着他的时候, 罗兰闻到了她们身上的气味——— 一种隐隐的、令人讨厌的、腐肉般的气味, 她们还能有什么气味呢?
“真是英俊的人儿。” 玛丽带着沉思低声说。
“但却戴了一个这么难看的信物。” 塔姆拉说。
“我们让人把它拿掉!” 路易丝说。
“然后我们要吻他!” 科奎娜说。
“大家都吻!” 米歇拉激动地说, 以至于其他人都笑起来。
罗兰发现不是身上所有部位都不能动, 实际上, 自己的某个部位从被吵醒后一直都立着。一只手伸到他的睡衣下, 摸到那竖起的部位, 握住它, 抚摸它。他躺在这无言的恐怖中假睡着, 很快一股湿热的东西从那里喷了出来。手并没有移开, 拇指上下摩擦着他变软的矛杆, 然后才松开, 往上一点, 发现他小腹上一片湿漉漉的。
咯咯的笑声, 像风一样轻。
铃声丁丁地响着。
罗兰的眼睁开一条非常细小的缝, 看见那些老旧的脸在烛光中笑他——— 发着光的眼睛, 枯黄的脸, 突出的牙齿压在下唇上。米歇拉和路易丝多了一圈山羊胡, 但显然不是毛发, 是那人的血。
玛丽的手合作杯状, 把手伸向一个个修女, 每个人都在烛光中舐她的手掌。
罗兰闭上眼等她们离去, 她们最终会离去。
我再也不睡了, 罗兰想。可五分钟后他又睡着了。
五、玛丽发出威胁 丝布上的消息 来访者拉尔法小诺曼的命运 玛丽再次威胁罗兰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 头顶上的丝绸天花板一片洁白, 在微风中鼓动。虫子医生正满足地鸣叫着。在他左边, 诺曼在酣睡,他的头埋得很低, 脸颊贴在肩膀上。
这病房里只剩罗兰和约翰了。原来躺着长胡须的人的床空了,床单被拉了上去, 整齐地塞在枕头下, 枕头端端正正地套在洁白而清爽的枕套里。悬吊身体的整套吊索不见了。
罗兰回忆起蜡烛的光柱照亮围在那个人周围的修女们, 她们咯咯地笑着, 头上讨厌的铃铛丁丁地响。
这时, 玛丽来了, 好像是他的思想召唤来的。路易丝拿着一个碟子紧跟在后面, 看起来很紧张。玛丽皱着眉头, 显然心情不好。
罗兰心想, 吃饱后心情还不好? 呸!
她走到罗兰的床前, 俯视着他, “哼, 我没有什么要感谢你。”
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有要求您的感谢吗?” 他回答, 声音听起来像旧书页一样又沙哑。
她并不在意, “你让一个原来只是鲁莽和不安分的人变得想造反。哼, 她妈妈也是这样, 把杰娜送回她该呆的地方后不久也因为这样而死去。抬起你的手, 忘恩负义的人。”
“我不能, 根本动不了。”
“噢, 蠢货, 没听说过‘别骗你母亲除非她死了’ 。我很清楚你哪里能动, 哪里不能动。现在抬手。”
罗兰抬起右手, 尽量做出吃力的样子。他认为自己已恢复到可以不要吊索了, 但下了吊索又能怎么样? 即使不再吃那“药” , 到真正能走动还要几个小时。在玛丽后面, 路易丝正掀开一碗汤的盖子, 罗兰一看胃就咕咕叫。
大姐玛丽微微一笑, “即使躺在床上也能让一个强壮的男人有好胃口——— 如果躺的时间够长, 你说是不是呢? 杰森, 约翰的哥哥。”
“我的名字是詹姆斯, 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吗?” 她冷笑着, “噢, 好了! 如果我用鞭子抽你的小甜心, 狠狠地抽到她背上血流如注。你说, 我该不该狠狠地抽她?
在你们短短的谈话中你不是都相信她吗?”
“你敢碰她, 我就杀了你!”
她又笑起来, 脸上放着光, 紧闭的嘴像垂死的海蜇, “别说杀了我们, 蠢货, 以免我们杀了你。”
“修女, 既然你和杰娜合不来, 为什么不解除她的咒语让她自由呢?”
“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无法被解咒, 也不会自由的。她母亲想这么做但失败了, 带着生病的女儿和垂死的身躯回来。所以在她母亲化作尘埃随风而去后, 是我们照顾杰娜让她康复的。可她对我们一点都不感激。此外, 她戴着的那黑铃, 是我们姐妹的信物, 是我们的精气。现在, 喝下这汤, 你的肚子已说明你饿了!”
路易丝把汤端过来, 但她的眼睛不断在瞄着他睡衣里那块链牌。不喜欢它, 是吗, 罗兰心想, 想起她拿着蜡烛, 下巴上粘着车夫的血, 伏上前去舔玛丽的手上的精液时, 一双老眼闪着光。
罗兰把头转向一边, “我什么都不吃。”
“但是你饿了, 如果你不吃, 詹姆斯, 你怎么能康复?” 路易丝反驳他。
“叫杰娜来, 我吃她拿来的汤。”
玛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不会再看见她了。必须庄严发誓禁闭双倍长的时间后才能从思过室放出来, 而且不准进病房。现在喝下去, 不管你是谁, 把汤里的东西吃下去, 否则我们把你剁碎揉进法兰绒膏里。哪一种方式对我们都一样, 是吗, 路易丝?”
“给。” 路易丝说着把碗伸过去。碗上冒着热气, 散发着鸡肉的香气。
“但对你可能会不一样。” 玛丽冷笑着, 露出特别大的牙齿,“流血的人在这儿有危险, 医生不喜欢, 这会让它们激动。”
罗兰知道不只是那些虫子看见血会激动, 也知道不管汤里是什么他都别无选择地要喝下去。他从路易丝那里接过碗, 故意慢慢地喝, 不让玛丽那么满意。
“好。” 玛丽在他把碗还给路易丝时向碗里瞟了一眼, 看是否喝光。罗兰的手已无力再举起, 重重地落在吊索里。他又感到天旋地转了。
玛丽伏上前去看, 她衣服的裙边轻拂到他左肩的皮肤上。他闻到她身上浓郁而单调的气味, 如果他还有力气, 可能会作呕。
“当你恢复一点气力后把那讨厌的金器拿下来, 扔到床下的小便壶里, 它就应该放在那儿。因为像现在这种距离, 这东西都让我头晕窒息。”
罗兰费很大的劲说: “如果你要, 就拿去, 我怎么能阻止你,婊子。”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整个脸显得乌云重重。如果她敢靠金链牌那么近的话, 罗兰想她可能会给他一巴掌, 然而她只能动他腰以下的部分。
“我想你还是再想想这事,” 她说, “如果我喜欢, 我还能再抽她。虽然她带着黑铃, 可我是大姐, 好好想想!”
她走出去了。路易丝跟着出去, 还带着害怕和淫欲的奇怪眼神回头看了他一眼。
罗兰想: 我必须出去, 必须!
他没有再遁入黑暗中, 没有完全睡着, 或许睡了一会儿, 也许在做梦。感觉有手指抚摸着他的手指, 第一次有嘴唇亲他的耳朵,然后耳语: “看枕头下面有什么, 罗兰但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不久, 罗兰又睁开了眼睛, 希望杰娜年轻漂亮的脸孔能在他面前, 一缕黑发从她头巾底下伸出来。可病房内空无一人。头顶上的丝绸布块透出最明亮的光, 尽管不可能准确地得知时间, 但罗兰猜大约是中午前后, 也许是喝了第二碗汤三小时后。
在他旁边, 约翰·诺曼仍在睡, 他轻轻地呼吸着, 打着鼾。
罗兰想抬起手伸到枕头底下, 可手不能动, 只有手指勉强可以动弹。他只好等着, 尽量使自己的思想平静下来, 培养耐性。耐性可不容易来。他不断地想着诺曼所说的话——— 在遭受伏击后有20个幸存者, 至少在开始时有这么多。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掉, 直到剩下我和那边那个人, 现在又增加了你。
他想: 那女孩子不在这, 有其他人盯着她不敢来, 那只是你的梦!
但罗兰想也许不只是一个梦。
过了一段时间后, 他根据头顶上光线的改变估计过了约一个小时。罗兰再试着抬起手, 这次他能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了。松软的枕头紧紧塞在悬吊着他脖子的宽大吊索下面。起先他没有摸到什么,但随着手指慢慢地深入, 他触摸到一捆硬硬的细杆。
他停了一下, 聚集多点力气(每个动作都像在胶水里游泳一样) , 再伸进去——— 摸起来像一捆干枯的花茎, 好像是用一条丝带捆着。
罗兰四周看看, 确定病房里没有人, 诺曼还在睡, 便把那捆东西从枕头下拔出来。六条淡绿色的干草茎, 顶端是棕色的草头, 散发着一种怪异的酵母香气, 使罗兰想起童年时在格雷特宫的厨房进行乞讨的经历——— 他总是和卡斯伯特一起乞讨。这些草头被一条宽大的白丝带捆着, 闻起来有烤焦的吐司的气味。白丝带下面有一块叠着的布, 仿佛和这个该死的地方的一切没什么两样, 是块丝布。
罗兰的呼吸加快, 感觉到额头上渗出许多汗。病房里仍然只有一个人, 很好。他取出那叠布打开, 看到用木炭精心地写着几行淡淡的字:  每小时咬一点草药  太多会抽搐或死亡  不能太急, 明天晚上, 小心没有解释, 但罗兰认为没必要解释。他别无选择。如果还留在这儿, 就会死。她们只需把链牌从他身上拿掉, 他觉得玛丽应该能想出办法。
他啃了一点草药, 味道就像小时候乞讨时得到的吐司的味道,很苦, 且胃里有灼热感。吃下去不到一分钟, 心跳就加速, 肌肉也苏醒过来, 但并不舒服, 好像是酣睡之后的感觉。起初肌肉在颤抖然后变硬, 好像打起了结, 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约一小时后诺曼惊醒时, 他的心脏也恢复到正常, 他理解了为什么杰娜在那字条中告诉他一次只能咬一点儿——— 药力很大。
他把那捆草放回枕头底下, 小心地扫去落在床单上的碎屑。接着他用拇指肚抹去丝布上的炭字, 抹完后那方丝布上只剩一块污迹。他把丝布也塞回枕头底下。
诺曼醒来后, 他向罗兰简单地介绍了他的家乡——— 德雷, 有时被人戏称为“龙窝” 或“说谎者的天堂” , 据说所有荒诞的传说都源于德雷。那男孩请罗兰把他和他哥哥的链牌带到德雷给他父母——— 如果罗兰能逃出去的话, 也尽可能地告诉他的父亲杰瑟他哥俩的遭遇。
“你自己可以带回去。” 罗兰鼓励他。
“不。” 诺曼想抬手, 可能要挠鼻子, 但抬不起来。手抬了约半尺高, 又轻轻地砸在床罩上。“我想不会了, 很遗憾我们在这种场合相遇, 你知道,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约翰·诺曼, 要是我们在别处相遇该多好。”
“对, 没有这些古怪的女人在旁边。”
他很快又睡着了。罗兰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 但听到了他的声音。是的。罗兰吊在床上面, 假睡着, 听到约翰·诺曼最后的惨叫。
罗兰吃下第二口草药, 肌肉颤抖和心跳加速刚刚过去时, 米歇拉端来了他晚上喝的汤。她关注地看着他涨红的脸, 但罗兰保证他没有发烧, 她只好相信他说的, 因为她无法亲自摸他的皮肤看看有多热——— 那链牌让她无法靠近。
他送来的是汤和一块面包, 面包太硬, 里面的肉太老, 但罗兰贪婪地吃了下去, 和前面几碗一样。米歇拉边看边露出得意的笑,还不时地点着头。他喝完后,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碗, 确保自己的手指不和罗兰的相触。
“你正在康复。” 她说, “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上路了, 我们将成为你的记忆, 吉姆。”
“真的?” 他平静地问。
她只是看着他, 用舌头舔着上唇, 咯咯地笑着离开了病房。罗兰闭上眼, 头又落到枕头上, 感到倦怠又潜入他的身体。她沉思的眼神, 伸出的舌头他曾见过看着烤鸡和羊肉串的女人也是那种神态, 在快出炉时, 她们带着那神态等着。
他的身体已倦怠, 但头脑尽量保持清醒以便判断时间, 大约一小时后, 他又去摸草药。由于刚服下她们的“不能动” 药, 这个动作很费劲, 如果之前没把这根草药和那一捆分开, 他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拿到。杰娜的字条说明天晚上——— 如果这暗示着逃跑, 这主意似乎不现实, 按现在的身体状况, 可能得一辈子躺在这里。
他啃了一点, 感觉能量涌入体内, 收紧肌肉, 加速心跳, 却被修女的药力压在下面, 他只能希望和睡觉。
他醒来时一片黑暗, 并且发现自己能很正常地在吊索中活动手臂和双腿。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根, 小心地啃了一点。杰娜给了他六根, 此时差不多吃完两根。
罗兰把药放回枕头底下, 开始发抖——— 像狗抖去身上的水似的。罗兰心想: 我吃太多了, 我会有好运的, 不会抽搐…他的心脏像失控的机器一般飞快地跳着, 接下来更糟的是, 他看走道的那端有灯光闪现, 过了一会听到修女们衣服的窸窣声和拖鞋的啪哒声。
天哪, 她们为什么现在进来, 她们会看见我在发抖, 就知道———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 罗兰闭上眼努力使四肢平静下来。要是躺在床上就好了, 现在他抖得仿佛吊索也害了疟疾。
修女们走近了, 他闭着的眼睛都感受到了光亮。今晚她们没有咯咯笑, 没有窃窃私语。直到她们走近他的床, 罗兰才发现她们中间有个陌生人——— 一个喘着粗气的家伙, 空气和鼻涕在他鼻子里窸窸窣窣地响。
罗兰闭着眼睛躺着, 手脚上大部分的抽搐和抖动都控制住了,但肌肉仍在打结抽搐, 在皮肤下面跳动。任何人只要仔细看一下就能发现他不对劲。他的心像加鞭的快马般飞奔着, 她们肯定会看见。
但她们看的不是他, 至少此时不是。
“把这个从他身上拿掉,” 玛丽用低低的声音恶狠狠地说, 罗兰几乎没听懂, “然后, 另一个, 快, 拉尔法。”
“你有威士忌?” 那流着鼻涕的人问, 他的口音比玛丽还重, “还有黑烟叶吗?”
“有, 有很多威士忌和烟叶, 但要把这可恶的东西拿掉才给你。” 玛丽显得不耐烦, 也许还有点担心。
罗兰偷偷向左边转头, 眼睛睁开一小缝。
五个伊鲁利亚修女挤在离熟睡的诺曼床脚较远的地方, 她们的烛光照亮了那人, 也照亮了自己的脸, 这些脸能让最大胆的人做噩梦——— 在夜里, 她们没有化装, 露出了真面目——— 古尸。
玛丽拿着罗兰的一支枪。看到她拿自己的枪, 罗兰火冒三丈,下定决心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那站在床脚边的人, 尽管长得奇特, 但和那些修女们比起来只能算普通。那人是绿妖中的一个——— 罗兰马上认出了他, 他无法这么快就忘记这戴圆帽的家伙。
拉尔法缓缓地绕过床走到罗兰这一侧, 暂时遮住了修女们。那绿妖径直走到诺曼的头旁边, 罗兰又可以偷看到修女了。
诺曼的链牌露在外头, 也许是他醒来时拿出来的, 希望这样能更好地保护他。拉尔法用像融化的油脂的手把链牌拿起来。烛光中修女们热切地望着绿妖拉起链条但他又放了下去, 她们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
“不喜欢这东西,” 拉尔法用含糊的声音说, “要威士忌, 要黑烟叶!”
“你会有的, 够你和你亲戚吃。但首先你必须把这讨厌的东西拿掉! 把他们两个身上的都拿掉! 明白吗? 你不要耍我们。”
“否则?” 拉尔法笑着问。他从喉咙里发出来含糊的声音, 像得了严重的肺病或喉部疾病快要死的人发出的笑声, 但比起修女们咯咯的笑声, 罗兰更喜欢这声音。他说: “否则呢? 玛丽修女, 你要喝我的血吗? 我的血会让你立马死去。”
玛丽举起罗兰的左轮手枪指着拉尔法, “把那讨厌的东西拿掉,不然是你立马死去。”
“可能我拿掉后也会死。”
玛丽没有回答, 其他人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
拉尔法低下头, 像在考虑什么。罗兰怀疑他的圆帽朋友是否有思考能力, 玛丽她们可能也不相信。但拉尔法能活到现在, 没有一点头脑是不行的。当然他来时没料到她们会有枪。
“那英俊的人不应把枪给你。” 他最后说, “给了你, 你没告诉我, 你给他威士忌、给他黑烟了吗?”
“不关你的事,” 玛丽回答, “你马上把那金链从男孩脖子上拿下来, 否则我会把那人的子弹射进你脑袋里。”
“好吧, 就按你说的办。” 拉尔法说。
他再次伸手把链条拽在手里, 动作不快。拽住后, 猛地扯断链条, 随意地把链牌甩入黑暗中。另一只手插下去, 又长又脏的爪子刺入诺曼的脖子里, 撕开了他的喉咙。
血从那不幸男孩的喉间猛地喷出, 在烛光中看起来是黑色的,诺曼只含糊地叫了一声。修女们尖叫起来, 但不是因为恐惧。她们疯狂地尖叫起来, 忘记了绿妖, 忘记了罗兰, 忘记了一切, 只盯着那注从诺曼喉间喷出的血。
她们扔下蜡烛, 玛丽也同样毫不在意地扔下罗兰的左轮手枪。
罗兰最后看到拉尔法飞一般地遁入黑暗(老谋深算的拉尔法一定在想威士忌和烟草下次再说了, 今晚要紧的是如何逃命) , 而修女们不等血干就扑上前去。
罗兰躺在黑暗中, 肌肉在颤抖, 心脏在狂跳, 听着那群女妖在吃他邻床的男孩。像是过了一万年, 但她们终于吃完了, 又点起蜡烛, 咕哝着离去。
当汤的药力再次压过草药的药力时, 罗兰很感激杰娜但到这儿以来, 他第一次睡觉做噩梦。
在梦里, 他站在那儿看着水槽里浮肿的尸体, 想起矫罪录上写的“绿人从此处被逐出” 。也许绿人早已从此处逐出, 但来了一群更可怕的族群, 她们自称是伊鲁利亚的小修女。一年后, 她们可能会变成特居亚斯的小修女, 坎姆伯罗的小修女, 或其他更偏远的西部小镇的小修女。她们带着铃铛和虫子, 从哪里来? 谁知道呢? 重要吗?
一个影子落在水槽里浮着渣滓的水面上。罗兰想转过来看看,但动不了, 他僵在那里。接着有只绿手搭在他肩上把他转过去。是拉尔法, 他的圆帽向后倾, 约翰·诺曼的金链牌粘着血挂在他脖子上。
“扑呜!” 拉尔法喊着, 他的嘴唇咧开露出空洞的嘴。他举起旧檀香木枪柄的大左轮, 扣动扳机…罗兰猛然惊醒, 全身发抖, 身上又冷又湿。他看看左边的床,空了。床单整齐地拉上去塞好, 上面放着套着雪白枕套的枕头。没留下一丝约翰·诺曼的痕迹, 那床可能会空置多年。
就剩罗兰一个人了, 上帝保佑他, 他是温和耐心的医生和伊鲁利亚修女的最后一个病人, 活在这可怕地方的最后一个人类, 最后一个血管里流着热血的人。
罗兰悬在那里, 把金链牌握在手中, 看着两排空床之间的长走道。过了一会,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草药咬下一点。
15 分钟后玛丽进来, 罗兰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接过碗, 这次是粥不是汤但他知道里面的成分肯定一样。
“今天早上你的气色不错。” 大姐说, 她自己的气色不错, 脸上的光芒藏起了老吸血鬼的脸, 她昨晚吃得很好, 让她有活力。想到这罗兰的胃就翻滚起来, “我保证你很快就会好!”
“狗屁! 好起来后, 你就直接把我干掉。我现在想知道你是不是在食物里放东西了。”
她欢快地笑起来, “哈, 你这孩子, 总是急于把身体的虚弱归罪于我们这些女人在搞鬼! 看你多怕我们, 嘿, 你内心深处, 是多害怕呀!”
“我弟弟在哪里? 昨晚我梦见他床上有东西在骚动, 现在他的床空了。”
她的笑收了回去, 眼睛发着光, “他突然发烧, 发作了一阵,我们把他带到思过室, 在那里不会再恶化。”
罗兰心想, 是带到坟墓里吧, 也许某种意义上那里是思过室,但你们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那男孩的哥哥,” 玛丽说, 看着他喝粥, 尽管罗兰知道粥里的东西会让他再次四肢无力, 但他还是喝下去, “不管有没有信物, 我知道你不是他哥哥。为什么撒谎? 这是罪过。”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罗兰问, 想看她是否会提到枪。
“大姐知道她要知道的事, 为什么不坦白? 吉米, 圣经说坦白可升华灵魂。”
“把杰娜叫来陪我, 也许我会告诉你。” 罗兰说。
玛丽的笑容像暴雨中的粉笔字一样不见了, “为什么你要和像她那样的人说话。”
“她相当美丽, 不像有些人。” 罗兰说。
她的唇往下拉露出巨大的牙齿, “蠢货,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煽动她, 你鼓动她。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的。”
她转身要离开。罗兰仍装出虚弱的样子, 并希望不要做过头(演戏不是他的强项) 。他把空碗递给她, “你不带走这个吗?”
“我看就扣到你的头上当睡帽吧, 或是贴在你屁股上。在我动手前你会说的, 蠢货, 说到我叫你闭嘴, 你还要乞求继续说。”
她说着, 双手提起垂到地上的裙子, 像女王般高傲地离去。罗兰听说像她这样的人不能在日光下活动, 可这个古老的传说肯定是错的, 但好像还有些是对的: 一个模糊无定形的影子跟随着她的步伐, 映在她右边的一排空床上, 但她根本没有投下真正的影子。
六、杰娜夜里出现 四个修女挡路十字架狗现身 浪漫的鼠尾草这是罗兰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他打着盹, 但一直没有熟睡。草药正发挥作用, 他开始相信在杰娜的帮助下, 有可能从这里逃出去。他还惦记着枪——— 也许杰娜也能帮他。
他靠回忆过去打发时光——— 回忆吉里德, 回忆老朋友, 回忆起他在怀德大陆游乐场里猜中的谜语, 最后却被别人拿走了奖品, 不过他还有机会。他还想起他的父母, 想起阿贝尔·凡内一辈子拖着残废的腿行善, 想起埃德雷德·琼纳斯一辈子拖着残废的腿作恶,直到被罗兰干掉。
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苏珊。
如果你爱我, 那么就爱吧, 她这么说, 他这么做。
他就是这么做的。
他靠这样来消磨时光, 每过大约一个小时, 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草药咬一点吃下去。此时当药性渗入体内时他的肌肉不会抖得那么厉害。草药的药性不再和汤里的药性冲突得那么厉害。罗兰想草药胜利了。
阳光在病房的白色丝绸天花板上移动, 最后, 似乎总在床边徘徊的夜幕开始升起。长长的病房西墙涂上了红色和橙红的落日余晖。
这天晚上是塔姆拉给罗兰送晚餐, 是汤和夹肉面包。她还放了一只沙漠百合在他手上。她放的时候还冲他笑。她的双颊点缀着红润的颜色。她们所有的人今天都化了装, 像吸满血快涨开的水蛭一样。
“来自你的仰慕者, 吉米,” 她说, “她对你真好! 百合意味着‘别忘记承诺’ 。她对你承诺了什么? 吉米, 约翰的哥哥?”
“她会再见到我, 我们还会聊天。”
塔姆拉笑得前俯后仰, 她前额的铃铛丁丁地响。她幸灾乐祸地拍着巴掌, “真是个甜蜜的爱情故事, 真是啊。” 她笑着注视着罗兰, “不幸的是这样的诺言永远不会实现,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英俊的人。” 她接过碗, 直起腰说, “大姐已经决定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丑陋的链牌拿掉?”
“我不认为它丑。”
“你弟弟的都拿掉了, 看!” 她指着地上。罗兰看见那金链牌落在远处的走道上——— 还在拉尔法扔的地方。
塔姆拉仍旧笑着看他。
“他认为他生病的部分原因就是这个, 就把它扔了。如果你聪明也应这么做。”
罗兰重申: “我不想。”
“好吧。” 她无精打采地说着走开了, 只剩罗兰独自在这个在渐渐变暗的夜色中, 还有发着白光的空床。
不管多想睡, 罗兰一直撑着, 直到夕阳染红的病房西墙变成暗灰色。他咬了一点草药吃下去, 感到浑身是劲, 不是颤抖, 心跳也平缓下来。他看着昨晚被扯掉的金牌还在那儿, 默默地向约翰·诺曼承诺: 他将把这两块链牌送还给诺曼的亲人, 如果冥冥之中能安排他在途中遇见他们的话。
这一天他第一次彻底放松了, 打着盹。当罗兰醒来时天已全黑了。那些虫子正在异常激烈地叫着。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根草药正要咬时,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大姐说得对, 你一直藏着秘密。”
罗兰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 他环顾四周发现科奎娜站在那里。她在他打盹时潜入, 躲在他右边的床下偷窥。
“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问, “是——— “
“我给他的。”
科奎娜迅速转身, 杰娜正向他们走来。她没有穿修女的服装,但头上仍围着头巾, 戴着铃铛, 头巾的褶边搭在她穿的方格衬衫的肩膀上, 下身穿的是牛仔裤和一双旧的沙漠靴, 手上拿着一包东西。太暗了, 罗兰看不清是什么, 但他想———“你,” 科奎娜带着无比的痛恨说, “我告诉大姐你就——— “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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